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丨信彩吹票游戏赌博;要出的征兆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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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避,他却撬开了她的唇,将那些仿佛忽然之间甜成了蜜的白水渡进了她的嘴里。
  她毫无意识,只能被迫接受了这样的方式,吞下了那些水。
  那双眼睛紧紧闭着,睫毛微颤,像是夏天荷叶上不停振翅的蜻蜓。
  严倾就这么看着她,唇与唇相贴了半晌,却始终没有动过。
  他不过是个懦夫罢了,没有在一起的勇气,却趁人之危,在她喝醉了失去意识的时候做着这样可笑的事情。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当他看见她朝他微笑,弯起的嘴角拥有温暖人心的力量,从那时候起,就沉迷于这样的弧度,以及扬起这种弧度的嘴唇。
  他甚至不敢吻她,因为怕她会醒过来。
  所以就只敢这样亲一亲,或者仅仅是找到了一个喂水的借口,尝一尝这亲密无间的距离,聊以慰藉。
  最后他慢慢地离开了她的唇,重新让她躺下了。
  他替她盖好被子,像是所有深情款款的恋人,做尽一切呵护备至的事情。
  脑子里甚至浮现出一个可笑的念头,若是有朝一日他也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在她身旁,和她朝夕相对,日日替她盖被子,那会是怎样的一幅场景?
  很快,另一个声音冷冰冰地回答他:痴人说梦。
  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边上低头看她。就算是痴人说梦,多梦片刻也是好的,毕竟他的生命里也难得出现过这样的美梦。
  而在尤可意昏昏沉沉地睡着之际,陆童给她打了无数个电话。
  手机关成了震动,嗡嗡嗡在外套口袋里震个不停。她喝醉了,意识不到,是严倾俯身从她的口袋里拿了出来,只看了一眼,就掐断了。
  又响,又掐。
  再响,再掐。
  那头的人不死心地又打了□□次,然后忽然就放弃了,不再打来。
  严倾坐在沙发前,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只看见对面的落地窗前,陆童唰的一下拉开了窗帘,对他怒目而视。
  她的视线落在沙发上,然后迅速以一种“靠我就知道”的眼神看着他。
  她猛地合上了窗帘,不出十分钟,严倾的门铃响了。
  她甚至迫不及待地在大门外重重地敲门,等到门一开,一边嚷嚷着“你这个臭流氓把我家可意怎么着了”,一边大步流星地闯进了屋,丝毫不顾及屋主可不是什么善茬。
  她急匆匆地跑到了沙发边上,猛地掀开尤可意的被子。
  看见尤可意好端端的,衣衫完整地躺在那里睡得香甜,陆童愣了愣,随即弯腰去晃她:“可意?可意?”
  尤可意皱眉动了动,没有睁眼。
  严倾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安静地说了一句:“她醉得有点厉害,一时半会儿可能清醒不了。”
  “清醒不了又怎么样?清醒不了你就该趁人之危趁火打劫了?”陆童没好气地朝他吼了一句,眼神像是刀子一样。
  “我——”话刚出口一个字,严倾的嘴动了动,然后又合上了。
  他并不敢说他没有。
  他趁着尤可意酒醉之际亲了她,这是事实。
  陆童开始拖着尤可意又拉又拽地,想把她弄起来,结果力气不够,反而把尤可意拽得嘟嘟囔囔地喊疼。
  严倾走到了沙发边,径直将她打横抱起。
  “你干嘛你干嘛!松手松手松手!”陆童急得一边哇哇大叫,一边伸手拼命拍打他的背。
  她的手落在他背上的一瞬间,严倾的身体忽然就僵硬了一下,然后往后退了好大一步,沉声说:“你不是要带她回家吗?确定自己背得动?”
  陆童一下子又停住了。
  最后是严倾抱着尤可意往电梯走,陆童默默地跟了上来。
  他一路轻车熟路地把怀里的人送回了家,还亲自把她抱到了床上,完全无视陆童的尖叫“行了行了就到门口就好了喂不要进去啊你你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我叫你不要进去啊我靠卧室更不能进”。
  严倾就跟没听见似的,只来得及匆匆忙忙将尤可意简洁温馨的卧室收入眼底,然后就将她轻轻地放在了床上。
  他低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就转身往外走。
  陆童一直看着他出了大门,然后才忍不住出声叫了他一句:“哎哎,那个!”
  严倾顿住脚,回头看她,表情安然,“还有事?”
  他穿着白衬衣,因为抱了尤可意,胸前皱皱巴巴的。可他身姿笔直地站在大门外,昏黄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从老电影里走出的优雅贵胄,孤独冷清。
  陆童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最后却只是低声说了句:“谢谢你。”
  严倾看她一眼,点了点头,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进了电梯。
  显示屏上的数字一点一点在减少。
  他倚在冷冰冰的铁壁上,疲倦地闭上了眼睛,不愿意去想他们之间的一切最终也会和这变化的数字一样,化为乌有。
  回家以后,他洗了个澡。背上的伤口并没有好全,今天被陆童一打,有一处已经结痂的地方又有些裂了。
  他闭着眼睛在热水里冲着,慢慢地伸手覆在腹部左边的一处旧刀伤上,仿佛想起了什么,表情有了细微的变化。
  他受过很多伤,身上也有过很多疤痕,可是唯独这一条是不一样的。
  这一道伤口是值得纪念的。
  六年前,他只有十九岁的时候,曾经在一次斗殴中落了下风。他不是傻子,不会不知道这种时候不能硬拼,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在闹市区跑了十来分钟,回头再看时,那群人已经不见了。他松口气,气喘吁吁地借着人群掩护自己,站在原地休息。
  那天恰好市中心有个大型公益活动,广场中央搭着舞台,有人在上面表演。
  他靠在路边的栏杆上,一边调整呼吸,一边百无聊赖地朝那里望去。
  越过无数黑压压的脑袋,他看见有个小姑娘在那里跳舞。
  大概就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吧,穿着白色的纱裙,头发盘成了一个髻,高高地立在脑后,没有一丝多余的头发。她有些羞怯地弯起嘴角对台下的观众笑着,踮起脚尖在台上不断地旋转、跳跃,轻盈得像是一只蝴蝶。
  那一天的阳光很灿烂,明媚得像是森林里熹微的晨光,透明又好看。
  因为跳得太投入,她的小脸蛋红扑扑的,有些微汗珠挂在额头上,被阳光一照,顿时成了璀璨的珍珠。
  是芭蕾。
  严倾看不懂,可这一刻竟然也看呆了,就这么愣愣地站在原地,也忘记了呼吸,仅仅是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个小姑娘。
  她并不从容,甚至很紧张,这点从她不太自然的笑容就看得出。
  但是她是那样专心致志地跳着,每一个旋转都带着惊心动魄的美。
  严倾关掉了龙头,从架子上取下了浴巾,胡乱擦了一把,水珠也没擦干,就又拿起t恤换上了。
  他走到落地窗那里的木椅前面,一边点烟一边坐了下来,顺便习惯性地侧头往对面那扇落地窗望去。
  窗帘紧闭,什么都没有。
  想必此刻她已经进入了安稳的梦乡。
  他闭眼,又一次看到了那天的她。
  因为那支舞,他忘记了自己正在亡命天涯,被仇家追上,腹部挨了一刀,差点送了命。那一刀让他在一家小诊所缝了九针,因为没钱打麻药,他硬生生地咬牙忍了过去。针缝完了以后,他连嘴唇都咬破了两个洞。
  那时候的他在想些什么?
  木椅上的男人弯起嘴角笑了笑,再一次回到了那一幕。
  那个小姑娘羞怯地笑着,眼神里有闪烁的星光,额头上挂着晶莹透亮的珍珠。她不停地旋转着,纤细的身子像是早春里的一枝嫩芽,正在努力地,努力地开出一朵花来。
  他很遗憾那天的他没有看完那支舞,没能亲眼见证那枝嫩芽是否如他所想开出了花。
  于是那种渴望变成了痒,心痒难耐,跟了他整整六年。
  六年里,他一直有意无意地关注着市里的每一出大型公演,却再也没能发现她的身影。直到那一日,她误以为他是在等客的出租车司机,在雨夜里敲响了他的车窗。
  “师傅,走吗?”
  他侧过头去,顿时愣在了那里。
  尤可意。
  你不会知道,其实我早在六年前就遇见了你。
  在你浑然不觉之际,我便擅自把你刻在了心上。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尤可意回家之后,陆童总算松口气,因为不知道严倾已经帮她擦过一遍脸了,于是又去浴室拧干了毛巾给她擦了一遍,然后坐在床边看了她一会儿,出神地想着什么。
  最后陆童叹了口气,弯腰帮她把面颊上的头发拂了下来。
  “总算知道你看上他哪一点了。”她唠唠叨叨地念着,“生得一副好皮囊不说,气质也不错,最要紧的是总是一副冷冷清清的模样,不爱说话又很温柔……这种有长相有故事的坏男人,难怪把你迷得半死。”
  她帮尤可意掖好被子,愁眉苦脸地往外走,“这叫郑嘉炎怎么比啊?就算有我这个神助攻,跟黑道大哥一比,他就是个猪队友……”
  吱呀一声,门合上了。
  床上那个喝醉酒的人慢慢地睁开了眼,一动不动地望着天花板。片刻之后,她掀开被子坐起身来,悄无声息地走到了窗边。
  窗帘合得严严实实的,她只是伸手拉开了一条缝,果不其然看见了对面的人。
  还是同样的一幅画卷:昏黄的落地灯,寂寞的长椅,以及那个在朦胧灯光里安静抽烟的男人。
  她的视线落在那支烟上,聘聘袅袅的烟雾如同妩媚生姿的舞者,让她有那么片刻的羡慕。然后她弯起嘴角笑起来,老天,她在发什么疯?居然想变成他手里的那支烟?
  看着看着,她的面颊忽然红了,眼波似水,羞怯却又明艳动人。
  那支烟与他的双唇紧紧相贴,而她呢?
  伸手碰了碰滚烫的唇瓣,她眯眼想起了方才在他客厅里发生过的那一幕。他低下头来毫无征兆地吻了她,害她浑身一僵,险些露馅。
  如果真的没有对她动过心,又为什么亲她?情不自禁吗?
  从ktv下来的那一刻,她就看见了路灯下那辆熟悉的车,从她装醉到在出租车上从后视镜里死死地盯着跟在他们后面的严倾,她默不作声地设了一个局。
  尤可意承认自己是卑鄙了点,利用了郑嘉炎对她的那份好感。
  可她别无他法,因为严倾的防备太坚不可摧,她用尽了一切办法也走不进他的那座围城。
  她只是想再试一次,看看他是否和他表现出来的一样无动于衷。如果真是那样,那她逼不得已,只能放弃。
  可是他并没有!
