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船和漕运中国古船谱可以跑私人的船吗

且说有明洪武年间,河南开封府下辖一州,名唤归德州;归德州又下辖一县,名唤永城县,在府东南百八十里。北芒砀山,与南直砀山县界,又睢水、浍水皆在县南,又南有泡水,原乃是人稠物穰之所,地灵人杰之所在。
春秋之时,孔子周游列国,途经永城,避雨芒砀山,留下了夫子山和晒书台。秦朝末年,汉高祖刘邦又在永城芒砀山斩蛇起义,创立了汉家四百年帝业。
可惜这一处好河山,历经元末明初的丧乱之后,积骸成丘,人民鲜少。乃至河南数千里沃壤之上,自兵燹以来,尽化为榛莽之墟。土著之民、流离军伍,不存十一。
天灾人祸而致河南布政司所属州县户粮多不及数,于是洪武帝改州为县,凡州改县者十二,县并者六十,将不足三千户的三十余州降为县——而自绍兴二年设置之始到如今已有二百三十余年的归德府,也降为了归德州,并入开封府中。
而隶属开封府归德州的永城县里,又有一村,因此村村民多是张姓人,故此地名叫张家村。家家户户鸡犬之声相闻,民风淳朴乐善,以耕种为生。张家村里有一户人家,男的名叫张麒,讨了婆娘王氏,并育有二子,夫妻和睦,如今王氏又有了身孕,即将临盆,张麒每日便提早回来,只除了今日,直到月到中天的时候,张麒才匆匆从外赶回。
刚绕过了沟水旁边的大榕树,离家只剩三五步的时候,却听得“吱吖”一声门户被推开,露出一个圆圆的脑袋来,犹犹豫豫地往外探头,看到张麒顿时扑了过来。
张麒一把扯住他的领子提了起来,道:“鬼鬼祟祟的,又做了什么坏事?”
怀里的孩子扑腾着双脚从张麒手中挣脱,忽闪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一本正经道:“没做坏事儿,娘说天太晚啦,还不见爹回来,让俺去隔壁婶儿家问一问她家那口子回来了没有。”说着惟妙惟肖地学了一番王氏嘱咐他的话,让张麒哭笑不得地在他额头上敲了敲,顺手带上了门。
张升一进院里就嚷嚷起来,没喊上两句爹回来了就被喝住了,一个半大的少年从屋里出来揪住他的耳朵道:“爹回来你嚎地跟杀猪一样,要是惊起了左邻右舍,明儿不追着你问你要损耗的灯油钱——”
张麒在院中用大拉布掸着身上的灰土,一边觑着他们发笑。这个半大的少年是他的大儿子张昶,十岁未满却生得腰杆挺拔身体结实,已经能帮着他分担劳力了;小的那个名唤张升,年方五岁,身体有些羸弱,不过平时却着实闹腾,上蹿下跳没个消停的时候。
那边婆娘王氏也听到声音出来了,张麒一看她扶着肚子颤巍巍的样子不由得有些胆战心惊,急忙上去又把她扶回了屋子里。
“这么紧张作甚?”王氏笑道:“咱又不是没吃过苦的千金小姐,如今有了安生日子过,这胎又怀的顺顺当当地,你莫要忧心。”
张麒闻言微微叹了口气。
不怪他忧心,今天他听到的消息和眼前王氏宽慰的话语,让他又想起了当年的情景。
这话要从张麒的身世说起了,他祖籍是永城没错,但是元末战乱之时,张麒从河南一路流徙,在山东、河北呆了不久又辗转到了山西。山西未遭兵戈,且又富庶,张麒凭着一把子力气,不仅在这里混上了饭吃,而且也讨上了婆娘,不多久给他生了长子张昶,日子渐渐好过起来。
待张昶长到五岁的时候,却又遇上了朝廷下达的政策,令各地流亡人民还乡生产,还乡者皆免税三年,量力开垦土地。按这个徙民条例,张麒是逃脱不得的,在广济寺拿了凭照,就和老婆孩子踏上了回乡的路程。
一路的艰难不必叙说,王氏还怀了第二胎,已经六个月了,更是备受折磨。他们移民的队伍是由要去开封府军屯的官兵押送的,虽说这些人还算通达人情,将军马借给王氏骑了多时,但是由于一路上条件所限,王氏没有吃上什么好的,还颠簸困顿,张麒的第二个孩子张升就早产生在了半路上,差一点就没喂养活。
也是父母欠他的,张昶还算过过几年好日子的,张升小时候不知活了死了几遍,长到三岁多一点,张麒在永城这里的新生活才稍微好了一些,尤其是去年,除了之前分到的四十五亩土地,又多分了五亩地种桑、棉、麻,日子总算是渐渐过了起来了。
也是这个原因,张麒和王氏都由着张升调皮捣蛋,谁叫他一出生就遭了那么大的罪呢,倒把张升养的更加玩赖起来,一日不惹是生非就不舒服。
“俺有时候想啊,这娃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王氏给张麒热了饭端上来,道:“明年就要起科了,不知道会不会和老家的数额一样,要是一样的话,那咱们辛辛苦苦种一年的地,还不够交上去的。”
“莫要瞎说,”张麒刨着饭,微微瞪了王氏一眼,道:“什么来的不是时候,现在的日子再难过,还能有刚徙来那一年难过吗?”
他们刚来永城县的那一年,因为前头还有一批移民的人,没有分上牛、农具,只得了种子,只靠人力垦荒,所幸当时官府为了管辖方便,把同姓的人分到一起定居,他们这个村就是姓张的人同居在一起的,大家同命相怜,开官田、开荒的时候都是一起劳作相帮,好容易将这些荒地拾掇好了,翻过年来居然碰上了灾年,庄稼几乎是颗粒无收。
老天爷不给饭吃,依靠官府救济,大家熬过了来永城的第二年。勉强值得高兴的一点就是,朱皇帝怜悯河南的百姓,把三年不收税延迟到了五年。
之后的三年可以算的上是风调雨顺了,张麒四十五亩地都是丰收,家中有了余粮。张麒就跟王氏说,可以再要一个娃儿了,王氏总记得过过荒年的样子,也惦记着翻过年去就要起科纳税的事情。王氏的老家在山西,山西富庶,而且那时候要征粮,起科就比别的地方都高,要是永城这里也跟山西一样,不怪她忧虑,那确实是一点余粮都存不下的。
“今天粮长把俺们叫去,就说的这事儿,”张麒把碗底的饭扒拉光,道:“说明年夏税,官田亩税是五升三合五勺,民田减两升,是三升三合五勺。税轻着呢,咱们的地儿都是自己垦的,交的更少。”
王氏知道五升是多少,但是四十五亩地总共交多少她就不清楚了,倒是张麒估算了一个数字,王氏听了之后松了口气笑道:“那还真不重呢。”
“当初你见俺不要官田,要的荒地,不是还埋怨俺吗,现在知道了吧?”张麒笑起来,他们村一同屯田的,都争先恐后地要了官田,张麒咬着牙垦了荒,现在就比别人少交税。
“那时候还不是怕把你累死了,我们娘几个都要饭去吗——”王氏心里熨帖,她知道自家男人向来能干,原先在山西的时候,不过是个铺子里打杂的,为了看懂账本,愣是四处偷师,不知受了多少白眼,最后还真认识一些字,账也会看了,要说还有什么不会的,那就是写字了,也就是凭这一点,他娶了自己这个乡下小地主家的女儿,来到故乡永城之后,也让地方粮长有些刮目相待的意思。
提到粮长,王氏又叹口气道:“你说粮长是怎么想的,看他平日对俺们不赖的样子,怎么就不愿意教几个字给阿大阿二呢?”
“不教也就算了,老老实实地种地最好,”张麒道:“我教他们几个字,不叫被哄骗了就行了,读书有什么用?”
“读书人值钱!”王氏一听急了,“俺老家那里有出了监生的,去京师读书去了,出来就能做大官,俺们那儿一个县都归他管。”
“你想让咱儿子也成监生?”张麒道:“得了吧,俺当年学两个字,头发都掉了一半儿,老鼠的儿子就是生来打洞的,我们张家怕是没有读书的能耐,你还想咱家能飞出个金凤凰不成?人家粮长哪能看得上阿大阿二,给取了名字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
一提起这事儿王氏就气得捶了床几下,当年她来到这里,知道粮长是读书人之后,就想把两个儿子弄过去开蒙,可是不论她怎么交好,人家都不怎么回应,张昶七岁那一年,她蒸了两大锅白面馒头,几乎把过年的余粮都用上了,送到粮长家里,人家收了馒头,只给老大取了个名字,从没提过要让孩子去他那里读书的意思。
她捶了几下,手震得发麻,肚子里也狠狠震了一下,疼得她背上的汗一下子冒了出来,随着沉重的下坠感,她比例着了一下,知道这夜捱不过去了,没想到这孩子是要晚上出来。一边让张升去隔壁叫他二婶过来帮忙,一边让张昶铺上草垫子,对不知所措的张麒道:“你去灶下看一看,有俺明儿准备烙饼子的面,劳你给俺煮了,俺肚子饥,不吃不成。”
张麒把她扶到床上,急急忙忙烧了热水出来,留了半锅在灶上,剩下的都端了过去。隔壁的张秦氏也匆匆赶过来了,进屋一看情况道还真是要生了,又回去取了剪子火烛什么的来,把两个半大的小子都赶了出去,把张麒端来的面端了进去,让他们再外面候着。
屋里王氏低沉的呻吟声响起来,张麒心里七上八下的,张昶张升两个平日里精力旺盛的小子也蔫头缩脑的,尤其是张升,连平日里最爱玩的陀螺也丢在一旁不睬,只探头往屋里望。
“咦——”张升耳朵忽然动了动,道:“哥你听,咱家鸡怎么叫了起来?”
张麒和张昶侧耳一听,还真是有些稀罕了,家里养了两年的公鸡忽然在这个时候鸣叫了起来,还一声接一声地鸣叫地特别响亮。他们不约而同地看了看头上明晃晃的月亮,要知道,这只芦花鸡从来报时都在天亮的时候,从没有过月半三更还鸣叫的。
还没来得及去看这公鸡是怎么了,门口就传来一阵急促而繁杂的脚步声,下一秒门就被砸得咚咚响了:“他麒大叔,快开门啊,你家这是出啥事了?”
张麒一听是村里人,急忙打开了门,为首的一个老汉气还没喘匀,一进来抬头一看先愣住了:“不对啊,你家不是烧着了吗?”他身后跟着十二三个匆匆赶来的乡亲,大家手里都拿着水桶竹竿什么的,进来也都愣了,七嘴八舌中,张麒才算是听明白怎么回事了。
最先是他们村最东头的张满囤家里,他起夜去茅坑,看到西边一阵火光冲天的,吓得直哆嗦,把大嗓门的婆娘喊了起来,两人披着衣服就往外面叫人救火。一路跑过去,大半个村里的人都被惊醒了,出门一看还真是半边天都映红了,急忙拿着桶子去汲水救火。
村里一旦起火,村里人都要倾尽全力救火,因为火势猛烈,如果遇风会一路烧过去,不及时扑灭的话,全村的房子都有可能全部被烧毁。看到村子西头的漫天的火光的时候,确认是张麒家的方向之后,村里人都赶过来要帮忙扑火。
“哪里有起火?”张麒也觉得太好笑,道:“俺婆娘在里头,是要生娃了!”
陆陆续续还有村民赶过来,看到眼前好端端只除了房里越来越大声的叫声之外,果然没有一丝一毫着火的模样,都十分诧异。
“明明看到这里冲天的火光,怎么一点痕迹也无?”
