斤刀剑李永波为张宁魂不守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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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浩荡江湖之大,能人高手便如潜龙辈出。  称为诡计百通的胡三手不巧,恰为鬼谷秘术一派的传人,并曾在二十年前与百布道并称妖智道人。  他二人本均以满腹周全算计为外所知,不过一专攻邪门诡计,另一只使得侠道义气,全然相悖的行事理念鲜少让外人知晓,这二人本为同门。  百布道在世之时,他这位诡计狡诈的师弟常不忿外界名声的排号,便一心想着破解师兄百布道的周设来提高己身地位。可纵使他绞尽脑汁设计千万,那些计谋仍一个个为百布道所破,持续了十多年的斗争竟反为他人做了嫁衣。  胡三手如何能甘心?  可即便他再是不甘,时事也未留给他再次与百布道博弈的机会。  藏在那场烈火中被焚成焦炭的尸首已不像个人样,胡三手便提了罐他二人在少年时期常背着师傅偷吃的酒,自己对着坛口饮了,却被呛得一阵咳。  “……你我年少之时独好的这一口,当时饮去,也是这样辣的吗?”  躺在地上的焦炭自然无法回话。  澄清的酒液雨一样凉凉浇了一地,烧刀子的味道浓烈得要从胃里喉间滚出火来似地灼人,胡三手便就着这半醉不醒的酒意,将这尸身放到了足有三尺之深的坑洞里,用一铲一铲的黄土盖了上去。  他的坟冢,只是翻新的泥土平平,没有立碑。  胡三手道:“我与你斗了一生,从少年时期直至你死,我都未曾胜你半回。你以师兄之名处处强我半分,我是不服。”  他绾着的发被烈风带得散了,零落下来的几缕碎发以兀然地姿态黑白分明着,貌状奇异至极。  “师兄。”  他喊得极慢,一字一句似是从牙缝里蹦出来似地,“我是如此恨你。”  又如何,会为你立冢。  妖智首道已殂,世间便再无诡计百通胡三手。  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这位智绝高人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再无人寻到过他一丝半刻的影子。  不少王公大臣专程派人寻觅过他的踪迹,也全部徒劳而返。  他在乱世之中犹如指明的耀星,却被另一只光芒更甚的星辰盖住,待到漫天星辰陨落,他的光芒已成世间一绝,他却陡然不肯发亮了。  既再无人能激发他这样的热情,那么他的毕生所学,也到此为止。  独坐屋中的中年人闭着眼,握于掌中的两枚桃木爻杯在桌面一旋一停,便呈了两倒的阴卦,叫胡三手愣了一愣。  他连掷了三回,回回都是两阴相冲,此等卦象凶态,却是自二十年前那场大火之后再无遇过的。  胡三手喃喃苦笑:“这回,竟是冲我来的了。”  街外的欢声透过隔院阵阵入耳,也有不少小贩的吆喝声响了起来。此等热闹事态,正是李村年度一次的花夕节,是专为了连村的年青男女而设。  可外头的热闹再响,对胡三手这名匿居于此的江湖异客而言,都不过是葬殓之曲。他的卜卦从未有过错处,即便这次的凶意还未降临,他也依稀有了不祥预感。  人活到一定年岁,总是在将死之前有些预感的。  他在桌前坐了一会,屋外的秋风吹得他有些冷了,这未进花甲却已半头白发的男人又悠悠然起身去屋里收拾了些细软衣物和实物,便将包裹端放在正厅的桌上,自己守桌坐着。  胡三手提手点了一炉香,又将紫金的茶壶灌满了水,放其在小炉上煮着。  隔院传来的人声车马声一阵阵地过,铜炉里的檀香悄然散了满屋,待到茶壶的水沸了,胡三手便将搁在桌面上的三只茶盏都添上水,一面冲着门的那头道:“屋外的两位客人,不如进来陪我喝一壶茶吧。”  有个笑音回道:“……如此,那便叨扰了。”  院门被人轻轻推开,发出了轻微的木质声响,四只踏进的步履却悄然无声。  中年男人抬起头,锐利目光如同上满弦的箭,射在这对年轻人的面上,“客人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那人笑答:“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两双精亮的目光在瞬间交换了,胡三手心下便有几分了然。  他推了一推茶盏,道:“喝茶。”  为首的男人听言,也不推却,只伸出一手将杯盏兜底托了,浅酌一口,动作清雅如温润春风。  胡三手问:“如何?”  萧陌然答:“不好。”  中年男人抬手捻了捻须,又问,“这是上好的夕山蒙顶,佐以紫金铜炉小火慢煮而出,市面上千金换不得一盏,你却道不好,倒说说哪里出了问题?”  萧陌然一笑:“茶乃蒙顶不错,可中原大地名夕山之处大小各有百十座。先生道这茶上千金不得一盏,是知其根才明贵。可在下既不知其根,也无品茶的雅兴,便只觉这热水滚烫入口,实在难以饮尽解渴。”  他一拂袖站了起来,齐整地弯腰向胡三手作了一揖道:“这生长在万千夕山中的茶叶究竟是哪一株,晚辈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胡三手的眼蓦地一亮,只觉这位风姿绝艳的年轻人,无论是明亮如星的瞳还是内敛不盖的翩翩风度,都像极了记忆中的某个人,心下不由便对其生出几分好感来。  可他只从鼻腔哼出句冷言,任萧陌然弯腰站着,似是打足了要为难他一下的念头,“无礼小辈,师出何人?品茶的雅兴未学周全,倒先学上老夫装神弄鬼了。”  胡三手将那紫金的铜壶盖一揭,便见那冒着烟的白雾氲了出来,依稀可见清透见底的水。  “你倒说说,这壶里哪有半片蒙顶?”  萧陌然起身一笑,清浅声线一如春风和煦,“先生说壶里是茶,壶里便是茶。”  胡三手又哼一声,“坐下罢。”  他将视线折到了另一侧的凌昭面上,见其面苍白而唇无血色,又眼望到了她腕间露出半寸的一截黑线,立即道:“这毒我解不了。”  觉察到身边人的僵直,萧陌然轻轻伸了一只手将她的掌握着,面容仍一片平淡,“我此行并非来叫先生解毒。”  胡三手冷笑,“小子识相,这千绞草奇毒世间本无物可解,况这毒是非得在孩童三岁满周时种下才得生效。我看你这小媳妇时日不多,你有空带她寻恁些徒劳解药,不如带她找一找下毒的元凶杀了,也算报大仇一件。”  “……什么?”  凌昭的声音带了些许颤抖,投向胡三手的眼神中带了几丝绝望。  他未答她,却忽地出声反问道:“你可是自幼习武?”  胡三手不待她答又抢声开口,“寻常人等中了此毒,最多不过缩上一二十年的寿命,而搁到习武之人身上,则是每一次运功都无形摧毒半分,而功力愈高之人,则折寿毒发越狠。我看你的样子是重毒入髓,想来必是武功极高。”  此语话尽,他一声嗤笑,尖利嗓音像一把刃,又接着将她的心脏一点点顺肉剥得鲜血淋漓,“也不知尔之至亲是对你存了多大的憎恨,在你还是个襁褓中的娃娃时便下得了这般毒手……至于那教你习武之人嘛,我想大抵也是未安了什么好心了……只可惜这一身功成化境的好功夫,竟要在主人年纪轻轻之时便要匿绝于世,实在可惜啊……”
  吱——  木椅离开桌的时候,在地面移出了一阵刺耳之音,得到答案的人静静起身,踏出房门的步子灌了铁铅一般地重。  厅堂便只余两人坐着。  见另一人丝毫未有紧随而去的打算,胡三手倒有些奇了:“她得答案便已了,你为何还在这里坐着?”  萧陌然答:“这并非我的问题。”  胡三手又问:“她已身兼剧毒与重伤,你便如此放心让其在这陌生之地孤身独处?”  萧陌然一笑:“这里若是不安,又岂能容下先生这般大人物一匿二十载。”  胡三手不再说话,只定定将这面前小他一辈的年轻人望着。他的面上挂着的微笑如同极寒之地薄薄覆上的终年不化的冰雪,下头不知藏着几尺的寒冰还是贫瘠土壤。  “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晚辈只是向先生求证一事。”  衣料摩擦的轻声响起,萧陌然从怀中掏出了只红色的钱袋,丝滑的绸缎材质在日光中微微折出白色的亮光,周正处却有只小小的老虎跃然浮于其上,像是下一秒就要从上头跳下来一般地栩栩如生。  “敢问先生,可曾识得此绣工的主人?”  胡三手只扫了一眼,面上的神色立刻变了,“此物竟还有留存?绣青姑的遗作分明已被道观的臭老头儿烧尽了才是……”  他喃喃了几句,面色正青白变着,又似想到了什么,忽地起身向对面人坐着的方向迈了几步,声音干涩如枯弦,“小子,你到底是什么人!”  萧陌然的眸色深深,声音却浅如和煦春风:“晚辈乃罗圩观大弟子,萧陌然。”  胡三手未曾料到是这样的回答,却又似已猜到了,身上仍如过电般一震,望向他的眼神中似有狂喜瞬间涌上,无法抑制地从语态中漫了出来。  “好小子!原来是你!没想到……当真没想到!”  可这份狂喜只持续了几秒,又立刻化为另一种更为复杂的感情,将胡三手的笑容熄了。  “你是他的儿子。”  萧陌然也站了起来。  胡三手面色一凝,袖中似有刃器发出轻微之声,“你不蠢笨,当知晓我与他的关系。”  萧陌然却只笑:“先生不会杀我。”  胡三手问:“为何?”  年轻男人的唇角一勾,眼眉间迅速窜过一息奇异的神色,声线却是如常:“这世上,已再无人可与先生对弈了。”  “——除了,我。”  他这此番言语狂妄自大,胡三手却是愣了一愣,不过一会便如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一刻不迟地狂笑了起来。  胡三手曾以为这世间已无甚乐趣可言,他在这偏僻乡镇独自匿居,也只是等着自己这肉身凡胎能在某日化泥做土,才好去地下再与那人相争。  可现下,这位年方不过二十的毛头小子竟说这世间只有他才能与自己一论高下!  如此的自大!  可便连这狂妄都像极。  胡三手笑出泪来,便不笑了。  他问:“这钱袋是谁的?”  萧陌然道:“这钱袋是内子的。”  “是方才那位姑娘?”  “正是。”  胡三手不再说话。  一双精亮有神的眸对上另一双同样精亮的,一老一少像是默契十足的老友,未有一人再开口相询。  谜底昭然若示,自然便无再废口舌的必要。  胡三手只道:“我以为你是来问解毒之法。”  萧陌然将那钱袋放在掌中把玩,柔顺细腻的触感,难以分辨这已是存了二十多载的物事。  “人之生命再长再短,皆脱不了回归尘土的命运。可这生于何处的根,却总要弄得明白。”  