  想起他之前的冷漠拒绝,再想起他刚才的温柔以待,尤可意的脚像是生了根一样,扎在原地动弹不得。
  她就这么默不作声地躲在窗帘后面看着他,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而灯下的男人一支接一支的抽着烟,也像是一座沉寂的雕像。
  夜荒凉得像是无边无际的原野,他坐了多久,她就站了多久。
  他在想应该如何斩断内心惶惶不安的悸动,放她自由;她在想应该如何突破他的重重防备,走进他的心里。
  第二天,尤璐的电话把尤可意吵醒了,说是姐夫要去开会,没空陪她做产检,于是就叫上了尤可意。
  尤可意陪尤璐产检的时候,惊讶于她的肚子竟然已经凸显了出来。
  “这才多久呀?”她惊讶地摸了摸姐姐的肚子,模样有些呆,“都,都这么大了?”
  尤璐戳戳她的额头,“才多久?都三个多月了好吗?”没好气地瞥她一眼,“我就知道你心里没有我,一点也不关心我。”
  尤可意插科打诨,“我心里当然没有你,因为你存在我深深的脑海,我的梦里,我的心里,我的歌声里——”
  “闭嘴吧你!”尤璐一点也不客气地伸手捏住妹妹的嘴,“唱得太难听,胎教不好。”
  尤可意乐得直笑。
  她去帮姐姐排队挂号的时候,站在队伍里回头看,恰好看见没吃早饭的尤璐从随身背的挎包里拿了只塑料口袋出来,里面装了两只馒头。就着水瓶里的凉开水,尤璐就这么一边吃馒头,一边等她。
  尤可意的表情凝滞了片刻。
  她们一起生活了十五年,如果不是因为尤璐上大学的事情和家里闹翻了,也许今时今日她们依然生活在一起。
  而在那十五年里,尤璐一直是个备受父母宠爱的孩子,吃的是最好的,穿的是最美的,可以称得上是家里的掌上明珠,从来不曾吃过半点苦。
  尤可意一直记得她爱吃什么,早餐一定要牛奶加煎蛋。那时候妈妈说煎蛋太油了,会影响女孩子的身材,特别她们又是跳舞的,需要仔细注意体重变化。可尤璐不依,就是要吃煎蛋,妈妈宠她,最后也只能由她去。
  有一段时间新闻报道了国内的矿泉水质检不过关,妈妈就开始给她们买进口的瓶装水,价格比农夫山泉、怡宝之类的贵了不止五倍,但妈妈不嫌贵,她们也就喝得心安理得。
  那时候年纪小,不知道钱的重要性,而今尤可意再也做不到把那种价值不菲的矿泉水拿来解渴,但她依然保留着花钱大手大脚、不怎么精打细算的性子。
  可是尤璐呢?
  尤可意站在队伍里,问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姐姐已经可以像个普通的市井妇女一样,坐在这拥挤的人群里吃着从家里带来的馒头,矿泉水也没舍得买,还大老远地背了一瓶开水来?
  她穿着朴素的衣服,衣领洗得有些发白了,靴子是几年前的款式,边缘有些褪色。
  尤可意注意到她的头发似乎有很久没有烫过了,有些自然卷的发尾从马尾辫里探出来,肆意张扬。
  她记得尤璐以前非常讨厌那头自然卷,总是在它们一有苗头的时候就会冲进理发店烫直。
  这样看着,忽然间有些莫名的心酸。
  姐姐的日子过得并不好。
  挂了号以后,她回到尤璐身边,低声问了句:“早饭怎么就吃这个呢?多没营养啊,宝宝肯定也不爱吃这个。”
  尤璐把剩下的那一个收了起来,也没舍得扔,就放回了挎包里,“没事儿,这个方便。”
  尤可意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方便?从前那个锦衣玉食的姐姐什么时候贪图过方便了?
  产检之后,尤璐一路兴奋地拿着b超指指点点,猜测孩子的眼睛在哪里,嘴巴在哪里,是长得像爸爸,还是长得像妈妈。
  尤可意却忽然问她一句:“姐姐,你后悔过吗?”
  尤璐一下子没了声音。
  抬头望着她,尤可意轻声说:“如果当初没有执意要走这条路,没有固执地嫁给姐夫,也许你可以过得更好。”
  像妈妈安排的那样进入文工团,成为一名出色的舞蹈家,接受万人瞩目,也许会被台下某个年轻有为的军官看中,拥有一段幸福的婚姻。
  她一点一点说着这些也许,说着这些本该有可能发生在尤璐生命里的事。
  “可意。”尤璐没有让她说完就打断了她的话,然后回望着她,温温柔柔地还以一个微笑,“你说的那些听上去很美,可故事里的那个人却并不是我。”
  尤可意愣住。
  “那样的日子很富裕,生活得毫不费力,可是没有我要的人,也没有我要的自由。”尤璐抬头望着旭日东升的天际,因为阳光有些耀眼而微微眯起眼来,轻声说,“有时候人这辈子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道自己选择的路可能会很艰难,自己以为的爱情可能会把自己囚禁在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乏味日子里,可偏偏就是忍不住去走了这条路。”
  “后悔?你以为我没有后悔过吗?有时候吵架了,有时候日子捉襟见肘了,有时候生活费又不够用了,有时候想方设法该怎么多赚点钱、少花点钱……每当这种时候,就会想,如果当初没有那么叛逆,没有不顾爸爸妈妈的劝说,是不是今天的日子就不会这么辛苦了呢?”
  “可是可意,人都是不知足的,总是觉得没有得到的才是最好的,已经到手的都是不值得珍惜的。我曾经后悔过一段日子,可是有一天突然想明白了。当我看着程岩,看着他每天辛辛苦苦在外面奔波,然后剩下点烟钱帮我买蛋糕回来,吃饭的时候尽把好的夹给我,我就又把那点后悔都扔掉了。”
  “我的日子是过得辛苦,可是也多了很多满足。我也许没有机会再过上以前那种不愁吃醋、奢侈浪费的生活了,可是我却得到了程岩全部的宠爱。”
  “这些难道还不足够吗?”
  “哪怕一辈子清贫,我也知道还有一个人愿意固守清贫地陪着我,把他所拥有的最好的一切都送给我。这样一想,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尤可意看着说这些话的姐姐,忽然间一个字也答不上来了。
  她问自己,值得吗?
  姐姐穿着陈旧的衣服,头发也干枯失色,面容不再娇生惯养,手指上也多了很多薄茧,可是她却比以往任何时候看上去都要美丽。
  下午的时候,尤可意回了家,拉开窗帘看着对面的落地窗,忽然间笑起来。
  大概同是父母的孩子,她和姐姐的身体里都流淌着相同的血液。从前她羡慕姐姐的勇敢果决,总是自卑于自己的优柔寡断,可是如今看来,大概只是因为没有遇见那个可以让她勇敢的人。
  已经下定决心要努力的目标,又怎么能半途而废?
  一周后,期末考试来临。
  舞蹈学院的期末考试就是一场大型舞蹈音乐会,偌大的礼堂前排坐着评委老师,后面是一些拿到了票,前来观演的人。
  考试前的那天,尤可意特意拿了一张票,连同一张卡片一起塞进了严倾的家门。
  卡片上写着短短两行字:
  好歹相识一场,不管前路还会不会有交集,这是我想送给你的礼物。
  我等过你一次,和那一次一样,不管你来不来,我都会等你。
  落款是工工整整的三个字:尤可意。
  她用她全部的勇气与诚意为他准备了这样一份礼物。
  严倾,你一定要来。
☆、第30章
  第三十章
  凌晨两点,严倾带着醉意回了家。
  拿钥匙的手有些不稳,朝着钥匙孔插-了好几次都没有对准,等到他摇摇晃晃地开门进去以后,鞋子也没换,灯也没开,径直跌跌撞撞地往沙发走去,然后扑通一声,倒了下去。
  黑灯瞎火的,他趴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一样。
  很久之后,他才轻轻地笑了两声,身体也因为这点笑意颤抖起来。那笑声低沉又沙哑,不像是笑,反倒更像是呜咽。
  他模模糊糊地想起了那个女人,想起她衣着光鲜、面容秀丽的模样,想起她用陌生又疏离的目光看着他,想起她把那叠钱摆在他面前时的神情……
  笑声又有了扩大的趋势。
  好在是真醉,没一会儿倦意袭来,他就这么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再醒来时是早上九点多,昨晚没拉窗帘,刺眼的光线从外面射进来,刺得他眯了眯眼,用手遮住才慢慢地坐起身来。
  脑子像是被沸水炸裂的器皿,他皱眉揉了揉太阳穴,然后起身往卫生间走。
  经过鞋柜旁时,他忽然留意到地上有一只白色的信封,脚步一顿,弯腰捡了起来。
  并不是第一次看见尤可意的字迹了,他还清楚地记得上一次看见她的留言是什么时候,那是一个多月以前,她在那个雨夜无家可归,他好心收留了她。第二天早上她也同样留了字条给他,字迹工整秀逸,一如她的人一样,干干净净,赏心悦目。
  而这一次,纸条上只有短短两行字。
  好歹相识一场,不管前路还会不会有交集,这是我想送给你的礼物。
  我等过你一次,和那一次一样,不管你来不来,我都会等你。
  他捏着那张字条,指尖有些颤抖。
  就这么怔了好一会儿,等到终于回过神来抬头去看墙上的钟时,他神情一滞,拿起大衣就要出门。然而衣服上浓浓的酒气提醒了他什么,他压低声音骂了句脏话,又冲进了卫生间。
  摩托车一路咆哮着飞奔在马路上,严倾带着安全帽,眼神里像是有一团燃烧的烈焰。
  他拿着那张音乐会门票,匆匆冲进了舞蹈教学楼的大门,可是一路风雨无阻地来到礼堂大门外时,却又忽然停下了脚步,挪不动步子了。
  他这一生天不怕地不怕,却在今天忽然尝到了什么是害怕的滋味。
  周围来来去去的都是来参加音乐会或者听音乐会的学生,几乎所有与他擦肩而过的人都会侧目看他,因为他一手抱着安全帽,一手捏着那张门票,一身肃静的黑色大衣衬得他修长挺拔,而他面色严肃,似有些迟疑地站在那里,眼神里是一片氤氲不清的沉郁。
  他看上去跟周遭的景致格格不入,却又像是自成一派的风景。
  有几个女生嘻嘻哈哈地走上来问他:“帅哥,听音乐会呀?”
  他侧头与她们对视一眼,没有多余的表情,眼神冷冷清清,不苟言笑。
  女生们有些尴尬,想多说什么,又碍于他看起来不是什么好惹的人,于是又嘀嘀咕咕地走了。
  后台。
  尤可意对着镜子上妆,一笔一笔描着眉。
  她平时很少化妆,哪怕要上台跳舞,也就随随便便抹点东西就好。今天却一反常态,每一步都化得精心又精致。
  对着镜子看了很久,她听见门外有人叫她:“下一个就到你了哦,可意!”
