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剑乱舞鹤丸公式一期本 求这个封面太太的P站ID号

笔名ALICE_CHA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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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我真的写不来甜文……
逻辑混乱 OOC 小学生文笔
CP:鹤一期
正如我描述的一样,你的弟弟五虎退现在在我手上。
如果想要他安全地回到你身边,请看到这封信之后,一个人尽快来到镇上的游乐场来。
过时不候。
其实一期一振知道五虎退不会有事的。
果然见到五虎退的时候,他正在和“绑架犯”鹤丸国永先生研究如何吹出又大又圆的泡泡。五虎退和鹤丸的笑声老远他就听到了。
看到一期一振后鹤丸扬起了手,“哟,你来啦!”仿佛之前塞到一期一振信箱里的不是恐吓信,只是一个正常的邀约罢了。
——不过对于鹤丸来说也许真的是这样……
“早啊鹤丸殿。”一期一振也扬起手,“弟弟承蒙您的照顾了。”
“哈哈哈哈这有什么……”
“既然五虎退没事那我就放心了,我这就回去了……你们玩得开心……”
鹤丸一把抓住一期一振,“等等,好像不应该是这样的。”
四目相对。一期一振好像和鹤丸对视了很久,他都看到了自己在鹤丸眼中的影子。
一期移开视线,“那,鹤丸殿有什么事?”
“好不容易出来了当然一起玩啦,我和五虎退说了你会陪他的啊。”
果然一期转头的时候,五虎退的眼睛正看着他,写满了期待。
“所以你只是想叫我出来玩是吧……”
“你说得没错。”
——居然坦然地承认了,“可是啊,其实今天我还有蛮多事情要做的呢所以……”
“你忍心伤害五虎退嘛?”鹤丸指了指旁边的五虎退。
——好吧……
一期一振只能投降,逃跑计划就这样打了水漂。
忍不住叹了口气,一边只能说,“那今天就陪五虎退一起……”
“一期哥哥真好嘿嘿!”五虎退迈着轻快的步子扑进哥哥的怀里。
“走咯,我们去玩!”鹤丸笑得好像他也是个孩子一样。
——不知道为何这人一脸计划通的笑啊是不是错觉……
一期揉了揉额角,抱着五虎退跟上鹤丸的步伐。
想要逃跑,那是有原因的。
攻破厚坚山的那个晚上,审神者摆了宴席,大家都玩得很开心。一期一振也算是难得融入了聚会的氛围中——身为主力部队的一员,对于战斗胜利也显得很高兴。
当然鹤丸国永也很高兴。
聚会之后很多人都醉了——虽然本身身为刀剑,但是毕竟有了人类的身躯,那么有些感知也获得了同步。让弟弟们回到房间后,一期回到了聚会大厅开始帮忙把一些人送回房间,然后,他勾起了鹤丸的手臂。
鹤丸走得摇摇晃晃的,说着乱七八糟的事情。花了好大的力气一期一振终于把他拉回了房间,他让鹤丸靠着门然后帮他铺开被子。
“一期……”鹤丸突然叫自己的名字。
“怎么了鹤丸殿。”一期一边铺被子一边应着对方。
“身为刀我们在一起挺久了吧……”
啊,身为皇室御物啊,“是呢。”
“你在我身边的时间算长呢……”因为醉酒也不知道鹤丸其实应该是什么语气。
“那真是荣幸啊。”
“想在一起……”好像又开始说奇怪的话了。
“我这不是在嘛。”铺好了被子,一期转身去拉鹤丸,“好了去睡吧。”
“你就要走了吗?”鹤丸把整个身子都往一期一振身上靠。
鹤丸看着眼前这个人,笑着拍了拍他的头,“只是回自己房间而已哦。”
一期一振把鹤丸送到床铺上,想要抽身离开。结果对方却抓着自己不放,还在想怎么挣脱的时候,却反而被鹤丸拉到了他面前。
——好近……
“鹤丸殿,如果……”
——如果还需要帮忙的话可以叫我但是请先放开我我——
后面的话没来得及说出口,鹤丸的唇就贴了上来。浓浓的酒气和温热的温度一下子攀岩上了一期一振的全身。
——等等这算什么,酒后乱性?
慌忙中一期一振推开鹤丸,对方看着自己却笑着说,“不要走哦……你走的话,这次就真的……”
“鹤丸殿请快点休息吧!”赶快把鹤丸塞进被窝,他好怕再下去会发生了不得的事情。
“一期……喜欢……”
“喜欢……”
然后鹤丸这次终于睡着了。
偏偏在这种关键的时候??!
第二天冷静下来想想,其实也不用去在意这些事情吧,毕竟鹤丸是醉酒状态,说什么都不能相信啊……
“酒后吐真言呐。”歌仙兼定不知为何突然发出这样的感叹,一期一振吓得虎躯一震,当然一边的歌仙是在说别的事情而已。
但是真的开始在意了起来。
因为鹤丸的吻的温度,深深地在一期的心里留下了痕迹。
从那天之后一期开始有点心神不宁,打翻碗筷是常有的事情,还有搞错值日,装错刀装这种他不会犯的错误也开始接二连三地出现了。当然还有就是,只要鹤丸出现在自己面前,他就想找机会逃走。
所以他也开始用他弟弟们才会用的借口,如果分配到一起就是说肚子疼要休息,出阵总是申请去二三部队支援原因是“希望能和弟弟们一起训练”其实是这样就能和鹤丸错开,远征常常说水土不服身体抱恙,当然手入的话则会毫不犹豫地使用加速手札……
一期一振想,时间会磨平一切,到时候他们又会恢复在皇室里见面的那个状态了。
不过显然并不是这样。一期一振现在觉得和鹤丸四目相对都有点呼吸困难。
怎么会这样呢,其实鹤丸真的只不过是——酒后说出了那样的玩笑吧。
“喜欢”后面代表的意义,说不定也只是想说别的呢,或者,会跟一句“开玩笑的,吓到了吧?”之类的话吧?
可是,为什么好像自己也希望,其实又不是这样的呢?