“真是奇了怪了,看方向就是这里,都是俺们亲眼看见的,还以为都烧了几家了……”
刚开始张麒还以为张满囤在戏弄大家,毕竟这家伙嘴巴确实有点不牢靠,但是看到大家都这么说,都说是亲眼看见了的,心里也莫名其妙起来。在嘈杂的声音里,屋里忽然传出一声响亮的啼哭,大家都不由得一震,没过的一会儿,只见秦氏推开门道:“生了个丫头,白白净净的,怎么地也有六斤了,当爹的过来看一看。”
张麒喜得不得了,他不缺儿子,生个闺女倒中了他下怀,告一声罪就进了屋里去看宝贝女儿了,留着大半个村子的男女老少在院子里面面相觑,都觉得匪夷所思。
张麒弄了个小小的棉褥子,把孩子包了进去,仔细端详孩子的五官,看了半晌嘻嘻笑道:“怎么看怎么好看。”王氏虽然刚刚产育,但是精神还算不错,她早就听到外面的声响了,便问是怎么回事。张麒含糊了两句,秦氏从灶下给她端了一碗红糖鸡蛋汤来,喝过之后就让她包着被子歇息了。
张麒把孩子安置好,对秦氏道:“他婶子忙了一夜实在是辛苦了,请回去休息,明日俺再过家拜访。”秦氏知道他的意思,一挥手道:“也不算啥,俺知道你家鸡前几日得了一窝崽,你给俺提一双过来就行,俺也眼馋你家会下蛋的鸡咧。”
跟张麒原先打算的半袋面的谢礼相比,两只鸡仔确实不算什么,因为鸡仔的长成也是要吃粮食的,张麒原也不打算留这么多只。
他走到门口,发现人不仅没有散去,还愈发多了起来,居然是粮长来了。
“您老人家怎么也被惊动了?”张麒急忙把他搀进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了,恭恭敬敬站在一旁听训。对于农户来说,读书人天生是值得敬畏高人一等的,何况眼前这个还是个年过花甲而又手握实权的读书人。
“村中起火,家家奔走,我也看到你家房上面的火光了,”粮长微微顿了顿:“过来之后,他们都跟我说,你家没有起火,却是生了个丫头,是这样吗?”
张麒点了点头,道:“恁是如此。不知是何原因,惹得家家惊动,是俺的罪过。”
“生了个丫头,”粮长两根指节敲打了一下石磨,沉吟了一会儿道:“你家这个丫头,倒是好精神,倒引得众人都来看她,既然搅扰地村里都没安生,那娃儿满月时候,你可得大办一次,家家户户都请来吃喜宴。”
张麒自然应承,村里人也轰然笑起来,都来打趣。粮长挥手让众人散去,看院里只剩下张麒一个了,忽然道:“你这娃儿的名字不要轻取了,满月时候我给她想一个。”
张麒惊讶地说不出话来,粮长并不多说,只道:“女娃娃要细养,明年夏税就给你取个整升,零头免了。你家里有什么缺用,到我那里要。”
等送走了粮长,张麒回到屋里,想起今晚上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心里颇有些异样,忍不住轻轻戳了戳女儿鼓囊囊的腮帮子,道:“你倒是个福包包。”
粮长踏着月色回到家中,老妻迎他进去,问是怎么回事。他心里有事儿,叫老妻熄了烛火,辗转不得安眠,心中叹息道:“我尝闻人杰降世,必有异象,读书浸深,未为深信,不意今日耳闻目见,其家明明火光冲天,邻里望见,俱都惊以为火,奔走相救,至则无有。”
“怎生是个丫头,若是个男儿,我鞠而育之,必令出将入相,女子何所为也?怕也是深闺之贵,诰命之流。”粮长思来想去:“也罢,造化所钟,必也非常,不可放过。”
他这样想着,终于沉沉睡去。
第一章 乡下
乡下的生活很规律,梦醒时分就有公鸡报晓的鸣声催促着起床,鸡一叫,有养着土狗的人家就头疼起来了,因为鸡鸣总是伴随着狗吠声同时响起,这声音才真正能把人搅扰清醒。张昭华就不止一次听隔壁张秦氏家的芳芳说过,她爹总是要提刀宰了家里那只狂吠的狗,只是每每都被他娘阻了才罢。
芳芳是隔壁秦二婶家的闺女,今年正好八岁了,比张昭华大两岁,是她的好玩伴。张昭华喜欢跟她一起玩,因为这女孩子说话爽利,虽然总是在说家长里短,但是桩桩件件说得新奇有趣,亦或是事情本身平平淡淡的,却能被她说的有趣起来。
就比如说她家里的狗,那是她娘秦氏从别的村路过,顺回来的。在芳芳的嘴里,她娘背着个桑条枝子编的箩筐,路过沟水头东南的李家村的时候,看到一户人家大门敞开着,里头一草垫子上窝着三四只奶狗,秦氏见那奶狗不过四五个月大,一身奶憨气,麻绳似的小尾巴左摇右晃地,其中一只看到了她,跌跌撞撞从垫子上跑下来,在离她三四米的地方停住了,发出稚嫩的叫声。
秦氏心里爱的不得了,抽了桑叶子逗弄它,这狗儿龇起牙边叫边过来追她,秦氏就把它引着往家里走,这狗儿也不笨,跑了一段就顿住了,秦氏就接着招惹它,跑跑停停地,愣是把这只奶狗儿带回了自己家里来。
这狗儿是秦氏带回来的,是她的心头好,哪怕居然长成了一个奸猾的性子,秦氏也照样喜欢。听芳芳说,这狗儿实在是要造反,只要灶上人不在,它就能叼走已经煮好的面皮,这种偷嘴的行为可不止一次了,秦氏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不是村里还有养狗的,芳芳还一直以为所有的狗都和他家的一样呢,也怪不得她爹总是对这狗喊打喊杀的。
张昭华穿好衣服,屁股挪到炕沿上,两手在后面一撑,跳下炕去踩在了鞋子上面。蹲在地上穿鞋子的她抬头看了看比自己身高还要高那么一点儿的土炕,这让有上一辈子记忆的她其实很难想象,原来通灶火的大炕不是东北才有的东西,在河南的乡村里,早已有了这种取暖取热的好东西,而且时间甚至要往前推很久,是比明朝洪武年间更早就要出现。
今年是洪武十八年,自己居住的地方是河南开封府下辖的归德州永城县的县西南的一个名叫张家村的地方,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地方。
张昭华并不讨厌农村,相反,上一世从出生到死亡都生活在城市里的她,在这一世里切切实实地接触到了农村,和城市污浊的空气、勾心斗角的生活相比,她实在是爱极了这里淳朴干净的风气,掰着短短的手指头想了想,在来到这一世的六年生活里,除了物质生活没有上一世的丰富,精神娱乐方面不能强求之外,其他的地方,都令她特别满意。
物质上,她家的生活比温饱强一些,却又远远不能到达小康的水准,米面菜是有的,但是肉蛋奶那是比较少见的,不过还是能在过年过节过生日的时候吃到,有时候她馋了,就去鸡窝里摸两三个蛋来偷偷煮了,自己吃一个,剩下的塞给大哥二哥,娘见他们都吃了,也就不说什么,但是像二哥张升每天去鸡窝里摸一个蛋藏起来,藏了半篮子换了糖人回来的行为,王氏就会大发雷霆,那一次揍得张升哭爹喊娘都没用,现在是看到老母鸡都发怵。
精神文明上,因为此时国家初建,百废待兴,在市民生活普遍都不富裕,百姓在奔忙衣食的洪武十八年里,张昭华耳闻目睹的娱乐活动并不多,甚至可以说,很是匮乏。长到六岁了,除了看过村里祭祀土地神的酬神戏、过年的赛春会和赶过李家村的集市之外,她还真的没有参加过什么别的活动了。
这可太没意思了,张昭华心想着,一定要想方设法让爹娘带着自己去一回县城里。她也要见识一下这个时候“城里人”的生活。
掀了棉布门帘出去,清冽的早风吹进鼻孔里,张昭华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喷嚏,这一声让王氏听见了,在屋里喊道:“囡囡醒来了吗?醒来了就先别去洗脸,去园子里摘两个瓠瓜来烙饼子吃。”
张昭华脆生生应了,经过左厢房的时候忽然用手敲了敲门,捏了鼻子学出王氏的声音来,“昨儿俺摸大黄屁股硬了,晚上去掏鸡子的时候,窝里就是空的——升哥儿,你死性不改,又把蛋藏哪儿去了?”
屋里面静默了一霎,忽然传来张升鬼哭狼嚎的声音:“娘你怎么能冤枉俺,俺真的没有拿,一定是囡囡摸去偷吃了。”
张昭华大怒,她这个二哥实在是不可理喻,如此顽劣的性子,还有满口想都不想的谎话,是得好好纠正才行。还真以为他经了打之后就能收敛一点,原来这段时间他摸了蛋都赖在了自己头上——当即她就道:“二哥,你莫要冤我。昨儿我也看到你了,你摸了蛋出去,偷藏在老墙那儿的黄鼠狼洞里,准备等货郎来了,你又跟他换东西来。”
村里有一段老墙,据说这里没遭兵患的时候,也是一个大宗族的宗社所在地,现在还残余几段老墙,墙根特别深,东西距离也特别宽,一看那家族就是个老族了,但是元兵退守过来,国军再追过来,打来打去之间盗匪横行,这个大宗族也就不存在了。
张昭华在老墙那里玩了不知道多少次,自然知道老墙墙根下面都是黄鼠狼打的地洞。她在这里很久了才知道原来黄鼠狼并不算是一种有害动物,甚至可以说在百姓的普遍思维中,黄鼠狼还是一个捕鼠能手呢。这村里以前也有鼠患,家家户户都寻不得一只猫来,后来来了黄鼠狼,才消停了许多,原先这墙下的洞都是老鼠洞,后来黄鼠狼掘开了鼠窝,就将洞占为己有,还拓宽了许多。
黄鼠狼在有老鼠的时候就不会偷鸡,所以村里养了鸡的人也不担心,也很少有人家的鸡被咬死,倒是前几年老鼠成灾的时候,米面都存不住,所以张家村里的百姓,都是蛮欢迎黄鼠狼的,只除了她二哥张升。这家伙不知道从何时起有了个乐趣,套网子去捕黄鼠狼,捕上了之后就用绳子把黄鼠狼两只后腿拴在一起,绳子一头被他牵着,说就喜欢看黄鼠狼两只前腿匍匐奔走的样子。
张升把一窝的黄鼠狼都拴弄了出来,张昭华跟着去看了那个黄鼠狼的窝,又深又阔,她再一看张升贼眉鼠眼的样子,就知道张升打得什么主意了,果然第二天张升就不许她去看洞了,还用泥巴活着稀土把洞口掩了。
果然王氏听了就追过来,张昭华走到园子里了还能听到王氏的喝骂声。
她家盖了三间房,前门进小院就是大房,大房是包括客堂和厨房的,两侧均生灶火,通着左右两个厢房的炕。王氏和张麒住在大房里,张昶张升两兄弟住左厢房,张昭华一个人住右厢房。
房子后面养着鸡、种着菜,是一片菜园子,里面种着黄瓜、莴苣、豌豆尖、蒜苔、胡豆、萝卜、茄子、葱等小菜,每顿饭前会到菜地里摘一把萝卜,拔几根黄瓜,掐一堆豌豆尖回来,有时候王氏做了风干鸡,就会去园子里摘蒜苔来,爆炒一盘蒜苔鸡,这就是孩子们欢呼的时候了。
王氏把这里打理地井井有条,每一颗菜什么时候能吃了她都门清。张昭华在藤蔓下面往上看,挑了一个差不多长大的瓠瓜来,她忘记了这是不是前天王氏给她指出来的那个瓠瓜,不过她看别的都没有这个个头大,就摘了这一个。
把西葫芦和葱摘了,回到灶下,看王氏还揪着张升的耳朵骂,就道:“算啦娘,他也没藏上三两天,让他把蛋取出来,您赶紧做饭吧。”王氏这才不骂了,推着张升赶紧去洞里把蛋掏出来,自己挽了袖子进了灶房。
张升吊儿郎当地,嘴里嚼了个秸秆,拍拍屁股就出了门去。张昭华一看他去的方向,就知道不是去掏洞而是找他的小弟们去了,这家伙在村里一群半大的孩子中间影响力可大,整天带着一群孩子上蹿下跳调皮捣蛋,不过家长们倒也放心把孩子交给他,因为这家伙虽然玩赖,责任心也是有的,早上带多少个孩子去玩,晚上也能把孩子整整齐齐地送来,只除了一身的泥水浆子。
因为这些小弟都服他,他早上不吃饭也没事儿,自然不会混的肚子瘪着回来,张昭华也就放心他去玩,自己从缸里舀了半盆水端到了房里洗漱了起来。
第二章 盐贵