  她提着裙子站起身来
因为以前没更完的文太多,正从后面一点点的往前更,有想看的未完结的可以在文下留言,会在看到的第一时间去更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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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身从容不迫地往前台走去。
  这是一场考试,是舞蹈学院所有学生都熟悉的舞台。教授从这里选拔参加各大比赛的舞者,学生们在这个台上的表现如何也会影响到奖学金的分配。
  往日的尤可意在意的永远是如何将高难度动作做好,如何让教授们看到她优美的身姿,如何得到最好的成绩,如何用心沉浸在每一支舞里。而今天,她走上了台,目光一点一点从人群中扫过。
  她在意的不再是以前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因为这支舞并不是考试,而是一份礼物。
  ——《勇敢者之舞》
  很小的时候就听妈妈说过,舞者之所以为舞者,是因为他们会用肢体表现情感。优秀的舞者不只是舞蹈技巧好,每个动作、神情,每次旋转、跳跃都是他们表达情感、感染观众的武器。
  尤可意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只是旋转跳跃在偌大的舞台之上。
  大红色的幕布,漆黑的礼堂,只有一束光线打在她身上。她穿着雪白的纱裙,闭眼等待每一个音乐点。
  ——如果舞蹈真的有那么大的魔力,如果舞姿真的可以传达人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情感,那么严倾,此刻的你看得见我想对你说的话吗?
  她一次一次跳跃在舞台之上,踮起脚尖,双手努力地伸展,仿佛要触摸一些从前触摸不到的梦。
  音乐终止的那一秒,她也定格在舞台之上,然后缓缓睁眼。
  这一刻,她越过黑压压的观众,目光静止在大门外。
  那里,越过喧嚣的人群,有一个沉默的男人安然而立,眼神复杂到可以淹没周遭的一切。
  十米,二十米,抑或三十米?
  她并不清楚他们隔着多么遥远的距离,可是此刻,当视线相接,所有的介质所有的阻碍都不见了。
  她看见那双像黑夜一样深幽寂静的眼眸,听见自己的呼吸与心跳一下一下响彻礼堂。
  全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而她却再看见那个人转身离去的背影时不顾一切地跳下了舞台,连评委点评也不听了,只是从观众中央的那条走道不顾一切地朝那个人飞奔而去。
  直到气喘吁吁地跑出了礼堂,她看见那个人正在沿着楼道往楼梯下面走。
  “严倾!”她大声叫出他的名字。
  那个背影就这样顿在了那里。
  尤可意一路跑到了他的面前,抬头望进他的眼里,忽然笑起来,气息急促却如释重负地说:“谢谢你来了。”
  严倾低头看着她,看着她像是一只小天鹅一样挺拔美好地立在他面前,只觉得整颗心都紧缩起来,像是有人在用羽毛轻轻地挠。
  很痒,甚至痒得令人想要屏住呼吸。
  他弯起嘴角,轻声说:“你今天很美。”
  声音都有些黯哑。
  “为什么不进去呢?你有票的。”她低头看着他手里捏得皱皱巴巴的票。
  严倾顿了顿,也笑了,“不了,在哪里看都是一样的,那里面……不是我该去的地方。”
  又开始了吗?
  他又要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了吗?
  尤可意沉默了片刻,抬头对他说了九个字:“严倾,我想和你在一起。”
  九个字,翻来覆去也不过是一呼一吸的时间。
  严倾却如遭雷殛,僵在原地。
  不是我喜欢你,也不是你喜欢我吗。
  是我想和你在一起。
  她清清楚楚地望进他眼底,一字一句地说:“我清楚你的身份,也知道你是什么人,三个多月以来的相处,我已经看到了一个完完整整的你。如果你担心我把你想象成什么了不起的大英雄、古惑仔,那你大可放心,我知道你就是一个混混,一个打打杀杀游走在社会边缘的人。”
  严倾的眼神紧缩了那么一刹那,心脏似乎也被这样直接且毫无掩饰的字句刺得沉了下去。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她,问道:“既然知道我是个混混,就该离我远远的,现在为什么又来跟我说这些?”
  她毫不犹豫地说:“因为我喜欢你。”
  尤可意答得坦坦荡荡,眼神里只有一片清亮透明的感情。
  她说:“我克制不了这样的心情,我忍不住想要接近你。我曾经以为这是我被束缚太久,所以才会被和我截然不同的人所吸引,所以才忍不住去做危险的事,去靠近危险的你。可是如果仅仅是新奇感和求知欲,我又为什么会担心你,为什么一闭上眼睛就回想起你,为什么遇到事情会忍不住渴望第一时间看见你,为什么为你哭为你笑,根本管不住这颗心?”
  楼道里没有人,寂静而空旷。那道清脆的声音回荡在长廊深处,空灵而清晰,一字一句都像是绵延悠长的山脉。
  “我花了很长时间去弄明白我对你的感情,直到我终于发现,不管它是轰轰烈烈还是失去理智,不管它是细水长流还是飞蛾扑火,不管它来源于什么,又会发展成什么,我只是喜欢你,想要和你在一起。如果不能在一起,我就变得不像自己,变得失魂落魄,我……”她说了一大堆话,激动的情绪却又忽然间平静下来。
  她轻笑出声,依然用那样霁月光风的眼神望着他:“我就是想要和你在一起。”
  是如此笃定,如此明朗。
  严倾比面前的尤可意高出了一个头不止,他低下头看着这个娇小的女生,却忽然间丧失了直视她的勇气。
  对他来说,她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人,不管是她的优秀还是勇气,都远远不是他能比得上的。
  她说的那一切是如此坦荡,这是生平第一次有人直言不讳地在他面前指出他的身份,却也是第一次有人愿意不顾他的肮脏卑微,告诉他想要和他在一起。
  尤可意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
  她是不一样的。
  这些年来并不是没有女人接近过他,可是她们要么把他视为威风凛凛的大英雄,要么自己本身就是这种卑微的人,不过是想到他这里来寻求庇护。
  他的世界肮脏又混乱,从来没有一个人像尤可意这样。
  像她这样透明而清澈,却又像个孩子一样孤勇,坦坦荡荡地面对自己的感情。
  严倾站在那里,艰难地抑制住体内每一个冲动,因为他的血液他的骨髓他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拥抱她吧,抓住她吧,你的人生里不会再有第二个这样的人了。
  可是哪怕这些念头像是翻江倒海袭来的波涛一样汹涌,心底深处却还有一个最可怕的声音在提醒他:严倾,你配不上她。
  他活得没有自我,活得像是最卑微的蝼蚁。
  他给不了她未来,给不了她安定的生活。
  即使今时今日他们因为爱情在一起,又能在一起多久?没有物质的支撑,没有安稳的日子,他拿什么给她幸福?
  当短暂的爱情最终变成她破碎的镜花水月,到了那一天,她会后悔的。
  他是个混混,没有多少文化,更是自小见惯了复杂的人世。这份太过干净纯粹的感情不是他要得起的,也不是他回应得起的。
  而他最怕的事情,便是有一天她哭着告诉他:“如果当初没有和你在一起,我不会这么痛苦。”
  她会后悔。
  她会后悔的。
  这样的念头像是火灼一样啃噬着他的灵魂。
  严倾用一种复杂到需要费尽全力才能掩饰住感情的目光看着她,慢慢地说了一句:“尤可意,你的白纱裙很好看,一尘不染,就像你这个人一样干净美好。”
  他笑了笑,低头看着自己的衣服,“而我呢?我穿着黑色的衣服,因为它最衬我,因为我这个人从里到外都是这样的颜色,见不得光,肮脏晦暗。”
  走廊尽头的窗户外面有阳光照进来,细小的尘埃飘浮在空气里,轻盈好看。
  他眯起眼看着那些细小的颗粒,轻声说:“我活得像尘埃,不值得任何人放在心上。而你不同,你值得更好的生活,更好的人。我们一黑一白,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样的差距注定了我们不能在一起——”
  “黑和白吗?”尤可意打断他的话,“严倾,你该参加过婚礼吧?你不觉得新娘和新郎之所以穿成一黑一白,正是因为也许这两个颜色才是最配的吗?”
  “可我配不上你。”
  这句话出口很久以后,严倾才低头看着她,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他的动作很轻,以至于没人看得出他是有多艰难才克制住自己把她拥入怀里的冲动。
  “尤可意,我这辈子不曾拥有过什么,所以如果明知如有朝一日有可能会失去,我会胆小到不敢拥有。你就当我是个懦夫吧,我怕拥有之后也惶惶不可终日。”
  他收回了手,同时与她擦身而过,消失在楼道里。
  他的眼前是刚才在礼堂门口看见的那一幕又一幕,她像是孤独美丽的天鹅一样在舞台上翩然起舞,一如六年前初见时分。
  那一刻,他竟然有种流泪的冲动。
  他应该感激她,因为在他短暂而卑微的生命里,能遇见这样的美好,能感受过这样的悸动,已经不枉此生。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严倾的离开并没有让尤可意难过。
  他没有接受她,但至少也没有再否定她对他的感情。他所有的迟疑与不安都来源于他的生活经历与他的自卑胆怯,这样的认知反而让尤可意欣慰了很多。
  黑与白不能在一起吗?
  他配不上她吗?
  她风风火火地赶回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妈蛋亏他还是个黑道大哥,连谈个恋爱的勇气都没有,真是白在道上混了这么多年!
  她一回家就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东西,找到一半的时候陆童回来了,看着一屋子混乱的场面,傻了眼。
  “你,你被人追杀要跑路吗?在找啥?”陆童一脸惊悚。
  尤可意顾不上她,敷衍地解释了一句:“找cd,好多年前买的cd了。”
  陆童不信,干脆抓住她的手臂,“喂,你跟我说实话!要是被人追杀,够朋友的必须跟我说一声!”
  “说一声了你又要干嘛?”尤可意赏她一记白眼。
  “说一声了我立马出去贴大字报,说明我和你没啥关系,要杀杀你一个就行,千万别动我——”
  话还没说完,陆童就被尤可意一脚踹开,“趁着你还没被别人杀死,我先把你踹死,全当为民除害!”
  陆童嗷嗷叫着又嘴硬了几句,终于捂着屁股正经起来,“我说你刚才是不是疯了?跳完了居然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人,你知不知道那几个老教授的脸有多难看?都快要实习了,多少人趁着这机会挤破脑袋也想挤到他们面前去混个眼熟,方便之后推荐去好的岗位,结果你倒好,连点评都懒得听,跑得就跟屁股着火了一样——”
  “我有事。”尤可意还在翻箱倒柜。
  “什么事那么急?听几句话的功夫都没了?”陆童去揪尤可意的耳朵,还差那么几厘米的时候,尤可意忽然跳起来,把她吓了一大跳。
  “找到了!”