胡三手听罢,先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你年纪轻轻便有这等悟性,实在不知是好是坏。”  炉上几欲烧枯的壶内之水蹿上了热烫的壁,发出了呲呲的声响,萧陌然便隔着这股白蒙蒙的热气朦胧一笑:“先生说错了。”  “晚辈只是困在自己茧里的一只蛾,愈发地纠缠,便愈发地固执。”  胡三手点了点头,对他的说法给予了肯定,“你是无情。”  凌昭走出房门。  街上簇拥成团的年轻男女结伴而行,伴随着满巷的摊贩和随处可见的花灯,处处渲染出节日的甜蜜气氛。  那些人三两成群着,皆有目的地向着一向而行,只有她这位异客站在人流当中,被逆向而行的陌生人擦着肩,踩过脚。  胡三手的话如同泛波的死水,一圈一圈在她耳边重复荡着,盖过风声,盖过摊贩的叫卖,盖过了耳边一切喧嚣。  整个世界像是在她的身边静止了。  ——“这毒是非得在孩童三岁满周时种下才得生效”  “也不知尔之至亲是对你存了多大的憎恨,在你还是个襁褓中的娃娃时便下得了这般毒手……至于那教你习武之人嘛,我想大抵也是未安了什么好心了。”  凌昭身中此毒二十年载,从未有一日怀疑过这无解毒症竟是身边养父种下的。  可他既是要取她性命,分明大可不必百费周折地将她养大。  她仍在襁褓之时,一刀便能解决掉的性命,又有何理由被金大复拖住不放,还将其认作养女亲授武功?  凌昭绝不相信他是与之共处生出了感情才回头折返,要救她性命。  这阴狠手段的西厂主在外养子无数,便是亲手将那些号不听话的处理掉的数目,也不下千百。而她和怀信之所以被留下,除了比那些孩子身体更加硬朗,能受得住层叠重伤,便是更听话——到不择手段。  是谁要杀她?  金大复。  金大复为何要杀她?  而这事,怀信又知否?  这一趟起初只为解己身之毒的旅程,在越发现更多遮掩的真相之后,反倒叫凌昭愈发不知如何自处。  这位过于早慧的剑客,曾执柄凶剑杀人无数,让她以为她的多情和犹疑已在身溅太多热血之后荡然无存,可为何,在知晓了童年中唯一的亲近之人竟有可能是背叛者之后,她的心绪竟是那样汹涌难平?  脚下浑噩,便不知所去。  凌昭在人群中踉跄迈步,一只脚忽然踩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身子只一歪便摔在地上,那团莫名被踏了一脚的破布立刻叫了一声,又从里头露出了张与布的颜色同样脏黑的脑袋。  “哎呦!谁家不长眼的!可折煞老夫咯!”  老乞丐的头动了一动,立刻望见一旁跌坐在地的女人,她的面色苍白如纸,两眼空洞无焦距,像是看在了某处,又像是没有看在某处。  “嗨呀,原来是个身环不祥之气的小姑娘!被你这煞气一沾,老夫今日怕是又讨不到饭吃咯!”  他想要起身离她远远,却发现自己的衣角被压住了,而那人却仍未有半分要挪动的迹象,便只得弯腰哄道:“哎,姑娘啊,你这命中自带七杀,孤寡无亲之相怕是从小随了的,不过区区苦楚,你也应当早已习惯了!这人啊,活着这一辈子也就那么回事儿,你不如看开点,待与良人相携,便早些去过自己想要的日子罢!”  凌昭侧了半身面向他,如同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表情骤然奇异起来。  “良人……?”  她淡淡地开口,既像在问他,又像在反问自己:“挚亲已相叛,良人又在何处?”  “远如玄月近若海,命定相缠全不知啊……”  老乞丐走远了。  良人。  授予武艺给药解毒的养父害她,朝夕相伴二十余载的师兄瞒她。  而同屋共处那么些年,她却一点儿也不知晓!  怪谁?  是她太无知。  穿过层叠人群,耳边叫闹低语声渐渐停了。凌昭在被不知名的灌木缠上的小道行着,向山的深处走去。  旷野天地,竟没有一丝鸟叫虫鸣,只有一只失了魂的影子,在树丛中飘忽不定。  这样万分的孤寂,不由让她想起了自己十三岁时执了剑打败西厂最强的武士时,怀信分明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站着,可她还是感到了无比的孤独。  那样深邃入骨的孤独。  一如现下——  “阿凌……”  黑色的靴钉在离她几尺之外的地方,秋日从连天枝叶间洒下的光线没有照在他的脸上。  他的衣色漆黑,比枝叶落在地上的影子还要沉。
  凌昭曾在毒发前急待许久,可现下隐约知晓的真相,让她并不想这样快地直面怀信。  可纵使她不主动发信,又匿身于偏远僻壤,怀信找到她也不过是迟早的问题。  金大复专驯的千万枚眼线并非吃白饭,再加那么一号勇智双绝的锦衣卫,便是尸骨化灰,也能从泥里分出来。  所以她这位师兄站在这里,凌昭并不惊奇。  “你来了。”  啾——  浑身雪白的鹩尖叫着冲了下来,落到了凌昭的肩头站着,那是她和怀信在三年前无意拾到共同抚养的一只鹩,在二人远隔千里的危急情境下,当了无数次救主的功臣。  可这回,她没有伸指去摸那小鸟儿的头。  怀信对她的行为和语态虽略感惊奇,仍只大步地踏了出去,那衣衫上的暗沉血迹便在灼灼日光中明朗。  “这趟事情实在难以处理,是我来晚了,你可还好?”  对面人没有回话,只是静静站着将他望着,没有伸腿迈出一步。  怀信发现她的面色竟不知在何时,已像白纸一样地苍白了。  “阿凌?”  伸到一半的手被躲掉,有人悄然退了一步。  “……怎么了?”  女人沉默着。  她那单薄的身影直直立在树影之下,似乎是一阵风就能吹跑的重量,却又像一柄半开鞘地剑,纤细却不掩凌厉寒芒。  两尺之外的距离竟然是这样的远。  凌昭看着他,冷淡的面上一如以往未有波澜,“师兄,你来得好晚。”  “……抱歉,因为我,叫阿凌受苦了。”  她的嘴角蓦地扯出半抹弧度,表情却像被树影蒙住了,沉在暗处,让人分辨不清。  “是啊,是你……”  口中呢喃化在风中,还有一半哽在了喉口,却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了。  “对了,阿凌,这次你立得功大,阿爹的药便给得多,我这都给你带来了。”  怀中药瓶尚未掏出,他便听见对方凉凉开口——“我立得什么大功?”  怀信一笑,“我这小小师妹一人抵那密卫万千,在万人面前凭一己之力摘得大会桂冠,宝药既得入手,如何不算大功?”  凌昭冷眸相对,“我未曾立过什么大功,这草药,也是为我自己取来的。”  年长一些的男人终于轻轻笑开,不由自主地迈前一步,伸出干燥的大掌揉着凌昭的脑袋。察觉到手下的身体蓦地僵硬片刻,那人却到底没再躲开,这样微小的变化也让怀信心下一暖。  他道了一声:“傻姑娘。”  而下头传来的问声极淡,“师兄,”她喊。  他应:“嗯?”  “你可有要事瞒我。”  怀信心中猛地一滞,脑中念头瞬间碾过千百,终归只化作一句话。  “我怎会有事瞒你?”  秋风从林间那头送来的寒气更甚,怀信却觉得掌下触着的似是寒冰,没有半点活人的气息。  她的头顶只到他的胸腔,有长短不一地碎发被风顺着飘了,怀信这才发现她的发断了。  “师妹!你的发怎么……?”  视线中的黑缎锦底的牛角龙头耀武扬威着,一双圆圆的眼凶态毕露。  这是皇帝特授的官服补图,现下却被她的师兄当做杀人放血的盔甲,一点儿不漏地吸着死人的血,常年累计下来,竟也将这上等的锦缎沁得发暗了。  死在凌昭手中的人无数,那怀信手中的自也不少。  他们既同为金大复的剑,此生便都逃不了血肉横飞的战场。只不过戍边的将军攘夷驱外,而他们却在安定的土壤掀起一次又一次的飓风。  有谁能逃得了惊天的风暴?  始作俑者也不能。  可这会儿,凌昭已尝到被亲手制造出的飓风卷碎了的味道了。  “师兄,若你知晓有人要杀你,你要如何。”  她这问突兀又有点奇怪,怀信却还是顺着她的意思答:“是谁?”  凌昭摇了摇头,瞳中射出的两道目光像是有弹性的绳索,紧紧拴在了怀信的脸上。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若那人是亲人呢?”  怀信一愣,“什么?”  凌昭又道:“倘若……是我要杀你呢。”  怀信这回肯定了,“阿凌,你很不对劲。”  “我向来如此,以往二十年如此,接下二十年也会如此。”  凌昭道:“变的人是你——师兄。”  瑟瑟秋风袭过,草木枝叶哗哗作响,只有立在林间的这二人周遭的植物未有丝毫一动,竟如同和那些同类分处两个不同的空间。  稀疏的水雾接着降下,无声昭示着这季是多变的秋。  多变的秋,不多情,却无情。  朦朦雨雾聚露成滴,湿了凌昭的睫间眉梢,逐渐汇聚成更大更凉地一枚水珠,挂在眼睫尖处颤抖不落,她便更无法看清头顶之人的面。  那样站了许久。  黑衣的男人终于动了。  他将搁在她头顶的掌收回,缓缓从怀中掏出那只盛了四粒丹药的瓷瓶,半是强硬地将垂在下头一只攥得紧紧的拳头一指一指掰开,又将药瓶搁了上去。  然后他又侧身伸手,从背上取出了一件被黑布裹得牢牢的细长物事,转交到凌昭的另一只手上。  那是一柄剑的重量。  男人苦笑的声音跟着飘了下来,“我本想着终有一日要将此事告知于你的,却又在每每见你毒发至痛时不忍开口,岂料这一瞒十八年,而现下你知晓了,对我而言也是一种解脱。”  噌。  另一柄黑鞘的剑被插进泥土,而他的主人,则向后退了一步。  “阿凌,杀了我。”  怀信抬头,一字一顿:“你仍在襁褓时被金大复收进西厂抚养,毒药是我亲手下的,这无解毒药缠你终生,而我喂你吃得这缓毒丹药实则折你寿命,你杀了我,并不为过。”  “为什么?”  她在三岁时还不过只是个话都讲不全的娃娃,而怀信不过也只八岁,他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对她下如此毒手?  凌昭道:“我曾灭你满门?”  怀信摇头。  凌昭又道:“我曾抢你挚爱?”  怀信又摇头。  “那么,”  她颤声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既想杀了我,又为何要救我。”  怀信眼中漫出了某种不知名的情绪,凌昭曾在许多年前看见过这样的眼神,那时她告知了他她想成为一流剑客的愿望,然后她问他自己的病什么时候能治好。  那时他的眼神,和现下一般无二。  凌昭从他的眼中看见了悲戚。  “师兄也是迫不得已……”  冰凉的雨和冰凉的眸光冷箭一样簌簌而下,穿透了什么人的衣衫,又顺着谁的睫间落下。  凌昭提起手中的剑,黑布包裹下的玄铁兽纹剑鞘在雨中露了出来,像是庆幸着与主人久别的重逢,那剑在雨色中发出了幽寒的光。  