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度幻想症,习惯想象自己是另一个身份,尤其是幻想是小说中的角色,

幻想症(小说)
载《解放军文艺》2016年第12期,转载《中华文学选刊》2017年第1期,《小说月报》2017年第1期。
& & * 短篇小说*
打我记事起,就害怕和我婆睡一个炕,洞穿西房暗夜的喊声让我毛骨悚然,分明是鬼叫嘛,可谁信我哩。我大数落我:“你长得还没炕柜高,就嫌你婆了。你能听到,你婆咋听不到?家里就两个炕,东房炕上挤着我、你妈和你妹妹,你不睡西房,想睡啊达?你再耍心眼儿,我让你睡大队的牲口圈去。”
一开始,我招惹了个幻想症病人的臭名。也就是说,我最早晓得世上有幻想症这个破玩意儿,就是从我自己开始的。我大领我到生产队的女赤脚医生那里,赤脚医生说:“这娃得了幻想症,听到的,看到的,都是虚幻的事情,是心里出事儿了,弄不好,会很麻达……”赤脚医生是下乡知青,皮肤白皙,戴副眼镜,一瞅就是有知识的人。她掀开一本烂瓤烂边儿的《农村医疗卫生手册》,用钢笔敲打着上边的辞条念:“幻想症,指对一件事情产生没有理由和根据的或过多的想法……导致精神恍惚,严重者应该接受治疗。”从此,我完全被药罐子腌上了,一日三次,睡前饭后,一次半碗……喝腻了,喝怕了,一见药罐子就吐。同学们讨厌和我一起上茅坑:“你裆里长的啥嘛!尿出来,也和别人不一样,又骚,还又苦,满茅坑,成药铺子了。”
可我还是摆脱不了那鬼一般的喊声。那时我已经能够翻山越岭走山路了,我大领我到了公社卫生院。医生把我的耳朵、眼睛来来回回翻弄了好久,最后一声叹息:“真没见过你家娃这样的,药,加大剂量吧。”
我当场就吐了。医生说:“还没吃药哩,咋就吐哩?”
我大替我解释:“我懂我娃,我娃真格叫药吃怕了。”
“哦,这是条件反射。以后吃了药,千万别吐啊!很贵的。”
我大呆呆地瞅着我,泪花在眼窝里打旋儿。一张黑脸,只有泪花白着。
公社的医生比村里的医生开的药还要苦。狗急了还跳墙哩,我计上心来。反正我大我妈白天要上工,熬药的事情由婆揽了。趁婆不留神,我把熬好的药偷偷倒进树坑里,然后一砸吧嘴儿,哄婆:“我喝啦。”可有个大雨天,生产队暂时停工,全家人闷在屋子里谝喜旺与李双双。我无计可施,只好在一家人目光的天罗地网里,闭眼,端碗。刚呡了一口,我惊住了。药味清淡了许多,比赤脚医生的药还要清淡。天哪!咋会哩。真格的!绝对不是幻想症作怪。晚上上炕,我试探着问婆:“婆,这药,您是不是兑了水。”
婆居然点头了。我激动得扎在婆的怀里:“婆,您真格是我的好婆。您放心,这个秘密,你知我知,我不会说给任何人的。”婆,真格是天底下最好的婆。她老人家平日里对我的好,对全家人的好,对生产队的好,使她在大队男女社员中赢得无与伦比的信任和威望。连公社下派的驻队干部都夸:“老人家如果能说话,绝对是大队书记的人才,咱最缺的,就是妇女干部。”
咱尖山村有两道大梁,分别叫瞭东梁和瞭北梁。论视野,瞭东梁比瞭北梁要开阔一些,论土质,瞭东梁更要优于瞭北梁。可是在我的记忆中,婆常常要领我到瞭北梁去。那达地多盐碱,寸草不生。“盐碱怕雨不怕晒”。咱这里十年九旱,盐碱地坚硬如钢。站在梁上往北一瞭,能瞭到绵延起伏的大山,能瞭到山脚下的小河,能瞭到南来北往的大雁。但婆的眼眉挑得老高,半天不回头,仿佛白云遮蔽的北方有个拴桩,把目光像缰绳一样牵扯了。婆用手指着北方,意思分明是:那头,真远哪!
我说:“是哩,山连着山,云接着云。”
那一刻的阳光,真是好极了。婆抬起的手腕上有一道炫目的光芒,光芒来自玉镯。婆有时戴,有时会小心翼翼地搁进柜子里。谁也休想动这块玉镯,它像是她的命。
有赶路的开玩笑:“哑巴婆,你脖子抻得像瘦驴样儿,这是瞭啥哩?”
