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勾速度是跟移动有关系还是攻速加成最高是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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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业余游戏实验室]部分武器持刀移动速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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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yzymanayzy 于
16:06 编辑
写在最前:测这个东西的目的绝对不是为了勾引大家尝试狩猎笛的!虽然作这个实验的最初目的是想知道狩猎笛自我强化到底强化了多少移动速度……
嘛,我不是阿伯,测试无法保证精确;我不是大大,不会出SP来教导大众;我只是颗溪流的路边小草,补完一点MHP3世界的理论数据~
参加测试的武器为:片手、双刀、笛、太刀、锤、斩斧、弩、弓。
你问为啥没有大剑、枪、铳、重弩?哎,你觉得走这么慢会在意介个么?什么,你说这是偷懒的借口!?…… 好吧,我承认,等有空我再补完吧。
测试方法:溪流1区两颗草之间的线段上走一遭,掐表计时。
由于推摇杆和按秒表可能不同步(心中默念123,左右手尽量同时开工),所以为了减少误差,每种情况的测试都进行过多次,当得到5次稳定值(相差不超过0.05秒)以后再取平均值。
路线为从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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测试结果(小数点前两位四舍五入):
收刀状态下普通跑步:& & 4.12秒
收刀状态下加速跑步:& & 2.74秒
搬蛋走:& && && && && && && &9.09秒
搬蛋加速跑:& && && && && &3.77秒& && && && &
狩猎笛无BUFF持刀移动:5.43秒
狩猎笛强化自身移动:& & 3.19秒
片手持刀移动:& && && && &3.98秒
双刀持刀移动(鬼人同): 3.96秒
锤持刀移动:& && && && && &4.35秒
太刀持刀移动:& && && && &4.35秒
斩斧斧形态持刀跑:& && & 5.48秒
斩斧剑形态持刀走:& && & 7.72秒
轻弩持弩跑:& && && && && &4.43秒
弓持弓跑:& && && && && && &4.28秒
翻滚:& && && && && && && && &2.84秒 *这数据也不太准,因为这距离刚好滚第三下时越过小草一点,没法及时在滚压过终点时按秒表
试计算下:
如果设收刀状态下普通跑的速度为1,那么各状态下的移动速度约为(取小数前两位):
收刀状态下普通跑步:& & 1.00
收刀状态下加速跑步:& & 1.50
搬蛋走:& && && && && && && &0.45
搬蛋加速跑:& && && && && &1.10& && && && &
狩猎笛无BUFF持刀移动:0.75
狩猎笛强化自身移动:& & 1.30
片手持刀移动:& && && && &1.05
双刀持刀移动(鬼人同): 1.05
锤持刀移动:& && && && && &0.95
太刀持刀移动:& && && && &0.95
斩斧斧形态持刀跑:& && & 0.75
斩斧剑形态持刀走:& && &0.50
轻弩持弩跑:& && && && && &0.90
弓持弓跑:& && && && && && &0.95&&*弓这个值其实是推测的,真实算出是0.96,但考虑到前面算出来的值都出奇一致——以0.05为最小单位,所以就人为去掉“可能误差”了。
翻滚:& && && && && && &1.50&&
WIKI没有骗人,笛子自身强化后移动速度确实是全武器最快,但还是比收刀跑要慢(废话)。强化自身后,笛手持刀跑会边跑边喘还不减体力…看来是在逞强哇!
片手和双刀持刀移动比收刀普通跑还快,不愧是轻武器。
斩斧的持刀跑果然够慢,笛子不强化自身时的那速度我深有体会
但诡异的是锤这么重竟然跟太刀持刀一样快??
另外普通翻滚的前进速度跟加速跑步一样,不过耐力的消耗太大了,测试中翻三圈恰好到终点消耗75耐力,而加速跑只消耗了不到25点的耐力;有了回距后翻滚的速度为1.5倍非常实用呀!有强走的情况下……你懂的。不过即使如此翻滚仍然不可能取代收刀跑,因为每一滚的距离固定,滚完顿一下,不便于调整最佳打点位置。
另有同学提到双刀鬼人化,特意补测,证明鬼人化确实不加移动速度的
来!战个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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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据帝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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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东西好东西,这几天正玩笛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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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要拒宅~就用猥皮BB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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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那边的大地15+45算错丢死人了……云绝后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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猥人师表 Lv.6, 积分 3610, 距离下一级还需 1390 积分
鬼人化貌似增加移动速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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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lcyhunter 于
20:54 编辑
说起来,你就承认你在勾引吧~
笛子确实相当的好玩,出招方式繁多,前后左右都打的到,音色乐谱也相当于暂时多加几个技能。论趣味性,真的真的是全游戏最高的。各种武器号玩下来,我个人觉得笛最不会厌烦最不会腻了,因为,换把武器,套路就不一样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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猥风八面 Lv.8, 积分 11345, 距离下一级还需 18655 积分
无聊的快发酶了吧?哈哈,不过还是要鼓励
擦……自己用了这么多年的签名图,竟然被这样对待!果断不爽!!!〒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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猥然不动 Lv.7, 积分 8477, 距离下一级还需 1523 积分
LZ好毅力!
其实我们都明白,即使再怀念,以前美好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只剩下我独自一人渐行渐远…
水元素【普通成就】
水、H2O、みず、water,额...总之怎么叫都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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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业余生活》从前有一个论坛叫TGBUS…(在线时间超过1000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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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点就是第一名了! --不甘心的菲尼如是说(曾在论坛任意板块内组织的活动中获得第二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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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已经踏上了成就收集的不归路,5个成就怎么可能满足你的需求,继续努力吧! (获得累计超过5个成就--不包括负面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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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歹有个名次,哈哈哈哈哈(曾在论坛任意板块内组织的活动中获得第三名)
Lucky☆Star【稀有成就】
什么!你在发完申请贴截图的时候没被人撒云?实在是太幸运了,让我抱抱你的大腿吧!(规则改为:总积分正好=或7777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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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是有的
