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半天是在那一年?是我的世界天黑了怎么办黑了大概一个小时

【54】那时候_创作频道_犀牛故事
【54】那时候
【1】我醒来的时候,被单都湿透了。我从被窝里爬出来,粘在后背上的湿哒哒的棉毛衫一忽儿就凉了。我打了个冷颤,随即叫了起来“妈呀——妈呀——”我妈从屋外推门进来,一边埋怨“昨夜柴火忘盖了,落了一夜的霜,煤炉都生不起火啦!”我妈把她那被柴火熏得黑乎乎的脸,往她那更黑的围裙上抹了一抹,朝我床边走来。“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还睡出汗了?”我妈说。我听到我爸往大桶里面倒水的声音。看来他一大早已经挑好一担子水回来了。听到我爸回来,我妈一边给我擦身子,一边朝门口我爸喊“你来生火吧!这潮乎乎的柴火,我是生不起火来了!一会儿早饭都吃不上了!”我爸进门来,他把脖子缩在领口里,鼻子冻得通红,两只手不停地搓来搓去,一边跺脚一边朝着我呵呵呵地笑。看到我爸的模样,我慌张的情绪突然安定下来。我觉得我要把事情跟我爸好好说说。“爸呀!我看见奶奶在煮一大锅的肉呢!热气腾腾的。她站在灶台边上,一边煮一边吃,脚边就放着那个大簸箕,吃完了就把骨头随手就扔在簸箕里。那骨头有大有小有长有短,长的有大腿那么长,短的也就小拇指头那么短。不一会儿一簸箕都装满啦!迟到最后扔下来一个圆圆的骨头,咕噜咕噜滚到我脚边,我才看清楚,那是爷爷的头啊!”我妈把我的手从袖子里拉出来,顺势打了我的手背,说“瞎说什么!怪吓人的!”我看了眼我爸,他呵呵笑着说“三岁小孩,也会做梦了吗?”第二天,进山运木材的大货车给我爸捎来一封电报,“父逝,速归!”那天的黄历上写着“丙寅虎年,九月廿一,霜降”【刚才在编辑页面想改标题,结果一不小心把开篇给改没了。写的东西也没在别的地方备份过,只好重新写了一遍,却怎么也找不到第一次写的感觉了。哭::>_<::】
那天下午太阳很早就掉到山那头去了。黄昏很快主宰了整个山沟。我妈开始用大水壶给一箱箱的蜜蜂灌糖水。天气渐冷,山上的野花已经不够蜜蜂采集过冬了,所以隔天我爸妈就会灌一大桶糖水喂蜜蜂。这是蜂农冬天最重要的活儿。平常我爸妈一起灌的话一个小时就能弄完,在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前,我妈就会烧火煮晚饭了。但是那天我爸回老家奔丧了,这些活我妈一个人要三个小时都不一定能干完。我一个人在里屋待着看天色慢慢变黑,自己和自己讲话打发时光。我妈隔几十分钟进屋灌一壶糖水,间或拿点东西,然后又匆匆出去了。 慢慢地我开始犯困,困到实在等不到我妈做晚饭了,就站在床边趴床沿上睡着了。我并不知道我妈是否问过我睡了吗,但是我妈说她在屋外生火做饭的时候听到我回她说“嗯!睡了!”。不知道睡了多久,我的手突然摸到一个冷冰冰的东西,冷飕飕的感觉从后背升起,我被冻醒了。然后我发现我的脖子很痛,脚也动不了了。我开始大哭“妈呀……妈呀……” 我妈从屋外跑进来。我看到她一只手拿着铲子,嘴巴里衔着一个手电筒发出刺眼的光,晃得我睁不开眼睛。她的样子奇怪极了,奇怪到我马上停止了大哭。我妈把手电筒拿下来,问我“怎么啦?又做噩梦了?” 我说“妈啊,怎么这么冷啊?是什么东西啊?我动不了啦!”
我妈抱怨我怎么没有上床盖被子睡,就放下铲子,又衔着刺眼的手电筒,准备把我抱上床盖好被子。她刚走到床沿就大喊一声转身就跑,还把房门也拍地咣咣响,留下掉我脚边的手电筒忽闪忽闪的。又过了几秒钟,我妈冲进来把我抓出了门。 我妈一个人轻声又神经质地嚷嚷“怎么办,这么一条大蛇盘在床上,我可不敢进屋了。早知道就不租这防山护林队的破房子了,3块钱一个月呢,还不如我们自己的帐篷。住了这么多年帐篷也没见有野兽进屋里来过,真是要了命了。你不要怕啊你不要怕,你爸下午没搭到车,这会儿估计也还没走到镇上。不过前半夜肯定也能走到了。明天一早他就能搭车到市里坐火车了,后天他准能到家了。最多10来天他就能回来了。天哪还有10来天,这可怎么办。你别怕啊也别哭,不行明天到村里找个人过来看看先把蛇打跑再说。你爷爷怎么会去世的,他好好活着不就没这事儿了!你别哭啊也别怕,今儿咱等到天亮,防山护林队的人过来巡山咱就能进屋了。” 天气越来越冷,我和我妈在门口围着煤炉取暖也不顶用了。我开始发烧,我妈找了个空的蜂箱在里面垫了些稻草拖到煤炉边上,把我放在里面,自己壮着胆子拿着根扁担进屋去了。我听到她大喊大叫,扁担敲得咚咚响。 后来我妈把那条大蛇打地从窗户跑出去了。我妈连夜用木板封死了窗户,才想起来我还在屋外的箱子里。她到门口又看到那条刚从窗户出去的蛇这会儿又依偎在我睡的那个箱子边上。我妈看着这一切直接哭啦。她一边哭一边骂我爷爷为啥要死,又骂我爸为啥寻这么个生计,又骂我为啥发烧,又骂巡山人为啥半夜不来巡山。 我妈把我抱进屋子的时候我已经烧地迷迷糊糊意识不清了。我妈不敢睡觉一直抱着我。她用温水给我擦身体,给我灌金钱草水,甚至给我吃了给蜂用的四环霉素。我妈点了煤油灯,看到迷迷糊糊中的我露出诡异的笑容,她想我可能要死了。 她说“爸啊爸啊,是怪我们没回去给你奔丧吗?爸啊爸啊,你十一个儿子,十多个孙子,你还缺一个孙女给你磕头吗?你老人家大人有大量,保佑小风快点退烧,我明儿就去镇上给你买大元宝烧给你。” 就这么折腾了一夜,天刚蒙蒙亮,我的烧也退了些。我妈抱着出山坳,走5公里的地儿到村庄上找赤脚医生。我妈出门的时候,看到煤炉上煤球已经烧没了,火也灭了。那条两米多长的大蛇也游走不见了。 “柴火又落了霜啦!得晒一上午才能生起火来了。”