婆就比划一阵,大意是,让我的孙子瞭山外都是些啥。
“哈哈,这大白天的,我以为你瞭见北斗星了哩。”
要说有瞭头,当然算瞭东梁而不是瞭北梁。日头每天要从瞭东梁蹦出来,然后与瞭北梁擦肩而过,顺着西坡溜下去。站在瞭东梁东眺,能瞭到几十里开外的天水城,像一朵朦胧的碎花儿。可婆偏偏只认准瞭北梁。我理解婆的心理。天水城,在她眼里一定不是花儿,是疤。
从我记事起,就晓得婆是解放前跑土匪那阵从天水城里逃出来的。都传哩,那时的天水兵荒马乱匪患不断,既有男匪也有女匪,有骑马射箭百步穿杨的也有拎刀挎枪捎带土炮的。大股的土匪有从北边河州来的也有从东边关山来的,有从南边武都来的也有从西边漳县来的,本地小股土匪更是数不胜数,都是日头下人模人样下地干活儿,月光下黑巾蒙面打家劫舍的二球货。说是土匪每次攻打天水城,全城的男女老幼就翻过南北二山,往各村各寨的的堡子里挤。最惨的要数民国十九年那次,河州人马廷贤、韩进禄的队伍大破天水城,两小时就杀掉三千人,奸了上千女人。东关、中城一带的大户人家不光金银财宝、柴米油盐被抢掠一空,还被斩草除根,城垛子上排满了大大小小的脑袋。很多侥幸拣了一条小命的女子娃,无论富家小姐,还是贫贱丫鬟,谁敢返城?逃哪,嫁哪;嫁哪,算哪,真正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婆,就是其中的一个。
说是婆年轻时长得美过火,地道的天水白娃娃哩,只可惜“一哑遮百美”。嫁给我爷爷——我爷爷曾被围攻堡子的土匪打瘸双腿,被认为“哑巴嫁瘸子,扯平两不亏”,不然难逃鲜花和牛粪的意思。我从没见过我爷爷。我大告诉我:“你爷命苦,腿伤感染了肚肠。你婆刚给我和你姑姑的开裆裤缝了裆,你爷就下场了。”解放后,我大曾多次动员我婆进城寻亲,我婆不但断然拒绝,还哭得死去活来。我婆在天水城的所有亲人,一定被杀尽了,只剩她一个哑巴了。
事态的升级大概是我刚上小学三年级那阵。麦黄的夜晚,大山里安静死了。可是,我又一次听到了那种喊声。喊声把我从梦中拽到了黎明前的暗夜里。这喊声既熟悉又陌生,既怪异又尖锐,只有苍老的女人才有。我使劲眨巴几下眼睛,一是证明自己确实醒了,二是证明的确不是幻想症作怪。我两耳竖立,既怕那声音扑面而来,又怕漏掉一个细节,恐惧像寒流一样冰封了我。
真格的!我相信那喊声的源头绝对不是在梦里,肯定是在梦外。梦里的我是在给生产队放羊,羊儿在坡上吃草,我圪蹴在坡顶吹笛。我吹的是《我是公社小社员》。对面山梁上,男女社员们正在集体锄草,村学的后墙上,老师领着红小兵们正在张贴标语。其实作为一名光荣的小学生,我还没到给生产队放羊的年龄,可那是我真诚的梦想,我渴望早日成为人民公社的小社员,成为生产队的向阳花。就这样一个梦,生生的,被那个苍老的声音搅黄了。山坡、羊群、社员……瞬间蒸发,无影无踪。窗外,时不时传来一两声猫头鹰莫名其妙的吼叫,鸡窝里的母鸡们顿时发出“咕咕咕”的哀嚎。紧挨着炕围子的老牛,没事似的,一如既往地回草,“咕噜”一阵,“咔擦”一阵。
我早已不是过去的那个我了。凭判断,喊声就来自炕上,具体说就在婆那一侧。我和婆共用一张破被,她此刻睡意正酣,呼噜声此起彼伏。
可那喊声一遍遍在我脑海里回响:“姐妹们——快冲出去啊——”
完全是电影里的意思。发出这样喊声的,如果不是英姿飒爽的女红军首长啥的,至少该是恶贯满盈的女匪首了吧,而且必定是清一色的普通话,可这喊声分明是外地口音。外地是啥?晓不得。我生在尖山长在尖山,连天水城都没挨过边儿。我只晓得世上有两种语言:普通话,天水话。啥叫普通话?就插队知青、驻队干部吊在嘴边的那种;啥叫天水话?还用问嘛,就是把奶奶叫婆,把父亲叫大,把吹牛皮叫烧料子,把没出息叫完怂的那种……
“婆……”我怯怯地喘了一声,用肘子轻轻蹭了一下婆的胳膊。“喊声,在您……您那达。”
奇迹发生了。不!不是奇迹,是惨剧。婆突然一转身,像老鹰一样挟裹着黑暗压过来,两手死死卡住我的脖子,玉镯传递着异样的冰凉。那一瞬间,我又听到了喊声:“快,把刀给我!”
