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帮别人解中邪后自己没死了了,自己和妖怪斗,把妖怪斗死了,算犯法吗?

13119 条评论分享收藏感谢收起只一株高大老柳贴墙而立,柳下卖豆浆的年轻姑娘来不及收起摊子,正在手忙脚乱。  杜阳砾的拘魂钩,已经搭在了姑娘颈上。
  追命怒叱:“东陵虎,你本已是带罪之身,还敢伤害无辜?”  杜阳砾嘿了一声:“老子欠的人命多了,横竖是个死,也不多这一条!”  追命道:“少欠条人命,没准在阎王殿下油锅的时候可以少待一个时辰。”  杜阳砾没想到追命还有心思开玩笑,正要再开口威胁,眼前的追命却突然凭空消失了!  杜阳砾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左右环视,竟真的不见那白衣名捕。  追命早算准了他左右环视的这一瞬间。  他从天而降,腿出无影,拘魂钩已教他远远荡了开去。杜阳砾身子略晃的刹那,他已连出十二腿,直取杜阳砾十二大穴。  谁能躲得过追三爷全力发出的快腿?  杜阳砾却躲过了。  因为谁也没有想到,那卖豆浆的姑娘猛地一脚踢飞了木桶,追命听得耳后生风心知不好蹬地便起,仍是有一小滩豆浆溅上了后心。他猛一拧身脱了外袍扔出,待白衣落地,已经焦了一片。  追命眼神一冷:“‘豆腐妲己’苏九妹?”  苏九妹咯咯娇笑道:“追三爷,奴家的毒可不是几层布料挡得住的,您就是及时脱了外袍,只怕也走不出这条巷子了。”  追命也笑:“在我倒下去之前,已经足够拿下你二人了。”他一边说话一边出腿,一句话说完已经连踢四五十腿,苏九妹暗器连发,既破不了腿影如山更伤不了他分毫;杜阳砾在旁双钩左右连挡,也是渐渐支绌。  追命觑见他二人破绽,双足一点侧身飞上,腿出如电,眼看二人已避无可避。不料一阵晕眩袭来,脚下一时脱力,苏九妹得空,一把蒺藜子铺天盖地而来。  追命强打精神,以手撑地,身体陡然倒拧过来向后疾退,背已抵上了那座新盖的阁楼,不及细想,顺势扯了门上红绫再度扑上,绫卷处蒺藜子似投于海中再无动静,而那双要命的脚也终于点中苏九妹的气海、环跳和杜阳砾的软麻、肩井诸穴。  满街人轰然叫好。
  “哎呀!吉时未到,这门封怎么就去了?”巷子对面走来几个工匠,一见阁楼红绫被扯,脸色大变。  这座楼阁纯是竹木建成,最惧火厄,是以建成后即用红绫封门,待良辰吉日祭过神明消了煞才拆封。这几个工匠正是这楼的建造者,今日特地备了三牲,只等祭拜过后把楼交付给雇主,没想到封门的红绫已经被拆了。  追命暗暗叫苦,僵硬回头,果然那崭新的门楣晃得人眼晕,匾上神完气足的“清秋阁”三个大字更是醒目,而原本盖在上面的红绫,似乎好像可能大概也许应该,在自己手里……  “无妨。既然开张时辰是三爷挑的,必定大吉大利,”一个紫衣女子走过来把成串爆竹挂到两旁,“各位师傅辛苦,今日清秋阁开张,一定要多喝几杯。”说着把几个红色小锦囊塞到工匠们手中。她身后走出两个垂髫婢子,点了爆竹,便去卸门板。  “东家,不是我们认死理,这犯忌讳的事,还是谨慎些好。”一个年长的工匠道,“这阁子设计精巧,我修了一辈子楼也没见过比它更妙的,若真招了煞星,天雷地火俱是无眼,真真太可惜了。”  话音未落,穿粉红绸衫的小婢放下门板回头笑道:“放心啦老伯,这天上天下的煞星恶鬼,没哪个敢招惹我们掌柜的!”  老匠人本还待说些什么,见紫衣女子笑得淡然,也就作罢,叹口气招呼同行们走了。紫衣女子唤了声“不留下来喝杯水酒么”,众匠人遥遥摆手,她也不作挽留,转身向追命道:“三爷公事在身,我等不便相扰,只请三爷得空务来一坐。”追命干笑,客套两句押了犯人飞速逃离。  见街上买卖渐渐恢复,紫衣女子扬声道:“清秋阁今日开张,卖的是天底下的奇闻轶事,兼售些茶水小食,还请各位街坊多多捧场!今日茶点一律算我请客,从巳时起正式营业,各位若想先尝些新鲜果品,清秋阁随时恭候。”  一语既出,往来行人和街边摊主齐齐喝彩,不少好奇心重的已经开始往阁里钻。  故事,即将开始。
----------------  ……七月初一,阁成。适南方总捕追命缉凶至此,破门封,遂开张迎客。乃集笺为册,取“清秋”意名之《西风集》,具笔墨以俟传奇。倘得录奇情一段,便不负尘世一行矣。    ——《西风集序》----------------
六扇门怪谈之七月七日镇魂歌·卷一 上:鹊桥仙
  申时刚过,汴京城的大小街道上已是人山人海。  对百姓们而言,正餐已经吃过,本朝又不似先朝那样一入宵禁就只能缩在家里,酒楼茶肆正是热闹时分,不去逛逛怎么对得起自己?何况今天恰是七夕,家家户户都悬挂彩锦,有钱人家还会请专人扎“乞巧楼”,自街上望去,五颜六色煞是好看。有儿女的人家更不闲着,被称为“摩诃罗”的华美泥人早早放在了显眼之处,一霎间满城尽是粉妆玉琢的娃娃,教人从心底柔软起来。街上各种戏耍小摊也一字摆开,年轻姑娘们纷纷挑选盛了蜘蛛的锦盒“结巧”,小伙子们则混在人群里,趁旁人不查偷偷把一早准备好的小玩意儿塞到心上人手中。  清秋阁里更是爆满。今天掌柜早早发下话,凡来听书的客人都送蜜饯一碟,口味任选,连听三场就送手掌大的摩诃罗一个。到这时阁里早没了空隙,不少人左右找不着座,竟自己搬来竹凳甚至直接坐在地上。  追命就在这时来到了阁前。
  自初一那日搅了人家的开张时辰,他心里总惦着什么时候登门赔礼,不料苏九妹的毒后劲惊人,饶是无情全力救治,也让他足足趴了三天。  “这毒我解不了,只能逐步将它导出体外,”无情秀眉轻颦,“现在你虽能走动,却不可妄动内息。一个月内,禁食葱蒜姜芥茴香及禽、鱼类,最重要的是,禁酒。”  其它的还好说,禁酒,对某人来说是会要命的。  然而当四大名捕中的三个同时对一人严防死守、这人又不幸被搜走了最后一文闲钱、全城所有酒楼还都被打了招呼不准对他赊账,这人也只能欲哭无泪。  幸好还有个七夕。  七夕日,修内司循例向皇帝进献十桌三尺高的摩诃罗,京城诸重臣皆入宫朝贺,六扇门也不例外。追命因伤休假,好不容易可以透透气的他自然不会放过良机。唯一的问题是,没有钱,酒的事暂且不说,就算是去清秋阁谢罪也没法买登门礼啊……  “三爷,”当日见过的绯衫婢女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笑靥如花,“掌柜的可念您好几天了呢,快请快请!”一把拉起他的袖子就走。  清秋阁的屋檐较寻常楼阁宽了不少,密密并着打通了的竹管,水流自竹管中涓滴而下,恰落入地面上直汇汴河的水沟,想来楼阁背后应是有水车之类装置引来汴河水。时逢盛夏,水帘一垂清凉顿生。追命随那小婢在一楼大堂的人堆里钻了半天,只听得大堂一头的台上有琵琶声遥遥飘来,几个豆蔻少女莺舌轻动,说的是却不是别处讲史先生挂在嘴边的纲常故事,略听了几句,又是怪鸟又是异树,倒像是域外奇闻,难怪生意好得出奇。  不一会儿二人成功挤到楼梯边,两个坐在楼梯口的抱琵琶的少女见了,起身相让。追命这才发现,清秋阁虽有两层,寻常的听书客却是不能上楼的。  上得二楼,随那绯衣婢女进了一间似是会客厅的房间,与紫衣的女掌柜见了面分宾主坐下,早有另一绿衫婢女端上茶点水果。而后二婢退开,竹门咿呀一掩,再无半点嘈杂。
  “怎么称呼?”追命看向对面的紫衣女子,不出双十的容色与她那双藏了太多东西的眼睛殊不相称,捕快的敏锐暗暗绷紧。  “叫我女掌柜就好,”紫衣女子笑道,“在甜水巷一带主事的女人不少,却只得我一个正经的掌柜。”  追命揉揉鼻子:“听说掌柜的念了我好几天,不会是要我买三牲来消煞吧?不巧得很,我的月俸叫师兄弟们搜得精光,掌柜的只有等下个月了。”  “哪有的事,”女掌柜摆手,“什么煞啊厄啊,我不信这一套的。之所以盼着三爷来,当然是为了向三爷买故事。”  追命大奇:“买故事?”  女掌柜莞尔:“我这清秋阁中,最贵的就是故事。颠倒几句外邦风土、胡诌几对痴男怨女都是下品,只值些黄白之物;真正的上品故事只在这二楼讲述,若有人想听,需得用同样精彩的故事来换。三爷见多识广,想来存了不少故事,不知可愿垂赐一二?我自会当场以阁中最离奇的故事相换,绝不赊欠。”  追命眼珠碌碌一转,展颜笑道:“成交。”  他一手托着下巴,一手随意拨弄果盘:“今天过节,就讲段圆满的罢。”
  “你知道的吧,金风细雨楼楼主戚少商,以前在我们六扇门呆过一段日子。这个故事就和他有关。  你别看他一副胸有千军的英雄气概,私底下呆头呆脑得很,尤其是在面对小顾的时候——哦,小顾就是顾惜朝,曾经是前丞相傅宗书手下,为了把剑追杀了小戚几千里,都闹到大庆殿上了。  那时候,谁也没想到他们会握手言和……”
  大庆殿逼宫事件结束后,铁手辞了官去重建连云寨,戚少商留在六扇门做了神龙捕头。之后的一年多时间里风平浪静,捕头空有一身本领也不得施展,只是逢年过节入宫朝贺、陪诸葛先生上殿与蔡京之流打打嘴仗,除了应酬,什么也没见长。  戚少商无端回想起青衣书生锋锐的眉眼,有些奇怪,他在这浑水里滚的时间比自己只长不短,怎么还可以那样棱角分明,光是看一眼都能硌得人疼痛难当?  或许,让他疼痛的不是那人,而是某种被称为“回忆”的东西吧。  “你还是没有堪破,”无情一管玉箫虚点在戚少商眼前,“二师弟因为到了‘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瓶颈,为官匪之间莫名的追与逃而困惑,所以他需要离开六扇门去反思。而你,尚连第一重山水都不曾看清。”  这是无情第一次对戚少商说出重话,戚少商虽觉惊愕,也知道他说的是事实。  “六扇门以匡扶正义为己任,这四个字说来容易,真要做到,却必须先做到‘无我’,摈弃一切个人的感情。”无情收回玉箫,垂目道。  无我。所以热血的人剑意冷血,开朗的人逐魄追命,温和的人铁手夺魂,多情的人暗器无情。  他们的悲喜,从来不教人看见。  “不能放下仇恨的你,离‘无我’之境,还差得太远。”