这柄剑有个极凶的名字,原已在藏剑的三年里和剑主的称号一齐消涅,现下剑又归人手,凌昭便又在执着这老伙计的片刻完整了。  不是完整的人,而是和未亡一起,再次成为了一把绝世的杀人凶器。  ——不过,她的本身也是把好剑。  “你走吧,我不杀你。”  他为她做的那些事情历历在目,凌昭虽未曾忘却,却也不代表这些足以和他害她的事情相抵。  恩情和仇恨,本就是完全平行的两条线。  “我……”  “阿凌。”  僵滞气氛蓦地被一道声线打断,有人缓缓迈着步从身后走来,那些秋雨带风折下落叶的寒凉,都随着他的靠近被驱散了,像是在一瞬间换成了柔和的春风,温温浅浅地暖着凌昭的心。  “我找你许久,原来你在这里。”  萧陌然轻轻地笑,将头顶的伞一送,便将凌昭护到了落不着雨的地方,又伸手将她僵硬的肩往怀中一揽,一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  “是你。”  凌昭没有回头,又拿出了用了好几次的台词,与萧陌然招呼着。  “是我。”  “你为何而来?”  萧陌然一笑:“我来接你回家。”  雨声渐大。  年轻男人掌中撑着的伞在不觉间向下斜了半边,没有任何遮拦物的左侧半边肩上,很快便被雨水浸湿了一半,可他不动,他只是定定站着,用那一只强有力的臂膀揽住凌昭的身子,用另一只如坚固树藤的手臂为她撑伞。  然后他才抬头望向对面的黑袍男人。  这张刚正的脸他并不陌生。  萧陌然又是一笑,净白俊秀面上的唇角如同勾了一朵花:“原来阿凌的师兄是你……剑使白城。”
  萧陌然见过怀信,且与之交情不浅。  罗圩观联合几大名门正派,围剿邪教歪道的时候,萧陌然正以大弟子的身份首当其冲,对上的邪教外援头领,正是怀信。  这一对自小被金大复浸在血坑中泡大的师兄妹,既然凌昭有个未亡剑主的称号,那怀信也有。  他叫剑使白城。  名号不知是谁第一个叫起来的,可当他的锋利剑芒如一只惊鸿挥出,照亮了旷野中的半片天地,白城的名号便已作实。  黑色的玄铁的剑身,斩出的却是白色的光。  萧陌然就在这光阵中与他对峙。  那青色的道袍在两股相冲的力道中狂翻,发育未完全的少年身高只到敌人一半,可那执剑竖指的熟稔姿态透出的却是十足的自信和老成,仿佛他早已在相似境地历遍万千。  咸阳顶头的黑云铁铅一样沉下来,两侧的巨大旗帜在狂风中猎猎,连同龟裂到一寸寸裂开沟壑的黄土缝下,都像暗藏着一片无名地域,在北风的召唤下发出同样嘶哑厚重的喊叫。  那风实在大,甚至将有些功力不那么足的下等兵吹得动了脚,双方阵仗皆出现了些许骚乱的时候,少年开了口。  他的声音虽不及现下清朗,却也温浅,话却说得极慢。  “邪道妖众,今日我六大门派皆已在此,尔等妖道可伏诛?”  魔教一侧有人笑了起来,浑浑声线震得人肺脏皆动。  “区区黄口小儿,奶还没喝够吧?来大爷这里撒野,也要照照镜子!”  少年的如星一般的眸色深深,面上浮出了个微妙的笑容。  他说,“如此,那便莫怪晚辈不客气了。”  小小的人儿只略略一动,场势上一根紧绷的弦蓦地便断了。  他背后的万千同僚嘶吼着发出掠阵的第一波冲锋,对面的人则更加不甘示弱地结伴冲了出去,发出同样震耳的咆哮。  脚步马蹄溅起的灰土相冲,被紧逼在其中的少年面上却仍挂着笑,丝毫未有将要闪避的动作。  他只是动了一动手。  那背上挂得罗旭铸剑便像只玩物,轻巧巧落在了他的手——左手。  黑衣的男人紧盯着那人的面,迅速回到了警戒的战备状态,他的面上已不带丝毫为它事所困的烦扰,只是冷凝着,如同望见天敌的野兽。  “我记得你。”  萧陌然的神色未变,只是微笑,“我也记得你。”  怀信的右手按上了腰间的剑柄。  “能让我记得的人,很少有活着的。”  “真不巧,看来活着的,其中有我。”  当年那位左手使剑的少年身影与当下之人重叠,怀信的眼神一扫,定在了他揽住凌昭的手臂上。  “师妹,过来!他是敌人。”  萧陌然垂头望向怀中人,她未动,他的笑意就像要从唇间眼角溢出来似得,轻柔而无声。  “看来内子并不想过去。”  他之此言叫怀信心中一颤,高大的黑衣男人便错愕地低头望向他师妹的脸,苍白、毫无血色、又好像失了生气。  “师妹……他说得可是真的?”  雨丝簌簌而下,没有人答话。  可那两人紧靠在一起的姿态做不得假,而他向来抵触别人触碰的师妹竟然丝毫没有要将身子挣脱出去的意思!  “师妹!”  怀信握着剑柄的指节已然发白,“……他是正派的走狗!”  穿过薄薄的雨幕,伞下的一道视线淡淡与他对望,那对深褐色的瞳印不出一丝活物,虽然像是死了,那死掉的目光却仍是摄人,像要穿过他的眸底到内心深处一样。  凌昭泛白的唇轻轻开合,说出来的话却是一把刀,准准实实地捅在了他的心上。  “你快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她的脚步动了一动,竟是转身直接将面朝向了萧陌然的怀里。纤弱单薄的背影无声对怀信说着拒绝。  高大男人的斗牛补黑色锦袍已然尽湿,头顶之上却仍有雨点凉凉砸下,让他在不觉间觉到了有些冷。  起初一丝是从心尖泛起的,后来又掺了些至苦的东西,顺着流动的血脉冲进了他的口腔,泛起极为难言的滋味。  怀信的面因这滋味在瞬间扭曲,没过一会儿,又像是冷静下来一般,让那周正的五官在片刻复了原。只是他的手指脚尖,甚至连心脏都已凉得透彻。  两人执伞而立,一人站得远远。  僵默着的林间树上忽而传来了些微的动静,不远处的某棵白桦树的枝叶哗哗动了一下,跟着与之相近的树枝也微微地动了。  有一片梧桐的树叶顺着雨水飘了下来。  不像那一地干枯的橙黄,这张的颜色是绿色的。  萧陌然搂着凌昭退了三步,让出了遮天的梧桐树影,复而抬面对怀信微笑道:“看来这里不是叙家常的好时机。”  怀信的眼角一扫,体内察知在瞬间灵敏,便依稀看见了周围树干后头的三只衣角。  而树枝上也有人。  他扣在剑柄的右手丝毫未松,忽而有一阵风吹摇了顶上枝叶,便接了一阵豆大的冷雨射了出来。  那些水珠带着狠刮的劲儿迅速坠落,间或夹着些亮闪的冷光,一同射向他的面,竟在奔面而来的一瞬化成了小颗铁铸的弹子,杀气腾腾地扑了上来!  哐——!  铁弹子带着力道撞上冰冷的鞘,便见小小的火花迸溅而出!几乎就在这同时,那些小巧圆润的铁粒迅速发出了亮光!接二连三地在怀信身边爆破开来!  他躲闪已是不及,便迅速凝了气生生挨住这一遭炸,眼角刚瞥另一侧的战况,竟见着同样一把的铁粒直直向着伞顶而去,立刻惊得他大吼了一声,可在这一声从喉咙叫出之前,执伞的男人就先一步动了。  “小心!”  嘭!  纸伞挨不住那爆炸的力道,便在那阵夺目光辉中散了架,带着力道将那竹制伞骨嗖地分散钉在泥土和树干上,也有一枝,钉进了其中一名黑衣人的心脏里。  那个刺客倒下了,树林的后头又钻出了五六号人填了上来,竟像是无休无止的意思!  黑衣人首领的眼神在这两侧徘徊了一阵,终于将目光钉在凌昭的身上,他的手只略略抬了一下,藏在林间的这些眼瞳便都已聚焦在凌昭身上,像是盯住猎物的群狼。  攻势再起之时,手下毫无停顿。  漫天的寒刃利器之光在须臾之间,密雨一样地浇了下来,连片而下,形成了一张投掷暗器的银色铁网,将以那二人为中心的头顶半空避得毫无退处!  他们的杀意明显,是直奔着凌昭而去,目的便显而易见,是为了那株草药。  千年神草——育沛草。  这株名草仍在叶家庄藏着的时候,便已引起诸路人士的眼红,可要么是碍于名门正派的颜面难以开口讨要,要么被叶家庄纳入的成群高手门客的威风所慑,竟无人敢去盗走这药草。  云剑梦宝的风声和一众风言风语起来了,传到庄主叶洵的耳朵里,这位明智的男人便将这传家三代的神草放到试剑大会的风口浪尖,并以首胜之礼将其散了出去,一颗吊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欲求宝物于身长久,也要看其主人有没有护住它的能耐。  祖传宝贝流失江湖,到手的也被丢了,叶洵虽然心痛,却更不想拿全庄上下的性命与其做赌。  ——毕竟在许多年前,已有一个林立炤的例子。  可现下,这只人人眼红的宝贝,正在一个无名的小姑娘手里。  于是那些蠢蠢欲动的野心和欲望让某些人着了魔。  虽然凌昭自己也是为草药入魔的一份子,可不代表她允许别人从她的掌心夺走她的东西。  落在她掌里的东西,便是属于她的,除非她自己弃掉,否则绝不允许别人拿走。  怀信看着那人怀中的纤细身影,她被一层透明的气场护住,尽管早已没有雨伞顶头,仍未有一滴雨落在她的身上。  那人将她护得滴水不漏。  寒刃交织的密网中心,有剑光刀芒从人群缝隙中闪出,间杂着铁刃碰撞的尖声,一阵阵鸣颤入耳,稍显轻松地另一侧,便有人拔出了腰间的玄铁黑剑,带着战局一同搅上了更为激烈的另一边。  可四面八方涌上的人太多,纵使三人皆已功化破境,也难挡这百八十只胳膊。  怀信用内力聚起的气罩在不觉间被戳出了几只狭小裂缝,便有铁子顺着结界所破之处擦了进去,直在他的面颊飞出一道血痕。  这波攻势猛烈,他与那十号人对了许久,才冒着将背上空门毕露的危险,向其中的一面破了一口。  刀刃入背的刺痛让他的额角流下几滴冷汗,可他未有回身周旋,只是向着另一半杀手用肉体砌成的人墙中强行突破。  背上、胳膊、腿上不知多了多少血痕,怀信终于冲到了另两人的面前,和他们背对靠着。  刚破了一口的包围圈又被填上了。  局势实不容乐观。  萧陌然怀中之人动了一动。  “不要逞强,你的内力尽失,现在出去,反而是个麻烦。”  浅浅的低音响起,一字不差地漏到了背后的怀信耳里,立刻让他的浑身如遭雷劈一般木住了。  “……阿凌怎么了?”  另一个人答:“她毒发时强行逆脉,现下已功力尽废。”  黑云密密麻麻压了上来,怀信脚下险些不稳,扬剑一声痛呼:“啊!!”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她的性命已被他折了,可现下竟连她的武功也被他夺取了吗?!  黑衣的男人呼喝着,怒目似要瞪出血似地红,手下剑芒飞快地闪,躯体的残肢便像被割断的苇草一样飞了出去。  将那群率先出头的刺客斩了个七八,怀信又稍退几步,紧盯着敌人的眼神警惕如豹。  他低声道:“金大复的眼线遍布,若他找你要这育沛草药,你万万不得给他。”  “……什么?”  凌昭的眼珠动了动,像是听不懂他的话。  “所有和这云剑梦宝有关的线索人我都已经处理掉了,你若寻到了消息,记得不要留活口……还有,”  他顿了一顿,又接着道:“金大复要杀你,西厂,你不要回去了。”  “我不会让她回去。”  萧陌然的语态淡淡:“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她一毫了。”  瑟瑟的秋雨,凉凉的寒芒。  这一对背靠着的男人,曾在昔日拔剑相向,却在此时颇有默契地达成了某样共识。  第三波猛烈的攻势带着更为渗人的杀气涌了上来,怀信却蓦地一声笑了。  他与凌昭一样,都是表情鲜露出极大变化的人,可在今一朝,他的心脏先是从凡间跌到了寒冰地狱,又从那里爬到了血池地狱,这极短时间内造成的心性变化,不可谓不大。  却像是一种获得解脱后的重生。  “师妹,师兄再不能护着你了!”  雄厚的笑声中传出的内力震荡,像海潮一样四散开来,震得周遭枝叶上的水珠都落了下来。  “这育沛草药便由我收下,从今以后,山长路远,凡事都要靠你自己多加保重了!”  女人的身子一抖,蓦然回头的眼神中透了不可置信,却只看到了一只奔逃而出的影子。  像是一只孤鸦,正从群叠黑狼追捕中逃脱。  就在这时,她的身体一轻,一搂一抱间只是须臾,凌昭便和萧陌然上了半空。  “夫人,抓稳了。”  萧陌然笑着道。