&&&&我爷爷赶到他丈母娘家所在的那个村庄的村头的时候,正好碰到李算子挑着一对箩筐往村外走。我爷爷问他你去哪儿呢?李算子说去神仙沟的深山坳里走一圈,看看还能不能找到点吃的。“要饿死啦!”李算子说。我爷爷说你看个屁啊,深山坳里的野菜根都被挖光了。我爷爷走出老远了才听到李算子的箩筐里有个娃有气无力地嘤嘤声。我爷爷打一激灵,寻思李算子光棍一个,箩筐里怎么会有娃儿的叫声?去深山坳还挑个娃去干啥?我爷爷一身冷汗,回头追上李算子,二话没说抢下箩筐,发现李算子一头挑着我爸,另一头挑着一把斧头一块石头。李算子叹了口气,把箩筐整了整,又晃悠着箩筐往回走了。我爷爷啥也没说抱起我爸,就这么着抱着我爸又回了家。我奶奶看到我爷爷抱着我爸回来了,也是啥也没说。大家都很有默契地当做啥也没发生一样。只是自那以后,我奶就再也不给我爸喂奶啦,连碰也不再碰我爸一下。而且,连带起我爸的七个哥哥,我个七个伯伯,也开始视我爸为恶魔,处处孤立他。除了我爷爷,我爸再没有一个真正疼惜他的人了。在我爸成年以前,他有无数次被我奶奶遗弃的经历。被送给远房的亲戚,被遗忘在集市、被送到隔壁县的寺庙里,被丢在深山的祖坟前……每一次,我爸都有惊无险地被我爷爷领回家。尽管我奶奶如此这般地想要远离我爸爸,她每次都没能如愿。在我爸和我奶奶的抗争中,我爸成了我爷爷最疼爱的一个儿子。后来我奶奶又陆续地生了三个儿子,然后她决定再也不生了。“这辈子是没有养女儿的命了!”我奶奶说。我奶奶仍旧以一个不可思议的速度继续地衰老下去。在生下我十一叔之后,我奶奶看起来已经可以当我十一叔的太奶奶了。“再领个吃奶的娃出去也不像话了哦!”我奶奶对别人说。
我奶奶和我爸初步的和解是在我爸我妈处对象开始的。原先我姑奶给我爸说了个媒。那时候已经很多年都不管我爸生死的我奶拿到了女方的生辰八字回了趟娘家找李算子给算了一卦。李算子用他那浑浊的双眼瞧了瞧,又掐了好一会儿指头,对我奶奶说,这姑娘和我奶奶命中相克。我奶奶连夜赶回家里,把结果告诉了我爷爷。我奶奶说“这也就是我命硬,跟老八扛了这二十年的命。这下可好,说的个媳妇儿也是克我!这是天要他不要娘。”我爷爷找我爸问我爸意思。我爸说“对象可以重新找,妈只有一个。”我奶奶听到我爸这句表态,这才开始表达出了和我爸初步和解的意思。在此之前,我奶奶和我爸一直处于水火不相容的状态中。我爸在我奶奶那儿不受待见的程度从我爸那随口起的名字上就可见一斑。在我爸前面,我奶奶一共生了七个儿子。从打她19岁嫁给我爷爷开始,我奶奶就以2年一个儿子的速度,井井有条地谱写着她的生育人生。我奶奶虽然没念过什么书,但是因为出身小富农家庭,却也认得几个字,至少在认识的字上不输我初小毕业的爷爷。从我大伯开始,我奶奶都给正儿八经取个寓意美好生活的名字。“谷满仓”“谷溢仓”“谷仓丰”“谷仓实”“谷丰收”——这是我前面五个伯父的名字。从六伯父开始,我奶奶开始有了新的生活目标,她想要一个女儿。所以我六伯父七伯父的名字变成了“谷招妹”“谷带妹”。到了我爸这儿,起名就略显随意了——“谷老八”。我奶奶生了我爸以后,就开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衰老了。她的头发一夜之间变成了花白,牙齿开始松动,皮肤开始松弛。原先大家都说是因为这两年天灾人祸,吃不饱有加生育上了元气。直到半年以后,我奶奶抱着我爸回娘家,她娘家的亲娘见到她喊她老妹儿问她找谁时,我奶奶才知道,这并不是单纯饥饿而引起的衰老。我奶奶的娘家妈认为这是沾了脏东西了。她们半夜偷偷找到村头的李算子准备算一卦。李算子家解放前虽不算阔绰,凭着一门问天问地的把式,连看相算命带看病,却也过得殷实。到我奶奶去找他那会儿,已经破落地吃不上饭了,经常饿两天吃一顿地苦撑着过过日子。我奶奶一进门还啥都没问,李算子就说,“啥也别问了,因果都在你手上抱着呢!”我奶奶看着手头抱着的我爸,啥也没说,留下一把米,就回去了。我奶奶在娘家待了一天就回来了。毕竟生产队的活也丢不得,丢一天少一天的工分,本来就已经吃不饱,家里还有一群饿狼一般的娃。我奶奶回来的时候是空着手回来的。我爷爷问她老八呢?我奶奶说“得了怪病,丢我娘家树林里啦!这会儿怕是已经被野兽叼走啦!”
