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在半空中的壶火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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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悬在半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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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杨怀打来电话问我在干什么?我说,在工作。杨怀说,那晚上下班的时候,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我问,什么事啊?我晚上没时间。其实,我只是不想利用我个人的时间来为工厂服务。奉献,于我而言不存在。因为,工厂已经把我们当成了机器一样,我为什么要奉献?杨怀说,那长话短说,厂里打算排演一个《天梯》的话剧,想邀请你。你想不想来?我把吊车的手柄打回到零位。整台吊车都处于停止状态。吊钩上正悬挂着二十几吨的钢材,等待装到火车上,发运到异地。我连忙找了一个安全的地方,把吊物放下去。我还是藏了个小心眼儿,没有马上答应杨怀的邀请,而是问,能不能从工作岗位上借出?如果能借出的话,我就参加。杨怀说,暂时还不能,也许排练的时候能吧。我想,那就不用上班了。这个条件还不错。杨怀说,新来的宣传部长兼工会主席很重视这件事的,是他点你的名,他好像看过你写的小说。我感到惊讶,我吓了一跳,因为我在小说里没说过轧钢厂一句好话。它就像一座监狱,而我是轧钢厂的“囚徒”。我说,如果不借出的话,我就不参加了。杨怀说,东山,你别装清高,少了谁,轧钢厂都照样转。我说,我装了吗?杨怀说,你就是装了,车间领导让你写新闻报道,你连一个字都不给写,你不是装是什么?我说,我三班倒,一个工作日八个小时在车上,连他妈的撒尿都在车上解决,大便还要请假。你说,我用个人业余的时间为工厂写报道,我图什么?我可不想工作之外的时间还沉浸在工厂的噩梦之中。杨怀说,那你怎么能写小说?我说,写小说是我个人的事情,我没有占用公家的时间写小说吧?其实,跟你说话简直就是对牛弹琴。你不懂。杨怀说,不是我求你,你愿意参加就参加好了。要不是工会主席点你的名,我才不会找你呢!我说,好吧,那我不参加了。杨怀撂了电话。你他妈的杨怀有什么啊,不就是你妈在东湖区法院当院长吗?跟厂长认识,你才调到工会的吗?以前你不也跟我一样,在下面干活开吊车吗?而且技术差得要命,被下面的人骂得狗血喷头。2早上起来,吃了早饭,上了会儿网,看了会儿加缪的小说《局外人》。手机关机。睡觉。下午二班,15:20开班前会。老生常谈的安全问题。段长老王跟我说,东山,一会儿开完会,你去厂工会一趟,工会主席找你。班组里的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他们这些年都以为我会被调走,可是,我还在开吊车。我感觉到他们的目光一闪,又熄灭了。我说,我那车的活谁干?段长老王说,我让班长安排人了,你完事后,回来就上车,别耽误。不会有什么好事吧?我说,杨怀昨天给我打过电话了,好像厂里要排一个什么节目,参加公司的汇演。我拒绝了。现在工段里的人员少,生孩的,病假的,我不想影响生产,不想给段长你添麻烦。段长老王笑了笑看着我说,心里话吗?我说,当然了,我是那种没有觉悟的人吗?段长老王是一个不错的人,四十多岁,国字脸,身体看上去很瘦,但健康。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个有梦想的人,随着岁月的打磨,梦想也没了,激情也没了。我扔给他一支烟,他说,烟卷没劲,我还是来我的老旱烟。我去了厂工会。因为厂部刚刚装修过,没有门牌,我在迷宫般的走廊里,转了好久,误闯了几个屋,看到里面的人都在玩电脑游戏,还有的在打扑克。我心里很生气,妈的,我们在工厂里倒班,你们这些机关人员却在……我一生气,竟然忘了问他们工会主席的屋在哪。我在走廊里犹豫着,是否回去。这时候,一个戴眼镜的人从一间办公室里出来打电话。听他的电话是在跟一个女人讲,很贱的口气。等他打完电话,我硬着头皮问,工会主席的办公室在哪?那人领着我,去了工会主席的办公室。他打开门,对着屋里坐着的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说,主席,有人找。他一脸笑容都要掉地上了。那个叫工会主席的人说,谢谢。那人转身,拉过门,轻轻关上,锁舌响了一下,人走了。我看着工会主席说,你好,我是东山,听说你找我。工会主席满脸微笑地走过来,伸出手,跟我握手。我有些不知所措。我这个人见到领导就紧张。还好,他有些平易近人。工会主席说,你好,我早就听说你了,本来应该我去见你的,这不原料车间最近出了一起重伤事故,你也知道,我忙得脚打后脑勺了。刚处理完,公司又要举办文艺汇演,让我们厂也出一两个节目,我就想到你了。对了,我还没介绍我自己,我叫柳万东,从公司机关刚调来。我说,我帮不了什么忙的,不是有杨怀嘛。他给我递烟,我看了看是软包的玉溪烟。我接过烟,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他说,这是我自己买的烟,不是别人送的,抽吧。我笑了笑。他过来要给我点上,我说,我有火。我凑过去想给他点上,他自己也点着了。他把烟放到茶几上,一边给我沏茶一边说,你也知道我们厂近来因为事故频发,在公司的印象不好,开例会的时候,厂长总是被点名批评。厂长想利用这次汇演转变一下我们厂在公司领导眼里的形象,所以很重视。我想排一个话剧。在公司机关工作这么多年,公司里的大大小小的汇演,我也参加过,但从来没有过话剧,我就想,这回我们厂可以搞一个。想听听你的意见。从他给我烟的时候说的那句话,就让我对这个人有些好感。但我还不能完全判断,我还是有些谨慎。这些年,因为我的不拘小节,肆无忌惮地说话,得罪了很多人。我透过烟雾看着他。我在判断这个人。我一直相信我的直觉,尽管有错过,但多数还是准确的。但他隐藏得很深,我摸不到底。因为穿着肮脏的工作服,我没有放肆地坐着,也没跷二郎腿,而是很端正,也是吸取以前的教训。我吸着烟,很快吸完。多年的夜班生活,让我对烟草的依赖是贪婪的。右手食指的指甲都是焦黄焦黄的。我没有说话,沉默。这么多年,我懂得沉默的重要。我眼睛的余光盯着茶几上的烟,想伸手再拿一支,我还是控制住了。我掏出自己的五块钱的七匹狼,独自点上。他说,抽我的。我开玩笑地说,抽上瘾了,买不起的。我笑笑。我说,抽烟从低价钱的往高价钱的抽,可以;可是如果从高价钱的往下抽,嗓子就会不舒服,会疼好几天才会适应过来。他说,我有这个体会,这不在机关工作这么多年,家里你嫂子开浴池,我才抽得起,要不我也抽五六块钱的。这样的交谈,让我感觉很舒服,很亲切,很温暖。我开口问,本子有了吗?他说,我想请你来搞这个本子。我怔了怔,一脸的为难。我说,我从来没有搞过剧本。他说,我相信你,艺术在某些方面是相通的。我点了点头。这回我没客气,开始抽他的烟了。我说,我倒写过一篇小说叫《追随天梯的旅程》,但这个小说很难改成剧本,更别说话剧了。他说,你就放手去搞。我说,光是歌功颂德的,我不会。我更尊重艺术。他说,你也知道是公司的汇演,如果搞得太另类了,上面也接受不了,“擦边球”,你懂吧。我感到为难,不停地吸烟。我看着他,他好像也在思考。他说,你就当支持我的工作,帮我的忙。我这个人面子矮,既然人家已经这么说了,我不好再拒绝。我说,我可以尝试一下。不过,我有个问题,如果本子有了,谁来导演呢?其实,我这么多年一直希望能导一部属于自己的小片子,但我没有说出来。他说,我来导演,你看成吗?我可是一个门外汉,到时候,还要请你多多帮忙。我质疑地看了他一眼,我承认我认真了。我是对艺术本身认真了。要搞就要搞好,搞一个像样的。这么多年,有两件事情我是认真的,一个是情感,另一个就是艺术。我更多指的是写作本身。他好像看出我的质疑,说,不相信我吗?我说,那倒不是,只是我还不了解你,所以没有把握,这很正常,不是吗?他说,你会了解我的。他表情看上去有些严肃了。我笑了笑,说,其实,我有一个想法。他说,你说。我说,我想来导这个话剧,你可以做艺术指导。他笑了,说,这当然好了,那就你来导,我来把关。我的心里欢喜了一下,又变得沉重了,蹙起眉头。因为我从来没干过这样的事情,对我是一个挑战。他说,厂里会适当考虑给你嘉奖的。我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搞出来不掉份。我说,能不能考虑给我几天假,我想静心去搞本子。他踌躇了一下说,现在生产任务紧,吊车司机很缺,你还是业余时间搞一下,等本子出来了,我再去厂长那看看能不能给你请假。他确实是一个高明的人,他也同样不知道你的底细,不知道你能否搞出来,所以才这样说。