  天尽头的雨滴在视野之中一滴一滴地放大,耳边的风声却始终未停。  萧陌然抱着她的姿势已很是熟稔,可现下凌昭并无空暇让羞怒的情绪钻入大脑。  她的头搁在他的肩上,男人的肩膀一如既往地宽厚有力,稳稳地将她的身子托着。  “你在担心他。”  下巴下的肩膀传来一阵震动,他的声音既轻又低。  “我没有。”  凌昭垂眸,“他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  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觉察到萧陌然似是轻轻笑了一下,接踵而至的话语便被风声刮到耳边。  “小红真是无情。”  紧跟其后的小半部分黑衣人脚下不松,萧陌然的步子便也不停。  野山中的丛林延绵而上,踩在枝叶间的脚步或轻或重地将压在树上的雨水摇下,卸去负重的树枝便又轻巧巧立了起来。  萧陌然在林间穿梭,他的身后正追了十来号人,虽然以他之力将这些人尽数斩于剑下不过只是时间问题,可他不想拿凌昭冒险。  一点也不。  这逃亡的时间大抵过了半柱香,萧陌然突然望见远处深绿叶中的一抹湖蓝。  那人的衣服很深,有彩色的锦缎作为腰封,缠住了她的纤腰,而她手脚间的银制饰品悄然在雨色中折射出银白色的冷光。  可五感皆已钝化的凌昭没看见,于是她说:“你不能永远这样逃。”  萧陌然的唇角一弯,眼中出现了一丝戏谑:“夫人不重,我可以永远这样抱着。”  此等情景他还有心情开玩笑!凌昭实在是有些恼。  他轻轻笑了笑,又道:“别急,我已找到了我们的老朋友。”  “谁?”  他的表情蓦地奇异起来,“蓝水蝶。”  萧陌然带着凌昭和那一干刺客从天而降时,蓝水蝶也正带着她的死士搜寻到了此处。  她是苗人,练得是南蛮的蛊术,只放只寻味的小虫儿,便已寻到了他们居住的茶园小屋。  可她去的不巧,没逮到两只进了镇的人,这会儿便又往回折了。  辛苦寻人没寻到,回去的路上倒见猎物自个儿送上门来了,蓝水蝶那娇俏的狐眼一挑弯了起来。  “原来公子在这里,可叫奴家好找呢。”  萧陌然脚步一点,抱着人就纵身跃到了她的后面,显然是将她当做了挡箭牌。  “得罪了。”  “你搞什么鬼?”  十几号陌生的黑衣人拔了剑逼近,让这貌美的女人拔刀警惕了起来。  “我来同你做一个交易。”  “什么?”  蓝水蝶像是耳朵不好使。  萧陌然将怀中的人放到地上,一面笑着道:“我跟你走一趟,但这些人,你要帮我处理掉。”  “我凭什么相信你?”  他的眸色深深,似不可见底的深海,“凭我走了,你此生便再也寻不着我。”  蓝水蝶挑唇一笑,娇媚的声音像是长满荆棘的藤,蛇一般蜿蜒入耳。  “那我何不与他们一同杀了你们?”  萧陌然仍是笑,“但看来,他们似乎不想和你做盟友。”  密密的铁弹子破了空一把把地撒来,蓝水蝶狠狠咬唇,冷哼着挥了手,那些一直匿在林间阴影下的影子,便迅速而无声一层层钻了出来!  他们的身体泛着青白不一的颜色,动作齐整划一,却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  青白的躯体被铁弹子炸得血肉横飞,又有刀剑像砍豆腐一样地将那些人的躯体削成残肢,这些人却不知疼痛一般,仍一层一层地往上扑着。  他们的手里没有武器,只是一身怪力赤手空拳地冲上,用最原始的方式进行最残酷的厮杀。这样的痛感丧失,已经不能是人类了!  黑衣人的首领惊觉不妙,可现下逃脱,却为实已晚。  那些尸体像团球玩一样地将他的手下的躯体扳折着,便听骨头折断的声音和惨叫一刻不歇地响起。不过半柱香的功夫,那些受过精心训练的杀手竟皆已化成了血肉碎片!  “咔”。  他听见了自己脖子的轻响,整个人的视野迅速扭转着,在旋转停止的时候,他竟然看见了自己的后背!  没有人再挣扎。  倒地的肉块泊泊流着鲜红的血,很快被淋下的雨冲得不再黏稠。  女人伸手打了个响指,那些死物又在收到了命令的同时悄然退回树下的阴影,一动不动。  “真是可惜,训练得再精密的杀手,到了奴家的尸奴这里,都得变成碎片了呢。”  蓝水蝶的美目一瞥,视线顺着凌昭的脚尖爬到头顶,要将肉骨皮彻底扒个干净似得,又冷冷一笑:“现下我们是否该来谈一谈我的回报?”  凌昭淡淡:“草药我不会给你。”  她的柳眉斜挑,狠戾杀气扑天盖了出来,藏在影下的尸奴又走了出来。  “你想赖账?你的这条小命可是我救的。”  “要你救的是他,不是我。”  紧绷气氛在须臾变成弦上箭,下一瞬就要蓄势待发。  凌昭的面色苍白,扶上未亡剑柄的手蓦地被萧陌然抓住,便见一个身影半遮在了自己的面前。  “我和小红已结百岁之好,我去哪里,夫人自然也要跟去哪里。”  他转身给了她一个眼神,眸中有浓墨散开。  萧陌然打得什么主意?  她被捞到他的马上,和前面的蓝水蝶和后头的尸奴夹着行在雨色的原野中,萧陌然才低声对她道:“你中的毒是南疆的千绞草,中原并无生长。”  凌昭心中立时了然。  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这毒既然无人可解,那便寻其本根,兴许还有些意想不到的际遇。  凌昭不再挣扎反对。  蓝水蝶虽对她的变化深感奇异,却未加多问,心里满满装着事成之际的欢欣。  她在那地狱一样的地方潜伏了近乎十年!她的大好青春年华几乎都已废在那人的指下,可现下,她终于能毫无顾忌地一雪前耻,报仇雪恨了!  “蓝姑娘要带我们去哪里?”  “南疆。”  女人的狐眸闪过一丝狡猾的讥诮,“不过那之前,你们得先陪我去一个地方。”
  打南边驶来的马队在太原城中的员外府前住了脚。  这扬马为首的是个着湖蓝绣衣的苗人,她的威态毕露,一眼便让人认出了她是城东张员外的家眷,让那些平民百姓们统统避之不及地在拥挤集市上让了条路,足容这长长一溜儿的马队  顺畅无阻地通过。  蓝水蝶的身后传来一声笑,“蓝姑娘好大的权势,寻常百姓都怕你怕得不行呢。”  “中原土狗向来结群而居,但凡遇见半只无能的异类都会群起而攻之……这一点,你竟不知道吗?”  萧陌然又是一笑,“姑娘说得对极。”  欺软怕硬、结伴欺凌,并不只是一个人的毛病。  世人眼中的名门正派联袂剿邪,是称为民除害、替天行道,事实上,却又何不是一种排除异己的方法?  可这世间,身有反骨不肯让意志随他人摆布的实在太少,好比结群而居的土狗中忽然生出了一只狼崽,若不凶残,便很快会化成众口之中的碎片。  ——连尸骸都不留。  停在门前的这队马上,就坐了三只狼。  这一位来自异域,而又风骨娇媚别致于中原女性的南疆美人,因着一身狠毒功夫和南疆出身,常成为员外府上的众口之矢,而这其中,又以正房夫人黄莹璎的态度最为刻薄。  蓝水蝶带着众人刚往门前一迈,便听守门的家丁一声喊:“夫人。”  这一句自然不是唤她的。  “呀,蜜儿!快瞧瞧,是谁来了?”  身着上好的红底绣金绸服的女人张口笑道,细柔的嗓音像针尖一样扎人。  她身边的绿衫女婢探出个头来,白净的一张娃娃脸,吐句却如蛇蝎阴狠,“回夫人,蜜儿只见到了只骚狐狸,并未见到什么人。”  黄莹璎一笑,抹了蔻丹的指尖一点,视线就转到她身后跟着的几个人身上去了,“怎么,小狐狸,你是怕大人不能满足你,这又从外头带了两只野的进家?”  蓝水蝶也不气,弯弯的狐眼仍眯着笑,若无其事地退了一步与萧陌然道:“公子,你和妹妹倒是被奴家害得也变成野狐狸了呢。”  蜜儿竖眉:“夫人,你少看这贱蹄子,看多了是要污了人的眼的!”  “污了眼?”  蓝水蝶的眼珠转了转,面上的表情有些微妙,“看我会污了你的眼吗?”  年纪小小的婢女被她这突兀的逼近惊了一下,面上却仍打着精神,强撑背脊挺胸回应:“是啊!像你这种肮脏……”  她的话音未落,高她许多的女人却已动了!  蜜儿没看清她是怎么动的手,只见那纤葱一样的指尖刀子一样地捅进眼眶,被生挖眼珠的剧痛便像尖刀一样钉在了大脑!  两道血柱随着蓝水蝶的指上勾着事物的退出一道喷射而出,耳边两个人的尖叫和哭嚎混在了一起,惊动了前来巡逻的护院家丁。  “啊——!!!”  “噗”。  媚笑的女人甩了甩手,那两只血肉模糊的肉块便被很是随意地抛在了地上一滚,画出了歪歪扭扭的一道血迹。  “你这是做什么!”  黄莹璎颤抖着蹲下扶住掩面嚎叫的女婢,本如桃花春水一般的面颊刷地变成了惨白。  蓝水蝶依旧笑着,五官却隐隐的扭曲,“奴家是怕这污了的眼误事,这便先一步帮蜜儿将它挖了……妹妹,你说姐姐说得是也不是?”  染血的布靴一步踏前,四周便哗啦啦响起一片拔刀的声响。  刀刃寒光在日光中反射出刺目的白,照亮了围过来的十只脚。  “哈,这是怎地?我不过教训一个下人,也轮到你们出来执言仗义?”  她的柳眉一翘,狐眼也带着锐度斜上鬓,整个人都散发出凶恶的戾气。  “蓝水蝶,你怎么这么狠的心!蜜儿好歹也是与你同住一屋五六年的家人,你竟……”  像是听见什么好笑的事情,那窈窕身段蓦地弯腰极癫狂地笑开,她的肩膀和身躯都在笑声中颤抖了,竟比地上那团喜红的绸服抖得还要厉害!  “你……”  “夫人可折煞奴家了,奴家不过一介南疆出身的贱民,怎担得起夫人口中的‘家人’之说。”  蓝水蝶不再笑,扶上了右腰别着的牛皮缝的刀鞘,里面安睡着的弯刀像一把钩子,尖锐的寒芒已隔着层鞘传到了手心。  “你们中原人的家人,都是要对人拔刀相向的吗?”  “蓝水蝶,你莫要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的到底是谁啊……夫、人?”  娇俏女人的刀光骤起,转瞬就已捅入一名侍卫的肚腔!  鲜艳的红色像雨一样溅了黄莹璎一头,这位自小生长在富商家庭的女子哪里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黄莹璎一时便再也顾不上什么尊贵的身份,捂脸发出了狂乱的尖叫!  “大人!大人——!”  挥刀在人群中舞着的美人发出了尖锐的狂笑,和那些侍卫的惨叫混在一起,合着不断溅飞的鲜血,竟在不觉间便将偌大的前院变成了屠杀地狱!  残破躯体一个个倒下,湖蓝衣色已被染成了暗紫,浴在鲜血中的女人面目扭曲着,心底却有抑制不住的快感随着那些鲜血一道喷涌,“大人?你家大人现在恐怕还在榻上和你那手下的十几号婢女轮着睡呢吧?”  “不过你放心,等你死了,我不会儿就送他来见你……毕竟张大人和夫人你伉俪情深,深到死了也要同穴而眠呢!”  黄莹璎见此番求助无果,只得扭头转向蓝水蝶身后的一双男女,那气度非凡的男人只是站着,一只手掌与面色苍白的女人牢牢相扣,望向她的表情似笑非笑。  “公子!公子!!你救救我!方才是我不好,是我有眼无珠,你快救救我!”  他虽只着了粗衫布衣,仍无法遮掩如玉清绝的风姿,这一点,在他跟着蓝水蝶进来之后,黄莹璎就发现了。  见他仍无动于衷地站着,黄莹璎银牙一咬便扑了出去。  她的腿已被吓得软,为了求生只能用手趴在地,找准人群的缝隙向外爬。可这样的尝试没持续到两秒,就有人抓起她的脚腕野蛮地向后拖拽。  毫无阻碍物的平坦石板地面让手指无处可抓,她只能徒劳地看着视野中的两只人影又渐远。  黄莹璎一咬唇,绝望地喊道:“公子!你救救我!妾愿为你做牛做马!”  这已是她作为女人最后的自尊,为了求生她已突破这底线,如若被拒,那她也再没什么可以用来交换了。  黄莹璎的视线紧盯在年轻男人的面上,昔日澄亮的剪水秋眸因瞬间蒙上的薄薄水雾而变得混浊,像是极怕他此时说出个不字,她被喜红色包裹的身躯瑟瑟发着抖。  萧陌然未再闭口不言。  可即便那温浅的声音像煮茶甘润,也阻止不了那言语间的冷漠。  “夫人,莫要失了你最后的骄傲。”  黄莹璎眼中最后的一抹希望像风中残烛,被这一句蓦地熄了。  “夫人啊,你出身名门,怎能学上我这贱婢为了求生不择手段地爬上男人的床呢?不过可惜啊,别人是不要你的呢!”  那酥麻入骨地娇笑声毫无间断地响起,到了黄莹璎的耳中,却犹如地底之音,一字一字地瓦解她的理智。  “闭嘴!我和你不一样!啊——!”  黄莹璎的头皮一紧,整个头颅都被拽得扬了起来。  “你以为我是自愿爬上那老贼的床吗?”  蓝水蝶咬牙切齿,“我那时不过十二岁!”  黄莹璎忍着泪反驳:“那只能说明你们南疆的女人天生**……”  “好一个天生**!”  她不再与她多费口舌,“既然这个家的所有人都视我为虎为豹,那便让我这贱人将罪名安实了吧!”  彤红的唇角一撇,手中的银刀便在半空划出一道亮光,紧跟着一道血柱直冲向了天幕,又在一尺有余的地方无声坠了下来,重新回到它的主人合不上眼的面上。  喉管被切开的部分一刻不停地灌入空气,黄莹璎张着口,越想要大声呼喊,脖子上的那个缺口便愈快地冒着血泡。  空气很凉,伤口很痛,可她没法那么快地死掉。  “夫人,闹剧到这里已经可以结束了,看来最后赢的人是我呢。”  蓝水蝶笑了笑,一脚踢开她妄图抓过来的手,持着滴了血地刀向那紧闭的厅堂走去。  “看看,这家里还有谁想让奴家死来着?……啊!夫人您好像还为大人生了个小公子吧?甚好甚好,我这就叫他下来陪你!”  她嘻嘻笑着,玩闹一般轻松地吐出这些话,刚要向里头迈步,却忽然被一人出声相阻。  “蓝姑娘,我们时间不多,麻烦你尽快解决。”  她的唇虽弯着,暗红色的眸底却毫无笑意:“我知道,跟我来。”  蓝水蝶并不是要萧陌然他们看她血刃仇敌的场面。  只不过在她完成任务的最后一步,偏有那么几个不长眼的往她枪口撞,她只好顺道将他们杀了。  但事已至此,杀一人是杀,杀十人也是杀,蓝水蝶就将员外府的十几号人口一把缴了个干净。  家丁和婢女还有外室的几房夫人和她们的孩子,蓝水蝶一个一个地捅,捅完了第二十四号,还有最后一个,是她决计不会放过的。  沉重的木门在掌下发出了吱呀的响声,蓝水蝶踏了进去,暗沉无光的室内没有点灯。  有一条干瘦的身影躺在偌大的雕花木床上,喜红的被,翠绿的枕,床梁之上甚至挂着几道彩色的轻纱幔,那被一层层颜色掩在后面的人却像是被这么些红粉色彩埋葬了,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银白色的刀剑滴着血。  蓝水蝶握着刀柄,娇笑着拥了上去。  “大人!”  那声娇媚至极,又酥麻入骨,浑然的作态如同她的天性,“你看,我带谁来了?”  被子里的老人动了动,没有醒。  “是那林氏的血脉啊大人!还有那株藏在叶家庄育沛神草……我们离不老神药炼成,只差一步啦!”  枕上干枯地眼眶蓦然睁开了,浊黄地两只瞳孔血丝尽迸。  “神药!神药!!”  张员外哑着嗓起了身,“神药……看!”  “啪”。  昏黄灯火应声而亮,门前悄然立着一对男女。  “神药!神药!!”  他仍这么哑着嗓叫着,半坐起身的双手举过头顶挥舞着,像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大人莫急,咱们还差一枚鼎。”  浊黄的眼珠终于动了动,转向蓝水蝶的方向。  “神药。”他说。  “可这鼎呀,可贵得很……奴家手里的银子,可是不够买的呢……”  “神药。”  张员外又说,像是听不懂她的话,仍将这二字不断重复。  这身居高职的员外竟得了痴症!  凌昭眸中闪过一丝诧异,缓缓回眸与萧陌然对视。  蓝水蝶贴唇送上他的耳朵,轻轻地道:“大人,我缺的是钱……”  油尽灯枯的老人不再说话,抬手掏向怀中的动作不断震颤,抖出的半枚青铜钥匙反射出青绿的光泽。  蓝水蝶地眼神一亮。  “对了,就是这个……拿到它,就可以去炼药了……”  带着体温的钥匙落入她的掌心,蓝水蝶还来不及高兴,便忽觉耳边传来一阵麻,她下意识地一躲,才发现那男人的左手上不知何时已捻了一根针,淬毒的尖头在光中泛着深绿。  “神药……换……”  便是在这种时候他也不忘算计她!  蓝水蝶摸到了耳垂上的血珠,怒了,朝他面上啐了一口,骂道:“你这老贼,竟敢算计我!”  “神药……换……不换,死……”  女人面目狰狞,一脚踹上了他的肋骨,便听咔地一声轻响,那人叫了一声便只能躺在床上喘气。  “你以为我怕死?你折磨了我那么多年!那么多夜晚!哪一天我不是生不如死地过来的?!”  她在他面前掀开衣襟,露出了蓝底的肚兜,那之下的肌肤却可怕地凹凸着,有被火点点烫伤的痕迹,也有被尖锐利器拉扯撕裂的疤痕,甚至在她的左胸上,还有块不知被什么挖了一块肉的凹洞!  “狗老贼!你睁开眼看一看,这身上的哪一道伤不是你弄得?当年你只为抢一块宝玉便将我全族屠村,又将我**强行纳入你的床帏!外人不知我是被你所逼,个个嘲我放荡不堪,殊不知这些可怖疤痕,全都是拜你所赐!”  “神药……药……”  “神药?”  蓝水蝶一掌掐住他的脖颈,“你这贼人还妄图长生不老?真是可笑!”  张员外地面色青紫,被施力的喉咙逐渐喘不过气来。  “你可知道,我方才已将你这府上二十四号人都杀了……连你那最爱的小儿子都没留下呢。”  “药……”  他只是重复。  她一声冷哼,松开了掐住他的指,远远地退到了床榻之外,一手扬起了刀。  “尔等庸人,活着也是祸害,神药和财产,便都由我收下了。”  蓝水蝶一字一顿:“大人,你走好。”
  平坦无垠的郊野,有人正策马向北而行。  荒秋已至,太原城中的草木皆已青黄交加,只有这马蹄行向的方向,愈加往北,绿野愈盛。  换季而随的寒凉仿佛未将这片偏僻荒境感染半分,引得那良驹也频频驻足芳岸草崖,试图从那青绿的草野中寻到一丝疾驰赶路的慰藉。  “今日天将暗了,那些官兵应寻不到此处,我们便在此安扎驻地吧。”  娇俏女人美目一翘,媚极地五官纵使生气也像是带了娇嗔,“中土懦夫,公子这般的人物也怕?”  萧陌然只是笑,“蓝姑娘说笑,血脉之根,怎能说断就断。”  他率先下了马,在马上人稍许的抗拒下,一手解开了系在她脚上的鞍,又伸手做出了抱的姿态,向凌昭道:“夫人在我怀里没坐够,不想下来了?”  女人苍白的面颊浮上几许红晕,低声答道:“我可以自己下去。”  “哦?”  萧陌然笑笑收了手。  她在他的注视中不自在地抿了唇,左脚刚甩脱了鞍扣,因蜷腿久坐麻掉的身体便在瞬间失了力,整个人便随右脚的失衡歪了下去。  然后,轻准地落入一个怀抱。  “哦呦、”男人轻笑,“接住了。”  怀中人面色只苍白如雪。  凌昭显然高估了这具与寻常人无异的身体。  她本失内力,又逢剧毒与重伤双重耗损,再加长途奔涉——纵使只是在萧陌然的马上坐着,疲惫也显然让她的精力透支。  可现下加上蓝水蝶手上的命案,追杀他们的人已分两批并行,若途中再逢变故,便愈加风险难测了。  昔日荣光一朝惨跌入泥,实在不是什么值得让人高兴地事。  冉冉篝火在渐暗天色中愈亮。  围在火堆旁的两人递换着干粮,那一抹湖蓝的布衫却离得远远,只一人靠在不远处的树枝边坐着。  被屠村的大仇已报,她现在只需带着这两人回到那里,再等她取鼎回来……庄郎!庄郎就不用一人再在那样阴深黑暗的地方睡着了!  她在那些年里为他寻过无数大夫,那些庸医都说他是死了,只有她相信,他只是睡着了。  “蝶儿,待到明天一过,你我二人便可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了。我求了族长许久,他才肯将你许配给我……不过你既嫁我,这下半生只有吃我家的糠馕,也没有锦缎丝绸可穿,你可后悔?”  “我不悔。”  我怎会悔。  生而同眠,死当同穴,我还活着,你怎么能死。  女人轻轻阖眼,倚在树上小憩。  荒垠无尽地夜,和秋风一齐寒凉着。  像是嘲笑这些只能宿于天地,抱团取暖的江湖人,一朝踩着别人的尸骨声名显赫,仍脱不去被归为异类的命运。  可自古以来,命运二字又有谁能说得清?如同胡三手行诸事前先要卜卦,他们习武执剑,江湖血海纵横,如何不算以武逆命?  天要亡我,我必亡天。  