我爸12岁那年,对我爷宣布说以后不去上学了。我奶骂“狗崽子!你个吃白食的,不念上工去!”我爸就真的上工去了。插秧收稻这样的活儿自然是不会派童工去的。生产队给他派的活儿是放鸭子。两三百只鸭子,放一天再赶回去,算一分五的工分。日复一日,放鸭子的地儿广,没有生产队长守着,也算自由自在,偶尔还能顺个鸭蛋吸溜了吃。我爸放鸭子一放就放了近四年。直到有一回碰上县里面造反派大游行,浩浩荡荡的队伍里为首的一辆木车里拉着的是一尊破佛像,后面五花大绑一排和尚,和尚身上都贴着大字“狗屁佛祖”“狗屁佛经”“送瘟神”和尚一个个垂头丧气。我爸一眼看到了那排和尚里面为首的和尚,那是他年幼时期被我奶丢在佛殿里的时候收留他的那个住持。我爸还记得住在佛殿里等我爷去找的那十几天,住持对他和风细雨照顾有加。我爸看到他身上贴的正好是个“狗”字。我爸跟着造反派的队伍在县里晃悠了大半天,直到天黑,一群人被零零散散关到了牛棚里。夜里我爸溜进牛棚找到住持。“寺庙已经被砸了。过两天游行完了我们都得遣送回老家,我也没什么东西能送给你的。我塌下放着一个蒲团,是我师傅留给我的,你过两天去寺里看看,还在的话你就拿着用吧,也算是个有缘人了。”我爸一听他要回老家,便问他“师傅老家哪里啊?”“山西。五台山。”良久他又说,“你快回去吧,你爸找你啦!那蒲团你拿着用,别跟别人说你认得我。”我爸连夜就往寺庙里赶,没有搭车走了整整一天一夜才赶到隔壁县的寺庙里。寺庙里面牌匾佛像被摔了一地,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夜里一个人也没有,静悄悄的。以前香火很旺的寺庙,现在已经被摧残到摇摇欲坠。我爸找到住持的房间,棉被枕头佛经古书已经撕地满地都是。他实在太累了,在塌下踅摸了半天才找到那个蒲团。他抱着蒲团躺在住持的床上睡了一觉。那一夜睡得特别安稳,直到听到外面有吵吵囔囔的声响,才一个激灵爬起来,抓起蒲团就从后院逃走了。我爸就这么拿着个蒲团在山后树林里晃悠了大半天,趁着夜色降临,才又偷偷赶路。直到第二天后半夜才赶到家。那时候我奶奶已经睡下了,我爷爷给他开的门。我爸跟我爷说,我不放鸭啦,我要出门去啦!我爷还没来得及说话,我奶在房间里叫“白食货又回来了,我说死不了吧!”我爷爷把我爸拉到院子里问话。我爸拿出蒲团把前因后果都跟我爷说了一遍。我爷说拿着个蒲团出门招摇,是不要命了吗?大家都在除四旧除了这么些年了,你还拿个四旧出去?我们老谷家一个人都不能少。第二天,我奶奶从池塘里洗衣服回来,跟我爷说“听说,前天夜里,邻县五马寺的住持在牛棚里圆寂啦。”我爸把蒲团用油纸包起来,埋在后院的水杉树下,磕了三个头。他突然打消了出门远游的念头,只是不再放鸭子。十六岁了,他开始像一个壮劳力一样到田头工作,他挣得工分比我奶多啦,他一工能评上八分了。即便如此,我奶奶还是成天说他“谷老八,你个吃白食的!”
这次,我爸回老家奔丧处理完我爷爷的后世,过了头七就回来了。我爸惦记山里面的我妈和我,还惦记几十箱的蜜蜂。他走的匆忙,啥也没带,单单把水杉树下埋了十多年的蒲团挖出来带过来了。我爸说家里我爷爷不在了,就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蒲团这事儿,保不齐哪天万一把水杉树砍了,毁了这蒲团就罪过了。 那段时间,我一直在生病。起先是反反复复的高烧,退了烧后就一直咳嗽,前后三个多月才好利索。我爸没回来前我妈已经到镇上买了很多纸元宝烧给我爷爷,同时又在赤脚医生那里给我打针吃药,小半个月了还没见好转。所幸那段时间是过冬期,对蜂农来说这是最空闲的季节,每天的活计就是灌糖水。我爸回来后,我妈有更多的时间照顾我。她打听到20多里地的一个寨子里有个瞎眼算子很灵验,又带我去给我算了一卦。头一次去的时候,算子说我是吓着了。我妈对瞎眼算子佩服得五体投地,说“可不就吓着了嘛!那么大一条蛇呢!”她前前后后说了一通,瞎眼算子也算明白了前因后果。算子叫我妈拿件我的贴身衣服,里头包了一杯米,在我身上晃了几圈,口中念念有词地唱了许久。又烧了一张符给我喝下去。第二天起床,我妈说我看起来总归是精神点儿了。隔了两天我又开始发烧了。我妈不死心自个儿又去了趟瞎眼算子那里。瞎眼算子叹了口气,说“唉!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把你家先人打出去!他这是怪你了!回去看到那条蛇,给他烧烧高香,好好送他一程。叫他安心去吧。”“打都打跑了,我上哪儿找去!”我妈非常惶恐。“他若有事儿自然会回来。”这一卦算完,我妈更加六神无主了。她打心眼儿害怕见到蛇,可我这发烧反反复复她又觉得无计可施,求神问卜是她能想到的最后的希望了。我妈到家的当会儿,我爸也正驮着我从镇上回来,怀里还抱着条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土狗。我爸说把这条狗养大,一来给我作个伴,二来也能看家护院,我爸不在家的时候若有个野兽啥的进来我妈也不用那么害怕了。我妈每天在家烧香烧纸钱,希望我爷爷能原谅她的鲁莽,保佑我的病快点好起来。我爸对此颇不以为然。他认定我爷爷一生最爱护家里的娃儿,不管有啥未了的心愿都不会怪罪的家里的娃身上,所以瞎子一定是胡说。他更倾向于认为我是身体太虚弱了抵抗力差。那几个月,他一有空就蹲到山里面,打各种野味回来。有时候是野鸡,有时候是野兔,甚至还打了野猪回来。我爸叫我妈把野猪肺炖了给我吃,他说吃啥补啥,吃完准不咳嗽了。那个野猪肺吃了我整整一个星期,直到现在回想起那暗红里子白面子的炖猪肺,我仍旧觉得香味四溢。不知道是我妈的虔诚跪拜感动了先人,还是我爸的山珍野味给我补给了营养,反正百十来天后,我的病就彻底好了。我可以跟着黑背一起在山坳里上山入地无所不能了。对了,我爸带回来的那条土狗,他的名字叫黑背,他是我以后的时光里最好的朋友。