必读网(http://www.beduu.com)整理幸福是有的  青春比蜡烛还短  
      ——伊蕾  只有爱情可以使人获得一个不死的灵魂        ——安徒生《海的女儿》  我相信,相信幸福是有的……  
      ——叶赛宁  我一定很快会死的……        ——普希金  第一章:叶如意  1.   我热爱每一个没有课的日子。我要为每一个没有课的日子歌唱。我那么热爱它们,恨不得跟它们拥抱接吻。在我的感觉里没有课的日子总是阳光很好,尤其是在这样的春末夏初,阳光明媚灿烂得像一块上好的织锦缎,没有一丁点儿的起褶或者跳丝。它拂在我的脸上让我心醉神迷。我就是在这样的阳光里醒来的,这差不多等于是在充满爱意的目光里醒来的,使我在那一瞬间无端地觉着自己在情感上特别踏实或富有。是的,我常常把刚刚醒来时看到的第一缕阳光臆想成是某个男人温存的目光,一个像我这样孤零零的单身女子是需要时不时地有这样那样的一点臆想来安慰安慰自己的,不然的话就会内分泌失调。  我教的课是世界上最可笑的一门课:写作。好像是福克纳说的吧,那些自己不会写作的人最好的职业就是到大学讲台上去讲写作课。这话不折不扣就是针对我说的。这话当然不会是针对我的同一教研室同事兼闺中秘友李洁抒说的,李洁抒教写作课,同时又是著名诗人,看来她是个例外。我不太好意思告诉别人我是教写作的,教写作在我看来等于什么也没教。我最憎恨的就是文章做法,这样开头那样结尾,起承转合,以小见大虚实相映寓情于景,形散而神不散——这多么像《恋爱技巧100问》或者《做女人的秘诀》,深入浅出循循善诱,这么多伟大的条条框框令人望而生畏,最终是为了让人不再写作——就像学不会恋爱技巧就不恋爱了,不懂做女人的秘诀,这女人就干脆不做了——那就只好混成我如今这个样子,都二十八了,还是单身,一个人这荒凉的世界上形影相吊。  我的课不知为什么大都安排在上午一二节,这对于一个爱睡懒觉的人来说无疑是一种摧残,我会为此折寿的。每次学期末要排下学期新课表的时候,我都得跟系里的教学秘书吵上一架,吵架结果总是她赢。我就只好还是上一二节。我在学生时代是一个爱逃课的学生,有几门课逃课逃得都不知道任课老师是男是女,长什么模样,毕业时我们那批学生中只有我做了教师,当教师无论如何是逃不了课的了,我想这大约是老天爷对于我经常逃课的惩罚,你不是爱逃课么,现在让你做教师,看你还怎么个逃法。已经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了,大约三四个学期了吧,每当我有课的日子,我的电话就一定会在早上7:25准时响起,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每次都是不多不少地响两下,每次都是我还没来得及接那边就挂断了,如果我刚好拿起话筒来,那边就温柔地摁下电话键,我的耳边响起一阵嘀嘀嘀的忙音。我五分钟起床,十分钟梳头洗漱,五分钟满屋子找教案并锁门下楼,剩下十分钟用在骑车去教室的路上,经过学生超市的时候顺便买一袋牛奶,一手扶着车把继续骑车另一只手拿着牛奶仰面朝天往肚子里灌下去,这样到教室门口时就该是7:55了,剩余五分钟去上个厕所,8:00钟正好进教室上课——如此策划时间,几乎精确到秒,就像在战争中安排突袭或发动总攻一样。时间久了我就明白这神秘电话是叫我起床的。我认为这个打电话的人既然这么了解我的排课情况,那一定是我周围的人,可是问遍系里每一个老师他们都说不是自己干的,看来这个人想做无名英雄。李洁抒一口咬定这个7:25是个男的,该是我的一个暗恋者。于是我干脆把有课的日子的7:25称为爱情时间。我对这个7:25充满了无边无际的想象,越不知道他是谁,我对他的想象就会越膨胀,这想象久而久之演变成一种相思,这相思由于无法看清楚对方是谁而显得并不太强烈,倒类似情窦初开时那种淡淡的怀春。在很多个夜晚我都是想着这个面容模糊的7:25入睡的,对于我这样一个足不出户的单身女子,梦的酵母从来不需太多,世上还有一个男人在想着我,这毕竟不是坏事,算得上是一点慰藉吧——这总比什么也没有要强呀。  我在阳光里醒来,望了望墙上的石英钟,大约九点三刻。从学生时代至今我已经有十几年没吃过早饭了,书上说长期不吃早饭会提前衰老,书上又说睡眠不充足不利于美容,可是要吃早饭就不能睡懒觉,要睡懒觉就不能吃早饭,二者是矛盾的,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我只好选择了睡懒觉而舍弃了吃早饭,在我看来只有勤劳的人才能吃得上早饭。此刻我虽然醒来了,但是有充足的理由继续赖在床上不起来,起来无事可做,就是想做也饿得没力气做,再说起来又有什么用呢,食堂里早就开过了早饭,午饭时间又不到,如果马上起来给自己煮方便面吃了,那么到了吃中饭的时候肯定就吃不进去了,中饭不吃,这样顺延下去,到了下午两三点钟又饿了,那时距离晚饭时间还早,到哪儿去吃呢,难道还要继续吃方便面么?我这个没有男人疼的女人,我这个女光棍,生活的最高境界就是得过且过。我超常敏感,连看到书橱上两个接吻的小瓷人都嫉妒,连地板上成双成对的鞋子都能让我触景生情,墙上的两个衣帽钩在我看来相依为命,俨然一对患难的老夫妻,连那盆刚开花的扶桑都是一副热恋的样子,玻璃缸里一红一黑的两条金鱼像是刚刚成亲……这一切使我有点气急败坏并且有点肝肠寸断,我多么需要有一个丈夫每天买买早餐呀,当我醒来的时候,他已经上班去了,屋子里静悄悄的,连空气中飘浮的灰尘都安静得像淑女,我看见早餐温情脉脉地放在茶几或桌头柜上,一伸手就能够得到。这是我梦寐以求的生活,目标并不高远,人人皆可成尧舜,人人都能结婚成家,可我就是不能,制定过两次五年计划了,第二个五年计划眼看到期,我还是一个人在这世上混着。我已经二十八岁了,二十八,二十八,这个数字多么难听,有种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味道,念起来像吃一只糠了心的萝卜,让人打不起精神来。我如果胆敢在李洁抒面前感叹我已经二十八岁了,她肯定要骂我的,说我不该在和尚面前说秃驴。李洁抒仗着比我大了不到两岁,在我面前永远有倚老卖老的资格了,她对我说,我都三十岁了呢(她把二十九岁零五个月称为三十岁,倒也没什么错),你才二十多岁,在我面前发感慨不是做作就是故意气我。李洁抒就住在我的楼下,她能把爱情诗写得如火如荼。她有一个在社科院工作的搞文学评论的丈夫老古,老古喜欢穿一身黑衣服,总是像治丧委员会的,他是在丧妻之后与李洁抒结婚的,他那副样子仿佛总是在为他的前妻服丧,据说他的前妻无比贤惠,贤惠到给他补内衣时,可以细致到把那补丁缝缀成一朵美丽的月季花。老古是回族人,李洁抒和他结婚后,就自愿随他皈依了穆斯林,从此再也不吃猪肉了,我觉得这嫁狗随狗的作风非常不像女诗人李洁抒干的,我只好把这归结于她的偏执,害得我和她在一起吃饭吃常了,由于总要迁就她,也差不多算是半个穆斯林了。他们两个人都不坐班,伏在家里写呀写的,他们家已经不像个家了,每当我下楼经过他们家门口我都忍不住萌发出要在他们家的门上挂个木头牌子的愿望,牌子上面镌刻“李洁抒古元金写作协会”的字样,古元金是老古的名字,听上去无端地觉着像是个收藏旧币的。大家都知道我和李洁抒关系好,我们俩几乎形影不离,如果看见我就一定能看见李洁抒,如果看见李洁抒就一定能看见我,要是人家看见我一个人在路上走着,就会问,李洁抒呢?遇见李洁抒一个人在路上走,就会问,叶如意呢?叶如意是我的名字。我天天和李洁抒搅和在一起,甚至不顾老古的白眼,我老是盼着老古到外地出差,有时候他刚刚出差回来,我就问他,你什么时候出差去呀?我希望他把李洁抒彻底腾出来夜以继日地陪我聊天。某些时候我从老古的眉宇间也能看出一丝一毫克制着的隐忍和不满,只要这隐忍和不满永不发作,我就可以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我认为只要李洁抒不讨厌我就行,只要老古不在家,条件又允许,我可以在她那里从早上一直呆到晚上,甚至还会在她那里留宿——我就是不愿意迈上十六级台阶回到我自己的荒无人烟的住宅里来。单身女子有无边无际的寂寞,寂寞就是伸出手去什么也抓不到,空气在指缝间肆意流淌——如果她不想办法把寂寞打倒,寂寞就会打倒她。有时扪心自问,我怎么这样呢,成了他人的祸害,朋友们的累赘呢?因此更想结婚了,不止一次暗下决心,一定要在本世纪末把终身大事解决,很像小时候喊着要在本世纪末实现四个现代化——决不能把这事拖到下个世纪去,现在已经是1999年5月了,如果把2000年看成是本世纪最后一年,那么还有一年零七个月的时间,如果把1999年看成是本世纪最后一年,那么还有七个月的时间,总之是时间紧迫任务繁重,要赶快,要赶快,要不就来不及了,真的是来不及了,女人说老就老,比柳树叶子还容易衰老,上星期校园里的柳树还是像泡开来的嫩绿毛尖茶叶那样赏心悦目,这星期就成了没精打彩的拖把了。  现在我不仅吃不上早饭,还得常常干干本该男人们干的活,我准备了一个大工具箱,里面盛满了诸如变压器铁钉锤子电线胶布螺丝刀子铆钉之类的物品,随时准备自己拿来接电线修电闸换水龙头——没有男人的女人必须是一个业余的电工兼管道工。还有,我爱喝干红,可是那酒瓶子难启的要命,仿佛那是所罗门关魔鬼的的瓶子,我每次都是拿开干红的专用启子毫无效果地使劲折腾一阵,最后只好气呼呼地用锤子把那木塞子砸碎砸到瓶子里面去了事,结果是喝那带木渣的酒,这还算好的,最要命的时候是干脆把瓶子口或瓶子径砸碎了,玻璃渣子飞溅,酒就彻底不能喝了;现在我每次喝干红都得抱着瓶子到楼下找老古帮忙,对李洁抒说借她的丈夫一用,老古把那专用启子先是往木塞里一旋一旋地,后来又做出力拔山兮气盖势的样子,一下就把那塞子拔出来了——看来为了喝干红开瓶塞也非得找个丈夫不可,每当李洁抒说她想离婚,然后一个人过,我就说,那不行,你离了婚我找谁来帮我开瓶塞呀。单身女人的苦处真是说也说不完,我在每天晚上上床睡觉前都要仔细查看这一室一厅的每个角落,尤其是看看门后、壁橱和床下,看是否藏了坏人,有时还想起英文里的那篇“壁橱里的骷髅”。我会在夜半三更醒来上厕所的时候被凉台上我自己晾的一条在风里摇曳的白色衣服吓个半死;而电闪雷鸣的夜晚我一个人用被子捂住脑袋还瑟瑟发抖;我平生最害怕的动物是壁虎,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怕,怕里还带了敬畏的成分,我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我看报纸看到“壁虎”这两个字都会吓得把报纸扔掉,可想而知当夏天我的卧室雪白的墙上出现了一只小壁虎的时候,我怎样魂飞天外,夺路而逃,一口气跑下七层楼楼梯,一直跑到楼外面去,有家不敢回,我想要是有人在我身后拿着一只壁虎吓唬着我,我拼命逃跑的速度足以使我在奥运会上拿到百米赛跑的金牌——就为这个我也要去结婚,找个男人放在屋子里壮胆,其作用跟在胸前挂一柄避邪的桃木小剑差不多,大学时代一个叫曹西风的男同学就曾送过我那么一柄小剑。