可预先卜出不吉的胡三手,也没能逃脱得了被人绞杀的命运。  他死在一个道士的剑下。  那人穿着的道袍,他实在太眼熟了,武林中那样名声大作的正派的衣袍,本是不应沾上血的。  提在手中的包裹飞得远远,胡三手觉得自己的声音好像和脖颈正中窟窿中的液体一齐流走了。  “你是、你是他的人……”  “他们去哪儿了?”  胡三手只是笑,“这么些年,他还是不敢出来面对这一切。”  “……”  “你一定也是拿了什么与他做交易吧……可惜,你这么年纪轻轻,竟也随着他的路子上去了。欲之不得,便抢便夺……又说清心寡欲,你们修得什么道?”  垂死的老者眼神如风中残烛,忽地灭了:“也怪我,咎由自取。”  他说:“师兄,我这就下来与你赔罪,你可莫要怪我,当年心狠啊……”  匿居边境二十年的诡计百通,被人发现死在了自家的院里。  江湖上本流传他是死了,也有人说他不死不活的,现下,却是当真死了。  他的脖子上被抹了三剑,在颈项正中割出了一块小小的窟窿,从中喷溅四散的血迹已暗黑干涸,隐隐发着腥臭。  他没有家人,只有名早已死于屠门惨案中的师兄,便只能硬生生躺在院中整十日,直至臭味已熏染到了对街的邻居,才有人出钱叫了名乞丐将他埋了。  就在院里。  不足一丈的狭小深坑里,被人团成扭曲的形状,盖上薄薄的一层土。  他在土里睁着眼。  那一众江湖人等挤在酒馆避雨肆意谈论此事的时候,坐在另一桌歇脚的三人也听到了。  “胡三手死了?”  “看来是。”  “他怎么会死?”  他们见他不过只是前几天的事。  “有人杀了他。”  “是谁?”  “追着我们的人。”  女人不再说话,只是面色愈加苍白了。  有人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离南疆还有一段路,你不用想太多,事已至此,寻到出路才是我们的最终目的。”  凌昭摇头,松开他的手,“我只是不明白。”  萧陌然道:“不明白什么?”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指节和掌根部分都有薄薄地一层茧,是她常年握剑的证明。  “我不知道。”  这只掌分明是握剑的,可现下她连自己都保不住。  她要杀的人护她周全,要杀她的人遍地而是,最该信的人骗她,最不能信的却全心待她。  那她为什么要习剑?  为了杀人吗?为了成为世间一流的剑客吗?  凌昭握住了那冰冷的鞘,里面那曾在她手中饮尽万人鲜血的凶剑随之发出了轻声地震颤,似是在鸣和主人的心情。  她在夜晚辗转不成眠的时刻对剑低语:“你懂吗?”  未亡怎么能懂,它不过只是柄剑。  而剑是用来杀人的。  凌昭轻笑,觉得这样的自己真的糟糕透了,可她没有朋友,在以往的每一个疑问从脑中蹦出的时候,只需要拔剑,一切问题就已归平。  死了的人是没法再说出反对之声的。  但现在提出疑问的人是她自己,她现在要对自己拔剑了吗?  身畔那张俊秀的面容睡得温浅,陡然伸出有力的两只臂,将她牢牢圈在怀中。  他没有说话,可凌昭知道他醒着,就算他睡着了,只要有任何一缕杀气溢出,他都能迅速而准确地抽出躺在床榻右侧的剑,毫不留情地刺向行杀之人。  说到底,手上沾了血的人,能有几个能在床榻安然入眠,毫不设防?  他们通过剥夺他人性命来完满自己的,到底也在肉眼看不见的地方丢掉了某些东西。  四更,天未明。  亡命之人却早已备好行囊,牵马上路。  藏在人群中歇脚的孤狼并不会因人多心安,这异域的栖身之所也不过只是记忆中的一个泡影,未满三个时辰,就啪地破了。  无灯无人的厅,黑樟木案几和外头的夜色一般沉。  零散银钱发出细碎碰撞声,留下食宿费用的住客欲走,转身撞上了一双靴。  门外如霜月华凉凉铺地,以奇异的姿态向内一寸寸延伸,却刚刚悄悄停在那人的鞋后,不退一步入光,亦不进一步笼暗。  萧陌然便那么站在暗里,望着面前的陌生男人,露出半抹模糊地微笑。  “足下这便要走了?”  “不错。”  那人一笑:“我这行路的商队还缺些同道之人,不知足下可否能允鄙人和这十三号弟兄们同路而行?”  月光照亮的地方,轻轻从两侧踱出了许多双脚。  那人接着道:“同路而行,想必枯乏去程也不算太远。”  萧陌然笑答:“兄台既不问我等去处,又何来同道之说?”  夜风微凉,男人的笑音里也没带一丝暖意。  “你等去处便是我等之道。”
  荒漠中行途的三人组一下扩成了十七人的队伍。  分散在队末的男人们,三两作队抬着重木制的箱,一步步踏在干涸夹杂细砂的黄土上,让木箱里的事物在摇晃中发出清脆地碰撞声响。  像是什么细碎金属的撞击声。  布衫衣袍的男人和镖运的队首骑着马行走在队伍的正央,旷野的静寂下,有一人率先开了口:“孟兄运得什么货?”  粗壮身材的男人笑答:“家本买卖,不过一些铁刃冷器,算不得稀罕货。”  这一言尚未出尽,远远走在前面的女人蓦地回头,娇媚声色酥得要入骨。  “这位大哥可是说笑呢,奴家还未见过有人愿往北地行商。你这成箱的武器,莫不是要带去荒芜之境卖给沙狐野兽?”  孟行天哈哈地大笑起来,腰间围着的一只虎皮也随着他大笑的声音抖动起来,可他的眼里却是镇定的一波湖水,未翻丝毫波澜。  “蓝姑娘当真有趣,只可惜姑娘猜错了。在下的兵器,不卖只租。”  “哦?这可算一回新鲜事。”  萧陌然微笑着淡淡地接道:“怎么个租借的办法?”  “好兵配英雄,庸兵配凡骨。我这箱内的一百零八件兵器,全看交易的对象租借。不过随好随坏,他们都只有一个命运。”  孟行天收笑勒马,那些在后头扛着箱子的十三号力奴也住了脚,这长队便突兀地在前后分了截。  “——他们都逃不了一死。”  西风在耳边呼啸。  掀起旱地上的尘沙,像是一层黄蒙蒙的雾,看不清分裂成两伙人的脸。  可这空气中乍然崩起的冷涩杀意,让凌昭更紧一分地握住手中的剑。  ——来者不善。  这位客栈前夜堵住他们去路的陌生人,和他带的一队力奴,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强硬走进他们赴往南疆的路途,没有身份、不问原因、未曾照面、却知晓他们的名姓。  无论是可疑之处的哪一点,都显示了他们绝对不是漫无目的就此跟上来的路人。  他们要什么?  “蓝姑娘的面色怎么这样难堪?”  孟行天又地大笑,看向蓝水蝶的眼神很是奇异,“在下不过是开个玩笑,姑娘不必当真。”  他抖动缰绳驾马,再次带着那十三人接上萧陌然的队伍,言语之间很是平淡。  “不过……这位姑娘,还真是话少。”  他的目光一动,尖尖眼眶中的褐目一下转到了凌昭身上,表情耐人寻味。  “孟兄见笑,内子向来不善与人言道,如此反应,已是自然。”  视野中面色苍白的女性侧脸尚未停留三秒,便换成了一张如玉带笑的俊颜,孟行天也只笑了一笑,“内子?这罗圩观大弟子的婚事我可还未听过,只听萧兄这一言,却让在下更加艳羡萧兄的艳福了。”  孟行天又一眼穿过旁边人的胳膊,瞥到了凌昭手中的玄铁剑鞘,兴味盎然地笑道:“夫人真是拿了柄好剑。”  似敌非友,绝非善茬。  抬着装满兵器箱子的人像是无痛无感,随着马队行了三十里路,也未有一人掉队,甚至连他们的气息都还和出发之时一样平稳,一连步伐都轻而平稳。  可纵使这伙人再非善类,萧陌然对待他们的神色依旧如常,风度翩翩分毫不失仪态,此等姿态,完全不像个亡命之徒,反倒像是贵胄公子,只是携侣出行同游。  孟行天曾在无数江湖消息上听说过萧陌然的事迹,可千言万语,都不及他亲睹这一幕心下敬佩。  萧陌然确实是公子,智计满腹而风姿卓然,可他并非剑客。  而凌昭是。  那一言不发面色苍白的女人,虽看似寻常,可孟行天还是隐隐从她的身上察觉到了些许违和。  ——她的身体,过于羸弱了。  那样惨白的面色,和单薄到像纸一样的躯体,只让人觉得仿佛一阵风吹来就能把她的整个人都吹散。  她是没有内力的。  这一点,自她被萧陌然半抱着接下马,软靴着地的那一瞬,孟行天就察觉到了。  可她握着腰间那一柄剑的气势,就像一道凌厉寒霜,仅是看着,便已能感觉到鞘里的亮芒了。  这年头,未拔剑就能让人感到逼人剑气的剑客已然不多了,尤其——还是个年方双十的女剑客。  孟行天在这番打量中缓缓收了眼。  紧绷如弦的气氛中,队伍仍在行驶。  荒漠干风猎猎,千年的裂土化砂,带着股气力卷上行路人的脸,有些疼。  这一路气氛不算尚好的行程,走走停停,三日过古城遗迹,五日趟黄沙热漠,终于在第七日,看见了一泊湖水映着的白顶山脉。  “天山!我们快到了!”  蓝水蝶地眼几乎要燃起来,一面大声地向着城镇的炊烟策马而去。  萧陌然冲着一旁的孟行天一笑:“我们的目的地已到,孟兄准备作何打算?”  孟行天仰头看着茫茫白雪的高山,淡淡自语:“原来已然到了。”  他又回头,对上萧陌然朗星般地眸,笑道:“既已到此,萧兄不若同我去尝一尝这边疆大漠的烈酒?”  掺着泥沙造的酒馆土房不大。  两坛马奶酒一上,浓浓地酒味瞬间充斥了整个厅堂。  抬着箱子的十三人被孟行天差遣到了土房的外头守着,酒馆里便只坐着一桌,三个人。  “如此美酒,当配英雄佳人,只可惜佳人不愿留,这与友对饮的便只剩在下一人孤寡了。”  孟行天笑着叹气,“蓝姑娘去哪了?”  “孟兄好像格外关心她。”  “她这样泼辣地性子,实在很像舍妹。”  “孟兄有妹妹?”  “曾经有,不过她死了。”  孟行天看着萧陌然,一字一句道:“十三岁的时候,被贼人所杀。”  “——那时我就决定,要杀尽天下不义之人。”  萧陌然笑着举杯,“孟兄好志气,可惜天下不义者太多,像孟兄这样带着队伍一跟许些天的进程,这一生怕也杀不了多少个。”  孟行天也笑,“可孟某也是商人,只做有盈利的买卖。”  杯盏碰撞地声音清脆,举盏而饮地那一刻,有一个声音开口:“有人买你的命。”  萧陌然却仍是微笑:“那么,萧某的这一条命,值多少钱?”  凌昭的手按在了剑上。  “有人花十万重金悬赏,如此大的手笔,在下当然也要来亲自看一看是什么样的货色,能劳那位出此价格。”  “——不过,现下,在下却觉得这价格太不值当了。”  他的眼神又移到了凌昭身上,像是在揣摩一只精巧的瓷器,一寸一寸地从女人苍白的面移到了她的剑上。  “但,若是做成了,也不赔本的呢。”  萧陌然在兵刃出鞘地声音中悠悠然站了起来,表情未有丝毫慌张。  “孟兄若打得这个主意,只怕是要失望了呢。”  他转头,看向凌昭的眼眸中带了满满的笑意,“还从未有人能从我夫人手中抢下这柄剑的呢。”  然后他在二人的眼光中退了一步,伸出右手向旁边坐着的人示意道:“夫人,请吧。”  这句话音未落,便听耳边传来极利地一道剑鸣!仅是一瞬,那利剑地银芒已然划过半空,照亮了整间室内!  她的面已被照亮,这剑身却如同感受到了什么一般,一刻不停地震鸣着,竟像在凌昭手中发出轻声地低语。  一柄剑,对上孟行天和他背后总共十四面武器,在阳光中反射出的铁芒也不及她手中的那道半分亮度!  这一顿杀气毕露,早已将酒馆的老板吓得抱着头跑了,持剑指地的女人面色却依旧苍白。  “拔剑。”  她说。