张昭华把昨晚上就插在缸子里浸泡的杨柳枝拿了出来,用牙齿咬开了枝把,里面的杨柳纤维露了出来,好像细小的木梳齿。张昭华把上面尖锐的地方掰掉了,才蘸了清水伸进嘴里刷起来。
没有牙膏、牙粉这样奢侈的东西,也没有青盐擦牙齿,在这里盐价是超出张昭华的想象的。每盐一斤卖银三分,从计口食盐的角度,一个人每年大概要吃掉盐20斤。他们五口之家一年吃100斤白盐换算成银子就是0.3两银子,一两银子可以购大米二石,一石大米约为94.4公斤,一两银子就可以买188.8公斤大米,就是377.6斤。光是吃盐的银子就可以买一百二十多斤的大米来吃了,也就是五口之家两个月的米钱。
这里米价定的很死,盐价却有些波折,但一直都只比三分高,不比三分低。据说产盐的地方像苏松的盐价就是一分五厘左右,但是河南盐价就相对较高了,怪不得家里一买回盐来,王氏就把盐和一些能制酱的东西一起炒成黑乎乎的像甜面酱一样颜色和粘稠度的东西,每一餐都是卡着放。
没有盐刷牙,能清洁口腔的东西就是醋了。王氏是山西人,张麒也在山西呆地久,两人吃饭都爱酸,不加醋都不行,所以王氏有一手制醋的手艺,别家也有制醋的,都没她家的香,有时候就敲门上来,用东西和王氏换。
张昭华端着装着醋的小缸子嗪了一大口,小脸顿时皱缩在一团儿,感觉到牙根都快要酸麻了。快速漱了几口吐了出来,又拿清水涮了好几遍,胡乱抹了两把脸,就冲出了屋子。
她在吃早饭之前要干的活可多了,先去院子里把簸箩下面的蚕粪清理出来,和昨晚上拾掇好的米糠和在一起兜在食盆里,走到后院的鸡窝里给鸡先喂食。
看到几只前几日还毛绒绒的鸡仔已经长开了,背后也出现了粗硬的羽毛,她不由得叹息了两声——这可看上去没意思不好玩了,还是先前的小鸡仔可爱,她把公鸡母鸡赶到窝里,就蹲在地上和小鸡仔玩儿,她脚腕子上有一颗小小的红痣,小鸡仔每每绕过来啄食,啄在腿上也不疼,反而有些发痒,一只啄完另一只就摇摇摆摆地跳上了脚面跟着啄,实在是好玩极了。
喂完鸡就要去菜园子里采一点莴苣叶子了,她刚才翻看簸箩的时候发现叶子没有了,应该是老爹昨儿回来的时候忘记摘桑叶了,这可是王氏交待地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事情,老爹没办到,必然要讨来一顿骂。
我可是个贴心的好闺女,张昭华一边哼着歌,一边把莴苣叶子撕烂了卷好,回到院中看王氏忙着盛粥没注意到自己,就把叶子撒进了簸箩里面盖好。
蚕种是官府发放的,因为家家户户都要种植桑树的原因,官府是提倡自产自足的小农模式的,但是很有意思的是,大家都只会弄到取出丝来的程度。弄出生丝之后,大家一般都会交到粮长那里去,粮长那里会有收购生丝的人,据说他们有个织造的什么坊还是局,需要大量生丝,一般价格也是可以的,村里的农妇就可劲儿养蚕。
蚕的主食是桑叶,但你也可以喂它吃莴苣叶、榆树叶、蒿柳叶、柞树叶都行,但不能多吃。张昭华偶尔喂上一两次不成问题,看蚕宝宝蠕动着啃叶子的模样,应该是可以糊弄过去了。
她忙完了一切,抬头看了看天边,觉得今天是个好天气,便又去自己屋里拿出了棉被棉褥子搭起来晒了,才走到正屋里,王氏刚好把饼子切完端上了桌子,张麒和张昶还在地上看炕洞,说是昨晚上有一块地方是凉的,根本没热,一大早的这父子俩就蹲在地上捣腾。
“爹,还没弄好呢?”张昭华凑上去问道。
“弄好了,弄好了,乖囡先去吃,马上就好。”张麒连声答应着,让张昭华先去吃。九月初的时候就要先试着烧炕了,农村的炕是自己垒的,毛病其实不少,有时候会一块热一块冷的,不能在冬天的时候才忙活修,提前试着烧起来,发现毛病就要提早修。
他说着直起身来,把手伸到褥子下面摸了摸,“是不是有些热了?”张昶也跟着摸了摸,道:“好像是热了,再捂一会儿就知道了。”
两人便洗了手坐在桌子前,一家人的早饭开始了。王氏烙的饼子总是有点硬,这正对了张麒父子的胃口,但是张昭华的脾胃就有点难受了,所以她吃饭总是细嚼慢咽的,力图在嘴里嚼地稀烂一点好下胃。
张麒就爱看自家囡囡吃饭的样子,说是秀气,他当年讨生活的时候也见过吃饭秀气的女人,无一不是太太,过的都是锦衣玉食的生活,他见张昭华吃得精细,就夸赞她从粮长那里学得好,殊不知和粮长无关,张昭华只是喉管细、嚼不动而已。
吃了早饭之后,王氏送张麒父子俩出门,回身一看张昭华也在收拾东西,一拍额头道:“差点忘了,俺拾掇了一些鲜枣儿,你去时候带上,别总吃人家的不还情。”
张昭华答应了一声,背着小半袋枣儿一蹦一跳跑远了。
她要去的是粮长家里,干什么去呢,说出来其实让她自己也有点不太相信,因为整个村子里就她有这个资格待遇,让粮长给她开蒙授课。
其实她也问了粮长几回,粮长只说她资质是村子里最好的,这是托词一眼就能辨明,张昭华是识字,不代表她认识所有的繁体字,不代表她生来能读懂四书,更不代表一个流着鼻涕的女娃儿能胜过村里所有的孩童。
她生下来是能记事的,记得自己是从约摸一岁半左右,就抱到了粮长家里,然后差不多就是从粮长的膝盖上面长大了。粮长对她,应该是比对亲孙女还要好了,虽然他是有一个亲孙子,不过不在膝下。这一点让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有点哗然,在听说粮长亲孙子在县里开蒙学,都想着是不是要把这个女娃子说给孙子当童养媳。毕竟张昭华长得粉雕玉琢地可爱,见到的人家都想抱抱亲亲。
张昭华并没有这么认为,她陪伴粮长久了,就渐渐知道很多事情了。
比如说,粮长是有两个儿子的,大儿子在南京国子监里,小儿子住在永城县县城里的宅子里,老粮长在县城里有四五套房子,但是不知道是何原因,却选择住在乡下。过年过节的时候,他的二儿子就会来看他,带来很多东西,糕点什么的都塞进了张昭华的肚子里。
在粮长那里是混不到多少肉吃的,倒不是生活也紧张的原因,而是因为粮长夫妇都上了岁数,都嚼不动了,每日清粥蔬菜,尤其是粥,粮长夫人的粥熬得特别好,深得粮长和张昭华的喜欢,她跟着粮长久了,也就渐渐明白他最常说的“莫言淡薄少滋味,淡薄之中滋味长”是什么意思了。
“阿华来了,今儿有你爱吃的核桃酥,快过来吃。”粮长的老妻看见张昭华费力地从他家门槛上跨过,顿时笑眯了眼。
“阿奶,是叔叔过来看你了吗?”张昭华扑到她怀里被香了一口,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喜欢玉雪可爱的张昭华,表达喜爱的方式就是上手捏一捏她软嫩的脸颊,然后再亲香一下。
“不是,是远客来访留下的馈赠。”粮长夫人也是读书识字的,说话和其他村妇都不一样。
“远客?”张昭华牵着粮长夫人的手,其实是在稳着她的重心,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客人已经走了,”粮长慢悠悠的声音响起:“看来你书背得不错,过来让我考考。”
太阳刚刚升起来,拖着一条长长的影子从窗上落下来,半明半暗的屋子正中央坐了个老人,双目炯炯,口阔而丰,三缕细长的胡须修剪地十分整齐,正微笑着看着她。
第三章 博带
看到端坐在孔子像斜下方的粮长,张昭华只怔了一下,就立刻两膝下跪,曲身俯首,两手圆拱而下行了大礼,口中道:“拜见先生。”
她行的是肃拜的大礼,这礼节她只在五岁正式开蒙的那一天里,对眼前的人行过。平常见他,张昭华一般只是站着行个肃揖,口中也只呼“阿爷”就草草而过,但是显然今日不同往日。
就连带她进来的粮长夫人见了,也是敛容行了肃揖,道:“老爷,这身衣服你甚少穿了。”
粮长的身上穿的是一身月白色褒衣博带的儒服,青丝绦、白绢袜,茶褐鞋。他执着书卷坐在那里,让张昭华忽然有一种春风化雨一般的感动。
“往日天子不重读书人,儒门有宝而不用,”他道:“今日却可大改了。”
张昭华还没反应过来,旁边的粮长夫人忽然掩住了嘴巴惊道:“是朝廷重开会试、殿试了吗?”
看老爷子轻轻点了一下头,粮长夫人忽然泣涕道:“那赓哥儿,是能去考了吗?”
“他学得还不扎实,”粮长道:“而且抡才大典还不完备,只是开了会试殿试而已,还在争论进士及第的授官问题,听说今年科举第一,只是做了侍读而已,尚不及举人监生。”
“能考就行了,已是不违背你当初的誓言了,”粮长夫人埋怨道:“你一直说国朝科考不完备,非要哥儿等着,继哥儿等不住去了国子监,你就不认他了;庚哥儿如今能考了,你再不让他去,怕也要逼得他走监生的路。”
“监生立身不正啊,进士才是为官的清要之阶,”粮长捋须道:“你别看现在监生、举人充斥朝堂,只要开了进士授官,以后的朝堂都只会是进士的天下。监生、举人,怕到时候连循吏都做不得了。”
张昭华默默听着,以她浅薄的历史知识,她也知道明清两朝科举是正途。当年她高考的时候,老师曾经拿明朝科考做比例,说明朝秀才中举的比例多为30:1,中举率约为3.3%。举人中进士的比例,多为20:1,录取率约为5%。
这可比后世的高考难多了,真真可以算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每三年全国十三省才会选拔出三百人左右,实实在在都是拼杀过来的。
也就是在这一天,张昭华终于知道了粮长的身世。
粮长名字叫张从叔,字耕望。这一名一字都是有故事的。
粮长是家里第三个儿子,生下来就是议定好要过继给没子嗣的叔叔的,所以名字就叫张从叔。他长大了之后四处求学,终于拜在一个大儒的门下。只是这个大儒是元朝科举制度下的淘汰者,终元朝一世,只有十六次科举,这个大儒苦等了十二年,才等到一次科考,可惜依然没有中。
这个时候张从叔拜在门下求学,他便给这个孩子取了字叫耕望,意思是如果不中进士,就耕田有望。
后来在张从叔的刻苦学习下,老师没有完成的心愿,终于让他完成了,他中了元朝至正五年的进士,如果往前数两届,有一个叫刘伯温的人,中了至正三年的进士。
后来的事情就在张从叔的口中变得模糊起来,他中了进士,却没有仕宦。游学、归乡没多少年,天下就纷乱起来。颠簸半生,回了故乡,因为儿子是监生,故而推脱不去县官的任命,还是任了地方的粮长。
张从叔自奉正途出身,眼见国朝在朱皇帝手上,却以举荐做官成了大流,心中自然大不以为然,生了两个儿子,在他的教导下,读书都很好,只是不许他们做官,非要等到科考完备的那一天。大儿子就偷偷溜去了南京入了国子学,小儿子留在县城里打理家业,等着科考下达开封府的一天。
粮长居然是进士出身,张昭华还没从震惊里反应过来,就听到张从叔道:“今日还有黄册的事情要办,且不考校你功课,我教三句文,你记住了明日一并考。”
张昭华低声应了,翻开小桌子上面摆放的书本,道:“先生请讲。”
“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张从叔道:“治理一国,应当恭敬国事,治民以信而不欺愚百姓;节省开支,不奢侈浪费;体恤百姓辛苦,役使百姓按照农时耕作与收获。”
他细细讲了一遍,问道:“还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吗?”