冬天的山区静谧地像时间都消逝了一般。入冬以后,山里走动的人就更少了,除了护林队的人偶尔会进山转转之外,大半个月都见不到一个人影。下了一场大雪以后,连拉木材的货车都不进山了。每天清晨我妈做早饭的当会儿,我就起床跟我爸一起到蜂箱边上转悠。我喜欢太阳。有太阳出来的时候,我就和我爸一起把蜂箱槽门打开。黑背长大点后喜欢跟在我后面衔着接花粉的粉槽,我开一个槽门,他放下一份粉槽,我们流程合理协作默契,一会儿就能把这点活儿干完。我爸朝我妈嘿嘿嘿地笑,说你看看你看看,我这两个徒弟。我喜欢趴在蜂箱上面晒太阳,看着积雪一点点融化,露出底下的枯草,一趴就是大半天。黑背不喜欢在蜂箱边转悠。他总是趴在门口看着我。有时候他会“啊呜”叫一声,唤我过去和他一起玩。我妈照例是有干不完的活儿。有时候我会跟她一起走很远的路,到小溪边洗衣服。大多数时候,我待在家里给黑背念书。我一个字都不认得,可是我家仅有的两本书之一——《中国儿童童谣大全》已经被我翻地全部卷了边。里面的几百首童谣我倒背如流,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我摇头晃脑像小和尚念经一样念童谣的时候,黑背就会乖乖地卧在我脚边打瞌睡。我学着我妈的样子,对黑背说“跟我一起念,预备……起!”黑背就站起来,摇摇尾巴,朝我叫一声“啊呜~”整个冬天我爸一有空就开始做木工打蜂箱。他把打好的崭新的蜂箱一摞摞地堆在房间里,连带着让人觉得房子也变得崭新起来。挑个天气好的时候,他还给蜂箱上油漆。用做蜂箱剩下的一点边角木料,我爸给我削出一把木头手枪。我爸打蜂箱的时候,我妈就开始缝蜂箱盖上的覆布。这些活都要赶在开春前做好,为来年作准备。我病好了以后,农历新年就来了。正月初一照例是很忙。大家都穿上了新衣裳,看着精气神十足。我妈给黑背穿了一件用我的旧衫改的衣服,露出一个头和四条腿,样子滑稽极了。我把小木枪挂在黑背的脖子上,黑背马上就神气起来了。我妈在屋子门前东南角摆了桌子,摆上炖好的一只野鸡,一个早前风干的野猪头,插上香,向着老家的方向磕了头,算是祭了祖。我妈磕头的时候说“祖公祖婆,保佑我们全家平安健康,今年开春走的路线一路花开一路流蜜,一年好收成。”我爸点了香说“爸啊,你不在了,从今往后我就四海为家了!”&&&&
"黑背,去打野味喽!"开春后的某一天,我爸扛着一把锄头,背着一把火铳,在门外招呼。我慌忙给黑背背上小木枪,跟着我爸一起出门去。那是我第一次和我爸上山打猎,我骑在我爸脖子上,器宇轩昂。黑背倒是轻车熟路,跟在我爸后面摇头摆尾的。我们没走几分钟就发现了一只野鸡。我爸指给我看,我兴奋地大叫,自然把野鸡吓跑了。我们在半山坡上转悠了半天,遇到的野兽也不多,都是些小东西。一来我太兴奋,容易打草惊蛇;二来我爸的枪法也着实不准,那火铳发发不中。一下午还是两手空空。所幸那天在山坡中倒是发现了野猪走动的痕迹,我爸找了个点儿开始挖陷阱。放好捕兽夹以后,太阳已经落到半山腰,我们赶紧收拾停当回家去了。接下来的几天,但凡听到点声响,我都怀疑是不是抓住的野猪在嚎叫。我爸隔三差五地上山看看,每次都是铩羽而归。清明节前,我爸要出趟远门。他叮嘱我说,在他没回来之前不许上山,哪怕是听到野猪叫了也不许上山。他又叮嘱黑背说,他不在的几天要看好门护好院。我爸简单收拾了一点行李就出发了。他要先去师爷爷那里一趟,商议今年一年的花期走向;接着他要转道往北去江苏查看油菜长势,找好油菜花季我们放蜂的地方;然后他还要去雇大货车,准备搬场。师爷爷是我爸十八岁那年出门养蜂的师父。我爸在师爷爷那儿做了两年学徒。出师后我爸向他买了十箱蜜蜂开始单干,几年时间已经繁殖了七八十箱蜜蜂。师爷爷带出了很多徒弟。每年春天出场之前,我爸都会去师爷爷那儿,商议下年的路线安排,是往南走两广还是往北走东北内蒙或者往西走陕西青海。这些都是很有讲究有门道的。养蜂人一年的收成都得跟花走。当年花开得好不好,能不能流蜜,花期会不会碰上雨季,这些都得在年初就计划安排好。开春出了繁殖场,就开工没有回头箭,错过一个花期就容易错过一整年的花期;走错一条路线,一年的收成落空不说,还得搭上双程的路费。运气不好的年成,连深秋入冬进场繁殖的白糖都买不起。日子过得倒也快。一个星期后我爸就回来了。他半夜赶到家,我妈给开的门。我爸进门一个踉跄,对我妈说“出大事儿了!摊上人命了!”我妈吓得手电筒掉在了地上,捡起来后打也打不开,似乎是摔坏了。她哆哆嗦嗦点上煤油灯,定了定神,看到我爸眼角乌青,胳膊拉了一道口子还在流血,浑身狼狈不堪惊魂未定的,忙问我爸出什么事儿了。我爸说,师爷爷所在村庄村主任家兄弟六七个拿着锄头镰刀斧头扁担打上门来了,师爷爷已经被打昏过去。我爸趁乱算是跑出来了,随手顺了我师爷爷的一把火铳防身。后面村主任家几个兄弟追得紧,我爸拿火铳放了好几发,才把他们甩掉。“估计是打到人出人命了,这火铳威力不小。”“蠢!出这种事儿怎么还往家跑!等着别人找上门来抓吗?”我妈赶紧收拾了件棉大衣,又装了一袋子煎饼一袋子白糖一起胡乱包裹了下,让我爸赶紧往山里跑。“你和小风怎么办?”我爸还没想好要怎么办。“我一个女人家和一个娃,人家不会对我怎么样。明天我先打听着看情况,是走是留,你等我信儿。明天晌午前我让黑背上山找你。”我妈突然冷静下来。我爸亲了下还在睡觉的我,他的胡茬把我扎醒了。“你快走,这山深,别走山路,往没路的地方躲,一时半会儿没人找得到你。”我妈连推带拽地把我爸送出了家门。我爸一出家门,就消失在了连绵的夜色中。我妈把两把火铳藏在一个蜂箱里面,这才回屋点了一把香纸,朝东南方向磕了个响头,说“爸啊!你可保佑你的老八平平安安,我们一家三口,要是少个当家的日子可过不下去啊!”天刚蒙蒙亮,哐哐哐的砸门声把我吵醒了。
