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玩过内心世界,在印象普陀大剧场 住宿怎样找到劳拉?

《新华文摘》
告诉劳拉我爱你
作者:唐 颖
  “他要给她一切:
  鲜花、礼物,
  还有结婚戒指。
  告诉劳拉我爱她。”
  只有歌里才会有这样的直白,或者说肉麻?但是,每每听这首歌朋朋的眼睛总会一热,挥之不去的是怅惆。
  铃声响了五遍,接着是录音机的声音:“有事请留言!”朋朋吼:“金振源接电话,立刻!”下意识地朝隔离板外看去,周末的写字楼空空荡荡。
  便有金振源的声音,气喘吁吁,此刻,他一定在健身器上。他把下班后所有的时间,把夜晚、周末、荷尔蒙都给了健身器。
  这就是所谓婚后人生?
  朋朋不想深究,至少在此刻。“今天会很晚,明天一早去海南,我需要一支防晒霜,你帮我买,嘿……别急着挂电话,你还不知道是什么牌子,你拿支笔记一下……”
  “你自己写在纸上,传真过来!”喘息声被滤去后,这声音更像录在机器上,简短、清晰,“啪”的一声结束,结束得断然、毫不留情。恋爱时,朋朋把这样的风格称之为“酷”。
  现在她却摔了电话,“Shit!Shit!Shit!Shit!Shit!Shit!Shit!”一迭声地骂,声音跟着提升,令某个坐在角落也是在加班的西装革履人士瞠目结舌,他探起身看过去,立刻又把自己缩回到隔离板里。
  在这间被隔离板切出多个单调几何形的庞大的写字间里,朋朋就像那只热铁皮屋顶上的猫,在几何形中窜来窜去,因为一个电话把整个周末毁了?
  可,还有周末吗?她有加不完的班,丈夫有健不完的身,他们的周末只是“日常”那一片灰色的延续,是一连串庸常之后再添一天。但是,她仍然希望它有些不同,比如,她想让丈夫今晚来公司接她,他们一起去吃夜宵,然后一路逛回家。寂静的柏油路,铺满枯叶,脚踩上去发出枯叶脆裂的声音,年幼时最喜欢听的声音。那时候的她背着书包一路回家,跳来跳去找枯叶踩,阳光穿过枝条和未落尽的叶子洒下来,像叶子一样碎裂,和枯叶一起把整条马路铺成金色,“嚓……嚓……嚓……”她在一片金色中跳来跳去,脊背被太阳照得暖烘烘,然后是枯叶碎裂之声带来的快感,那种无法交流的快感,可以让她独自快乐几小时,回家时两颊晒得通红,鼻梁上跳出星星点点的雀斑,很多年后才知道太阳会把过于白皙的面孔晒出雀斑。
  此刻,在这个深秋的周末下午她突然产生强烈的渴望和焦灼,想起很久没有被太阳照得暖烘烘的感觉,很久没有获得快感,那种枯叶脆裂之声带来的快感。如果太阳照不到,至少可以踩踩枯叶,至少可以在对童年乐趣的回忆中短暂逃离日复一日的人生,至少可以通过与丈夫分享这一小小的快乐而再次确认两人共同生活的意义。
  这算不算朋朋的一厢情愿?这个号称日新月异的城市,还有铺满枯叶的柏油路吗?还有寂静之处吗?到处是开膛剖腹的马路,尘土绕着高楼群飞扬,先在视觉上造成喧嚣感,更不用说事实上噪音分贝的高度。而后发现绿树被挪走了,能够出让空间的就是这些沉默的植物了,阳光不再有柔软的过渡,而且直接照在金属上――高耸的建筑物的外壳,那光芒有着刀刃一般锋利的锐角,在锐角中穿行的人怎能不生硬呢?请戴起墨镜吧!还因为秋天的风沙令你睁不开眼睛,从哪里获得那份落叶飘落在肩的感受?
  可认真找是能找到的,平时坐车掠过,已飞快地储存进朋朋的记忆库,然后在这一刻,在这个寂静的周末给丈夫拨电话的时候浮现出来,可是,拨通电话的一刹那、听到录音机的声音,情绪立刻变质,就像太阳光撞在金属上,复又变得锐利而生硬。本来录音、传真这类机器她也一样用得得心应手,她和丈夫在追求有效率的人生这一点上非常志同道合,但今天这一刻却让它的锐角撞痛了自己,柔软的心绪即刻烟消云散。
  她突然无法忍受每日司空见惯的一切,比如,这间庞大的办公室内几何化的一切――分割匀称、窄小却又是透明的个人空间,几十台一起关闭的黯淡冰冷的电脑屏幕……她从狭窄的桌与桌的走道,一下子冲进大楼走廊,那种无法克制的狂躁仅仅是因为小小的愿望受挫?抑或是内分泌紊乱?内分泌是阿杜的说法,要是有人做出过激的行为,比如那些为偶像自杀的发烧友,那些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使用暴力者,阿杜认为他们甲状腺机能亢进――还有比生理现象更盲目的吗?说起“亢进者”的不可遏止的盲目力量,阿杜朋朋们的优越感油然而生,冷静理性,充满自制的言行举止,神定自若地出入这座现代化大楼,意味着她们在现代生活里的游刃有余,还有什么比这样一种自我意识更强烈?