我说,好的,那我工作去了。他站起来送我,说,再抽一根烟吧?我说,不抽了。我看了看烟灰缸里,我抽了他五支玉溪烟。我们握了握手,我离开了阴森的透着冷气的厂机关。下楼的时候,我遇上了杨怀。他正从办公室里开门,刚闪出半个身子,看见我了,连忙又缩了回去,好像撞见鬼了似的。出了厂机关,我才松了口气。我感到腹部丹田的地方一阵的灼热,捂出汗了。我连忙把藏在裤带下面的那本《局外人》拿了出来。书皮上已经湿漉漉的了。我上班的时候,一般都会带一本书,在工余的时间,偷偷躲在吊车的驾驶室里看,像做贼似的。因为这是违反劳动纪律,要扣奖金的。半夜下班,回家的时候,我没有像往常那样打出租车回家,而是走回家。一路上,我都在想《天梯》的剧本怎么写。既能通过审查,又能保持我的艺术标准。我甚至想到了可以融入舞蹈。3毛洁失踪了两年,再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已经成了一个没有什么理想的人。每天除了在工厂里工作,再不就是酗酒。有时候,也跟人去那种廉价的舞厅里找女人。我把我大部分藏书都卖了,看着那些人搬走我的书,我整个人都空了,就像他们搬走了我坟墓的砖头,搬走了我的骸骨。我嘴里说,赶快搬走,赶快。他妈的。当整个屋子空荡荡的,我还是哭了。回想起以前,我下夜班后,一个人睡在那些书中间,我能感觉到那些书里的灵魂,在睡梦中我与他们交谈。它们像我的棺椁一样围拢着我。现在,一切都不存在了。被我当废纸卖了。卖了。卖了。当年这个跟我说“我帮你寻找你的灵魂”的妹妹,看到我的样子,几乎要哭了。她说,哥哥,你……她还是哭了。眼泪涌出眼眶。我看着毛洁说,哭什么?我只是一个输给灵魂的人。没什么。我的肉身还苟活着。我笑着说,好像有一个人说过,生存不是苟活。对于我,生存就是苟活。我已经一败涂地,一无所有,只剩下这一具仍旧存在的肉皮囊。你说,我还能怎么样?自杀?我还没有面对死亡的勇气。没有。没有!我吼叫着。毛洁看着我,眼睛里透出一道温暖的目光。我承认,那一刻,我变得柔软了。我仔细打量着她。她好像比两年前更加成熟了。成熟里透着一种内敛。她不再是那个午夜站在桥上朗诵诗歌的女孩了。但她的身上,仍透着一股让我感到羞愧的气息。也许,这就是人们说的,一个人存在的气场。她不说话,我也没有追问她这两年干什么去了。这重要吗?过去重要吗?就像我的过去,已经一片狼藉。毛洁说,你的目光像困兽,你知道吗?我说,我没有必要知道。即使像困兽,也是一只死亡的野兽,在我的体内滞留。或者说,它在代替我活着,而我彻底死了。我幻想有一个路过的饥饿的魂魄,赶快来填满我虚空的肉身。毛洁扑哧笑了。我说,你笑什么?毛洁说,笑你还知道,你是一个虚空的肉身。其实,你对自己是一个比较明晰的人,你只是不愿去面对。如果说,肉身在左,灵魂在右,你只是偏离了你的灵魂而已。我说,别这样剖析我。我会痛的。毛洁笑得更大声了。毛洁说,你还没有彻底变。或者说,你还没有堕落到极致。你还是一个可以救药的人。我说,这怎么可能?我尝试过,但还是一次次都失败了。毛洁说,所以我来了。我说,你来怎么?你能帮我吗?毛洁说,不知道,也许能,也许不能。我坏笑着。我脸上的肌肉感觉有些不舒服,有一种撕下面具的疼痛。毛洁说,你的坏笑充满了邪恶。我说,我本来就是一个充满邪恶的人,只不过那一个时期,我隐藏在文字里,现在我完全从文字里走出来了,遍体鳞伤,所以我又恢复了我的本来面目。毛洁说,你还是一个清醒的人。我说,是啊,清醒让人更加痛苦。你知道吗?我把我的那些书卖了的那天,我哭得一塌糊涂。我感觉就像被人拿走了我的骨骸,整个身体一丝力气都没有了。我要彻底与我的那种生活决裂,文字带给我的更多是敏感、脆弱的心。我不要那么活了。那始自于绝望之上的一点希望,也不能拯救我。所以,我干脆堕落算了。是的,堕落。给肉身另一种存在的方式。或者说,我企图打破我的灵魂器皿。肉身倾倒一空的瞬间,我还真他妈的有一种解脱感,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享受肉欲之后,我还是痛苦……还是痛苦……你说,我还有救吗?毛洁就那么看着我,目光像刀片一样。我说,你目光那么凶干什么?杀了我吗?这样倒好了。来杀了我吧,杀了我。我还记得,有一个电影里,有一个人想死,自己下不了手,最后雇人杀他,但结尾是没杀……我雇你杀了我吧,真杀……就是让我到达死……毛洁说,我怕脏了我的手。我“哦”了一声说,那你来干什么?像一面镜子一样照出我的原形吗?还是……我现在可是什么都没有了。孩子出生五个月,她就带着孩子离开了。我这个工人阶级的穷人,养活不了她们,这就是她的借口。嘿嘿。现在好了,除了工厂这根生存的绳子拴着我,没有什么拴着我了。以前还有那些书,现在它们可能他妈的早变成纸浆了。我自由了,彻底自由了。毛洁说,你自由个屁!有一条隐性的绳子在拴着你,只不过你看不见罢了,但你知道,你知道它存在。你满嘴堕落的,你杀人了,还是放火了?顶多你嫖了几个女人……这就是堕落了吗?靠,你他妈的应该振作起来。我说,靠,你还会骂人?毛洁说,骂人算什么,我还想抽你嘴巴呢。我承认,那一刻我的无赖相,一定让她厌恶了。毛洁说,有人说过挺住意味着一切。我说,在风中风干吗?成为木乃伊吗?毛洁说,我发现你反驳的能力越来越强大了。我哈哈地笑起来,说,我用呈现悲观来抵抗悲观。毛洁说,你哲学家啊?我说,不敢,是生活教会我的。你当年不也站在桥上,大声地朗诵诗歌吗?如果你剃个光头的话,你也许就是蒙克油画《呐喊》的翻版,其实,某些时刻,我们都是那站在桥上呐喊的人。我们是黑暗的一部分,而我们的周围存在着一道金黄色的地带,那也许就是我们臆想或为之奋斗的希望。毛洁睁大眼睛看着我,轻轻地喊了一句,哥哥……我说,肉麻。就在“肉麻”两个字刚从我的嘴里吐出来的时候,“轰”的一声,整个地面都跟着颤动起来。我的耳朵在霎时间,发出嗡嗡的耳鸣。整个人在那声音的涡流里,颤抖着。我已经听不见声音,我看着毛洁,她眼睛睁得大大的,一道红色的液体从她的耳朵流出来,像一条虫子蜿蜒在右侧的脸上。厂门口,那些下班的人,凝住了,他们张大着嘴……过了一分钟左右,人群慌乱了,喊叫着,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我冲着炼钢车间的方向,我知道怎么了。是爆炸。那升腾的红云,在半空中燃烧着,仿佛要改变天空的色彩。上班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次经历这么大的爆炸,以前也有过,但从来没有这么大。我充满了恐惧。天空上那扩散的红云,变得狰狞起来。我对毛洁说,我们走吧。毛洁问,你说什么?我说,我们走吧。我说,你的耳朵流血了。她这才意识到,伸手摸了一下。这一摸不要紧,整个脸都变得血色模糊。她看着手上的血,表情竟然是那么地平静。我还是紧张地问,你的耳朵没问题吧?毛洁说,你说什么?你大点儿声。我加大嗓门,几乎喊着,说,你的耳朵没问题吧?我想,如果毛洁的耳朵因为我而出了问题,我会内疚一辈子的。对于我这个无用之人,一个在生活中输得一塌糊涂的人来说,竟然有一个人因为来找我而遇上了爆炸,导致耳朵失聪的话,我真的就是一个罪人了。我的想法后来还是应验了,还好,仅仅是一只右耳。毛洁说,我的耳朵熄灭了声音,我用心和灵魂与你交流,引领你从你的迷茫中走出来。我们还是去了医院,医生说,右耳的鼓膜震破了。我沮丧地看着毛洁,说,对不起。她却微笑着,看着我,说,没什么,这样正好可以少听听这个世界的那些嘈杂的声音。在那爆炸发生的瞬间,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倒塌了,现在,那些秩序在重新立起来,一部分声音,会回到我的左耳里。她的乐观让我更加难受。她说,你不会因为我变成了一个右耳失聪的人而不要我这个妹妹了吧?我不知道说什么,嘴巴动了动,上前抱住了她。我跟毛洁说了厂里要我写那个《天梯》剧本的事情。她看着我说,很好,这也许是你的一个开始,“天梯”多么富有意味。也许,每个人都有他们的一个天梯。我劝你,还是完成它。我说,我能行吗?毛洁说,怎么就不行?你要相信你自己。你的悲观,两年过去了,仍旧笼罩着你,而且我感觉,更加地强烈了,你要冲破这道悲观的墙。我没想到,两年没见的毛洁仍旧没有变。她理性,而富有激情。这是我缺少的。也许跟她的对话,我夸大了我的境遇和痛苦。我为什么会这样?天晓得。我说,那我尝试一下。毛洁说,这就对了。你自认为你沉沦到了谷底,其实,你也一直在上升。我说,你这句话倒让我想起歌德的那句话,伟大的女性引领我上升。毛洁嘿嘿地笑着,说,你说我吗?我可不是伟大的女性。我沉默着。过了一会儿,我问,这次回来,还走吗?毛洁转着她毛茸茸的大眼睛看着我说,不知道。4晚上,23:40接班。我们管这个班叫三班。在工厂那阴暗潮湿的宿舍里,我被手机的铃声闹醒。其实,我一直都没有睡着,被其他睡觉人的呼噜声、咬牙声、打嗝声、放屁声惊扰着。这还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想毛洁的出现。那么,这个毛洁是否我臆想出来的呢?还是真实存在过?我绞尽脑汁,回忆着。