“养蜂的!养蜂的!快开门!快开门!”听起来大概有四五个本地口音的壮汉在砸门。我问我妈是怎么回事,我妈回我说“别担心,大概是有事儿来找你爸的。”我妈穿戴好了,又给我套了袄子,才下床开了门。插销一拔开,四个手持扁担锄头钉耙的本地人就挤了进来四处查看。我们的屋子很小,又堆了一堆新打的空蜂箱,逼仄的空间里已经被四个人挤得满满当当。我妈坐床沿给我穿棉裤穿鞋子,没有开口说话。“你家男子呢?”为首的一个看起来稍年长的人用扁担敲了敲那一摞新蜂箱问道。“不在家。”我妈若无其事地说。“躲哪儿?”边上一个大胡子挤到前面,一钉耙打在我们装衣服的大汽油桶上,哐当一声把他自己都吓一跳,似乎没料到钉耙打在铁桶上会发出声响似的。“你们是什么人,找谁,有什么事?”我妈抱我下床,又从他们身边挤过去,一边升火一边问。“叫你家男子出来,我们跟你这一个女子说不着。”为首的那个人转过身来,对我妈说。我妈没说话,她在使劲儿地朝煤炉下方的口子煽火。头几天捡的松针叶子又有点受潮了,火苗没有窜上来,倒是一股呛人的浓烟直直冒了上来,飘到房间里直叫人咳嗽不止。四人受不了烟味儿,都陆续站到了门口透气。我领着黑背趴在门外蜂箱顶上等日出。“你个女子,你屋里男子闯大祸了,你还有心思做饭吗?”为首的一个人又凑上来问话。“闯什么祸了?”我妈抬头问道。她抬头露出一张被烟熏得黑溜溜的脸。“不要跟她废话!”拿着钉耙的那个壮汉没什么耐心,又火冒三丈的样子,嚷嚷道,“能拿走的拿走,不能拿走的砸掉!”他一个钉耙敲在门口灌白糖浆的铁桶上,嗡嗡嗡的回声让人觉得头晕。“我家没啥值钱的东西,只有几十箱蜜蜂。你要砸就砸,惹恼了蜜蜂要咬人,我也得跑,拦也拦不住。”大胡子愣了一下,停了下来。其中一个高个子慢条斯理地说:“你快叫你男子回来,把事体解决掉。医药费、误工费都要赔,人也要交出来。你们别想跑。”我妈看着年长点的那个说“我一个女人家就在家带带孩子做做饭,什么事情都不知道。现在你们突然来找人。我家男的几天不见人影,是死是活也不知道。这是你们找上门来了,要没找上门,他死在外面我也不晓得。”自然又是一番争吵,倒也没动手了,兴许也是看着我们孤儿寡母,屋里也没什么像样的家什,竟也没闹出什么事儿来。到了八九点钟的时候,一行人竟拿个小马扎在我家门口一溜坐开喝起了稀饭。我妈唤我和黑背一起进屋,给我喂了两口稀饭,又塞了张纸条放在黑背的棉布衣裳里,用老家的家乡话对黑背说“到山上找爸爸,天黑前回来。”吃好早饭,我和黑背一起摇头晃脑地出门耍去了。我还在放蜂的场子边晃悠,黑背一溜烟就跑上山了。一个瘦身板儿的一直守在我家,时而屋前屋后的转悠,时不时过来吵吵嚷嚷几下,后面也没了声音,只蹲着抽抽烟。下午的时候大胡子跟瘦身板儿交代了几句话后,又骂骂咧咧了几分钟,拿钉耙往墙上狠狠地凿了一下,大概算是敲山震虎的意思,之后就往回走回家去了。年长的和高个子倒是中午时分就走了,但是他们也没往回走,而是拦了一辆过路的货车,搭车子往北走了。似乎还要往前找个什么人。
黄昏时分,一胖一瘦两个大婶坐着三轮车过来,瘦身板儿见她们过来,跟她们交代了几句,留下两个大婶,瘦身板儿自己又坐着三轮车回去了。胖大婶剪着短头发,说话叽里呱啦,声音洪亮口吐莲花,一张口我就担心她的大板牙儿会飞出来。另一个大婶又瘦又小,扎着两根长长的毛毛糙糙的辫子,两个颧骨被风吹得有点儿高原红,一笑起来就感觉颧骨上两块肉要掉下来似的。热情洋溢的胖大婶领着羞涩含蓄的瘦大婶到我们屋里,不像是来监视我们倒像是带着来相亲似的,气氛奇怪极了。我妈还没来得及给她们倒水,黑背就回来了。在山上跑了一天,黑背累的有点蔫儿了。到了屋里才发现,黑背的左后腿一大块皮都被撕掉了。我妈赶紧给它盛了菜饭,又嘱咐我把四环霉素磨成粉撒在黑背的伤口上。黑背趴在地上乖乖吃饭,我把药粉撒在它伤口上的时候,它啊呜啊呜地叫了两声,又往我身边蹭了蹭。我摸着它的头,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作孽也是作孽!”胖大婶每讲一段话之前,都要先说这句开场白。“我的那个侄女儿,也是一个讨债鬼。她爸好歹是个村主任,那日子过得有多舒坦。上门提亲的也不少,那老梁头的外甥可是居民户口啊,哪像我们这样满裤腿都是泥巴的农村人,她竟然也看不上。偏偏看上了你们老蜂王的小徒弟。”她们说的老蜂王就是师爷爷了。师爷爷养蜂多年,对外人,他都爱吆喝一声“我就是只老蜂王”,算是自嘲,却带着骄傲。我们养蜂人这群人里,年轻点的大部分都是他的徒弟。我爸爸那一辈的都叫他师傅,我这辈儿的都管他叫师爷爷。师爷爷现在的小徒弟,那就是阿标喽。阿标是头年元月跟师爷爷出来养蜂的。说起来还是我爸把他介绍给师爷爷的。阿标原先住在候里镇,后来政府要在候里镇建水库,就将阿标他们村儿的人都迁移出来分散到其他地儿去了。阿标他们叔伯两家正好迁到我们村,成了我们村儿里唯一不姓谷的两家人。作为外姓人在我们村儿,多少要受到些排挤,何况阿标他家还没了父亲,家里只有阿标的妈妈和阿标的一个年幼的弟弟。所幸阿标的妈妈还算年轻,为人爽快热心,长得也好,在村子里也算是穿得艳丽讨巧。头年阿标妈跟我爷爷拉家常的时候说起阿标,叫我爷爷帮忙打听下,给阿标找个生计,学个木匠或者泥水工这类的手艺也行。没几个月后我爸回家,我爷爷把这事儿跟我爸说了,我爸意思现在我们家自己活儿还干得过来,也养不起一个徒弟,索性就介绍给了我师爷爷。这么排起辈分,阿标算是我爸的小师弟了。“作孽也是作孽!按说老蜂王也是个老实人,为人也好的。前几天我还问他讨了二斤白糖,这他也没问我要钱。坏就坏在他这小徒弟,看他那油头粉面的,竟这么不是东西!老蜂王搬到我们村也才几个月时间,这小徒弟,叫啥来着?”“阿标。”瘦大婶儿回到。“对!阿标!这阿标竟然就勾搭上我这侄女儿了!肚子都大了!哎呦喂!我男子他哥,一辈子当官儿的,村主任!在我们村那多威风,多有威望!他那媳妇儿,那凶婆子,看到我们这些妯娌那眼梢子都吊在半山腰的,这会儿被这瓜娃子闹的,事儿大了,也得求着我们四处找人。”“跟阿标跑了,不知道死哪儿去了。”瘦大婶慢条斯理的说。“作孽也是作孽!当初那凶婆子还跟我这老幺妹儿打过架,把我幺妹儿头发都抓掉一大把!好歹也是亲兄弟的妯娌!凶婆子,威风了几年了……”胖大婶似乎对村主任家的媳妇儿意见很大。“说那干嘛!”瘦大婶幽幽的说,她的声音平淡极了,也听不出是否有所不悦。“作孽也是作孽!肚子都搞大了,人也跟着阿标跑了。到头来也是我们几个亲兄弟帮忙。本来我们也没打算闹大,老蜂王把人交出来,给我们个说法就行。老蜂王死活不交人,打起来了也就劝不住了,这下可好,堂堂村主任,被老蜂王还有你家男子打得肋骨都断了,现在还在医院呢!”“老蜂王估计够呛,连夜也是进的抢救室。旁的人倒没事儿。”瘦大婶自言自语。胖大婶慌忙接过话茬说“旁的人怎么没事了!我男人回去也是浑身伤,胳膊腿儿都肿了,医药费也不得少!你男人腿上不也流血?小半个月都得下不了地干不了活。这算谁的?我们是老实人不坑人,想着能省点儿就省点儿没去医院,要真去了医院,医药费那你们家赔都赔不起。”“作孽也是作孽。看你们养蜂人也是苦哈哈,可是那打起架来真是野蛮!”,我妈听了个大概,知道自己上午料想的没错。上午她见来人里只有几个蛮汉,不见有公安局的人来,料想肯定出不了人命。所以她让黑背带了纸条上山找我爸,叫我爸就躲在山里不要走远,听候安排。这会儿趁着一胖一瘦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空当儿,我妈给黑背包扎了伤口,顺便在黑背身上摸到了我爸回过来小纸条。