我呼吸困难,死命折腾。从喊声传递的信息不难判断,炕上不只一个人,一定还有拎着刀子的人,一个?两个?或者四五个?
婆突然慌了,慌忙点燃煤油灯,慌忙把我搂在怀里,慌忙抚摸我的脖子。幽暗的煤油灯下,婆的表情怜惜得一塌糊涂,目光里蓄满炊烟一样的温馨。她嘴里“哦哦哦”“啊啊啊”着,两手不停地比比划划——那意思大概是:千万不要害怕,啥事儿没有,我的宝贝孙子只不过……只不过幻想症犯了嘛。婆的比划让玉镯的光泽千变万化,像一个耀眼的魔圈。我似乎发现了一个规律,每次听到喊声,玉镯多半是戴在婆手腕上的。喊声和玉镯会有联系吗?兴许瞎猜了吧。
“不!犯幻想症的,八成是您。您要是没犯幻想症,咋卡我脖子哩,您把我当啥了?往死里弄。”
婆使劲摇头,两手在耳朵和眼睛方位比划一番,意思是耳朵、眼睛都好着哩,绝对没有幻想症。
“难道……卡我脖子的,是鬼不成。”
婆还是摇头,摇着,摇着,不摇了,慢慢变成了点头。她这一点头,之前所有的猜测等于全部得到了证实,我吓得“妈呀”一声。我魂儿飞了,魄儿散了,魂魄一定飞出了院子,只剩下不到扁担长的驱壳。婆又一次紧紧搂了我。
“婆,我明明觉得,卡我脖子的,是您啊。”
婆比划一阵,她承认是她在攻击我,但她的意思是帮我捉鬼。鬼,已被她赶跑了。婆停止了比划。她大概是很累了,手臂耷拉下来,玉镯仿佛进入了休眠,不再闪耀。
我已语无伦次:“婆,您不要再戴……戴……镯子了。”
连我婆自己都承认西房有鬼,事情的性质完全变了。
对我而言,最辉煌的成果是:暂停吃药。我暗自庆幸,幸亏这世上真格有鬼。我宁可让鬼捉走,也不愿再吃那个比鬼还要折腾人的药。
婆其实是个骨子里就不信神鬼的人。“破四旧”那阵,生产队配合工作组拆家庙、砸佛龛、毁宗祠,捉拿游走在四邻八乡的巫神马角、阴阳法师,有些人家暗自啜泣,有些人家大义灭亲。婆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敦促我大把家里所有的香蜡、铜炉、冥纸、神像如数上缴,连祖上传给我的长命锁、阳寿符也当着工作组的面,能砸的,砸;能烧的,就地一把火。祖上唯一留给我们的念脉,也就那只玉镯了。
我大终于重视起来。他在我跟前圪蹴下来,两手捧着我的脸,眼含热泪:“我的娃,大,错怪你了,医生错怪你了。大亲自给娃煮一个鸡蛋压惊。”
“哇——”我嚎啕大哭。那种终于被平反昭雪的感觉,让我的泪水山洪暴发。
我大做出了一个与他这个共产党员、民兵队长身份完全相反的举动,他翻山越岭几十里,从山高皇帝远的牛集寨偷偷请来了一位地下阴阳法师。那天晚上,我家院门多加了一根顶门杠。西房内外,紫香闪烁,蜡烛吐焰,瓦盆里的纸钱燃烧得血红血红。跪倒在西房内的婆,表情木然,轻轻啜泣,脸上、身上被涂了羊血,膻味冲天。阴阳法师白袍加身,头戴法帽,高扬拂尘,手中挥舞的桃木宝剑朝婆的全身又是捣又是打,口中念念有词:“打恶魔,赶阴鬼,打你赶你并不亏。你从哪达来,滚到哪达去。你若不听话,我告阎王知。罚你下地狱,永世不转生……”
婆遍体鳞伤,一声不吭,只是不断地磕头。两排牙齿紧紧锁着从额头垂下来的一缕白发,从嘴角溢出的鲜血顺着发梢滴落,“滴答”一声,“滴答”又一声……
其他人都跪倒在西房门外,谁也不敢抬头。风乍起,纸灰飘飞,仿佛群鬼在争抢冥币。我大时不时瞅一眼院子中央,那里,一大堆儿用浮土苫盖的蒿草,暗火通红,浓烟滚滚,烟雾弥漫了整个院子——这是家家户户驱蚊的招法。只是,这次蒿草多添了几捆,一来为了掩盖久违了的香蜡味儿,二来为了掩护捉鬼现场。即便有人从崖畔走过,休想瞅得清我家院子里发生的大逆不道。法师作法已毕,婆轰然一声昏倒在地,像一捆被暴风雨肆虐过的朽麦草。