  可是有一天,阿杜辞职回学校读学位了。她说厌倦了“公司人生”,她说,这一个封闭的一尘不染的空间在侵蚀我们的机能,我的肾上腺功能在退化,本能的力量消失了。谁都不相信那是阿杜辞职的理由,或者说任何理由都不重要,对于旁人。不久朋朋也辞职,她是找到了目前这一份薪水更高的职务。比较起来,她的“往上走”更能引起公司同事的兴奋。那一年是朋朋的人生高峰,她结婚,同时走进高薪行列,她的新居在紧贴市中心的外销房区域,住宅地段向来是势利的城市人眼中最有表现力的成功标志,更何况比起小区内大腹便便的老板们,她和丈夫的年轻成了另一种资本,虽然每月六千元的分期付款,一点都懈怠不得。
  问题是此刻,那么强烈的烦躁从何而来?是否就像阿杜说的,表面的完美性下一定潜伏着某种危机?阿杜就像巫婆,一说一个准,朋朋简直恨她。
  为转换心情,她按电梯下楼,去马路对面的麦当劳买了一杯热咖啡,不放糖也不放奶精,咖啡更显得淡而无味,可因为“淡”,才避免了高糖高脂的可能性。牺牲美味是为美貌,这小小得失可以把握,但更大的得失可以握在手吗?朋朋端着咖啡站在麦当劳的柜台前,竟有一种大而无边的彷徨。
  朋朋写下防晒霜牌子,重新拨通电话把它传过去,大概丈夫正在跑步器上跑得头上冒蒸气,身上只剩一条内裤,结婚一年多,他好像越发魁伟,但那一身肌肉对于朋朋更像广告上的“肉”,有着显而易见的虚假性,“性感”是广告用语,冰凉才是本质,仿佛肉体愈完美,其本质的空幻性愈鲜明,遏止的恰恰是欲望。这是朋朋的心得,然而她只能独自寂寞地咀嚼。
  仔细联想,这广告性何尝不可推而广之到他们共同的生活?他们的住宅小区有网球场游泳池草坪和儿童乐园,是广告上的“完美的家”。而内部布置是照着“安家”杂志上的样板,朋朋自己则像图片上的模特,PORTS的黑白细格洋装配黑短裙,局部是VERSACE,比如皮鞋比如手袋。
  再看金振源,不管是跑步、划船、俯卧撑、仰卧起坐,还是平睡在地脚搁在机器上做着脊椎整理这种莫名其妙的动作,其神情之专注几近虔诚,他那张五官端正但表情淡漠的脸在那一刻突然有了灵魂的光芒。灵魂?朋朋觉得不可思议,她的人生从来不涉及这类词,她这一代是不折不扣的唯物主义,可在旁观丈夫健身的瞬间,她却有关于灵魂的联想,宛如丈夫在这一系列周而复始极其单调的运动中,追寻到了人生意义,随着他对此项运动日益深入的投注而从夫妻关系里淡出,这可是朋朋始料未及。
  买房时买多一间,本是为将来增添人口准备。先是一部多功能健身器被放了进来,然后两台、三台……很快,这间房被塞满各种型号各种功能的健身器。眼看着蔓延到客厅,客厅面积大东西少,只有电视机音响和沙发,很时尚的“极简”风格,放了健身器,风格便有所损害,为此朋朋没少发脾气,但丈夫简直充耳不闻。他是内向型,对自己的专业很专注,这样的人一旦有了什么嗜好,也同样专注,并且在坚持什么的时候会很固执甚至偏执,所以要想相安无事朋朋最好也忍耐一把。除此之外,两人关系中,他是忍让的一方,妇唱夫随,虽然职务年薪所学专业都比朋朋优越,每月付房贷款他承担三分之二,无论如何,以唯物主义的立场,这样的合作伙伴,或者说这样的婚姻,其过人之处显而易见。以至阿杜讥讽道,连嗜好都比别人高尚。不是吗,比起喝酒抽烟赌博,“健身”差不多就是文明的象征!朋朋却不会说出她心里真正的块垒,她宁愿发发无关痛痒的牢骚,把隐秘的心事沉下去,沉到连自己都触及不到的底部。
  从公司出来,夜色已深,但时间上才九点,马路上的霓虹灯亮得犹如白昼,事实上,是比白昼更具有激情的亮度,灯光下那一张张亢奋的脸,在阳光里曾经萎靡困顿,愈是中心城市的人愈喜欢标榜自己热爱自然,但他们与自然颠倒的生物钟诉说的是相反的真实。