临毕业的那个春天,校园里的桃花似乎开得格外早格外亮丽,曹西风在学校图书馆前面折了一根粗桃枝,用小刀为我削了那么一柄小剑,钻了小孔,用红线穿了,送给我,告诉我可以避邪。那个春天和夏天我就一直把那柄小剑挂在脖子上,让它贴着我的肌肤,我只要急急地走动,那柄小剑就在我胸脯上跳荡,正好就在我心脏那个地方,与我的心跳合辙押韵。那时候我正手忙脚乱地跟曹西风宿舍的一个家在本市的外号叫大树的男生恋爱,曹西风临时抱佛脚地爱上了我宿舍的川妹子老七,我成天往曹西风他们那个男生宿舍跑,曹西风则忙着往我们这个女生宿舍跑,这就像两个男女生宿舍换亲一样。到毕业离校那天大家的爱情全都无疾而终,随风而逝,成了将来文学创作的素材。曹西风一个人分回了老家武汉,我分到本市另一所高校也就是我现在所在的这所师范大学教书。记得当时在那人手一册的彩色胶印毕业留言册上我的留言是崔灏的一句诗“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这诗与曹西风的老家有关;曹西风给大家的留言大约是西蒙诺夫的一句诗“等着我吧,我会回来的。”我们都不是诗人,只好借别人的诗来抒情。当时读到曹西风的留言时,我不知怎么想象着哪天他也许真的会回来,那时他也许会说“我胡汉三又回来了!”我们毕业后联系不多,只是在元旦时总忘不了给对方寄上一张贺卡。曹西风在毕业留念册上的那张照片像一幅梵高的画,以一片摇晃得十分激烈、韵律十分粗硬的松树林为背景,在旋涡似的强风中,他黑发飞扬,神色苍茫。  我未来的郎君呵,你现在究竟在哪里?我对着茫茫人群喊,你在哪里?我对着漠漠天空喊,你在哪里?我对着窗外安装着天线和太阳能热水器的一大片灰灰的楼顶喊,你在哪里啊你在哪里?我的郎君也就是叶如意的郎君,天经地义就是如意郎君了。谁听了我的名字都要会心地一笑:叶如意——这是一个多么吉祥的名字啊,万事如意、称心如意、如意算盘、如意郎君……父母当初给我起这么个名字时一定是情不自禁的,他们把一生一世的祝福都包裹在这三个汉字里面了,以为好运气也可以当成糖果赠送,他们要让我一辈子万事如意,称心如意,打如意算盘,得如意郎君。这个名字简直承载了数以吨计的期望和祝愿,算得上任重而道远了。这个名字如此直观和率真,使我觉得同理我也许还可以叫做叶高兴或者叶愉快什么的,当然啦,相比较而言,还是叶如意听上去更熨贴更平易一些,像一件纯棉的碎花小夹袱。我的相貌用李洁抒的话来说,叫做长得特别如意,解释一下意思就是,既不惊艳也不平庸,而是有一种远河远山般的清秀,让人看着很舒服。可是这叶如意的名字算是白叫了,一年又一年过去,我的人生非但没有看出有什么如意的气象来,而且还很有些不如意呢,所谓不如意也并不是说遇上了多少大坎坷多少大挫折,而是说时常有那么点儿倒霉或者沮丧什么的,有时候我认为我简直都可以改名叫叶倒霉或者叶沮丧了。我开始认为我父母给我起这么个名字是个严重失误,按照某种民间习俗,孩子起个贱名才好养,起名叫宝贝疙瘩、富贵、美玉之类,远不如起名叫狗剩、小臭、妞子什么的。每当我运交华盖,头撞南墙,我就觉得叶如意这个名字是一种反讽,就恨不得立刻跑到派出所户籍科去把名字改成叶狗剩叶小臭叶妞子。  我看了看表已经十一点四十了,还有二十分钟就吃午饭,能这样一动不动地熬过了这么长时间使我很有成就感。只要把时间熬过去对我来说就可算做是一种成就了。一个单身女人有充分的理由憎恨时间,憎恨这一大片孤单,这一大片空无所依,这一大片茫茫然,这一大片白花花的空气。肚子饿了,开始咕噜,像唱吕剧那样又穷困又烦人地拖着长长短短的腔调咕噜,把一个晌午渲染得既现实又倦怠。这时窗外传来惊天动地的喊声,起初以为是足球赛事,后来又觉不太像,听不清喊的什么内容,但那群情激昂的节奏和势态却使得人身体里的血流量陡然加大起来。  门厅里的电话响了。我从床上爬起来跑出去接电话,突然晕眩像风一样袭过来,使我一下子扶住了卧室门框,我想我一定是饿坏了。我一边拿起话筒一边将桌上一块大白兔奶糖剥开填到嘴里。  电话那边是一个苍老而单纯的声音。我听出是谁了,我说,简老师你好。  简栈机老头是我们系退休的老教授,长得像个老右派,今年七十一岁了,但他总爱说自己六十九岁,有时概括地称六十多岁。他喜欢和年轻女人打交道,尤其喜欢跟像我这样该结婚不结婚的女人和像李洁抒那样随时都有离婚可能的女人打交道。在这方面关于他的传闻很多,有的明显是故意拿他来开涮的,比如,有人说好几年前我们这所师范大学党委就曾下过一个禁止简栈机招收女研究生的文件,这种传闻一听就知道纯属胡编乱造,不符合生活真实,但你又不得不承认它符合“第二自然”的艺术真实。我和李洁抒背地里恶作剧地管他叫“简爷爷”。他最大特点是好为人序,也就是说谁出书他都热情地给人写序,翻看我们这个城市许多学人和作家的专著或文集之类,有三分之二左右是他写的序——生命的意义就在于写序。他写的序都可以专门出一本书了,书名就叫《简栈机序集》或《简栈机序选》吧。  简栈机老头在电话里未成曲调先有情,他说,你还不知道吗,你怎么还不知道,学生们都组织起来了,去游行,你这辅导员是怎么当的,不关心国家大事,我们这个民族,苦难的民族啊,已经到了最危机的关头……  我劝他说,简老师,究竟出了什么事,你慢慢说,你别激动,小心你的心脏。  十年前简栈机老头的心脏上有一个非常关健的部位出了毛病,动了个大手术把那个部位上变换移植上了一个人造金属零件,那个零件已经卡嚓卡嚓地走动了十年了。简老头见了我常常半开玩笑地说,如意啊,我的心脏像钟表一样走得可欢实呢,不信你就走近了过来听听嘛。出于礼貌或者尊老,我就真的稍稍往他身边走过去一点,假装听到了,说果然卡嚓卡嚓在走呢。他说,你隔我这么大老远怎么听得到呢,你得把耳朵贴到我胸膛这儿来仔细地听才能听到。我才不上他的当呢,这个花花老头。我就说,哎呀呀,到点啦,我得赶紧走了,我跟人约好了今天去相亲。我说走就真的走了。走出去二十米,回头望望,他原地未动,很失落的样子。  简老头在电话里哽咽着说,以美国为守的北约悍然轰炸了我国驻南联盟大使馆!  我说,什么?为什么?  放下电话,我跑到凉台上去,看见喊着口号的游行队伍正排山倒海地往学校东门方向涌去。他们正好要路过我的凉台下面,我看见队伍里有不少我认识的学生,最令我头痛的两个学生韩子风和林木木也在里面,他们分别是中文系98级个子最高的男生和个子最矮的女生,两个人目前正死去活来地恋爱着,保卫处已经通知过系里两次,说他们夜不归宿,在校园东南角最茂密的小树林子里通宵达旦地谈情说爱,第二天早上听见起床号和运动员进行曲就从树林子里钻出来直接去早操地点报到。系主任林之瞳让我找他们促膝谈心,以自己的生活经验去正确引导他们。我对林之瞳说,那还是你去吧,你看,你和你那跳芭蕾舞的夫人既有绮靡的恋爱经历,又有美满祥和的婚姻,你干这个活最合适,也能让人口服心服,我去劝说和指导学生如何如何恋爱,弄不好学生会笑话我的,他们会问,叶老师,既然你在这方面懂得那么多,谈起来口若悬河,那你自己为什么二十八了还没找上对象来呢?你干涉别人恋爱会不会是因为大龄女青年心理变态?林之瞳当时气得直冲我瞪眼睛,他那张中年男人的脸在对着女人佯装生气的时候还不算难看。此刻我看见韩子风额头上缠了一圈萧瑟的红布条,手中还擎了一幅死难者的大幅照片,林木木手里拿着一束白色康乃馨,两个人手挽手肩并肩地走在队伍里,满脸肃穆和悲壮,那样子让人想起刑场上的婚礼。  远远地看见简栈机老头从家属楼里出来往游行队伍里走去。我于是锁上房门,准备到楼下叫着李洁抒一起去游行。李洁抒一见我就开始控拆老古如何如何坏,她刚刚把他连人带公文包一块赶出家门,说着说着就要掉眼泪。我劝她别哭了,哭也应该哭烈士,而不应该哭老古,现在是什么时候呵,国难当头,抒情也应该抒发时代之情,抒发人民之情,写诗要写墙头诗,要把个人的小“我”融进时代的大“我”之中去,哪还有功夫为儿女情事哭哭啼啼!李洁抒终于被我说笑了。我们一边说笑一边下楼去。  我们跟着游行队伍上了街,高喊着各种各样的口号:“血债要用血来还!”“打倒美帝国主义!”“一切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打倒北约!”“中国人民团结起来!”“为死难烈士报仇!”我们唱国际歌,唱完国际歌唱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我和李洁抒还不约而同地背诵起了田间的诗:“假如我们不去打仗,/敌人用刺刀/杀死了我们,/还要用手指着我们的骨头说:“看,/这是奴隶!”我们对这类从前并不喜欢的诗忽然喜欢起来,背了一首又一首,在这样特殊的背景之下我们忽然明白了这类诗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在游行队伍里我听见我的声音非常嘹亮,像钢铁的横截面那样闪烁着凛洌的银色光芒,李洁抒的面孔被愤怒和激情点燃得像一只小小火炬,当唱到那句“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我想,在二十八岁的高龄,终身大事尚未解决,我也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这个城市没有美国驻华使馆和领事馆,我们的游行队伍穿越半个城市渐渐与其他高校的游行队伍会合,最后竟停在了肯德基和麦当劳门前。这两家西餐馆正好在同一条街上紧挨着。我们在这美国独资的肯德基和美国独资的麦当劳门前高呼口号,把肯德基和麦当劳当成了美国驻华使馆或领事馆。这对我真是一种折磨,被狂热情绪暂时压过去的饥饿感现在重又占据了我的身心,我想起我已经连续两顿饭没吃,我想起这么漫长的时间里我只吃了一块大白兔奶糖,也就是说我的激情不折不扣完全是靠一块大白兔奶糖的热量来支撑着的——这是一块爱国的大白兔奶糖。我和李洁抒平日里常来肯德基或麦当劳吃饭,我喜欢麦当劳的香辣鸡腿,她喜欢肯德基的冷稻香菇饭。现在想起这些好吃的东西,我恨不得不顾民族尊严,拨开人群冲到店里去大快朵颐,可我还是忍住了,甚至当一个同事从兜里掏出一块绿箭口香糖递给我,让我增加点糖份,小心低血糖时,我说,要抵制美国货。我那副饿得头昏眼花的模样看上去有点像宁死不屈——我的胃比我的心还要爱国。  后来不远处有一个人开始吃茶鸡蛋。李洁抒对他说,喂,同学,借一只茶鸡蛋好不好,这里有位小姐饿坏了,我们俩走得急还都忘了带钱……那个人听罢这话,兴高采烈地把手上剩余的两只茶鸡蛋统统递过来,还说要是不够吃,他可以再去买。他的表情不像是他为别人做了好事倒像是别人为他做了好事,不像是施惠于他人之后获得心理上的愉悦道德上的满足倒像是感谢别人为他提供了这样的机会并且为不能给更多的茶叶蛋而内疚。我吃茶叶蛋时,他自我介绍道,我不是学生,是老师,物理系的,我是九五年参加工作的,我叫向北,家里还有兄弟姐妹分别叫向东向西向南,我是山西人,今年二十八岁,属猪……听他这么说着的时候,我和李洁抒全都大笑起来,李洁抒说你们家的孩子怎么这么不团结呀,每个人都朝着自己的那一个方向跑,全都扔下爹妈不管了;我则想起《西厢记》里那张生在见了崔莺莺之后向红娘作的那段流芳千古的自我介绍来:“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本贯西洛人也。