那是我第一次给牛鬼蛇神磕头。我敢断言,我是村小唯一参与了封建迷信的学生。我家闹鬼的事实从根本上颠覆了老师平对我们的说教。这世上,有鬼,真格的!我牢记我大的教诲:“家丑不可外扬,传出去,咱家就完球了,后果比闹鬼还要麻达。”每次跟着老师挨家挨户搜查香蜡、冥纸,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我小心翼翼地环顾左右,心里默祷:“过路的鬼爷、鬼婶、鬼哥、鬼姐、鬼……你们……饶了我吧。”
真够灵的!驱鬼取得了辉煌胜利。好长一段时间,西房内天下太平,我和婆相安无事。
“叭——叭——叭——”。瞭北梁那边传来一阵阵枪声。民兵们一年一度的冬季训练开始了。按照公社武装部的要求,为了进一步加强对苏修入侵的防御力度,各村首次增加了夜间打靶训练。那天晚上,我在灯下写作业,婆在一旁纳鞋底儿,可我发现婆有些跑神儿。平时她纳鞋底儿,鞋底子牢牢卡在两膝之间,左手攥锥子,右手抻绳子。两臂大张大合,像一个人在拉大锯。可今儿不是,她分明被瞭北梁的枪声迷着了。每一声枪响,她的眉头都要跳一下,满脸梯田一样的皱纹像是变成了水浇地,活泛地直冒墒气,插根筷子就发芽的意思。
我想起来了,婆对枪支似乎情有独钟。记得有天晚上,我大我妈出山去镇上看革命现代秦腔《红灯记》,我刚刚进入梦乡,被一阵“哗啦啦”的声响扰醒。睁眼一瞅,婆不在。循声隔窗一瞭。乖乖!月光下,婆在院子里耍我大的步枪哩。她时而把枪栓拉得“哗啦啦”响,时而举枪做射击状,时而躲在柴垛子后隐蔽起来,时而前弓后箭来个刺杀动作……这样的场面我丝毫不感到稀奇,民兵训练可不都是这几下子嘛!可我发现,婆的动作比女民兵还要麻利,麻利到啥程度,我说不出来。
平时,婆还爱帮我大擦枪。枪托、枪管被她擦得锃明瓦亮。我大劝过我婆:“妈,您不是民兵,这不是您干的活儿,再说,步枪上有刺刀,弄不好,要人命哩。”婆就笑着比划一番,大意是我这老婆子命硬,你们训练辛苦,替你们擦擦枪算个啥。有一次,全体民兵在我家院子里开会,几十支步枪沿墙根摆了一排,会开完了,所有的枪被婆擦了一遍。有位民兵翘起大拇指,学着电影里新四军首长的话说:“你真是革命的老妈妈。”婆就笑了。大家列队唱着《打靶归来》步出我家院子的时候,我婆的目光追随着他们的背影,整个一张脸,像九月里盛开的菊花。
“哦——”婆突然发出轻轻的呻吟。这呻吟穿越幽暗的光线,夹带着难以克制的疼痛。是锥子扎了手,血从婆的指缝里往外冒。
“婆——”我顿时失声。我心疼地捧起婆枯瘦的手,气不打一处来:“都是枪声害的。”婆却不买这个账,意思是根本与枪声无关,自己老了,实在是太老了,眼神跟不上了。婆包扎伤口的动作比束麦捆子还要麻利,一块破布条,一缠两绕,就包扎好了。我这才注意到,玉镯早就不见了,婆放弃玉镯是否与我上次的哀求有关,我已无暇顾及。此起彼伏的枪声渐次稀落。婆示意我,该睡觉了。
熄灯了,黑暗合围了西房,可我睡意全无,我在惦记着第二天如何才能第一个奔瞭北梁捡弹壳,那是我们小学生最开心的时刻,谁的弹壳最多,简直比小英雄雨来还神气。为了不让婆操心,我只好佯睡。不久,婆的鼾声像金黄的落叶一样在秋风中轻轻泛起。可我的眼睛,睁得比核桃还大。
“枪声,快,那边又上来了!”