  两个月后,戚少商终于接到了捕快生涯中的第一件案子:蔡京遇刺。  以蔡京的名声,遇刺简直是家常便饭,皇帝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蔡太傅人还没死,就不必劳烦六扇门。  而蔡京手下高手如云,要他死,也实在不容易。这一次他仍是连皮也没伤到,皇帝却大发雷霆,责令六扇门一月破案。  原因?蔡京微服到小甜水巷寻花,刺客得此情报自不会错过时机,却不料,太傅大人身边跟的那个文士被吓得不轻。  很不幸,那文士姓赵,名佶。
  戚少商与追命并辔而行,心思纷乱。  似蔡京这等贼子,他自己也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又怎能铁面无私地去擒那刺客的幕后主使?无情说匡扶正义者必先无我,然而他现在所维护的,真的是正义?  “小戚,想什么呢?”追命的笑脸陡然闯进视线,晃得人眼一花。“啊哈~我知道了,是第一次办案的紧张吧?放心,有你三哥我罩着,不会有问题的!”  戚少商不为笑颜所动,沉声问道:“崔兄,戚某不明白,维护蔡京,是不是也算正义?”  追命抓起腰间酒葫芦灌下一大口:“谁说我们要维护他了?奉旨缉凶,维护的是律法的尊严。纵然这律法漏洞百出,却终是天下秩序所系,若默认了旁人践踏律法之举,何异于放任天下大乱!那个老蔡头行事狡猾,教人挑不出一点枉法的罪证,但只要六扇门还在,任何人都休想一手遮天!”他回头,双眸璨若星子:“我们,不就是为此而存在的么?”  戚少商被他几句话激得豪情满溢,用力地点头,给座下马加了一鞭。骏马长嘶一声,加速奔向莫测的前途。
  小碧湖,游家。  种种迹象表明,刺客和这里脱不了干系。  偏偏游家的家主“多情公子”游玉遮是个软硬不吃的人,追命跟他磨了半天,游公子只是斜挑着那双多情的桃花眼,不咸不淡地抛出四个字:无可奉告。  追命看着游公子那张白净的脸,忍不住恶意地想,不知这张脸印上一个脚印是什么模样?想着想着,脚就痒了。  倒是戚少商不愧是做老大出身,颇有些拿得起放得下的气魄,在追三爷发作之前成功把人拽走。  但是就算是老大也是土匪的老大,因此戚少商提出的解决方案在追命看来相当之上不得台面,可他也不能不承认,目前就这法子有效——夜探游家。  ……真老土。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戚少商和追命摸进游家后立刻分头行动。当日刺客被俘立即咬破齿根毒药一命呜呼,眼看就断了线索,幸得无情验出那毒乃是“心一跳”,本从毒虫身上提取而来,那虫子又极难饲养。所以,如果能在游家找出这种毒虫,也就算是证据确凿。  戚少商沿着花园里曲曲折折的回廊走了半晌,翻了两次墙戳了四扇窗,仍是头绪全无。正在心浮气躁,猛见几个丫鬟遥遥走来,连忙闪身躲在一处几乎贴在墙角的假山背后狭小的缝隙里。  意外的,看见了在这缝隙之外的任何地方都见不到的东西——墙角的暗门。推门,一个小仓库。  火折刚一点亮,戚少商的脸就青了。  仓库正中的小桌上,赫然便是他曾在安顺客栈见过的东西——青色的三宝葫芦。  早该想到的。产“心一跳”剧毒的小虫本非中原之物,能让它们在气候食物皆不适应的地方生活下来的,也只有这三宝葫芦。  那个人,果然又卷入了是非之中么。
  与熟稔的名字一同苏醒的,是层层叠叠的血腥记忆。戚少商默默把“无我”两字念了数百遍,勉强收摄心神退出了仓库。不料刚回到花园,四周黑影浮动,一霎间将他围了个严严实实。  游玉遮纸扇轻摇:“戚捕头好灵的鼻子,一点点蛛丝马迹也给你嗅到。”  戚少商知他暗骂自己是走狗,也不动气:“游公子,你治家无方,致使朝臣欲刺,圣驾受惊。现证据确凿,还请跟戚某往六扇门走一趟。”言语之中已是极为让步。  游玉遮的桃花眼依旧多情,声音却冷得像冰:“九现神龙如今也会打官腔了?只可惜我游家素无屈膝之例,戚捕头要想拿人,还得用实力说话。”  四周的八条黑影登时缠了上来。
  游家的八位好手人称“游山玩水,走投无路;天长地久,全部粗口”,那张“破不了网”一开,饶是戚少商武功不俗也很是手忙脚乱了一会儿。当然,以他的身手还远不至于“走投无路”,只是急切之间的确破网不得。  心一横,长剑一抖便是一招“一泻千里”,四面八方俱是剑光熠熠,剑意透出丈许,隔网迫得八个好手各自退开两步,几乎就在同时,戚少商一式“一飞冲天”高高跃起,长剑准确插进了大网西北角的接缝,用力一荡便露出一隙,眼看人就要出了圈子。  “游山玩水,走投无路”也不是泛泛之辈,瞬间阵势变换,大网之下竟又起三层寒光绞向戚少商小腿。戚少商人在半空,将腰一绷仰身抬足,手中剑往下递出一式“一苇渡江”,身形穿过网顶罅隙仍向圈外飞去。  就在这时,一道比闪电更亮、比狂风更急的刀光直扑戚少商,他根本来不及撤剑回挡——那是游家总管顾佛影,与多指头陀、方应看等六人合称“多指横刀七发,笑看涛生云灭”的“立马横刀”!  刀光未到,一阵鬼哭之声却先到了。
  戚少商稳稳落地,面前是接了一记神哭小斧有些气血翻涌的顾佛影。八位好手重新回到游玉遮身后,游公子青着脸斜乜身侧:“顾公子,你这是何意?”  于是戚少商见到了一袭广袖青衫,衬得那人一表人才一如当初。  他以为自己会一剑刺去,至少也是咬牙怒喝,到头来却只是静默。血腥的味道涩在口鼻之间,他死死盯住那个青衣书生,眼神如刀,像是要把他一片片割碎。  却听得那人开口,声音清冽:“让他走。”  顾佛影怒极反笑:“让他走,然后带人把游家打包送给蔡京,为六扇门攻无不克的神话再添一笔?顾惜朝,这就是你对少爷救你一命的报答?”  顾惜朝闻言笑了起来,就像在千里追杀的途中他每次和戚少商相逢时那样,有从骨子里渗出的清朗风神,就算明知这人心里存的绝非好事,也教人拉不下脸来:“原来,顾总管当顾惜朝是个知恩图报、守信重诺的人啊。”  顾佛影尚未发作,戚少商却忍不住了。顾惜朝的话轻易就揭开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些伤疤,看似平整的痂壳下面,仍是淋漓:“顾惜朝,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顾惜朝轻轻叹了口气。  他叹气的时候像是暮春最后一缕风吹过,残花落尽,繁华成灰。  他说:“戚少商,我以为你知道我。”
  戚少商用力握住剑柄,指节发白。  我知道你?知道你会背叛,会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他正要开口,顾惜朝又幽幽道:“为什么你们就没人问我,有没有见到追三爷?”  戚少商大骇:“他怎么了?”  “他好得很,”顾惜朝负手而立,“而且他已拿到了证物,案子不日就能了结。游公子,你还不放戚捕头走,是想担那‘私扣朝臣’的罪名么?”  游玉遮终于罩不住了:“顾公子,你与游家究竟有何深仇大恨,非要做到如此狠绝?”  深仇大恨?他害人,从来不需要这种借口。戚少商几乎要冷笑。  “戚捕头,不管顾惜朝手段、目的如何,受益的总归是你,你在给谁脸色看呢。”顾惜朝道。  “用背叛来做人情,戚某受不起。”戚少商毫不留情,“我原以为,你能明白晚晴姑娘的苦心,从此远离是非,却不料你冥顽不灵,不仅再惹波澜,这过河拆桥的勾当,做得也越发顺手了。”  听他提起晚晴,顾惜朝脸上血色顿减。之后他每说一句,顾惜朝的脸色就更苍白一分,到最后已是如纸一般。  原来在你眼中,我仍是步步皆错么……
  “小顾?”白影凭空出现,游家众人尚来不及反应,那白影已掠到顾惜朝身边,“你怎么了?不是辞行么,怎么弄得跟大病一场似的?”  “追命?”戚少商错愕,“你怎么会……”他本想说你不是已经拿到证物了么怎么还没走,转念一想顾惜朝说的话又有几句能信了,也就作罢。  只是,追命和顾惜朝看起来怎么很熟络的样子?  游玉遮注意的重点和戚少商显然不同:“辞行?”  追命大是意外:“怎么,小顾没和你们说?刚才他向我自首,担下了这次行刺的全部罪名,给了我紫色的三宝葫芦和‘心一跳’母虫做证物,说是要来向你辞行,我就在花园外等他……这么久了,你们还没说到正题?”  戚少商脑中空白一片。他听到自己说:“你就这么放心他,不怕他逃走?”  追命笑得骄傲:“我手上有证物啊。再说,天底下能逃过我追三爷追踪的人,还没有出生呐!”  “游公子,”顾惜朝声音疲惫,“你救我一命,对我而言并不是什么恩惠。但你帮我安葬了晚晴,惜朝不能不有所回报……”他低笑一声:“反正我负罪累累,也不多这一条,还能挣个勇抗奸臣的好名声,何乐而不为?”说完,恹恹然看向追命:“三爷久等了,我们走罢。”  戚少商呆呆站在原地看那寂寥青衫渐渐远去,竟忘了跟上。身后,游玉遮干巴巴地笑了一声:“这顾惜朝,怎么那么别扭呢……”有话不好好说,说一半藏一半故意让人误会,他真是嫌命长么?
  驿站。  追命晃晃手中酒坛,眉眼弯弯:“小顾,要不要一起喝?”  顾惜朝摇头。  追命一脸很可惜的表情,转身向一旁走去:“那我去找小戚好了。”  于是两个酒鬼在屋顶上喝得昏天黑地。  “崔兄,你真的信任顾惜朝?”戚少商遥遥看向马厩旁倚柱而立的青影,心中五味杂陈。  “我信他对‘情’之一字的执着,”追命大口灌酒,嘴里难免含糊不清,“三爷我可是情圣,看得出他对亡妻有多真。既是为还葬妻之情,他绝不会有什么花花肠子。”  情圣么?只有追命自己知道,无非是个伤情人罢了。他能明白顾惜朝的坚持,只是因为他自己也曾痛失至爱。开朗如他在回忆时仍难免痛不可抑,又何况顾惜朝?  戚少商勾了下嘴角,扯出一个无比勉强的笑容:“原来我这个知音,到底还是不懂他的。”  追命突然放下酒坛,深深看向戚少商眼里:“你是不懂,还是不敢懂?”