年方二十三岁,正月十七日子时建生。并不曾娶妻……”于是我就问向北“你还没说你娶没娶妻呢”,向北于是闹了个大红脸,在这些问题上理科生其实比文科生保留了更多的羞涩感。我觉得这个向北性情挺可爱的,而且他做丈夫的话,肯定会开启干红瓶塞,接电线修电闸换水龙头也不成问题,学物理的当然会干这些活计了,要是学微生物的那就一定会发面蒸馒头了……我发现自己只要见一个还算顺眼的男人就关心人家婚否,就想打人家的主意,这很像是一种职业病。我这个人完了,没救了。  我和李洁抒在回去的路上,说起向北来的时候,并不说向北如何如何,而是说那个茶叶蛋如何如何,我们俩在谈论异性时往往这样,这就像把李洁抒的一个追求者称做醋溜土豆丝一样。李洁抒每次与老古吵了架,都会气呼呼泪汪汪地跑到我这里来,背着老古给那个她并不想见面的醋溜土豆丝打电话大聊特聊,诉说一番衷肠,然后就不再难过了,高高兴兴地下楼去,回到那个有老古的家里继续过日子。李洁抒经常放着自家电话不用,为了不让老古听到电话中她自以为的机密,跑到楼上我这里来打电话,某个月她曾经给外省一个倾慕她的小和尚打过1200元钱的长途,我的电话是那种学校里安装的可打长途的分机程控,电话费是从我的工资单里扣的,那个月微机在我的工资单实发金额栏里打印了个负数,也就是说我不仅一分钱工资不发,还得跑到财务处去倒交钱。我和李洁抒约定好,哪天我有了丈夫,有需要向他隐瞒的事情,我也要跑到楼下她家去打电话。(作者
路也,著名女作家,诗人,现居济南)幸福是有的(2)  又一个早晨醒来的时候,我突然做出一个莫明其妙的决定,我决定从此不再说话了,我发誓什么话也不说。至少是首先做到今天一天不说话。看看窗台上养在玻璃缸里的金鱼,它们从不说话,它们永远高贵地沉默着,可它们活得多么悠然自得,它们穿着绸缎礼服在水中跳探戈或华尔兹。鱼不说话,我凭什么说话?不说话别人就不知道你的想法,让别人永远不知道你在想什么,那多么好。同理,我才不去写作呢,我怕心里的东西被人  发现,就是闲来无事偶尔百年不遇地胡乱涂抹了点儿散文小说什么的,无论写得好坏,我都从来不拿给任何人看,连最好的朋友李洁抒我也不给看,我写了是给自己看的,我看够了就把它们撕毁,这个自己写自己读并自己撕毁的过程已经让我感到了生命释放的惬意。如果再拿出去发表,让大家读了都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那真是件可怕得不能再可怕的事情。我认为所有的作家都有程度不同的暴露僻,李洁抒写了那么多抒发个人隐秘情感的诗歌,不是暴露癖又是什么,人们会一边阅读一边按图索骥,掌握很多把柄——我可没有这样的毛病。  我真的决定不说话了,为了避免说话,我打算不出屋子,不出屋子不下楼那就见不着人,那就没话可说了。我宁愿闷在屋子里自言自语,我身体里常常仿佛有两个人在对话,比如现在,一个很稳健的声音:“亲爱的,你该起床了。”另一个轻柔的声音哼哼唧唧地:“人家想再躺一会嘛。”又是那个稳健的声音:“今天天气那么好,起来穿上你新买的那件蓝花花裙子,配上藕合色的T恤,出去走走吧”那个轻柔的声音:“我想穿那件方格格连衣裙。”紧接着是那个稳健的声音:“穿方格格裙子太小孩子气了。”那个轻柔的声音变得娇嗔:“哼,难道我现在已经老了么?我非要穿那件方格格的不可。”那个稳健的声音马上变得很驯服地“你在我眼里永远年轻永远美丽。”于是我心满意足地笑了。像关闭电脑里的某个程序那样关闭这场虚拟的夫妻对话之后,我真的起来穿上了那件方格格连衣裙。然后在大镜子前招摇了一番,同时想象有一双异性的目光跟探照灯一样在我身上扫来扫去。  我为自己这个决定不说话的打算得意无比,我有不说话的自由,谁也无法剥夺我不说话的自由,我要充分利用这个自由。我不知道这个世界怎么得罪了我,但我就是想和它作对,就是想,就是想。我这个手无寸铁的人跟这个世界作对的方式之一就是不说话,我内心充满嘈杂和喧哗,但是我不说话,谁能对付一个不说话的人?一个不说话的人是世界上最强大的人,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我这个成天呱呱呱乱说话的人突然缄默起来一定会让人吃惊,以为我的生活发生了什么变故,我不说话的时候样子一定特别淑女,当然是个假淑女,世界上所有的淑女都是装出来的,我装一装也未偿不可。我不说话的样子也许显得木讷甚至愚笨,可是我的木讷就是机敏,我的愚笨相当于聪明——我要让这个世界上当,上我的当,我没有什么目的,只是以此为乐,这样我会觉得生活挺有意思。  我跑到凉台上去看天,天空也是不说话的。这是五月的天空,油绿油绿的杨树在它下面才华横溢地长着。我从这七楼凉台伸出头去往下看,看到一楼小院里哲学系系主任王左的白痴儿子才才正一个人呆在院子里,他昂首向天,举起手指来胡乱比划着,嘴里发出呜呜呜咕咕咕的声音,我常常看到他在院子里这样对着天空演讲,发表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才才的原名叫王大才,父母起这么个名字本来是要他成大器的,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却是个白痴,这倒有点像是我的名字了,名字叫如意却活得无比失意。才才今年十六岁了,身体胖大得像一辆卡车,智商却不抵两岁的婴孩,很像《喧哗与骚动》里的那个班吉,家里专门雇了保姆看护他,还小题大做地请了两个本科生轮流教他学文化,有一次他出于青春期性本能朝正在教他认字的一个女学生扑了过去,把女学生吓得哭叫着逃跑,惊动了整个单元住户。我常常这样逆向思维:究竟才才是白痴呢,还是我们这些被称为讲师副教授和教授的人才是白痴?你看那个才才,他的表情一般说来总是祥和的,有时若有所思,有时无缘无故地微笑,仿佛他并不比他那个著作等身的父亲差,只是从另外一个极其与众不同的尚未被大家认可的角度在思考着哲学问题,他是一个另类的哲学家。真的,有时候我甚至认为才才简直是我们这座大学校园里智商最高的人。  我在屋子里很成功地闷了整整一个白天,到了傍晚才决定下楼去打开水,顺便放放风。我在路上遇见邻居就微笑着点点头,还是不说话。可是打完开水往回走的路上迎面碰上了简栈机老头,一看见他远远地走过来我就知道这下子完了,不说话是绝对不行了,说话少了他也不会放我走的,每次在路上遇见他都得说上至少半个小时才能罢休,他太寂寞了,比我这个单身女子还寂寞。于是我后悔出来打开水了,我今天决定不说话的计划眼看就要前功尽弃。  我说,简老师,你好!  简栈机老头有点不悦地说,如意,我早就想对你说了,你这女孩子哪儿都好,就是有一点儿不太好,你怎么总是见了我就恭恭敬敬地叫简老师呢?  我说,不叫你简老师,那叫你什么呀?  简老头说,反正叫老师不好,太生分了,我可是从来没叫过你叶老师,对吧?  我想这个花花老头总不至于想让我肉麻兮兮地管他叫栈机吧,我解释说,叫你老师也叫得着嘛,你是革命老前辈。  简老头的脸不太好看了:什么老前辈,我有那么老么,人家都说我是六十岁的年龄,五十岁的脸,四十岁的身板,三十岁的体能,二十岁的心灵,十岁的性情。现代医学越来越发达,人的寿命都延长了,据说人的正常寿命应该是一百五十岁左右。孔子说三十而立,现在有一种新说法,叫五十而立。我要是不更换心脏上那个零件的话,早就去见上帝了,感谢现代医学让我已经多活了十年了,多活十年其实就等于多活二十年,因为在这多活的十年里医学又有了新发展,又可以继续治疗我的病了,又可以延长生命,延长至二十年以上,多活二十年其实就等于多活四十年,因为在这多活的二十年里科学又进一步发展,又有了治疗我这病的绝招,我便不是多活二十年而是多活四十年了,多活四十年就等于多活八十年,因为在这多活的四十年里医学又……  我打断他的话,不无讽刺地说,照你这个逻辑,我们大家都可以永远不死了,毛主席万岁,那我们应该无限岁了。  他并不理会我的话,而是继续说下去,如意呵,我要是再年轻二十岁就好了,那我一定要追你,一定要追你。  后来他的表情变得朦胧,像在做白日梦,像在冥想,声音越来越温柔越来越低沉,像潜意识的外化,听上去只是一种呢喃了:如意,如意,你特别像我大学时代的女友,你知道么,特别,特别像,你的身躯小巧而充满蛊惑,和她的一模一样,让人忍不住想去抚摸,她是资本家的女儿,没毕业就去了香港,如意,如意,你要是再扎上两条麻花辫子系上宽宽的蝴蝶结就更像我的女友了,如意……
我装出没听明白的样子,做出仰首望天的姿势说,简老师,你看今天天多蓝,在这个城市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么蓝的天了,简老师,你年轻的时候在内蒙呆过,那里是不是总是像歌中唱的那样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简老师,你说今年夏天会不会很热……  我一口一个简老师简老师地叫,看得出我把他叫得非常扫兴。我知道怎么对付像他这样的人,就是要拼命地叫老师,把“老师”当成盾牌,一个连一个地叫,成串成串地叫,叫得他喘不过气,叫得他不得不端起一副师道尊严正人君子的架势来,虽然很不情愿。我知道他恨我这样做,我如果像某些人那样喊他简老,他简直能气疯,我叫他老师,他都差不多以为我是在骂他了。我还知道男人叫他简老或简老师,他并不生气,他需要男人们来尊敬他,但并不需要女人的尊敬,异性之间的尊敬意味着距离,意味着忽略对方的性别魅力,尊敬会像太行王屋二山那样挡在两个人之间,使他们难以亲近起来。简老头深深明白这个道理,于是他要愚公移山,想首先从称呼上入手,要我去掉那个冠冕堂皇的“老师”称呼,以寻求革新,以改变当前局势。  简老头并不打算轻易放我走,后来又拖住我探讨了一番弗洛伊德,他认为弗洛伊德在个人私生活上是个极端拘谨的人,他根本就没资格写那么多书来谈性,就像一个没谈过恋爱的人偏要去当爱情学专家,这是荒唐的。我无法闷声不响,只好也唧哩咕噜地跟随他一起胡说八道。我很沮丧地发现,我那不说话的决心已彻底泡汤,这天几乎成为说话最多的一天了。  最后我不得不潦草地找个借口拎着两个暖瓶离去。我不回头也知道简老头一定正站在原地,无奈地望着我的背影,一副多情却被无情恼的样子。我知道我拎着重物走路的时候姿势并不难看,除却平时走路时的向前水平移动之外,又加上了一定幅度的左右平行摇晃,全身都围绕胯部这个重心在抒情,这样很自然地就加强了体态的韵律平仄并挖掘出了来自身体最深处的内节奏,简直像在写一篇词牌为《声声慢》的宋词。我知道我的背影会使简老头受刺激,想到这里我便不可避免地有点得意,可是得意完了之后又觉得自己蠢,我这个寂寞已极的单身女人,我再老再老也不过二十八岁,现在竟闪过在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面前卖弄风情的念头,我真是完了,真是没救了。