透过黑暗罅隙里的一道光,是月光,我回到了两年前的一个夜晚。那天下班,我洗完澡,夜已过半。从厂里出来,天上星星满天,大街上空荡荡的,路过永丰立交桥的时候,我听见一个人的喊叫:“月亮,我要枪毙你。是的,枪毙你。还有,那隐藏在月亮深处的麋鹿。”我心想,这谁啊,在他妈的作诗吗?我抬头看去,只见一个人站在桥上。是边缘,绝对的边缘,随时都可能从上面掉下来。我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这是要自杀吗?月亮在天上,看上去是那么地孤单,像黑暗天空的一个洞;像一只独眼;像一盏晦暗的灯。那个人就站在桥的边缘。从她恍惚的身形可以看出来,这是一个女性。“我要枪毙花,枪毙草,枪响了,麋鹿,你怎么还在那里巍然不动……”我承认,我被她的诗歌迷住了。这样的夜晚,有这样的诗歌,让整个世界都跟着黯然失色。我不想打断她。但我又怕她突然跳下来,然后在漆黑的地面上,流淌着她的血。这是我不想看到的。不想。相对于死亡,诗歌也许不那么重要了。尽管我相信,诗歌在这个很多事物都泯灭的年代,是高贵的,圣洁的,甚至是灵魂的,但这个世界已经不需要它了。是的,不需要。我扔下自行车,悄悄地绕上了桥。我是那么地紧张,大气都不敢出。“子弹在你的身体里生长,麋鹿,那红色的弹孔,让我看到了世界的残酷,你,逃离吧,逃离吧,我将跟你一起……”我连忙冲上去,一把抱住了她。我说,别想不开,好死不如赖活着。她的话吓了我一跳,她说,哥哥,你想强奸我吗?跟这黑暗一起强奸我吗?我说,你误会了。她说,是你误会了,是你。我说,看来我是好心当成了驴肝肺。我松开了她。她眼神涣散地看着我,说,哥哥,这个世界不要我了,你要我吧?对她的话我没法回答。我点了支烟,看着她。借着月光,我看到她左脸颊上的一块黑色的胎记。我同时也闻到了很浓的酒味。我看着她说,其实我们都是孤独的孩子,这个世界不要我们了,我们自己要我们自己。你说呢?就像你说的,枪毙花,枪毙草,枪毙云朵和星星,但我们不能枪毙我们自己。不能。她说,给我一支烟。我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递给她。她狠吸了一口,看着我问,哥哥,你是诗人吗?我笑了笑,说,不是。我是轧钢厂里的一名吊车司机,跟诗人无关。每天黑白颠倒地,像一架机器般转动着。这样说着,我又点了一支烟。她说,我叫毛洁。我说,我叫东山。她说,我没有哥哥,你做我的哥哥吧?我说,可以吗?她说,可以。她还说,我心情不好,在重金属迪厅里,磕了一粒药,跑出来就在这里发飙了。我们就这样认识了。我说,你是我在大街上捡的妹妹。她说,你是在大街上捡到我的哥哥。我们两个人都哈哈地笑起来。我说,你知道吗?我差点给精神病院打电话了,问问是不是有人跑出来了。她说,也许我真的是一个病人,在这个时代。她的话让我沉默。难道我不是吗?我们企图用一种东西,它可能是没有形状的,但它存在,我们要用它来校正我们存在的肉身。这是一种什么东西呢?也许是灵魂。想到这,我内心一阵阵悲凉,眼泪在眼眶里涌动。是的,黑夜,你看不见我的眼泪。看不见。在我们被黑夜同化的那一刻,我们寻找一种光源。这光源也许就是我们自己。来自肉身深处那个寥廓的空间,幽微的空间。她问,想什么呢?我说,没。她说,我们也许是大地上的陌生人,一无所有的,什么也不是的,没有归宿的孤独者。在永生的梦魇里,作为惩罚,得重新开始人生。我看着她,盯着看,几乎要看到她的骨头里。她问,你看什么?我说,看你是人还是鬼?她笑了,是那么地温婉。她说,你说呢?我说,是鬼吧?还是个女鬼。她说,那你是什么?我沉默。我是什么?是什么?毛洁说,哥哥。问一个问题,能再见到你吗?哥哥。我说,怎么不能呢?倒是,我觉得这像一场梦似的,是梦吗?毛洁说,不是,是真实的。即使是梦的话,也是我们生活中需要的一种梦,你说呢,哥哥。我说,我送你回家吧?毛洁说,不用了。我们一起从桥上下来,毛洁钻进了一辆出租车,摇下车窗看着我说,我会找你的,哥哥。两年中,毛洁就再没出现过。接班之后,我囚禁在吊车的驾驶室里。车间里的灯光跟白天一样。下面的活不太多,干到凌晨两点多的时候,休息了。我倚在椅子上,又一次想到毛洁,我还是不能相信她是真实的,如果是真实的话,我更愿意相信,她是那个来渡我的人。也许毛洁可以是《天梯》剧本里的一个人物。对,就把她写进剧本里。甚至可以让她在剧中朗诵《神曲》里的一段话:你们在永恒的白昼中守望,黑夜或者睡眠也无法向你们隐瞒世间的一举一动。因此,我要加倍用心回答,好使对岸那个泪流满脸的人明白,罪孽必须以分量相等的悲苦偿还。不但源于天体运行的作用,更加藉由神圣的无边恩典,这个人在少年时期便已才华毕露,丰收可期。可是土地越是肥沃,当你撒下不良的种子,野草便只会越加繁茂。曾几何时,我只要让他注视我年轻的眼睛,便足以引导他行走正道。可是我一离开尘世,进入第二阶段的生命,他就立即误入歧途,把我弃之不顾。当我脱离肉身向灵界上升,变得更加美丽和圣洁,他却开始觉得我索然无味,对我的爱也随之减退,并且越加远离真理的道路,只懂追逐虚假伪善的幻影。我祈求他通过梦境或其他方法得到提示,呼唤他回归正途,但他却无动于衷,一切最终徒劳无功。看见他沉沦至此,拯救他的唯一方法,就是让他亲眼目睹地狱里那些受诅咒的灵魂。为此我来到死者的国度,含泪请求维吉尔做他的向导。如今在他渡过忘川,喝饮那洗涤的清泉之前,假使不让他以忏悔之心流下几行罪疚的眼泪,上帝的最高法令岂不是形同虚设?这样剧本里就有了爱,有了拯救,还缺少一些东西。5早上下班的时候,我还是给柳万东打了电话,电话没人接。炼钢厂的熔炼炉爆炸,喷出来的钢水烧死一人,烧伤两人。安全科的人说,有一个人的睾丸都烧掉了。我给柳万东发了短信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们的话剧还排吗?我在厂门口的小吃部吃早饭的时候,他回了一个短信说:“我在开会。话剧照常进行。”我回了一句:“好的。”也许因为我要把毛洁写进剧本之中,我有了动力。其实,这也是对我自己的一次救赎,我想。背景可以设计在经济危机,整个钢铁行业受到巨大的冲击。人们处在惶恐之中,向往着一座天梯的出现。个人的。集体的。小陈给我发短信说:“师哥,后天师傅烧三周年,师娘跟他儿子也从北京回来,你去吗?”我回说:“明天正好,我下第二个三班,我去,在哪集合?”小陈回信说:“西乡码头。”我说:“好的。几点?”小陈说:“早上八点。”我说:“好。到时候,你叫我一声,我怕我睡觉忘了。”小陈说:“好。”回家后,我蒙头就睡,晚上还一个三班。多年的倒班生活就是这样,更多的时间是在睡觉。下午醒的时候,我想了想剧本。毛洁仍没有联系我。我想,这已经不重要了。我会把她写进剧本里的。我心里偷笑。下班后,随便吃了一口早饭。这几年来,我习惯了随便。拦了一辆出租车,到了西乡码头。小陈和师母都没有到。我打电话给小陈。小陈说,我去火车站接师母了,我们正在路上呢。小陈退伍后,分配到轧钢厂,跟师傅学开吊车。我们就成了师兄弟。我们的关系比较要好。小陈没开几年吊车,他姐夫高升了,就找了关系到厂里给人开小车了。但我们的关系还保持着。偶尔,会在一起吃个饭。西乡码头的阳光很好,我坐在一个小店的门口,倚着柱子,困意就上来了,迷迷糊糊,睡着了。昨天晚上,下面的轧机出了毛病,在修理机器,我连眼都没合一下,不时地配合他们拆卸零件,然后,安装,不好使,再拆卸,再安装。眼皮就差用火柴棍支起来了。两个眼珠子瞪得酸溜溜的,直淌眼泪,眼眶都木了,眼珠子随时都可能从里面掉出来似的。除了抽烟,还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要不,实在是顶不住这黑夜的重压。再加上长时间坐着,腰椎都要折了。虽说,吊车工作更多是熟练工,但要保持高度集中,脑子里的一根弦时刻都要紧绷着,一个小的疏忽可能会让下面的工人轻者骨折,重者死亡。再加上一般都高空作业,所以,吊车被归入特殊工种。什么钳工、电工、焊工、铆工都算不上特殊工种。吊车这活,好人不愿意干,赖人想干还干不了,时刻都关系到人的性命。这么说,丝毫没有耸人听闻的意思。小陈他们喊我的时候,已经买好了纸钱、纸元宝,还有两瓶白酒。我跟师娘和师傅的儿子打招呼。师娘明显老了,从师傅出事后,她的头发就白了,现在更加灰白了。小陈说,又干了一宿吗?我说,是的。师傅的儿子在北京上学就留在那里工作了。他看上去很腼腆,文文静静的,不愿意说话。也许是不愿意与我们这样的粗人交流吧。我问了师娘在北京的情况。小陈在之前已经联系好了一艘小船。我们坐船航行在卡尔里海的海面上。海风吹得我困意全消失了。师娘看着我说,你也应该换一个工作了。别像你师傅,在轧钢厂干了一辈子了,要退休了,却……我笑了笑说,不好换。船上无话。师傅姓陈。前两年,轧钢厂突然买了卡尔里海中的一座岛屿,开发公墓。像师傅这样的年纪大的吊车工就被派过来工作。一个说法叫分流。公墓开发得差不多了,不知道哪个领导,突然,心血来潮,说什么,轧钢厂的公墓就要有轧钢厂的特点。就把一些废旧的机器运过来,安置在公墓之间。领导还美其名曰,这样我们的工人去世后,也不会寂寞。师傅就是在运送那些废旧机器的时候,出事了。船到了岛上。