“先生,昭华有一些地方不明白。”张昭华想了想,道:“孔子说,道千乘之国的人,指的是君王还是臣下呢?”
张从叔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就听她道:“按理来说,孔子是主张学而优则仕的。他不提倡归隐,也希望弟子们出去做官。所以他考校弟子们的理想的时候,除了颜回、曾皙这样甘于淡泊的人,其他的弟子都有出仕的志向,连子路也有治理千乘大国的理想,所以这句话应该是孔子教导弟子们治理大国的方法。”
“所以孔门一贯的思想就是,臣子敬忠国事,致君尧舜,令君王垂拱而治。”张昭华道:“但是我记得先生曾经对我提过,当今陛下宵衣旰食,奏章不经中书省而直达于御案,事无巨细一决于上。宫中用度,十分俭薄,每顿饭只有四菜一汤,而且还自己开了菜园子种菜。条条本该官员做的事情,皇帝却都做了,那百官又当如何自处呢?”
其实张昭华还有一些话没说。孔子一共提出五项治国准则,敬事、信、节用、爱人、使民以时,除了刚才她说的敬事、节用之外,其实朱元璋是条条都做到了。
比如这个信用的问题,张昭华在六年的时间里,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
明太祖朱元璋不懂经济。
她听张从叔说过,八年前河南洛阳和开封两个地方设了宝泉局,与京师的宝源局一起铸造钱币。这个宝泉局是开了关、关了开不知多少回。朱元璋铸小钱,与钞兼行又没有制定一个统一的钱钞兑换规则,兑换比例是上下浮动,张昭华不知道城里人是怎么看待宝钞的,但是他们乡下人,那是根本不知道,知道了也不会去用宝钞的。
宝钞在宋朝有通行的市场,那是经济高度繁荣下的产物。现在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国家根本还没建立好国家信用,今日用钱换钞,没过几天同等的钞却换不来同等的钱了,百姓怎么能信任政府的决策呢?
所以张昭华耳闻目见,长到六岁了没有见过一张所谓通行全国的宝钞,见到的都是小钱和碎银子罢了。
国家虽然草创,但张昭华不信没有精通钱法的官员。这一看就是皇帝独断专行的结果,估计户部尚书根本也说不上什么话,所以连这个“信”都被朱皇帝包揽了。
至于这个“爱人”,朱元璋如果不爱百姓,那么历史上就没有爱惜百姓的皇帝了,如果百姓告官,他不会加罪百姓,只会惩处官吏。这在历朝历代都是要追究百姓的“下犯上”的罪过的,但是到朱元璋这里,全都免了。
最后一个“使民以时”,这个时候官府对朝廷的决策是贯彻地很彻底的,军屯、民屯,春种秋收、甚至养蚕缫丝,都有官府课业帮助,办事效率很高。
总结下来就是,孔子说的本该由官员做的事情,朱皇帝一个人全包了,那他手下的官员该做什么呢?
张昭华想到这里,才发觉自己问的已经不仅是一句论语语句的释义了。自明以后,皇权空前高涨,未尝不是朱元璋废丞相大权独揽的结果。一个人再英明,也不可能兜得住全天下。
“那你觉得,皇帝的职责是什么呢?”张从叔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了她一个问题。
张昭华笑道:“皇帝之职,前人已有叙之,所谓‘简能而任之,择善而从之。则智者尽其谋,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文武争驰,君臣无事,可以尽豫游之乐,可以养松乔之寿,鸣琴垂拱,不言而化。何必劳神苦思,代下司职,役聪明之耳目,亏无为之大道哉!’”
出自《谏太宗十思疏》里的这一段话,明明白白说明君主只需选贤举能,自可有修明之政。贞观之治非唐太宗一人之力,是君臣庆会的结果。
“是子,可谓聪明之极矣——”张从叔显然很赞同她的见解,称赞了她一句,忽然又问道:“我屋里书虽多,并无一本会要、政要,你这女娃,是从哪里看得十思疏?”
张昭华正为得了先生一句极高的夸赞而自得,忽然听得这一句,顿时瞠目。
第四章 灸树
从哪里看的?
自然是上一世的记忆里。高中语文课本中,《谏太宗十思疏》是重点篇目,要求详细记诵的,文言文段落语句其实最是琅琅上口,学过了很多年之后,若能提示一句,后面的自然顺口而至。
她背得是顺口了,但是却忘了自己如今是个乳臭未干刚开了论语半年还没学完的孩子,诗词和诗经依靠着前世的记忆学得最快,除了这个没别的什么值得夸赞的,描红不仅粗陋,而且遇到部分繁体字还要和脑子里的简体字对照一下才能认出,这样的水平,居然说出了谏章里的文段,甚至还不用先生讲解,自己就明白字字句句的意思了。
这可能吗——
看着先生矍铄的面容上似笑非笑的眼神,张昭华心里猛地一跳,道:“先生不知,我是从您案头那一卷资治通鉴里看来的。”
张从叔“哦”了一声,似乎是才想起来通鉴里也有这文,不过他也没放过张昭华,道:“这通鉴,看得懂吗?”
“看不大懂,”张昭华道:“学生翻阅,就是挑拣自己爱看的故事。”
“哦,”张从叔微笑道:“你爱看何人的故事呢?”
张昭华意识到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通鉴不比史记,没有多少趣味性,写得史料翔实,十分有厚度和深度,自己能从里面看到什么好玩的地方呢?
张昭华只得道:“学生看得是,后妃列传。”
张从叔点了点头,上下打量了一下她,似是还要问。张昭华只觉得这对话十分古怪,正想找个话题岔过去,就听得外面张夫人的声音传过来:“老爷,今儿见是没晴天了,你把篱笆架上的字画收起来吧,我这儿局促地紧。”
果然太阳升到空中依然是雾蒙蒙的一片,张昭华想起自己早上晒的棉被,应该也被王氏抱回去了吧。
尾随张从叔去了外院,张昭华以为晒的是老先生自己的字画,没想到看到款识,上面写着“宋仲珩于丁巳年亥月廿一书”这几个字,便问道:“阿爷,这个宋仲珩,是谁呀?”
不在课堂的时候,张昭华就叫张从叔阿爷,听到声音过来的张从叔过来一看,道:“他早死了,还是个罪人,你莫要动这边的东西,去把阶上我晒的书收起来。”
张昭华乖巧地应了一声,就去收拾书了。她听到张从叔低沉含糊的叹息:“可惜了,这么好的字……”
她留了个心眼,把一摞书抱进去的时候问张夫人道:“阿奶,阿爷手上的字画,是别人送的么?”
“是他原先一个学生送的,”张夫人抬头看了看,道:“他给人当塾师,教了人家半年,现在这学生做了同知,打听到他在这儿,转道从安徽过来看他,给他带的。”
张昭华点了点头,几个人把书都搬到了屋里来,之后张从叔又给她教了两句论语,就打发她回去了,走之前给她装了半只桂花鸭,说是别人送的特产。
张昭华蹦蹦跳跳地朝家走,到了门口刚要喊,就看见隔壁张秦氏家的门开了,芳芳费力地提着一壶水出来,眼一抬,也同时看到了她。
“芳芳,”张昭华叫道:“你干什么去呀?”
“俺娘让俺去灸树,”芳芳本来不情愿的,看到张昭华就高兴起来:“你跟不跟俺一起去?就两棵树,离得还近。”
张昭华也知道她家的田地离得近,稍微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了。这时候就听到芳芳又叫起来:“阿华,你又得了好吃的了?”
张昭华心里一顿,平常她从粮长那里得了糕点,张麒张昶父子都不爱吃,张昭华就常招了芳芳来分享,看她抱着糕点啃得像只地鼠的模样,觉得十分可乐。
但是如今她怀里的是半只肥鸭,她自己好久没吃肉了,况且还有家里几口人,她就不太想要分享了。
“不是糕点,”张昭华只好道:“是粮长家的米,借我家的臼头舂一舂。”
说着她飞快地进了家门,把纸袋子放在了灶台上。等王氏听到声响出来看时,张昭华已经跑了出去,和芳芳去了她家的桑树林里。
水壶的盖子盖的严,她们到桑树下的时候,里面还能听到细小的冒泡的声音。芳芳用手一指,道:“喏,就是那两棵。爹说树底下有虫,治不活了,娘非要灸一次。”
这里有个奇怪的风俗,树木如果枯萎、衰老或是虫蛀了,就用沸水浇灌下去,要灌得彻彻底底,同时把树叶也大致洗刷一番,过上十天半月,这树就会恢复以前茂盛的模样。这个方法就叫“灸树”。
张昭华想不通这是运用了什么原理,但是她眼见地这个方法确确实实是有效果的,之前她自己家也有一颗桑树坏死了,张升就拉着她灸树,果然七八天之后,那树出了一枝新芽,现在和别的树一样长得好好地。
张昭华看芳芳把自己的裤脚抹到了鞋面上,她穿的是她哥的旧衣服,尺寸大,张秦氏教她针线,芳芳没有用心学,秦氏就不给她拆改衣服,让她自己去弄。芳芳还真是心大,就趿拉着宽大的衣服不动一针一线,气得秦氏连天地让她做重活,不让她片刻得闲。
桑树长得并不高,而且因为秋天的缘故,叶子掉落了一半儿,但是还是让张昭华逡巡不前,只看着芳芳三下五除二踩在了枝桠间,然后把水壶递给了她。
“你躲远一点,”芳芳喊着:“小心俺淋到你。”
张昭华后退了几步,看着芳芳把一壶水浇灌下来,末了把衰败的枝桠都抽除了,做得又利落又迅速,不由得道:“芳芳,你这么利索,秦婶儿还嫌你不够能干啊?”
“那是,”芳芳攀住一个高枝,直接从上面晃到了另一棵树的枝桠上,两只手稳稳捉住了,道:“俺娘说俺以后要是许了人家,早上嫁出去,晚上就会被婆家赶回来,说白了还是嫌弃俺不会织布不会做针线。”
张昭华看她荡来荡去的,不由道你小心一点,刚说完就听芳芳“咦”了一声,还以为她被树梢刮伤了,急忙道:“让你大意,这下划着了吧——”
“不是不是,”芳芳道:“我看到好几个人都去粮长家里了,你爹也去了。”
“哦,那是粮长召甲长去开会呢,”张昭华不以为奇道:“黄册的事情。”
“征秋粮啊,”芳芳点了点头,忽然看到了一个人,噗嗤笑道:“马寡妇也去了,我就知道她要去,这下有的好看了,怕是又要闹了。”
张从叔是粮长,也任里长,张昭华是后来才知道,粮长这个官儿,实在是大得多。
原来每纳粮一万石或数千石的地方划为一区,每区设粮长一名,由政府指派区内田地最多的大户充任。
粮长以前都没有说过,他的田地是永城包括周边几个县城中最大的,他是切切实实的地主大户,他手中的职权也是非常大,除了纳粮交差之外,还有丈量区内土地、拟定田赋科规则等,比如说某家粮不够的时候,粮长是可以酌情的,他可以在黄册上写上此人交粮满额。
张从叔管着几个县城及周边大大小小村镇的税户,统共约摸有六千户,这个数字在张昭华看来是很大了,但是据说,因为河南丁口多是流民的缘故,较其他地方远不足,据说邻省安徽江苏这些地方,粮长都是管束九千到一万户的。
另外,洪武十四年以前,地方是没有里长甲长的,粮长就充任这些人的职责,包揽地方事务、掌握乡村裁判权。十四年以后,天下郡县编赋役黄册。以一百一十为里,一里之中,推丁粮多的十人为里长,余百户为十甲,每甲十户,推一户为甲长。粮长兼任里长,而张昭华的老爹张麒识一些字,就在粮长的推荐下做了甲长,管摄一甲之事。这一甲十户里,恰好就有难缠的马寡妇。
“马寡妇丈夫死了,又没有儿子,为的家里一个丫头能多带点嫁妆,自然要闹。”张昭华道:“她前些年闹得要把官田弄成陪嫁的私田,我爹没同意,她就抱着女娃坐在我家门前哭,还以为我家把她咋样了呢。要不是最后粮长发了话,她还不甘心那四十五亩的田地呢。”
“就是现在也不甘心,”芳芳哈哈哈笑了一通,道:“她家里丁口少,粮长还照顾她,每年田地都是村里人帮她打理,一句谢也没有,俺次次看着她奔李村,把余粮卖了钱、换了布回来。”
“那还不都是要给她女儿的东西,”张昭华叹息道:“要不是看她一心一意为女儿打算,又是年纪轻轻守了寡不打算再醮的,粮长也不会多般忍耐她。”
见芳芳还在张望,张昭华笑道:“先前她闹着不想交租,粮长是能减则减,黄册上她的缺口,都是由粮长给补上的,今年可不用了。”
第五章 畸零
“怎么地?”芳芳从树上滑下来,道:“今年粮长不打算给她补了?”