  不懂,还是不敢懂?戚少商有些恍惚。是的,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顾惜朝,了解他的痛和怨,狠和毒。昨夜他会说出那样伤人的话,正是因为他知道这是顾惜朝的死穴;他不再信任顾惜朝,是因为他害怕再来一个走眼会让这“知音”变成彻底的笑话。顾惜朝因为害怕失去所以干脆毁掉一切让自己从来不曾拥有,这样残忍又孩子气的心态只有他懂;而他自己又是因为在害怕什么,才在顾惜朝面前如此不留余地?  ……害怕带给他更多伤害,所以连接近的机会也抹煞么……  “你不去看看小顾么?”追命问,“昨夜见过你和游玉遮之后他的脸色一直不大好,我想他需要和你谈谈。”  “我和他无话可谈,”戚少商灌酒,“他欠我一座连云寨,连带着霹雳堂、毁诺城、神威镖局。你大师兄要我放下仇恨当一个公平的捕快,可就算我不翻旧账,也没法和一个善于背叛的人心平气和地相处。”  “善于背叛是么,”追命躺倒在屋顶上,不知为什么,戚少商觉得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伤感,“可是现在和你心平气和喝着酒的这个人,比之顾惜朝,更擅长背叛十倍不止。”  追命说:“你可知道,我是六扇门中的第一号卧底,很多时候,都是拿背叛当饭吃的。”
  六扇门最年长的名捕。经验丰富的江湖人。卧底的不二人选。  从匪帮到山寨,到起义军,到神秘的杀手组织,他的身份千变万化,目的却只有一个,就是将对方连根铲除。他们中不乏义气男儿,与他投契的更不在少数,可是就因为道不同,最终总被他的背叛杀得一溃千里。那些贼首在得知他的真实身份后,破口大骂者有之,冷嘲热讽者有之,性子激烈的甚至自剜双目以示“有眼不识泰山”或者自断一臂以示“不配把臂言欢”。  “我知道,你会说我的背叛是职责所在,是为了大义,”追命抢在戚少商开口前接了下去,“可你是否想过,顾惜朝的背叛,同样是职责。虽然傅宗书不是什么好鸟,但顾惜朝的错,远没有世人口中那样不堪。”  戚少商说:“我知道。”  一直都知道的。  那个骄傲又敏感的人,在仕途上碰得头破血流,终于得到一小片可以振翅的天空,又被一个情字绾住,也只剩一条路走到底了。  可是知道又如何。放下,远没有说说那么简单。
  于是仍旧闷头赶路,不尴不尬到了京城。  由于案情重大,加上顾惜朝那严重得不能再严重的前科,皇帝亲批了斩立决。  圣旨传到六扇门的时候,戚少商的脸一下就绿了。  “切,明明心里头还是知音情谊占了上风,在那人面前偏要死撑,还要拉着旁人跟他一起找借口说服自己去原谅,也不嫌累得慌。”追命看着戚少商匆匆离去的背景,一边喝酒一边含混地嘟囔。  冷血走过来,劈手夺下酒葫芦,动作之快让人不禁想起他名动江湖的快剑:“少喝点。对了,什么原谅不原谅?”  追命伸手去抢葫芦:“天机。”  两人扭成一团。  无情轻抚玉箫:“世叔,真的不用提点一下戚兄么?”  诸葛先生笑得温雅端方:“他未必能有我们想得远,不过结果应该是一样的。”
  是夜,刑部大牢被劫,皇帝震怒,本来又要责令六扇门限期破案,结果被诸葛先生几句话轻飘飘带过,追凶的任务遂转到了朱月明头上。  ——就如诸葛先生和无情之前讨论过的那样,抓到人就算六扇门完成了任务,弄丢了人与六扇门无关,错在刑部。  朱月明郁闷得要吐血。刑部不乏高手,看守天牢的更是精英。那晚来劫牢的剑客武功虽高倒也不足成事,不料一把暗器不知从哪里飞来;又有影掠如风,众人却连他身形也不能看清;更有一剑势如飞电,几乎见剑不见人。总之,在多方助力之下,剑客成功地携了犯人落跑。  手下大都带伤,还限期追凶,欺负人么……
  戚少商自不知庙堂之上的暗潮汹涌,他现在只为眼前的书生头疼。  书生说:“你不是说不杀我老天都不长眼睛么,现在干嘛又救我?”  书生又说:“我冥顽不灵贼心不死,你不怕放虎归山我再掀腥风血雨?”  书生还说:“怎么,你嫌我命贱不肯杀,现在连刑部的刽子手你也担心会被我脏了刀?”  戚少商终于爆发:“顾惜朝,你有完没完?那天在小碧湖是我说了错话,可你至于记仇记到现在么?你还是不是男人!”  顾惜朝不语,偏着头看他,冷笑。  戚少商被他看得无明火起,脑门一热就失了冷静,回过神来已经把顾惜朝拥在怀里:“你就不能偶尔卸下那该死的骄傲么……我视你为知音,这一点从未变过,你自己不也是如此?现在你已是自由之身,回游家,或者漫游江湖,或者留在六扇门都随你。以你的才华,只要不伤天害理,走到哪里不能高飞?游家自不必说;江湖上想要你命的人虽不少,但我相信以你之能这不足为虑;六扇门诸葛先生有识人之明,追命与你私交甚笃,我更了解你的冲天之志。不管你走到哪里,我这里都会给你留一坛酒、一张琴,我们随时可以再琴剑相和!”  顾惜朝僵在突如其来的温暖里。  旗亭一夜,难忘的不止是他一个人。  于是他抬手,很轻地回应了这个拥抱。  一个属于知音的拥抱。
  后来顾惜朝走了。  戚少商仍然当他的捕头,巡街上朝整理卷宗,三点一线。  追命依然蹭戚少商的酒钱。  再后来京城情势急变,戚少商和六扇门的所有成员一样奔波,青衣故人不期而至,与他一起面对诡谲的风云,开口的第一句话,平静得有如谈论天气。  他说:“你的酒和琴还在么?”  戚少商大笑:“那当然!”
  “……就是这样了,他们从此尽释前嫌,共同进退。”追命拍拍手,“讲完了。”  女掌柜露出意犹未尽的神色:“三爷故事里可有好多没交待来龙去脉的词呢,像那个‘晚晴’,还有‘旗亭一夜’。”  追命嘿嘿两声:“哎呀,反正不影响大局嘛。”  女掌柜颔首:“也对。”继而展颜道:“三爷这故事果然圆满,不负今日佳期。待我稍作记录,再找个好故事回覆三爷。”  她屈指轻叩桌面,绿衣婢女推门而入,捧上一本薄册子并文房四宝。女掌柜将册子翻开,紫毫游走,流畅的行书跃然纸上。
----------------【鹊桥仙】纹枰捭阖,黑白横纵,谁笑步步皆错。与君相逢何太幸,耗却我半生离索。琴心剑胆,知音几何,携手黄泉碧落。灵犀岂惧银汉阻,凝眸处尽成脉脉。                     ——《西风集》----------------
下:点绛唇
  竹门半开,夏夜特有的暖风拂入阁内,送来了几缕隐隐绰绰的歌声。  追命凝神听时,仍是少女清丽的声线,却如隆冬里的泉眼,汩汩水声上覆了薄薄的冰,折出冷而涩的回声。渐渐地那声调愈高,音却愈低,像是泉水一层层凝了下去,终于彻底封住,寒气砭人。静默中,被三尺冰霜锁住的一点活气儿几欲断去,可听的人总觉得它还悬着,幽幽晃晃,似一种凄艳的挣扎。  追命有些透不过气,抓了桌上茶盅匆匆灌下一口,只觉齿颊留香。茶味虽略有苦意却温和不涩,更有淡淡回甘,尤其出人意料的是,茶中竟夹了奶香与油香而丝毫不显腥腻。女掌柜含笑看他以喝酒的架势牛饮,待他终于长舒一口气,便轻描淡写地开口:“三爷,这班雀雏儿的歌喉可还入耳?”  追命喝了些茶才察觉肚里空空,看看果盘里葡萄晶莹如玉,捡了颗扔进嘴里,竟是从未尝过的醇美,忍不住又往口中塞了几颗,口齿不清地答道:“掌柜的,今天是七夕佳节呐,你怎么排这种惨兮兮的曲子?”  女掌柜侧目示意,绿衣婢女退出厅外,随手关了门,也截断了那幽泣似的声音。  “三爷不知么?这七月乃是鬼月,从初一开始开鬼门,到三十关上鬼门。七月十五阴气最胜,鬼门大开,阎王率群鬼与人同乐。七月七日,正是鬼门半开之时,称为‘小开门’,此时长歌镇魂,可致心中所思。”  女掌柜半眯了眼,笑容幽深:“今日,天上两星相会,人间有情成双,这长眠地下的、阴阳相隔的,总也该有谁来为他们一歌——况且,这曲子虽冷涩,意思却是好的,便是人间男女也可以一听,就当是勉励自己抓紧眼前的幸福吧。”  追命险些被葡萄噎到,这女人,话里有话?  女掌柜却似并无他意,托腮道:“如此说来,我也想到该讲什么故事了——就讲一柄剑的来历。”  她眼波流转:“这柄剑,名叫逆水寒。”
  追命呆掉:“我刚才有没有说,小顾是为了什么追杀小戚来着?”  女掌柜笑:“三爷说了,是一柄剑呀。”  追命持续呆滞:“我没有说是哪把剑吧。”  女掌柜笑得越发纯良:“没有。”  “……没事,你继续。”
  “世人皆传,逆水寒乃铸剑大师殉身而成,是以锋锐无匹。此言大谬。  试想,铸剑之法,有制范、调剂、熔炼、浇铸、锻刃,有人要跳炉子,必是在‘熔炼’一环。若跳下去的真是铸剑师,其后的‘浇铸’固然能由旁人代劳——毕竟陶范可以是铸剑师一早制好,但‘锻刃’一节却要怎么办?若连锻刃也假手他人,那跳炉子的那位还算是这把剑的铸剑师么?  所以,历代虽有殉剑者,却从没听说过有铸剑师自家殉炉的。就连以铸剑者命名的干将、莫邪二剑,也是莫邪殉,干将铸。  所以的所以,殉了逆水寒的,其实另有其人……”
  西周。  宣王四十六年,天子崩,太子姬宫湦继位,耽于声色,国家衰朽。  第二年,三川地震,岐山崩。太史伯阳父说,以前伊洛竭而夏亡,黄河竭而商亡,现在大周如夏商的末季,只怕是撑不过十年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大夫赵叔带也在。大夫沉默良久,问:老太史,三百余载,真的就是周室的尽头?  “天子乃天下气脉所系,然而当今天子的这‘气’怕是早散了!要挽救这倾颓的人世,正道上早就没了路。”伯阳父抬起浑浊的双眼,似看向莫测的青冥深处,“只有以毒攻毒,强夺天命。”  “强夺……天命?”  “不错!集天下凶戾之气铸成一剑,强行将天子之气钉在镐京!”老人眼中闪过一抹狠绝,“这是毁清名、致怨气的下策,你可愿一试?”  赵叔带匍匐于地:“为延国祚,此身万死又何悔之有!”