我们找到师傅的墓地,摆上供品,师娘还特意从兜里拿出一盒师傅喜欢吃的红烧肉,倒上了酒。我们给师傅磕头的时候,师娘在清理师傅坟上的荒草。我还给师傅点上了三支烟,只见那烟就仿佛师傅真的在吸一样,着得飞快。师傅也是一个烟鬼。那白色的烟灰静静地矗立着,耸然不倒。我相信,师傅抽了那烟。师傅也在坟墓里看着我们呢。从岛上回来,我请师娘吃了饭,在酒桌上,我又睡着了。我梦见了师傅……6在一个饭局上,一个年轻的女孩坐在邻桌有说有笑的。那女孩耳朵上的大耳环像两个圈子,晃来晃去。女孩穿了一件黑色的吊带裙,胸部很丰满。她笑的时候,胸部都跟着颤动起来。她的旁边坐着一个跟我年龄相仿的男人。我觉得眼熟,好像认识,又想不起来他是谁了。绞尽脑汁,我还是想不起来。也许是我过于专注那个女孩了,男人才把目光掠过来,飘飘荡荡地落在我的脸上。我感觉到那目光的不屑和冷漠的挑衅。但,很快,那目光就变得柔和了。他站了起来,向我走过来。我看见他的腿有些瘸。我还是警惕地握紧了桌上的啤酒瓶子,装作倒酒的样子。那女孩也愣住了,喊着他,你干什么去?他没有回头。距离我两米远的地方,他开始喊我,东山,是你吗?东山。我奇怪了,这个人竟然认识我。我放松了警惕,放开了手里的啤酒瓶子。也许是酒喝多了的原因,我懵懂地站起来说,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他说,你他妈的东山,连我都不认识了啊?我大声地说,你谁啊?他说,我是马建波啊。你都忘了啊?我们在轧钢厂一起开过吊车,后来我从吊车的梯子上摔下来了,腿瘸了,我就辞职了。想起来了吗?我多少清醒了一些,想起来了。他伸出手拉着我,看了看桌子上的人他都不认识,我也不想给他介绍。他说,到我那桌去坐一下吧。好几年没见了,你还在轧钢厂开吊车吗?我说,是的,把牢底坐穿。我跟着他去了他那桌,他给我介绍女孩叫小美。女孩看了看我,伸出她染了黑色指甲的手,跟我握手。很柔。很软。马建波问了一些工厂里的事情。我说,还是老样子。我问,你现在干什么呢?他掏出一张名片。我看见上面写着私家侦探。我说,靠,你行啊?干起私家侦探了。马建波说,也是为了糊口。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话,我免费。我笑了笑说,我能有什么事,除了在轧钢厂开吊车,要不就是睡觉。马建波问,你还写东西吗?你可是我认为的作家。我说,狗屁了。就是写字玩。马建波说,你谦虚了。我揣起了马建波的名片。这时候,我那桌已经在喊我了。马建波说,我们一起喝一杯吧?改天,我单独请你。女孩也举起了酒杯,她的黑指甲看上去很性感。7 柳万东打来电话问,剧本写得怎么样了?要快,再加上排练,30号就要汇演了。我请示了厂长,想把你借出来,可是,厂长说,生产任务紧,等排练的时候再说。你就克服一下。到时候,我请你吃饭。对了,说个小事,你不是喜欢买书吗?你可以把发票给我,我看能不能帮你报销。我没有说什么。我已经把这次创作当成我自己的事情了。因为毛洁,因为师傅,因为梦想。因为我黑暗弥漫的灵魂。我需要这样一座看不见的天梯。剧本写完了。我第一个就想给毛洁看看。可是,怎么都联系不上。电话也关机。这个神神秘秘的毛洁到底要干什么?关于她的身份我一直感到神秘。我陷入一种茫然的状态,突然,我想起了马建波。找出他的名片,给他打电话说,我想请你帮我调查一个人。我告诉了马建波毛洁的电话。这是我掌握的唯一数据。马建波有些头疼地说,我试试看吧。我说,谢谢。马建波甚至还问了我,这个女孩是我什么人?情人吗?我说不是。他又问了很多问题,但我都拒绝回答。给马建波打完电话,我又看了看剧本,我嘲笑自己说,这是我的“白日梦”。8我找柳万东讨论剧本。他给我递烟,说,你抽烟,我看看剧本,没想到,你还蛮快的。他独自点了支烟,看着剧本。刚下夜班,这次,我没有在乎,放松地倚在沙发上,跷起二郎腿,看到他办公室里的冬青很长时间没有修剪了。在冬天里,那绿还是让人有些惊心动魄。一会儿工夫我竟然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我梦见自己从高空坠落下来,下面是一个黑色的深渊,就像世界的尽头。那种坠落过程中的恐惧感,把我惊醒了。我发现身上多了件工作服棉袄,是柳万东帮我披上的。柳万东还在看剧本,看来他也抽了好多烟,屋子里烟雾缭绕的。我盯着他,只见他一会儿紧蹙着眉头,一会儿又放开了。或者抿着嘴,嘴唇动作几下。甚至还有磨牙的声音。从他叹气的声音中,我感觉到了他的愤怒。这愤怒是来自剧本里的,还是来自别的什么地方,我不知道。我没抱希望这个剧本能通过。我完成了,或者说是我的一个文字的作品。至于作为工厂领导的柳万东能否通过,对于我已经不重要了。我承认我很放松。我站起来,举起两个胳膊,伸了个懒腰,还依次甩了甩两条腿,在伸展胳膊的过程中,仿佛把昨夜全部的疲乏都从头上集中到了腰部,再一挺腰,那疲乏就跑到了腿上,我一甩腿,就都被我甩走了。身子一下子轻松了很多。浑身的骨头仿佛也变轻了。我走到那盆冬青跟前,伸手把几个枯黄的叶瓣从枝干上摘下来,扔到了根部,不久,它们会腐烂,变成肥料。我还拿起了旁边的水壶,给冬青浇了浇水,看着水珠晶莹剔透,滴在叶片上滚动,带起了叶片上的微尘,让叶片变得更干净了。饿了一宿,肚子叽里咕噜响起来。我看见柳万东的更衣箱里有一盒拆开的苏打饼干,伸手拿了两块,吃了起来,还顺手在饮水机上倒了杯水。我在惦记一只鸟。天亮的时候,黎明的晨曦裹挟着寒冷,从厂房上面几块灰扑扑的玻璃钢上透过来。有早上的寒霜,从钢架结构的上方飘落下来,让我误以为是下雪了。今冬,还没有下雪呢,气候干燥寒冷,再这样下去人怎么受得了。就在我盯着那些晶莹的霜体落下的过程中,我感觉到它们是那么轻,那么轻,落到黑色的铁上,纷纷融化,水珠像从铁金属的内部渗出来似的。突然,我听到一声鸟鸣,我看到一只黑色的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误入到厂房里。它落在草枕上,啄食着上面的草籽。我开动吊车,机器发出的声音,让它惶恐地飞起来,漫无目的,在封闭的厂房内,四处冲撞着,找不到出口。没有人能帮它,没有。我在心里,祝它好运。我听到柳万东打火机打火的声音。我刚刚走神了。我看见他点烟,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从鼻子里喷出来。眼睛还盯着剧本。你们的生活让我感到陌生,柳万东说。他的声音带着沉重。陌生中我能感觉到你写的痛苦、挣扎、抵抗,还有你的爱,个人的,还有对这个集体的忧患的爱。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一个工人竟然能对一个工厂存在这样的忧思,难得。说句实在的话,我也没有。这么多年,在官场上,我见得多了,也麻木了。我一直想保持一种清流,一种可能的洁身自好,但我想,我没有做到。我也只是为了仕途和生存而活着,我承认我麻木了。我很少或者说没有想到你们的生活竟然是这样的。如果你写的是你们真实生活的话。我一直没有接话,但他这句“如果你写的是你们真实生活的话”,我开始说话了。我说,我写的是真实的,尽管有文学的部分。你们成天在机关里,你们看到了什么?你们听到了什么?在那些报表和汇报中,你们能看到和听到真实吗?不能。其实,你刚才说你麻木,我何尝又不麻木呢?不麻木又能怎样呢?我这么说没有谴责你的意思。我只期望真正有人关心一下,我们的生活,我们工作的状态,而不是仅仅关心生产任务。我们不是机器,但你们已经把我们变成了机器,我只是工作,工作,成为机器的一部分……可你们想到过吗?我们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是人……我承认我说话有些激动了。“机器坏了还要保养修理,可我们人生病了,就要扣奖金或者转岗。其实,不像很多领导想象的那样我们只是干活挣钱……你不觉得这样太冷漠了吗?没有人性吗?我这样说,可能尖锐了,但我不是针对你。”柳万东说,从你的文字里,我理解你说的话。但陈师傅在轧钢厂公墓述说这部分是否能隐去“轧钢厂公墓”,这样太明显了,也不好通过。我有点犹豫,说,处理一下,是可以的。柳万东说,除了这部分,其他的我都感觉很好,你写出了你们这代和80后这代人的精神状态,我们确实应该关心和了解一下你们的精神状态,而不是只关心产量。就像你说的,我们是人,不是机器。我点了点头,说,像老一辈的那种集体荣誉感,还有他们的奉献精神是来自于信仰,而我们已经没有了信仰,我们更多囚禁在你们定的制度里,你们没有给我们可能的自由、民主,对集体的憧憬的自由和民主,我们没有。我们是被异化的……我为什么这么激动?我还有很多话要说,我说话的语速很快,语无伦次,像机关枪。但,我还是停下来,不想说了。也许因为困顿,我连连打着哈欠。柳万东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但我从他的表情上看出来,他听进去我说的话了。他绕开话题回到剧本上,说,从个人的角度讲,我更喜欢毛洁这个人物,还有东山这个人物。他们的身上带有一种理想主义的激情。问个八卦的问题,毛洁是谁?我说,我认识的一个女孩。柳万东问,她是干什么的?