“不是,”张昭华道:“今年我听粮长说,黄册跟以往不太一样了,说是册首有图,有鳏寡孤独不任役的,就带管于一百一十户之外,名字列于图后,专有个名儿,叫‘畸零’。”
“那马寡妇就不用交粮了?”芳芳惊讶道:“她就是那个‘寡’嘛!”
“应该是这样。”张昭华道:“虽然是这样,但是岁终报户口的时候,她那名字是要写在‘户绝’那一栏的,她绝户了,听起来够难听的。”
“可不是绝户了吗,”芳芳撇撇嘴,提起水壶道:“蓝蓝没有爹,没有兄弟了,以后谁娶她谁就要仔细思量,还得帮养她老娘呢,那许多人家自然是不愿意的。要嫁到外村去,马寡妇更不愿意了,将来没人养她,俺看她还是想着要把蓝蓝嫁到本村,她不错眼儿地盯着才行呐。”
蓝蓝是马寡妇唯一的女儿,今年五岁,长得柔柔弱弱地,脸儿瘦的巴掌大,不敢抬头看人的。但是张昭华和芳芳都知道她不是饿肚子没营养,马寡妇其实有一手好厨艺的,据说以前是给富户人家的厨娘,也因为这一点,村里有喜庆事或者祭完土地神的喜宴,粮长都一般都会叫她来主厨,所以马寡妇是有钱的,而且不吝惜给女儿吃穿上用。
她们说着往家里走,路上碰到一个人,按辈分来说张昭华要叫一声叔爷,她们这个村虽然都不是亲眷,但是家家户户都是同姓,在这个时候讲究“同姓一家”的道理,在粮长的引导下,村里人都序了辈分,眼前这个人六十岁了,所以张昭华就要过去先问一声。
“华姐儿,”老头咳了两声,连连摆手道:“快过去看看你家兄弟,又在欺负马家那丫头呢,说了也不听,你去看看吧,俺还要去粮长家里。”
张昭华道一声谢,问明了地方,匆匆忙忙地赶去了。
其实一听到“沟水头”这三个字,张昭华心里就咯噔一声,张升特别顽劣,又特别爱记仇。先前马寡妇在家门前闹过,他就一直记着,每每欺负蓝蓝,吓得蓝蓝缩在家里不敢出来。
马寡妇骂了也没用,张麒打了也没用,张升就是和蓝蓝过不去,蓝蓝躲在家里也有法子,他不越墙,就站在屋子后面的树上往马家扔东西,他用豆腐渣做了弹丸一样的东西,用弹弓射到马家窗户上,这个豆腐渣丸子要是射到人身上就会开花,碎渣会炸开,而且因为张升坏心眼地把豆腐渣存放两三个晚上,这渣滓味道又腥又臭,顶风臭十里,实在让人作呕。
张昭华就见过马寡妇被弹丸射了一脸的情形,张升被打了几回依然我行我素,马寡妇气的狠了,就拿金汁水泼他,金汁水就是大小便混合的东西,张升被泼了就恶心地哇哇乱叫,不过还真被治住了,不敢再用豆腐渣射人。
不过马寡妇也不是天天在家,她一出门去的时候,张升就带着一帮娃娃过去欺负蓝蓝了。
她到沟水头的时候,果然看到张升和一帮屁大的娃娃把蓝蓝堵在了水边。她往前走几步,就听到张升的声音:“你妈不是特能撒泼吗,当年在俺家门口不是死赖着不走吗,她可真有本事,她那本事你怎么没学的一两分——听说你妈偷下的税,都给你弄做了嫁妆,那税都是俺们全村的人给补上的,你好意思带去婆家花用吗?”
说着张升就呲开了嘴巴,张昭华一看他那标志性的动作,急忙拨开人群喝住他,不过已经晚了,一口白白的唾沫就从张升缺漏的门齿中飞出来,唾到了蓝蓝的脸颊上。
张升身体比别的孩子弱些,普通孩子七岁左右换牙,但是他是到了八岁半的时候才脱去一口乳牙的,别的牙齿都长全了,唯剩下一颗大门牙迟迟没有长出来,这倒成了他的秘密武器了。当他看到村里的老人痰唾的样子就学了来,不过他没有痰,就攒一口大唾沫,从他漏风的牙齿那里唾出来,唾到别人的脸上。
张升还没有能耐对自己家人唾一口,他对张昭华倒是跃跃欲试,不过张昭华早在他露出这样苗头的时候就狠狠收拾了他一次,不仅摁在地上往他嘴里塞了口草木灰,更是抢在他前面跟爹娘告了状,张麒和王氏加起来把张升一顿胖揍,从此再也不敢喷张昭华了,但是对村里其他的孩子就没什么顾忌了,想怎么喷就怎么喷。
他这一招着实恶心人,面前的蓝蓝就脸色白得透明,躬下身去一阵呛咳,眼泪鼻涕都流了出来,看得张升他们哈哈大笑。
张昭华大怒,一个步子奔过去揪住了张升的领子,把他往地上一搡,张升坐了一个屁股墩,刚要骂人,抬头一看是张昭华,就先哑了声儿。
“张升,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是吧,”张昭华插着腰数落他:“让你莫要唾人,你还偏偏要唾——你忘了爹是怎么说的了,你要再犯一次,就把你头拎着,摁到粪坑里,让你也尝尝恶心的滋味!”
这一番疾言厉色,唬地张升身后一帮的小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哗啦啦地全作鸟兽散了。
“你都十一岁了,张升,”张昭华气愤地看着他,道:“一不帮爹去田里干活,二不帮娘分摊家务,整日呼朋引伴招猫逗狗惹是生非,不知道闯了多少祸,每次都让爹娘为了你给别人赔情道歉,你还问别人好不好意思,你怎么不拿这话问问自己,你怎么不在这水边好好照照自己是什么德行?爹娘生了你,除了白瞎了一碗饭吃,还有何用处?”
张昭华把头快要栽进沟水里的蓝蓝扶起来,给她抹了两把脸,道:“走吧蓝蓝,我送你回家。”说着她也不管蹲在地上揉着屁股的张升,就拉着蓝蓝离开了。
蓝蓝实在是哭得可怜,任谁被无端端唾上一口,也觉得实在反胃。张昭华把她半拖半抱地弄回了马寡妇家里,因为蓝蓝虽然五岁,其实个头小的很,跟个萝卜头一样,张昭华最后干脆把她背了回去,进屋一看马寡妇还没回来,不由得略松了一口气,把小萝卜头赶上了床,给她安慰了两句,本来想给她弄点水喝的,但是一想这妮子估计估计看什么都恶心地咽不下去,也就作罢了。
她刚走出屋子,就看到马寡妇提着一篮子什么东西进来了,她心里咯噔一声,就听马寡妇道:“华姐儿来了啊,我们家蓝蓝呢?”
“蓝蓝在屋里呢,不麻烦了,”张昭华恨不能赶紧躲开她,道:“那我先走了。”
马寡妇犹疑的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屋里隐约有几声啜泣传出来,马寡妇忽然明白了,篮子一扔,目光不善道:“华姐儿,是不是你家升哥儿又欺负俺家蓝姐儿了?”
“都是小孩子玩闹,”张昭华急忙陪个笑脸道:“不当真的。”
“什么小孩子玩闹!数数你们升哥儿这是第几次了,为什么偏偏和蓝蓝过不去?”马寡妇大嗓门咋呼开,“就是欺负俺们家是绝户人,没有人顶梁柱,没有人给俺们撑腰呗——村里人不帮衬也就罢了,如今连个小孩子,也学着作践人了!”
张昭华知道是自己理亏,好脾气地赔情道歉,说回去一定好好教训张升,不料马寡妇不依不饶起来:“你那兄弟不欺负别家的娃娃,只盯着俺们家蓝蓝可劲儿欺负,为什么——小孩儿懂得什么,还不都是大人教的,你家大人教唆他来欺负俺们孤儿寡母,是什么打算,安的是什么心?”
说着她作势要去屋里扯出蓝蓝来:“你要是今儿不说明白,俺就去粮长家里理论,看粮长是帮理帮亲?”
张昭华本来半只脚已经迈出了门去的,但是看到门外探头探脑的人,她就只好再转了回来。
这马寡妇对着一个六岁大的孩子理论,普通的六岁大的孩子听得懂,回的上话吗?不过是想让门外人知道张升有多顽劣,然后在粮长那里就可以可劲儿告状罢了。
第六章 牌坊
张昭华叹了口气,道:“马婶儿不要生气,这件事儿,确确实实是二哥做得不对。这点也没什么可以说的,我们家不知道为了他胡闹的事情打了他多少回了,他屁股上花花绿绿的,没有一块好肉,您不信的话就扒开他的裤子看,可不是我们不教训不打骂他。”
门外头有人已经笑了起来,马寡妇提了一口气刚要说话,张昭华就抢在她前面道:“您刚才说是我们家人教唆他去欺负蓝蓝的,这点我们可绝不应下来。蓝蓝是我们村里的孩子,同姓一家,都是姓张的娃儿,是亲人,我们是闲着力气没处使了,欺负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吗?更何况蓝蓝还那么听话乖巧,谁不稀罕——”
“升哥儿为什么跟蓝蓝过不去,”张昭华道:“他知道什么,不过是看着爹娘因为丁粮催缴不上的缘故忧心而已,他只看到我爹的不容易,却没看到您家的不容易。您家日子难过,大人是心知肚明,小孩子却不知道。您要是说这就是我爹娘教唆的,那可就是着实冤枉了他们。”
“你这么说,好像你不是小孩子一样,”马寡妇十分讶然,道:“你怎么说话跟大人一样,口齿如此伶俐!”
“我知道这些事儿,不过是因为我娘每次蒸白面馍馍的时候,都留着一份儿让我给您送过来,”张昭华是给马寡妇家送过两次馒头,不过当然不是每次蒸了馒头都送的:“次次都跟我说您家的不容易,说能帮衬一点是一点罢。您家的田,都是村里人打理,要是按您说的因为您是绝户,所以大家都欺负您家,那您这四十五亩的田,不早就荒完了吗?”
马寡妇被怼地竟无言以对,只是上下打量着张昭华,道:“你嘴巴还真是利索,俺说一句,你有十句等着,俺看王家妹子也不算是个能说会道的,偏你生的一张好口齿,真让人想不明白。”
张昭华嘻嘻一笑:“我不是嘴巴会说,而是理在我这里。马婶儿,今儿的事确实是我二哥的错,我回去一定不叫他讨了好去,另外您要是出门的话,可以把蓝蓝放到我家,我娘看着,我二哥就不敢胡闹。”
马寡妇听到这话,眉毛一挑,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露出一个笑来:“你这法儿倒是好,就这么说定了,你娘在的话,俺肯定放心。”
张昭华也怕马寡妇揪着不放,眼见她终于松了口,也舒了口气,急忙蹿出门外,把看热闹的村民推搡开,往家里跑去了。
等她到家了,王氏正在炒菜,烟太大了,把她熏了出来,只好跑到门口张望,看到张麒和张昶远远地走来,就迎出去接了他们手中的锄头和背篓。
“爹,你把锄头拿回来了,下午就不去田里了吗?”张昭华问道。
“下午俺要去催秋粮,粮长给了三天的期限,”张麒拖着女儿,道:“你的课上完了吗?”