五虎退其实胆子并不大,但是,“如果哥哥在的话,五虎退就不怕。”
一期当然也不怕这些很厉害的游乐设施,但是——
虽然不怕,但是这并不代表这些晃动不会对身体造成负面印象。在玩了过山车,旋转杯之后,他们三人上了海盗船,然后从海盗船上下来的时候,一期觉得胃不舒服,然后吐了……
“这可真是吃惊啊,你居然吐了……”鹤丸坐在兄弟俩边上,一边安抚着五虎退一边拍着一期的后背,“没想到啊没想到。”
“哥哥……”五虎退看着一期一振快哭了。
“啊,其实没事,可能早饭吃了太多了……”其实是最近心神不宁,本来胃就不舒服,当然受不了海盗船这种剧烈的晃动。
“抱歉啊,就这样突然把你叫出来。”
“啊,不是鹤丸殿的错……”再怎么说邀请他一起出来玩本质上都是想要一起开心的吧?虽然方法是猎奇了点,“最近我的确是不太注意身体……”
“嘛,还是给你弄点水吧。”鹤丸起身,“你要喝什么?草莓汁嘛?”说着鹤丸笑起来。
“普通的水就好了……”
“这么没有创意。”鹤丸眼中却含着笑意,然后拍了拍一期的后背,“那你等我回来。五虎退也要乖不要乱跑哦。”
一期一振看着鹤丸远去的背影,突然觉得这个人也挺可靠的啊……
其实鹤丸一直都很可靠啊。
虽然这个人是个老不正经,也很会恶作剧,但是其实他还是很会给大家带来欢乐的。比如樱花开得时候鹤丸在大家的房间里都洒满了花瓣,比如给审神者策划的生日惊喜派对,比如在大俱利伽罗和烛台切莫名其妙闹别扭的时候扮小丑让他们开心,比如……
其实不管是在本丸还是在战场,鹤丸国永从来都不是一个不正经的人。
他是很认真地在履行他作为一把刀的义务,他也很照顾自己身边的每一个人。
可能因为都是动物代表的关系,鹤丸平时和很照顾五虎退,也因此和自己的弟弟们也一起玩。冬天的时候一起堆雪人,夏天的时候一起玩水枪,秋天的时候一起收集落叶……这么说来,弟弟们也承蒙了他的照顾。
其实对自己也是吧,战场上,平时……都有点滴的关心啊。
所以其实自己对鹤丸……
鹤丸的那句“喜欢”突然盘旋在自己的脑海里,一期摇着头想要摆脱这种思路。不,不应该的,怎么可能会呢。鹤丸和他只不过是同伴的关系罢了。酒后的那个吻……
现在的一期一振,已经从心底里动摇了。
是的,那个吻真的让他心动了。
“你干什么?”
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五虎退不知为何不在自己身边,而是跑到距离自己大概五米的远处,好像和人类发生了冲突。
“你怎么就撞上来了?你看我的冰激凌都被你撞翻了!”男子怒气冲天,好像心情本来就不好,“怎么那么不懂事!”
“对……对不起……”
“你说怎么办,你怎么赔我啊?”
糟糕,五虎退遇到麻烦了——一期一振想起身马上过去营救,结果却因为过于急躁又撞到了人,把那个人扶正慌忙道歉,再转头,鹤丸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挡在了五虎退面前。
“他是不小心的,已经和你道歉了。”
“你……”
“是谁不长眼睛撞到小孩的你以为大家没看到?”鹤丸声音低沉,仿佛下一秒就要爆发。
“好好好……是我不小心的。”面对如此大的气势,男子终于败北。
“向他道歉。”鹤丸上前一步,彻底击溃男子的防线。
“鹤丸殿。”男子在道歉之后狼狈地走开,一边一期一振上前,“不好意思……”
“没事,五虎退也没事吧?”恢复了平时的笑容,鹤丸低下头看着惊魂未定的五虎退。
五虎退摇了摇头,然后扑进了一期一振的怀里——果然还是被吓到了。
“不好意思啊我走神了,他就走开了。”一期揉着五虎退的头说着抱歉。
“嘛不是你的错啦,是五虎退看到我所以才跑过来的,结果撞上了。”
“总之真是抱歉!”一期一振说着对着鹤丸鞠躬,鹤丸连忙摆手说不用不用。
又一次对视,然后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给,水。”
一期一振接过鹤丸递过来的水,突然感觉之前的那些事情,其实也不算什么了。
在游乐园的时间过得很快,他们最后决定坐上摩天轮逛一圈就回家。
五虎退看着镇子的风景,不多久就趴在一期一振的腿上睡着了。一期揉着五虎退的头发的时候,鹤丸突然开口,“你现在心情好一点了吗?”
“总觉得这几天你的状态不太好,是不是心情不好呢……本来想直接约你出来的,结果我感觉你都在躲着我,所以,”鹤丸说着只能抓了抓脑袋,“所以也只能这么把你约出来了。”
——原来如此,其实他是在关心自己啊。
“真是抱歉啊,如此唐突,还害得你吐了……”
“啊不不不,请不要在意。”一期一振摆摆手,“也有我自己的原因啊……”
“所以,是什么呢?”鹤丸撑起下巴,“是什么让你最近心神不宁呢?”
“这……”
“直觉告诉我这个和我有关吧。”鹤丸轻轻笑,“我是不是之前做了什么事情让你不开心了?还是……”
说着鹤丸回过头,他们再一次对上眼神。
“还是我的心意,多少被你察觉了呢?”
心跳好像停了一拍,有什么东西好像突然闪现了。
——是一种预感嘛?
“鹤丸殿……你记得那天,我们聚会之后发生的事情嘛?”
“聚会之后?”
“你……”一期一振吸了口气,既然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就说出来吧。
反正都要求证的。
“你吻了……”
“我……你……嗯……”
组织不了完整的句子,一期只能用手比划,不行,脸开始烧了——
“啊??我??这么做了??这可真是吃惊啊!!”鹤丸显得非常惊讶。
——居然完全不记得吗!
“我还说了什么呢?”鹤丸说着捂着脸,“居然在这种状态下做了这种事情,感觉输了!”
——到底是输了什么输给谁了啊!
“鹤丸殿……其实我……也不是……嗯……反正你是醉酒……既然你不记得……”
“不!”鹤丸差点就站了起来。
“是真的……我是说……”
“啊……?”
“我是说,我是不记得了,也不记得说过什么话,但是如果我亲吻你的话,应该是……”
——越来越混乱了。
“好吧。不管怎么样,擅自吻了你很抱歉,但是,喜欢你也是真的。”
鹤丸似乎打算破罐子破摔了,“给你造成困扰的是那些行为吧不过……我是真心的。”
一期一振感觉,有种温热的感觉,开始从胸口溢出了。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呢,可能相处时间长了,也可能……反正,”鹤丸不打算多做解释了,“反正喜欢你是真的,一期。”
他说喜欢自己。
他真的喜欢自己。
并没有自己预想的不安,反而觉得有什么心事了解了一样,一期一振只是觉得胸口发热。
“那真是……”
“不,其实我对鹤丸殿你……”
鹤丸已经倾身向前,吻住了一期一振。
不同于第一次,含着酒气的湿热,而是认真的,包裹着自己的唇瓣的温度。
感觉到了啊,鹤丸真实的心意。
——那真是太好了。
“唔……”
五虎退突然就动了一下,两个人赶紧分开,五虎退揉着睡眼起身,“哥哥?”