这老头就是歌德又怎么样,那我也不想当贝蒂娜。我只喜欢年龄相仿的异性,以我的年龄为标准上下浮动不得超过两岁半。我不像李洁抒那样专门喜欢老男人,而对年龄相仿的异性弃之如敝履。李洁抒喜欢过的男人基本上都是大她十二岁以上的,必须大上一轮才能激起她的爱欲,她在中学时暗恋的语文老师比她大十三岁,那个她一跟丈夫吵架就把电话打过去诉苦让人家充当垃圾箱的醋溜土豆丝比她大十五岁,还有一个在近十年前就义断情绝的心理学家比她大十七岁,前不久她又说她正在悄悄地喜欢着一个人,并说这大概是她今生今世喜欢的最后一个男人了,这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那个人依然是大她许多岁,他比她大出来的那些岁数简直像一道芳草凄迷的沟壑那样让她神往,但是大多少岁她最后也没有说。我对她说,你就是爱上一个比你爸爸还大的,我也不觉得奇怪。她丈夫老古已经是这些男人里年龄最小的了,正好比她大十二岁——我真怀疑她有乱伦倾向,在她的成长过程中一定是父爱缺席,后来竟需要用终生的时光去弥补。有个比她小的学生爱上过她,她竟以为那是她的耻辱。当然也有极个别的例外,就是那个倾慕她的外省小和尚,那个神学院毕业的高材生,比她还小半年——和尚嘛当然是小一些的好,小和尚才纯洁,老和尚老和尚,一听就觉得龌龊——不过这在李洁抒那里太个别了,不具有普遍性,不能做为她恋父情结的反面例证;而且我还觉得洁抒对那小和尚感兴趣在绝大程度上是因为他是出家人,被压抑着的七情六欲才显得更真实,一旦引燃便会比通常意义上的欲望更具有爆发力,会冲破一切阻碍喷薄而出,像地下运行的岩浆烧焦焚毁地上一切葱茏蓊郁的秩序,违法乱纪的感情对于一个女诗人来说无疑具有极大的诱惑和挑战,在诗人眼里只有不合常规的爱情才是真正的爱情,越是背对世俗的越是具有诗意的,越是不允许的越能掀起狂涛巨浪般的激情。我和李洁抒讨论过一个问题,我们既然分别喜欢不同年龄的男人,那么我们是难以成为情敌的,退一万步,倘若有一天我们俩真的同时喜欢上一个男人那怎么办呢,我和李洁抒都很义气地表示一定会谦让,表示自己要抢着退出来,我说我要让给她,她说她要让给我,最后结论是我们俩谁也不要那个男人了——我们的觉悟都那么高,可是那个值得我们都去爱的男人在哪儿呢?  我刚把两只暖瓶放在地上,电话铃就响了。看来我今天决定不说话的计划是没有可行性的。我听出来那边是大树的声音,他并不经常给我打电话,但毕业这些年来电话从未完全断过,每次打电话他都要多情地询问我为什么不给他打电话,我就说,我又没事,凭什么非得给你打电话不可?然后他就拐弯抹角地打听我的婚恋情况,我每次都说忙着相亲,他就口苦婆心地告诫我千万别上坏男人的当,仿佛一个女人一旦曾经与他相好过,他就具有了终生劝告这个女人的权利、责任和义务,即使这女人他已经不再希罕了,即使他自己已经有了新欢,他也觉得在他之后与这女人接触的所有男人都该列入坏男人范畴。他还劝我有机会调回老家去,理由是一个女孩子在父母身边会更安全些,真不知道我在这个城市妨碍了他什么。兴许我这个曾与他过从甚密的女人放在他眼皮子底下妨碍了他的伦理建设和道德完善,或者一想起从前的女友很可能正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与别的男人相好,就觉得不舒服,还是让她走远,眼不见为净的好,免得自尊心受损——我认为他有种很丑陋很自私的小商贩心理,自己做小生意垮掉了,便恨不得天下所有的大公司都倒闭。他毕业后分到了省地税局做局长秘书,省地税局和省国税局是紧紧挨在一起的两幢一模一样的闪烁着银灰色光芒的高层办公大楼,紧挨着我们学校的北墙,几乎从我们学校的任何一个角落抬头北望都能见得到它们,它们是直立高耸的四棱柱形,有时我觉得它们像两个革命英雄纪念碑竖在那里,有时又觉得它们是一雌一雄,那个顶上有白色雷达的是雌的,那个有黑天线的是雄的,它们无比亲密地站在一起,正在举行婚礼,另外它们那么高大豪华,离我们校园又那么近,使我常常产生幻觉,这两个巨人也许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迈开步子走过来,把我们这只会纸上谈兵的红瓦绿树的校园踏成齑粉。分配到这里多年,在我的眼里这两幢大楼和我的校园就这样日日夜夜如此近距离地对望着,这在我这里已经不知不觉地演变成为一种心理暗示或心理象征,我以为其实是那个外号叫大树的与我恋爱过的男同学和我在对望着,在这种对望中他日益居高临下并滋生出数以吨计的优越感而我则日积月累着清高和不屑。大树是他妈妈的孝子他奶奶的贤孙,他妈妈和他奶奶这两代贤妻良母的意见对于他就像党中央红头文件一样重要,她们不喜欢我,他也就不敢喜欢我了。临近大学毕业时他准备领我去他家,去之前大树为我的衣着打扮真是操碎了心,他嫌我的夏装全都无领无袖无扣子,不够正经,在他的建议下我去买了一件白色亚麻衬衣,领子袖子扣子俱全,规范得犹如八股文,下面配上一条浆黄色直筒裤,把披肩发用一根橡皮筋绑成个低低的炊帚把子温顺地搭拉在脖颈后面。最后是买凉鞋,从学校去人民商场要转一次车,来回至少要用去一个半小时,烈日炎炎的晌午和下午,第一次买回个六公分鞋跟的,嫌它太高,第二次又去换回个三分鞋跟的来,可又嫌那鞋的颜色太嫩,不够稳重,于是又跑第三次去换了个黑色的回来,把人家卖鞋的都弄烦了——我也烦透了,我对大树说,这哪里是给我买鞋呀,这分明是给你妈和你奶奶买鞋。大树直到把我打扮成农贸市场上卖鸡蛋的大嫂的样子,才心满意足地把我往他家里领,去他家的路上又嘱咐我要这样不要那样,跟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似的。在他家到了做中饭的时候,大树示意我去切芹菜,我刚切了一两下,他妈就跑过来说,切得太长了,这怎么放到锅里炒呀。我于是又切得相对短了点儿,可是他妈妈又乍呼,切这么短干嘛,又不是做包子馅!我于是把大树叫过来说,你能不能去帮我找把尺子来,我要量一量,看这芹菜该切成三厘米还是五厘米?这就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大树家的情况。后来据大树传达,他妈妈和他奶奶都说单看我长的那副模样就不会是个好媳妇的。我听了心想这真像王夫人一见晴雯就认为她是个妖精一样。我这个做奴隶而不得的人后来把那身卖鸡蛋的大嫂的行头全部脱下来扔给了正在毕业收拾行李的大树,让他留给下一任女友到他家去见她妈妈和她奶奶时穿,这样省得再买了。  大树在电话里吞吞吐吐,我说有什么事你尽管说嘛,他问我可不可以这辈子到死都能够和我通电话,我说只要不是我这边付电话费那么基本上还是可以的。他又说他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爱过的一个人是我,我反驳说,你真正爱的是你妈妈和你奶奶。他并不理会我的讥讽,而是按自己的思路继续说下去,他说他会永远想着我的,无论到什么时候,无论发生什么都会想着我。他说话的口气那么沉重,让人以为发生了什么不测,仿佛在交待后事。我说,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不会是你不久于人世了吧?最后他终于无比沉痛地说了,他说下周六上午他就要举行婚礼了,已经在湖畔酒店订好了酒席。我愣了一下,马上忍不住地哈哈哈大笑起来,二十八年来我从未笑得这么开心过,每个细胞都像鲜花怒放,一个男人用念讣告的语调向过去的女友宣布他即将举行婚礼的消息,以此来表达他的忠诚和痴情!我马上问要不要我去参加婚礼,去当主持或伺仪?那边马上吓得连连说不用不用不用。我紧接着又忍无可忍地大笑起来,在那一刻我突然发现了生活的可爱,为什么从前就没有发现呢?扣上电话,我依然兴奋无比,我打电话给李洁抒,告诉她这件事。李洁抒鼓励我去参加大树的婚礼,她说,你为什么不去参加他的婚礼呢,生活多么有意思,如果是我,我就去,一定去,我还要写首诗送给他,还要带上礼物,带上让他终生难忘的礼物。  一个我曾经感兴趣的男人一旦跟别的女人结了婚,那他在我心中就等于已经死了,我不会在乎一个已经在我心中死了的人,从此以后这个人对于我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我从十一二岁起就渴望遇上一场像台风一样的感情,让我终生难忘,就是让我死在一场爱情上也好呀,《死在爱情上》倒可以做一篇小说的题目,可是长这么大了就是没有遇上,我像财迷心窍的人走路低头看着地面想捡钱那样留意着生活中可能发生的爱情,可是就是遇不上怎么办。我能很快地对一个男人发生兴趣,也能很快地对他失去兴趣,我爱一个人时间最长也没有超过半年,跟方便面的保质期限一样,其实在通常情况下能真正地爱上三个月就很不错了,三个月后那个在我眼里玉树临风的人不知怎么看上去突然跟食堂里卖馒头的大师傅没什么区别了。我和大树就是在离大学毕业还有三个月的时候突然好起来的,那时候在大学里没谈过恋爱的同学已经很少了,没恋爱过的同学多少都感到有点遗憾甚至有点悔恨,就仿佛临近毕业了还没有修够总学分,有拿不到学位的危险——大树大约就是抱这种心态的同学中的一个。他是我们那级学生中最腼腆的男生,一说话脸就能红成火烧云,弄得谁和他在一起也会怀疑自己不够纯洁。他追我的方式很独特,对于如何接近我,跟我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事先他都周密计划过,他闷在宿舍里冥思苦索了整整一个星期,构思出好几套方案,最后又经过彻夜不眠的分析才确定下来究竟要怎么办。于是他蓄谋已久地等在了我住的女生楼下,在那条大家出入必经的甬路旁,倚着一棵白杨树实实在在地蹲着,他等啊等,等到第三天黄昏才见我从楼里出来。那恰恰是我三天以来第一次下楼,快毕业那阵子我空前懒散,不是蒙头大睡就是首如飞蓬地站在凉台上无端地感慨人生,靠电热棒烧出来的开水和一大堆两块五一包的钙奶饼干活着,连毕业论文都不愿动笔,正准备出钱雇人去写。我憋了好几天没出门,又不好好吃饭,猛地走出楼门来,竟觉得有些神思恍惚,头重脚轻。当我目不斜视地走到楼前甬路的第五棵白杨树旁,忽然一个男生突地从地上站起来,向前跨了一步,拦住我的去路,伸出一只胳膊,用食指直直地指着我的鼻子尖,以一种勇往直前的语调冲我说:“你说,大明湖里有没有鱼?!”那一刻我险些昏倒,以为遭了劫,吓得我转身往回跑,又一口气跑回到楼里去了,我一边急急地上楼梯一边搜索刚刚印在脑子里的有关那张脸庞的信息,明白过来那个人是我的同学大树,我们这些年来从未说过什么话,今天他这句话竟是入学以来讲的第一句话呢。后来大树说那是他为了接近我而想出来的随便聊聊的开头第一句,由于在心里头发酵的时间太久,由于老是在鼓足着脱口而出的勇气,以至于出口时竟把力气用过了头,把我吓了一大跳。正是大树这种横空出世的求爱方式吸引了我,天底下除了大树没有人会这样求爱,我认为这样鲁莽造次的求爱方式在这个日益精致琐屑的世界上简直能称得上是一种才华,那句“你说,大明湖里有没有鱼?!”当时在我看来抵过了说一万句“我爱你”,多年以后想起来我依然为这句傻话感动——换成任何女人都不会为它感动,只有我这样的二百五才会感动。