“上完了,”张昭华道:“咱们今儿中午有肉吃啦,先生给了半只桂花鸭,是京城的特产哩。”
等坐到桌上,王氏把菜端出来一看,道:“怎么不见升哥儿?这家伙平时不得见,吃饭的点儿却从来不差的,怎么现在还不来呢?”
张昭华就道:“他堵了蓝蓝在水边,唾人唾沫,还差点把人推下去。”
王氏一听吓一大跳,急忙问道:“这瓜怂怎么使得!蓝蓝有没有出甚事?”
张昭华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道:“马寡妇不依不饶的性子,那是不肯干休的,平常没理也要吆喝,何况这次蓝蓝还被吓得不轻呢,我看她指定会请脚头医来。”
这时候村里没有正经大夫,都是请的赤脚医生,又叫草头医,因为他们张家村有个赤脚大夫脚头快,因此全村的人都唤他脚头医。这个大夫小时家境好的时候念过几天书,长大后随了一个赤脚医生流亡,学了贴膏药丸之类的东西,自己又买了医书来看,也识得一些草药,张昭华也见过他给人治病,也不是瞎胡医,也还有几分大夫的样子。
“脚头医不会乱给她开药的,顶多给蓝蓝弄个朱砂丸吃了,”张麒不以为意道:“朱砂丸就是朱砂做的,他一个卖一分已经赚了,不敢再多要的。俺们给她赔了也就行了。”
“朱砂丸自然没什么,”张昭华道:“但是蓝蓝素来体弱,如果马寡妇央着脚头医给蓝蓝开了名贵药材的方子找到咱们这儿来要咱们掏钱,爹你说掏是不掏呢?”
张昶放下筷子气道:“这个败家玩意——等他回来,俺要抽得他屁股开花!”
“打了骂了多少回,对他一点用都没有,”张昭华忽然道:“他也不能总是在家里什么都不干吧,像他这么大的谁不是在田里干活呢?整天东游西逛的,别最后养成个无赖出来,你们没问过他将来打算干什么吗?”
“吃你的饭,”王氏忽然给她夹了一筷子焖豌豆,道:“哪来这么多话?”
张昭华偷眼打量王氏,觉得她神色不太自然,心里一顿暗道难道她居然知道张升什么打算不成?这可得好好问问。
没想到之后张麒的话却打断了她想说的话,因为他说到了种冬麦的事情了。
往年一般在9月中下旬至10月上旬会播冬麦种了,在此之前要做的就是化锄。化锄就是用一种类似耙子一样有三四个齿的农具疏松土壤,这样把田地翻上几番,可以促进小麦根系生长,有利于发根分蘖,还能够提高地温,提高小麦抗冻能力。
化锄之后,在地里埋上秸秆和肥料,当然这个时候的肥料都是从粪坑里挑出来的,虽然张昭华觉得这样天然无污染,但是挑粪灌溉确确实实是一件最好眼不见的事情。
每一年大概这个时候,张麒就会浑身臭不可闻了,每天晚上回家也是在灶下打地铺,就算洗了也没用,不把种子种下地这味道就会一直存在。
听着张麒说起冬麦的事情,张昭华觉得自己刚才还吃得香喷喷的桂花鸭就就索然无味起来,不过其他人并没有像她这样,一盘鸭肉很快就分完了,他们一家一致决定不给张升留,谁叫他做了坏事呢。
之后的几天过得很平静,他们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马寡妇没有打上门来,只是把蓝蓝送来跟王氏学织布,张升乖乖回来认了错,还是被王氏揪住压在石磨上打了屁股,张昭华觉得张升的屁股在经历了千锤万击之后,已经变得和钢板一样抗击打了。
因为今年有了“鳏寡孤独”不纳粮的新政策,没有了马寡妇的连哭带闹,张麒这个甲长当地意外地舒服,其他几家粮食催缴上去,提前完成了任务。
他们村也有鳏夫,但是人家就不像马寡妇一样闹腾,以前张昭华一直有一个固定思维,那就是官府是鼓励寡妇再嫁,鳏夫再娶的,她在马寡妇闹腾他家的时候就曾暗暗希望过,希望粮长出面,将马寡妇配了这个鳏夫算了——原因很简单,因为这是国家草创的时候,她记得历史上经历动乱之后的国家是迫切希望人口繁育的,所以比如像勾践治理越国的时候,就规定女子到一定岁数要嫁出去,否则就要问罪她父母,像唐朝、宋朝初年政府鼓励年轻寡妇再嫁,将人口的增减作为考核地方官吏的重要指标。
明朝也是汉人正统皇朝,为什么却并不鼓励寡妇再嫁呢——
这个问题她其实隐晦地问过张从叔,张从叔刚开始跟她讲了一番女子贞节的大道理,后来看张昭华并不听信,就给她道了真相,说宋朝之前能守节的寡妇寥寥无几,还大都是自己不愿嫁人的,宋朝朱熹说了存天理灭人欲之后,社会的风向就在慢慢转变,不过终宋之世,能守节的女子也没多少,民间还是该娶的娶该嫁的嫁。
直到元朝,女性守寡行为才成为社会的主流观点和标准的社会典范。
元朝对寡妇守节的表彰制度也延续到了明朝,同样延续下来的还有殉葬制度,而这两样在某种意义上又是差不多的。
不过还是要说明,她所在的这个时代虽然鼓励和提倡寡妇守节,但是也不是强迫所有寡妇必须要守节的,寡妇可以听其再嫁,没有什么处罚,但是对于能守节的人,是旌表门闾,免除本家差役的。但是这个表彰也是有限制的,是“30以前夫死守制,50以后不改节者”,才能获得官府的表彰。
马寡妇是二十九岁守的寡,为了给蓝蓝挣一座牌坊让她在夫家好过,也就真的不再嫁了——论这儿,村里人也都多少迁让她。
第七章 焚秋
张昭华提着食盒走在阡陌的田间的时候,看到的不是黄澄澄的稻穗垂着沉甸甸的穗头,而是横七竖八的秸秆,光秃秃的黑红色土壤,村里的男人一个个地都挥着钉耙锄地,隐约还能看到几个女人也在地里帮工的,这都是家里丁口不够的。
这十天半个月的,整个村子都忙的不可开交,但是也就忙这么一段时间,种子播上去,只要冬天能下雪,就不愁麦子的收成。所以其实冬麦是比夏麦好伺候的,毕竟不用担心旱涝的问题。
粮长这几日也忙着赋役黄册的事情,他那个黄册张昭华也见过,上面密密麻麻登载每个人的乡贯、姓名、年龄、丁口、田宅、资产,并按从事职业,划定户籍,这就相当于在政府备份每个人的详细信息。
按道理,粮长是没有填造黄册的权力的,那是地方官的职责,黄册的编造程序是,由政府仍把户帖发给各户,填报完之后由地方官核实变动情况,再填造黄册。
但是因为粮长身份不同乃是前朝进士,儿子又在南京国子监里,永城县令上任都先来拜会过,而且此时县里吏员不够,县令一个人忙得是焦头烂额,于是干脆将县里黄册一式两份,交给粮长填造,之后他只需核对就行了。
粮长没时间教她功课了,张昭华这七八日全呆在家里自己练习功课,她练字用的字帖是粮长给她写的,其实粮长是有一些名家字帖的,但是不肯给她一个小娃娃用,生怕张昭华给泼污了。
于是张昭华的日子变成了早上醒来练大字,王氏从沟水头那里洗了衣服回来,会去马寡妇家里带回来蓝蓝,她就和蓝蓝一起跟王氏学织布穿梭,中午王氏做了饭之后,她就去田间给张麒张昶送饭。
张昭华来到自家的田地,看到张麒正和张昶烧着火,一股淡淡的青烟袅袅升起,在张昭华走近的时候这烟越高越粗了,但是味道并不呛人,反而有一种浓香。
张麒一转头看到张昭华过来了,捂着鼻子示意她走远一点,不知道是害怕这烟还是自己一身臭味熏着她。张昭华就站在垄边看着,看张昶将一堆野草和杂物放上去烧,一阵细微的霹雳啪啦的声音后,这烟的味道就多出了青草的芳香来。
这个就叫做“焚秋”,张昭华觉得这样的称呼特别好听。
放了野草上去,张麒和张昶就算忙完了早上的活,张昭华浇了水给他们洗了手,三个人就蹲在垄头上,张昭华给他们卷了饼子和菜,今天的午饭是杂粮饼子,王氏烧了两盘菜,还给他们一人卧了个鸡蛋,这个待遇张昭华和张升就没有,因为家里的母鸡这段时间不知道怎么回事,不停地掉毛,蛋也下地少了,两天才迸出一个来,一群鸡仔又没有长成,所以家里的鸡蛋都给了劳动力张麒和张昶父子补身体了。
张昭华给张麒夹上蛋卷了个饼子,刚巧被路过的一个村人看到了,哎呦了一声赞叹道:“他麒大叔,你家婆娘对你可真不错啊!都让你吃这么多面的饼,还卧了个鸡蛋!”
张昭华知道村里人并不是家家户户都过得好的,她家里过得不错是因为张麒能干能吃苦,王氏会酿醋会织布会缫丝,她也见过穷一点的人家,吃的都是野菜团子,那丸子搁一晚上再吃就能把人的牙齿崩掉。
看张昶吃得太急,张昭华又给他倒了一碗水出来,正要说话就看到远远走来一队人,用一根粗壮的麻绳绑住了右手,被两边穿皂靴的人喝骂着,摇摇晃晃地走过来。
张昭华再定睛一看,被麻绳绑住手的人,居然都是光头,但是身上穿的衣服却不是僧服,都穿的是普通老百姓的短褐。
“他们都是谁啊?”张昭华讶异道:“为什么要被剃去头发?”
“那就是和尚,寺里的和尚,”张麒见怪不怪,也喝了一口水道:“是从宁陵县、虞城县过来的和尚,要送到州里,给他们重新安排活干。”
“给和尚活干?”张昭华不解道:“和尚为什么不呆在寺庙里?”
“因为皇帝说了,这些寺里的和尚天天酒肉女色不干活,而且还占着那么多田地,”张麒道:“要把他们都送去服役,田地也要收回去。”
倒也是,沙门历来可以免除租税、徭役,而且和尚有很多是青壮年,这也是劳动力。张昭华道:“看他们好像也不是能干活的样子。”
“那倒是,自然不能和庄稼人相比,”张麒道:“粮长昨天还说呢,之前送去州府了一批,好像是修桥去了,不到两个月居然死了一半。”
张昭华吓了一跳,道:“修桥能死这么多人?”
“不只是修桥了,”张昶道:“什么重活累活都派给他们了,好像夜里也不得休息吧——也不是说官府作践人,听说京城那边更狠,还是皇帝爷爷亲自发令的。”
张昭华恍然大悟,果然是上头的政策,不过她又想到一个问题:“不是说皇爷以前也是做过和尚的吗?为什么现在对和尚还这样?”
这个问题张麒无法回答,张昭华在回去的路上想了又想,她其实有些明白了,无非是政治原因罢了,因为元末动乱,普通百姓寻求相对安全的宗教实体之庇护,连朱元璋都曾经剃发在皇觉寺里做了和尚,使得僧、道阶层庞大起来。
另外国初时候,僧道不交赋税,空门人数不减反而增多——哪怕朱元璋是当了和尚才活下命来的,依旧不能容忍这种寺院地主经济,这已经严重影响了国家土地政策的实施,一切都已统治需要为准则,朱元璋自然要抑制空门的发展。
之后她把这个问题问了张从叔,张从叔给出的解释有点意思,他说是因为皇帝小时候为了讨生活去了皇觉寺出家,那几年疫情严重,还逢灾年,皇觉寺的僧人明明有食物却不肯给百姓施舍,对刚入门的小和尚也是这样,逼得朱元璋外出云游讨饭吃。
怪不得,皇觉寺土地众多,居然不肯给饥荒的百姓,朱元璋自然记恨在心。
“还有一点,皇爷在寺里的时候,看到了僧人是怎么蒙骗百姓的,”张从叔道:“虽然只是让百姓加入他们的教里,但是仔细想一想,教徒多了,离起义也就差不离多少了,你看那五斗米教,不就是这么煽动百姓的吗?”