我妈看完纸条就顺手扔进煤炉里烧了。她一边烧一边对我说,“你以后要好好念书,别像你爸似的,满纸错别字,事儿都讲不清楚。没文化不行啊!”我爸带回来两个消息。一是要我妈带口信给师爷爷的其他徒弟,让一起到县医院,一来看看师爷爷伤得如何,看看师奶奶这边是否需要帮忙;二来人多壮胆,对方既是村主任,又有很多兄弟,师奶奶一个人肯定得吃亏。二一件事儿是,出繁殖场的长途货车已经雇佣好了,两天后的傍晚会到蜂场,到时候连夜就得把蜜蜂和全部家当运到江苏采油菜花去。在这条线的繁殖场过冬繁殖的养蜂人除了我爸,还有另外四个也是师爷爷的徒弟。养蜂人哪怕在同一个地方养蜂,为了隔离蜂群,基本都会每户相隔10公里以上。所以要一下通知到另外四个养蜂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幸好我们已经和每天经过这边拉木材的货车师傅小有交情,这个时候也只能请他们帮忙了。第二天一早,我妈拦下了当天第一辆从家门口经过的运木材的货车,塞了包平常自己不舍得抽只有招待客人才拿出来的硬嘴香烟给司机,请求他将口信给一路往南的四位养蜂人带到。司机敲了敲香烟盒子,说“老板娘真是客气,正好我家堂客娘家有人坐月子,还想你这儿买点蜂蜜送送呢!”“你帮我不少忙,时常地搭你便车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我怎么能收你钱。”我妈又赶紧屋里拿了两斤蜂蜜给司机一并带上。“放心!这口信一定帮你带到!”这司机一边就发动了车子走了。完事儿后一胖一瘦两个大婶才迷迷瞪瞪地起床。四个人睡一张床真是太挤了,大家都不好受。胖大婶一通抱怨:“作孽也是作孽!养蜂人过得日子真不叫日子,这样硬邦邦凉飕飕的床竟然也能睡,这房子还四处漏风,连个像样的窗户都没有,夜里起夜还得打手电点煤油灯,半夜外头风吹得呼呼响,还有各种野兽叫唤,害得我担惊受怕了一夜都没睡着。”“可不,我憋了一夜都没敢起夜。这被子潮乎乎的,不知道她们怎么过的。我倒是听着你一夜都在打呼噜,你还没睡着?”瘦点的大婶揶揄到。也许是人多的缘故,我倒是觉得那一夜前所未有的暖和。早晨起床,我妈已经做好了早饭,还是瘦大婶给我穿的衣裳。我妈仍旧像没事儿人一样,该干活儿干活儿,饭菜也一顿没少,就是不提阿标的事儿和打架赔偿的事儿。这事儿不能主动提,先提就一定会落了下风。一整天,胖大婶都在拉七扯八地说,无非是骂骂阿标,抱怨抱怨她的村主任夫人妯娌,又哭诉哭诉她家男人受了伤误了工,可是她想探得口风一个都没探到,到后来竟有点急不可耐起来。到下午的时候,胖大婶慢慢地从哭诉变成了辱骂。她将我家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遍,我妈一句话都没搭,她自觉得无趣,好似拳头打在了棉花上,连个回声也没有,自是更加气愤。她揪上来甚至想动手打人。我妈一把就转到藏着铳的蜂箱边上,一把摸到那把铳,抱着铳指着胖大婶说“你要跟我家待着,我就好吃好喝伺候着。你要是想打架,我自然是打不过你,但我也不能让你打死。这铳可不长眼睛。”胖大婶一下蒙了。她竟然撒泼大哭起来,“幺妹儿!幺妹儿!杀人啦!”。瘦大婶任凭胖大婶儿大呼小叫的,也不吱声,一人躲在门后面竟就不出来了。&&&&
胖大婶跑到屋里想要抓我,不想黑背冲出来对着她狂吠,她竟不得近身于我。胖大婶骂骂咧咧跑到马路上,留下一句“养蜂的!你等着!”就往回走了。瘦大婶躲在门后仍旧没走。我妈听着胖大婶已经走远,长吁了一口气。回过神来才发现脸上都冒汗了。她胡乱擦了一把,好生收好铳,回到屋里倒了杯水,跟门后瑟瑟发抖的瘦大婶说“我们养蜂人出门在外风里来雨里去,各色各样的人都见过,每到一处就是人生地不熟的,没个看家本领自然不行。人待我一分好我能加倍还过去,若要说欺负我,那我也不好欺负。所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做了养蜂这个行当,不说脑袋挂在裤腰带上,但经历过的生死风浪也不少了。这回的事儿我也算听明白了。阿标带了你们侄女儿出去,说难听点,大姑娘这么大了也不是阿标绑了去的。说到打架,那也是你们兄弟几个到老蜂王家打上门去的。现在两个人都躺在医院里,伤的谁重谁轻你们心里有数。你们其他兄弟啥事儿没有,我男子倒是好几天都没回来是死是活也不知晓。你们要在我家守着我也没话说,好吃好喝伺候着,要再骂骂咧咧还要讹诈我,那就过分了点,把我惹急了别怪我不客气。”瘦大婶一个劲儿点头,半天才诺诺的说道“我不是来讹诈你的,我只是跟着她过来找侄女儿的。”“找人你也待了一天了,人我藏没藏你也看到了。”“是是是,指定不在你这儿了。”“那我男子被你们抓哪儿去了?”我妈厉声问道。“这我们可真没抓他。我男子也不想掺和这事儿的。你想我们大哥当村主任也没给我们任何好处,她那媳妇儿还打过我,我趟这浑水干嘛。还不是刚才那胖子跟我说,你们会赔钱,要我不跟着来我那份儿就没啦……”瘦大婶儿说完,有点不好意思,又连忙说“就算我家伤着人,我也不会要你们赔的。”“其实不瞒你说,刚才你那个胖妯娌私底下跟我说过,要我给她点好处费,她会回去帮我把你们兄弟说说话,绝对不会为难我们。”我妈自然是诈她的,可是瘦大婶却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似乎她早料到胖大婶儿会来这么一招。