  朋朋也是夜愈深精神愈振奋,何况这是个周末夜晚,虽然明早要赶飞机,但她可以在空中睡觉,空中的时光除了用来睡眠无法派生出其他意义,至少今天的朋朋是这么认为。当然更年轻的时候,她向往过旅途上的恋情,“旅途”这个词语本身就很浪漫,失去背景,被时光限制等等等等,与现实无关,激情才得以滋生。和火车轮船相比,朋朋更愿意选择飞机上的遭遇,因为悬在半空中的人生好像更超现实,何况飞机上的乘客在背景上也更接近一些。这是朋朋在浪漫联想后面的现实标准。但是城市女孩很有限的浪漫在短短几年的公司生涯里也消失殆尽。出差多半坐飞机,乘多了,发现飞机这个场景最不适合艳遇。身体被安全带绑住,然后满机舱的飞机食品气味让人直打饱嗝,分发食品的小车来来去去,几百人同时吃吃喝喝,接着排队上厕所,总之,吃喝拉撒,这些在地面十分私人的内容在空中却被公开化并被放大,如此具体之中,想象世界完全关闭。为了不吃飞机食品排队上厕所,朋朋便让自己睡觉,正好把地面上的不足部分补上,也算不虚度空中时光。关于旅途恋情的渴望,朋朋想起来直觉自己的酸腐。
  朋朋为新年度做的开拓市场策划书很受老板赏识。老板是美国风格,对于诉诸文字、事无巨细的计划十分当真。朋朋是专业出身,在原来的公司做过营销,对市场有经验,所以她很懂如何做一份既专业又生动的报告。可作为中级主管的她整日忙着做报告,应付客户,还有各种会议,专业资源却在枯竭。中国大学的计算机专业本来就有些大而化之,面面俱到却又精深不足,在公司忙了这些年,新知识新技术如风从耳边掠过,竟没有时间累积,心里不是没有危机感。可她与公司是共生关系,公司稳她才稳。老板八十年代留学美国,如今作为美国公司代理到中国开展信息工程,从工程师变成经营者,他身上的书生气,给作为共生对象的朋朋无端带来压力,老板身后的公司背景辽阔,资金丰厚,可要是换了代理,或美国方面干脆撤了生意,朋朋去其他公司薪资水平就很难说了。所以,这一年,她为公司付出的努力也是前所未有。
  今晚一个人离开公司时,心里竟涌出几许委屈,回想这一年真正的周末屈指可数,这就是拿高薪的代价?自问,这么直接回家,面对汗淋淋、能量已消耗一空的丈夫,像他一样早早上床,然后去赶早班飞机,算不算虐待自己?朋朋离开中心马路的人流,拐入安静的侧马路,挂着“曲家客堂”招牌的小店,门口小灯照亮她的眼睛。
  她点了豆瓣酥和清水腰花两个冷菜,要了一样当日厨师推荐的特色菜――火腿炖鱼圆沙锅。将鱼圆放进小号沙锅,与火腿和开洋相伴文火煨了几小时;此鱼圆已非彼鱼圆,雪白,大如鸡蛋,柔嫩细腻如豆腐,滑入齿间才知有弹性,鱼圆中的极品。一打听,才知是饭店厨房自制,老板曲亮自己调的料,一道菜如此苦心经营,朋朋不由涌起珍惜之情。
  考虑到是一个人,骨头扁尖汤也是盛在小号沙锅,一撮鸡毛菜碧绿生清在沙锅中央,朋朋突然感到自己饥肠辘辘,至少有三天没有吃过正经的晚餐。先要一碗饭就着汤吃了,然后要了一罐啤酒慢慢下菜,在朋朋,这差不多是一顿饕餮之餐,为保持苗条身材,她通常处在三分饥饿状态,只有情绪低沉时,才会暴饮暴食,比如此时此刻。
  她一边在等小店老板曲亮到来,店内伙计告诉她,老板有事出门,但他一定会回来亲自关店门,朋朋深深地吁出一口气,曲亮会亲自来关店门这一个小小的许诺竟让她虚空的腹腔流过涓涓暖意。
  店的面积三十多平米,正是招牌上所指――老房子的客堂间,松松放了五张普通方桌,三面墙各置一张小尺寸的长台,长台两侧各配一把椅子,两人用餐正好;靠里侧的北墙放了一张高脚茶几,配两把太师椅,曲亮要是在,通常会坐在这里饮茶,吃饭时间,小店坐满客人,曲亮的身影隐约在人群后,竟有股大隐隐于市的韵味。
  店的四墙糊上妩媚的花墙纸,正是这爿店最家庭化的布置,虽然今天流行用涂料,但过去的上海时尚家庭喜欢用花墙纸糊墙,是用昂贵的欧洲墙纸。奇怪的是,上海人从来是以一种盲目的热情追随着欧洲,宛如一段时间漫长却执迷不悟的单相思多少年来想象中的欧洲像盗版片一样图像模糊,颜色变异……不过,关于花墙纸的房间经常可在欧洲老电影里看到,可作为一家饭店的容貌,在你一眼看过去的时候,既感到温馨,又有一种若有所失感,是一种无法指认的缺损。可,缺损的是什么?