  “啥玩意儿找到了?”陆童凑了个脑袋去看,结果尤可意爬起来急匆匆地夺门而出,她赶紧追到门口,“喂!小贱人你又不换鞋就在屋里进进出出!我告诉你这家里的地板你以后必须得给我包了不然我……”
  可是不管她念叨了些什么,尤可意都已经听不见了。
  严倾抽了很多烟。
  一地烟头烟灰看起来简直一片狼藉,而他坐在木椅上,闭着眼睛。落地窗被厚重的深蓝色窗帘包围起来,屋内黑漆漆的一片,更显压抑。
  可是不管他怎么告诉自己冷静下来,脑子里就像有一匹脱缰的野马,思绪奔腾,根本停不下来。
  然后他听见了有人在敲门,浑身一僵。
  那个敲门声一下一下,轻快而有节奏,不难猜到来人是谁。
  他睁开眼来,在木椅上又坐了一会儿,那人只敲了那么几下,然后就没了动静。
  终究还是控制不住这颗心,他慢慢地走到门口,透过猫眼往外看,可是外面什么人也没有,空空如也。
  咔嚓,门开了。
  门口的地上摆着一张唱片,却没有访客。
  他弯腰拾起了那张cd,然后看见了那三个字:黑白配。
  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他拿着cd回了屋。
  搬来这里的时候,家具电器全部都是下面的兄弟送来的,陆凯送了一台笔记本电脑,但严倾很少用,一直把它塞在柜子里没拿出来。
  这一次,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电脑抱了出来,插上了电。
  他并没有追过星,年少的时候饭都吃不饱,更谈不上看电影听音乐。再大些,就开始混社会,为生计奔波,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去做这些风花雪月的事情,所以他并不认识cd封面的女生是谁,更不可能听过这首歌。
  他动作生疏地把cd放进了笔记本,然后胡乱点了好几次,终于听到了钢琴声响起。
  那个女生用干净清澈的声音唱着:
  有时候我会感觉非常累
  有时候也会不自觉把你拖累
  你有时会说我们不配
  只要能依偎真的真的我什么都无所谓
  谁说不能黑白配
  世界上没有什么事能够如此的绝对
  曾经有人这样唱过白天它不懂夜的黑
  你却懂得我的美
  拖累吗?
  他想起了替她挨的那三刀,疼痛钻心,却从来没有觉得是她拖累了他。他这辈子难得为谁做过点什么,难得有人在他生命里留下点什么,这个于他而言,算是她送他的礼物。
  依偎吗?
  他想起了在电梯里让她靠在他肩膀上的那一次,她侧过头来问他吃的什么牌子的薄荷糖,他看上去那么从容镇定地掏出铁盒看牌子,她却不知道他此举不过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好让自己的眼睛从她绯红润泽的唇瓣上移开。
  黑白配。
  像是她的单纯天真与他的复杂晦暗混杂在一起,他以为这是对立的两种色彩,她却口口声声告诉他这是新娘与新郎的搭配。
  脑子里闪过很多画面,严倾忽然间笑了出来,一声一声有些无奈,却又抑制不住。
  歌曲一连放了好多遍,他也就跟着傻笑,胸口有些从未有过的情绪在发酵,他尝不出那是感动还是喜悦,是如释重负还是不知所措。
  然后像是有预感一般,他走到床边拉开窗帘,看见了那个还穿着白纱裙的女孩子。
  尤可意站在落地窗前,像个孩子一样眼巴巴地望着这边,又像是在等待情郎归来的少女。她的脸上是忐忑与期盼混合在一起的神情,却在看见他拉开窗帘的一刹那如释重负地弯起了嘴角。
  她朝玻璃上喝了一口气,然后画了一颗心。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像是月牙一样,而她就这样天真傻气地趴在玻璃上,像个孩子似的指着那颗心对他笑。
  严倾几乎错以为自己看见了天使。
  他并不懂得在这样一个复杂的世界上为什么会存在这样的女生,她看起来明明比谁都要脆弱,都要容易受伤害,可是她比他这种喊打喊杀的人更有勇气。
  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她是如此简单执着地做着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用一颗纯粹的心温暖了他冰冷多年的灵魂。
  电脑里,那个女声还在继续唱着:
  钢琴也是黑白键一样能弹出我对你只有满满的感谢
  也许黑永远不明白在这个彩色的世界有你我才会存在
  他挣扎过很久,矛盾过很久。
  每一次推开他,他比谁都都要难过,因为明明心底深处对她只有无限渴望。
  有时候会问自己,为什么这么理智?就让她走进他的世界,有什么不好?可是那是对她而言最坏的选择,他坚信自己会害了她。他对她的珍视已经让他走到了进退维谷的地步。
  可是这一次,他就这样看着对面被阳光笼罩的女生,终于扬起了唇角。
  学着她的模样在玻璃上呵了口气,他第一次像个孩子一样,做出了从前的他大概一辈子都做不出的事——在玻璃上画了一颗同样的心。
  不同的是,在这颗心里又多出了一颗心,像是他们之间的真实写照。
  他从两颗交叠在一起的心里望过去,看见他的天使穿着白纱裙笑得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一样,陡然间瞪大了双眼。她甚至张着嘴欢呼,在原地傻气地转着圈。
  唇畔的笑意渐浓,而笑着笑着,他的眼眶也滚烫起来。
  他的人生是一场豪赌,所以连同他的爱情也变得可望而不可求。
  他是一个混混,是一个不知未来的人。他并不知道尤可意有朝一日是否会后悔,如果后悔,如果离开他,那大概留给他的就是尝遍幸福以后更加难以忍受的孑然一身。
  可是他已经失去了抗拒的力气,索性妥协投降,再不抵抗。
  就让他冒一次险吧。
  赌注是这颗心,哪怕失去以后,他便一无所有。
  可是若是赌赢了呢?哪怕只有千分之一的机会,他也不枉此生。
  就在严倾合上电脑,再一次转身看了眼对面的尤可意,打算亲自登门找她时,手机响了。
  陆凯在那头扯着嗓门气炸了似的告诉他,他们在自家地盘上逮到了那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就是这个内鬼把他们这几个月来的动向提前通知老方,所以他这段时间才会这么倒霉,到处触霉头不说,还进了好几次局子。
  事情很紧急,因为那个家伙今天竟然擅自在他们的地盘上贩毒,陆凯前脚把他抓住了,警察后脚就来了。如果不是陆凯及时把东西给藏起来了,恐怕严倾的地盘此刻已经被警察团团围住,而他本人也已经被请去局子里喝茶了。
  陆凯气翻了天,在那头问他:“严哥,怎么处理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严倾沉默了片刻,言简意赅地说:“我马上过来,过来再说。”
  “好。”
  挂电话以前,因为太了解陆凯的性子,他又冷静地叮嘱了一句:“打归打,把命留着。”
  这样的转变太过突然。前一刻还沉浸在尤可意带来的阳光里,暖意融融,下一刻却忽然又回到了他那个肮脏阴暗的世界里。
  严倾对着手机屏幕发了片刻的呆,又回头看了尤可意一眼。
  她在对面看见了他接电话的全过程,正一脸茫然地望着他,见他回头了,对他甜甜一笑。
  顿了顿,他披上大衣出了门,一边走一边打电话给尤可意。
  “喂?”她的声音显然被愉悦的心情所影响,轻快又动听,像是三月的黄莺。
  严倾说:“陆凯那边出了点事,有点急,我现在要赶过去。”
  那头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是一个落寞的长音:“哦……”像是意识到自己把失落表现得太明显,尤可意又飞快地补充一句,“那你去,去吧去吧,没事儿的。”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毫无异样。
  严倾禁不住勾起了唇角,无声地笑了。他踏出电梯门,稳稳地说:“尤可意,等我回来。”
  很多相处的细节在这一刻从眼前飞速闪过,她的笑,她的泪,她的可爱,她的勇敢。
  冬日的阳光正好,晒在身上暖意融融,仿佛每一寸光线都被时光的手捏碎了,洒落一地的全是有关于她的细碎的记忆。
  他忽然间不再惧怕什么,因为心有所向,所以所向披靡。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严倾赶到酒吧里时,酒吧已经暂停营业了。
  他拉开半合上的卷帘门,弯腰走了进去,然后径直朝后面的一间屋子走去。
  那间屋子很大,相当于半个舞厅了,里面有张台球桌,有张长沙发,墙壁有些斑驳了,看样子是屋檐漏水很多年。
  那门虚掩着,他用脚轻轻踹了一下,门就吱呀一声开了。屋子里一群人,乌烟瘴气,烟味熏天。
  最靠近门的那个人回头看了一眼,立马恭恭敬敬地叫了声:“严哥!”
  然后一群人都纷纷转身招呼他。
  严倾没说话,仅仅是点了点头,然后穿过人群走到了最前面。
  地上躺着个人,外衣被扒了,只剩下一件贴身的米色毛衣。毛衣上染了血,又因为在地上滚了很多圈,脏兮兮的辨不出曾经的模样。
  那人头发留得有些长,遮住了眼睛,但透过昏黄的光线,他看见了那张伤痕累累的脸,大大小小的淤青与血渍看上去很有些瘆人。
  “昏了?”严倾低头看着他,问道。
  陆凯干脆直接朝地上的人腹部狠狠踹去,毫不留情地问了句:“死了没?”
  那人闷哼一声,捂着肚子蜷缩成一团。
  “没死就站起来!”陆凯又踹了他一脚,依旧是同样的地方——腹部是人身体上最柔软的部位,最容易受伤的部位。
  那个人慢慢地睁眼看着严倾,眼神里露出了强烈的求生欲,却又怕得浑身颤抖。他缓缓地支着身子爬起来,然后跪在严倾面前。
  “严哥,求你饶了我,求求你……”一出口就已经泣不成声。
  严倾站着没动,低头看着这个像野兽一样的人,面无表情。
  屋子里没人说话,只剩下烟雾缭绕的死寂。
  地上的人却因为这片诡异的平静而抖得更厉害了,他一下一下挪动膝盖,就这么跪着走到了严倾面前,然后磕了好几个响头。
  他战战兢兢地说:“严哥,严哥我对不起你!我不是故意出卖你的,我是被逼的!你信我,我跟了你这么多年,从来都对你死心塌地的!是方哥抓了我老婆,逼我这么做的,不然就要对她下手!我老婆——”
  他哭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手里拽着严倾的裤脚苦苦哀求,却被严倾一脚踹开,顿时又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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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倾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李旭日,旭日东升的旭日。”
  男人依旧在哭,泣不成声。
  而严倾盯着他继续说:“三年前你跟了我,说是要为我卖命,命都没了也没关系,只要我高兴,一句话的事。”顿了顿,他弯起唇角却毫无笑意,“你就是这么替我卖命的?你卖的谁的命?是你自己的,还是我的?”
  李旭日还在哭。
  “当初你娶老婆,说自己没钱,是我给钱让你办酒席、布置新房的。这里的兄弟每个人都出了份子钱,却因为怕你女人的亲戚瞧不起他们,连带着瞧不起你,所以懂事得不用你提一句就没有出席酒宴。”
  严倾的声音低沉缓慢,一字一句并不带感情,就好像是在念着一笔一笔的帐。
  “你爸死了,没有亲戚去守,是这里的人在殡仪馆帮你熬夜帮你守灵,帮你前前后后打点好一切,好让你爸安心上路。你爸入土为安,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到场上了香,没有一个缺席。”
  他这样语调平平地说着,地上的男人哭得越发厉害,整个人都像是要哭得背过气去了一样。
  严倾点了支烟,吸了一口,吐出一圈白雾。
  透过氤氲的雾气,他说:“李旭日,你出卖的不是对你好的人,是你自己的良心。方城给了你多少钱,你的良心就只值多少钱。”
  说完这些,他走到长沙发上坐了下来,再也没看李旭日一眼,只自顾自地抽烟。自有人上去对着李旭日拳打脚踢,骂他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李旭日只能不停惨叫,断断续续地喊着:“严哥,求你放过我,我真的有苦衷!”