我说,不知道。也许她就是为了这个剧本而存在的吧。我笑了笑。柳万东说,其实,我的心里何尝不存在这样的一座天梯呢?每个人都有他们不一样的天梯。你说呢?我说,是的。我太困了,说,你觉得这个剧本可以排演吗?柳万东说,很好啊,可以,相信会让很多人大吃一惊的。完全可以跟大剧院的话剧媲美了。明天我就召集厂里的文艺骨干,由你来挑选人物。我一会儿就打电话,把你借出来。让你受累了。回去睡觉吧。对了,还有人物小林的那些情色的部分,我想也处理一下吧,你觉得呢?我说,可以。临出门的时候,我问,今天晚上的夜班我还上吗?柳万东为难地看着我说,再上一个吧。我“嗯”了一声,走了。9钱英年说,工厂里撒满了被遗忘的青春骸骨,还有很多正在淹没的青春,《天梯》企图唤醒那些青春的生命。钱英年是我多年的朋友,他在市话剧团,一年也导不了一个话剧。我请他来帮我,毕竟我没导过。再加上我还要演,我吃不消的。他四十多岁,头发已经白了,有些自来卷。鼻子上架着一副眼镜,眼镜后面的眼睛让人感觉到总是睡不醒似的。他细读了剧本,看了看厂里的那几个文艺骨干,撇了撇嘴,小声地对我说,你这个剧本给他们这些人演白瞎了。我笑了笑,贴着他的耳朵说,你就将就将就吧,就当帮我了。我扮演东山。柳万东扮演师傅。扮演小林的是一个叫冯海涛的。毛洁的扮演者叫严静,是厂医务科的医生。我很不满意她,她的气质还有体型跟毛洁相差太远了。还有,她看上去有些老,两个乳房即使戴着胸罩也像两个口袋。对这个女人,我没什么好感。还记得有一次夜班,我肚子疼去医务科找点药吃,没想到,那天晚上她值班。我动了几下门,是锁着的,等我从窗户看进去,发现她正跟一个男人在床上肉搏呢。我敲了敲窗户,那个男人吓了一跳,连忙停止了动作,从她身上翻下来。她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看着我。正好有一个小气窗,她伸手打开问我,有事吗?我说,肚子疼,想找点药吃。她生气地说,肚子疼,你去医院啊?我看不了。我说,找点止疼的就好。她从床上起来,披了件白大褂,找出一小盒药递给我。她蔑视地看着我。我当然知道她瞧不起我们工人。对于严静扮演毛洁,我就像跟一个老婊子搭戏,找不到感觉。我甚至冲动地想劝柳万东放弃这次汇演,随便找个唱歌的节目对付过去得了。我跟柳万东探讨过,但他不同意。他安慰我说,再找找,如果找到合适的就把严静换了,找不到就对付。我没有办法了。倒是钱英年对严静很满意,两个人说了几句话就热火朝天了。严静说,我上大学的时候,在剧社里还演过朱丽叶呢!钱英年说,我在大学里演的是罗密欧。两个人搭讪着,旁若无人。冯海涛倒是很不错,话也不多,躲角落里看着手机里的玄幻小说。不时抬头看看我们。他那一头染过的黄色头发我看不惯。后来,他发表意见对我说,你小看了我们80后。我说,在排练的过程中修改。你就按你的真实状态去演就好。他电话很多,不时出去接电话。在厕所里,我听到他说有人因为打网络游戏跟人在网吧约架,打起来了,还捅伤一个人。他说,不过还是要谢谢你,没有你的戏,我还要在下面倒班,辛苦死了。本来,今天的约架我也要去的,但我说厂里有事,就躲过去了。冯海涛比我小一轮,也是属虎的。除了那一头黄毛,我喜欢这个小兄弟。排练就这么开始了。我对扮演毛洁的严静还是不能适应,在对词的时候,我总感觉她老婊子般地卖弄风情。她还对钱英年开玩笑说,我的天梯在我的两腿之间。我恶心得想吐。找不到我心里的毛洁扮演者,眼下只能对付。我甚至诱导她,让她回到她刚入厂时的青春梦想的幻灭。我企图从她的青春里找到那一份可能的纯洁。网上说,有导演为了让演员入戏,给她们看黄片。我只是让严静回到她的青春年代。这下坏了。她哭了。但这也许就是我要的,也许这泪水能清洗掉她身上的一些东西。她说,不演了。还是柳万东劝她,她才勉强答应下来。但整个人郁郁寡欢的,就是钱英年逗她,脸上也不见了那种媚笑和骚劲。下午,冯海涛来晚了。我问,干什么去了?冯海涛说,那个在网吧捅人的朋友,跑了。因为之前,他们通过电话,所以警察找到他去询问。我说了,我跟你们在一起,到时候,你要给我作证啊!他本来气焰嚣张的,现在看上去有些萎蔫。对词的时候,神情恍惚,丢三落四的。柳万东倒是表现得很好,他毕竟是领导,我不好说什么。但为了这个话剧能像一件艺术品一样呈现在观众的面前,我还是说了真话。他没有找到那种情绪,很难入戏,对词的时候,就像朗诵,很是僵硬,没有感情。我提出一个建议说,改天我领你去轧钢厂公墓看看,也许,你会找到一些什么。这样下去,这台戏会搞砸的。现在只是对词阶段,还有灯光和舞美都没介入。我忧心忡忡。晚上,严静竟然给我打电话,说,她大学毕业的时候,本来想留在省城的,可是男朋友甩了她。她父亲利用老战友的关系就分配到我们厂医务科了。没想到一个厂长看上她了,然后,又甩了她,还有车间主任也找她。她就开始破罐子破摔了。找了一个做钳工的丈夫,知道了她的过去,就打她,折磨她,她就离婚了。她后来,还用手机给我发了很多她年轻的时候写的诗歌,看上去,还不错。她的经历,让我对她的感觉多少有些转变,但我还是想换下她。因为她离我的毛洁的形象,太远了。她还说,钱英年几次约她出去吃饭,她都拒绝了。她说,钱英年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两只眼睛色迷迷的。我知道他要我什么。我也有我的天梯,但是什么?我是那么模糊,这么多年,我都认为我的天梯在我的两腿之间,让男人去攀爬,现在,有你的这个戏,我要重新思考我的天梯是什么了。它模糊,但它存在。希望你能帮我找到它。我安慰着她说,会找到的。10钱英年说他把我的剧本发给省城的老费了。老费还没回话。我们文化宫的灯光和舞美都是业余水平的,如果能得到老费的支持,就更完美了。我知道老费,看过他导演的戏。这个人的水平很高,不知道他能否看得上我这个业余水平的剧作。钱英年跟我说话的时候,看着严静。严静今天化了妆,有些浓妆艳抹的意思了。钱英年凑过去,花言巧语地夸严静美丽,像淑女了。严静倒没有丝毫的惊喜,而是抿着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眼睛里深藏着忧郁。她多少有些入戏了。是她的情绪,而不是浓妆艳抹。我哈欠连连,因为这么多年的夜班生活,我还没有缓过来。就像倒时差似的,我不能适应白天不睡觉的习惯。钱英年说,你怎么了?像吸了毒似的。柳万东没有来,说有紧急的会议。冯海涛神神秘秘地走过来跟我说,你还不知道吧?副厂长跑了,跑到加拿大了。对厂里的很多事情,我是不关心的。除了工作,更多的时候,我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但我还是好奇,问,什么情况?副厂长在设备改造的过程中,贪了一个多亿。前几天突然失踪了,厂里接到一封来自加拿大的信,是副厂长的辞职信。我瞪大了眼睛说,贪了这么多!冯海涛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继续说,副厂长大学的时候是在北京念的,后来犯了错误,回来了,他妈在厂里的人事科,他就当上了锻钢车间的技术员,从技术员开始到段长,直到副厂长……没想到,就这么跑了。这回我们厂有好戏看了。柳万东开会回来,脸色阴沉着。我们都没有问。他对词的过程中,充满了愤怒的声音。副厂长跑了这件事连马建波都知道了,打电话问我。我说,我又不是反贪部门的,我听说了。我叫你帮我查的事情,怎么样了?马建波说还在查,但还没找到你说的那个人。这个毛洁到底是什么人呢?我说,你一定要帮我找到这个人。马建波说,兄弟的事,我一定会肝脑涂地的。我说,谢谢。马建波问,你没上班吗?在干什么?要不要出来喝一杯?我说,在排戏。马建波问,排什么?我说,工厂里的一个汇演,我写了个剧本,叫《天梯》。这时候,我想,马建波这个人物应该加到戏里的。我随口说,我把你也写进这个戏了。一个瘸子。马建波说,有床上戏吗?我喜欢床上戏。我说,没有。马建波,要不要我本色出演?我说,好啊。但,我更希望你能帮我找到我要找的那个人。马建波说,我开玩笑的,我才不会去演呢。工厂对于我是一场噩梦,我可不想噩梦连连,那回是我的腿,如果再回去的话,说不定我的小命都不保了,我还想多活几年,好好享受生活呢。演的时候,我去看看。我说,欢迎。在休息的时候,严静竟然拿出一本《汪国真诗集》,说,我翻了很长时间,才找出来的。那时候,我很迷他的诗歌。我笑了笑。冯海涛说,东哥,我们是否也来点儿穿越?我同样笑笑。我对柳万东说,还想再加一个人物,就是马建波那种类型的。我说了马建波的故事。柳万东同意了,打电话开始联系人。除了对词,这一上午,他都没怎么说话。中午我们在食堂吃饭。柳万东没有来,他说,还有一个会,公司要来人,你们陪好钱导演。我就不陪了,等汇演完,我请大家去万豪大酒店。他跟钱英年说,对不住了。钱英年说,没什么的,以前排戏都吃盒饭的。柳万东走后,我拍着钱英年的肩膀说,让你看看工人们的食堂,你也体验一下工人的生活。严静说,我姐打来电话说我爸失踪了,我要去找找,下午会晚点儿回来,到时候你跟柳主席说一声。我说,好的。钱英年嬉笑着说,不会是去约会吧?严静说,去你的。严静走后,钱英年对我说,这个女人怎么变了个人似的?我笑笑。食堂里一片慌乱。