  “天子剑是吧,” 被称为昏君的男人似是来了兴趣,“好!我给你调用举国矿脉的权力,至于凶戾之气,不就是杀人么?那些戎狄俘虏和奴隶,生死由你!”  “谢大王。”赵叔带叩首,“还请大王借一人协助臣下。”  “你要借谁?”  “亚旅,戚少商。”
  铸天子之剑,自然非同小可。周国顶尖的铸剑师尽展所学,用了半年时间才制成首轮浇铸用的陶范;又过了半年,才调出最合适的冶金方剂。  接下来就是熔炼了。  戚少商身为将军,多年镇守边关抵御戎狄,对这些胆敢侵犯大周疆界的外族恨之入骨,可眼下他看着成队的俘虏被斩杀,仍是心中恻然。  “大夫,”他皱眉拦住手下行刑的军士,看向赵叔带,“杀人如麻,岂是天子之道?以千人心头热血衅金而成的邪剑,岂能称天子剑?”  赵叔带道:“他们是戎狄!”  “西戎北狄也是人,”戚少商声含微怒,“位有尊卑,命无贵贱!大夫若执意屠戮,请恕商不能相助。”说完就要招呼军士走人。  “戚将军请以大局为重,”赵叔带放缓了声音,“千人生死与天下百万人生死,你选哪一个?将军本也是身负无数人命的悍将,想来不会没有以杀止杀的觉悟。”  杀一人救千人,他会不会下手?  杀千人救百万人呢?  戚少商发现自己无法回答。
  血光纠缠,阴风渐盛。终于,一道暗红的戾气冲天而起。  三十三天之上,云阶轻震,值年太岁查验休咎,目光渐冷。  “区区凡人,也想违逆天命?”天帝闻奏面无表情,“多大点事,劳殷卿挂心。既然他姬宫湦要兴杀伐,此案就移交斗部。斗母,可有合适人选?”  斗部正神坎宫斗母出班,略一掐算,回覆道:“北辰天罡星君治下有一小仙逢劫,合该应在这剑上,派他去,原是再合适不过。然此子品阶太低,不能赐以钦命,只能以历练的形式下界,不知是否妥当?”  “既是命中之劫,就让他去罢,”天帝道,“形式不拘,历练也无妨。若能渡劫,自该他修为精进,进阶升品,想来众卿也无意见;若他不能渡劫,自是修业未够,重入轮回也属应当。那时若邪剑仍在,就叫天罡星君直接出手,不必请旨。”  坎宫斗母领命,天帝想了想,补充道:“应劫的事,别让那小仙知道。”  斗母会意:“以常心应对,才见根骨。”  天帝点头,随口问:“那小仙叫什么名字?”  “顾惜朝。”
  顾惜朝一身青衣飘然来到镐京的时候,正逢天子剑开范。  陶范尚温,工匠们还不及启封,红芒一闪,整个剑炉都炸裂开来,几个躲避不及的匠人当场被乱石击毙。血红的长剑冲上半空,未煅打的剑身似有削金断玉的力量,连头顶的日光,也被那妖异的红压得黯了黯。  顾惜朝蹙眉:“孽障!”青袍漫卷,身已掠上半空,右手结印,左手抓向剑身。  玉色的手指触上那道血色,一霎万千凄厉鬼啸冲进脑海。顾惜朝心神大震,被这凶悍无匹的怨气攻了个措手不及,只觉气血逆行,眼前发黑。  咬牙,右手五指如兰花开合,繁复咒印瞬息而成:“疾!”  青色莲华自虚空中舒展开来,莲瓣覆上剑身,红芒渐收。
  就在顾惜朝稍稍喘息的时候,地面传来惊呼:“是妖孽!他要毁神剑,毁大周!”  顾惜朝无法反驳,因为在惊呼响起的同时,一支箭洞穿了他毫无防备的右肩。剧痛中灵台振荡,青莲凋零,剑身光芒大盛,戾气再度噬入神识,他只来得及做一件事——  “九天普化君,化形十方界;手把九天炁,啸风鞭雷霆……敕!”  惊雷乍动,天地失色。
  那天戚少商并不在镐京。  剑身将成,自然需要以珍宝良材制作剑柄相配。戚少商奔波数日才寻到合适的玉石,回程时难免如释重负,看什么都格外顺眼。  包括路边一滩看不出是什么的青。  鬼使神差地,归心似箭的戚少商在看到那片青影的时候泛起了好奇,于是他下马,上前,伸手去翻。  玉色的面容,一丝凝固的血痕蜿蜒其上,平添了某种惊心动魄的艳。
  顾惜朝醒来,触目皆是陌生陈设,挣扎着坐起想要运功疗伤,却发现内息已是空空荡荡。  也难怪。那时为了不被鬼气反噬成行尸走肉,勉力施了雷声普化天尊的咒,虽克住了剑中妖邪却也让本就忌雷的自己受了重创。眼下经脉受损难运周天,一身修为相当于折去大半,能够维持人形,已属幸运了。  “你可算醒了。”有些兴奋的语调响在身后,不及回头,一道身影已经落在榻前,明晃晃的笑容伴随两个酒窝撞进视线:“怎样?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这就是“戚少商”和“顾惜朝”在时间洪流里的初次交汇。彼时他们并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对于已经注定的未来,更是一无所知。
  数日后,顾惜朝终于可以行动自如。  戚少商因为监督不力致使天子剑受损,周王小惩大诫,降他为千夫长,闭门思过半年。他自己倒乐得轻松,一干随他出生入死的弟兄却捶胸顿足了许久,最后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老大,你放心吧,我们一定会完成你未竟的事业!”  顾惜朝听说戚少商替上司办事不力被罚思过,却是一笑:“我只好奇,你这人呆头呆脑的,谁会托你办事?又有什么事是可以交给你办的?”  戚少商看着他因迷惑和认真而格外清透的眼,心道也只有在你眼中我才这般呆,嘴上打个哈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就是繁琐得很,半年思过,正好落个清闲。”  顾惜朝,你这样清新出尘的人,还是不要知道我身后那些狰狞的血腥为好。
  相处,平淡无波。  戚少商为人洒脱不拘小节,并不问顾惜朝的来历和去处;顾惜朝则因清修多年,对与人相处之道不甚了了,压根就没有问长问短的意识。同住了多日,两人对话本也不多,直到一日戚少商偶然提起用兵之道,顾惜朝随口就接上几句,其见解之精妙让戚将军咋舌不已,却不知,那人本就是斗部神仙,又隶属主司战事的天罡星君座下,军阵什么的自是精熟。此后戚少商便常向他讨教,一来二去,两人越发投缘,聊的内容逐渐扩大到天南海北。戚少商的风趣和顾惜朝的博闻完美契合,日子一久,他们发现自己想不起也不能想像两人没有相遇时是怎样的光景。  “真是……很奇妙的感觉,”顾惜朝微微偏了头,眼神是一如既往的清透,“我们好像从开天辟地起就认识了一样。”  戚少商笑:“这就是知音啊。”  “知音?那是什么?”  “舜帝作《九韶》,飞凤来仪。”戚少商像是赞叹又像得意,“我的心思就是那《九韶》,世间只有你这灵凤能懂。反过来也一样。”  顾惜朝知道这典故,却不得要领:“我不是禽类,更不属凤凰一族。”  戚少商见他如此认真,大乐,笑得扶了墙才能站稳。
  一日,顾惜朝打扫院落,拾得几块奇形石头,玩心忽起,将石头拿进屋内在案上摆成山势,又折了些细枝弱草插进缝隙。戚少商见他兴致勃勃,忍不住凑了过来:“这是什么?”  顾惜朝直起身子跪坐端正,眉峰一扬:“昆仑山。”  他伸出一指:这是木禾,这是开明,这是珠树……传说从他指尖复活,青衫磊落的顾惜朝一时有种指点江山的气魄,戚少商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他,有些恍惚,更多的是欢愉。  惜朝,你总是给我带来惊喜。  心念一动,戚少商伸手按住顾惜朝正指得起劲的那只手。  “我不要挤满神仙的昆仑,”他笑着说,“我要一座只属于你我二人的仙山。”  他风一样跑出去,回来的时候手里捏了团土。握惯刀剑的手细细捏下一个个小泥丸,小心翼翼地摆到石头上:“你看,这是阁,这是台,这是院,这是桥……”  不等他说完,有人一头撞进屋内,竟是戚少商手下七名心腹军士之一。“老大,大事不好!”那姓穆的汉子神色惶急,“赵叔带大夫要大王赈济南方受旱灾影响的诸侯国,大王不但不允还要罢免了他!褒珦大夫为他求情,却被关进了监狱!”  戚少商霍然而起:“两位大夫是朝中仅剩的诤臣,若是一日之间先后被贬,谁还能保大周天下?”他递给顾惜朝一个“我尽快回来”的眼神,匆匆随那军士离去了。  朝堂之上一番唇枪舌剑做了白工,戚少商郁郁归来,已是月上中天。推门时,却见疏淡月下顾惜朝寂然独坐,姿势与他离开前一般无二。  心里有根针扎了一下,他点灯,有些嗔怪:“怎么这样不爱惜自己?”  顾惜朝淡淡道:“无妨。”
  对他而言是真的无妨。千年清修,每日枯坐的时间比今日只长不短。他只是想静静整理凌乱的心绪,并没有注意到时间悄然流走。  “你看。”他指向桌面,那些精心堆叠的山水楼台在戚少商匆忙起身的时候已随着桌案震动崩塌。戚少商赧然道:“我重新堆过,可好?”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顾惜朝的声音清明冷静得大异往常,出尘的谪仙气度在这个月夜如昙花璨然而放,“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我复现的昆仑仙山可以得保周全,你想要经营只属于我们的世界却被阻止,这是天意。”  戚少商突然觉得恐惧。要失去他了。这个感觉如此强烈,让他一时忘了礼法抱住那抹青影,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定他的存在:“别胡思乱想……我只是走得急了些,因为我担心赵叔带大夫……若他被贬,铸造天子剑一事就只有我这个思过中的将军还在负责,万一有什么差错,这大周天下,我赔不起啊……”  怀中身躯猛然一颤。督造那柄剑的,原来是你?  为什么偏偏是你?  顾惜朝阖眼,无力感如潮水涌来,将他溺毙。  ——原来如此。  ——难怪,会有这样的天意示下。
  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戚少商觉得顾惜朝在躲自己。  难道是那夜自己的唐突举动吓到他了?  不过是一个纯净的拥抱,戚少商却在刹那间看清了自己的心意。顾惜朝之于他绝不是知音那么简单,他不再满足于相遇相交,而是要相伴相守。  戚少商的心思,顾惜朝现在没空去猜。他并没有故意躲着谁,只是自从明白天子剑的负责人是戚少商后便想趁他还在思过一举解决了这事,所以近日来抓紧一切时间吸收日月精华恢复灵力,旬日过去,经脉复原了六七成,已能御风驭焰。  他再次来到剑炉。
  上次他以天雷封印剑中凶煞之气,那剑失了灵性,本身却仍是用最完美的配方铸成的好坯子。匠人们将剑回炉,重祭了人牲,转眼又是月余,炉火开始转青,开炉的时刻也近了。  顾惜朝深知这次绝不可再让它等到熔炼完成。青衫携了长风自空中突然坠下,掌中蓄势已久的风刃斩开炉顶,青光一卷,生生束住炉内熔金,鬼魂们撕咬着突围却被一朵青莲稳稳包裹,待顾惜朝蹁落地面,青光如蝶四散飞去,露出的,已是一段幽蓝冰冷的金属。  它再也不能被熔铸。  而以当今周王之力,要再度搜罗足以收摄群鬼的精金宝矿,怕是难了。  这任务,总算是完成了罢?顾惜朝有些茫然,青袂一展已遁入气脉,在剑炉守备发难前远远离开。
  再度显出身形,已是在通往戚少商家的路上。  再见他一面,顾惜朝想,就一面,至少道个别。然后他就乘风回到九霄之上,做回平淡的仙人。  况且他也确实有些累。内伤本就没有痊愈,方才与一众怨鬼相抗又耗了不少力气,就这样回天庭,只怕三十三天才飞到一半就得跌下来。  于是他走上前叩了门。  门开时,戚少商看向他眼睛深处:“你要走?”  这就是知音么?不必开口,就能明了一切。  “我知道,你不属于这里,”戚少商面无表情,“若你当我是知音,就陪我喝一夜酒罢。”
  向来斋戒不沾荤酒的顾惜朝被并不算烈的酒灌得满头烟霞,依稀见戚少商拔了惯用长剑在庭中舞作惊龙,于是他笑,屈指击碗,曼声长歌:  吁嗟君子,竹疏松荣;硕兮颀兮,翩若惊鸿。  吁嗟君子,舞鹤流风;仪兮威兮,剑动潜龙。  ……  他想他是真的醉得厉害,不然怎么会看见戚少商的脸在视野里陡然放大,黑白分明的大眼里有爱恨纠缠:“惜朝……”  只是一声低低的呼喊,却有难以言明的情绪在其中千回百转。顾惜朝努力撑起精神想要分辨那里面隐藏的错综暗流,终是无果。  不等他思量,一片柔软温热的触感,已经贴在唇上。惊讶之下想要支起身子,却有一双有力的手钳住臂膀。  无路可逃。  ……而他也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要逃……
  顾惜朝醒来的时候,已近正午。  身上残留的凌乱痛楚证明昨夜的疯狂并不是酒醉后的迷离梦境,他有些无措,想起身,却发现动不了。  大惊失色——是咒力!  戚少商站在榻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神色却是哀戚。  “顾惜朝,事到如今我仍是下不了手杀你……”  剧变当前,顾惜朝反倒静下心来,挑起锋锐的眉:“杀我?凭什么?”  戚少商把一物递到他眼前,竟是他贴身收藏的那柄废剑:“昨日在剑炉,顾公子好威风啊。”  顾惜朝舌根泛苦:“你看到了?”  戚少商声色骤厉:“上一次毁剑的也是你罢,你接近我,就是为了这把剑?妖孽,你为何执意要与大周为敌?”  “妖孽?”顾惜朝冷笑,“我虽无神职,好歹也已超越地仙之品,得入天宫。妖孽之名,未免太看轻了我!”  “有这样的神仙?”戚少商亦冷笑,“被缚妖符制住的神仙?”  顾惜朝微眯凤目:“昨夜我喝的酒,你用符浸过?”