“五虎退……”一期显然还没反应过来,但是一边鹤丸却伸手覆盖上五虎退的眼睛。
“再闭一会眼睛哦,五虎退。”
“就一会,”鹤丸笑了,“有些东西小孩子还是不要看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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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居(しばい):戏剧艺术,也指演技
*御苑的设定是捏造,关于付丧神的私设后文另附
*木樨即桂花
我要将世间五样定为有趣——孩童间的嬉耍、生人间的初识、亲友间的言谈、爱侣间的交媾,与独自一人时的静思。常诵法华者宣扬唇舌之事不朽,见诸《日本国现报善恶灵异记》与《今昔物语集》,但我却认为唯有凝神思索才最有价值。龙华树与菩提树都是悟道之树,太过严肃而不能让人心情舒畅。而当时三之丸尚藏馆还未建成,我的居所临近旧江户城的二之丸,在二之丸庭园内樱树、梅树繁多,仅有一棵木樨,这是我喜爱依傍的那一棵。
在木樨树下思索,我可以慢慢回溯我将近千年的生涯——比方说,我是如何被锻造出来,又如何历经辗转,最终又如何来到了此处。当然,因为时日过于漫长而无法记住琐碎,我明确产生“我”这个意识的时候,已经是身在御苑之内了。
我终日思考,抽空游走在偌大的皇居内我的灵力可以达到的区域之中,究竟有所得。庭院上首的和式建筑的西厢里某个安置架上、名为鹤丸国永的那把刀,正是我的本体。按照《御伽草子》的说法,我便是那个所谓的付丧神。
——到底为何会成为付丧神,自己又是何种存在,我并不十分清楚。
常常睁眼的时候,就看见明晃晃的月光,闭上眼睛却又睡去了。记日这种事情对我来说并无必要,因为我身处虚空,无法触摸物体,也无法在水面映下倒影,更没有人与我作伴、同我交流。我的五样有趣,实际只拥有了最后那一件罢了。
按照“九十九发”的说法,御苑之内足百年的名器多如牛毫,理当还存在着其他的付丧神,然而在我清醒的日子里从来无缘得见。无论是那些惟妙惟肖的名家画卷,还是精巧雕琢的人像,它们安然沉睡,全无获得了日月精气的迹象,在我看来或多或少就是普通的蠢笨模样——啊,这么描述御物是有僭越,抱歉抱歉。但对于当时的我来说生活中没有一点惊吓,只能依靠寄托于本体的记忆来回想过去在战场上风光,这么想的话,大概可以理解我的悲哀千万分之一吧。
某一个夜晚我又从睡眠中苏醒,百无聊赖、惯例又去我的木樨树下静思时,我看到了奇妙的场景。
有个年轻人在折木樨枝。
——不,不能称其为“折”。之所以我要说奇妙,也正是因为他的手就那样从枝条之间穿过、连一朵木樨花都没有碰落。就像是溶解在清凉的月光里,由花气凝结而成的人形一般。
如果我有心脏的话,它一定开始了缓慢的搏动,愈跳愈快,愈跳愈快。
因为我知道,他也同我一样,是虚空之物,是付丧神。
他是一个新鲜奇怪的存在。
我认真地告诉他我是山城伝的日本刀,名字是鹤丸国永,本体陈列在西厢的某间屋内。询问他时,他却不愿告诉我名字,也不愿意告诉我他是何物幻化而来。再三追问之下,他才温和又淡漠地回答我:
“鹤丸殿下可以喊我为‘一期’。我出现在这个世上的时间比您晚很多。”
明明在我向他打招呼的时候脸上出现了惊喜的表情,可是我开口后那个笑容就渐渐隐去,转化成了疏离的表情。我也是能感受尴尬的。
“一期”是一期一会的“一期”。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叫他,他不答话,只是偏着头看着木樨。在这以后漫长的岁月里我明白了,当他想逃避某些事情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地将视线转移到木樨花上。
因为叫这个名字,所以我猜想他或许是某件茶器的付丧神,类似于初花肩冲那样的天下名物。可他看起来默然又谦恭,我甚至一度疑惑他是不是这庭院里某片不知名的屋瓦修得了精气,只是他身上秘而不宣的典雅、忧悒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我尝试着伸出手去碰触他。在我以为我的手将要落在他肩膀上时,胸腔里那种躁动又腾起了,转瞬又湮没了。
一期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好像感到十分抱歉。但是哪怕是同属虚空的付丧神之间也无法互相接触——这根本不能责怪他。我轻轻松一口气。大概是轮到他尴尬了,于是他主动同我讲起了身边这棵木樨树。
“虽然我本体存在时间不如您,但是比您先要来到皇居。我十分清楚,在此之前,二之丸庭园里是没有木樨的。您到来的那一天也像今天一样,是满月——如果我未记错的话,是十一月的月中。那时有几位大人护送着您从诹访茶屋的方向过来,似乎提到了‘平安时代五条国永所锻造的鹤丸’、‘仙台的演习’这样的字眼,我记不明确了。其中有一位大人走在路上、忽然觉得脚底不适,于是悄悄脱下鞋来倒出异物。当时因为着实无趣而记下了这件小事,直到后来才注意到,曾经他驻足的地方,已生出了一棵陌生的树苗。”
他对我微微一笑,又好像在对什么遥远的东西微笑。
“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棵树苗也不再是树苗了。”
我情不自禁地张口追问:“那是这棵木樨树吗?”
“是的,这就是与您来到御苑同岁的木樨树啊,鹤丸殿下。当时无论如何不会想到,您也会以付丧神的形态出现。如今能遇见您,亲口与您讲这个故事,真是太好了。”
一期的眼睛流露出衷心的喜悦的时候,似乎也有木樨花落进了不知何处的深潭。如果在我之前他也孤身存在、徘徊于空庭,独访一株诞生于巧合的树苗的话,他就一定也能理解防止心境枯萎而追求乐趣的意义所在。
想到这里时,忽然意识到了某个问题。
“一期,我断断续续苏醒也该有一年了,既然你早已有了付丧神的身体,那我怎么一直都没有见过你呢?”