张昭华点了点头,从寺庙里能走出一个皇帝,难道不会再走出一个吗——这就和宋太祖武将出身夺了天下之后,就一直疑心武将是一个道理。
张昭华对这些前途未知的僧人的命运无奈何,她手头的活计也多了起来。因为王氏要酿新醋了,夏税过后的余粮正是做醋的好原料,可不能浪费了。
因为之前看王氏做过,张昭华已经对自己要做的活了然于胸了。她将择好的豌豆、麦子、糜子、谷子煮成一锅,煮熟后倒在一个水缸里,这水缸是前一晚放在炕上热过的,里面王氏已经加了适量的水和发酵的曲子。
水缸里有一个长木棒,张昭华按王氏的吩咐将木棒取了出来。这个木棒是用来搅拌发酵母的,要隔一段时间搅拌几下,看到缸子里的泡泡越来越多,而且水缸里的味道越来越酸的时候,才算酵母弄好了。
王氏去灶下烧了一大锅水,水开时往里面撒了豆面,变成豆面汤,张昭华把铺篮取来,把磨了面弄出来的麸皮倒进专门挑出来的一个又粗又高的空心秸秆里,王氏再把锅里的豆面汤撒到麸皮上不断地搅拌。
看时候差不多了,王氏就道:“囡囡,去把炕上的酵母舀两勺过来。”
张昭华应了一声,去了左厢房掀开门帘去炕上把裹着缸子的棉被拉开,因为农忙时节,张麒打地铺睡到灶下,王氏把醋缸放在东厢房床上,张昶睡相还行,王氏就是害怕张升睡觉不老实把暖在炕上的大缸给踢翻了,就叫他过去睡到了大房。
张昭华掀开被子一看,先是一惊,之后顿时啧啧起来,心里发笑。
第八章 制醋
无怪张昭华憋不住笑,因为她面前这条棉褥子中间,有一块一块洇湿的斑点,自然不会是水,因为这里家家户户有规矩,隔夜的茶水要倒掉,是不能留过夜的。
至于什么原因,张昭华问爹娘,他们说不出个所以然;但是问粮长,粮长就哈哈笑着给她讲了一个有意思的故事。
说是有一户人家,村妇晚上给两个儿子洗澡,旁边桌子上有白天喝剩的茶水,孩子口渴,就拿给他们喝了。谁知道一会的时间孩子就不见了,盆里的水变成又浑又腥的。原来是有壁虎在水边交配,流出**来,这东西如同化骨水一样,让两个孩子直接化为了血水。所以隔夜茶都不许喝,怕晚上有壁虎在水边交配,其**落入水中被误服。
张昭华对这个传说是嗤之以鼻的,但是她也是不喝隔夜水的,家里人也不会喝,自然这褥子上的痕迹不是水痕了。
还有一种可能,会不会是尿床了呢——张昭华当然更不信这个解释了,她大哥张昶已经十七岁了,如果十七岁的人还尿床,那肯定是身体有疾病,这一定瞒不过心细如发的王氏的。
至于最后一个可能,张昭华笑得打跌。
等她差不多笑够了的时候,就朝外面喊道:“娘,大哥尿床了——你来看看啊,大哥都多大人了,怎么还憋不住尿啊?”
她连连喊了几声,王氏就插着手进来了,道:“什么尿床,你怎地瞎说八道——”等她看到褥子上一坨坨的痕迹的时候,就抿着嘴巴,神情十分古怪了。
张昭华本来就笑不可抑,再看到王氏的表情,更是差一点就维持不住好不容易作出的天真相来,她这一副快要破功的表情在王氏看来,是真以为她大哥身体有毛病了,急忙道:“不要瞎嚷嚷,昶哥儿是农忙,累坏了身体了知道吗?”
张昭华急忙板正脸道:“知道了娘,那咱们就不请脚头医了,要是他嘴不牢靠说了出去,那不是全村都知道大哥这个年纪还尿床吗?”
“什么尿床——”王氏道:“对对对,就是尿床,等这两天农忙完了,就给杀一只鸡,都补补身体、补补身体。”
之后王氏让张昭华舀了两勺缸子里的酵母水去灶下,自己拆了褥子被子晒到院子里,一边拆一边嘀嘀咕咕地,张昭华不用听也知道王氏在唠叨什么,一定是大哥张昶的婚事。
其实结一门亲事不是特别容易,之前在张昶十五岁的时候,王氏其实是看好了一个李家村的姑娘的,也就是隔壁秦氏娘家的侄女,不过阴差阳错,这姑娘作了换头亲去了别的村里,王氏只好作罢,就央了媒婆去寻。
他们村里就一个媒婆范氏,年纪五十开外,包揽好几个村子的婚庆事宜,在张昭华看来她还算是个蛮称职的婚姻中介人。因为这个媒婆给人相看的时候,方方面面都了解地透彻,没有什么收了钱就促成高娶低嫁的事儿,按这范氏的说法,生意是永远在做的,口碑是永远颠不破的。
不过她去年还真真遇到了她事业上的滑铁卢了,这个事情张昭华也听王氏当谈资说起过。
范氏去年年初的时候包揽了一桩相看事宜,是离他们张家村比较远的一个村里的姓赵的青年的婚事,这个十六岁的赵姓青年家庭情况也就是普普通通的老实村民,范氏就给他相看了一户门当户对人家的女儿,本来好好的皆大欢喜的事情,没想到下订没多久,那户人家的女儿早上起来喝了一口井里打上来的凉水,就莫名其妙地发了病,忽冷忽热地,没多久居然死了。
这个姑娘发病有点奇怪,村里人谁不喝井水,谁也不像她那样突然就发病。那户人家就疑心是这个赵姓青年有刑克,克死了他家的姑娘。之后这赵姓青年就背负了“克妻”的名头,毕竟是下了订的,和娶回家也差不离了。
等风头差不多过去,也是大半年之后了,赵家就再央了范氏去寻一门亲事,范氏这回更加小心谨慎了,相看了一户人家左右都匹配,在说合的时候,范氏是有意隐去了赵氏先前还有一个克死的未婚妻的事情,这也算是人之常情,毕竟背负一个这样的名声,确确实实让说亲的事情会有影响。
没想到,这一回在下订的前几天,这户人家的姑娘也开始莫名其妙地下痢了,没几天也开始卧床了,范氏心里咯噔起来,在下订的时间就有些推脱犹疑了,被这户人家看出端倪来,专门跑去别的村里打听,果然打听到赵姓青年有克妻的历史。
这下范氏是两边不是人了,女方怪罪范氏有意隐瞒,男方怨恨范氏不早下订,是逢人就说,把范氏的好名声快要抖落干净了,范氏因此卧病在家,一年了都闭门不出。
张家村自己人还是信任她的,王氏就求上门去,想让她给张昶相看一门亲事,范氏先是推脱了,但是之后两次去求也有点松动的意思,给出话来说秋忙之后有空闲了就出来。
王氏今日看见左厢房褥子上的痕迹,心里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思来想去心急如焚,感觉再拖下去不是个事儿了,决定晚上再收拢点东西,明日一早就去范氏家里。
她又取出一新一旧两条床单出来,新的准备给张昶铺上,旧的那个是要包裹铺篮的,她唤过张昭华来,母女两个把铺篮包裹住,上面放上菜刀、笤帚、掸子。
掸子是新作的,就用的是家里那只一直掉毛的老母鸡的毛,张昭华看着王氏扎了一个新掸子出来,心里就盘算这个掸子能用多长时间,以前的鸡毛掸子都叫王氏打了张升去了,一场打下来总要掉上一地的鸡毛。
在铺篮上面放上那些古怪的东西据说是为了防止采醋大盗采去味道,之前王氏还要往上面放上女人的裤子,这裤子不是外面穿的裤子,是内裤。
这个时代有内衣内裤的,王氏的内衣和她的内衣有点不太一样,张昭华的内衣就是个肚兜一样的东西,王氏的就有纽扣和横带,王氏一直叫“抹肚”。
穿在下体的衣服是最令张昭华惊讶的,和后世的三角裤差不了多少了,并且也是用夹和棉制的,贴身而穿。
王氏做醋,除了菜刀笤帚外,还要在铺篮上面放上这个三角裤——虽然是洗干净的,而且隔着床单被褥和封口,但是张昭华就是觉得膈应,好说歹说,在试了一次不放内裤在上面的制醋之后,王氏终于不再放内裤了。
把东西放上去之后,王氏道:“这就行了,等着过两天能闻到酸味了再弄它。”
制醋用了一下午的时间,王氏马不停蹄地又开始做晚饭,烧火用的不再是柴火而是秸秆,秸秆这东西一是打碎,耕作时深翻严埋做养料,一个是当做生活燃料。
闻到这个东西张昭华闻就头晕脑胀的,她是知道这东西能产生有害气体的,但是没办法,可以节约一冬天的柴火,家家户户都用,他家没道理不用。张昭华明明知道秸秆可以制取沼气,沼气可以进行做饭和照明,但是现在这个条件,那都是空谈。
晚上张麒回来,先吩咐张昭华道:“今儿粮长说,孟冬十月要弄个什么乡饮酒礼,是上面最新下来的条令,人多俺就没有听清楚,你明儿去粮长那里问个明白,回来再跟俺说。”
第九章 余欢
第二天张昭华早早起来,按王氏的吩咐去了地窖里,把领醋的缸拖了出来,这个东西是特制的,在缸底低处一侧钻了小洞,平时用木头芯子塞着,领醋的时候去掉木芯。有三个缸子是空余的,在地窖里和腌菜的坛子放在一起,拿出来的时候一股腌菜的味道,张昭华的衣服上也沾染了一点,她捏着鼻子赶紧进屋去换了一套衣服。
今天大家都有活干,张麒和张昶下地,王氏要去范媒婆家里拜会,张昭华收拾了七八天的大字要去粮长家里,张升也被分配了任务,去村后头的坡山上摘野果。
坡山向阳的一面有不大不小一块灌木林,有棘刺植物,张昭华看到这些短叶柄的树木结出的果子才知道这些都是沙棘,结出的果子叫沙棘果,维生素的含量特别高。
沙棘果现在也是成熟的时候了,王氏也会做沙棘果醋,原理和蘋婆醋一样,蘋婆就是这个时代对苹果的称呼,而且这时候的蘋婆不如后世社会嫁接出来的苹果脆甜,一个个又小又酸皮还厚。
让张升去摘沙棘果是他的强项,不知道他用什么方法,让小小的一粒粒果实都完整无缺,张昭华也试着摘过,总是弄得满手是汁水。
张昭华吃了早饭就抱着她练的大字去了粮长家,到了近前才发现粮长家门前有两辆马车停着,还有人在搬运东西。
“赓叔——”张昭华眼前一亮,“您回来了!”
被唤作赓叔的中年男人转过头来看到张昭华,笑着走来抱起了她颠了两下道:“华囡,还是这么轻,没长几两肉啊,看是乡下粗茶寡饭地没甚好吃的,你跟我去城里呆上几个月,一定不是这般模样。”
张昭华还没答话,就听到粮长站在阶上骂道:“粗茶寡饭怎么了,你现在有肉吃了,就混忘了粗茶寡饭的时候了?”
一听到粮长中气十足的呵斥声,张赓立马竖起了脖子站直了身体,张昭华一看他那反应就知道,她听过张赓小时候是怎么被要求读书的,据说整日是吃蔬菜,书读到跟他身高一样的时候才吃上了肉。
作为粮长的小儿子,粮长对他的要求虽然比大儿子要低,但也是十分严厉的。粮长的大儿子已经跑去了国子监,如今只剩一个小儿子侍奉膝下,张昭华自然不希望眼前的这父子俩再生出什么隔阂来,尤其是因为自己的原因。
“柴门任风开闭,茅屋尽日虚闲。”张昭华忽然道:“依梅傍竹,红日三竿。儿辈前来,夫子说与,梅要新诗竹问安。余无事,只粗茶淡饭,尽有余欢。”
粮长一愣,哈哈大笑道:“还能如此嫁接吗!”