  戚少商道:“赵叔离朝前曾对我说,民谣有谶曰‘月将升,日将浸,檿弧萁服,实亡周国’,国家将亡,必出妖孽,特将太史收藏了多年的重宝‘缚妖符’交到我手上。我原是不信的,谁想昨日只是到剑炉与弟兄相聚,就见你……!”  他说不下去,缓了半晌,才续道:“我是真心想要与你相守,可你与我结交却是为了毁大周天下!……你也不必白费力气解这禁制,这符是当年辅佐武王伐纣的齐太公所绘,你解不了。”  顾惜朝几欲吐血,太公姜尚身负玉虚勅命,以打神鞭约束众神,素有“太公在此,诸神回避”之说,他老人家的符莫说是妖怪,就是神仙也讨不了好!倘在平日他中了此符还能以天心正法冲开,偏偏这次符咒恰在他最虚弱时发作,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  他惨然道:“我无话可说!总之,我绝非妖孽,与你结交亦无它心!”  戚少商默然不语,取出另一张符,点燃,拍向顾惜朝眉心。  顾惜朝大骇:“不要!”  这符若是贴得实了,他的千年修为必成飞灰。  戚少商听他惊呼,手上生生滞住。那符在顾惜朝眉心前不过盈寸处停下,迅速地烧尽了。  饶是如此,顾惜朝也被伤得不轻,身上已然起了变化。  舒展如莲的九条墨色长尾,化为黑毛利爪的手足,头顶立起的耳朵。  戚少商笑容如哭:“到现在,你还在骗我!”
  顾惜朝眼中光华微黯,自嘲地一笑:“信不信由你。我是昆仑山上玄狐得道,位列北辰天罡星君座下,因出身卑微,平日行事务求谨慎自爱,不敢踏错半步……”  我本还担心昨夜的放纵会使我难容于天庭,现在看来,已经没这个必要了。  已经……回不去了……  他猛一闭眼,在戚少商什么也不曾看清的瞬间,一道黑色的闪电已逸出门外。
  就在戚少商与顾惜朝对峙的同时,监狱里的褒珦被儿子用绝世美人褒姒换了出来。姬宫湦得此倾国之色,更加不理朝政。不过数年,国力已尽。  后来,姬宫湦为搏褒姒一笑,点了烽火台。  再后来,犬戎来攻,姬宫湦急点烽火求援,八百诸侯无一来应。  已经升为大司马的戚少商率领手下弟兄拼死护着王室逃到骊山,姬宫湦手握天子剑,剑上有太公符咒加持,使戾气勉强可以穿透顾惜朝的封印,然总归是威力大减。即时如此,仍有不少怨鬼环护他们周围,凶狠地撕咬每一个扑上来的敌人,一时间犬戎众人也奈何他不得。  混战中的众人都不曾注意到,一道黑色的闪电已潜了过来。
  沉湎酒色的君王终于支持不住,剑中怨鬼反噬剑主,一霎间姬宫湦的皮肤迅速塌陷。戚少商大惊,劈手夺下天子剑,巨大的吸力顿时从手上传来,幸而他性格坚毅体魄强健,还能凝神抵抗。  就在他凝神的刹那,黑色闪电射过,戚少商手上一轻,剑已无踪。  失去了怨鬼屏障,犬戎的刀光如骤雨般劈头盖脸砸了下来。
  玄色的九尾狐衔了一柄幽蓝长剑,在山林里漫无目的地蹿来蹿去。  那个人,会死么?……等等,我干嘛在意他的死活?若不是他,我何至于拼着打回原形的下场强冲那该死的禁制!  ——现在的顾惜朝已不再是狐仙,甚至连妖怪也算不上,充其量不过是一只有智慧的狐狸罢了。  这只有智慧的狐狸放下了天子之剑,前爪在地上刨刨刨。  既然没法封印你,只好暂时埋起来再说了。    身边有犬戎部队打马而过,语随风传,他来不及耷下耳朵装听不见。  姬宫湦死了。褒姒被虏走了。他们的儿子伯服也死了。  戚少商手下的七位弟兄全部战死。  戚少商杀出重围,逃了。  据说他是接了姬宫湦的遗命,去找流落在外的大王子宜臼,拥他为天子。  犬戎不会让他活着走到宜臼面前。
  顾惜朝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带着剑跑在镐京城外,仗着身形灵活小巧,他避开了几队犬戎,终于遥遥看见戚少商一人走来,手中剑已折。他去的方向,正有犬戎埋伏。  顾惜朝一跃落到他身前。你不可以过去!  戚少商看见这黑毛小畜,眼中有流光闪过,瞬间又成森冷:“顾惜朝?”  狐狸弓起背,毛发倒竖,拦人的意思非常明显。  戚少商猛然弯腰抽走天子之剑,顾惜朝不防他有此举,眼前一花,剑已架在颈上。  唇角一痛,原来是抽剑时被划伤了。
  “这下你满意了?”戚少商涩声道,“我的七个弟兄,还有这大周江山……你准备,拿什么来赔?”  顾惜朝晶亮的小眼睛直直望向戚少商,不知是不是错觉,戚少商觉得那眼神可以称做悲悯。  戚少商,你以为自己在守护的,是什么?  衰朽的王朝。不公的世道。杀戮。倾轧。  你凭什么认为这样的现状应该维持,又凭什么认定维护它是你的责任?  顾惜朝心中缠过千言万语,大部分是讥讽的口吻。然而他什么也说不出。压在身上的剑承载了武将的力道,他的脚爪只能在地上贴得死紧,想写些什么也是徒劳。  良久,戚少商撤剑退开两步,神情萧索:“你走吧。”  顾惜朝身上压力骤减,前爪刨地,就要提醒他犬戎部队的所在。  却有锐风袭来,穿透后背前胸的凉。  一支羽箭将纯黑的九尾狐钉在地上,箭梢兀自振颤。  戚少商扑了上去,只觉血液结了冰。前方诸侯大军挟犬戎俘虏气势十足地走来,他看不见。他只抱着玄狐不再灵动的身体死死盯住王子宜臼手中的弓,那弓弦,还未归复平静。  有诸侯称羡:“大王甫登九五便诛斩妖邪,必能建万世之功。”  宜臼微笑,新君的飞扬意气遮不住:“大司马,你可以将天子之剑呈上来了。”
  有犬戎俘虏破口大骂:“天子?我呸!联合外人打老子,事成之后就翻脸,当我们西戎无人么!小子你听着,但凡我戎族有一人尚在,你们周国就别想好过!”  刀光一闪,那俘虏倒在尘埃。  戚少商静静看向宜臼。联合犬戎灭姬宫湦,再集结诸侯驱逐犬戎。想来,姬宫湦下令以犬戎俘虏做人牲铸剑是他能和犬戎联合的重要契机罢?  很成熟的手段。他会是有为的君主。  戚少商抬眼,杀气山崩地裂,手中邪剑兴奋得不住震动,嗜血怨鬼们齐声高歌。  “大司马你想做什么?!”“护驾!”“救命啊!”  天地,血红一片。
  “少商。”  清冷声音拂过灵台,四周鬼泣之声戛然而止,充塞视线的血红亦渐渐淡去。  青衣当风,浑不染尘。唯胸前横贯一箭,血濡春衫。  “惜朝……你……”  “大约是、回光返照、吧。”那人艰难一笑,扯动唇角伤口,血顺着唇线勾勒而下,艳恸骨髓。  戚少商一把揽住那单薄身影:“你不会有事的!你是神仙,神仙怎么会死?”  “你终于肯信我了……”顾惜朝神色柔软,“少商,剑、反噬、危险……”他已没有力气说完。  戚少商双眼火辣辣的疼,却强撑着不敢闭上不敢眨眼,任大颗大颗的泪噼噼啪啪砸下来。顾惜朝再度扯扯嘴角,用力抬头,在戚少商唇上蜻蜓点水般印下浅吻。  “那夜长歌剑舞相和,是我千年来最快活的时光。”戚少商听到他的心这样说。  然后他化作一道白光飞速逝去。  登入仙籍后功德自与凡人分开计算,魂魄会在轮回前被召回天庭,由自家上司整理因果福报再移交东岳大帝。戚少商并不知道这些,他只是茫然地环顾四周。邪剑爆发的威力已把这里搅得尸横遍野满目狼藉,略辨认了下,不见宜臼。便宜他了。
  戚少商抬手抚唇,那上面还沾着顾惜朝的血。他突然笑了,一剑刺入胸腹之间。  我戚少商,誓以神魂长守剑中,压制怨鬼,万劫不辞!  强烈的执念与先前顾惜朝种下的封印遥相呼应,同剑中怨气激烈对撞,剑身竟似融化了一般溅起水花。戚少商的执着在水中逆流而上,所到之处寒气砭人蓝光大盛,生生将剑身正反两面各蚀出一道蓝槽。  惜朝,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从此以后我将在这剑里等你,十年,百年,千年,我相信,我们终会相遇。
  璀璨无匹的光华与至冷至凄的寒气一齐爆裂开来,九霄之上,坎宫斗母心中一动,已明前因后果,叹息一声:“天罡,去善后罢。”  白衣银甲的弱冠少年在斗母座前拱手:“属下告退。”  重霄之下,天罡星君拾起寒剑,修长手指划过剑身,便有沛莫能御的清净之力引导冤魂去往地府。唯戚少商是以魂立誓,除非他自己看破,否则强拉硬拽只会让他魂飞魄散。天罡星君摇头,罢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强求不来的。  “逆水而上,心如坚冰么……”少年模样的天罡星君轻叹,弹指处白光一闪,“逆水寒”三字古拙铭文已刻在剑身。他抛下剑径转自回天庭去,之后会有哪些人哪些事以此剑为纽,通通与他无关。
  女掌柜说到此处便没了下文,追命神色怪异:“掌柜的,你一定要给故事主角套上小戚和小顾的名字么……”  女掌柜纤掌轻挥:“哎呀呀,我这也是方便你理解么。”  追命暗翻白眼,方便,很方便!却听得这奸商又变了语调,高深莫测地补充:“天大地大,无奇不有,轮回之说,未必无凭。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又有谁能说得清楚?”  “时候也不早了,三爷该回六扇门了。”正当追命准备开始沉思,女掌柜突然振衣而起。追命也只好跟着起身,互相道别后就顺着来路回去了。  门外两个小婢走进房内,一看桌案就笑:“好厉害,全吃光了耶。”  女掌柜肉痛:“我的琅玕果!我的凤髓奶茶!这小子是猪吗啊啊啊~”  绿衣小婢吐槽:“可是你看他吃的时候看得很开心诶。”  女掌柜痛心疾首:“那时候只顾着欣赏美色,没注意存货……梨霭你记住了,这一点千万别学你老大我!”  绯衣小婢拍肩:“算了吧老大,说到底也无非葡萄、奶茶,这些东西咱又不稀罕。”  女掌柜愤然:“菡烟你这是说什么话!地主家也没余粮!”低头略一思考:“下回请铁手来的时候预算给我削削削!水果就用西瓜好了,反正这东西对他们来说是要去辽国才能买到的奇珍,我用西瓜待客,没人敢说礼数不周,哼哼哼~”  ……    总而言之,清秋阁又度过了充满朝气(?)的一天。
----------------【点绛唇】山水无言,曾见长天坠星斗。酿月为酒,夜染孤影瘦。红尘相误,青锋斩青柳。忍回首,泪如雨骤,不觉满罗袖。                  ——《西风集》----------------
卷一完结,敬请期待卷二·铁手篇预告:上:朝中措铁手是如何突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之境重返六扇门?从神龙捕头到风雨楼代楼主,戚少商和与他并肩的那人经历了哪些蜕变?下:浪淘沙战国,群雄并出。偏安小国里不得志的侯爷,会在神秘地宫里找到他想要的么?