干了一上午活的工人们饥饿地拥挤着打饭。我对钱英年说,你们去坐着,我去打饭。冯海涛抢先了一步说,我去吧,东山哥。我说,挑最好的,我这还有饭卡。有几个我认识的工友,跟我点头打着招呼。我和钱英年坐着吸烟。钱英年转着脑袋四处看着。我知道他在看什么。我厌恶食堂里的那股味,平时,我要是能在外面买点的话,我是不来食堂的,贵不说,做的也不好吃。这座食堂是后建的,以前这个地方是一个老车间,墙上还写着“文革”时候的标语“毛主席万岁”什么的字样。改造的时候,扒掉了,就建了食堂。因为拥挤,一个女孩端着饭盘闪了一下,菜汤都洒在了我的裤子上。她脸红地看着我说,对不起。我抬头看着她说,没事。我看她的时候,惊呆了。这个人长得怎么那么像毛洁!这时候,冯海涛把饭打回来了。红烧肉,还有木耳炒肉。我招呼钱英年吃饭,说,对付吃一口,等会演完了,请你吃大餐。钱英年吃了几口,露出难看的表情,看了看我说,这饭菜也太难吃了,你们平时就吃这些吗?我说,是的。我们管它叫“猪食”。钱英年几乎呕吐出来,放下筷子不吃了。我说,你别这样,你大盘子吃惯了,这样也算体验生活了。你看我们的那些工友,一个个狼吞虎咽的,吃得多香。钱英年又勉强吃了几口,还是放下了,皱着眉头。我也饿了,早上没吃。我也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我真是饿了,把钱英年没吃的几块红烧肉夹过来,把肉皮上的几根猪毛拔掉,然后拌了拌米饭吃下去。钱英年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我笑了笑。我说,你他妈的别用这样的眼光看我,你养尊处优惯了。这就是我们的生活。冯海涛一边吃饭一边摆弄着手机。我看见面前递过来几张洁白的纸巾。我抬起头,是刚才的那个女孩。她说,擦擦你的裤子吧。我笑着说,没事。你哪个车间的?她说,原料车间的。我说,我吊车车间的。她把纸巾放在桌子上,转身走了。我怔怔地发呆。我对钱英年说,你看刚才的那个女孩怎么样?让她来扮演毛洁,你不觉得她的气质上很像我写的那个毛洁吗?钱英年转着头四处寻找着那个女孩,只见她安静地坐在一个角落里吃饭。我也看过去,越看感觉越像毛洁。钱英年说,真的很像你写的毛洁。你能邀请她加入吗?我说试试看吧。一个工友吃完饭,过来递给我一支烟,说,这两天怎么没看见你上班?忙啥呢?我说,厂里有个文艺汇演,把我借出来几天。他说,你这两天不上班,我们班组这个月的竞赛看来要泡汤了。那个吊车司机开得简直像牛车。我笑笑说,那是为了你们的安全。他说,慢也行,可是手太差了,上午差点儿把吴老二给挤在钢堆里了,吓得吴老二都尿裤子了,把那吊车工骂得狗血喷头。那吊车工也老实,一声没吭。我说,你们就知道骂人,欺负老实人。要是我在的话,你们骂我试试,折磨死你们。他嘿嘿傻笑说,但你的活干得好,就是脾气不好。不说了,下午的活还一大堆呢,三趟车皮等着装呢。他走后,等我再转身看那个女孩的时候,她不见了。我问钱英年,你看到那个女孩往哪个方向走了吗?钱英年说,没看到。我连忙跑出食堂大门,连个人影都没看到。钱英年也追出来说,你一定要找到这个女孩,让她来扮演毛洁。我说,怎么找啊?又不知道人家的名字,我总不能去原料车间一个岗位一个岗位地找吧。冯海涛站在身边说,我有个办法。我问,什么办法?你可以在原料车间的的澡堂子门口等她下班。除非她不洗澡。再说了,原料车间那么埋汰,她不可能不洗澡的。这倒是一个不错的主意。下班的时候,我果然去原料车间的澡堂子门口,等了很长时间,看着一个个洗得干净的女工脱去她们的工作服,穿着光鲜地从里面走出来,但是没有她。我有些失望。11早晨飘起了雪。我起得很早,我要去原料车间的澡堂子门口等那个女孩。在澡堂子门口,寒风吹得我瑟瑟发抖。我紧紧地亮着胳膊抱着肩膀。看着那些女工一个个光鲜地进去,然后换上工作服从里面走出来。我眼睛一亮,看到了那个女孩,我喊着,喂――其他的女工也转过头看着我。我走过去,那个女孩认出了我。她惊恐地看着我,看我的裤子。我还穿昨天的那条裤子,没有换。上面的油渍还在。她问,你要干什么?不会让我赔你的裤子吧?我说,不是。她说,那你干什么?大不了,你脱下来,我给你洗洗,你不会追到这里来吧?我说,你误会了。其他的女工也围过来,看着我,好像我是一个流氓分子似的。我说,都别这么看着我啊,我不是坏人。我有事想单独跟她说。其他的女工又看了看我,才走开,还转头对她说,快点儿,别迟到了,迟到要扣钱的。女孩问我,什么事?你说吧。她的眼睛盯着我的裤子看着。她竟然也是一个单眼皮。脸上充满了蓬勃的朝气,两只眼睛忽闪忽闪的,长长的睫毛掩映着她明亮的眼睛。她的头发看上去比毛洁的要长。毛洁是短发。她有些害羞地看着我说,有什么事吗?快说,你看我干什么?你认识我吗?还是你想……那一套现在过时了,我有男朋友了。我说,你误会了。她说,那就快说。一会儿,我要迟到了。她的某种跟毛洁一样的气质从蓝色的工作服里溢出来,在我的眼前流淌着。她急了,说,你再不说的话,我走了。我说,有这么一个事,厂里有一个文艺汇演,我写了一个本子,想请你去扮演我剧本里的人物。我说着,掏出来打印好的一份剧本,递给她。她翻了翻剧本,一下子就看到毛洁的那段很长的台词,动了一下眉头说,这段话不是《神曲》里的吗?我在剧本里没有注明那段话是引用《神曲》的。我诧异地看着她说,火眼金睛啊!是的,那段话就是《神曲》里的。《神曲》那么长,连我这个总看书的人也记不住的,我引用的时候,也是从书上找到的,没想到她一眼就看出来了。刮目相看。她还在看剧本。我说,就是这件事,如果你同意的话,我可以联系厂工会主席,把你借出来。也许,汇演后,能给一点儿补贴。她抬眼看了看我,说,我看过你写的东西,在网上。我也害羞了,我在人前很少提及我写的文字的。我说,都是写着玩的。她说,从你的文字里能看出你对文字的敬畏,你在你的文字里追寻那不可能的幻美的灵魂。我说,你高看我了。她抿嘴笑了笑。我说,你同意了吗?你要同意的话,就赶快加入我们的团队吧,没几天就汇演了。她说,我从来没演过,能行吗?她露出不自信的语气。我说,没问题。我的直觉告诉我,你能行的。她说,你就那么相信你的直觉吗?我笑笑说,是的。她说,那好吧,如果你能把我借调出去,不用上班,也不错。我问,你叫什么名字?她说,余晓。我说,以前我在原料车间开过吊车,怎么没见过你呢?她说,我刚分来不久。我说,那这就去跟工会主席说。她把剧本递给我。我说,你拿着吧,要是不能把你借出来,还希望你多多批评呢。她说,谢谢。她说,那我上班去了。她转身走了。我冲着她的背影,喊着,余晓。她笑着,回头问,还有事吗?我说,没有了。本来我想问问她是否跟毛洁有什么关系。看来,这是不可能的。我转身的时候,她喊我,喂。我回头问,有什么事吗?你不会改变主意了吧?她说,不是,只是我还要照顾家里的病人,到时候,希望你能给说说,我每天下午都要提前一个小时走的。我说好的。后来我才知道,余晓的母亲在动迁的过程中,跟房地产开发商发生了矛盾,被打了。去找柳万东的路上,我挠头的问题是怎么跟严静说,把她换掉。她会同意吗?尽管她看上去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但她要是不同意的话,闹起来,还是会变回原形的。我在心里祈祷着她会答应。我甚至构思了另一个方式,就是让她也变成剧本里的一个人物,这样的话,剧本看上去就会丰满很多。就这么办。找到柳万东,他同意了,连忙打电话给原料车间。那个车间主任很通情达理,同意了。我在旁边说,让余晓马上过来报到。柳万东笑着看我说,你开吊车真是白瞎了。我也笑了,哈哈地笑着。严静打来电话说,父亲还没找到,她去电视台登寻人启事,完事就过来。钱英年说,老费看了剧本,认为这是他近年看到的少有的反映工人生活的好剧本,他打算从省城过来。我说了灯光和舞美的问题。他说,他来看看,如果可以的话,舞美和灯光,他从省城帮着解决。我兴奋得几乎大叫起来。我对柳万东说,有贵人相助,这回我们的这场话剧一定能叫响的。一扫这么多年我们厂在公司的不良印象。柳万东倒是有些悲观地说,希望如此。冯海涛突然提了一句,副厂长的事解决了吗?能引渡回来吗?柳万东挥手说,不提这事,相信纪检部门会给我们工人一个好的交代的。我们好好排戏吧。冯海涛吐了吐舌头,不吭声了。余晓很快就来了,看上去还有些紧张。我们对了对词,她好像有些感觉了。她对我说,从剧本里,我仿佛看到了我的未来。我才工作不长时间,已经多少感觉到你剧本里写的那种压抑和异化了。我说,同样你也会找到属于你的天梯。余晓看着我说,是一种抵抗吗?还是来自内心的,精神的?我说,寻找天梯的过程,也许就是一个人活着的过程,始自于绝望之上的希望吧。余晓说,你描写的工厂让我感到惶恐、不安、茫然、迷惘,但我相信这也是我即将经历的未来。我说,恰恰这些是我已经经历过的。我呈现它们,让更多的人看到我们存在的现实。我相信余晓能理解我说的话。钱英年嘲笑我说,东山,你入戏太深了。余晓说,你剧本里的毛洁太高尚了,我演不了。我发现,我有些害怕这个人物,她就像一面镜子,照出我的丑恶来。我不敢面对。我生气了,说,我说你能演你就能演。余晓小声嘟囔了一句,怎么还被你绑架了啊?我没吭声。她看着我阴沉着脸,再没说什么。下午,柳万东找来一辆车,我们去轧钢厂公墓。