天哪!又来了,是喊声。那一刻,我可不是在梦里,我的思维比镜子还要亮清。千真万确,板上钉钉,喊声来自婆,是婆在说梦话。我完全被吓软了。而婆在继续:“你们这帮狗强盗,臭流氓,放开我……快!你们快跑,我来掩护……”
怪了!日怪了!哑巴说梦话了。婆即便患上十万个幻想症,也没有胡言乱语的资本啊!我没有勇气叫醒婆。事实已经摆那里了,之前所有的鬼,保准在婆的身体里。婆就是鬼,鬼就是婆,婆是被鬼附体了。我屏息静气,像邱少云叔叔那样顽强地、坚定地潜伏着。面临险境,我设身处地地体验到了革命意志的滋味。我心里亮清,我,正在长大。
我婆,准不是一般的婆。假如……婆连鬼也不是呢?
这是我对婆的身世产生强烈质疑的开始。我至少有三个判断:其一,假如真的是鬼魂附体,那么,那些鬼一定是解放前会使刀枪的女匪,死了,还想折腾阳间的人,找到我婆这达来了;其二,假如世上没有鬼,那么,我婆本人兴许当过土匪,至少也给国民党当过兵,而且久经沙场,杀过人,也被追杀过,还有可能被逮住过。据说,解放后镇压反革命那阵,一些命案在身的国民党潜伏分子和惯匪都被政府处决了,婆会不会是漏网之鱼呢?其三,她是不是……我不敢多想了。我想到了臭名昭著的西路军——就是传遍陇原的那支红军队伍,那都是给战无不胜的红军脸上摸了黑的完怂、二球、混头。那些年,咱天水一带村村寨寨揪出来的西路军流落人员——具体讲叫革命逃跑分子的,简直比驴还多,有男的,有女的,有当了倒插门女婿的,有嫁给老贫农的,有装聋作哑的,有一辈子当光棍、当寡妇的……
我这是幻想症的思维吗?对婆的质疑反而让我自己心惊肉跳。土匪、西路军都是坏人,可是我婆一点儿不像坏人,她在这样的夜晚更像一位幻想症患者,像不等于是,哪有夜晚像鬼白天像人的。
在咱天水一带,贫下中农及其子女与革命逃跑分子作斗争的故事,像一段段妙趣横生的传奇,一拨落幕,一拨登台,好戏连台了。比如双十铺村红小兵周三娃的亲爷爷张根生,给生产队驮粪时不慎被驴把脑袋踢了。这一踢,十成的智商就跑了五成,说话没个把嘴的了。他给孙子周三娃忆苦思甜时,不知咋搞的,味道就变了。他告诉周三娃,他根本就不是甘肃天水人,他真名叫杨继雄,老家在江西兴国县,1934年,十五岁的他撂下锄头当了红军,后来跟着红军一路长征,突破了甘肃的腊子口。红军三大主力在会宁会师后,他被编入西路军,在河西走廊和马步芳的队伍厮打了几十个昼夜,后来受伤被俘押到了青海,再后来趁看守不备,又逃回了甘肃。俗话说:“金张掖,银武威,金银不换是天水。”天水这地方养人。于是改名换姓,自称流浪孤儿,一路寻吃讨要到了天水,使劲学会了天水话,摸到双十铺的周家当了上门女婿。他是在周家祠堂明了心的:“生了娃,随母姓……”
张根生——不!杨继雄的下场非常惨。揭发举报他的,就是亲孙子周三娃。每次批斗,红小兵周三娃亲自上阵,声泪俱下:“咱全家,得感谢生产队那头驴,那真是一头有政治头脑、有思想觉悟的好驴。如果不是驴,真晓不得咱全家会被我爷爷——不!被杨继雄骗到何时。这老家伙一辈子真是猪鼻子插葱根——装大象啊!居然年年都被公社评为生产模范……我悲哀,我身体里流淌的竟然是他的血,我悔恨,我的眼睛还不如驴眼雪亮……”
大会由公社革委会主任主持。每次大会发言都有一位雷打不动的人物,他是咱天水一带响当当的知识青年代表宋传红。据说宋传红是一位女红军的后代,当年的女红军已经是省城兰州的厅级领导干部。宋传红响应号召,从省城上山下乡到了天水,干着干着,就由普通知青变成了宋代表。按理说,就宋传红根红苗正的背景优势,完全可以就近到省城周边下乡,但他母亲坚持舍近求远。据说天水曾经是老人家长征时期浴血奋战、脱险北上的地方,这样安排儿子,显然有激励下一代沿着前辈的足迹继续革命的意思。宋传红主任不愧是老革命的后代,讲话气吞山河:“……今天,又一批躲藏在贫下中农中间的西路军逃跑分子现了原形。西路军的失败,是张国焘机会主义、退却主义路线彻底破产的见证……”
