《收获》文本 | 余光中：不流之星_收获_传送门
《收获》文本 | 余光中：不流之星
原载2003年第1期《收获》，余光中专栏《隔海书》 最后，总算找到一丛林投树影。高岛把吉普车开过来，横挡在树丛背后，风势就不再那么嚣张了。他从车厢里取出油布，铺在碎砂地上，再把两床毛毯压在布上，镇住掀腾的海风。车灯一熄，就只剩潮声滔滔，在林投树外捣打着黑岸。四个人头朝着吉普车，脚底朝着远方的公路，并排仰卧在毯上。 于是十一月的夜空，啊星空，为我们揭开了天启。 那一天正是二〇〇一年十一月十七日，天文学家早已预告狮子星座会下流星雨。观星族昼伏夜出，都远离人间的灯火，去暗处，仰望天上的星光，恨不得眼睛能长在头顶。我们原不想去凑热闹，因为四年前海尔·鲍普彗星过境，观星族在南部空前塞车，倾巢而出的盛况，真像遍野露宿，要迎接外太空光临的什么名星。也确是明星啊，青发飘扬，被梳于太阳风炎焱的火掌。更是稀客，四千年才来访这么一趟，那气派，似乎众星都成了标点，惟独它才是跨版的头条。我们的车当然也困在屏东某处，好不容易才挤到一座桥下，在甘蔗田边露宿了一晚。 这一次原来是为了我存的生日，和朋友们来青蛙石旁的青年活动中心，提前庆祝。晚餐过后，大家唱了十几首歌，酒意渐退，夜色转深，户外的海风刮得更紧，大家也就散了。 高岛却意犹未尽，浓眉一扬说，何不出去散一会步。我们说风太大了，恐怕会冷。他就说，多穿一点好了。于是我们，就是我存、幼珊、我，都戴上帽子，披上围巾，跟高岛推门而出。 走到中庭，清狂的海风将人吹醒，抬头一望，天上却异常骚动。星光像棋子一般早已布满了，密密的星光迎风寒颤，像彼此在呼应，又像是对我们召喊。大家兴奋起来，经不起高岛一怂恿，都上了他的吉普车。不到半小时，我们就躺在巴士海峡的岸边了。 海浪嚣嚣侵耳。海风像冷血的蛇，窜入了衣袖和裤脚管，令人不安。我一提恐怕有蛇，大家竟有些惴惴，林投树影也似乎??可疑了。已经十点多了，远方的公路上偶尔车过，灯光也掠人眉睫。但最后，星空的壮丽无言而化，令人平静了下来。
该知道的，近来已经成为常识了。所谓流星，只是彗星轨道上留下的杂屑碎片，因辐射与太阳风而散开，与地球相遇，就冲撞或追撞上来，但因速度每秒高达七十四到一百一十公里，在大气层的外围，离地面八十五公里到一百十五公里就烧光了。流星往往极小，细如沙粒，甚至只有百万分之一公克，再小就看不见了。大的可以到一千公斤。如果能直透大气落到地面，就算陨石了。通常每一天来侵地球的流星，达到一亿颗之多，简直不可思议。幸好我们有大气层保护。没有大气的月球就赤裸裸地，任凭万古陨石的袭击，只好变成麻脸美人了。 “狮子座的流星，”我存说，“都是从狮子星座射出来的吗?” “不是的，”我说，“狮子座离我们远得很呢!例如它的第一号星Regulus，我们叫做轩辕十四，就离地球有七十光年。至于今晚我们要看的流星，不过是彗星尘在地球大气层摩擦燃烧的景象。只因它出现在狮子座的方向，我们为了方便，这么称呼而已：其实这些所谓流星，离我们只有一百公里左右，跟那些天外的狮子毫无关系。” “那狮子座究竟在什么方向呢?”幼珊说。 “在这个季节的晚上，”我说，“十点多了，应该在东北的高空，不难找的。” “没错，”高岛说着，用电筒照着一本星图手册，翻了一下。“就在北斗的斜上方。斗魁朝外的两颗亮星，天枢和天璇，联成一线向下延长五倍，是北极星，向上延长七八倍，就是狮子座的老大Alpha了。” “是鹅銮鼻的上面吗?”我存说。 “还要朝北一点。”我说。 “先要找到北斗七星才行。”我存说。 “那不是北斗吗?”幼珊指向三十多度的北空，“斗柄朝上呢——” “啊!”两个女人同时惊呼，兴奋异常。 “是流星吗?”高岛问。 “是呀。”幼珊得意地笑了。 预测成真，大家都很兴奋，一起仰望着璀璨的星穹，像是共读着一页闪着神秘符号的无字天书。那奥秘之书，读得人目眩而神迷，愈是不解愈觉得耐看，终于幻觉此身已非我，似乎正在蝉蜕而飞升，浮游于著魔之境。久之我竟半寐半寤，渐渐忘了，此行是来仰观流星的了。 “啊!”三个人一起惊叹，这一次，连高岛也见到了。 “我怎么就没看见?”