车开到西乡码头的时候,天冷得厉害,钱英年说,这么冷的天,我就不去了,我坐公共汽车回去了。我看着他冻得都要萎缩了,我说,好吧。其实,你应该去看看的。钱英年摇头说,算命的说我今年最好别到那些忌讳的地方。殡仪馆。公墓。车祸现场。刚才我想起来,所以,我就不去了。我不好挽留。钱英年看了眼严静,严静扭过头去,没看他。钱英年悻悻地下车,向公共汽车站走去。余晓问,晚上我们能赶回来吗?我还要给我妈送饭呢。我说,没有意外的话,我们能回来的。余晓也不说话了。冯海涛低头玩着手机。我在西乡码头买了两捆纸钱,还特意给师傅买了两瓶白酒。正宗的红星二锅头。路上,我看到一个男人在电线杆子上贴着寻人启事。严静说,你看,那寻人启事上的照片是那个人自己。我好奇地看过去,那个男人慌张地看着我。我恶作剧地说,我是城管的,赶快把你的寻人启事揭掉。那男人瞪大眼睛看着我,骂了句,我操你妈。骂完,他就跑远了。严静在旁边笑。柳万东找了条船,不过那船主说,我不能等你们,你们要回来的时候,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们。我看着他,蓬头垢面的,两只手缩在袖筒里,嘴里叼着根烟。我有些不相信他,说,那我们先付你一半的钱,你来接我们后,我们再把钱都给你。他说,好吧。但你运的这些祭奠死人的东西,我忌讳,你要多给我二十块钱。严静在旁边说,你这不是敲诈吗?那人说,不坐,你们就去找别人的船吧。我说,好的,就多给你二十块钱。严静鼻子哼了一声,瞪了我一眼。余晓和冯海涛抬着那两捆纸钱,看上去很累。冯海涛开玩笑说,要是我们有这些真钱就好了,就不用上班了,起码也有几百万了。余晓一直沉着,没有说话。海水湛蓝。海风很大。余晓穿着一身白色的羽绒服坐在在船头上。冯海涛冻得连手机也不玩了,说,这鬼冷的天,我们要去看鬼吗?我没有说话,看着海面上有两只白色的海鸟在飞翔着,其中的一只潜入海水中。严静给她大姐打电话说,你去看看胶丸路发现了一个老头,说很像我们要找的人,你去看看。我在上班呢。柳万东接了厂里的一个电话,一直没有说话。余晓说,这片海真的好长时间没来过了,上次来还是小时候,母亲领着我来的。她说着,站在船头上看着浩渺的海域。冯海涛突然问我,东山哥,你说钓鱼岛会打起来吗?我说,不知道。严静给我看了一条短信,是钱英年发来的。钱英年的话有些肉麻。我叹息着说,这个钱英年,从我认识他那一天起他就是这样的。天真冷,海风刮在脸上,像刀割似的。我想,这次轧钢厂公墓之旅,也许是《天梯》的一个过程。希望老天保佑《天梯》的成功。我嘲笑自己何时变得这么认真了。柳万东透露一个小道消息说,下个月我们可能只开半个月工资了。这下炸锅了。冯海涛说,是因为副厂长的事吗?严静尖叫着说,那日子怎么过啊?余晓低声说,我妈的住院费还等着我开资去交呢。柳万东说,都是暂时的,相信我们厂会渡过难关的。一阵伤感的沉默被严静打破了。严静说,我想起来了,我在轧钢厂公墓还有一块墓地呢。我说,我也有一块。柳万东看着我们,问是怎么回事?余晓和冯海涛都瞪着眼睛看着我们。冯海涛说,你们可是真有先见之明啊。这么早就把墓地买好了,现在的墓地比房子还贵呢。严静说,当年开发轧钢厂公墓的时候,你们都还没来厂里呢。当年是强行集资入股,每个工人拿出五千块钱就可以有一块墓地。你不拿出五千块钱,就可能转岗或者下岗。还说日后会分红,可到现在,我们一分钱也没得到。不过,现在看,这公墓的价格还真涨了。看来,我们还是赚了。小冯,你如果觉得合适的话,我可以原价转让给你。冯海涛说,我不要,我不想生前就安排好死后的事情。我说,不过后来这个工程成了烂尾,也不知道我们当年的合同是否还会有效?严静说,当然应该有效的,要不我们就去上访。我听说,有房地产商想接这个工程继续开发的。柳主席,你没听说吗?柳万东说,我刚来不久,厂里的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轧钢厂的水很深啊?弄不好,连我都可能会被淹死。他叹息着。余晓也融入了我们的谈话说,我想考公务员,不想在这厂里长干。严静说,你们还年轻,会更有出息的,像我这么老了,熬吧,就盼着早点退休了。我说,我也是。柳万东说,也别都这么悲观,相信会好起来的。我们都知道柳万东的话是安慰我们。冯海涛说,我一个朋友的厂子破产了,还分了七八万块钱呢,现在自己干,也发了。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的。过一天是一天。我就是这个态度。冯海涛看着我说,元芳你怎么看?我说,还是那句话,始自于绝望之上的希望,总还是有希望的。就像我们在剧本里寻找的“天梯”一样。当天梯从天堂里下来的时候,我们在刹那间是兴奋的,以为我们就要到达天堂般的乐园了,可是,在我们要爬上天梯的时候,我们会感到恐惧,我们挣扎着,彷徨着,我们爬上了天梯,我们在天梯上看到下面的世界,我们好像看清楚了,但我们真的看清楚了吗?那毕竟是我们生活的地方,也许只有在那里苦楚地挣扎才有意味,所以,我们还是会从天梯上下来,回到地面上来……不是有人说过,活着是什么?活着就是折腾。我们可以逃离,但逃离之后我们就真的能解脱了吗?我们可以逃出工厂,逃到社会上去,社会上就会比工厂里好吗?但我们终究无法逃离出这个宇宙吧?每个人平衡自己的心态很重要。余晓看着我,仿佛在看着一个陌生人。冯海涛说,你说得太高深了,我不懂。不过,你说的活着就是折腾,我同意。你看美剧《越狱》吗?我喜欢那个结尾。我说,那就是真实的吗?那只不过是很多人的梦想,是虚构的。余晓的一句话吓了我一跳。余晓说,恰恰是那部分虚的东西让我们的活着有了意义。我看着余晓笑了笑。我承认我笑得很甜,很甜,仿佛心里面有蜜汁在流淌着。柳万东说,你们真是年轻人,看来我老了。船到了,靠岸。我们登上岛屿。那船转头,我说,我们打电话的时候,别忘了来接我们。那人没有说话,划船走了。当年这个岛上还有几户人家,后来都搬走了。还能看到几处破旧的民房,风吹雨淋的都倒塌了。余晓和冯海涛都很好奇地四处看着。严静说,我要找找我的那块墓地,据说,还有一块生铁的墓碑呢。我说,我们先把纸烧了,祭奠一下我们轧钢厂先辈们的魂灵。我们找了一块空地,四周堆放的破旧机器都生锈了,像巨大的骨骼。我们在空地上烧纸,火焰熊熊地燃烧起来。我们一边烤火,一边肃穆地盯着那些火焰。一阵钝痛袭上我的胸口。火焰是那么耀眼,那么明亮。火光中,我仿佛看到那些先辈们的欢笑声,哗然地在岛屿的上空响起。烧过纸后,我找到师傅的墓地,给他敬了酒。严静一直没有找到她的墓碑,看上去很失落,一副上当受骗的样子。整个岛屿看上去是那么地破败,狼藉不堪。一些施工的工具扔在地上,都生锈了,还有那些散落的混凝土,都被风化了,踩上去,就碎了。施工留下的垃圾也遍地都是,有的被风吹到了石头的角落里。冯海涛拉着我指了指一个东西,是一个用过的避孕套,已经发黄。我找到了我的墓碑的位置,不过那个地方我一点都不喜欢。我倒是看上了一块巨石,我想,将来如果可能的话,就在这个巨石上凿一个洞,把我的骨灰封存在里面,然后刻上我的名字“东山之墓”。死后,我的魂灵可以在这石头上晒太阳,看海鸟。我暗自在心里笑了笑。突然,余晓喊叫起来。我们跑过去,看到巨石的不远处,有一个老头坐在一块墓碑的旁边。严静冲过去,喊叫着,爹,爹,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老头回头看了看我们。严静埋怨着说,爹,你让我们好找,我们还以为你……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老头说,吴英雄托梦给我,说想我了。吴英雄当年在轧钢厂的一次变压器爆炸中,救过我的命。严静说,这大冬天的,你没冻坏吧?老头说,有火。我不冷。这真是一个意外,严静竟然在岛上找到她爹。在岛上待了两个多小时,我们联系那个船主,竟然没有人接听电话。余晓在冯海涛帮助下,爬到了那块巨石上,站在上面遥看着远方。冯海涛问,你看到了什么?余晓说,大海。冯海涛说,废话,你在海上看到的不是大海,还能是什么?余晓仍站在巨石上面看着远方。起伏的波浪就像一个颤动的天梯,从远处延伸过来,铺排着,把她带到更远方,那远方是什么?她看到了什么,没人知道。严静搀扶着她爹,坐在石头上。老头对严静说,你给你吴伯伯敬个礼吧,他毕竟救过我,没有他,也就没有你。严静弯腰敬礼。柳万东一直表情严肃,一句话都没说。但我能感觉到他内心的沉重。他甚至还抚摸了一下那些生锈的机器,铁锈粘了一手。他还掏出手绢,仔细地擦拭着竖在那里的几个工人形象的雕塑,然后像老朋友一样,在他们的肩膀上拍了拍。天马上就要黑了,也越来越冷了。大家都很着急。冯海涛说,上中学的时候,我们参观过烈士陵园,你却带我们来这鬼地方,现在没有船,我们怎么回去啊?这晚上还不都冻死了啊?我只好联系小陈,让他开车赶过来,帮我联系船。12冯海涛跟我说,我想追余晓做我的女朋友,你看能行吗?我笑笑,没说话。冯海涛说,你倒吭个声啊?我说,够呛。冯海涛说,我爸说了,只要我有女朋友打算结婚,就会给我买房买车的。我说,也许余晓看重的不是这些。冯海涛问,那她看重什么?我说,我又不是余晓,我怎么可能知道呢?冯海涛显得很沮丧。钱英年出事了。他那天从西乡码头回来,没有回家,而是找了一家足疗店嫖娼,被抓了。