最让咱农家子弟心窝里感到妥帖、受活的,是宋传红的表态:“‘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我宋传红志愿在这片革命先烈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土地上,和广大贫下中农一起,扎根农村,当一辈子农民,干一辈子革命。”
那一刻,我真正感受到脚下这片土地是多么的广阔和神圣,生为农民,是一件多么的伟大和光荣的事情。
夜合围了我,却合围不了我的双眼。身边的婆,像捂在被窝里的炸药包。
我的决策在第二天一早立即实施,我不是直奔瞭北梁而是钻进了东房,才晓得我大麻明就披着星星出山赶集去了,我撒开脚丫子就下了山。我非得找到我大不可,事不宜迟,刻不容缓。
那天的集镇上人山人海,骡马喧叫。高音喇叭里播放着革命歌曲,来自天水县城、公社的工宣队、农宣队正在街头巷尾跳忠字舞。镇子唯一的开放式大礼堂台子上,“地富反坏右”
们头戴高帽站成一溜排,正在接受革命小将和贫下中农的批斗。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接受批斗的革命逃跑分子似乎多了些。
大会照样有宋代表的发言,他像广阔天地中升起的太阳。
西路军——河西走廊——红军历史上最惨重的失败。我有时候就想,咱甘肃真够倒霉的,坏就坏在那个最大的逃跑分子张国焘身上。听老人们讲,甘肃是红军三大主力唯一全部经过的省份,腊子口战役、俄界会议、哈达铺会议、榜罗镇会议、会宁会师、血战河西走廊都在甘肃,毛主席笔下的“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也说的是甘肃,就连宁都起义的队伍里,也有很多甘肃人。可是,那些灰头土脸的西路军,老鼠害了一锅汤,把咱甘肃的名声生生地祸害了。同样是红军,人家宋代表的母亲咋就那么旗帜鲜明哩,人家从天水脱险北上后,就没走河西走廊那一路,而是去了陕北。陕北是啥?陕北就是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嘛。
在人群里找到我大时,他正在和贫下中农一起振臂高呼。
我把我大拽出来,我首先问了一个问题:“大,您听说过哑巴说梦话吗?”
“这不是屁话嘛,你是不是真格有幻想症了?”
“说梦话的,是我婆。”
“到底是你婆在说梦话,还是你大白天在说梦话?你两个都嫌幻想症不够麻缠是不是?”
“信不信由你,而且——”我发现我的思想觉悟和革命敏感性已经提高了一大截子,“而且,我婆的梦话里全是打仗的事儿,她平时也爱擦枪,爱听民兵打靶的枪声……这事,必须得报告工作组。”
我大的一张黑脸“刷”地泛起了一层灰白,他紧张地环顾左右,抢了我的话头:“你先不要给任何人言传,你婆,哑巴,是鬼在替你婆说话,鬼又来了。鬼附体的事情,你又不是没领教过,如今越来越多了,耕耕妈的事情,你不是不晓得。”我大这么快就做出判断,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也就是说,我该问的还没问完,该说的还没说完,我大就把答案给我交底儿了。我大提起耕耕妈,让我脊梁骨一阵阵发冷。多年前,耕耕大和耕耕妈上工时,家里被狼盯上了,一盯两盯,耕耕就没了,连骨头都没剩一根。从此,耕耕妈每天披头散发,见着我们这些男娃娃,就喊耕耕,同时又学着耕耕的声音喊妈妈,像极了!分明是耕耕附体了。喊了几年,把自己喊死在了炕上。
天大的事情,终于被我婆和我大从根子上解决了。西房里再也没闹过鬼。
我不晓得具体是咋解决的。只记得,当天从镇上回来,我大就连夜领着我婆下山,说是要去几十里外的姑姑家看小外甥。两天后,我大背着一个装满蒿草的背篼回来。我清楚记得我大下山前是没有背背篼的,也就是说,多了一个背篼,少了一个我婆。我忍不住追问:“大,您真的把我婆送姑姑那达了?”