我惋惜道。 只有一次，我眼角似乎有一闪异光掠过。而这时，我存已数到六颗，幼珊和高岛也各见了三颗。我有些不甘心，但仍然觉得不虚此行。虽然流星雨只沾到一滴，但是这满天的“不流之星”，这一簇簇一丛丛高吊的氢灯与氦灯，夺目而攫神，空间至宏至大，时间至长至久，乃无可伦比的终极剧院，几闪一瞥即逝的流星，不过是无足轻重的临时演员——我真正要崇拜的是这些“不流之星”交辉互映的洪荒气象、宇宙舞台。今夕何幸，竟能枕着涛声、风声，脚心对着北极的天轴，让我蜕去卑微的此身、匆促的此生，从容不迫，向诸天的众神默祷致敬。 我们仰偃的砂岸在台湾最南端，还不到北纬二十二度。相对地，北极星的仰角也就低于二十二度，太近地面了，就很难找。但它的指标北斗七星，希腊人叫做大熊座的，入冬便转到它的上面来了。这一丛灿烂是北天最显贵的光族，除了柄魁相接的天权之外，其余六星全是二等，加起来就灼灼耀眼了。难怪唐人的诗句说“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因为愈往北走，七星就愈高，仰角与纬度形成正比，而愈高也就愈明亮了。 把斗魁朝外的一边，也就是天璇接天枢的虚线延长五倍，就是北极星所在了。其实渺渺天球，茫茫宇宙，无数赤经猬集的一点，太虚幻境最神秘的瓜蒂，离北极星，所谓的北极星，还有一度。这在天文上便谬以光年了。天文学家说，到公元二一??年，那距离会缩减到半度以下。 不过，天文学家又说，过了公元二一??年，天球的北极又会逐年远离今日的北极星，而向织女星缓缓移动。当然，从人类短促的岁月看来，那变化何止沧海桑田，简直是天长地久。原来我们这可怜的地球，年去年来，在太空自转又公转，那曲折的长途并非逍遥之旅，而是身不由己，受到星际引力不断的牵连。太阳系的远亲与近邻，从日月到内外的行星，对我们拉扯的结果，使地球成为一只旋转得不稳的陀螺。而相对于地轴倾斜的摇摆，天轴在天球上也描出二十三度半的赤纬，于是满天纵横的星座也必须调整其坐标，同时春分在赤道上的位置也不断西移。变动的幅度大约是每七十年一度，平均两万六千年满一周期。 天轴北极既然随地轴变动，天文学家乃预测，到公元一万四千年，昊天的绝顶当移至织女星的附近，于是织女星就要取代北极星，夜复一夜，接受众星簇拥的光荣了。 这时流星已渐稀，大家的目光漫巡于北天，不禁讨论起北斗七星来。高岛举起电筒的弱柱，不自量力地妄朝星空扫来扫去。 “要连接七星的哪两颗，”幼珊说，“才能指到北极星呢?” “把方斗朝外的一边，哪，”高岛说着，电筒的光芒抖了两下，“向下描五倍的样子，就是了。” “我还是找不到，”我存放下双筒望远镜。 “找不到的，”我说，“北极星太低了，而且并不亮丽，只是二等星。倒是一万两千年后，来接班的织女星是天上第五颗最亮的明星。其实织女星的亮度是太阳的五十倍；只是它离我们有二十六光年，是天狼星距离的三倍，如果把它放在天狼星的位置，那它的光芒不但会盖过天狼，恐怕连金星跟火星也要逊色。其实呢，所谓星象并非永恒，只是人生的蟪蛄怎么能看透神的春秋呢?而另一方面，亘古的星象，我们所见的，不过是从有限的角度，一偏之见而已，真正是坐井观天——” “我们躺在这里，像四只井底之蛙!”高岛呵呵大笑。大家都笑了起来。 “一点也不错，”我叹道。“障碍太多了。人间的灯火，以近害远。愈近地面，景象愈模糊。而不平的地平线正是我们的井口，把我们困在里面。何况浩瀚的星空太高深了，光年的远景天外有天，日上有日，银河的盘旋之后更旋着千盘百盘的银河，凭我们的目光如豆——” “对呀，还比不上青蛙的大凸眼呢!”幼珊打断我得意的呓语。 “看哪，天狼星都升起来了!”高岛惊呼。 “在哪里?”我存说。 “向左边看，”我说，“还没有那么高。它出来还没太久呢。冬晚看星，要从猎户座看起，因为它就在天球赤道上，接近天顶，而且形状好认，亮星多而集中，所以最有气派，自然成为前半夜最显赫的天标。猎户座本身就有两大明星：左翼的参宿四是星空第十亮星，右翼的参宿七是星空第七。紧追在猎户后面的，是诸天最亮的天狼，而猎户紧追的，是金牛，和牛目眈眈的毕宿五，光芒为星空第十四。