我很后悔找钱英年来帮忙。我觉得他有些玷污我的《天梯》。我婉言谢绝了他的好意,不让他再来帮我们排戏了。老费还没有来。我猜也许钱英年说了我什么坏话,他不来了。严静看出我为老费的事心情不好。她说,要不我去找钱英年谈谈。我说,不用。老费不来就不来吧。相信很多问题我们会自己解决的。余晓没有来。她因为母亲的事把房地产商告上了法庭,今天开庭。后来,余晓发来一条短信说,败诉了。柳万东倒是带来一条好消息,他说,他已经把重新开发轧钢厂公墓的报告交上去。以后只要是轧钢厂的职工逝世,都可以免费享受一块墓地。这是好消息,我想。13我的胃病犯了。溃疡出血。打了几天滴流。多少好了一些,又开始排戏。严静从厂医务科拿来我需要的药,在排练的现场给我打点滴。严静说,我成了你的私人保健医生了。我笑笑说,谢谢。我对柳万东说,我要是牺牲了,这可是工亡,你可以给我一个烈士当当。柳万东说,你不会牺牲的,你的好日子就要开始了。我问,什么意思?柳万东说,难道《天梯》就要汇演了,不是你希望的吗?我嘿嘿地傻笑。我说,能怎么样?汇演完了,我还不是要回车间开吊车。我说,你还记得轧钢厂公墓的那块巨石吗?我要是真的牺牲了,就把那块大石头给我吧,做我的墓地。余晓给我买了水果,洗了,递给我一个苹果说,不说这些好吗?严静说,你不会牺牲的,你小瞧了我这个医大毕业的医生了,我会治好你的。冯海涛告诉我,余晓已经报名公务员考试了。我单独问了余晓,说我支持你。但是,没有你这样的人以后在轧钢厂我会寂寞的。余晓看着我说,什么意思?你不会爱上我了吧?我说,怎么会?我都可以当你叔叔了。余晓问,毛洁是真实存在的吗?我犹豫了一下说,是的。余晓问,你爱她吗?我说,爱,但不是你说的那种,是另一种。余晓说,精神之爱吗?我说,是的。余晓问,她现在在什么地方?我想见见这个女孩。我说,不知道。前不久她在厂门口,我们见过一次,她又失踪了。不过,我已经叫我的一个朋友马建波帮忙去找这个人了。余晓说,找到了,你会告诉她,你爱她吗?我说,不会。14我们到文化中心彩排的时候,老费打来电话说,要过来。我真是太高兴了。老费表扬了剧本。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柳万东他们,他们都欢呼着。我因为身体里失血,神情恍惚,无力坐在了椅子上。严静的同学在市医院,她说,我领你去看看吧。好好查查,也放心。不是吓你,我一个亲戚也是胃病,后来去检查的时候,发现里面长满了东西,连食管都堵住了,饭都不能吃了。我笑笑。我说,我老天爷不会这么不公的吧?还是去了医院。做胃镜的时候,我躺在床上,任那个管子伸进我的喉咙里,我的胃里。我的眼泪哗哗地流,不是因为悲伤。我就像一个待宰的羔羊。那胃镜就像一只眼睛在看着我身体的内部。结果出来的时候,说,只是一些溃疡。严静和我都松了一口气。但医生说,不能再上夜班了。还有,要忌辣的,不能喝酒、抽烟。忌辣的什么的,我都能做到,但不上夜班?不可能。我没有能力改变我的工作环境和状态,我个人的。我没有能力。严静说,要不你跟柳万东说说,我看这个人挺好的,也爱才,说不定,他能帮你改变一下。我说,算了。我不想麻烦。严静生气了,说,那你就愿意这样吗?犯病的时候,像一个死亡将至的人。我哑然。我承认,这么多年,我都处于这种对胃出血恐惧的状态之中。甚至,有些病态了。余晓跟我说,她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在一个迷宫般的世界里,满目疮痍的。她恐惧地走着,寻找出路,突然,听到一个声音,是一个女声,在喊她。但,那只是一个声音,看不到人。后来,她跟着那个声音,从梦魇般的世界里走了出来。余晓问,你说那个女声会是毛洁吗?我说,不知道。我让马建波帮我查找毛洁的下落,可是,一直都没有消息。其实,我没有告诉余晓,我做了跟她同样的一个梦。我也不知道那个声音是谁,只不过,我的梦中有性爱。很多人在那个迷宫般的世界里交媾着,他们像攀登一样,像一场欢爱的盛宴。我在那些人们的交媾声中寻找着。我没想到,我跟着那个声音走出那个迷宫。迷宫的出口竟然是轧钢厂公墓。白茫茫的,下雪了。雪花飘扬着。轧钢厂公墓白茫茫一片。是的。白茫茫一片。大海也结冰了,我看见人们在冰面上走着,他们像一个队伍。我看不清他们的模样。一道光亮,温暖地落在那块巨石上。我看见我的名字,已经刻在了上面。我看见余晓赤裸着她青春的肉体躺在上面……天梯高高地从天际悬挂下来……闪闪发光……毛洁从上面走下来。她降落到我的面前,那天梯雾化般消失了。我看到那些逝去的轧钢厂的魂灵们复活了,他们像苦役犯一样,在机器中劳作着。我坐在吊车里,看着他们,操作着我的吊车,把整个岛屿都吊起来了。整个轧钢厂公墓就像一个巨大的重物,被我吊起来,就像被冻住了似的,悬置在半空。天梯又出现了。毛洁引领着他们一个个走上了天梯……他们就像一条条银色的鱼,摆动着,游荡在夜晚的星光之中。世界像一个没有屋顶的白色房间。我渐渐感觉不到现实的重量。我。15严静在念心理咨询师,她把课堂上的一个问题,拿来问我:现在有一架飞机从天空上飞过,如果让你给它涂上颜色。你选哪一种颜色?A.绿。B.黄。C.白。D.红。我说,我选D,红色。严静说,你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你充满了欲望。你向往灵魂之轻。你的生命意识强烈。但会陷入思考的极端,偏激,有自杀倾向。你在寻找一个可能的方式抵抗这个世界。我说,你说的欲望包括性欲吧。我承认,但对于物质的欲望,我不是那么看重。严静说,如果再让你选一种颜色的话,你选什么?我说,我不会选,只选红色。严静说,你是一个专一的人。红色又是危险的,喜欢你的人,就会真喜欢你,不喜欢你的人,会拒你于千里之外。我说,只有真正了解我的人,才会喜欢我。我说,为什么是飞机?为什么是给飞机涂上颜色?而不是其他。严静说,题就是这么说的,我也不知道。我说,我喜欢飞机。16老费带来的舞美对我们很不满意,但我们的执著感动了他。他的眼神柔软下来。我给他递了支烟,用冯海涛送给我的防风打火机要给他点上。他说,不用,我不喜欢这种打火机,没有火苗,我更喜欢摇曳的火苗的这种简易的打火机。他掏出打火机,上面还有粘一张女人裸体的图片。他咔哒一下,只见火苗摇曳着,像舞蹈的身体,像柔软的匕首,靠近叼在嘴上的烟……我好长时间没去过那种老澡堂子了,可以在一个热气腾腾的池子里把自己泡在里面。我厌恶工厂里的那种淋浴,浮皮潦草的。我在街上四处找这种老澡堂子。下雪了。马建波打来电话说,毛洁找到了,她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只有在南方温暖湿润的空气中才能得到治疗。她说,她会跟你联系的。我说,谢谢。马建波说,是哥们,我会肝脑涂地的。我很感动,再一次说,谢谢。马建波问,你的《天梯》明天就要汇演了吧?我一定去看。这时候,我才想起来,那个扮演马建波的工人因为偷盗厂里的合金属,被抓起来了。后来,我就砍掉了这个人物。老澡堂子在一个巷子的深处。除了几个老头,就我一个年轻人。我泡在水里面,感觉到水的温热侵入我的身体里。我把整个身体都沉入水中,像一个婴儿回到母亲的羊水之中。我看到童年的我,父母离婚;少年的我为看到城市女孩涂抹口红的嘴唇脸红;技校的三年里,我独来独往;再就是十几年的囚禁在工厂的那个悬置在半空的吊车驾驶室里,无数个白天和黑夜……水一样流走了我的青春……从澡堂子出来,我想明天《天梯》就要汇演了。我将重生吗?回到家的时候,我睡了,还是被毛洁的电话吵醒。毛洁说,哥哥,你还好吗?我想你了。昨天,我这南方的小镇上,路过一个旧书摊,我买到一本1983年版的富恩特斯的《阿尔特米奥?克罗斯之死》,还有四页就看完了。我听到她翻动书页,数数的声音。毛洁说,看到这里,我想到了你,哥哥,我要朗读给你听:……这是一场狂舞,在这场舞蹈中,时间吞噬着时间,任何一个活着的人,都不能扭转事物的消灭进程……孩子、大地、宇宙。总有一天,这三者都会既无亮光,也无温热,也无生命……只有被遗忘掉的混沌一片,没有名称,也没有人来给它取个名称。空间和时间,物质和能,都融合为一……一切事物都共有一个名称……都没有名称……但这一天还未到来……现在人还在呱呱坠地……你的心脏还在跳动,你终于明白到,从今天起,一个未卜的冒险开始了,世界展开了,它把时间交给你了……你存在了……你站在山上……你要去生活……你要成为宇宙秩序的汇合点和理由……你的身体有它的理由……你的生活有它的理由……你现在是,将来是,过去也是宇宙的体现……星系是为了你才亮起来的,太阳是为了你才点燃着的……这是为了让你能爱,能生活,能存在……听着毛洁的朗诵,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汩汩地流淌着。我哭出了声音。窗外有人在放烟花,一簇又一簇,一轮又一轮,一重又一重,世界是那么地绚烂美丽啊!责任编辑 吴佳燕欢迎您转载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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