  花墙上挂着一些照片,家庭照,不同年代一大家人坐在客堂间围桌吃喝团聚的照片,照片顶多十二寸,那也是挂在家里的尺寸。照上人多,所以脸上的五官有一种被混淆的感觉,桌上的菜肴被安置在前景,不同年代风格也不一,粗糙或细致,特色鲜明的恰恰是看起来最粗枝大叶的那一类,在某些年代它们被毫无章法地装在不成套的碗或盆里,和其他年代聚餐照放在一起,便有了几分幽默和自嘲。
  当时,朋朋带着客户去另一家已订好位的酒店用餐,经过这里先被它外表的“家庭感”吸引。借口这里的菜单不熟,而那边酒店菜也订好,私心里是要把这一个称得上有情调的地方留给自己享用。她的原则是公私分明,有些场所的私人化,仅仅是维护一种感觉,因为眼看自己的人生在被工作侵吞,或者说,看起来是这样。
  几天后她请阿杜等几个原先公司的铁杆来这里一聚,这也是她换公司后欠下的一顿饭,拖了半年之久的饭,却突然迫不及待要请,实在是这家店留给她的印象太深。
  果然,一顿饭未完,大家已赞叹不已,除了菜肴,环境布置,饭店本身的舒适和某种不同凡响的气息,似乎同时也在影响客人,地板锃亮如镜,墙壁没有污迹,服务员的衣装、桌布、餐巾熨烫得十分平整,碗碟烫洗揩干留有消毒柜的余温,上菜时熟练而小心翼翼,于是客人也收敛起粗俗和放肆。
  “日常中的贵族气,一切都很到位却又低调,老板有品!”阿杜喜欢总结。
  “这种感觉很像在西餐馆用餐。”有人呼应。
  作为东道主的朋朋不便自夸,却抿嘴笑得得意。
  中式菜肴和西式服务作派被和谐地统一在日常风格中,也许这种谐调比风格本身更令人难忘,它产生的体贴感丝丝入扣渗进你的内心,而这无法用言语表述,于是女孩们要求见老板。
  老板其实一直坐在他的固定位置喝茶,朋朋背对着他,没有看见。他站到她们桌旁的第一秒钟,她在喝汤没有注意,然后她抬起头,轻声喊道:“这不是曲亮叔叔吗?”心里的震动要响得多,但她控制住了。
  “叔叔”的称谓让大家笑起来,老板却有些意外地看住朋朋,显然他没认出她。“我是朋朋,我家的窗口正好对着你家,不过,那时你好像有许多女朋友,你不会注意我……”
  “哦,朋朋,是朋朋!”他更惊讶了,扬起眉毛,额上便有皱纹,突然就有沧桑感,“你完全长成另外一个人了!”
  “另外一个什么人?”
  “很标准,标准的白领丽人!”
  众女孩一阵“啧啧啧”,表示不以为然,她们现在顶怕听到这一类词,什么“丽人”,什么“白领”,搭配在一起,更让人烦,主要是讨厌变成大众,她们个个认为自己另类呢!
  不过,她们还是不无兴趣地打量着他,想像他年轻时的风流倜傥。
  现在的他只给人清瘦洁净感,相比较洁净感更显著,作为饭店老板竟没有丝毫烟火气,好像只是这里一个挑剔的食客,但无论怎么有品味,对于她们已是上一代人。
  “小时候,你削很短的头发,调皮得像男孩,全弄堂出名,但功课也是好得出名!”果然长辈的口吻。
  “你想说她小时候比较不俗?”阿杜问。
  他笑笑,不置可否,眉毛抬一抬,皱纹便出来,原来皱纹也可以增添魅力。
  朋朋也笑,说道:“十三岁开始,我对你有单相思,是我的初恋,持续了两年,直到你去美国,我暗暗哭了一场,就算结束!”
  “哇!……”轰笑,甚至吹起了口哨,老板有些脸红,但举止还是镇定,吩咐服务生续茶。
  就在无心无肺说出这一切的同时,年少时的心绪再一次遮住眼前的世界。有一度,在他离去后的日子,她几乎无法继续正常的学校生活,她借故生病而滞留在床上,好在她有个经常肿大的扁桃腺,只要她心理上有生病的渴望,她的身体就会出现症状,这也是所有未成年人与世界抗衡的惟一有效方式。果然她发烧到三十九度,肿胀的扁桃腺堵住喉咙使她不能发声,她把母亲给的消炎药扔进抽水马桶,她不进食,把自己裹在被窝里,在昏昏沉沉中享受着生理的疼痛,它至少充实了她陡然虚空的灵魂,她在高烧中发着白日梦,让自己飘离现实嶙峋尖锐的触面,以她自己的方式将迷恋的身影定格在眼前。
  他经常穿白衬衣,那时流行的质地轻薄的的确凉穿在他身上却光采照人。他把白衬衣束在米色长裤内,涤纶和棉混合的裤料,令他挺拔飘逸,他在乐队拉小提琴,留稍长的发,发稍微卷,不颓废是风流,因为他过分洁净的外表,和举止的斯文。他影响了她对于男性的审美,他那类人好像是人群中的极少数,于是她一直很难对异性来电,她认为自己性冷,或者生不逢时,她中意的男子在同代中找不到。
  很少听他拉小提琴,通常他白天练琴,她正好在学校读书。事实上,她对他的音乐并不感兴趣,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婚姻状况,还以为他是单身,直到他去美国前,才知有个妻子在那里。有没有妻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视线里有他存在。看见他,也让他看见,视线碰撞时身体如脆叶瑟瑟发颤。
  她放了学就往家赶,坐在窗前桌旁做功课,抬头能看他,假如他正好站在窗口。薄暮像细纱窗帘遮住日光的刺目,色调渐渐柔和并朝黑暗过渡,这一刻心情多么脆弱。作业本上的字已看不清,她不愿开灯,为了不让灯光迷乱自己的视线,而他从黄昏的黝暗里浮现出来,梦幻的影像,那影像几乎覆盖她整个青春期。
  出国时,他站在窗口向她和她的家人道别,没有任何特殊性,她知道他向所有的邻居道了别。一种从未感受过的空洞感,令她双腿发软,在妈妈和他絮絮叨叨的时候,她一个人先离开了窗口。晚饭盛出来时,她却去躺在床上,妈妈把口腔表塞进她的嘴,体温骤然上升。
  迷恋就是这样一种强烈、不可控制的生理现象,很像一场精神上的麻疹,感染上了,就只能耐心等它痊愈。街道卫生室的护士上门为她注射一星期的消炎针,烧退扁桃腺也消肿,总之,体内的抗体在做着自己的选择,是她不曾意识的本能的自卫。下一个周末她被妈妈从床上扯起来,妈妈为她放了半浴缸的热水,帮她洗净梳顺虬结成乱麻的长发,穿上厚厚的新内衣,季节已经转换,温度骤然降下,但天高云淡,阳光耀眼,他的身影已在强烈的光线下模糊,抑或,退得远远的,成了背景,是青春惆怅的底色。
  出了饭店门,她们意犹未尽,说再去哪个酒吧坐坐,朋朋却执意回家,很扫兴地道别便一径离去。
  阿杜的电话跟过来:“怎么啦,失恋了?”