  剑已出鞘,再收之时,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这是江湖的道理。  纵使孟行天是受人之拖买命,也无法违背这一点规矩。  他既走得侠义道,便更不能忽视这该有的规矩了。  孟行天伸手制止住了向前而来的同伴,缓缓拔出了腰侧的雁翅刀,盯住她的表情甚是谨慎。  肉眼是可以看见光的速度的吗?  显然不能,因而孟行天也没能看清凌昭提剑地走势,只觉得那三寸的女剑像是一阵尖锐地厉风,极快而迅速地钉住他的漏洞,逼得他只能提刀堪堪招架。  “叮——!”  轻薄的利刃在碰撞时发出密雨一般地声响,不同于往日撞出的橙红色火花,敲击在雁翅刀上迸溅而出的光芒,竟然是冷蓝色的!  孟行天强压住内心的震撼,只是闭气凝了神。  对方的剑势和戾气虽惊人,可到底不过只是个没有内力的女人,与他这习武已有三十年的老道深力相比,还是太嫩了些!  高大男人扬手一刀劈空斩下,用着蛮力震开了凌昭的剑,那脆木的案几便在他发力的掌下咔擦裂成了两截。见那剑芒有退,孟行天心上一喜,又提着刀从下势向上一挑而去,锋利刀刃刚带着内力险险擦过凌昭地面,立刻便在她的左面拉出一道红色的血痕!  可她未退,甚至连声叫喊也未有,只是在原地站着,眼见那下一刀对准了她的脖颈,这女人竟却还是无动于衷地样子,连低头避让的预兆都未见丝毫显露。  她要怎么做?  生生挨他的这一击?  可这女人分明没有内力,而他携了全力的一斩,可是连普通的习武之人都无法抵挡的!  脑海中闪电般蹿过这些念头,高大男人的动作就滞了一滞,就在这转瞬的须臾之间,却先有一道冷芒带着凉风戳破了他凝气的壁障,带着股无法阻挡的戾气,直直捅向他的左胸下肋!  可此时,孟行天地刀也已经到了凌昭的衣项之上!  “嗖——”  淬着绿芒的飞刀带着破空声响袭面而来,左右弹在冷刀和剑芒之上,将两处正对敌至死处的兵器偏转了方向。  出手相阻之人缓缓自旁观坐席走出,带笑的清浅声线却透了股不容置疑的味道:“两位,适可而止。”  凌昭看着孟行天,缓缓收了剑。  “你的刀,不快。”  粗壮身板的大汉额角渗出的冷汗微微闪光,面上神色如灯火明暗变幻。  若不是方才那人的出手,这捅破他罩门的剑尖恐怕已扎进他的心脏!虽然他的刀也会毫不犹豫剁下她的头颅,可她为何不做分毫闪躲?  分明只是一届弱质女流!却是尽管知道了要以命相赔的地步,也要不惜舍弃自身性命和敌人同归于尽吗?  男人面上的自若和镇定早已在一脚踏入鬼门关的片刻荡然无存了。  “姑娘的剑势极凶,孟某甘拜下风。”  孟行天对凌昭抱了一拳,看着她的目光如炬,“只是在下不解,我的刀若再快一分,姑娘现下恐怕已尸首分离……在此等凶险境况之下,姑娘为何不躲?”  他望着她,从背后投来的十三双视线也望着她,凌昭知道,萧陌然也定然是望着她的。  她作为未亡剑客拔剑的一刻,从来都是引人注目的,不过以前看见这一刻的人死了,而现在的这些人,活着。  “你无法再快了。”  女人的声音平平,“年过五十的壮年男子,若是功成已就,不该是你这样的内力。”  她忽然想起多年前被她一剑捅穿了的老人,乱风卷着雪粒砸在他们的面上,停留在离久的长髯,最终化成了一片水。  孟行天面色古怪,“你就不怕?我这击若是未曾分神……”  “那我便赌。”  凌昭弯唇,“显然,是我赢了。”  “……你并不了解我,这赌也是侥幸。”  刀柄合鞘发出了轻巧地撞击声,孟行天大步地迈了出去,却又一脚停在了方正的门外,站着,没有回头。  夹沙的西风从远捎来了不知哪里的黄土,零零洒在他的鞋尖,又悄然地滚落了。  “受人之财,忠人其事。这事尚未算了,我不会罢休。”  萧陌然微笑:“自然。”  他握住刀柄,低沉的声音像是融在了大漠的风沙里,粗粝而沙哑:“下一次,不会这样轻易了结了。”  萧陌然仍只是笑:“请便。”  重箱内的器械撞击声和脚步一起远了,男人俊俏的面上就收了笑,深深地眸色像是卷了道狂风,在眼眶中凝出了无声而剧烈的风暴。  “阿凌好生厉害,这杀敌一千自损三百的招式用起来可是连眼都不眨呢。”  凌昭垂眸未语,只是用指尖磨拭着未亡的剑锋,一寸一寸,动作轻柔地像在抚摸自己的情人。  “若我不出手相阻,你是当真准备死在他的刀下?”  见对方依旧未有回言的打算,萧陌然是真的动气了,“你就这么想死?”  凌昭答:“不想。”  “那么为何不躲?”  “他杀不了我。”  “你可知道方才那一击是有多么危险!”  “我不怕死。”  凌昭打断他,“萧公子,你只需顾好你的性命,至于我,是死是活,与你都无半分关系。”  她抬头,冷语如冰霜,“你大可以离我远一些,有你在,反倒叫我不知如何自处。”  她的此番言语决绝,萧陌然却笑了。  “小红,你原来是没有心的。”  凌昭不怕死,在她执剑长达十六年的时间里,她的衣袍溅血无数,这早慧的剑客便早已预想到自己也许有一日也会像手下的这些残尸一样,死在无人的荒野,凡躯化为鸦喙的填肚碎肉。  死在刀下、剑下、仇人手下,都是她的宿命。  可她不允许自己就那样因为个不明不白的剧毒,像懦夫一样死在榻上。  她没能成为千古流芳的女剑客,可骨子里身为剑客的骄傲却半分未曾泯灭,纵使已然内力全失,纵使身躯羸弱甚至不敌凡人,谁也依然不能改变她脑中固执地念头。  勉力过招的气力已然耗尽,再没有人握住她的手替她传输真气,凌昭就只能躺在酒馆的地上,望着泥封的屋顶发着呆。  耗力过剩的后遗症就随着胸口的剧烈起伏一齐到来,连同视野中的房顶像是在剧烈地喘息中摇晃。  鼻腔的吸气已供不上脑部的氧,凌昭又张开了口,像一条被抛在岸边垂死的鱼,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她在地上孤零零地躺了许久,头顶方向刮来的风沙进了嘴,带着股难以言明的灰尘味道,并不是很好。  可凌昭只能躺着。  她甚至觉得很困,很倦,倦得就要在这里沉沉睡去。  后来有个女人的脸出现在她因倦意而模糊的视野。  ——是蓝水蝶。  “咦?怎地就你一人?”  狐狸般的美眸向四周一瞥,语气很是惊奇:“萧陌然竟放你一人躺着?”  凌昭未答,便觉手脚挨了轻轻的一脚踢。  “你说啊,他去哪了?”  凌昭闭着眼:“我本也不是与他一道。”  娇媚的女声蓦地尖锐起来,凌昭没看,也能想象到她瞪眼拧眉的样子。  “开什么玩笑?你在湖中沐浴他都守在一尺开外,连奴家给你递饭都要先过他手,这回在这陌生之地,他竟舍得放你一人了?”  蓝水蝶的美目转了转,怪声怪气道:“他不怕我将你杀了?”  “我死我活,本就不与他相干。”  “咦?你们中原人不是有句话,说若成了亲都讲一个生死相随吗?”  回她的女声淡淡,“假的。”  “……什么?”  蓝水蝶一愣。  “我们不是夫妻。”
  拿着育沛神草的和有着炼丹血脉的吵架了,这维和调停的任务便只得落到了蓝水蝶的身上。  只是炼丹成药的神鼎还没下落,本黏腻到形影不离的两人又搞起内讧,实在恼得她头痛不已。  蓝水蝶实在很想杀了凌昭直接取药。  可这念头每每在脑海趟过,坐在屋外不远处喝酒的男人都仿佛有感预知,两只黑亮的眸不咸不淡地向她这处投来凉凉视线。  威胁意味不言立明。  蓝水蝶便没有办法。  她在镇上寻了处无人空屋,安排凌昭住了进去,一面四向打探着凤凰纹云金刚炉的消息,又要兼顾屋里那尊菩萨的居住吃食,整个人便忙得像只无头马蜂,急得调头瞎转。  离所欲近在咫尺,却因外力阻碍而不得前的滋味并不好受。  因而这样过了两天,她便耐不住性子地提着刀揪住男人的衣领,横眉怒道:“你们这样要到几时?”  被那股大力拽得离了案几的男人,手中酒盅也被衣袖带摔了下去,骨碌滚到另一人地脚下,缓缓摇晃着。  饶是受此无礼对待,萧陌然唇角的笑意也分毫未减,仍只淡淡地答:“姑娘半夜不睡,是也要同我们共饮?”  她揶了一眼端坐在旁侧的孟行天,狐狸一样的美眸眯了起来,“我已经等不了了!”  荒漠顶头凉薄的月色像一匹冷缎,悄然无息地盖上被揪住衣领之人俊俏带笑的脸,男人精巧的五官便在这片光芒中半明半暗。  萧陌然悠悠然笑着冲另一方张口:“孟兄不觉得这场酒会再加一人,定然更加有趣吗?”  纤细如葱段的手指紧了紧,女人的怒声接踵而至:“你疯了!这人可是要杀你!!”  孟行天之事她已听凌昭两语带过,可萧陌然却仍像什么都未发生过一样,面不改色地坐在欲对自己下杀手的十四号敌人面前,甚是清闲地和那其中的首领称兄道弟,连着饮了两夜的酒。  他是怎么想的?  一笑泯恩仇?  但见他行止毫无正邪分段,连同随着她来到南疆,也只是随口一说便跟来了,仿佛只是随性而为,没有半点规律。  “萧某若未记错,姑娘好像也曾在不日前才叫嚣着要杀了在下?”  他取下她的手,又捡起落在地上的杯盏,提壶又为自己添了一满杯。  色白而浊的奶酒随着男人摇杯的动作沿壁轻转,再在二人的目光中一仰而尽,孟行天便由衷敬佩地拱手一礼:“足下海量,在下自愧不如。”  松散绾着半冠的头颅动了一动,朝向压在头顶略略泛蓝的月色,定住了眼神。  这已不是他第一次来到这片荒瘠的土地了,可无论来多少次,萧陌然仍然会为这无垠沙海和壮阔的天空心折。  风吹石化粒,碎粒再成沙,在这数不清到底有多少枚砂砾的瀚海当中,已承载了近乎千年的历史。  人间血斗如波涛,庸人妄求长生不惜逆天改命,这片黄沙却只是躺着,或是随风被卷到另一片沙丘,自始至终未有一句废语。  大道无为,认清自我顺时而动才是正道,只可惜,这世间贪妄者太多,在沙土经历一个又一个百年,这些人的尸骨也不知化成了几寸泥土中的碎片。  什么是道?修得什么道?  萧陌然缓缓收回视线,搁下已被握热的酒盅,对着高大身躯的男人悄然笑之:“这北方的奶酒,比起中原的花雕,口感到底粗了些……这般无食饮酒不兴,孟兄若愿与我去叶尔羌,萧某定请你饮个尽兴。”  蓝水蝶地面色一下变了,这男人莫不是当真疯了!叶尔羌离这里可还距了千里之遥呢!  