“你碎娃娃心眼真多,小心缠上幻想症。”
我赌气不再过问,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背篼上。我趁着月光溜进柴房,迅速翻开背篼里的蒿草,发现底部掖着一个上锁的木头匣子。我当即想好了,等天色大亮,非打开瞅瞅不可。第二天,我趁我大我妈上工的当口重返柴房,却发现背篼、蒿草依然,匣子却不翼而飞。我马上意识到,我前半夜的行踪,我大了如指掌,他后半夜已经行动了。
“大,匣子里装的是啥?”
“是……是阴阳法师画的符。”
我半信半疑的革命表情引起了我大的不安。三四天工夫,我大就瘦了一圈儿,瞅我的眼神儿怪怪的,带着警觉和慌乱。下工回来,像丢了魂似的,这达瞅瞅,那达瞅瞅,有点神神叨叨。我想,他一定是把转移匣子的地方忘记了。大约半个月后,一种浓烈的药味把院子弥漫。天哪!我大是不是得幻想症了?这种特殊的味道,我是最敏感的。可我大说:“娃,我瘦成这样,是肠胃乱套了,吃药,是拾掇肠胃哩。”我没敢戳穿我大,无论咋样,幻想症不是闹着玩的。不久,我大挨了处分。打靶时,他却瞄准了一头猪,枪一响,靶没倒,猪倒了。
“实话给你说,你大得了幻想症,你千万别惹他,他连猪都敢枪毙……”我妈说到这达,泪水成了屋檐水,一溜儿一溜儿的。
我心悬一线,只好把匣子的事暂时咽到肚子里。两个月后,我大再次出山把婆领了回来,像完璧归赵似的,看不到一丁点儿的变化。稍有变化的是我大,婆回来了,他神志似乎亮清了一些,但药量丝毫未减。日子,就这样推着往前走,每晚上炕,婆纳鞋底儿,我做作业,然后,吹灯,钻被窝。我感觉婆的呼噜更均匀了,更平稳了。我出山到镇里上中学后,麻明,婆送我到村口;夜晚,她早早到村口等我。我慢慢长得更大,婆慢慢变得更老。和婆一起的日子,如此这般吧。这期间,也就是一九八二年,我婆下场了,享年六十六岁。
婆并没有进我家的祖坟,她早就给自己选好了一片地方:瞭北梁。这鬼地方说啥也不该当坟地的,可我大愣是答应了。全村人看扁了我大:“唉!都是幻想症害的。”村里人看扁我大的理由有两个:一是坟墓选址应遵族规,不该听婆的,我大这样做不但不是孝顺之举,而是大逆不道;二是不该留下玉镯,理应按风俗让玉镯陪葬。我大遭人骂的事情还在后头,那年夏天,老天爷鬼使神差地浇了一场透雨,瞭北梁的盐碱地顷刻变成了稠泥汤。天晴了,盐碱地坚硬如初。全家人爬上瞭北梁一瞅,我婆的坟堆儿早被倾泻而下的泥石流卷进了渭河,尸骨无存。四周的盐碱地像是重新组合了一遍。我大“哇”地一声哭了:“妈,我的妈,你在哪达哩嘛?我给你应承了的,我会等到迁坟的一天,可是,这个瞭北梁,这个老天爷,这个泥石流……”除了山鸣谷应,剩下的只有盐碱地上浮泛的白气。
情况发生变化,是在我婆下场的第三年,大概是1984年上半年,上边来了通知,说是按照新政策,要彻底解决在乡西路军红军老战士称号和生活待遇问题,凡经政府确认为西路军流落人员的,在没有发现重大政治历史问题的情况下,一般应当给予承认,并统一称为西路军红军老战士,同时摘掉机会主义、退却主义、逃跑主义的帽子。我大终于告诉我:“瓜娃,你婆,是红军,中共党员,四川达县人,是个与资本家家庭脱离了关系的大家闺秀,1935年长征时路过天水,与胡宗南的兵干过仗。北上后,被编入西路军出征河西走廊,全军覆没后,她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一路乞讨又来到了天水,她要在这达等玉镯的主人……”
幻想症患者,竟然能幻想到这份上。我差点就乐出了声。“大,您是不是把我婆当成周三娃的爷爷了?”