  他说:“我老婆,我老婆被方哥抓走了!她已经怀孕三个多月了,医生说是个儿子,严哥!严哥求你体谅我!我老婆还这么年轻,还怀着我的儿子!那是两条命!他们母子俩的命比我的重要多了!”
  严倾抽烟的动作停顿了片刻。
  地上的人还在惨叫,哭着求他:“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就是方哥打死我我也不会做出卖你的事!可我盼了一辈子才盼来个儿子,我就只剩下这么两个亲人了!严哥,严哥……”
  说到后面,只剩下惨叫与哭声。
  严倾面目模糊地坐在昏暗的灯光下,又沉默了片刻,直到眼见着李旭日真的要被打死的那一刻,才终于出声喝止了动手的人:“停手。”
  那几个施以拳脚的人立马停了下来。
  他掐灭了烟,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李旭日:“打你,是因为你出卖兄弟,吃里扒外。留你一命,是因为你重情重义,懂得顾及亲人。”
  他走到门口,把大门猛地拉开,然后回头看着地上的人,“爬起来,走出去,我放你去过你想过的日子。只是从今以后,都不要再回来了。”
  陆凯有点急了,拉了拉他的衣袖,在他身旁低声问了句:“严哥,把他放走了,拿什么去找老方?”
  严倾明白他的意思,如果带着那些毒品和李旭日去找老方,老方一定会妥协,因为一旦李旭日跟警方坦白,遭殃的就是老方。但如此一来,李旭日的老婆和孩子也必定会被老方斩尽杀绝。
  陆凯又说:“他背叛了我们,就该知道自己的下场,他老婆孩子也是他自己害的,是他咎由自取。但是我们这几个月损失惨重,如果不拿他压制老方,就白白损失——”
  “不要再说了。”严倾干脆利落地打断了他的话,沉默了片刻,然后平静地抬头环视众人一圈,“今天我让他走,从今以后,不管这个人是死是活,遇到什么事,就算在路上对面闯过,他跪在你们面前,都不准有人帮他。”
  男人趴在地上哭得极为狼狈,却终于艰难地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与严倾擦肩而过时,他转过头来望着严倾,咬牙忍住抽泣声,一字一句地说:“严哥,对不起。”
  他的眼神里没有怨恨,只有愧疚与感激。
  因为像他们这等亡命之徒,背叛意味着什么他们都清楚,能活着走出去,那已经是严倾莫大的仁慈。
  所谓的今后不准有人出手帮他,名义上是帮,实际上却是在警告众人,这个人已经与他们无关,不许有人寻仇,也不许有人刻意打压。
  严倾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酒吧的卷帘门外,眼神深刻而复杂。
  他忽然记起了曾经跟尤可意说过的一个故事。故事里有一个小男孩,因为父亲失势,母亲离开了他们,从此一个好端端的家庭分崩离析,永无宁日。
  如果当初父亲能有机会脱离这种生活——
  那么那个小男孩的结局又会不会和今天不一样呢?
  城北。
  方城正在和女人嬉闹时,有人慌慌张张地冲进屋来,“方哥,严倾带人——”
  从他身后冒出来的陆凯一脚把他踹开,取代了他的位置,吊儿郎当地说:“哟,方哥了不得啊,啥时候找了个太监在这儿替您通传?真是洋气!”
  方城怀里的女人衣衫半褪,眼见得有人就这么闯了进来,慌得赶紧拉好衣服往一边退去。
  “你先出去。”方城眼神一眯,吩咐女人离开,然后笑着问陆凯,“这不是严哥的得力干将吗?你到我这儿来干什么?难不成是严哥不要你了,你打算来投奔我?”
  “哟,方哥说笑了!”陆凯耸耸肩,“我这不是太久没见你了,相思成疾,特地来替你的太监通传吗?通传内容如下:严哥驾到!方哥你要不准备准备,先别搞女人了,出去接个驾之类的?”
  方城的脸黑了半截。
  不等他说话,外面就传来一阵沉稳有节奏的脚步声,姗姗来迟的严倾从容不迫地走进了门,含笑把一包报纸包着的东西扔在方城面前的茶几上,接着坐在他对面,姿态悠然地翘了个二郎腿,“好久不见,老方。”
  方城盯着那包东西,没说话,用眼神询问他这是什么。
  严倾含笑说:“打开看看。”
  报纸被一层一层剥开,一只透明的密封袋露了出来,袋子里的白色粉末分量很足,随随便便被抓进局子里,就可以让你一辈子都难以脱身。
  方城不动声色地把东西放回茶几上,微微一笑,“严哥这是什么意思?谈生意?不好意思,我一向不接触这些东西,你要是想找我谈生意,怕是找个瘾君子还更容易些。”
  “谈生意?这话有意思。”严倾慢悠悠地从茶几上挑了两只紫砂茶杯出来,然后拎起那壶茶水凑到鼻端闻了闻,夸了句,“好茶。”
  方城就这么盯着他,没有说话。
  室内一片安静,只有陆凯和那个先前被他推开的人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
  严倾在三道目光的注视下,从密封袋里舀了两勺粉末出来,在两只茶杯里分别放了一勺,然后姿态怡然地往杯子里倒上了他口中的那壶好茶。
  他先拿起其中一只杯子,在半空里晃晃悠悠地摇了摇,看着粉末慢慢地融化在茶水之间,然后把杯子放回了茶几上。接着又拿起第二只杯子,重复相同的步骤。
  从容不迫地做完这一系列举动后,他微笑着说:“方城,我这个人不喜欢吃独食。既然是你好心好意派人来孝敬给我的好东西,那就理应大家各分一杯羹,共同享受才对。”
  他把其中一只杯子推到方城面前。
  “这里面的分量不多不少,我猜体质好的喝下去,大概洗个胃就没事了,不过也摸不准有的人体质弱,喝下去就没命进医院了也说不定。”他一直温文尔雅地笑着,眼神寂静得像是树林深处的一缕日光,“你既然能叫人送来给我,我也有心借花献佛,跟你赌一把。一人一杯,看看谁有命活下来。”
  方城的眼神变了,却还强装镇定,“我为什么要跟你赌?”
  “因为你赌也得赌,不赌也得赌。”严倾说得轻松,“如果你活下来了,我没命了,今后没人再和你争。如果你不愿意接受这个赌——”
  他笑了笑,拿起自己的那一杯,婆娑着杯沿,轻描淡写地说:“我保证就算我成杀人犯,明天就被抓进去枪毙,也会让你今天就没命活着走出这个门。”
  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后,门口的那个人想出去找人,却被陆凯从腰上摸出一把枪来抵住了背。
  “你再跑试试?”他吊儿郎当地说,姿势却一点不含糊,眼神锐利得和平常的痞子气一点也不同。
  这是硬碰硬的对决。
  方城的脸色终于变了。他猛然站起身来,“严倾,你疯了?”
  他们是一群钻法律空子的人,却没有谁能明目张胆地杀人放火,因为不管你关系多硬,也没人能把你从一个杀人犯变成无罪之人。
  而今天,严倾却威胁他不打这个赌就要杀了他。
  这分明是两败俱伤的下场!
  “站起来做什么?你为我处心积虑做了那么多事,花费了那么多精力,我不过请你喝个茶罢了,何必这么不给面子?”严倾抬头看着他,“认真考虑一下我的提议吧,我从不开玩笑。”
  他甚至含笑把杯子又放回了桌上,伸手比了个请的姿势,“要不,我吃点亏,你先挑一杯?”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方城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坐在自己面前那个笑容温和无害的男人。
  屋子里一时寂静到极易令人想起儿时写作文的惯用比喻: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
  他艰难地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最终却只是低声问出一句:“严倾,你不怕死吗?”
  这样的一个赌局并非赌前程,而是赌命。
  他看见严倾漫不经心地笑了两声,然后抬头看着他:“方城,你跟我作对也有两年了。两年来,你占我的地盘,伤我的兄弟,抢我的生意,坏我的名声……我跟你大大小小起了几次冲突,却并没有对你赶尽杀绝。因为火拼意味着死人,意味着不管我们之间哪一方赢了,另一方的所有人都会死的死,伤的伤,就算不死不伤,这辈子作孽这么多,大概也没办法在市里待下去了。”
  “我当然怕死,怕你活下来,而我没命了,只能把今天的一切拱手相让。”严倾神情浅淡地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但是我们之间的冲突总该有个了断,倒不如就我们两个人,干脆利落地赌了这一局。我向你保证,如果今天我没死,将来死的那个一定会是你。”
  最后几个字语调平平,却像是暗藏锋芒的刀刃,听得人心惊胆战。
  此刻,方城面临的选择只有两个:不喝,死;喝,还可能有一条活路。
  门口的陆凯拿着枪抵在那个男人身上,外面的人大概都被严倾这边的人控制住了,没有一个人进来救他。
  他哆哆嗦嗦地伸手去拿杯子,脸色白得像纸。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就在他端起茶杯的前一刻,另一只手夺过了他的茶杯。
  严倾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如果我替你喝了这杯茶,条件是要你放了李旭日的妻儿,你同意不同意?”
  “……”方城张着嘴巴望着他,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我在问你话,是放人,还是喝下去?”
  方城神色复杂地说:“你要为了那个叛徒喝了这杯茶?”
  “是我在问你,还是你在问我?”严倾眼神微眯,神情已是有些不耐烦。
  方城终于松口:“放。我放人。”
  亲耳听见方城打电话去命人放了李旭日的妻儿,然后由陆凯亲自打电话给李旭日确认了他们的安全,严倾笑了笑,将两杯茶一杯接一杯地喝下,不过眨眼的功夫,那两杯加了料的茶水都进了他的腹中。
  临走之前,他含笑留下一句:“方城,你连这点胆量都没有,拿什么跟我斗?”
  在方城不可置信的眼神里,他步伐从容地转身出了门,一路跨出大厅,头也不回地走了。
  陆凯跟在他身后小声叫着严哥,他理都没理,背影挺拔得像是一株参天白杨。
  一直到他走到街角,转弯进了一条巷子,才像是浑身都泄了气一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伸手死死地抵着贴满各式广告的墙壁,他大口大口喘着气,然后腾出一只手来一把抓住陆凯的手。
  “严哥!”陆凯的表情极为惊慌,也跟着跪在他面前,“你怎么样?怎么了?”