孟行天沉吟片刻,又抬起炯亮有神的目,隔着一桌遥遥与之对望,问道:“足下此话当真?”  萧陌然只是笑,清浅语调如温茶:“萧某向来不说诳语。”  孟行天点头:“如此甚好。”  说到一半,他的喉口却又接着发出了苦涩地笑音,“只是你我二人立场有别,现下看来,在下竟不知萧兄所言之期能在何时到来了。”  当真要尽弃前嫌与敌人和解,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况且在孟行天折心于萧陌然的风姿绝智之前,他便早已是受人之利要将萧陌然杀掉的人了。  唇角勾出一笑,这如玉俊颜的男人就起身背对他立着,面向冷月的方向温软开口:“男儿志气远,游历毋需等。孟兄且收拾好行装,咱们明日便出发。”  “……什么?”  同时问出这句的是一男一女两个音。  萧陌然回身浅笑,缓慢又清晰地重复:“明日,我们便出发。”  莹白勾月冷冰一样斜挂于天幕,照亮了黄沙围绕之中的一块湖泊。  傍水而生的小镇和南面而来的旅人一齐睡着,四周便有沙狐和不知名野兽的嚎叫,模糊而悠长地自远处传来,像是在表达栖息之地被人类侵占的愤怒,也像是在表达偌大沙漠中找不到归处的悲哀。  它们几乎叫了一整夜,便叫共睡一榻上两人中的其中一个闭眼怒骂了起来。  “哪里来地野畜生,叫了一夜也不闭嘴,吵得奴家的耳朵都有些疼呢。”  另一人没答她,只侧身望着窗那头透出的半抹白色,不知在想什么。  藏在眼皮下的美目一转,蓝水蝶若无其事地翻了个身,娇声开口道:“妹妹当真要放萧公子去叶尔羌?那可是外族的地盘!届时公子已在千里之外,万一和什么异域美人……”  她背对着她,感受到身旁人迅速坐了起身,蓝水蝶的唇角不为人察地勾了一勾,凌昭的问句就淡淡飘了过来。  “他要去叶尔羌?”  蓝水蝶也坐了起来,面上很是惊异,“此事妹妹竟不知?我可是亲耳听公子所言!不仅如此,他还要带上孟行天和那一队杀手呢!这可真是吃饱了不怕饿着的呢~”  “——何时?”  蓝水蝶笑了,“今日辰时三刻,镇北树下。”  西风卷起只在这处暂做歇脚的旅人的袍,漫天狂沙袭面,马队连着的十四人无一未备好水囊干粮的,停在镇口之前正整鞍扣。  孟行天背着手,和一众弟兄们在干燥风沙里石雕一样驻了许久,主动作邀之人却迟迟没有出现。  ——萧陌然已被凌昭堵在了院口。  他二人这样执剑相峙的境况仿佛已是多年之前的事情了,可凌昭几乎已然忘了,除去那单薄脆弱的同盟,她本就应该与他执剑相对的。  瘦弱女人的手中提着剑,站在他必经之路的院口等着。  凌昭这样站了许久,从天未明的时分,她就看着他倚在树下自酌独饮,待到壶里的最后一滴也干了,萧陌然才微笑着站了起身。  一男一女,一丈之遥,一前一后。  秋至的露水沁湿了粗布的衫,寒凉却像是一只无形的手,顺着凌昭的衣襟爬进胸口,再迅速地透过骨肉戳中她的心脏,让这羸弱的躯体阵阵发着寒。  她知道现下的自己连站着都很勉强,然而她还是来到了这里,提着剑,堵着他。  “我要站到什么时候,小红才愿放我走?”  她的眼神无波,像是死了。  “你不能走。”  萧陌然笑了,“我不走,便在此等着小红拿剑把在下的胸腔剖开,取血炼药?”  凌昭看着他,没有回答。  男人唇角挂着的笑容分毫未减,表情却是冷的,“我也并不是总有时间陪你玩闹。”  他迈开步,像是漫不经心地经过她的身畔,肩头刚刚掠过,拔剑破空之声便在顷刻袭来。  很快。  可萧陌然没闪,甚至连剑都没拔,只是扬袖一抬手,看也没看地聚气而掀,便见迸溅而出的冷蓝火花隔空弹下,被内力格挡开的薄弱身躯就随着这一震连连退了几步。  “我这才使了三分力,小红就招架不住了?”  萧陌然接着笑道,“如此境地,你要拦住在下,恐怕是很难。”
  凌昭没能拦下萧陌然,却也不是眼睁睁看着他离开。  ——他的手刀落在她的脖颈处,而她无法抗拒生理带来的倦意,于是她倒下,被一只有力的右手稳稳托住。  怎么是能这样轻的呢?像是没有重量一样。  萧陌然这样想着,转手便把手中人交到了蓝水蝶的手上,面上微笑淡淡。  “人,我便放在你这了,蓝姑娘还是最好少生些事端。”  “等等!”  蓝水蝶伸手,沉声道:“你不能走。”  男人的面色很是奇异,“姑娘也想阻我?在下这回可不会再手下留情了。”  她深知自己不是他的对手,便只将红唇咬得失了色,面容忿忿,“你若敢踏出院内一步,我就将这女人的头颅割下……”  嗖——!  铁刃破空之势竟如同一道极细的亮银色闪电,眨眼之间便准准扎入了身后之人的左眼!  “啊!!”  蓝水蝶一声惨厉尖叫,手中躯体便随着这扬手一甩堪堪落地。眼眶中喷出的液体和男人的身体几乎在同一时间动了。  热血从指缝止不住地漏出,被她抛开的躯体却进到另一人的怀中。  “姑娘下次说话还是注意着些,否则,恐怕便不只是少了一目这样简单了。”  他依旧笑着,唇角的微笑刻在面皮上一样,分毫未减。  蓝水蝶的面容扭曲着,唯剩的右目将要出框一样赫然瞪大,捂住左眼的掌和声音一齐颤颤,“萧……陌然……你对女人都下得了如此重手……算什么英雄好汉!”  “蓝姑娘说得对,萧某向来不对女人动手的。”  他的温语缓缓,整张面容都像笼着一层珍珠的润泽,“不过,你若要动小红,在下便不介意为你破上一次例。”  黑布的缠靴向湖蓝五色绣锦的绣鞋近了一步,响在耳畔的清浅低语却像黄泉之语,一寸一寸扣紧蓝水蝶的心脏。  “——蓝姑娘怕什么?鞭子?刑具?还是……胸前被挖掉的肉?”  在对方蓦然失色的脸庞边,男人轻轻地笑了,“在下向来不是什么正道之中光明磊落之人,自然也有一千一万种方法能让姑娘求生不得,入地无门。”  “我不过仅是一言,你竟……!”  “但萧某可是连姑娘这样的‘一言’——一个字都不想听到呢。”  “记住,半月之后我要完好无缺地一个人,便是掉了哪怕那么一根的头发丝儿,这治眼的药和炼丹的血,姑娘便一个都没得取。”  蓝水蝶显然低估了凌昭在萧陌然心中的地位,这误判的代价便是被人生生取走了一只眼。  不过她识得实务,心下既知敌不过他,也不再作徒劳地挣扎,只用条上了金疮药的布带蒙住左眼,算是做了简单的治疗。  躺在榻上陷入昏厥的女人苍白着面悠悠转醒,睁眼便对上一张与她同样煞白的脸,只不过她的视线是两道,而那人却只有一只。  “萧陌然……”  “走了。”  凌昭扭头看向窗外,阳光中有细微的沙尘飞扬,院落之外却是空空地。  她取了剑下地,蓝水蝶便也不声不响地跟着出了门。这向来飞扬跋扈的女子竟然收了戾气不言不语,不禁让凌昭有些奇怪。  于是她侧身问道:“你的眼睛怎么了?”  女人美艳的五官轻微地扭曲起来:“瞎了。”  她又冷笑着补了一句:“被你那狠心情郎下重手的人,恐怕没有几个能完好无损的吧。”  见对方无言地望着她,面上丝毫没有流露出半分愧疚或者别的情绪,蓝水蝶又冷笑着启唇:“妹妹倒是好大的架子,被人护得紧紧也不自知呢。只是奴家不懂,你和萧公子既心意相通,又何劳这样置气?难道平白将无关之人卷进纷争,竟是你二人的斗气方式吗?”  凌昭看着她,视线也是淡淡,“你说得不对。”  她和萧陌然,并不是她说的那种简单关系。  蓝水蝶一声嗤笑,却没在这问题上继续纠缠,只问:“你现在有何打算?”  凌昭顿了一顿,转而抬头问她:“你可知道,南疆有一种名为千绞草的草药?”  傍湖而建的小镇,方圆不过四里,住着二十来号的民居,凌昭挨家挨户地敲门问,也没问出什么头绪。  只有一位年过花甲的老人,用蒙语告诉她们这草是早已在几十年前就已绝迹的。  这种植物,只在春天挨着湖泊成片长在绿洲,每逢三月便开橘色的花朵,并惯被当地未嫁的年轻姑娘们摘来编成套在头上的花环。  没有人食用过这种奇怪的草,自然也没有什么所谓的解毒之法。  天幕沉沉,步履也沉沉。  灰黑色的云层低空压着顶,成片结团地从南面盖过来,像一只无形的手,将烈日光芒遮得一丝不漏。  来自塔克拉玛旱漠的干风吹得归途人眯了眼,地上的粗土粒和细砂便被两股离得急近的对流卷成了一个个旋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小聚大。  这邪风扬得半空一片黄朦朦,凌昭便不得不抬手遮面,眼见逆风而行的脚下阻力变大,耳畔却忽然传来一名男人的尖叫。  “不得了了!妖风、妖风来了!!”  恐慌尖叫声立刻四起,街巷的摊贩连货物都没收,就蹿进四散地人潮中避难去。一阵慌乱脚步,人已作蚁群般散开,集市地面便只余一片狼藉。  凌昭眯眼朝远方一望,便见那道浑黄的风卷自湖泊那头一路碾来,通天的巨旋带来强大的压迫气流似乎让周遭的景色也扭曲变了形。  “发什么呆,还不快走?”  蓝水蝶一声叫,绣鞋踏在略有些松软地地上,一步迈得很远。  身后人却只跟了一步,便在这流沙波浪中驻了脚。  “怎么不走?想死吗?”  回答她的,却是剑只出鞘的嗡鸣。  “走不了了。”  凌昭淡淡看着脚下蠕动的沙土,片片隆起的黄褐色土丘竟像是棋子,以合围之势将她二人的前路后路都断了。  她站了一会儿,眼底没漏过夹在熙攘碎土中的一道微不可察的冷光,想也没想地转手钉了下去,沙土之下立时便传来极轻地一声响。  不同于松散土粒被插散的声色,这一道入耳的,却像是什么被撕裂了。  “什么人?!”  蓝水蝶面色方凝,入地三寸的未亡剑刃下便缓缓冒出了一缕浓重地红色,凌昭拔剑未退,那些蠕动的土丘便向上一顶!掩身之用的黄沙褪下,沙土之中,竟露出了十二只手!  “——凌密使。”  被一剑贯穿掌心的男人仿佛没有痛觉,只用另一只手捂住流血的伤口,声色淡得像是没有语调。  “厂主有令,你须得与我们回去一趟。”  蓝水蝶警惕地望着这些乍然冒出的神秘人,一面持了刀退步,背对着她低声问道:“你是朝廷的人?”  凌昭的视线从他们的身上一一扫过,这全然陌生的阵容中没有一张她熟悉的脸,于是她问:“怀信呢?”  这追捕缉拿的任务向来该是落在他身上的,可这一次受命出来带她回去的杀手里,竟然没有一个怀信的亲驯。  男人地唇角微微地一动,像是笑了。  “怀信已犯逆谋重罪,厂主怜其父子一场,不忍赐死,便将其打入诏狱了。”  “什么……?”  沙土里显出来的另五人悄然无息地站在他的身后,光滑无纹地软缎黑袍,丝毫没有因潜伏在黄沙中而满身狼狈。  “凌密使怎么能不知道?”  男人向前踏了一步,盯住未亡的眼神像是两只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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