我妈紧接着又表明立场“这种背后不明不白的事儿我肯定不会答应她。所以她才会又打又骂。我为人一向清清爽爽,该怎样就怎样,背后悉悉索索的事儿我也做不出来。”瘦大婶儿赞许地点了点头。两人沉默了少许,我妈又开口道:“你看我家只有我娘儿两带一条狗,我家男子自从那天出门就再没回来,屋里很多力气活儿我也干不了,再这么下去我蜜蜂都要死光了。我寻思着这两天我出门去县城找找我家男子。你可好告诉我最后见我家男子是哪儿?”“这我可真不知道……”良久,瘦大婶才弱弱地说,“听说,是老蜂王家跑出来后,往北跑了。这不我们家兄弟几个打听到住这边才寻到你们屋里来的,想着肯定是往家跑了,不想竟没回来。说回来,他跑得可快,还放铳,我们可追不着。打我们那儿跑得时候可是全乎人,丁点儿伤也没有……至多也是点皮外伤……要出了事儿肯定也是旁的事儿,跟我们可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家男子那瘦个儿杀个鸡也不敢,他可不会打人……”“那我也得出去找去。要是出点儿事儿我可怎么活!”我妈说着竟然红了眼圈,末了又说,“你帮我个忙可好?我这村里人生地不熟的,你帮我找个壮劳力,给我干一天粗活儿,我家男子这好几天不跟家干活,再不找个壮劳力干活儿,怕是蜜蜂要死光了。工钱我照给,只明儿一天干完再说。明儿我准备一早出去找找我家男子。找到了算我一家人命好,找不到我也活不下去了!”瘦大婶努努嘴巴,不知是否该答应。我妈忙拿出十块钱说,“工钱我自然会给,我家现在有难,你当帮我个忙,十块钱找个人干一天。今儿马上天色要黑了,我又用得急。你看附近村庄你有熟悉的人不帮我找个,我另给你十块钱当跑腿儿费了。不过我提醒你句,最好你别回你村找,也别给你兄弟妯娌知道这事儿,免得他们到时候误会你以为我给了你啥好处。其实咱做人光明正大,倒不是怕她们,只是能少个麻烦就少个麻烦。明儿我一天不在家,你也跟你兄弟妯娌们知会一声,就说我出去找我家男子去了,免得她们又跑过来吃个闭门羹,万一再跟雇来干活儿的说漏了嘴,生出别的事端来。”瘦大婶收过钱,连连点头,说“我娘家人就有人嫁到这附近的,也就五里地,我去找她,让帮找个力气大话儿少的,明儿一早准到你屋里头,要干啥活儿你只管吩咐,工钱我这就帮你带过去。你只管放心出门找你男子去就行。我帮你找好人这就回家了。”瘦大婶说完拿着钱拔腿儿就走了。瘦大婶儿前脚走,我妈后脚叫喊黑背上山找我爸回来。黑背一瘸一拐地上了山。我摸摸它的头,答应它回家给它留好吃的吃。这趟上山,黑背和我爸不到三个钟头就到家了。我爸胡子拉茬顶着一头乱发裹着件绿棉大衣,怀里抱着黑背,像个野人似的立在门口,初见时我竟没认出人来吓了一惊,我爸跟我打趣儿说“小囡行行好,可有饭菜给我讨饭老汉一口?”我妈眼圈一红,没好气儿地说“你竟还有这心情开玩笑吗?”我爸说“哪是开玩笑?我们这养蜂人,在外人看来可不就是群讨饭的?”第二天一早,四个师伯伯还有两个师伯母一起到了我家。听我爸说阿标逃走的时候还拿了我师奶奶箱底里的一打钱,那是师爷爷秋天卖蜂蜜花粉蜂皇浆的全部积蓄。师奶奶收着没存银行,过冬前买了几十袋白糖,剩下就留着准备这趟出场付运费了。我妈听了气得骂了句“杀千刀的!”我妈箱底里拿出一打钱,留出这趟的运费还有到江苏安置的生活费,余下凑了300块整钱,一并包好让我爸带着给师奶奶解解燃眉之急。和我爸约好晚上到县郊省道边等运蜜蜂的货车一道去江苏后,我爸和师伯伯们就出发去县城了。&&&&
不一会儿,瘦婶帮雇的临工就到了。我妈叫他歇息了一上午,让他好好打个盹儿,累活儿都在黄昏两三个钟头里。临工倒也爽快,在我家堆着的帐篷布上呼呼大睡起来,直到过了中午才起来。我妈给他煮了一大锅饭,他囫囵吞枣似的,几下就扒拉完了,完了还有点不好意思,说“工钱也收了,活没干一点,饭都先吃好了。”我妈说“你只管吃饱,到下午四五点钟大车来了再干活,也没啥大活儿,就帮我把这几十箱蜜蜂挑到货车上,帮我这家什家当都打包好装车,这活就完事儿了。不到九点钟,你准能回家了。只是我先在就要收了炉灶,恐怕晚饭也吃不上了……”“没事儿没事儿,收了你五块钱咧!这点活儿自然是没话说。”我妈一听,看来瘦大婶暗地里又克扣了五块钱,这样倒是放心了,至少今天,那群闹事儿的兄弟是断不会上这儿来了。临工帮着给我妈打包大件儿,床柜桌椅都折叠好,锅碗瓢盘装到空蜂箱里,还有帐篷架子帐篷布。“我的妈呀!看你们住的小破茅屋似的,家当也不少咧!木工刨刀也有好几把!”“可不!我们出门在外,这点手艺都得会啊!否则住在深山老林里,上哪儿买东西去?都不方便。你看我家的桌子椅子床柜子蜂箱……这么说吧!但凡家里木头制的东西,都是我家男子自己做的!”我妈自豪地说。“咦!有这点手艺,还出来讨这生活干嘛?风吹日晒的,住的也没个长性!跟家干点木工帮人打打家具不好吗?农忙时节也能顾得上庄稼。”“做了这行的,除非做不动了,否则也不愿意回去咧。我们过惯了这种生活,要回老家种地倒还不习惯了!”搬家怎么说都是一件烦心事儿,东西多事儿杂。加上养蜂人搬家只能等傍晚了蜂群回家了才能搬,白天还不能动。必须两三个小时搞定走夜路。当然对我来讲倒是喜庆的日子了。想着能坐汽车,能到一个新的地方,必然有新的玩物。家里东西都搬出来了,我和黑背跳上跳下,这儿翻翻那儿摸摸,玩得不亦乐呼。我妈哄我带黑背出去远点的地方玩,免得妨碍她收拾家当,若不小心磕到碰到又是麻烦。我便带着黑背到小山坡上采野花去了。春天的山上各种嫩绿花黄,小野花连着一片片的开,全然没有了冬天冰雪覆盖的静寂。这片山地从来都没有这么美过,不用俯身都能闻到泥土青草和黄花的芬芳。我躺在一块大石头上,看着太阳慢慢变红,慢慢地移动,似乎能看到时间得流动。黑背我在我边上。我说,黑背,你跟我唱“太阳太阳,像一把金梭……”“啊呜……”“太阳太阳,红彤彤……”“啊呜……”“太阳太阳,大个饼饼……”“啊呜……”我唱得好累。天色暗下去了。“妈妈说晚饭没得吃了,饿了只能吃饼咧。”“啊呜!”“我不喜欢吃饼啊,那我们就睡吧!”黑背突然往屋里跑。我觉得好累,只躺在那儿轻轻叫着“黑背!黑背!”