  严倾的手开始发抖,然后整个人都像是失去控制一样,不住的抽搐着。浑身像是有无数虫子在咬,所有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往脑子里冲。
  陆凯惊慌失措地问他:“不是说好逼他喝吗?为什么你自己喝了,还把两杯都喝了?为了那个叛徒,值得吗?你怎么这么傻?你,你怎么样?我,我叫人来送你去医院!”
  严倾努力维持意识,死死抓住陆凯的手,咬着牙艰难地说:“叫车来,送我去洗胃,不能让别人看见……”
  每个字都说得极其艰难,他想要支着身子爬起来,但浑身上下都不听使唤,一次比一次抽搐得厉害。
  他看见陆凯像是不要命一样朝着马路跑去,试图拦车。如果是以往,他大概会笑陆凯混了这么多年还像是热血青年一样,没头没脑,可是此刻他笑不出来了。
  他的视线很快就模糊到只剩下一片白光,浑身力气都被抽空。倒下的那一刻,他的瞳孔开始涣散,大概是药效发作,他忽然间产生了无数幻觉。
  但在这些嘈杂拥挤到宛若银河中的万千星光一般的念头里,他反复对自己说着同一句话:你不能死。
  他不能死,因为这是这个计划里最重要的一环。
  他不能死,因为他要活着把方城搞垮,活着去见尤可意。
  有意识的第一刻,严倾发现自己站在一所小学的走廊里。
  墙壁的下半部分被油漆涂成了绿色,上半截是白色。门是暗红色的,是那种最老式的木质门。
  在他的头顶是一块从门上支出来的白色木板,上面写着五个红色的字:一年级三班。
  起初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身在这里,直到模模糊糊想起了这所小学在他十来岁的时候就被翻新了一遍,早就不是这个样子了,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
  只有在梦里才会看见一些已经不复存在的事物。
  他有时候会出现这种状况,明明知道自己在做梦,却无论如何也醒不过来。
  索性也不挣扎了。
  他站在门口往里看,教室里的一群小学生在上课,老师正教大家背唐诗。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先是温习了一遍,五十多个小孩齐声朗诵,咿咿呀呀的童声稚嫩又清脆,听在耳里软软的。
  老师拿着书走下了讲台,一边走一边说:“昨天我让大家回去背诵了这首诗,今天要抽人背给我听……”
  她的目光在人群里巡视了一圈,然后停在了最后一排角落里的那个孩子身上。
  那是个男孩子,粉雕玉琢的模样很是可爱,只是头发太长,细碎的刘海遮住了眼睛。穿得也不够好,黄色的运动服被洗得褪色了不说,袖子还长了好大一截,看样子不是自己的衣服。
  此刻,男孩子尚且不知老师的目光停在了他的身上,还低头专心致志地看着藏在课桌之下、双腿之上的漫画书。
  他看得极为专注,嘴角还有一点难得的笑意。
  之所以严倾知道那是难得的笑意,是因为他清楚,那本漫画是男孩子央求很久,才从同桌那里借来的。
  同桌是个小胖子,很神气地说:“我只借你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之后,你必须还我!”
  小胖子甚至煞有介事地看了眼手腕上那只大多数同龄人都没有的童表,报出了时间:“喏,你看清楚了,从三点零三分算起,你大概只能看到这节课下课!”
  所以男孩子如饥似渴地看着这本在同龄人中格外流行的漫画,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直到那个瘦得像豆芽一样的老师扶了扶眼镜,干巴巴地从嗓子眼里挤出他的名字,严厉地看着他:“严倾,你来背给我听!”
  这句话让小男孩浑身一颤,然后小脸煞白地抬起头来望着老师,刚才的那点笑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还坐在那里,张着嘴不知所措。
  那位女老师很快从过道里走了过来,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冰冰地说:“严倾,老师叫你背诵课文,你为什么不站起来?”
  小男孩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随着他站立的动作,翻开在腿上的书也跟着滑落在地,啪的一声落在水泥地上。
  全班都回过头来看着这一幕。
  老师弯腰捡起了那本书,面无表情地凑到他面前,“这是什么?”
  他只是畏畏缩缩地低着头,连看都不敢看老师的眼睛。
  语文老师年近四十,任教多年,缺乏职业热情,多了几分严厉苛刻。她看着眼前这个成绩糟糕、家世糟糕、性格糟糕……或者应该说是没有哪一点讨人喜欢的小孩,心里多了几分嫌恶。
  她把那本书啪的一声打在孩子手臂上,书应声落地。
  这一声突兀的动静吓得孩子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也让站在门口的那个男人心头一跳。
  他不想再看下去了!
  他不能再看下去了!
  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他似乎早有预料,根本不愿意再多看一眼。他转身想走,想逃离这个梦境,可是不管他怎么跑,却好像永远跑不出这条走廊。
  墙壁的上半部分是白色的,下面是绿色的。
  大门是暗红色的,木质的老式门。
  头顶是支出的班级铭牌,上面写着一年级三班。
  敞开的门内总是那个严厉的老师,以及站在她面前唯唯诺诺一脸惶恐的小男孩。
  严倾逃不出这条走廊,因为他逃不出这个梦。
  他只能被迫看着教室里那一幕,听见那个女老师冷冰冰地对他说:“你知道为什么班上的同学都只有七岁,就你一个人快满九岁了吗?”
  年幼的他茫然无措地抬头望着老师,乌黑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害怕。
  老师的眼睛藏在厚厚的镜片之后,没有同情怜悯,有的只是一闪而过的厌恶。她说:“因为你和别人不一样,你妈妈不要你,爸爸也不养你。你是在别人的帮助下才幸运地进了学校读书,接受学校的教育,不然你根本没有书读!”
  “你不明白别人的好意就算了,不懂得知恩图报就算了,现在连对老师起码的尊重也做不到,你来读什么书?不如回家去吧,不要坐在这里碍了我的眼!”
  一字一句本算不上是最恶毒的话语,因为比这恶毒的话在此后的人生里,他听得都快要麻木了,所以这些都算不了什么。
  可是对于当时还未满九岁的孩子来说,这些当着全班五十七名同学向他砸来的话语如同冰雹一般,粉碎了他刚刚萌芽不久的自尊心。
  他尖声叫着,乱舞着手臂:“我妈妈没有不要我,我爸爸也没有不养我!不准你乱说!你乱说!”
  混乱之中,他猛然间打到了语文老师的小臂。
  老师下意识地退后两步,尖着嗓音吼他:“你敢打我?”
  她伸手扯住了他的衣领,来来回回摇着他瘦小的身躯,有些情绪失控地喊道:“你爸妈不教你,我也管不住你!你居然敢打老师?你是想变成你爸一样的人,是不是?今后去混社会,滥赌滥喝,然后变成社会的渣子,走你爸的老路,是不是?”
  那些话字字句句都是根针,本该是不起眼的存在,却因为千万根针一起刺来而变成了最伤人的利器。
  严倾逃不出这个梦。
  他只能一遍一遍看着这个折磨他多年的场景,一遍一遍看着教室里那个哭得一脸绝望还在拼命喊着“我妈妈没有不要我,我爸爸也没有不养我”的孩子。
  那些喊叫声像是震耳欲聋的雷鸣,将他的心一点一点震碎,而那些碎片纷纷扬扬洒落一地,低到了尘埃里。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就在梦里的那些喊叫声越来越强烈,几乎就要震破耳膜冲出大脑之际,严倾忽然间平静下来。
  这样的过程反复循环过很多年,已经数不清次数。
  他已经清楚地知道,下一刻,梦就该醒了。
  天边已然泛起鱼肚白,医院里四壁皆是洁白一片,哪怕房间里没开灯,也依然刺眼得紧。
  严倾眯了眯眼,想抬手挡一挡视线,可是浑身的力气仿佛都流失了。他艰难地抬了抬手,发现手背上插着针管,吊瓶里的液体正在与他的血液融为一体。
  胃里火灼火灼的,脑子也昏昏沉沉,他慢慢地侧过头去,看见了阳台上的那个人。
  隆冬腊月,阳台的门虚掩着,透过门上的玻璃,他看见栏杆前站着尤可意,从来都高高扎在脑后的马尾被放了下来,随着夜风四处飘扬,像是无拘无束的水草。
  她独自一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背影像是一尊雕像。
  不冷吗?就穿着件那么单薄的呢子大衣……
  严倾的心都紧缩起来,想爬起来去为她披件衣服,却苦于浑身乏力,尝试了几下都没能支起身来。好不容易翻了个身,借着挂吊瓶的铁柱子坐了起来,结果双腿一触到地面就软了,他猝不及防地摔倒在地。
  阳台上的人因他摔倒的声音错愕地回过头来,然后猛地冲进屋里来扶他。
  “你怎么了?有没有事?有没有受伤?”她语无伦次地问着,脸色白得像纸一样,扶住他的双手都在发抖。
  严倾想让她松手,自己爬起来,可是脚软得根本没有办法依靠自己的力气站起身来,只能由她去了。
  尤可意的身材比较娇小,严倾靠在她肩上,总有种就要把她压垮的错觉,所以他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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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让自己站稳了,不要施加太多重量在她肩头。
  她却好像意识到他的刻意为之,一边艰难地扶他上床,一边低声说:“我扶得动,你尽管靠着就是。”
  在她的帮助下,严倾重新坐在了床上。他坐着,她站着,双手还扶着他的手臂,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害怕,隐约还有些颤抖。
  沉默了一阵后,严倾侧过头去看着尤可意紧抿的嘴唇和深深蹙起的眉头,顿了顿,苦笑着低声说了句:“抱歉,这一次又让你白等了。”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尤可意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她说:“你昨天下午被陆凯送来医院的,一直昏迷不醒,医生给你洗了胃,也不见好转。我给你打电话,打了很多个都没人接,后来终于有人接了,结果陆凯告诉我你进了医院。医生说你摄入大量毒品,如果不是洗胃及时,恐怕就……我一直守着你,怕你醒不过来,还好,还好你醒过来了……”
  她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啰嗦过,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说着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声音听上去并没有什么太大的起伏。若不是她还牢牢抓着严倾的手臂,若不是严倾感觉到了她颤抖的双手,恐怕也不容易察觉到她的恐惧。
  她在害怕。
  严倾不容她继续说下去,只是慢慢地伸手覆在她的手背上,然后低声说:“尤可意,别怕。”
  一字一句温柔得像是春意融融的红星枝头。
  尤可意的眼圈霎时红了,就是这么一句简单的话终于击碎了她苦撑已久的防备。
  她后退一步,抬头望进他眼里,哽咽着说:“你总是让我等,每次都让我等。”
  严倾的嘴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却听见她用沙哑的声音又说了一句:“可我总是等不到你,怎么等都等不到。”
  她大概是想起了严倾替她挨刀的那一天,他明明说好晚她一步回来找她,可她一个人坐在楼道前等了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却始终没有等来他。
  不想在他面前哭,所以她伸手使劲揉了揉泛红的眼眶,哑着嗓音对他说:“你总是这样,总是说话不算话。”
  然而眼泪不是想不流就可以静止在眼眶里的。这句话一出口,就有泪珠掉了下来。
  她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却一直咬紧牙关不出声。
  严倾只觉得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难受过。看她忍住哭泣不想哭出声来,看她拼命揉着眼眶想要阻止那些眼泪,他的心脏像是被人打了几拳,明明奄奄一息,却还疼得厉害。
  他伸手握住她拼命擦眼泪的那只手,阻止了她的动作,然后微微使力将她带到自己面前,抬起另一只手替她擦眼泪,“是啊,我总是让你等,总是说话不算数,还每次都让你哭。我没钱没势没前途,不会说好听的话,不会回应你的感情。我一无是处,一无所有,我只会伤你的心,一次又一次。”
  他的手顿了顿,松了开来,“可你总是不听我的话,不肯离我远远的。“”
  那样的声音像是来自遥远的山谷,平静悠远,却又藏着些被压抑被克制了许久的感情。他望着她,像是看着一个自己永远也得不到的梦,那样的眼神让人光是远远看着都会动容。
  尤可意却只是低声问了一句:“要多远才算远?”