卷二 七月初十 上:朝中措
  夏日昼长。早市刚起,天已经大亮了。  今天是七月初十。中元将近,早市比往日热闹了许多,贩卖练叶、麻谷巢儿等祭祖之物的摊点前更是人头攒动,京城巡捕近日也越发繁忙。  东水门。  一个少妇买了些水果,正要付钱,眼前黑影闪过,手上钱袋便不见了。  偷儿得手,几个闪身晃开数丈,汇在人群里藏了踪影。这时一只手搭上肩头,他不耐烦地一拍,手的主人浑若未觉,落在肩上的力道一分不加一分不减。  回头看时,是一个身染晓露的黑衣男子。  山峰般棱角分明的脸,眉目如电,神色倒是春风似的柔和。  黑衣男子缓缓开口:“把钱袋还回去。”  他声音不大,语调也温,偷儿却好像见了鬼,惊得一跳。  可是他跳不动。肩上那只手并没有蕴多大力道,甚至可以说是亲和,隔着衣料能感觉到掌心温暖的那种亲和,就像黑衣男子给人的感觉一样,宽厚端方。但他就是逃不开。迈步错身诸般动作还未成型就被莫名化解,偷儿额角渗出冷汗,自知今日难以善了。  黑衣男子还待相劝,那偷儿忽然发难,回手一把石灰扑面而来。两人距离不过二尺,黑衣人纵使功夫了得,又怎提防他遽然出此歹毒招数?况且面门总是习武之人弱点所在,哪怕是金钟罩的顶尖好手也鲜少能把眼目喉舌练得刀枪不入,更不必说黑衣男子本就不擅此道。  这偷儿,眼界老辣。  只可惜他还是算漏一着。
  黑衣男子早在他肩头一绷之时便知有异,兔起鹘落间不及抬手,只一吐内息,似是叹了一声。  就这一叹,石灰粉便如迎上立海而起的巨浪,生生倒卷散落。  这等应变,这等内力,不是刚刚结束晨巡的六扇门东方总捕铁手是谁?  铁手一向温和的声音带了三分薄寒:“你本无大恶,我也有心予你改过之机,怎奈你出手如此狠毒,少不得要往六扇门走一遭了!”  那偷儿穴道已然被制,铁手招呼一声,两个随他巡街的小捕快挤过人群架了偷儿就走。铁手找到失主一番安慰,因钱袋是物证须暂存六扇门,便自掏腰包替她付了账。  信步沿汴河往六扇门走去,不多时已到清秋阁。
  清秋阁是书场兼茶肆,开张不到半月,生意极好,六扇门中的小捕快也常趁空去听一段故事。铁手听他们提了几次,然而素来脚踏实地的他对逸闻野史并不上心,今日回六扇门途中远远见人行窃,从平日里走的南门大街转到了东水门,这才踏上了汴河岸边,也就第一次路过了清秋阁。  清秋阁每日巳时开场说故事,现下不过辰时,阁内已是七八分满,靠前的座儿一个不空。铁手暗暗称奇,不觉驻足多看了几眼,就听天边一声雷响,豆大雨点倏然齐落。  夏日天气,果真说变就变。  铁手正要疾奔,却听得有人道:“铁二爷,老天要您留下来喝杯茶呢。”看时,门边绯衣垂髫的小婢嫣然相招,教人不忍拒绝,想想也无要紧事,便迈步进了阁内。
  原以为与众客一起听书喝茶就是了,谁知绯衣小婢领了铁手径上二楼。此处据说是掌柜的会见贵客所用,旁人轻易不能上来。转进客厅,只见桌案整齐,茶果俱备,紫衣的女掌柜含笑相迎:“铁二爷一来,清秋阁蓬荜生辉。”  二人尽了礼节,各自落座。  “不知掌柜的邀铁某来此所为何事?”铁手问道。他与这些生意人并无往来,女掌柜邀他入阁,若说真的只是为了避雨,未免也热情得有些夸张。  “二爷不必多虑。”女掌柜轻笑,纤指摩挲着面前一本小册子,封面“西风集”三字清晰可辨。“清秋阁卖的是故事,我这掌柜自然要努力搜罗。然则说到江湖异事,谁人能比四大名捕知道得更多?二爷可不要吝啬呀。”  铁手不是个多话的人,本想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却突然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  不妖不艳,不蔓不枝,不攀附不纠缠,疏寥孤傲,一往无前,像清醒着做一个颠倒的梦,有恍如隔世的冷静和悲悯,亦有抛却一切的疯狂和天真。  忍不住四顾:“阁里的焚香,很是特别。”  女掌柜随手一指,原来是角落里的一只铜盘。不似寻常焚香用制好的香丸香饼,那盘里竟是一小堆风干的花瓣,淋了不知名的汁液,火焰熠熠。焚香本忌旺火,否则香浅烟漫,顷刻而灭,这一盘香却燃得不管不顾,甚至有些煞气凌人。然而铁手知道,那不是煞,是箭出无回的绝然。  太像了。  “二爷这话真令人伤心呐,”女掌柜悠悠道,铁手才发现自己在不觉中已低语出声,“这种制香之法我精研了数日才想出,原以为独此一家,哪知二爷已经见过了……唉唉,做生意就讲个‘活’,步他人后尘可就做死了。莫非清秋阁真的没这财运?”  “掌柜的误会了,铁某从未见过类似焚香,只是掌柜的这香让铁某想起故人。”不多话的铁手突然觉得有很多话要说,一些人和事像是只开一度的花,错过了,世间就再无能与那一刹媲美的风华。
  “四年前我因一桩案子而陷入迷惘,看不清庙堂江湖,于是打算辞官修心。恰在这时,师弟王小石因刺杀傅宗书不得不离京逃亡,我便与他同路……”
  逆水寒一案中,傅宗书叛上作乱,却把罪名全推到顾惜朝头上,得保不死。然而在诸葛先生几番陈说利害之下,官家对他终是冷落了。傅宗书见势头不好,依附于蔡京,以金风细雨楼的存亡要挟王小石刺杀诸葛先生,不料王小石反戈一击,反让傅宗书断送了性命。  如此一来,京城也不再有王小石容身之处,他只有逃。  逼他逃的不是蔡京,是他自己。  他自认负了风雨楼,更看不清两位结义兄长之间的波诡云谲,除了逃,别无它法。
  那时铁手也正为“看山不是山”的瓶颈困扰,虽隐隐觉出京城风云有变,但料定多方势力牵扯之下的平衡一时无人会去打破,也就离开得干脆。而且诸葛先生已经收下戚少商,此人武艺或许逊于自己,头脑、侠义之心和江湖声望却是不落下风。四大名捕仍是四大名捕,不一样的,只是铁游夏。  他和王小石一同出了朱雀门。蔡京派出的杀手没完没了,两人觉得这样追追躲躲下去不是办法,须得有个落脚点才好放手反击。  眼下恰好有这么一个地方,就是铁手正准备重建的连云寨。
  连云山水依旧是刀劈的刚毅轮廓,红日悬空,像是刀锋上的一滴血。穆鸠平整理了幸存弟兄,又从民间吸纳些新人,倒也小有规模。见了铁手,穆鸠平自然欢喜,认识王小石,更是让这朴实汉子喜出望外。三人合力之下,连云寨元气渐复。  以铁手的大气、王小石的聪慧、穆鸠平的山匪经验,本可以大有作为,可惜三个月后,王小石突然得知家中生变,不得不告别众人。  铁手很是自责,若不是为了协助他重建连云寨,小石头大可以早回家中接走父亲和姐姐。所以小石头走的时候,他没有挽留。  就这样过了一年。
  一个白衣不染纤尘、素净如幽谷飞瀑的年轻人出现在寨前。  “阁下是?”铁手见来人持剑封住寨口,心知来者不善,态度却仍是温和。  “兰亭池家,方邪真。”  铁手道:“洛阳四家的池家?连云寨与洛阳相隔千里,何事让方公子如此执着?”  他不想与这个白衣人动手。  这人举手投足甚至是展眉顾盼间都有浓得化不开的冷傲和忧郁,偏偏他自己对这冷傲忧郁丝毫不在乎,像是最后一枚雪花飘进春风,在四野新绿中格格不入却又不求半点同情,静静地看着自己融化。  这让铁手忍不住想起另一个人。  那个人在碎云渊掉下索桥的时候,也是用这种冷静到近乎残忍的眼神注视命运。  铁游夏虽有一双铁手,心却不是铁的。  有些时候,他甚至是心软的。  所以那人的眼神像一根牛毛针落在了心里,初时不觉痛痒,却在晚晴死后猛烈发作,一碰就是疼不可当。  眼前的白衣剑客有着几乎相同的眼神,这让铁手提不起战意。温婉女子带血的声音在耳边萦绕不去:放过他,放过他。
  方邪真并不知道铁手的心事,只平静答道:“诛奸除恶,并无远近之分。连云寨窝藏重犯,池家自然要为国分忧。”  饶是铁手这样的老实人,听到这话也实在想翻白眼。  王小石逃亡经年,蔡京一党仍不放手,实在恒心可嘉!  更让他感慨的是,兰亭池家素有侠名,如今却替蔡京效命。联想到洛阳池、游、回、葛四家为一个“洛阳王”争斗数年,如今池家已经到了,不知其他三家又作何打算?  方邪真等了片刻,见铁手并不答话,幽幽开口:“阁下是交人还是动手?”  言下之意,他不打算再等下去了。  铁手苦笑:“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其实他也知道这句话一点也不重要。  所以当穆鸠平得到消息赶来的时候,看到的已经是一片剑光。
  方邪真的剑快得匪夷所思,与冷血不相伯仲,铁手凝神沉息,一步步稳稳避开。寨门口空地有限,退了几步已经贴近鹿角,其间他曾有过反击的机会,却终究摆脱不了耳畔低萦的哀戚女音——放过他。  穆鸠平远远看见铁手似被压制,怒吼一声,长枪一展便扑上前去,身后是一众连云子弟,震天价地喊着杀了过来。  一个黑衣人率领池家死士截住了他。  黑衣,黑脸,黑刀。  可这人偏偏叫做小白。  池家现任总管,“小公子”池日暮的左右手,小白。  小白手中刀不过尺余,穆鸠平手中却是七尺长枪。  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  两人甫一交手,险的却是穆鸠平!  穆鸠平长枪似怒蛟翻江,到了小白眼前却好似一条蛇,那柄黑色的短刀沿着枪身鬼魅似地削下,已用单刀破枪之法钉在七寸。  穆鸠平天生神力,却被一柄小刀压住枪身着力之处,半分力气也递不出。那刀卸了他的力道后并不停滞,继续削向他手腕,穆鸠平只得撒手撤枪。小白一招未老又变新招,一步踏前,刀尖一抖化作七朵寒芒,上中下三路齐攻。  穆鸠平能躲开么?  不能。  可是他却没有被伤到。  一道银光破空而至,直直投入小白七朵刀花丛中,铮然一声,七点寒芒汇成一点,小白连退三步堪堪接下,喉头一腥吐出血来。
  穆鸠平得空也无暇细想,蹂身而上冲进铁手与方邪真的战团,腰刀出鞘劈面就奔方邪真而去。  方邪真回他一道光。  是剑光吧。  可是剑光怎会抑郁如此?简直是一首诗。  铁手的眼睛比剑光更亮。  无须再迷惑了。  面前的年轻人虽然也有目空一切的抑郁,却绝无那仿佛能击穿青云的目光。他的忧愁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是“放不下”的无奈;那人却是在笼中头破血流羽折翼断,是“求不得”的不甘。  终究是,不一样的。
  他一手拨开穆鸠平,另一手挥起如山掌影,竟是一招“九子连环”。  “九子连环”本是剑招,一招九式,虚实莫辨。铁手以肉掌使开,方邪真的剑意被牢牢封死,剑掌相击,持剑的那个反被掌风迫退了半步。  穆鸠平忙问:“铁大哥没事吧?”——自连云寨重建,铁手不许他称自己“二爷”,穆鸠平又不想称呼除戚少商以外的人为“大当家”,便以“铁大哥”相称。  铁手道:“没事。”他以肉掌直击剑锋而不伤毫发,一双手果然坚逾铁石。  方邪真微微蹙起秀气的眉,扬声问道:“阁下又是何人?”  这话不是问铁手和穆鸠平。  两人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却见一片青影正挡住小白,听到方邪真相询,青衣人悠然回头,从容似闲庭信步。  他的手却还搭在小白颈边,手上是银色的小斧。  穆鸠平像是一颗点着了的火药:“顾惜朝!”  顾惜朝目若飞电:“穆寨主,好久不见。”
  方邪真舒展了眉,流出轻浅的笑意:“一年半前逼宫、两个月前行刺蔡太傅的顾公子?久仰。”这话若从旁人口中说出来定然满是讥讽,偏偏他说起来就似发自肺腑,真诚中不见半点造作。  顾惜朝好像也很欣赏这个和自己有着相似眼神的人,和和气气地答道:“两次败绩,不值一提。倒是在下久闻池家得了个文武双全的强助,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铁手在旁,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行刺蔡京?这顾惜朝当真是一天不找事就活不下去么?  方邪真和穆鸠平各自示意池家死士与连云子弟住手退开,不一会儿,一个面如冠玉的翩翩公子走到方邪真身旁,方邪真行了一礼,退到他身后。  “顾公子身负要案还能在光天化日之下从容来往,游家果然有些手段。”那公子含笑说道。  “我与游家已无瓜葛,”顾惜朝冷笑,突然出掌把小白击飞到池家阵营中,“今日我来到此处,也与游池两家的恩怨无关。”  这公子正是池家二少爷池日暮。听得顾惜朝此言,池日暮眼睛一亮:“那么顾公子想必不会阻拦池家攻打连云寨了?”  顾惜朝笑了。  他本是极俊美的男子,笑起来如同月光落下勾勒出萧疏的花影。他转向铁手,用一种孩童般天真无辜的语调说:“大哥,有人要找连云寨麻烦,你说我管还是不管?”