  朋朋一愣。
  “因为不再是你心目中的白马王子?”
  “过去也不是,不肯叫他叔叔,觉得他女朋友多,是不能信任的男人,但每天的目光还是要追随他。”
  “今天看过去,却是很叔叔的。”
  朋朋说:“所以心里好不舒服,男人也会老,过去还以为只有女人会老!”
  “不过按他的年龄,他还是显年轻,首先没有发胖,身上没有肚腩脸上没有横肉。”阿杜的一番安慰,令朋朋失笑的同时无比叹息。
  “可他身上那股没法形容的风流味却荡然无存,你没有见过,你是无法想像的啊!并非仅仅是从青年到中年的变化,他和过去的他已是两个人了,当年的意气风发和今日这样一种万事已休的消极态度,不能想像生活可以把人磨损到这样……”她喃喃自语地,情绪之低沉令阿杜吃惊。
  “可以想像,可以想像你当年迷恋的程度!所以,‘重逢’对异性之间的想像力是最冷酷的嘲笑。”阿杜似乎幸灾乐祸地答道,其实她是想宽慰她,“无论如何,他在开餐馆,所以不能算消极。”
  “可他以前在上海乐团拉小提琴,是音乐人,如今却做餐馆老板,甘愿当俗人,不是消极是什么?”
  “何以见得餐馆老板就俗?只有俗人没有俗业,我看他的饭店虽小却一点不俗,要是在音乐上平庸,还不如开一家标新立异的饭店。朋朋,不要以为你和你老公拿高薪就高人一等,你们是最俗的族群!公然追逐金钱追逐享受,你们不俗谁俗?”
  她们之间针锋相对惯了,朋朋并不生气。
  不过,十三年后重逢带来的失落,在次日去上班的路上便已烟消云散,如果脑中塞满种种谈判条例,如果创利或打开市场成了公司也是朋朋生活中的主要目标,自身还有空间储存其他情绪吗?阿杜这张巫婆的嘴啊,一说一个准,多厉害的朋朋,在她面前也只能甘拜下风。
  从此,下班后又多了一个可去之处,朋朋可以这样安慰自己。但她一直没有余暇再去。
  曲亮回到店,只剩朋朋一个客人。曲亮朝她平静地笑笑,仿佛她独自坐在这儿等他,是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吩咐店员为她撤去饭席,泡上一壶柠檬红茶,饮茶的瓷具很华美,粉红灰玫瑰衬着宝蓝底色,雪白的瓷边镶着一道金。与朴素的日式餐具形成反差,一问,果然是从英国买回,是他为特殊客人准备的。
  店员们离去,门口挂上关门的牌子,客堂只剩下他们俩,朋朋并没有任何不自在,因为曲亮笃定的状态令她觉得宾至如归。他对她说:“还有几只大闸蟹,等会儿热一壶黄酒。”
  她笑起来:“今天我已创纪录,吃了三个人的分量……”
  “没关系,螃蟹吃不饱,是消磨时间的食物,一边吃一边消化,吃完了,反而又饿了,后面一顿饭的时间已到。”
  朋朋直笑,很好笑,被他一形容吃蟹人很无聊也很无奈,而她一向觉得时间最匮乏。正这么想着,一边的曲亮说道:“看得出你是个忙人,难得有时间闲坐,所以款待你让我觉得很值得。”
  普普通通一句话,竟让朋朋的眼睛热了,却又觉得自己脆弱得不可理喻。
  朋朋捧着茶跟着曲亮进厨房,闲站一边看他忙碌,他把螃蟹冲洗干净,放在蒸锅里,然后仔细烫洗砧板和刀,找出嫩生姜,用小刀刮去表皮剔去斑痕,切片切丝然后切成细如粉状的姜末,其手势之利落细腻令厨房俗务变得富于美感,朋朋发出阵阵惊叹。曲亮笑了,说:
  “在美国的餐馆什么都做过,除了做老板。”
  朋朋笑:“所以回国再做一把老板?”