在大学里的最后三个月我和大树抓紧每一秒钟恋爱,好像我们心底里都清楚这恋爱不会长久的,知道这恋爱只是以这校园为布景的一出戏,只要布景一撤,剧情也就随之消失,然后灯光大亮,曲终人散。在这三个月里我尽情挥洒着喜怒哀乐,尤其是爱发火教训他,最终把大树调教成了一个自由舒展的人,使他受益终生。等我把他培训好了,出徒了,他又去找别的女人了,我认为在我之后所有遇到大树的女人都应该感谢我,如果没有我对大树的培训,她们说不定都会被“你说,大明湖里有没有鱼?!”吓跑。毕业分手之后,虽然我几乎从未主动跟他联系过,我差不多已经把他忘了,他对于我连鸡肋都算不上了,但在最百无聊赖的时候还是能够不小心想起来的,回忆的作用就在于填补时间和空间塌陷后留下来的那些黑洞。现在他要跟别的女人结婚去了,那个女人是他的老婆,他的糟糠之妻,他们是比翼鸟栖落在连理枝上,他们要在绣着并蒂莲和鸳鸯戏水的枕头上说悄悄话——这样我在最百无聊赖的时候也不要再想起他了,他何德何能,要让两个以上的女人想着他?但是我倒很愿意让他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永远想着我,他结了婚一定会后悔的,然后他再来找我,到那时候嘛我就坚决不理他。为了让他能够一辈子像鬼魂附体那样记住我,我一定要去参加他的婚礼并送他一件与众不同的礼物,让他能够时常睹物思人。我这么想着的时候便开始盼着下个星期六赶快来赶快来,生活多么有意思,我是一个萝卜找不着坑,可是生活本身多么有意思哪。  我按下录音机的“PLAY”键,里面传来歌声“河西山岗万丈高,河东河北高梁熟了,万山丛中抗日英雄真不少,青纱帐里游击健儿逞英豪……”磁带是从李洁抒那里借来的,李洁抒那里有不少革命歌曲带子,她对革命怀有一种一往情深的单相思和孩子气的向往。我听这样的磁带不是像李洁抒那样为满足总想投身革命的愿望,而是有专门之用的。小时候有一阵子上学放学必须路过一个医院的太平间,尤其在天黑得特别早的冬日傍晚,我一个人走过那里,一定要把脚跺得咚咚咚响,并扯起嗓子来高唱革命歌曲,在我看来革命歌曲是可以驱鬼的。现在我用革命歌曲来驱赶独居的恐慌和寂寞,单身女子的恐慌和寂寞跟鬼同样可怕。我在这样的歌声里放眼望去,我的房间乱得轰轰烈烈,乱得醉生梦死,再给我十间屋子也能同样摆满,春夏秋冬四个季节的衣裳在沙发上堆积生根,书像等待着火的柴垛,所有物品都在地球引力作用下由着它们自己的性子东倒西歪,呈现最自由状态,桌子是看不见桌面的,上边永远都放满有用的或没用的东西——桌子的意义就在于放置东西,如果收拾得空空荡荡,那还叫桌子吗。这样乱的屋子能使我想起琵琶独奏《十面埋伏》。每次上课前我都要在这样乱腾腾的环境里艰难地寻找备课本,我不知道备课本是在沙发扶手缝隙中还是在暖气片背面,或者在电脑主机后头,我恨不得给备课本配个传呼机,要找它的时候就呼呼它,它嘀嘀嘀一响,我就寻着声音找到它了。说实话,我喜欢乱乱的屋子,乱乱的才舒服,乱七八糟,胡思乱想,粗服乱头,乱中取胜,乱世英雄,越乱越能感受到生存的脉搏,触摸到生活的神经,你看你看这满满一屋子呀,生活显得多么充实,看得见摸得着,我以此证明自己活着,要不我白天晚上都是一个人,怎么弄清楚我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  大树要结婚了。我想象他的家会装修并收拾成那种《时尚家庭》挂历上的样子,客厅里该放着那种肥厚的真皮沙发,博古架上摆着黑陶和景泰蓝,书橱里会有成套崭新的百科全书或辞海,厨房里的抽油烟机正是电视广告上推荐的那个牌子的。我还想象家里的女主人一定是容貌姣好并受过高等教育的良家妇女,能一边编织手里的毛活一边关注电视里的股市行情。我还想象他们会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做爱,床头上挂着他们放大的婚纱照,床头柜上放着一本《夫妻生活指南》,他们不久就会生出一个小树来。  大树要结婚了,大树要结婚了,这与我有什么关系。(作者
路也,诗人,著名作家,现居济南)幸福是有的(3)  自从那次在游行队伍里结识了向北,我的房门就成了把守不严的海关。他只要没课就来我这里静坐。说他静坐,一点也不过份,因为除非我像记者提问那样去主动问他,他坐在那里基本上不说话,只是任凭时间大把大把地过去。有时候从早到晚一坐就是一整天,到了黄昏我说我要出门办点事了,他才不得不走,第二天一大早又来了,就跟一天八小时按时上下班一样。他坐在那里不说话的样子看上去既无辜又坚忍,仿佛我和他之间有个官司,非要从我这里讨个说法不可。我知道我欠了他两个茶叶蛋,我不过是欠了他两个茶叶蛋而已。看来这两个茶叶蛋非得用我这个人来还不可了,非得牵出一桩姻缘来不可了,可以写篇散文,题目为《茶叶蛋情缘》或《以茶叶蛋为媒》,文章嘛要以茶叶蛋为线索,用茶叶蛋这根红线将一颗颗珠子串起来。  对于我这样一个“准备着,时刻准备着”去恋爱去结婚的单身女子来说,向北是很容易长驱直入的,何况我本来就认为任何一个年龄相仿并看上去顺眼的未婚男性都有成为我丈夫的可能,也就是说现在他们都是我潜在的未婚夫。有一天向北在静坐了大半天之后,先是一阵子犹犹豫豫突然又果敢决绝地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大红色的塑料扁盒子来塞到我手上说,“给——”。说完他就不好意思地笑了,关注着我的脸色,等着我的裁决。我把那盒子打开来,一股劣质脂粉气息使我晕头转向,险些窒息,原来那是一盒体积很大的粉饼。我是从来不用粉饼这种东西的,我认为脸上涂一层白粉会显得很蠢,我并不反对别人用,但我坚决反对自己用。我猜测这粉饼很可能是从我们学校门外的夜市小摊上买的。我想象他买粉饼的过程,向北这个身高近一米八的男人先是远远地望着卖女性日用品的小摊,然后下定决心向它走过去,装出一副心不在蔫的样子,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我会喜欢什么,一边用眼睛迅速扫瞄摊上的内容,小摊大嫂关于女朋友这个话题的热情问候和关于送何种礼物的殷勤推荐使他更加腼腆,好大喜功的心理使他一下子相中了这个颜色鲜艳个头老大的红色粉饼盒子,是啊,既然一样价格,为什么不买个体积大的呢?付钱之后如获至宝地揣到兜里,回到宿舍拿在手里反复摩挲并想着怎样把它送给我以及我拿到它时的表情,整整一个夜晚这粉饼的香气都氤氲着他的梦,等到第二天见到我时却因为最终还是担心不能讨我的喜欢而迟迟不知如何拿出手了,许多事先想好的生动台词到了嘴边全部丢失,只说了一个字“给——”,其实他不知道他竟歪打正着了,“等闲言语变瑰琦”,以素朴的语言方式达到了瑰琦的效果,或者说是绚烂之极归于平淡吧——而我常常被这样的表达方式感动,就像大树那句“你说,大明湖里有没有鱼?”感动了我一样。于是我拿着那只几乎跟麻酱火烧一般大的粉饼对向北说,谢谢你送给我的礼物,我真的非常喜欢。向北脸上立即流露出一块石头落了地似的轻松笑容来。我把粉饼放到书桌抽屉里去,我知道我要把它放到过期变质,放到多年以后当我拿起它来充满疑惑,竟不知为何物,然后无比惋惜地扔掉。  像互相赠答一样,我决定也送给向北一件小礼物。我环顾了一下我那乱得灾难深重的屋子,从墙角取来一个雕在圆圆水泥底盘上的彩色小佛像,那是李洁抒千里迢迢去约会那个崇拜她的小和尚时从外省那个大造假古迹的佛教山上带回来的,那山上正在用水泥钢筋混凝土制作成千上万的大佛小佛,最小的这一种是放在雷同的模子里像打油酥烧饼一样大批量地制作出来又糊到山崖上去的,可看成是最小的石窟。我这一个是从崖上快要脱落的地方抠下来的。它看上去真的像一只火烧。我曾根据这个寻思过为什么食堂里不把烧饼打制上佛像花纹或干脆把馒头做成佛的形状呢?向北把这信物无比珍爱地捧在了掌心里。他赠我一只麻酱烧饼一样的粉饼,我赠他一个油酥火烧一样的佛雕,算是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吧。  彼此赠送过信物,感觉跟从前就不太一样了,有一种已经预订了什么的那种感觉,心里顿时踏实了不少。我们开始找些话来说了,我们谈论土豆怎么炖才好吃,一谈就是一上午;下午谈冬瓜的烧法,冬瓜是切薄了好还是切厚了好,一谈又是一下午。这样局面稍有改观,由静坐变成了开会。为了尽快地结束静坐和开会的局面,我去超市买来一副跳棋,向北一来我就和他下跳棋。这样我们又成了在一起进行体育比赛。下跳棋特别容易打发时间,下着下着大半天就过去了,我想这样多么好,有个人陪着下棋,下着下着这一辈子就过去了,这样多么好。我还规定每下完一局棋就要往输者的额头上用胶水粘根小纸条,结果到头来向北的额上白条子飘拂,像是举起的投降旗子。单从棋艺上看向北这个人的智商远不如我,这正合我意,找个智商不如自己的丈夫应该好对付些。  大树举行婚礼的那个星期六上午,我一大早打电话给向北,问他愿不愿意帮我个忙,扮演一回我的未婚夫,和我一同去参加老同学的一个婚礼。我解释说在婚礼上肯定会遇到不少大学同学,我如果孤家寡人地去,看见别人都成双成对,在怜悯目光的笼罩之下,我担心自己会受刺激,所以决定找个人陪我一起去。向北被我这个提议弄得激动异常,他无比郑重地问我他该穿什么衣服看上去才能像个未婚夫,我说未婚夫又不是像交警护士或教师那样是一种职业,没听说过在衣着上与不是未婚夫的人有什么区别。他于是又问未婚夫是不是一般要穿戴得很新,我说,可能吧,可能穿得新一点,不过也未必吧。我们约好时间在学校大门口见面,当我见到他时,笑得肚子都痛了,现在是三十五摄氏度的大热天,只见他板板正正地穿了一身灰青色毛料西服,里面是雪白衬衣,一条像红鲤鱼一样的领带紧紧勒着脖子,脚蹬一双黑色大皮鞋,这是穿戴;再看头发,是油亮油亮地打过摩丝的,而且用梳子精心梳过,像刚刚犁过的田地那么一陇一陇地齐整着。我说你这个样子不像是未婚夫,倒像是新郎了,就差再在胸前戴上一朵大红花,你这样到婚礼上去能喧宾夺主。我让向北先陪我去一个在省画院工作的朋友那里拿了一幅裱好的书法,这是我委托朋友写的,是我送给大树的结婚纪念品,那上面用非常难认的小篆写了“你说,大明湖里有没有鱼?”看上去倒也古色古香的。向北看了好几遍也没能看懂是什么字。我就说,没什么,无非是祝福的吉祥话。  大树的婚礼像是用一大堆形容词堆积起来的一篇空洞而华丽的长文,大树和他的新娘是这篇长文里频繁闪现的两个意象。我和向北走进酒店的时候,婚礼已经进行到朗读结婚证,那两个厚敦敦的本本远远看上去又红又亮,似乎要照彻这一辈子。大树新娘的脸形略略呈正三角形,也就是说上窄下宽,这使她看上去虽然少了灵气但却显得很本分,五官看上去也周正得很,眼神稍稍向下,介于温顺和心计之间,视角范围若用半圆仪测量的话大约总在45度左右,刚好只看得见大树以及大树的爸爸妈妈和奶奶。另外新娘体格比较高大,大约相当于我这样的一个半到两个——我认为就是仅仅从这方面讲大树也是对的,他等于一下子娶了一个半到两个我叶如意这样的,真是划算。总之新娘一看就是好媳妇的样板、好媳妇的模型、好媳妇的标本,要做一个好媳妇不妨根据她的样子像写大仿那样进行临摹。