他又用那样缥缈恍惚的微笑来回应我了。
“因为我只能在满月的日子里出现吧,大概。”
我的生活并没有因为一期的出现而改变多少。我苏醒,穿过毫无生机的、精致的诸多木架,将耳朵贴近它们——瓷器、屏风,或是别的什么。我或许期待它们之中也会凭空蹦出付丧神来,在我的无聊年岁里丰富我对“有趣”的定义。那时候对我来说,“一期”只是一个我具体化的渴望,但是并非非他不可。他在恰当的时候出现在了恰当的地方,仅此而已。
我去拜访过收纳着茶具的那间厢房,但我无法从这些器物中区分出与我一会的那一件。我对它们作了个揖,想象着它们老态龙钟、悠闲品茶的样子,古怪地笑起来,耸了耸肩。
我的乐趣,仍然只有在木樨花树下静思而已。
因为,凌驾在庭园上空的不是满月。
我假设他出于某种心机开了这个玩笑,翌日夜间抱着戳穿他的心态等待在了木樨树之下。无法阖眼思考,只能仰望着天上的流云迁移使月亮阴晴不定。二之丸还未有开放时,是不会天天都有人去管理园林的,如果我说荒芜寥落、杂草相争,请合理地理解为愤懑下的夸张修辞——可是用草木怒生来形容是不为过的,原谅我代入《徒然草》中对秋野的描述吧。只有他所谓的“与我来到御苑同岁的木樨树”同我作伴,我模仿起他折木樨枝的动作,不久便徒劳乏困了。
我在木樨下,独自思索。
清少纳言写,令人惴惴不安之事其一,是在黑暗之处食覆盆子。这里的覆盆子,是读作いちご的。
——和一期的名字念起来一样。
想到这里,就像破功那般笑了出来。这时候我才发现,我在不知不觉中期待着再见到满月里重复折木樨的、水色头发的年轻人。
真是让人惊奇。
并没有事先的预定,然而下一个满月时我却像赴约似的明确醒来了。看到端正跪坐在木樨花树下的一期,我也并不讶异。他像是同我相识有几百年的友人那样迎着我的注视微微颔首,我在他身边盘腿坐下时,他并无必要地向一旁挪了挪身体。
他的性格拘谨可见一斑。不如说,是还在提防着我吧?
出乎我意料的是,一期言辞恳切地请我讲述我的故事。
“您是出没战场的武士刀,在成为御物之前一定见多识广。如果不介意囿于此处、无聊而尝试攀折木樨枝的我资历浅薄,请务必告诉我那些事情吧。”
大凡付丧神,本体一定是经年历岁的,必定不存在资历浅薄的说法,这样的谦辞未免太过谨小慎微了。但我以为他应是出于对传奇故事的追捧而发问,也就默认了他的态度。重要的是能有人与我聊天——这无妨我腹诽他其实更应阅读赖山阳。
要从何处开始讲起呢?就从红叶狩的户隐鬼女传说开始好了。这是关于我第一任主人的一介传说……
我讲的痛快淋漓。其实这就如同是我独自一人的静思,漫无线索、不着边际。作为刀剑,我所自豪的便是亲临战场的快意,因此不由得详细描述一场又一场的兵戎纵横。从拟定战略、侦查布阵、随机应变,乃至奇袭、突围、撤军等等,凡所应有,无所不有。尽兴之余也忍不住生发感慨:假如是我,我便会如此如此。
但一期也会与我对话,这就是与沉溺自我的思索万万不同的地方了。
开始时仅仅只是轻声的应答与少微的点头,渐渐地他会发问:“鹤丸殿下是从什么角度看到战场的呢?”、“以刀身角力又是什么样的感受?”,再后来,他也毫不吝惜褒贬的吐字,对战役的评价自有他的一番见解,细想竟也合情合理。
由此可见,他也是喜欢琢磨事务的。
说起喜好偏颇,在我与他随后几次满月的邀约里,我发现他最爱听织丰时代里我的经历,可谓是百听不厌。讲到这一段的时候他倾身向前、双手扶着膝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询问也更加迫切而详细。山崎合战中,我当时的主人是与秀吉公敌对的,在中军右翼的我对战场的冲突窥之亲切——一期对这些有别样的热心,甚至还会站在对立角度与我论战。这个时候,他表情淡漠的脸上就仿佛容光焕发了。我驳斥他,他会生气;我赞同他,他便喜悦起来,深吸一口气,满足地闭上眼睛,用手按着胸膛平复呼吸,如同他真的在战场上与我单挑对阵了那样。
满月渐隐,夜色缱绻。末了他不无羡慕地、叹气般地说:“您真是优秀的刀。”
连他的身影都重归于寂,变的好似透明了。我明白,白露将晞的时刻,付丧神就会睡去。或许下一个夜晚我就会醒来,又或许是很多个夜晚之后;但我只会在满月的日子里与他重逢。
我说:“结露了,回屋吧。”
他说:“好。”
我能感受到厚重的大气中浮动的寒意,就像饱含着的、要溢出的深情那样。最后一朵木樨花也落了,它穿过了我试图接住它的掌心而坠向了泥土地,以为听见了秋声太息,回过头时,一期原先跪坐着的地方,只剩下了一抔清凉如水的月光。
这无疑是一个狡猾的男人。
从来不讲自己的故事,却从他人的经历中汲取养分赖以为生。可我意识到的时候,也心甘情愿地被他依赖着。装作若无其事、毫无知觉,其实我正受用着他那时贪婪又急切的表情,与得到满足后片刻的惆怅的安宁。
——“有时候,一期会给我一种溺水挣扎的感觉呢。”
某一次,我居然这样说出来了。他立刻睁大了眼睛,抿着嘴唇,几秒钟后果然又移开了视线。木樨枝头积累了少许雪花,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我突然有些后悔起来。
“抱歉。我说错了。你不用太介意,我并不想这样惊吓到你。”
我轻轻咳嗽两声,虽然并不认为自己的判断失误,可是就这样拆穿他清爽的伪装,于他可能过于残忍了。
他不回答。
就这样便生气了,未免器量太小。
观看落雪是一件非常无趣的事情。要我撷选自天而降者中的妙物,我是必定不会选择雪的。千篇一律,固然我的衣服也是白色,我也欣赏着这种颜色的纯洁,但是单调的重复最是无用。一期就这样背对着我观察白雪在树枝上合抱,我们付丧神的身体是虚空,所以不会有积雪。我也看了他一会儿,感到百无聊赖。
“并非是溺水。”
他对着飘雪的夜幕轻声地说。
“我确实经历过些灾难,而且说来惭愧,至今无法释怀。但平心而论,比起鹤丸殿下辗转飘零的身世,我的烦恼哀愁反而像闺怨那样不值一提了。原先自怜自艾世事无常,可是您所见过的人心叵测比我所想的更多,您还能保持您的洒脱,我如果说我对此保有嫉妒,也不是言过其实。”
“你在嫉妒一把刀吗?吓到我了。”
“是的,我正是嫉妒您这样的刀。虽然止不住嫉妒您,可是,也无法遏制向往您的情感,所以一直请求着您讲述您的经历,如同溺水者一般的纠缠让您困扰了,我非常抱歉。”
他的声音也被雪天冻得透彻了吧。
“我并不困扰——”
“不,我不需要您的怜悯。既然您把我向您冒昧的亲近看作是溺水的挣扎,同我分享不属于我的回忆也只是施舍……我不会再叨扰您的满月了。”
那个可谓温柔如玉的一期,在天寒地冻的时候,原来也会化作锐利的风。厚厚的云层掩住了月亮苍白的脸,雪落在凄凉的大地上,而那阵风则不留痕迹地、快速地消失了。我独自一人坐在雪天的木樨之下,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啊,啊。我还是知道的。
我迟缓地意识到,一期在与我告辞啊。
真是麻烦的家伙啊。那就告辞吧。
我在黑暗中醒来,去木樨树下静思,心烦意乱。
我在樱树下、梅树下做同样的事情,也是同样的结果。闭上眼睛就开始落雪,耳朵里灌满了卷起雪尘的风穿过空荡荡的庭园时疲惫的声音。自东向西,自南向北,无法停歇,又畏葸不前。
——值得思考的事情还有很多。我为何会成为付丧神,成为付丧神的我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为何会有花开花落,为何会有四季更替;为何他会有那样的眼神呢……
我于是愤愤不平地考虑起一期的事情来。谦虚的、谨慎的,敏感又自尊的一期,初见的时候折木樨枝的一期,与我讲述趣闻的一期,恭敬地端坐树下的一期,聆听的时候倾身向我的一期,固执一辞谈兵论战的一期,辩论得胜后喜悦的一期。他的表情不都是像我最初定义的那样淡漠,他也有着情感的波动、情绪的起伏,他也和我一样是有着独立人格的付丧神,只是他并不都会表露在外。
忽然想起,我并没有看见分别那夜他的脸色。
太狡猾了。那是气得咬牙切齿的脸呢,还是哭泣的脸呢?