  曲亮点点头,“是的,圆了我的心愿,我在感恩节这天真诚感谢上帝,感谢他令我懂得感恩!”
  “没想到你成了教徒!”
  “当时去教堂很功利,那里的教徒乐意助人,介绍工作免费教英语,刚去美国就像在大海里浮沉,教堂是可以抓住的一根稻草。但后来,就成了精神的依靠,回想过去没有信仰的时候,觉得自己是茫茫海上一叶孤舟。”
  “你在传教吗?”朋朋开着玩笑,这不是她有兴趣的话题。
  曲亮却认真答道,“各人经历不同人生的感受也不同,对于宗教的感觉也会不同,信或不信都有自己的理由。”
  说话间,曲亮给螃蟹点火,拨好定时钟,给姜末放醋、酱油、糖,用一根筷子轻轻搅拌,然后收拾灶上杂物,眨眼物归原处,厨房回到先前的秩序和整洁中。他拿出一瓶未开封的精装陈年加饭酒,酒倒入酒壶,看看表说:“蟹一好就热酒,蒸蟹时间不能长,十五分钟正好,关了火再闷一分钟,这一分钟正好用来热酒。美味的关键在于火候,所以专心最重要,做的人吃的人都要专心,美味才会来到舌尖再进入内心。”
  朋朋微微吃惊地看着他,偷偷咽下唾沫,那可是美味之外的收获。她随着他一起回到客堂,和他一起铺台布放碗碟,如果美食在即,这些琐细过程便成了期待的过程。在她匆忙的人生里这些点点滴滴的欢娱都曾被略去。
  他帮她把烫手的蟹剥开,教她先吃膏黄,九雌十雄,现在正是吃雌雄蟹的时候。果然,当她把膏黄蘸了作料放进嘴里,刚入齿间,一股浓郁的香味和肥腻竟令她喘不过气来,不由地用手去托住自己下巴,吃过这么多次蟹,这次才算品尝到它的真味。什么样的词才能形容她此时的感受?就像他说的,美味从舌尖进入内心。
  开始还是虚空的内心突然被美味填满,快乐感从心里涌向身体的每个部位,从眼睛嘴唇指尖流出,来不及交谈,把蟹肢解成好几块,从精华部分开始,想起“含英咀华”这个词,还原到吃的本质是最恰当了。她无端地笑起来,并响亮地吮吸着蟹脚上的肉,很快蟹壳便在桌上堆成小坡,她才缓下劲来,说:“这一刻,真的觉得开饭馆也不错。”
  曲亮笑了,点点头,成熟便是在任何时刻不急不缓?很奇怪,一个讲究吃的人,却在中年后没有发胖,他像过去一样注意衣服的搭配,头发因洁净而蓬松,只是变成灰色并且剪短了,总之,仍是个体面的人,可,那一股吸引人的光采去了哪里?朋朋陡然升起进入他内心的渴望。
  “开饭店是你平生最大的愿望?”
  “很难说最大,平生心愿很多,这是其中一个。”
  “可你以前是职业小提琴手!”
  他一怔,抬起头似乎朝远处回望,但花哨的四壁令他视线受阻,头下垂而后一笑:“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职业,去美国的代价便是把这个职业丢了。”
  “你后悔吗?”
  “如果你相信命运,就不会后悔。”他摇着头,这是消沉还是豁达呢,她再一次感受那种缺损,却无法清晰指认,突然又有些焦躁。
  “命运这个词太大而化之,我没法感受它确切的意义,说具体一些,一样东西伴了你很多年,比方,你的乐器,突然就用不上了,还是很可惜。”
  “不会用不上,要是技痒,会去地铁,纽约地铁是最有活力的舞台。知道吗,我回上海后,要是说到美国有什么让我留恋,是我在地铁拉琴时的气氛,那股自由自在和着浪漫和伤感,音乐回归到它最本质的也是最富人性的状态,我过去坐乐队时从来没有感受过的。”
  非同寻常的见解,果然,不是俗人,朋朋的心情雀跃起来,“我第一次听到你这种说法,一贯的印象是,到地铁卖艺,无论如何是沦落。人们以此证明艺术家出国的失败。”
  他蹙起眉头:“这是中国人的价值观。首先成功和失败的说法就很可疑,除非竞技者一决胜负时刻,对于绝大多数的普通人,何谓成功何谓失败?升职是成功失业是失败?但升职的这位可能正面临婚姻破裂,上帝很公平,它不会让你一味得到,也不会让你永久地处在失去状态。对不起,这是另外一个话题,我想说,我们中国人最不平等,‘学而优则仕’是我们的文化,所以成败标志很简单,比方那些以视察为由公款出国旅游的各方既得利益者,眼见在外卖艺的同胞便有强烈的自我优越感,回国后大做文章,却不知艺人们内心那份快乐和自由,坚持或放弃是艺人自己的选择,而既得利益者没有选择,为了那些看得到的利益,他们时时刻刻坐在热锅上,付出的是大代价,却不自知,因为不是物质形式,比如良知、安全感、清洁的内心,更不用说自由的感觉,却不知这是做一个健康人最基本的心理指标。”
  她受到震动,他正好指向她内在的盲区,一时无言以对。他继续说着,喝了一些酒,他变得健谈。