“不!你婆给我说的,就那年我领你婆下山那次,她第一次开口说话。”
“我婆……说话……”
迁坟!迁坟!说好了要迁坟的,给我婆迁坟的场面和规模在尖山村史无前例,光各级领导就来了一长串儿。帮我婆迁坟的人很多,地区的、县里的、乡上的,还有从四川达县远道而来的。现场还召开了隆重的追悼会,那阵势比当年声讨西路军流落人员的批斗大会壮观多了,我当时就想,如果宋代表在场就好了,换他致悼词,他的红色基因和万丈激情,一定会让悼词像当年苏区的映山红一样燃烧起来。可惜的是,咱乡下一如既往广阔的天地里早已没有了知识青年的影子。他们说是要扎根,其实早已连根拔起不翼而飞,照旧成了城市的主人。好在,婆和爷终于埋在了一起,只是,婆的棺材里,除了一坛来自瞭北梁的盐碱土,只有一个用红布包裹的木头匣子。
有人怀疑匣子里是半截舌头,我顶上去:“你是不是有幻想症啊!”
至此,我婆留在人间的遗物,只剩那块玉镯了。
可我大最终自作主张让玉镯成了婆的陪葬品,那是前些年的事情,这事讲起来有些绕。从上世纪90年代初开始,咱种田人惊异地发现,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广阔天地早已连种田人自己也养活不了。大多数乡亲开始离乡背井南下打工,我、我大和我刚刚长大成人的儿子也不例外,我和儿子在广东的一家日本独资企业当搬运工,我大在深圳的一家中美合资企业当清洁工,命运让咱与土地、与故乡、与祖坟的距离越来越远,古老的春节成为我们几千里春运路上走进故乡的最大心结。2000年除夕之夜,我们祖孙三代刚刚拖着疲惫的身子挤进破旧的绿皮火车从不同的方向赶回故乡,就听到一个传言,说是有位名气很大的华侨实业家应邀来甘肃投资时,亲口叮嘱有关部门,在日本颐养天年的老母亲,如今快到了人生的尽头,近来念念不忘长征时期在天水掩护她脱险的女战友。华侨说:“希望你们帮家慈找到救命恩人,哪怕找到她的后代也行,恩人手里,有家慈亲手赠送的一个玉镯。找不到恩人,家慈大人在异国他乡死不瞑目啊!”有关部门领导的表态很明确:招商引资和寻找玉镯都是头等大事,一定会当作政治任务来落实。
玉镯?我放飞的幻想当然不敢把华侨的母亲与我家的玉镯联系起来。大千世界,咋会那么巧呢?可大年初三给婆上坟时,我大却毫不犹豫地把玉镯葬了。
“您不是说,玉镯留着,等一个人吗?”我曾提醒我大。
“你们这代人,咋就信我一个幻想症病人的话呢?我至今随身带着药罐子,你不是不晓得。”
这样对话的时候,故乡广阔的天地像是睡着了,像坟茔里安静的婆。冰雪笼盖了四野,山下的小村像一只歇了翅膀的乌鸦,悄无声息。而华侨放出的话越传越清晰,慢慢的,答案想热锅里蒸汽散尽后凸显的馒头。于是很多人理所当然地认为,华侨的母亲十有八九就是我家玉镯的原主人。好不容易相聚故乡的父老乡亲像集体得了幻想症,顺理成章为我们全家构想、规划、描绘着辉煌而美好的未来。很多媒体记者不惧山高路远,雪大风疾,发疯似的堵上门来向我大刨根问底。他们带来了一个让全村人亢奋到沸点的消息:华侨,不是别人,正是宋传红。
这个名字并没有引爆我大的顽固不化,他的解释一如既往:“我说过多少回了,玉镯属家传,根本不是什么战友所赠。”
正月十五那天,我们祖孙三代又得匆匆南下了。我意外发现,一个不咸不淡的大年,反而让我大那张苍老而又刻板的脸活泛了许多,临出门那天,也丝毫没有往沉重的行囊里塞药罐子的意思。妻子悄悄告诉我:“自从葬了玉镯,咱大的幻想症好像好了许多,早晓得这样,不如趁早把玉镯……”
“儿子孙子哎,走咧!”西北风送来我大在院门口的催促。
弥漫的风雪让天地变得又窄又小。村口,一定有我妈和妻子木桩一样久久伫立的身影,可我啥也瞭不见。我至今难以忘记我们又一次离开故乡的情景,在几声稀稀拉拉、隐隐约约的爆竹声中,四片枯叶一样的身影与苍天大地、与羊肠小道一起缓缓蠕动。后来,只剩下三片,另一片在山脚下踌躇了老半天才原路返回,那是我家老得不成样子的黄狗。
&&2016年7月12日于天津观海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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