我都无法知道了。
我聚精会神,挨个儿忘掉那些围绕着我的一期,重新凝神思索。但我却如同走在高悬山崖的细线上,些微的扰动都会使我跌落。我自命五样有趣中最值得坚守也最不会妄弃就是自我的思考,可是如今我竟犹豫不定了起来。
全神贯注衡量着对有趣的定义时,发生了一件意外。
——有什么清凉的东西击中了我。
我无比诧异地睁开眼睛抬头向上看去,木樨枝头的雪正在消融。缓慢地,垂下温柔的一滴。
春天到来了。
我确认了一件事情。虽然,并不是很懂得其中的原理,但是结果是确信无疑的。那便是,只要全力集中精神,心无旁骛地专注做某一件事情的时候,付丧神的身体可以短暂地具象化。这么说未免太过拗口了。简单说来,即,可以感知到世界,也可以被世界感知。
意识到这一点后,我欣喜若狂。
第一次触摸了地面——潮湿的土覆着残雪,变得疏松而泥泞。倒伏地表的、枯萎的矮草结成了毯子,柔软却坚韧。我探索树皮的纹理,寻找墙面的裂缝,用指尖记忆着我现在居住的二之丸庭园。
我也第一次看见了我自己的脸。面对着池水如同痴人一样揉捏着脸,做着各种夸张的表情。最初的时候非常费力,因为在观察的同时要维持精力的高度集中,常常我冥思苦想的努力在睁眼的瞬间付之东流。可是对于我来说,唯一富余、可供我肆意挥霍的资本就是时间。
每次苏醒后必做的事情,就是摒弃杂念、凝神让自己置身于世。这么做的时候,胸膛里又鲜活地热了起来——吸入气体、呼出气体,“鹤丸国永”这个付丧神短暂而真实地存在在此处,这就是活着的感受。
我谓之新的趣味,也是至高的趣味。
可我心脏之处的那份喜悦,为何在慢慢地消萎呢?
——我终然是知道的。身为付丧神,所及之处有限。我即便是拥有足够的天时,将能力所及之处的全部都以触觉记录在心,那之后我又要寻求什么新奇呢?说到底,我也不过是孤独的一人罢了。
是孤独感啊。
越是感受到如同人类那样活着,就越是像人类那样向往温情、惧怕孤独。孩童间的嬉耍、生人间的初识、亲友间的言谈、爱侣间的交媾——无一不是孤独者渴望而不可及的乐趣。
孤独啊,孤独啊。有个人在用我的声音悲伤叹息。
那我从前怎么从来都没有意识到孤独呢?
那个人不回答了。取而代之的,是微弱的风在木樨树的枝头落下浅浅的垂泣。
我蹲下来,双手掩着面孔。
满月的那一夜,第一次替他折了木樨枝。我想与他分享这个美妙的秘密,站在他通常等候我的地方四下张望着,搓着手,轻轻呵一口白气。
一期却没有出现。
我并不记得我错过了多少个满月。因为对我来说,满月与寻常的夜并没有万分不得已的差别。可是对他来说,那是他唯一会出现的日子。
我从未问过他在苏醒的时候会做些什么。自我认识他以来,仿佛倾听就是他的全部生活。我将此视作理所当然,并且洋洋得意,现在才吃到了苦头。
甚至不知道从何处开始寻找他。
然而,一期真的是一个狡猾的家伙。
就像从罅隙中溜走的月光一样无迹可循啊。
已经是,春季的最后一个满月日了。
如果再不能找到他,春天就要结束,花朵会步入了迟暮,树叶会褪去新绿。虽然他必定见过无数御苑春日的光景,可我还是迫切地想要告诉他,正是这一个春天——正是这一个。
我走访花树、探问泥草,寻遍了角落追求他的踪迹,依然没有结果。
一期真的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个透彻。
——我甚至有过一两秒的猜想,想他是否只是我在孤独之时臆想出来的伙伴。但我自愧没有那般丰富的想象力由一棵木樨推演出怪奇跌宕的独角戏,而我若擅自把他认为是我心之产物,轻视羞辱也莫甚于此了。
真是难办。
一面在思考他的事情,埋怨他的纤细和我的不敏;一面无法停止找寻的步伐。已经是我寻找他的第二个整夜了,就算是我也会疲惫的。奔跑而变成走动,倦意翻上,心灰意懒,暗霾丛生。
我突然质疑起了有时苏醒的意义,如果我选择继续睡眠的话,也就无需面对这样让人烦心的事情了。再次醒来,大概又会是一个千年,眼前的人事必定不会是现在的人事,或许就会有趣很多。虽然心中郁结着他物,但是却有着空前的释怀感。
——只要重新睡过去,把希望寄托给虚无缥缈的未来即可。什么一期,什么孤独,什么具象化,才不用忧烦我心。
我干脆地打道回府,铁定了心思闭耳塞听,不理会良知细弱的抗议谴责声。将胳膊背在脑后,轻轻哼着江户时代流传起的俚谣。我更喜欢的是明治时的孩子们唱的版本。
「かごめ かごめ
竹笼眼&竹笼眼
かごの中の鳥は
笼子中的鸟儿啊
いついつでやる
什么时候能出来
夜明けの晩に
黎明的夜晚里
鶴と亀が滑った
鹤与乌龟滑倒了
後ろの正面だれ?