毕宿五的西名是阿尔德巴朗(Aldebaran)，来自阿拉伯文，意思是‘追踪者’——” “还要追呀，”幼珊笑了，“又追什么呢?” “我知道，”高岛说，“追七姐妹!” “对!追巨人阿特力士和水神所生的七个女儿，”我说。“希腊神话说，猎人厄莱音(Orion)苦追七姐妹，月神来救，把她们变成了星座，升天后还依偎在一起。其实呢，那一丛密密麻麻，何止七颗，还纠缠着一窝暧昧的星云——” “何止七颗呢，有好几十颗!”高岛说着，把望远镜递给了我存。 “哎呀!”忽然她和幼珊齐发惊呼。 “又是一颗流星，你看到没有?”我存问我。 “我还是没看到，”我说，“恐怕是没有流星缘吧。不过今晚天色清朗，风紧星密，虽然流星不多，而我见到的更少，但是这满天的‘不流之星’，这许多历历星宿，暧暧天河，我们今晚一同仰望的，古代的圣贤豪杰，骚人逐客，在寂寞的深更也都曾叹息见证，叹生命的匆促，宇宙的无穷。能这么并排仰卧在天地之间，共同面对赤裸裸的宇宙，该是最值得纪念的一夜了。想一百多年前，寂寞无告的梵谷，戴着帽檐插烛的草帽，在阿尔的夜空下画那幅神奇的《星光夜》时，又有谁肯陪伴着他呢?” 大家又陷入冥想之中。 当近空的流星擦火柴似地一闪即灭，就算是流星雨吧，也不过是一场小阵雨，怎么淋得熄远空高穹悬挂的千万座大吊灯呢?天狼星南面的气象君临着海天，狼睛的青辉睥睨慑人。猎户升得更高了，艳红的参宿四与透蓝的参宿七遥遥呼应，像隔着三星连贯的钻石腰带，在互打旗语。前面奔踹的是金牛，绯橙色的怪眼定定瞪住惊怯的七姐妹，瑟缩在一起像一团星云，不，星雾。据说这一簇姐妹淘诞生才一亿五千万年，这在星裔史上要算是豆蔻青春了。 但是谁也不可能去追她们了，因为?辽开阔的这大千世界，光年的驿站无始无终，光波与电磁波在寂寞的真空里辛勤地奔波，无所谓昼夜，更不论季节。什么都在绝望的另一端：织女离我们二十五光年，牵牛离我们十六，就凭人间一瞬的七夕，能横渡无情的天河吗?光华绚烂的星穹，那样豪奢的亿兆灯饰，炫人眼睫，夜复一夜的嘉年华会，空耗的排场只有众神才挥霍得起。究竟是为了谁呢，又能够维持多久呢?不可能是为了渺小的人类吧?二十五光年或三千光年有什么区别呢，反正是可望而不可即吧?人类不过是一群穷孩子，而星空是富丽昂贵的展示橱窗，那些希腊名牌的非卖品，只能踮着脚看，不许摸的。 然则以北极星为轴顶，这星斗阑干的一盘盘奇诡图案，变中有常，常中有变，早在八卦与楔形文字之前，已经像旋转木马那样子天旋地转。那一组又一组灿烂而又隐晦的符号，从伏羲到张衡到徐光启，从希巴克斯到哥白尼到牛顿到马克司威尔，多少好奇的眼睛为之动心而出神而长夜不寐，为了向此中寻求天启。然则奥秘的星空啊究竟是宗教之源、神话之墟，还是科学的现场?最耐久、最耐读、也最难索解的这满空密码，罗列着光谱，标点着黑暗，谁能说得清，究竟，是无限的坐标、永恒的隐喻，还是众神的脸谱? 尽管如此，这一刻却轮到了我，轮到我仰卧在南溟之滨，北纬二十二度还不足，东经一百二十一度却更加，来仰对初冬肃穆的高穹。全宇宙神秘的光采，有的近在几个光年外，像人马座的主星，有的远从好几千甚至几百万光年的彼端，像仙女座暧昧的银河，跨越真空的迢迢征途，虽然方向各异，长短不一，此刻却不约而同，竟猬集而辐辏，都赶到我的睫间。全宇宙亿兆的星球，竟都纳入了一球渺小，像我忙碌的瞳孔。不知道这是否造化有意的安排，或许，所谓永恒也不过如此。 二〇〇二年八月于高雄2016年第6期《收获》目录非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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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20日 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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