  “说到去地铁拉琴,我是在解决了温饱之后才去那里,说到底我也是从我的文化熏陶出来的,好像没有温饱的底子便没了尊严似的。是一位南韩吹长笛的女孩把我带到那里,”他抬起眉毛,额上便有皱纹划出,令他显得有些“酷”的沧桑感,丝丝感觉潜入她的内心,是看不见的堆积,“她对音乐热诚,但这方面的天赋不够,跟我一样,被美国音乐界淘汰出来,她在读护士学校,一边在饭店打工,我们是同事,”他去换了一壶茶,柠檬新鲜酸甜的果香被红茶的苦涩馥郁衬托得更加清亮,尤其是在饱食肥蟹之后,一壶茶能唤起十分单纯的幸福感,这也是她不曾体会的,她觉得可以伴着他坐下去直到黎明。
  “有几次下班同路,在地铁只要遇到演奏,会不由自主留步,那时我是大厨,她并不知道我有过多年的职业生涯,不想告诉她只是出于从自己国家带出去的成见,以为自己从职业小提琴变为大厨是沦落。有个夜晚,我陪着她在曼哈顿42街换车,十几条地铁线在那里交汇,车站像个巨大的广场,从八大道的E车到六大道的R车,几乎要走两公里的路,在一条一里之长的管道一般的通道里,有个黑人在吹萨克斯管,夜已深,通道没人,他的音乐在空旷中回响,泪水突然涌出来,从来没有发现音乐可以这么深切地激动我,我不敢停留,慢慢朝前走,他的萨克斯管,深夜最孤独也是最高贵的乐声伴送我走出很远,所有沉寂的感情在刹那复活,她赶上来时也是眼圈红红的,当时没有互相交谈,便各自转车回家。
  “后来我们又一起遇到四个黑人组成的小合唱,可以说,我这辈子没有听过这么优美的和声,在地铁的空旷中回响时,乘客们停下,跟着和声摇摆击掌,情不自禁地发出尖啸,有些人手里的行李被抛在路中央,一时间他们忘了自己要去哪里,我又一次体会到不可遏止的音乐带来的冲动,和,对于现实短暂的迷惘,她在笑的同时流着眼泪,说,这是她来纽约最快乐的时光。她说,一定要到地铁吹一次长笛,就放在周末,曼哈顿23街站的空间比较合适长笛。我这才发现这也是我的渴望。你能想像我把提琴和乐谱带到地铁等她时,她的惊奇和快乐!”
  他笑了,抬起头回望过往的神情,她不敢看他因为眼睛发热,不可自制的冲动也在她的体内回荡,突然很想扔弃一切去远方流浪,去感受孤独探索生命价值的过程和其间的挫折落寞,只为了能在瞬间获得的一份深切的激动。
  朋朋回到家已是夜半两点,金振源当然早已入睡,自从热衷于健身他也同时锁定了夜晚入睡的时间,十点正,铁板钉钉,不可更改。首先他自己从不晚归,也从来不等晚归的朋朋,客厅的玄关开着一支小灯足矣。每夜回家静悄悄,这是她成年后所遇到的最深沉的静:静悄悄洗沐,静悄悄看电视,静悄悄翻冰箱找东西吃,静悄悄上床睡觉。
  可对于她,婚姻带来的两人享用一张床,睡前谈天是她感受婚姻价值的方式。但现在要得到它,突然很不易。即便准时下班回家,各样事情忙完,也已快十点,那时随便跟金振源说什么,他都以“是”或“不是”回答,说什么在进入备睡状态,话一多怕兴奋。这种状态延续到周末,自然就不再有诸如周末之晚的感觉,即便那些夜晚什么安排都没有,吃了晚饭早早上床,本来谈兴渐浓,他却担忧起来,不时偷偷看表,怕超时更怕越过备睡状态,旁边的人如何不索然?常常,朋朋重新穿上衣服去客厅一个人看电视,那时候才真真切切感受夜晚的无聊,延伸出去便是婚姻的无聊。
  想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好像,关系的演变是从这些小细节开始。
  桌上放着她让丈夫买的防晒霜,正是她要的法国牌子,心情一好便记起他忍让平和的性情,一般情况下他总是尽量配合她。无论如何,他是她经过选择的理想伴侣,他们并非因为盲目的热情组成这个家。也许,在两人关系中,调整自己的日程表仍然重要,这是此刻朋朋从“曲家客堂”回到家后最清晰的想望。
  可是,当她沐浴后裹上睡袍到床上,手伸出去拉被子,却触到什么奇怪的东西围绕着身边人。再一次摸去,吓了一跳,绳索之类的东西像网罩着他,把灯拧亮,再拧亮,终于看清那些绳索是电线,从临时挂到墙上的接线板连接到金振源的被下,电线有十几根之多。朋朋的脑子被这些深夜电线弄乱,先把手指放到丈夫鼻下,那里一呼一吸一如正常人,又掀开他被子,见他全身赤裸,电线连着薄薄的磁片,磁片被橡皮膏固定在身体不同的部位。想来那该是些穴位。
  朋朋一怒之下,把橡皮膏狠狠地从金振源身上剥下,汗毛跟着粘下,金振源一阵呻吟睁开眼睛,朋朋一阵推搡:“你……你又出什么花样了?”