背后的那个是谁呢?」
念到了最后一句,我也恰好行至西厢。我站在厢内的这一侧,正对着临近窗口的、安置着我的本体的刀架。西沉之月使得此处一时氤氲一时晴明,清辉之中,那个偷偷窥视我本体的人面色惊惶地回过头来,目视着我。
——还能有谁。
“抱歉……”
我竟然与他异口同声地说道。
记不清我是如何一下子将先前的埋怨、一了百了的念头甩出心外,也记不清如何语无伦次地硬生生阻止了一期的再次消失,我只记得我无比慌张匆忙地站到了木樨树下,屏息凝神默然祈祷,手指触碰到了生命依托着的、小小的木枝,便果断地折下了它。
风止了,脑海里的喧嚣却没有停止。
转过身,用我十二万分的勇气与诚恳凝视着不情不愿跟来的一期,问他:“吓到了吗?”
他无疑被吓到了。他瞪着因为分心而从我手中掉落到地面上的木樨树枝,眼光瞿然、嘴唇颤抖,努力了好久终于混乱地张开了口:“是……是……您是怎么办到的?您真厉害……不愧是鹤丸……殿下……”
这副面孔几乎都要惊喜得哭出来了。仅仅只是一个小小的发现,居然让他这么开心。他也像是被新奇的玩具吸引视线的孩童,完全忘了正在与人怄气这回事。而我告诉他他也可以做到这件事的时候,他抿着嘴唇,眼里透露出难以置信,却无法掩盖其中期待的光芒。也正是在这个时刻我才意识到,给人带来惊喜原来是如此美妙的一件事情。
让人感到惊讶,挑战日常的庸俗,使得每一日每一日都充溢着新鲜的喜悦——我想做此般事务,司这等职位。
想要见到惊喜之下的笑颜,这样的意愿在我重新见到一期后得到了确认、蓬勃旺盛地生长起来。
久违的感受到了胸腔里疼痛又欢愉的搏动。
我认为一期对我怀抱着某种情感,不能归结于羡慕、也不能以嫉妒一言蔽之,而且,这不是我的自作多情。我不认为他逃避付丧神的我、却又在我的本体前觑视我是偶然,他也一脸被识破了的表情——像一只受伤了的、皮毛柔顺的小动物。
在我指导他全神贯注习得具象化的时候,这种感觉愈加得到了确认。他没有解释为何窥看我,也没有再提起过那个雪天的争端。我告诉他,与其听我讲述不属于他的故事而感到落寞,不如与我一道创造些百十年后回想起来不会后悔的记忆。
一期有点拘谨,却又受到了十分的触动;垂下眼帘,声音真诚:“如果这是您的希望的话……我非常荣幸。”
“我希望你也能感到有趣——”
嘴唇先于理智,这句话就这样猝不及防冲口而出了。他似笑非笑、自下而上地睨着我,毫无理由地,我赶忙扭过头盯着远处闬阁的屋宇。
他的声音轻缓地在我背后响起:“正是因为和鹤丸殿下相处的时刻非常愉快,才不揣冒昧地靠近您。您谅解我的自私与妒意,愿意与我分享这些有趣,这正是我的荣幸。”
他好像很高兴。
“不胜感激。”他说。我的眼前飘然而下几片花瓣,循着踪迹仰起头,看见了摊开双手、站立在我背后俯视着我的一期。不同于我第一眼见到的、仿佛有些薄凉的那个年轻人,这时候的他温暖地微笑着——所有皎洁的、灿烂的、艳丽的,一时都失去了色彩。夜里的风从不知从何处涌起了,如同柔和的吐息坠落在我的额前。
「春風に吹き出し笑う花もがな」
无端地想起了芭蕉的俳句,我感到羞耻极了。
少纳言盘点遗憾的事,连“五节时不降雪反而落雨”都考虑入内了。我也有一件憾事,比鱼箔、犬吠更加让人扫兴。每每想起时,都是要忍不住嗟叹的。
在一期也能够短暂地让身体接触实物后,我向他提出了我的猜想:我们两人同时集中思想,或许就可以实现相互的触碰。虽然并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意义,但是——
“好像很有意思。”他用手指拨弄着不知从何处滚来的松果,抬起头回答我的时候,他的指尖又虚化了,戳进了松果里。
此时我们正坐在通常约见的那棵木樨下。听了我的话后,他几乎是立刻调整了坐姿面向我,郑重其事地伸出了手。他这样一本正经的样子,其实并不会让人心烦。我对他笑了笑,将自己的手贴近了他的手,凝视着木屐边上缓慢爬动的虫子进入了冥想。
一秒,两秒。
一刻,两刻。
是我的时间、还是木樨的时间在流逝呢?如果不眠亦不休,是草木更长久,还是器物的精灵更长久呢?