  她重新抓住他的手,将她的脸贴在他的掌心上,“这么远?”
  她走近了一步,弯下腰来把脸埋进他的胸口,“这么远?”
  她抬起头来,用湿漉漉的眼眶贴在他的下巴上,闭着眼睛再问:“还是这么远?”
  严倾动弹不得。
  他坐在病床上,感受着浑身力气流失的疲惫困倦,却又同时感觉到了内心深处汹涌澎湃的情感波动。
  他察觉到有更多的湿意从尤可意的眼睛下渗了出来,一点一点蔓延在他的肌肤之上。
  她无声地哭着,哭得他难以呼吸,像是暴晒在阳光下的鱼,痛苦挣扎着。
  这样的时刻明明只是须臾,却又被时光的手拉得无限长。
  长到好像过去了几个世纪一样,他才艰难地伸出手来,抬起她的下巴,望着她湿润的眼睛。
  他说:“尤可意,我最后问你一次。我给不了你承诺,给不了你未来,就连寻常人渴求的安稳日子我也不一定给得了。这样的我,你确定要接受吗?”
  她的眼泪掉得更厉害了,却胡乱地点头又摇头。
  想告诉他他并非他说的这样一无是处,想告诉他她一点不会后悔,只是迫切地渴望能停留在他的生命里,不再被他推开。
  严倾并没有问她点头做什么,摇头又是为什么。
  他只是伸手替她擦眼泪,唇角有一点苦笑。意识到那些眼泪一时半会儿是不可能被擦干净后,他牵起她的手放在胸口,慢慢地闭眼呢喃道:“尤可意,我这辈子没有拥有过什么属于我自己的东西,我一无所有,除了这颗心。”
  它也许微不足道,也许不值一提,也许对别人来说毫无价值,可却是他的所有。
  而现在,他捧着这颗轻得像一粒尘埃的心送进她手心。
  “请你替我照顾好它。”
  因为我在世上孑然一身地活了这么久,它是我全部的积蓄,是我全部的生命与自尊。
  如今统统交给你。
  尤可意的眼泪都快要泛滥成灾,她明明该高兴的,可是一颗心却揪在了一起,疼得厉害。她心疼他,喜欢他,想用所有的力量去给他信心,去关心他,去让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她把他视为珍宝。
  可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哭得像个孩子一样,扑在他胸前紧紧拽着他的衣服,上气不接下气。
  严倾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低声说:“你哭什么?我把我唯一的家当都给你了,该哭的明明是我。”
  尤可意一边抽噎,一边摇头,终于泣不成声地说完整了一句话:“你还有我。”
  严倾的手僵在了半空,惊觉眼底竟然有些发热。
  那是很久很久都没有过的一种感受。
  原来卑微如他,贫穷如他,竟然也能拥有属于自己的珍宝。
  他轻声笑了笑,用有些低哑的声音对她说:“那么,我现在大概已经是这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了。”
  他把低头看她,看着她环住他的腰哭个不停,看着她柔软漆黑的发顶,看着她与他终于跨越了千山万水,只剩下这样可以忽略不计的距离。
  他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一样。
  推开她的切肤之痛,失而复得的极致之喜,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了她的面庞与他相贴的那一处。她哭着,眼泪浸透了薄薄的衣料,渗进了他的皮肤。
  就好像她的一切也渗进了他的生命。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彻寂静的病房,与充满消毒水味的空间混杂在一起。
  “尤可意,如果有朝一日你后悔了,只管告诉我。因为我从来不敢想象能够把你留在身边,所以今天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像是做梦一样,哪怕一日也已足够。所以答应我,如果真的有一天想要离开我,如果你厌倦了我的漂泊,或者想要追求安稳的人生,一定要告诉我。只要你说了,我都会毫无怨言地放你走。”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尤可意,如果有朝一日你后悔了,只管告诉我。因为我从来不敢想象能够把你留在身边,所以今天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像是做梦一样,哪怕一日也已足够。所以答应我,如果有一天真的想要离开我,如果你厌倦了我的漂泊,或者想要追求安稳的人生,一定要告诉我。只要你说了,我都会毫无怨言地放你走。”
  他是如此平静安然地说着那些话,就好像说着这样的假设时没有一点情绪波动,就好像在陈述一件与自己并不相干的事情。
  可是当尤可意抬起头来望着他时,望进那双好像永远也望不到尽头的双眸,却只看见这个男人的软弱与勇敢。
  软弱,是因为他在成长过程中不曾被人爱过,所以对于爱有一种本能的恐惧与患得患失。
  勇敢,是因为哪怕对这段感情并不抱有什么乐观的心态,他却依然坦然地面对了自己的感情,并且给予她反悔的权利。
  他毫无保留。
  他把所有的权利与全身而退的机会都交给了她。
  尤可意的眼眶又红了,心脏一抽一抽地疼,为了掩饰这样的情绪,她胡乱从床头柜上的水果篮里拿了只苹果出来,然后背对他坐在床沿。
  “吃苹果,我给你削一个。”她低声说着,动作生涩地开始削皮。
  严倾没有说话,不知道究竟有没有看出她的情绪失控。她只能坐在那里动作僵硬地削着皮,房间里越是安静,她就越是紧张,甚至不用回头也能感觉到身后的人那两道炙热的目光。
  她的脑子里还反复回荡着他刚才的那句话,又因为他的注视越发紧张,削着削着,手发抖得厉害,竟然一个不小心就把苹果掉在了地上。
  那只苹果被削了一半的皮,咕噜咕噜地又滚到了病床下面。
  她手忙脚乱地蹲下-身去捡,再起身时,手里是那只已经变得脏兮兮的苹果。
  “我,我换一个。”她面上发烫,把这只可怜的苹果扔进垃圾桶,又重新拿了一只出来。
  “尤可意。”严倾低声叫她,语气似乎有几分无奈。
  她低头没说话,看着那只苹果和手里的刀。
  严倾支着身子,轻飘飘地拿走了她手里的东西,重新放回床头柜。他说:“刚洗了胃,不能吃这些,不用麻烦了。”
  “不麻烦。”尤可意慢慢地抬起头来。
  严倾看着她,没有说话。
  “从认识你到现在,你做了太多的事情。”她的眼睛一直发酸,就好像随随便便看他几眼就会一不小心哭出来,“你从来没有要求过我什么,你只是一直出现在我需要你的时候,甚至不用我说什么,就帮我把一切都做好了。”
  “……”
  “一直以来都是我在给你添麻烦,我像个什么都不会做的傻子一样要你收留我,替我奔波,为我受伤……你做得太多太多,我不知道我还能做点什么来回应你。”
  “……”
  她认命似的闭眼叹了口气,“我知道这不是应该哭的时候,我追你那么久,今天终于换来你的首肯,我该高兴点才是,这么哭哭啼啼也太矫情——”
  “尤可意。”严倾忽然叫她,依然是这样连名带姓,不露声色,却又仿佛每一个字都吐露着芬芳。
  尤可意睁眼看着他,就看见他伸手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因为虚弱,他的手苍白又没有血色,点滴扎在皮肤之下,青色的血管异常明显。
  他就这么轻轻地将她的手罩在自己的手下,然后定睛看着她,轻声说:“你做过最好的事情,就是不顾我的懦弱和胆怯,一直不曾放弃我。我一直躲在自己的壳里,是你敲醒我,告诉我人应当活在勇敢的河流里,像是那些河水一样义无反顾地追求向往的目的地。你已经做得够多了。这样一件事,早已经抵过我做的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了。”
  尤可意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她就这样望着他,看他一如既往冷清的神色,却好像已经能够从他不露痕迹的眼神里分辨出他的情绪了。
  这一刻的他是柔软的,是温和明亮的。
  她想说点什么,可是才刚刚张嘴,病房的门就忽地被推开了。
  陆凯急匆匆地闯进来,嘴里大大咧咧地叫着:“严哥!严哥你醒了没有——啊,你醒了!”
  尤可意迅速后退三尺,拉开了她和严倾这近得暧昧不已的距离,面红耳赤地回过头去望着陆凯。
  陆凯瞪着眼睛看她片刻,再看看严倾,然后好像明白了什么,慢慢地咧嘴一笑,朝着尤可意笑嘻嘻且无比响亮地叫了一句:“大嫂好!”
  尤可意的脸顿时更红了。
  她转头求助于严倾,严倾却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她的窘迫,而是严肃正经地问陆凯:“怎么了?”
  “是方城的事。”说到关键,陆凯也正经起来,不再嬉皮笑脸,瞟了眼尤可意,说话只说了一半。
  尤可意知趣地往病房外走,“我出去走走,一直待在屋子里有点闷——”
  “尤可意。”严倾却开口叫住了她,对上她回眸时茫然的眼神,慢慢地说了一句,“留下来吧。”
  尤可意与她对视片刻,看见他漆黑透亮的眼眸,弯起嘴角点点头:“好。”
  严倾与陆凯的全部谈话内容其实尤可意并不是听得很明白,但大致能听出一件事情——严倾是故意喝下了两杯放了药的酒,而今陆凯要做的,就是把方城拿李旭日的家人威胁他并且要他背叛严倾,而严倾为了兄弟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豁出命去踏进方城的圈套这件事传出去。
  第一,方城卑鄙无耻地利用妇孺威胁严倾手足,这种行为会换来怎样的目光自然不言而喻。
  第二,严倾被兄弟背叛,却还依然选择舍命相救兄弟的妻儿,忠义二字算是两全了。
  第三,毒品是来自方城,警方得到消息,自然会顺藤摸瓜查下去,方城恐怕有得苦头吃了。
  第四,李旭日的妻儿已经得到了安全,再无顾虑,也不用继续受制于方城,而最重要的是救出他妻儿不是别人,正是被他背叛过却还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帮他的严倾。
  就算自己会入狱,李旭日的选择也已经清晰可见。
  严倾的全部计划就是这样。
  陆凯听得眼睛越瞪越大,到后来只能用星星眼崇拜地望着严倾,一副“严哥我要给你生猴子”的表情,并且一再口头表示自己对他的爱意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
  他甚至忍不住冲上去试图给严倾一个大大的拥抱,以表达内心的喜悦之情。然而在看见严倾那种“有本事你再靠近我一步我保证不打死你”的眼神之后,他又十分知趣地克制住了内心的狂热情感,停在了原地。
  他用小媳妇的口气说:“那严哥,你还需要我做点什么?”