  金振源也不生气,坐起身看表,说:“睡过时间了。”  “我问你这是什么?”朋朋的声音尖起来。
  金振源迅速起身把接线板磁片电线等全收起来,放进一个大纸盒,从纸盒拿出一张解剖图对朋朋解释,听起来更像在推销:“电磁健身器,也是最新一代结合中医针灸和高科技治疗兼恢复功能器,磁板接通电源后再按在穴位上,是和内脏对应的穴位……”
  朋朋打断他喊道:“你要治疗恢复什么?”
  金振源有些吃惊,朋朋知道自己反应过度,却又无法克制。
  “我觉得这东西可能对你也有用,帮助死去的细胞迅速再生,包括脑细胞,失控便是脑细胞再生能力弱化!”
  他是认真的,没有嘲笑的意思,朋朋更觉得要发疯,她喘着气,尖叫转成低吼:“金振源,我看是你的脑子有问题!”心里问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会?”
  金振源却答她:“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时间不够,这东西一上身至少两到三小时,晚上带着它又睡不好,算来算去只有周六周日下午可用……”
  眼前立刻排列着被各式健身器蚕食的周末图表,朋朋扑过去抓住那张解剖图便撕成两半,几乎同时她的手腕被捏在金振源手中,这一刻她才能感受健身带给他的力量,那两只手像钳子一样夹住她:“你把我夹痛了,快放手!”挣扎着,眼泪便掉下来了!
  他松开她的手,但姿态是戒备的,脸上的神情与其说生气不如说是惊恐:“这套仪器是推销员借我试用的,这么一来,只能买下了!”
  “金振源,你以后随便买什么新的机器回家,都不要再让我看到,我的忍耐已到了极限!我也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
  他的脸瞬时阴暗下来:“朋朋,我从来不干预你,所以……”
  “这已经不是干预不干预的问题,金振源,你把健身器一台台搬回来,现在一间房已放不下,等客厅也放满的时候,我只能搬走了。”
  “你放心,这个问题我已考虑到,我打算在小区里再买套一室一厅用来健身,与其把钱扔在健身俱乐部,还不如安在自己家,不管怎么样,房产是自己的。”
  朋朋竟一下子说不出话来,胸口堵住一般,索性放声大哭,问自己,是我疯了,还是他疯了?
  金振源惊慌地去搂住她,一边从床头柜的纸盒里抽出纸给她擦泪。
  她裹在他结实温热的胸肌内突然发现自己肉体的饥渴,不由自主地抱紧他……朋朋嘀咕着:“你参加健美比赛可以得冠军,不过得了冠军又怎么样呢?所以没必要当事业做。”
  他却答得认真:“我没想过要去参加什么比赛!自从阿林死后,周围的人都去买了健身器,突然觉得……”  但是朋朋太困了,“死亡”听起来是发生在电视里的事,但还是努力答他:“你说有人死了?”
  “阿林!我少年班的好朋友,就是那个去美国读了十年书,又回来建网站的阿林,记得吗?”
  “阿林,阿林,”她只能抓住最后几个字,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应付着就像在苟延残喘,“身材高大,像排球队员,穿一件Banana Republic夹克,人家以为是工厂里发的工作服,他那种无奈的表情真好玩……”已完全跌入梦境,并在梦中笑了起来,再一次看见阿林穿着这件藏蓝色的麻布夹克,一眼看去的确很像工作服,但他的脸怎么也看不见,就像,他是个没脸的人,朋朋索性在梦里也把眼睛闭上,于是连梦都没了,完全跌入深睡之谷。
  “他突然倒在董事会议上,隐性心脏病,倒下一刻便停止心跳。”停下来,似乎在等朋朋的反应,沉默,好像在等下文,“那时你正好出差,去欧洲参加什么展销会,回国后又去大连建立分公司,总之,一直没有时间和你说这件事……”深深地吁出一口气,终于可以和身边人说说这件事,阿林阿林,少年同窗,三十岁带着学位和资金回国,这么生龙活虎的一个人突然就去了,甚至连个过渡都没有,急救之类都免了,直接搬进太平间。他回国时的风光,不可估量的远大前程,与死亡并列成了残酷的嘲讽。
  “葬礼上我们这班同学再次相聚,没想到是在这种地方团聚,我们这班人你知道,曾被称为天之骄子,读名牌大学金牌专业,不是电脑就是通讯,一进入社会就站在金字塔的上面几层,阿林的死对我们是当头一棒!”抓住朋朋的手,流下眼泪,她的倾听令他放松,“之后,我们纷纷去医院检查身体,然后把健身器买回家,首先是要保住身体!疾病可以控制,只要努力!”他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可是,他眼中的恐惧梦中的朋朋却无法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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