木樨树叶彼此间耳鬓厮磨,在我的头顶沙沙作响。
「つるつる&つっぱいた」
——京都的孩童唱过这样的童谣。连木樨的树叶也学会了这种曲调,亲切的仿佛是家人在呼唤着我的名字。不过,我在京都五条居住的时间不长,刀剑也根本不会有家人与朋友。无数人传说过名刀国永,然而只有一人会面对着我,管我叫“鹤丸殿下”。
猝然中断了遐想,我回过神来盯着一期与我本应该双手交握之处。我们的手仍然在空间中重合着,却也仅此而已。他同样注意到了无法互相碰触这个事实,于是收回了手,又尴尬地挠了挠脸颊。
“尝试着去做了,或许还是我修为不足……没办法让您如愿呢。”
我猜想,应该还是由于付丧神体质的关系,并非是他的过错。只是我唯恐他又沮丧抱歉、把责任担负在一人肩上,便努力试图找些话题转移他的注意力,岂料他先我开了口:
“方才注意到了这种事情,虽然只是小小的把戏,可是,也算作聊以慰藉吧。”
他将衣袖褪至小臂以上,在月光下伸开胳膊,两手交叠成奇妙的角度。他阖上了眼睛似乎独自陷入了沉思,慢慢的,慢慢的,他的影子像是从盈盈的夜中析出了,落在了树边一小块石坪上。我自是知道,只有在具象化的时候,水里才会有我们的映象,脚下才会有我们的轮廓。
在沉思中的一期说:“这是,月的芝居,现在演绎的是鹤。”
这么说来,石坪上他手部的剪影确实像耸着脖子站立的鹤。它抖动着黑暗的蓑羽、扑棱着翅膀,正似乎是对着天空发出断续的、高昂的唳声。室町后在民间兴起的芝居文化,此时居然也高雅如宫廷礼乐,亦不失亲切可爱,不知是月亮还是别的什么的缘故。
我挨近了他的身边也将手搭上,虽然无法碰触到他,可是自然明白他不在我的身外。我的影子也显现出来,正像是拥抱着他,他也注意到了我。
“鹤丸殿下这样一来,演绎的就是展翅的鹤了。声闻于天,翱翔云端,确实是这般的鹤更加帅气。”
一期的声音在我的耳边近处响起,鼻息轻柔却真实地触及了我的皮肤,潮湿的,静默的。如果付丧神之间真的可以身体相亲,我就可以捕捉住容易消失的他,我就可以把他藏在我的袖间。一股莫大的沮丧自心底腾起,我不禁为之感染悲从中来。
他便是我无法触及、稍纵即逝的胧月夜。
不务农者谓农事有趣。
刀是与种田无缘的,我只在《古语拾遗》中读到蝗灾使得“苗叶忽枯,损似篠竹”,而相应的处理之法竟还需以牛肉作男茎形加之。有传伊势神宫祈祷使灾虫变蝶飞走,我却以为这不过是粉饰农业艰辛罢了。
一期要与我辩驳,引征《亲民鉴月集》与《农业全书》说明种植可爱。我问他为何如此执着于此,他一副固执样子给我论述了观察生命的道理所在。
“——唯有时令是万物皆有却又最不公正的。夕颜一夜阒然零落,柳杉却可逾千年乃至万年。就算是不腐不朽的器物也终归会埋没破坏,有时诞生,有时消亡。所以在生之时,就应当感受到生命有趣,从而更想要目睹生命的繁衍不休。我依稀记得在曾经的主人手中之时,一位叫‘舍’的孩子夭折,又有一位叫‘拾’的孩子出生。而在这二之丸的庭园里,我也目睹了老树的枯萎与新树的栽培。如今有幸得以短暂地体知人世,我想要以自己之力亲手种下生命,那么即便是到了我时令的终结之时,也无愧于今日的身业、口业与意业。”
如果我留心他口中那两位孩童的名字,我便会注意到有关他来历的蛛丝马迹。只是一来他的身世对我来说已逐渐无关要紧,二来他的一席话也当真打动了我,仅仅思考着种植之事,我也忘记了要考察一期的本体。我若说我在意这个付丧神的现在多过于他的过去,或许会被认为是辩白之辞,解释也是赘余。横竖这句当时未入我心,再记起来则是后话了。
我与他当晚折下了木樨的新枝,各自思考着阅读过的汉籍古典中提到的要领,然而不过纸上谈兵,实际要如何烙切口、削马耳、刺土、壅实,连热心于此的一期都并不了解。手忙脚乱地挑拣插穗,又按照自己的理解胡乱地处理了断面,一本正经又毫无根据地挑选土地,在将树枝插入泥土中的时候总会分心而导致扦插失败——两个从不务农的付丧神几乎折腾了整整一晚才完成了这项活计。天色将晓,我放松地躺在我喜欢依傍的旧木樨树下,而距离我大概有七步的地方,一期正跪坐着、心满意足地俯身凝视着那节嫩枝。
我也心满意足地凝视着他。
日常之事不胜枚举,罗列反显得冗长。枯燥乏味良多,亦不乏惊喜:木樨苗的长势、一期被我惊吓到的模样、初来的御物、离去的御物、新建的景观。
在我苏醒的第五年,即与一期相遇的第四个年头,我们亲手培植的那株木樨已经高约三尺,而且发出了花芽。我戏言这是我与他繁衍的子嗣,如今到了开花结果的好时光。我以为一期要羞赧,要恼怒,可是他却似乎不以为意,或许是没有听出我弦外之音——这样恰到好处的天然,也是他的可爱之处。
他仰头注视着老木樨树枝头玉子色繁盛的花苞,微微笑着说:“这棵木樨第一次开花时,只有我独自一人见证。但是,这一次可以与鹤丸殿下一道抽了幼树的‘初花’之签,幸甚不已。”
虽未言明,可我与他期待的心情,都是溢于言表的。
八月初发生了一件小事,我本体所在的建筑东厢内出现了渗水迹象,在那间屋子里的藏品被转移到了新的厢房。我料想会发生些有趣的事情,不过我什么都没有见着。
一直到了满月当夜,我到我们固定相约的木樨边上的时候,木樨花开的正盛,那枝年轻的也开放出了小小的花朵。其色金,味馥郁,同它的母体生的并无二致,一定是可以健康长寿的树木。
然而,一期却不在。每一次他都比我要先来到这里,端正地跪坐在树下静静等候着我,就像早就知道我终将归至他身边那样守着,就像是——我的家人。这一次,只有我一人孤零零地站在灿烂的木樨的光景里数着被风吹落的花,头顶上圆润的月轮照得庭园生辉,四下里独独缺了一抹水色。
世间必定存在着、比百无聊赖更能杀死人的东西。
我感到了寒颤。或许是因为一期总是带着一种虚无的气质,让人着实无从把握,好像我从来都在隐约担心着某个日子他会从我身边消失。惶恐、质疑、患得患失,一时间都涌上我心:
明明他还未见此花怒放,明明他与我有了约定,明明他已经拥有了不会轻言出口的热切希望——
无法忍耐坐以待毙几乎要拔腿奔走,猛然间看见了正迤逦向着此处的一期。我大大地出了一口气。我跑向他,他面容苍白,形影缥缈,可这没有关系,因为他的眼睛里正映着郁金浓烈的木樨花,他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更加愉快地微笑着。
“赶上了……是鹤丸殿下与我种的木樨。”
是的,是我与一期种的木樨。
“生机勃勃啊……”他如是评定。
是的,生机勃勃。
“鹤丸殿下。”
我无法回应他。即便努力张口,想要像往常那样以一个有趣的典故吸引他、用杜撰的玩笑逗乐他,我也无能为力。只能徒然缄默地凝视着他,唯恐我一旦说出了我的猜想,便一语成谶。
他也悲伤地望着我。从喜悦中跳脱出来的、真正深刻入骨的悲伤。
“我要与您……别离了……”
黑夜里也有乐趣,月圆时也有分离,本就该是如此。一期比我更早参悟这一点,而关于付丧神的事情,也正是他彼时告之与我的:物化为付丧神,大抵需要时间与灵气,只不过欠损了自然精气也无法成形。此处的精气,便指的是月光。或许他所言非虚,我身处的刀架在西厢临窗,夜分后就有白光结霜那般拥笼过来。
一期叹息着说:“当真是月的戏谑啊……”
我顿悟,他一定是八月初时,从东厢可以望见月亮的地方被移走了。积淀不够月的精华是不足以付丧神化的,一期强撑着几乎要透明了的身体,执意前来木樨下赴约。
“你等在这里,我去将你的本体带出来——”我想要双手搭着他的肩膀安慰他,却依然只是抓了满拳空灵的昏黑。
带出来。只要带出来,重新见到月光,他一定又是那个因为我的存在而鲜活着的一期,向往着美好、热爱着与生命相关的一切,静谧如黑夜,璀璨如白露。
我迟迟没有迈步,我在等一个许可——等他亲口告诉我,他到底是谁,到底是哪一个物件。我紧紧地逼视着他,几乎要向他发怒,又好像要哀求他。
然而一期微笑了起来,再一次,像多年以前那样,仰起脖颈抬头望着枝头的木樨花。宛如是在讥笑我,我知道的。因为即便可以将他的本体盗出,我也不能长久地为他允诺充盈的月光,我同他不过是袤远天地间的小物,陈规为枷,礼法为锁,讲什么自由,那都不过是徒劳的幻景罢了。
“可以再……为我做一次吗?”他向上指了一指,“我想请鹤丸殿下……摘一片树叶,把它贴在您的嘴唇上。”
我问他,愚不可及地问他:“这是向月亮祷告、祈福的咒术吗?”