  严倾认真地沉思了片刻,说:“滚出去,然后把门带上,别回来了。”
  “……”陆凯默默地走了,孤独寂寞的背影像是一朵风中飘摇的小白花,险些给人错觉他是西子捧心状哭着离去的。
  病房又恢复了岑寂。
  回过头去,严倾看见尤可意的唇角隐约有上扬的弧度,顿了顿,问她:“在笑什么?”
  她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在想陆凯好有趣,真是个表情帝。”
  严倾不说话了。
  这次换尤可意问他:“在想什么?”
  严倾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在想陆凯这么讨人厌,要不要把他发配到山里去。”
  “他哪里讨厌了?”
  “他让你觉得他有趣。”严倾的眼神不太友好。
  “可他本来就有趣啊!”尤可意的语气有点纳闷。
  “那他就更讨厌了。”
  “……”
  尤可意反应了片刻,在看到严倾不悦的表情之后,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黑道大哥……不高兴陆凯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尤可意默默地咳嗽了两声,只能在心里默念:我对不起你,陆凯小哥。
  好在严倾并没有真生气,而是重新放柔和了眼神,朝她招招手:“过来。”
  她乖乖地走到了他的床前。
  严倾问她:“尤可意,你不怕?”
  “怕什么?你吗?”她反问。
  严倾沉默了片刻,才说:“怕我,怕我们,怕我刚才所说的话和我所做的一切。”
  尤可意莞尔:“既然担心我怕,又为什么要让我听到?”
  “因为我希望你最后一次认真思考,思考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做着什么样的事,然后最后一次问自己,到底要不要反悔,要不要继续和我在一起。”他说得严肃而深刻,模样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古板认真。
  尤可意问他:“如果反悔了呢?不想和你继续在一起了呢?”
  “那你走吧。”他说得轻而易举,仿佛这件事情一点也没有难度。
  那你走吧?
  尤可意的心情一下子变得糟糕起来,一颗刚刚才升入半空的心瞬间又坠落回了谷底,砰地一声,血光四溅。
  所以说刚才她说了那么多,他又坦诚了那么多,她一度以为所有的事情到这里就该告一段落,没想到的是陆凯就这么来了一趟,一切就又变了?
  他的脑袋是有多硬多臭,才会和刚从茅坑里掏出来的石头一样讨人厌啊?!
  她心塞得想跳脚,却又难受得眼眶发热。这种一会儿给人一颗糖吃,一会儿又把人打回原形的行为真的有意思吗?她心灰意冷,索性转身就要走。
  可另一只手却牢牢地抓住了她的手臂,害她身形一滞。
  她回过头去对他怒目而视:“不是要放我走吗?”
  “谁说要放你走了?”他答得神色安然。
  “是你说的!”尤可意学着他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那,你,走,吧。”
  “嗯。”他点头,还是那么平静地看着她,“你走啊。”
  “……”尤可意不明白了,低头看着他拽着她手腕的那只手,“那你抓着我干什么?”
  病房里岑寂了几秒钟。
  片刻的沉默后,她听见严倾用一种笃定又认真的语气说:“既然答应我了,就算你要走,也要问过我放不放手。”
  “……”
  “尤可意。”他低声叫她,把她拉到了面前,“不用怕我,少则一年,多则几年……”
  说到这里,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声音又消失了,没了下文。
  尤可意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催促他:“少则一年,多则几年,干什么?”
  他却又忽而一笑,摇摇头,“没什么。”
  这样对视了片刻,病房的门又一次被推开,护士扶了扶眼镜,推着仪器车走了进来,干巴巴地皱眉说:“病人这么虚弱,醒了不通知医生,在这里胡闹什么?”
  尤可意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护士开始替严倾检查,搁浅了他们先前的话题。
  只是这个时候困扰她的又有新的事情——卧槽,哪里来的护士,检查个身体居然掀开了衣服,左戳右戳左摸右摸?
  她把脸鼓得像只包子,怒气冲冲地坐在一边,努力克制住把护士小姐一脚踹开的想法。
  她都还没摸过好不好?!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严倾住院的一周里,尤可意每天都去医院看他。期末考试结束,这学期的课程也就结束了,除去在培训机构教孩子跳舞的时间,其余时间她都送给了严倾。
  妈妈在电话里给她下最后通牒:“尤可意,我给你最后一个寒假的时间,你给我把培训机构的事情全部做完,然后告一段落。下学期的实习,进团去!”
  尤可意拿着手机默不作声地听着,最后只说了一句:“我听见了,妈妈。”
  是听见了,并不是答应了。
  因为不想再争吵,所以她连反驳的话都不想说了。
  一周以来每天晚上她都把电饭煲预定好,早上起床就有保着温的粥。待她七点起床,在厨房忙忙碌碌地把清淡的小菜做好,然后装进饭盒里,最后才把粥也倒进保温桶。
  饭菜是午餐,粥是早餐。
  这些从前二十一年她都没怎么上过心的事如今成了每天的头等大事。她甚至上网去查了很多营养菜谱,既要养胃,又要可口。
  然后八点半左右,她就带着这些东西出门,坐公交去医院。
  陆童倚在厨房门口看她卷起衣袖忙忙碌碌的样子,忍不住嘀咕:“你这样有什么意思啊?以前是个千金大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现在为了个混混把自己困在了厨房里,成天钻研菜谱,真打算用自己的觉悟证明不参加新东方也能烹饪技术顶呱呱?”
  尤可意头也不回地说:“我乐意为他做这些事情。”
  “你乐意?你乐意你爸妈不会乐意!”陆童提高了嗓音,“尤可意,他要就是个普通人我也懒得劝你了,可他是吗?他连最普通的日子也给不了你。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确定不是港剧美剧看多了,迷恋这种个人英雄主义?”
  “我知道他是谁。”尤可意的声音很淡很轻,语调平平,“他是个混混,没什么前途。”
  “要光是没前途就算了,能不能多活几年都是个问题——”
  “陆童!”尤可意终于转过身来,几乎是有些声色俱厉地喝住了好友。
  陆童一怔,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声给弄得愣住了。
  尤可意似乎也回过神来自己的语气太凶了,特别是手里还拎着把菜刀……她咳嗽两声,赶紧放下菜刀,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到门口拉了拉陆童的手。
  “对不起,我就是神经有点紧绷,不是故意要凶你。”
  “我知道。”陆童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摇了摇头,“可意,他真的不是你应该喜欢的人。”
  “可是什么才是应该喜欢的人?什么又是不该喜欢的人?教科书没有教过我,也没有哪条法律规定我不可以喜欢他。”尤可意笑了笑,“童童,在我妈的教育下,过去的二十多年我都活得像个木头人,畏手畏脚,走她替我安排好的道路。她不重视我的时候,我最好当个无声的哑剧演员衬托姐姐的优秀;姐姐走了以后,我就要兢兢业业地做一个听话懂事的女儿,做她的接班人……但是现在的我再也不是那样的人了。”
  现在的我虽然和过去的尤可意看上去没什么不同。
  但是——
  “我的心是自由的。”
  陆童看她半天,最后只能摇头苦笑,“我说不过你。”
  “你说不过的不是我。”她弯起嘴角,有几分可爱地歪了歪头,“是爱情。”
  陆童干脆翻了翻白眼,做了个呕吐的姿势,“女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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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爱起来,简直作得我快要把昨晚吃的东西都吐出来了。”
  尤可意把饭菜拎到医院的时候,严倾正坐在床上看电视。
  她定睛一看,屏幕上居然是新版《大头儿子和小头爸爸》,表情瞬间有点雷。
  严倾毫无自知自己以一个黑道大哥的身份看动画片的行为已经雷到了小女朋友,只是把遥控器往床头柜上一放,微笑着侧头对她说:“来了?”
  虽然习惯性表情不太生动,但前一刻还冷冷冰冰的面容在这一刹那也有了冰消雪融的变化。
  “来了。”尤可意也弯起嘴角,关上门,走到了他的床边,只是一边把饭盒从包里拿出来,一边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了句,“那个,好看吗?”
  “什么?”严倾眉毛微扬地询问。
  “那个。”她指了指墙上挂着的电视,“新版……大头儿子和小头爸爸。”怕自己的语气伤害到他,毕竟童心未泯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她不确定地补充一句缓和语气,“我还没看过新版呢。”
  努力装出一副是真的很感兴趣的样子。
  严倾认真地说:“还行。”
  “……”他居然能这么正经严肃地回答这个问题,尤可意也是没什么话说了。
  她忍不住侧过头去看了看他平静如常的表情……人还是那个人,眼睛深邃明亮,嘴唇薄而润泽,胡茬长出来了那么点,没来得及刮。但他穿着宽松的白色病号服,像个大孩子一样盘腿坐在床上看着……看着《大头儿子和小头爸爸》。
  她转过头来继续捣鼓饭盒,嘴唇却微微弯起。
  她一定是中毒了,不然不会觉得这样的他居然很萌很阳光。
  尤可意把盛了粥的碗递给他,看他伸手来接的同时,动画片刚好放到了大头儿子生病,妈妈喂他吃饭的场景,心下一动。
  她咳嗽两声,语气轻快地说:“你是病号,要不要我喂你?”
  情侣之间好像也该做点这种事情吧?她不确定地想,有点小害羞,但还在佯装镇定。
  严倾好像被雷劈了,动作一下子有点僵硬,表情好像还处于没回过神来的状态。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面颊好像忽然被人染了色,红得不太正常。
  他非常冷静地说了句:“我不是小孩子了。”
  说得很有道理,显然是男人的自尊心发作了,不愿意被比作动画片里的大头儿子。
  这次换尤可意被雷劈了。
  生平第一次厚着脸皮主动提议做点情侣之间的亲密事情,结果被男方拒绝了。
  拒,绝,了。
  她觉得今后她都不太好意思再主动做点什么了,严倾大概也觉得她特别奔放特别没脸没皮。
  可是端着碗的手还停在半空,本来该接过碗去的人却没了动静,收回了手。
  尤可意气闷,又不好意思表现出来,只能假装自然地问他:“怎么不接碗啊?”
  严倾慢慢地蹙起眉头,认真地说:“好像没什么力气。”
  “……”
  “虽然我不是小孩子,但我是病人,没有吃饭的时候好像就没力气端碗。”严倾还在认真严肃地说。
  尤可意无语凝噎地低头看着他盘腿坐在那里,也不看她,只是默默地陈述着他十分“无力”,连碗都端不起来的事实。
  心里大概已经体会到了他的情感波动与别扭行径。
  她想板着脸骂他反复无常,害她白伤心了,但又不知怎么很想哈哈大笑,所以只能努力克制住不听话地想要弯起的嘴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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