张赓也笑道:“好讨巧,比原词还天衣无缝——”
这一首诗词混搭,不仅押运还切合意境,也是张昭华急中生智的结果,看效果不错,她略松了一口气,从张赓怀里挣扎下来,走到粮长身边。
粮长揪了揪她的小辫子,道:“你去屋里找你阿奶去,端哥儿也来了,你和他一同耍。”
张昭华本来挺高兴地,一听端哥儿的名字,顿时郁闷,不过她还是乖巧地点头去后屋里了。
还没走进屋里,就听到一阵欢声笑语的声音,其中有一个口舌特别伶俐地,在说一个笑话:“两个儿子一同吃饭,问老爹用什么东西下饭,老爹说:‘古人望梅止渴,你们可将墙壁上挂的咸鱼干,看一眼吃一口,这样下饭就行了。’两个儿子便依言而行。”
等张昭华掀了帘子进去,这个笑话刚好说完:“忽然小儿子叫道:‘哥哥多看了一眼。’老爹回答说:‘咸死他。’”
张昭华抬眼一看,说这笑话的妇人正伏在案上笑得花枝烂颤,她膝下围了两个孩子,看着她不明所以地笑;旁边一个老仆妇陪笑;粮长夫人坐在案几的另一边,看到她来了,便招手让她过来。
张昭华上去给粮长夫人问了安,又对这个妇人行了个礼,瞥见这妇人穿着绸子衣裳,却依旧显得身材臃肿,心下顿悟。
这妇人乃是粮长的小儿媳妇,就是张赓的婆娘,据说娘家也是乡绅大户,但因居住在永城县城里,自诩城里人,便要与乡下人标榜不同。
且看她穿着绸子袄裙,这衣服轻薄,不应显得鼓囊囊地,无非是她里头还着了棉里衣,才撑起来——这也是国朝规定,在这个时候,男女衣服不得用金绣锦绮丝绫罗,止用绸绢素纱,首饰、钏镯不得用金玉珠翠,止用银,而民间妇人礼服只能用紫,不得金绣,袍衫止紫、绿、桃红及诸浅淡颜色、不许用大红、鸦青、黄色。
所以这张岳氏穿了一身桃红色的袄裙,头上戴了一根指头粗的银簪,耳上也明晃晃缀了两颗银耳环,坐在炕沿上手里却总是扯住裙子的一角,能看出来就是嫌炕沿有一圈没盖住的漆黑的边缘,怕要弄脏了她的衣裳。
“哟,阿华长这么大了,”张岳氏抬眼瞅了瞅她,道:“瞧我这记性,阿华比我们家端哥儿大几岁来着,怕是不过几年就该说亲了吧!”
张昭华从粮长夫人的胸口抬起头来,她看到粮长夫人的眼睛里确确实实闪过一丝怒气,但是依旧没有开口说话。
张昭华心里暗叹一声。
粮长夫人大家出身,性格和顺也自持身份,不和儿媳计较,面团一般的性子倒是被张岳氏摸了个门清,平时说话肆无忌惮,明里暗里总要带那么一点余音。
她刚进来的时候听到的那个父子三人看咸鱼就饭的那个笑话,一听就知道是另有所指。三人看而不吃,不过是说粮长不许两个儿子参加科举罢了;哥哥多看了一眼,无非是意指粮长大儿子另辟蹊径去了国子监谋生路,最后一句“咸死他”,倒是张岳氏的点睛之笔了,是在讽刺大伯哥,也在讽刺粮长,明显是一种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心态。
这儿媳妇当得好是逍遥自在!不过这是人家的家务事,张昭华就是看不惯,也没有道理掺和进来——
还没等她暗下决心,却又听得张岳氏掩嘴一笑,道:“我这里还有个笑话,讲出来更是有趣。”
说着她自顾自道:“说是有一户人家,刚生下来一个儿子,就有媒人上门做媒了,一问,是给一个两岁的女孩说的。这个人一听大怒道:‘我的儿子一岁,他的女儿两岁;如果我的儿子十岁了,那他的女儿不就二十岁了嘛!怎么能如此许配!’”
张昭华低头瞅了瞅,早在她一进屋就羞涩地望着她的端哥儿看到她的目光,顿时脖子一缩,躲在老仆妇的身后去了。
这个端哥儿是张赓和岳氏的独生子,而且来得晚,今年年方五岁,被夫妻二人当做眼珠子疼爱。
自从粮长收了张昭华在家里教习,岳氏总是猜疑,觉得粮长要把她配给端哥儿做媳妇,所以从小养着——这个时代特别是农村地方,有很多这样的童养媳,张岳氏这么想也无可厚非。她讲的这个笑话里,女孩儿比男孩儿大一岁,而张昭华比端哥儿就大那么一岁。影射的是谁,张昭华自然心知肚明。
张昭华看着默不作声的粮长夫人和喋喋不休的张岳氏,心下郁闷起来,这一对婆媳反差太大,张岳氏怎么就没学到一星半点她婆婆的脾性呢?
她现在也顿悟了一些道理,她对端哥儿无意,自然看张岳氏嘴脸可恶——但是今后她也要嫁人,说不定嫁去的那家,婆婆和张岳氏有的一比或更加难搞,那个时候她该怎么办呢?
先不管那么远啦——张昭华鼓起腮帮子,要先把张岳氏的嚣张气焰打掉才行。
第十章 竹马
张昭华便道:“婶婶这个故事,我原是听过的。”
张岳氏眉毛一挑,笑道:“怎么,阿华听过?”
“不仅听过,”张昭华似模似样地点了点头,道:“还听过后续的故事。”
“哦,这故事还有后续?”张岳氏不信道:“那你说来听听。”
“说是这个人把媒人轰走了之后,转头跟他的妻子说了,”张昭华道:“妻子听了以后大怒,骂他是糊涂蛋,说:‘我的儿子今年一岁,明年就和他的女儿岁数相同了,如何不许配呢!’”
这回粮长夫人笑起来了,道:“都是村夫愚妇,一两岁的事情,居然如此拎不清!”
张岳氏也跟着陪笑,不过依张昭华看来,这笑容很勉强罢了。她上下打量张昭华,道:“这丫头嘴巴好生伶俐,不知阿公是如何教导的,怎就不愿给端哥儿开蒙,偏要送去塾师那里呢!”
这个时代是没有完整的教育系统的,尤其是刚刚建国的这段时期。他们十里八乡的,读书识字的人少之又少,而永城县城里,能识字的人虽然多,但是开了私学授课的,却只有两位。
有老师,就有地方讨教学问,这比元朝末年的时候好了不知多少。粮长年少时候拜在门下学习的那位大儒,是找了不知道多少地方才找到的,他在门下侍奉了一年,才登堂入室学习经书。张昭华想起这时候有个名人叫宋濂的,写过一篇文章《送东阳马生序》,里面就说“又患无硕师、名人与游,尝趋百里外,从乡之先达执经叩问。先达德隆望尊,门人弟子填其室,未尝稍降辞色。”说的就是差不多的求学之路。
无怪张岳氏抱怨,粮长不肯给亲孙子却给一个毫无干系的娃娃开蒙,而且还是个女娃,就更让她想不通了。不过她不明白的事情,张昭华同样也不明白。
“好了好了,小孩子胡闹去吧,”岳氏从桌上抓了一把饴糖给她,道:“端哥儿,带着姐姐妹妹去玩,今天可不拘着你了。”
端哥儿羞涩地从仆妇身后探出头来,又朝张昭华望去,看得岳氏心里更不舒服,但是还没等她说话,张昭华已经跳下炕去,笑嘻嘻地跑出屋去了。
看得出来粮长夫人和张岳氏有事相商,张昭华自己熟门熟路地跑到后屋空地上,那里有个横杆,扎着一个秋千索,也荡不开几步,但是就是她现在玩耍的工具,等再长一两岁,那秋千就架不住她了。
张昭华自己坐在上面晃荡,旁边端哥儿和岳氏带来的女娃都咬着指头看着她。张昭华看这个女娃面生,便问道:“你是哪里来的?叫什么名字?”
“俺叫甜甜,”那女娃盯着她手里的饴糖,一丝可疑的银线从嘴角滑了下来,“俺是王集镇人。”
张昭华看她憨态可掬的样子挺可爱,就把饴糖给她分了三个,看到旁边可怜巴巴看她的端哥儿,就道:“端哥儿,甜甜是你家什么亲戚?”
“她是我表、表妹。”端哥儿嗫嚅着说了一句,又害臊一般低下了头去。
张昭华一年能见他个五六次,但对他每次流露出的羞涩的神情还是很新奇,便道:“端哥儿,你又不是女娃儿,怎生如此怕臊?”
端哥儿微微涨红了脸,似乎想要反驳一两句,但是终究只听到蚊子一般嗡嗡的两声。张昭华便不问他了,只又接着问甜甜道:“你在城里呆了多长时候了?城里有许多新鲜好玩的,你可都见识过了吗?”
甜甜也被问得一愣,她其实也生的可爱,只是脸颊蛋儿却有些瘪瘦,皮肤也黑一个度,而且年岁也比端哥儿小一点,只像个松鼠一样抱着饴糖舔,看得张昭华好笑。
“俺来一月了,”甜甜道:“城里只去了小门街,去的时候天黑了,什么也没看清楚。”
张昭华和她说话,觉得这个时候即算是永城或者是归德州,恐怕还没有条件形成繁华的商市,之前张赓哄她去城里,说城里好玩的多的话,恐怕也不尽实。
“城里好玩的地方她都没去过呢,”端哥儿在一旁忽然道:“西门一条街都是花市,只在每月初一开一次,那花市上,才有许多新鲜好玩的东西!”
看张昭华有点兴趣,他就拿出背书一般的语气细细道:“永城城河有五座桥,城墙有五个城门,其中东门两个。一个是水门,又是隋堤驿道陆上通道,另一个是永城到徐州驿道的通道。除了东门这两个门,其他西南北三个门边上,都有大大小小的集市,其中西市最大,来往的人也最多,有商丘、宁陵、鹿邑县的人,都来西市玩耍。”
“这几处集市上,都有什么买卖的?”张昭华问道。
“北门多卖鱼肉蔬果,果子行最多;”端哥儿掰着指头道:“南门是铁作坊、皮市、履鞋铺、帽子铺、伞铺、木匠营,卖锡器竹货砂盆,家具什么的都有。”
“西门都是楼房,”端哥儿道:“前面开店,后面就是民居。百工货物,什么都有。而且门面较南北两市都开阔,光是晚上杂耍卖艺的,就有数十人。不过——”
他想了想,道:“不知道最近是怎么回事,这些工匠不得自由了,说是州府在合计他们的分工,要分得相当精细,光是雕工,就要分出什么穿甲匠、木桶匠、墨窑匠、雕銮匠什么的,要编成班次,不知道要做什么。”
“平时我娘每三五日就要去西市挑针线,最近也不大出门了。”端哥儿道:“想来是集市上面不大平顺,所以娘才没有带她出去玩的。”
端哥儿说着,忽然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兴奋起来,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来,道:“你瞧,这是什么?”
张昭华凑上去一看,只见是一张画着花花绿绿板格的图纸,再仔细看,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居然都是官职。
“这叫升官图,你没见过吧?”端哥儿得意起来,道:“馆学里可时兴了,大家都爱玩。”
这张正方形的图纸上,黑线画着许许多多的长方格。每个长方格又被分成三部分,一是官职名称,二是官职等级,三是游戏晋升方法。
张昭华细细看去,左下角是起手处,它右边依次列着:白丁、童生、案首、监生、秀才、廪生、举人、解元、进士、会元、传胪、探花、榜眼、状元,这图纸的最中央是太保、太傅、太师,他们是最高等级,都是正一品。
围绕中心圈设有五个衙门,分别是六部衙门、都察院衙门、九卿衙门、京府衙门和翰林院衙门,他们的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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