一期的眼睛啊,恍若鎏金。
“是的,这是……祈愿幸福的咒术。”他十分笃定,又十分缥缈地回答了我。
我照办了。心里想着的,只有一期的事情——想要更多地回忆起他被我惊吓时候的模样,他是怎样笑弯了眼,他是怎样迂腐又可亲地劝我收敛——想着他的事情,就很容易耽溺其中、纠缠在往昔而进入冥想。
我从老木樨上摘下了一片叶子,我还记得他当时告诉了我,这是与我在御苑同岁的树木。我被浓郁又清冽的花香簇拥,饮足了月光的、还未来得及盛放的花苞沉沉地压着枝桠。
将树叶贴在我的嘴唇。
我闭上了眼睛。
如果是秘术的话,是不能为人所看见的吧?
在我瞑睫静候、等待着一期解释他的仪式的时候,一股温暖趋近了我。那是我恍惚间留恋过的、甘醇的甜美。柔和地缠绕进我的呼吸吐纳之中。
嘴唇感到了不轻不重的压感,稍微品尝到了木樨叶的苦涩。
我甫一睁开眼睛,就掉落入了木樨花深潭的眼眸里。潭水要满溢出来了。
“我希望您……不要忘了我……”
宛如是月光的某物滴落在了我的前襟。就像溶解一样,裹挟着花气的风吹拂着我的脸,一期就也化作了风的部分。他的身体、肩膀与面孔沉入了黑夜中,最后连眼睛也消失在了明亮的、让人头晕目眩的月光里。
我在我失去一期的风刮过的末处听见了他的低喃。
“我的名字是一期一振。”
我在藤森神社的时候,听两个童子说过这样一段逸话:大坂夏之阵的当时,后藤基次与真田信繁请秀赖驾幸小松山鼓舞士气,可是淀那个女人许久才托大野治长回绝了浪士,理由是她认为出了大阪城过于危险,绝口不提秀赖的意志。“其实右大臣殿下当时在自己的房间里待了半晌,给故太阁留给他的磨短佩刀上油哩——”
这则传闻的主角,就是一期所说的、名为“拾”的那个孩子;而那把刀,就是一期一振。
此般逸事已不可考,我列举如上,不过是为了证明我毕竟了解他不少。如若属实并且我的记忆无差池,那将是一期一振在丰臣家时距离战场最近的一次。因为其后不久,“拾儿”既死,一振既焚。在本阿弥宅邸的我也曾听人欷歔这把经敌手重铸的太刀:“大御所从大坂带回了太阁的完璧江山与他的配刀,可惜,这把刀连斩断髭须都做不到了。”
一期一振身而为名刀,却无法在白刃相搏中被使用,在我看来何其讽刺呢,真是尤为可哀。
就是这样的他,无法停止对于自身存在意义的反思,企图从我的经历里汲取幻想的资本,在被我无意地揭穿后抱着生来的高傲与自尊逃离了。如果没有后续的事情,我必定是要斥责他、又哀怜他的。
我现在知道,一期不过是一个我给予他一颗木樨种子、他便枯守开花的单纯家伙。
——他面对着“鹤丸国永”这把刀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我常不故礼节箕踞坐态,但我在这间黑暗的厢房探访迁来的、“一期一振”的本体时,我会谨慎地坐好。有时为了与他讲我新鲜思考出的问题,想着他蹙眉与我相争;有时只是为了单纯和他相会,笑我自己不敏曾经错认他作茶器,琢磨他的故事;也有一些时候,我羞于启齿,出于不切实际的愿望,渴盼着只是一瞬也罢,我能重新见到依凭本体的付丧神。
念我与他结缘的咒、呼其名。集中心意,以指腹小心摸索他目钉孔下的额铭吉光二字。颤抖着、按捺着僭越之心,亲吻刀茎。可是冰凉的他啊,再也没有同我相见了。
我时时怀念起一期向我表演月的芝居。谁才是影子,谁又在操纵命运?
我重新回到了我与他度过光阴岁月的地方,盘腿而坐,正是倚傍我喜欢的那棵树木。当年我与一期种下的子木樨葱茏蓊郁、亭亭如盖,金色烂漫的木樨花纷纷扬扬散下如同落雪降至我的生命之中,我并不在意它们。比考虑人世间的五样有趣更重要的事情值得我全力思索不辍。
也许无聊到懒于记日还会有无数个百年,寒来暑往春华秋实,会有新的付丧神出现在此间月光笼罩的、薄凉晦明的皇居地上。
姑且引兼好法师所云,只有虚空才最能容纳物体,如果心中有主,则万事不入我心了。
与他初识,曾有嬉耍与言谈。无法碰触交媾。
剩与我的,那便只有,静思吧。
宰相答源氏公子,“孤鹤翔空云路杳;追寻旧侣唳声哀”。念及尚有再逢时,我便绝不会沮丧;重复着让人吃惊与喜悦,找寻着属于我的有趣。
“朝露消逝如我身,世事已成梦中梦……久等了,我是一期一振。粟田口吉光所作唯一太刀。”
我必不用确认。此次换作我来倾诉两百多年里的思念,我有足够时日向他传达每一句呼唤、每一次触摸。
我将要握紧他的手,从那棵子木樨开始说起。
==========
*&私设付丧神化的条件是足够的放置时间、足够的存在时间、本体要有足够的经历与力量以及足够的月光照射。一期只能出现在满月是因为是烧身再刃灵力不足,鹤丸相对自由很多。&&&&
* end后确实是到了本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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