  铁手被呛到了。  你还好意思提“大哥”这茬!老实人狠狠地瞪过去一眼,他可没忘当初顾惜朝是怎么涮失忆的自己。  穆鸠平更是暴跳如雷:“你这连云寨最大的仇人没资格说!”  顾惜朝敛了笑意,声如寒冰:“既然大家都知道我追杀戚少商的事,那就该知道,连云寨是我顾惜朝的,谁敢动它!”  池日暮道:“顾公子,我们只是来拿逃犯,绝无鸠占鹊巢之意。若顾公子肯助我们一臂之力,日暮定上奏朝廷,将连云山水划归顾公子名下,永无赋敛。”  “这回轮到我说,池家果然有些手段,”顾惜朝仍是面笼寒霜,“只可惜顾惜朝不想再被哪个相爷当弃子了!”  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连云寨是否窝藏逃犯根本不重要,剪除连云寨就是剪除了蔡京心头的一患,是晋身的绝佳筹码,这才是关键。顾惜朝若答应了池日暮开出的条件,不过是重复当初在傅宗书手下的经历罢了——名不符实的大寨主,大祸临头时的牺牲。  池日暮心念电转。原以为连云寨元气已伤,又没了戚少商这等高手坐镇,必定手到擒来;不料平空杀出个顾惜朝,更有一个掌上功夫了得的不知名高手,看来今日是难以占到便宜,叹息一声,率众下山。
  之后数日,池家组织过几次袭击,却都被连云寨化解。  理所当然。  因为调度连云寨兵力的,就是写出兵法书《七略》的人。
  顾惜朝初到连云寨那日,穆鸠平红了眼要跟他拼命,却被对方闲闲一句“不听我的也可以,丢了连云寨你自己去跟你的戚大当家哭吧”堵得还不了嘴,急怒之下没头没脑地骂了几句,铁手这温厚君子又看不下去出面制止。毕竟论座次铁手是大寨主穆鸠平只是老二,于是只能蔫头耷脑地站到一旁,拿眼神恶狠狠凌迟顾惜朝。  铁手对顾惜朝的态度则更为复杂。  他想他是讨厌顾惜朝的。反复无常、心狠手辣,哪一条都犯了他的大忌,偏偏自己答应了晚晴放过那人。然而放过也仅仅放过,所以他可以在重伤的顾惜朝抱着晚晴离开灵堂后不去寻找,虽然,很快就陷入深深的负罪感。  看到那人平安,也算放下了心中的石头。  只是仍会有愧意。  所以对于顾惜朝在连云寨嚣张来去,铁手可以说是有些纵容的。  幸而顾惜朝也没让众人失望,尽管他做这一切并不是为了他们。  “有人许诺了我一张琴、一坛酒,”他这样解释自己的动机,“我不想在与人把酒言欢的时候被不速之客用莫名其妙的理由打扰。”说着剜了穆鸠平一眼。  穆鸠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铁手却了然:他说的,是戚少商。  ——只是没想到,他顾惜朝也会为了一个人、为了一道等待的目光,亲手剥开伤口的痂壳去面对封存于层层血迹之下的过往。
  虎尾溪。  顾惜朝一手捧了盛着杜鹃花瓣的荷花灯,一手轻撩前裾,慢慢蹲下。他把莲灯放在溪上,看它随水飘远,却并不起身,抱了膝痴痴蜷在原地。  铁手远远见了这一幕,知他在忆晚晴,也不好相扰。但时间渐渐久了,那人仍没有起身的意思,铁手几乎要怀疑他已经化成石像,终于忍不住上前。  惊觉身后有人,顾惜朝遽然站起。不料蹲得太久,仓促起身难免头晕,失了平衡几乎跌倒。铁手眼疾手快,在他肩头使巧劲一带,总算免去顾公子变落汤鸡的尴尬。  手下触感单薄得近于伶仃,铁手叹息一声,道:“逝者已矣,纠缠往事也只是徒伤身心罢了。”  顾惜朝幽深的眼仍望着溪水:“情到深处,生死岂能移心。”他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神色柔和起来:“就好像,酒鬼从不因寒暑变换而改量。”  铁手脑中掠过找酒时上窜下跳的灵动白影,不由微笑。见顾惜朝转头一脸玩味地看着他,有些不自在,连忙岔开话题:“你既有深情,自当明白晚……她的一番苦心,作乱之举,不可再有。”  顾惜朝笑:“我都已经回绝池家了,铁大寨主还要说教?”  铁手想起这人运筹帷幄的飞扬神采,又想起他在溪边抱膝的伶仃,免不了犹疑:“你当真放得下?”
  “为什么要放下?”顾惜朝抬头望天,黑白分明的眸子光华内蕴,“我胸有鸿图,自当抟扶摇而上!拒绝依附他人,只是因为我讨厌再被玩弄于股掌。”  铁手道:“只要你不再助纣为虐,我可以托世叔在六扇门……”  “铁大寨主,”顾惜朝截断他的话头,“六扇门何等端方,我脑有反骨,只会两看相厌罢了。”  铁手想起自己离开六扇门的缘由,想起那一场荒谬的追与逃,叹道:“庙堂之中哪有净地,六扇门也……”停了片刻,又道:“你既有凌云之志,为何拒绝这个机会?”  顾惜朝的笑容如柳絮起在风中:“有些事,只有在公门能做,有些事,却只有不在公门才能做。”  铁手笑着摇头:“我听世叔说,丘壑在胸者,书、史、诗、酒、花、月,皆可为山水。你若有仁心,又何必在意这些。”  顾惜朝笑容愈深:“此言差矣。就拿这连云山水来说,可在地上,在画中,在胸中。在地上时胜以深邃,在画中时胜以淋漓,在胸中时胜在自如。位置不同,境界迥异,怎能不在意?”
  铁手心中一动。  他因目睹官场无常而辞去总捕之位,到这边陲山野当了土匪头子,骨子里到底还是放不下公义的。他时常安慰自己,只要襟怀坦荡,为官为贼都是维护正义,如今想来,似乎不全是那么回事。  就如顾惜朝所说,正义之于先前在六扇门的他,是地上山水,可以用脚步步亲践;当了贼以后,正义是画中山水,看时仍是清晰,却再难实实在在地碰触,更重要的是,江湖,并不比庙堂干净。  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把山水装入胸中,纵横自如?  或许,是该回到起点的时候了。  思及此,对师父和师兄弟们的思念突然间空前强烈。
  顾惜朝全然不知自己的几句话已经解开困扰铁手多时的心结。  铁手是四大名捕中最为心软的一个,每每擒到犯人,总是尽力劝其回头。追命曾戏称他是“铁菩萨”,铁手对此不予评价。这三师弟乱起绰号的癖好非止一日,他们兄弟几个都被安了不下十个奇怪的称呼,若是每起一个都跟他计较,六扇门也不用查案了。  ……追命他定然不会想到吧,不是菩萨渡化了众生,而是众生渡化了菩萨……  想起这段久远的典故,铁手向来木讷的脸上,露出了某种可以被称为温柔的神情。
  “池家撤走了?”回到大帐听了穆鸠平汇报,铁手心中一宽。  “池家倾巢而出,未立寸功便折返,与洛阳四公子身份不符,”顾惜朝却皱起眉头,轻叩桌面,“既然他们有心为蔡京效力,只怕是得了更重要的差使……”  铁手变色:“京城!”  眼下局面最微妙的地方就是京城,池家若是加入,或多或少会影响各势力目前相互平衡的状态,京城的火药桶,一触即发!  顾惜朝低着头,卷曲长发垂在脸侧,遮住了表情。  商议的最终结果是,铁手与顾惜朝回京,穆鸠平率众留守。  “顾惜朝,虽然你替连云寨挡了池家,你欠的血债,却没那么容易还清!”穆鸠平看着顾惜朝上马,在寨门口挥着长枪大吼。  顾惜朝挑眉,算是听到了。  “你要是敢去找大当家的麻烦,穆爷爷一定在你身上扎一百零八个窟窿!”眼见两人绝尘而去,穆鸠平跳脚,声嘶力竭。  “吵死了。”顾惜朝纵马扬鞭。  铁手大笑跟上。
  京城。  王小石未归。苏梦枕白愁飞貌合神离。雷纯按兵不动。元十三限、天衣居士入京。  风雨欲来。  神侯府众人日日忙得脚不点地,恨不得把汴京城里的苍蝇都捉净,生怕有哪只乱撞上了不能惹的人擦出点火星什么的,这火药桶似的京师可就连灰都没法剩了。  神龙捕头戚少商,当然也是脚不点地的众人中的一位。  那天他追一个小蟊贼入了条小巷,不知误踩了哪一家的地盘,一个其貌不扬的老人挥手间就有无数暗器从两侧墙上打出,铁菱飞镖毒针短箭不一而足,角度各异,快慢不一,端的是防不胜防。  下三滥何家好大的手笔。  戚少商仗剑相抗身如游龙,在密雨般的暗器里不落下风,忽然四周一静,暗器雨停了。  看时,有人长身立于墙下,小刀准确插入墙上机括。那老者已被点倒。  青衫当风,长发微卷,眉目疏狂,一回头依然是器宇不凡。  “你的酒和琴还在吗?”他笑问,语气平静得有如谈论天气。  戚少商心头一热,笑道:“那当然!”