看见大树和他的新娘紧挨着站在一起,我便想象着他和她如何肌肤相亲。大树在那座种满丁香的校园里曾经与我紧挨过的肉体将永远带着我的气息,我的气息就是1993年春末夏初的气息,在大学毕业前夕我每天用的护肤品是七毛钱一小袋的银耳珍珠霜,常穿的是一件绿色工装裙,上面散发着衣服箱子中的卫生球味,所以1993年春末夏初的气息是丁香、银耳珍珠霜和卫生球相混合的味儿,大树对这种味道将永远挥之不去,如今他又去靠近这个女人,也就是说我的肉体和这个女人的肉体也等于间接地挨近过了,这个女人身上也会有一股1993年春末夏初的味道,一股丁香、银耳珍珠霜和卫生球相混合的味道。我想着他和她如何做爱,那个新娘裹在婚纱里的肚子在我目光的幻觉中竟开始一点点地隆起,十秒钟左右竟隆成一口倒扣的大锅的形状,犹如那种在瞬间展现花儿开放全过程的影视镜头。与我恋爱过的男人正在与别的女人举行婚礼,我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最容易产生灵感。  去参加婚礼的几个老同学都用怪怪的眼光看着我,有一个女同学直接劝说我不要难过什么的,我说,你看我像难过的么,难过的话我就不来了,是不是?为了让他们明白我不仅不难过,而且要比大树和他夫人幸福得多,我就把身体往向北那里靠了靠,向北责无旁贷地用他长长的手臂搂住了我的肩膀。大家一下子明白了向北是何许人。我是横坐标,他是纵坐标,我们俩共同确定了一个牢固的点一个不变的位置。我和向北成了一个点,我们这个点一起向前移动着。这是我和向北第一次这样亲密接触,在此之前我们连手指尖都不曾碰过一下,即使下跳棋也没有不小心碰过手指尖。我们并没觉得突兀,对于我们来说这样做就是算不上铁定之约也算得上蓄谋已久,现在不过是根据剧情需要来推波助澜了一下而已。这就像两个本来就相互倾心却没有道破的男女演员,正好被安排到同一部影片中演一对有激情戏的恋人,他们一定会假公济私。向北的装扮有点夏行冬令,颇引人注目,我则穿了一件米色小碎花的太阳裙,构造简单。我们俩像双人花样溜冰那样在人群里穿行,最后我们来到最前面,最靠近舞台的地方,那里离大树和他的新娘很近。这时候大树看见了我,我冲他微笑着点头示意,还摆了摆手,他的表情马上不自在起来,后来竟变得心不在蔫,该向父母鞠躬时他的脑袋朝错了方向,竟对着台上的卡拉OK机鞠起躬来,逗得大家哄笑;轮到介绍恋爱经历了,他有点不耐烦地以一言以蔽之,说我们是家里托人介绍相识的。他把“家里”两个字咬得很重,我知道是说给我一个人听的。大树的父母和奶奶正襟危坐在那里,像出土的汉代石像,看着自己的儿子或孙子成亲大概也很有成就感吧。仪式完毕,在宴会开始之前,大厅里乱轰轰的,我和向北偎依着走到那对新人跟前,把带来的礼物送上去,我说,不过是一幅字,礼轻情义重,如果能挂到你们的新家里,我会很荣幸。还不等大树讷讷地表示出一点什么来,我就拉着向北快快告辞,翩然而去,一出酒店就拦了一辆出租,打道回府。大树的古汉语底子还是可以的,他一看就会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我想象着他读那幅字时的表情和心情,禁不住心花怒放。整个过程使我觉得自己像个神秘女郎,我有一种荆轲刺秦王般的感觉。  从酒店里飘出来的《婚礼进行曲》还在追赶着我,回响在耳边。我知道如果我非常爱大树,如果旧情难忘,这时刻我无论如何也应该哭泣,会把这个曲子当成《哀乐》来听。但是我没有,一点也没有。向北扮演未婚夫一直从酒店里扮演到的士上,扮演到学校门口,扮演到林荫道上,扮演到我住的那幢楼的楼梯上,扮演到我的门厅里,扮演到我的卧室里。在我的卧室里他还一直想扮演下去,最终扮演到床上去。我说行啦行啦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他厚着脸皮说,怎么能完成了呢,我不想就此完成,我不就是你的未婚夫吗?  未婚夫这种身份就相当于参加工作之后的试用期,有待于转正。  不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接到大树的电话,他说了很多废话,在一大堆废话里面包裹着一句他真正想说的话,那就是“凭直觉我认为那天在酒店里与你在一起的那个男的不太好。”我说,凭直觉我认为那天在酒店里见到的那个新娘非常非常好,一看就是个良家妇女,谁找了她谁有福。他那边长久地不说话,我也不说话,电话费就在这样的静默中一点一点地白白流逝着,我仿佛看得见计价器显示屏上红色数字在间隔地跳动。最后是我打破了沉默,我问那天我送他的礼物怎么样。我指的是那幅字。大树说我是想折磨他,我说我可没有那个意思,我哪有心思去折磨别人的丈夫,如果真的要折磨的话,还是自己找一个来折磨的好。最后我劝他把那幅字挂到他们的婚纱照旁边去,又说那幅字是请什么著名书法家写的,价值上万。扣了电话我仰面躺在床上朝着天花板直骂,哼,他自己都洞房花烛夜了,都软玉温香抱满怀了,都颠鸾倒凤了,都被翻红浪了,都要生出一个小树来了,竟然还对我有个男朋友耿耿于怀,他只许自己放火不许他人点灯,他自己做婊子却极力主张别人立牌坊——他那么专制,他以为他是皇帝么,就是皇帝也休想让我买他的账。  骂了一阵,骂得满口芬芳,我感到痛快多了。骂完以后我不知为什么特别想见向北,想马上见到他。这种想见他的念头对于我还是第一次有,而且一旦有了就那么急切。我打向北的电话,那边没人接,我就打到他办公室里去,人家说他没去,我于是继续拨打他住处的电话,没人接,就再拨,再拨,像拨打火警那么急切地拨。我要一直拨到他从外面回来进门拿起话筒来为止,如果找不到他,我就整整一个下午让自己听着那边的电话铃声此起彼伏,耳边听着接通的电话铃声总比扣掉电话寂静无声让人感到安慰些,聊胜于无吧。我突然觉得一个女人心里如果没有一个男人想着是不行的,哪怕她想着的这个人在南极,哪怕十年不见,心里有那么一个人想着也比从肉体到灵魂完全是自己一个人要踏实,就是走起路来也稳健些。我要向北马上来,现在最有可能受我召唤的就是他,他离我最近,我不知道让他来做什么,大概什么事情也没有,就是想让他到我这里来,我需要有一个人和我在一起,听我骂骂人,看我在房子里走来走去,冲我笑或者哭,总之我一个人再也不能在这里呆下去了,再也不能了,此时此刻向北是我的空气。  我忽然想起向北给我留过一个传呼号,我随手就不知扔到哪里去了,我还记得他是写在一张淡蓝色读书卡片上的。于是我开始翻箱倒柜地找,我恨不得找个算命先生算一算那张卡片究竟在屋子的什么地方。我找东西的时候所付出的辛苦与我平日里的心不在蔫是成正比的。当我找到那个号码时已近黄昏,我倒很高兴有这么一个找东西的活能来让我做一做,让我感到充实,这比一个人坐在屋里伤感地看着太阳渐渐偏西要强得多。我的传呼内容是“我病了,方便的话请你速到我这里来。”打完传呼我就立即躺到床上去装病。我想起李洁抒患有美尼尔氏综合症,我一直认为女诗人得的这个病听上去又风雅又时髦,是专供才女得的病。现在我倒不妨给自己一个机会,装成患了美尼尔氏综合症,做一回东施。我从李洁抒那里知道这个病的症状,天旋地转、恶心、心跳过速、还有点痉挛。我躺在那里,在想象中尽力让自己变得苍白变得虚弱,像一张纸片那样轻飘飘的,我眼神迷茫,望着一个遥远空洞的地方,我四肢乏力,孤单无靠地倚在病塌上,残阳映照着西窗,风停泊在树梢上,我体内的血越来越淡,心头的情怨越来越重,我没有别的指望,只是等着那个应该心痛我的男人来看我。  我等了很久,既没人敲门,也没人回电话,就从床上起来又打了个传呼,内容不变但语气加重,“我病得厉害,快到我这里来!”然后又回到床上等敲门声和电话,时间一秒一秒地过着,我的生命在这样的等待里一秒一秒地流逝着,我突然发现人其实都是在这样的等待里变老的,头发也是在这样的等待里悄悄变白的。我再次从床上起来打传呼,内容依旧而语气极端“我病得快要死了,你到底来还是不来?!”打了三遍传呼,看看表已经是六点一刻了,该吃晚饭了,可是楼梯上的脚步没有一个是通向我这里的,电话像聋哑人一样。我看着墙上的石英钟想,如果六点半之前向北能来到,我就决心和他相依为命白头偕老,可是六点半了,向北还没有来,我心里烦得发虚,心脏似乎在胸腔里失去了肌肉骨骼的依附,只是空空地悬在那里了。我想再等五分钟吧,也许我的表走得快了呢,等到六点三十五,在这之前他能来到就行。可是六点三十五,仍然没有敲门声和电话。我想我再咬咬牙等到七点吧,在这之前他能来到,我就告诉他我爱他。可是七点整他还是没有来。我很恼火,心想,他就是来了也晚了,他如果来了我就轰出他去。这会儿我对所罗门装到瓶子里扔到海底的魔鬼非常理解,在第一个世纪他发誓,如果有人来救他,他要让那人成为全世界的国王,可是一百年过去了,没有人来;在第二个世纪他发誓,如果有人来救他,他要让那人成为世界上最富有的人,可是一百年过去了,还是没人来;在第三个世纪,他火了,就发誓,如果有人来救他,他就杀了那个人。我这么想的时候,到了七点零五分,我那快要腐朽的木门突然被敲响了!门锁是打开着的,早就把门拴别过来的,一推就开,我这样做是为了免去一道开门的程序(如果还能走过去开门,那就说明病得不够重),让一副卧床不起的病姿一下子直接映入来看我的那个人的眼帘。惊喜像一条小溪在血管里迅速流转,七点零五分,我想我的表也许快了五分钟呢,就算现在是七点整吧,那就不必把那个人轰出去了。我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门没上锁,进来吧。”同时在床上调整了一下姿势。向北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我躺在床上疾病缠身的样子,一床散淡地印染着野菊的毛巾被裹着我的身体,人比黄花瘦。他解释他为什么来晚了,他在校外兼职上课而呼机没带在身上,等回到学校宿舍才发现传呼上的内容,就赶过来了。然后他问我得了什么病,我告诉他我头晕、心跳过速,大概是美尼尔氏综合症。他听了这个病的怪名字很是惊恐,问我要不要去买点药吃。等待时那漫无边际的焦灼一下子变成了眼前触手可及的欣慰,我觉得自己是幸福的,有一个人坐在你的病塌前陪着你说说话,这就是幸福,幸福就是这么具体。  我装病装到底,一直装到半夜,装过了头,到最后竟然真的头晕心跳过速起来。我死活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一个人装病装到最后就真的病了。是不是心理暗示过于强烈,臆想就会变为现实?  向北准备把我送到校医院去。他怕我晕得坐不了自行车后座,就决定背着我去。我伏在他宽宽的脊背上,他身上散发着一股青杨树味,那气味真好,让我渴望堕落,渴望说谎,渴望让自己彻底碎裂了,再也不要复原,让我想去因快乐而死。现在他离我很近很近,我却对他充满了遥远的思念。夏天的夜空在我头顶上横着,闪烁幽深细腻的光泽,那些可以辨认出来的星星在我看来排列成了我此时此刻心情的形状。我们在通住校医院途中的法桐树林子停下来歇息,树林子下面是青青草坪。我们都不能再等了,我们都感到必须马上就做点什么才好,要不就无法继续前行。我们都想做点什么,用我们的身体来做点什么,表达那些不能用语言来表达的。还不到盛夏,草地躺上去是熨贴的,并不像想象的那么扎人。我的身体那么哀怨地柔软着,等着对来自另一个身体的问候做出应答,两个二十八岁的身体起初是彬彬有礼地商讨着什么后来就演变成了激烈地辩论着什么,最后又渐渐达成共识。那么多的法桐树冠在脸的上方穹窿般伸展着笼罩着,仿佛天空被满满的法桐叶子覆盖了。我说,你知道,悬铃木么,你知道悬铃木是一种什么树么。他说,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说,悬铃木就是法桐。  校医院的值班大夫也说不太清楚究竟是哪里出了毛病,我一口咬定我患了美尼尔氏综合症,那个蠢大夫就在病例上写了美尼尔氏综合症,然后让我去输液。我喜欢这个叫美尼尔氏的病,无端地觉着它不仅仅是才女患的病了,更是无比渴望爱情的女人才患的病,这是一种美丽无比的病,才华横溢的病。我也喜欢打吊瓶,觉得这样才像个生病的样子。生病真好,打吊瓶真好,一根细细长长的塑料管子一头连着我的身体一头连着一只晶莹透明的玻璃瓶子,我和那瓶子构成了一个简单连通器。我想,如果那瓶子是葛洲坝水电站,那细细长长的塑料管子就是长江,那么我的身体就应当是浩浩东海了。输液整整输了三个小时,夜越来越深,向北一直握着我的手,坐在我身旁。我突然觉得他像岸,他多么像岸。(作者
路也,诗人,著名作家)幸福是有的(4)  有课的早晨我被7:25准时叫醒。我倒很想跟那个一直躲在暗处的人聊一聊,我想告诉他一些我心中的隐秘,因为他的机械性和准确性使我认为他已经不像是现实生活中随处可见的人了,更像是隐藏在电话线后面的心理咨询台或电脑值班的问讯处什么的了,我对他说话可以没有顾忌。最后我还想告诉他,有课的日子7:25是我一天中最辉煌的时刻,这是爱情时间,它所提供的浪漫和温情不多不少刚好用以抵抗住一天的灰暗和孤单。如果是我的倾慕者,就请尽情对我说出想说的话,玫瑰为什么开花,因为它要开,表达自己心中的愿望没什么错,我这个全世界最寂寞的女人一定会很认真地倾听——如果迟迟不说,也许会后悔一辈子的,说不准哪天我就要和别的男人结婚去了;现在不说更待何时,难道要到耄耋之年才说么?我的好友李洁抒主张在爱情上采取左倾冒险主义,我基本同意。  我骑车来到文史楼下,看见不少人围看一张新贴出来的布告。布告上校长的鲜红印章差不多有小孩脚印那么大。我在上面看见了韩子风和林木木的名字,做为他们的辅导员,我不禁大吃一惊,连读布告时的目光都踉踉跄跄了:                               师大字号  韩子风,男,1980年9月出生,福建省安溪县人,我校中文系98级汉语言文学教育专业学生。林木木,女,1981年4月出生,山东省烟台市人,我校中文系98级汉语言文学教育专业学生。二人自建立恋爱关系以来,无视校规校纪,经常夜不归宿,甚至利用节假日在学生宿舍同居,造成了相当坏的影响。系方校方进行了多次耐心批评教育,效果甚微。为了进一步整顿校风校纪,加强校园精神文明建设,校方决定给予韩子风和林木木记大过处分。                               日  我在系办走廊里遇见了林之瞳。他像根桅杆一样高高地竖在那里,无比从容地等着我走过去,对我说,看到了吧?我心照不宣地说,看到了。他说,你这辅导员打算辞职吧?我说,还是系主任先辞吧。他笑着说,你这是什么辅导员呀,爱情辅导员,从来没有哪一级的学生像98级这样几乎个个是情种,人家都说是你带出来的呢,你是不是以身作则了,学生们都以你为榜样?我说,你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你明明知道我是个女光棍,二十八了还没结婚。他说,结婚干什么呀,那多土气,可以一辈子光恋爱不结婚么。我轻轻地哼了一声,没再说话。他让我到他的小办公室里去谈一下。我跟在他后面走。林之瞳自从升成系主任以后,就从嘈杂的大办公室搬到隔壁自己单独一间的小办公室里去了,林之瞳是个热衷于和比他年轻的女人开点不痛不痒的玩笑、无伤大雅地调调情的中年男人,一个老知青,一个老三届,一个七七级,长了一副国家栋梁的身材和模样。我和李洁抒是女教师里比较放肆的两个,跟他开惯了玩笑,见他升官后比从前严肃了一些,稍稍端起了点儿架子,便觉得不怎么适应了,说他“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林郎是路人”。有一次他打电话找我有事,他不说“请到我的办公室里来一趟”,而是打着官腔说“请你到领导办公室里来一趟。”我当时就火了:“我不知道领导办公室在哪里,请你告诉我它的门牌号码!”现在我就正跟着他走到领导办公室里去,房门暗锁在背后很自然地带上了,他又立即返回去把房门大大敞开来,嘴上还解释着是天气太热云云,然后才坐下去和我说话。其实阴着天的大清早,根本就不热,我知道此刻就是数九寒天他也会大敞开房门的。林之瞳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松紧有度、圆润练达、成熟得刀枪不入的男人,他比一般男人更喜欢时时表现出一点洒脱或放浪,带出点才子相来,这有时很能迷惑女人,但这些都是有限度的,其限度就像用水银柱测量得那么精确着,他同时又比一般男人活得更加小心翼翼,更有正人君子相,懂得怎样把一切影响仕途的因素统统消灭在萌芽状态——他可不能关起房门来和一个年轻点的女教师说话,要是别人知道了说些闲言碎语就不好了,要是这个女教师对他有所企图就不好了。  我认为校方对韩子风和林木木处理得过重,根本没有必要记大过,其实警告一下也就过去了。中文系学生一入校就让人家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俅。”光允许人家念,为什么单单不允许人家想和做?这样未免太虚伪了。林之瞳说,有你这样的老师,才会有这样的学生。我说,我并没有鼓励他们一定要去做出点什么来的意思,我只是说处理得过重了。林之瞳板着脸毫无同情心地说,谁让他们硬往枪口上撞呢,再说现在的学生也太没有廉耻之心了,素质也太差啦。我认为林之瞳心理变态,想当年他和他那艺术系舞蹈专业的夫人在西北某个大学里谈恋爱的时候据说也是轰轰烈烈的,在那个尚属保守的年代几乎因此影响了入党和毕业分配,不料现在自己刚刚上了点年纪就成了九斤老太。  那节课我看见韩子风和林木木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一起,而是一个坐在阶梯教室的西南角,另一个坐在东北角。我有气无力地讲了一节应用文部分通知和公函的写法,第二节课给出一堆材料让他们写一个会议通知和一份公函,结果有好几个学生在通知里或者没有写清楚地点或者干脆忘了写地点,我说,你不写上地点,让人家到哪里去开会呀?在写公函的时候有一个学生在末尾写到“为盼早日复函”,我读不懂是什么意思,还有将“恳切”的“恳”写成“垦”的,用土去恳呵。好不容易熬到下课,我一边收拾教案一边说,今天就到这里吧。我的人还站在讲台上,我的话音还没落地,就见一个高高的黑影迅疾地从我眼前掠过,往教室门口猛冲过去,紧接着林木木小小的身影就从另外一个角落跳起来跟着窜出去了,由此可见先前冲出去的那个高高的黑影一定是韩子风了。随着咚咚咚咚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感觉他们一定是出了楼门。同学们一下子都涌到窗前往外观看,看到男的在前面猛跑,女的在后面猛追,路上许多人都在看热闹,大家只在爱情影片上看过慢镜头处理的男追女,从未见过女追男。韩子风同宿舍的一个男生对我解释说,最近韩子风提出要和林木木分手,林木木死活不答应,韩子风为了躲避林木木,已有半个月不来上课了,今天是辅导员的课,不好不来,来了又怕见到林木木,所以一下课就赶紧逃跑。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们俩不过是故伎重演,据说上学期期末林木木刚刚开始追求韩子风的时候采取的就是这种办法,只不过那时候他们没敢在我的课上这样做,而今却已是什么都顾不得了。林木木可以说是个袖珍女孩儿,长得小巧玲珑,什么都比别人小一号。但是他的信心和决心似乎与其身体正好成反比,比别人又都整整大出一倍来。韩子风是她硬从本系一个叫怀颍的97级女孩子手中抢过来的。林木木追求韩子风简直就像董存瑞炸碉堡、黄继光堵枪眼那么英勇。她对韩子风直截了当地说:我爱你,你也要爱我。韩子风想,谁规定过我必须非爱你不可呀?于是他见了她就躲,于是呢她就围追阻截,像打游击战一样。往往刚刚宣布下课,话音还没落,韩子风就抓起自己的东西往门口冲去,比老师出去的还要早,第二个冲出去的一定是林木木,他俩男的在前面猛跑,女的在后面猛追,一个逃爱,一个求爱,脚下生风,像跑越野赛一样,从文史楼里面一直跑到主干林荫道上,继续跑,跑到操场上去,跑到学生超市里,还在跑,又跑到河边,跑到男生楼……林木木只有在韩子风进了男厕所才不追了。一旦被追赶上了,韩子风就只好不动声色不置可否地望着她,一副等候随意处置的样子。林木木等着他答应,不答应就不准他走开。两个人如此对望了一会儿,林木木就开始流泪,哗哗地流了满脸,又凄婉又悲壮。这样子重复到第四次,韩子风终于有些感动,答应交往一些日子。  韩子风入学不久就处于女生们的包围之中了。这真的赖不着他,他不过是个子长得高了些,五官生得端正了些,举手投足之间带了几缕南方人的灵秀而已,说得俗一点,就是玉树临风,说得肉麻一点,就是骨格清奇。按说这种男性应该是生不逢时了,应该被那种酷味的男性挤出排行榜,可是奇怪,女生们还是喜欢轮流到他那里去试试运气,简直像摸体育奖券一样。大约中国文化的熏染使得中文系女生们在审美上还保留了不少封建士大夫气,所以还喜欢着像唐诗宋词一样的男孩,然而她们的求爱方式一点也不传统了,而是非常非常主动,决不肯被动或者佯装被动,让人不得不感到真正是到了世纪末——连我和李洁抒这样的人居然也感到了不适,如果我和李洁抒在爱情上是左倾冒险主义者,那么这些学生们就是莽汉主义、头破血流主义、拼命主义、不要命主义了,他们是爱情敢死队。也正是从这一点上我常常意识到我和现在的学生是两代人了,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二十八岁和十八岁,我和他们之间差了整整十岁。我都要小学毕业了,他们刚刚出生,我大学毕业时,他们还在上小学,我十八岁宣布成人的时候,他们有的还在换乳牙,就凭这些难道他们不应该叫我阿姨吗?时代车轮真是迅猛向前呀,阿姨还没正式谈恋爱的时候,孩子们就已经开始同居了。  韩子风刚入学的时候,先是本市一个叫聂桃子的女孩在食堂里挤破脑袋为不愿吃面食的韩子风买米饭,并从家里带来好吃的给他,周末节假日还请他到自己家里去过。然后是同乡李小若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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