  顾惜朝笑了,仿佛流浪的孩子找到回家的路,然后跌倒在地。  背上一条新伤,不深,却是浓黑。  戚少商脑子里轰然一声,一把抱住他。  何家精于暗器毒术和异术诡法,武功并不太高。顾惜朝自己也长于暗器,若非分心破那机括,怎会着伤?  戚少商声音嘶哑:“为什么做这种傻事?”  顾惜朝无力地扯动唇角:“欠你的。”沉入黑暗。  戚少商想揪住他的衣襟暴喝:谁要你还了!却终究只是横抱了他急奔。怀中清冷的气息似在逼人发狂,戚少商第一次觉得六扇门是如此遥远,亦是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顾惜朝是会死的。  平日里他总觉得祸害活千年,顾惜朝在他的印象中与死亡八百竿子也打不到一起,却原来,这只是自己希望他好好活下去所带来的错觉。  说什么“不杀你老天爷都不长眼睛”,全是屁话!自己是如此害怕他的死亡,害怕……失去他……  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在层层封锁下叫嚣着,汹涌起来势如破竹。  戚少商看到了,是情感。
  顾惜朝醒来的时候是在六扇门,正好赶上铁手被追命死缠烂打,非要挖出近两年中他的全部见闻。无情坐在一旁一脸无奈,可冰封似的眼底也有一泓春水轻漾。冷血抱剑而立,冷峻的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整个人都柔和许多。  戚少商站在顾惜朝身旁看他们笑闹,顾惜朝被这温暖气氛感染,也笑得干净明媚。  兄弟,多么美好的字眼。  戚少商突然握住了顾惜朝的手。  顾惜朝肩膀略僵了片刻,继而感觉到比自己体温略高的热度从手心涌入血管,一下一下叩着心脏。  我在。  我在这里,在你触手可及的地方,不会再让你孤单。  你,可否为我停留?  他抽了抽手掌,戚少商以为是要挣脱,有些黯然。  却有冰冷触感穿过指间,牢牢扣住。  五指交缠。  戚少商惊喜地侧头,顾惜朝已经转开脸看向一旁,耳根有可疑的红晕。
  “……后来顾惜朝与戚少商再未分离,直到……”铁手说到这里生生顿住,抬眼心虚地瞄了瞄女掌柜。  似乎,讲到不足为外人道的地方了……  女掌柜并无任何不良反应,笑容纯良:“二爷怎么不继续了?”  铁手在心底叹息。此后的种种如骨鲠在喉,他何尝不想一吐为快?可是那骨鲠卡得太牢,倾吐之际反而更加疼痛。  他望向角落里的铜盘,女掌柜特制的焚香仍熠熠地烧着,突然觉得烟有些熏眼。  女掌柜似乎没有注意他的神情变化,自取了桌上笔墨在《西风集》里疾书,口中道:“铁二爷这故事虽然没有结尾,却也足够圆满。我这里也有一个关于剑和正义的故事,不知二爷有没有兴趣听?”  铁手想想时间还早,点了点头:“也好。”
----------------【朝中措】山川风满走尘沙,身是雾中花。投石心湖月破,举杯眼底燃霞。飞光流火,乱舞龙蛇,辗转京华。执手思量无限,醉里一曲清笳。                   ——《西风集》----------------
下:浪淘沙
  女掌柜书写已毕,将小册子并笔墨随意往旁边一推,并不急着说故事,端起手边茶盅浅抿一口,忽而笑道:“哎呀,光顾着听铁二爷讲述,差点忘了。”双手一拍,有绿衣婢子送上一盘果品,铁手看去,盘中切片码放整齐,绿皮红瓤镶了点点黑仁,色泽悦目,不由拈起一片,三分惊两分疑:“西瓜?”  对中原百姓而言,西瓜目前还算是稀罕物事,在秋集上或可一见,平日里也只有权贵能快马从辽国运来尝鲜。女掌柜展眉而笑:“二爷不愧是见多识广的名捕。”  铁手暗暗记下一定要对清秋阁多加查访。这楼阁从构造设计到内部什物都不同寻常,连待客的茶点都不是俗物。几天前追命来此,据说不过是吃了点葡萄喝了点茶,回去后无情就发现他身上因查案而留下的余毒居然褪尽。仔细推敲他口中那“色泽质地如同玉石入口甘美近于醇酒”的所谓“葡萄”,实在是很像传说中的奇珍“琅玕果”,当然用这等疗毒圣品招徕客人简直奢侈得人神共愤,所以无情也只当是玩笑随口一提。  眼下铁手却觉得,这神秘楼阁里会有琅玕果并不出奇,只存普通的葡萄才不正常。  女掌柜似是对铁手的警惕毫无察觉,一手托腮,凤目微转,眼神已飘到了不知名的所在:“我讲的这个故事发生在群雄并起的战国,故事的主角,是周室庶出子,疏英君顾惜朝。”  铁手一口果汁喷出,差点呛死:“这名字……?”  女掌柜两根玉指轻点向案上被铁手荼毒的古雅书册:“鲁公亲书的仙山记,孤本。王大人出价两千两,欲购而不得。”  铁手消音,缩成老老实实锯嘴葫芦一只,努力摆出“今天天气不错”的表情。  女掌柜丹唇微勾,并不追究,继续讲开了故事——
  当大周江山传奇般地走过八百年风雨,衰微的王室已经心力交瘁,再也无法约束各大诸侯,只能盘踞在洛邑任由祖先的威严一点点崩塌,无奈地等待被掩埋在浩浩尘沙中的命运。彼时,魏、秦的国君逾制称王,天子却丝毫不能节制。  周慎靓王六年,天子驾崩,其子姬延继位。  那时候他还很年轻,年轻得来不及准备面对宿命为他铺陈的六十载沉浮辛酸。
  六年时光水一样滑过,渐渐强大的秦国点燃了秦王嬴荡眼中渐渐炽烈的火光。  与父亲惠文王不同,这一任秦王比素来彪悍的秦人中的任何一个都更崇尚勇武且咄咄逼人。他在继位后艰难克制三载终于忍无可忍,派甘茂攻打韩国,在渐见成效又时亲笔修书一封,遣人送到姬延手上。  他说:寡人生在西戎,没有到过周都洛邑,不知中原是怎样的繁华,只盼有一天能驾车进入王畿游历,亲眼一睹重器九鼎。若能如愿,死也心甘。  姬延攥着竹简,觉得像是攥了块寒气砭人的冰。
  顾惜朝被接入洛邑的时候正是暮春,将暖未暖。仆从将他送到苑囿里便弓了身默默退开,留下他一人有些茫然地看着四周残落的花木,直到姬延在背后低低唤了他一声,才转身伏礼,低头前的瞬间姬延分明看见他眼中已是薄冰似的清寒。  青袂绵延,恍如蝶翼。  然而今年的春天还未绽放便已凋零,绿意与蝴蝶都是虚妄。姬延心中微微一痛,低声道:“平身。”  “谢大王。”  “生份了,还是叫‘王兄’吧。”  顾惜朝站起身,眉峰挑起一个尖锐的弧度:“大王说哪里话,朝身份卑贱,岂敢攀宗室之亲。”  姬延虽生性淡然,却也没有白白坐这将近七年的天子之位,况且眼下并不是培养兄友弟恭气氛的适宜场合,也就直接端出了国主的气势:“攀与不攀,你都是先王的血脉,宗室的责任,你逃不掉。”  接过天子递来的竹简看了看,顾惜朝冷笑:“难怪大王肯纡尊认下这‘先王血脉’,原来是被几片竹木吓破了胆,要向秦国送宗亲做质子啊。”  他笑容越深,眼神越冷:“只可惜,朝乃北狄女子所出,不入族谱,甚至不冠姬姓。宗亲二字,落不到朝头上。”  姬延看着他明显异于中原人的卷发深目,语气仍是平缓:“寡人说了,这是责任。你觉得自己有选择的权力么?”  ——次日,天子册庶弟惜朝为疏英君,位在侯爵,代周室入秦赐秦王陶鼎及六礼器。
  秦王嬴荡看着青衣君侯神色漠然地宣读勅命,心底冷笑。他已经派人探明,这疏英君不过是当年慎靓王偶幸北狄俘虏而生,那狄女至死再未见过先王第二面,她的儿子更是幼时就被送到洛邑郊外,国姓爵位一概不沾。  姬延,你既有胆子敷衍于我,想必是兵强马壮无所畏惧了,嗯?  收下据说是特意仿九鼎而制的陶鼎,又走过场依次祭了璧琮圭璋琥璜六件礼器,秦王大袖一挥,顾惜朝在咸阳地皮尚未踩热便又被送到了镐京。
  镐京是西周旧都。当年幽王烽火戏诸侯,导致犬戎来攻时诸侯不发一兵相救。等到平王联合诸侯将犬戎重新逐出国境,镐京已成一片废墟,只好迁都洛邑。四百载沧桑沉浮之下,镐京如今已是秦国所辖。  “此处乃是旧时王宫,大王说了,侯爷身份贵重,不可在等闲之地委屈,只有这周室故阙尚能相匹。”随行的右相樗里疾如是说。  顾惜朝举目望去,所谓的王宫不过是一片残垣败瓦,只有一两间草草修缮过的偏殿勉强可以住人,知是秦王有心刁难,也懒得多费唇舌,微一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却不知,此处除了荒凉之外还有闹鬼的传言。本来秦王听说镐京里藏有西周宝重能助人得天下,兴致勃勃地来查,结果被那神秘鬼魅搅得四宅不宁,只得匆匆作罢。
  入夜,顾惜朝在自己房间外的空地上抚琴。  琴是自幼跟了一位不得志的下大夫学的,技艺早已熟稔。此时一曲《猗兰操》缓缓抚来,孤洁之气幽然荡开,仿佛连疏淡的月色也变得冷厉。  “你好像很不快活。”浑厚的男声凭空响起,顾惜朝停了指,讶然抬头。  一个圆脸的白衣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他面前,眼睛好像两团火,温暖明亮。  顾惜朝皱眉,不想理会,另起一曲自顾自地弹了下去。  白衣男子碰了钉子也不着恼,自身后拔剑合着曲调舞了起来,一霎明光熠熠似龙游四海,破空清音融在琴声里,竟打乱了顾惜朝原本的步调,让他不由自主地越弹越快。顾惜朝暗暗咬牙,起了争胜的心思,指下发力,不觉间已变了节奏,激昂之声层层交叠,气势大盛。白衣男子赞声“好!”,身法更快,剑气更强,豁然劈斩而下,锋刃脆啸一声,流水似的琴音被生生斩断,顾惜朝急急跪指一捻续上曲调,却在仓促间转到了商调,怆然不复,只剩明快。  “嗡”的一声,顾惜朝按住弦,咬牙切齿地瞪向擅自破坏意境的家伙。肇事者收了剑,丝毫不觉有愧地对他一笑,两个酒窝立刻冒头,落在顾惜朝眼中真是刺眼无比。  “心里头不痛快可不能憋着,”白衣男子煞有介事,“我有一个快活主意,要不要试试?”  顾惜朝冷哼一声,正要讥讽两句,却见白衣男子不知从何处抓过两个酒坛,一个扔向他,剩下的那个被白衣人拍开了仰头便喝。从未闻过的浓烈酒香扑鼻而来,几乎把他呛到。有心摔坛子走人,不知怎的却对上白衣人含笑的眼,莫明觉得不想退却,有些赌气地拍了泥封灌下一口。  像是刀子刮过咽喉,烈火从脚底直焚到头顶,顾惜朝手中酒坛摔得四分五裂,人则早已伏在地上咳得喘不过气。白衣人吓了一跳,紧张地凑到他身前伸手替他拍背顺气。  好不容易略略平复了呼吸,顾惜朝狠狠剜了白衣人一眼。只可惜他咳得手足无力满脸酡红目盈水光,这记眼刀实在很没有杀伤力,反倒是,呃,很像秋天的菠菜……  白衣人看着好笑,眼神柔软起来:“量浅就不要死撑啊。”  ——这实在怪不得顾惜朝。周时的酒不过醴醪,小孩子也不会轻易喝醉,哪有烈成这样的。  顾惜朝在心里骂了眼前这人千遍万遍,嘴上仍是不甘示弱:“好酒。不知从何处得来?”  白衣人笑得无辜:“四百年的陈酿,哪能不好——这可是西周王陵里陪葬的贡酒呐。”  顾惜朝脸色发青,胃里一阵翻腾,当下再无二话,抱了琴起身就要回房,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脚下一跌豁然清朗,竟是一梦。  白衣人也好酒坛子也好,都找不到半分存在过的痕迹。  他有些怅然。  就算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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