我躺在石头上,迷迷糊糊中,似乎又摸到了一个冰冰凉的东西。那种无法动弹不能呼吸感觉非常熟悉。可是我连眼睛都睁不开,我想喊叫可是发不出声音。我觉得大概是有什么东西压在我的肚子上了。直到黑背啊呜啊呜叫唤,才让我清醒过来。我爬起来问黑背“我怎么了?”黑背嘴里衔着个蒲团对着我摇头摆尾。它把蒲团放在石头上,示意我躺在上面。它舔了舔我的脸,安安静静地卧在我边上。我蜷缩在软软的蒲团上,一手摸着黑背暖暖的肚子,感受到它一跳一跳的呼吸,觉得温暖舒服极了,我看到不远的草丛中,似乎有一条大蛇悉悉索索地游走了。我听着不远处我妈吵吵嚷嚷指挥搬运东西的声音,不一会儿就又睡着了。我是被我爸拦车的声音吵醒的。那个时候已经天麻麻黑了,货车正好开到县郊的省道上,我爸在路旁招呼停车的时候车子一个急刹车把我震醒了。驾驶室里坐不下了,所以车子停了下来,我爸拿出棉大衣准备在后面的货堆上凑合一夜。“妈呀……饿咧!”我叫道。我妈拿出个大饼,又拿出个行军水壶,说“先吃点饼饼,到地儿了给你做早饭。”我拿着饼咬了一口,问我妈“黑背吃过饼饼了吗?”我妈自言自语地说“哎呀!还真没注意,黑背待在哪儿呢?”我妈说装好车后她就到石头上去抱的我,那会儿黑背正跟我身边待着守着熟睡的我。我妈抱起我走在前面,招呼黑背跟着上车。黑背应该就跟在后面,也没注意有没有跳上车。我爸赶紧到车后一遍遍地喊:“黑背!黑背!”没有听到黑背啊呜的声音。等在一旁的司机有点不耐烦了,说“就一条狗呀!一个畜生丢了就丢了!回头再抓只小狗崽子养,一忽儿就长大了!”我哇的一声就哭开了。“我就要黑背呀!我要黑背一起玩的呀!”我挣扎着要跳下来。我妈抱着我也不知如何是好。我爸跟司机说“劳烦兄弟帮我回去找一趟。”“这一趟活儿可是定死的这点钱,都像你们这么来来回回的,我亏本不要干了!这又不是过家家,一条狗你让我大半夜开四五十里山路,开玩笑啊!”司机是个大汉,说话掷地有声的。“多费的油钱我另外贴你!兄弟你帮个忙!”我爸递上一包烟。司机大汉拿着烟,抽出一根放方向盘上敲了敲,一边发动汽车一边说“这油钱够你买个十条八条狗崽子了!何必呢!”我爸说“虽说是条狗,可我们给他取了名字叫谷黑背,它可就是我们老谷家一份子了,自打我懂事起,我老头子就跟我说,我们老谷家的人,一个都不能少,丢哪儿都得找回来。”我爸说着竟想起了他被我奶奶多次遗弃的经历,不免动起感情来了。司机大汉大概也是觉得我爸算是有情有义人家,调转了车头,我爸跟着跳上了车,一并往回走了。司机大汉这才说道“莫不是刚才从你家出来的时候跟在车子后面一直跑的那条土狗?我还以为是条野狗没理他。开过了几个村庄后没见着了。后来到了李各庄的时候,我瞄了眼后视镜,又瞄到它还跟后面跑呢!我都以为是见鬼了!我一脚油门加了速后总算是没见他跟上来了。如果是那条狗的话,指不定都跟着车子跑丢了。”这么说,黑背跟着我们跑了好长一段路。它会不会觉得我们就这么丢下了它不要它了,它在路上一定很伤心吧。我妈说要真跑丢了,希望捡到它的人家能好好待它。这么乖一条狗,养到也是一种福气啊。我不喜欢这个说法。“妈妈,黑背还在家门口等着呢!”我跟我妈说。车子开到李各庄的时候开始慢下来,我们都紧盯着窗户外面,希望黑背还在路上等我们。可是一路走都没有看到黑背的影子,我们一路转回到了护林队的房子前面。我妈抱着我急忙跳下车,我爸已经先我们一步跳了下来。“黑背!”黑背还在屋门口!看到我们的车子,它耷拉的脑袋突然抬了起来,啊呜啊呜地叫起来,欢快地摇起尾巴,一下子就扑到我的身上。我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看到它满脸都是眼泪。它本来受伤的腿还没有好,这下更是一瘸一拐的了。黑背跑回到屋子门口,叼起蒲团跑到我爸边上。我妈看到了说“这蒲团我明明收拾东西的时候还看到在箱子里的,怎么会丢在这儿。”“妈妈!这是黑背给我睡在石头上的。”原来它是为了收蒲团才错过赶上我们搬家的车吗?“喂!找到了快上车啊!还要赶夜路呢!”司机大汉在车上招呼我们。听起来他的心情也不错。这么折腾了一番,我们紧赶慢赶,终于在第二天中午前赶到了江苏,赶到了那一片油菜花的海洋里了。&&&&
那年得油菜花开的特别好。开花的前几天又下了几场春雨,待花开以后又是热烈的太阳,花蕊里面流蜜特别足。掰开花蕊,我甚至能舔到香甜的花蜜。我爸我妈开始没日没夜的忙活。隔天就能打上一桶蜜。因为开花季雨水少,蜂蜜的质量也很好,水分少糖分高,收蜜的人也很欢喜。我每天无所事事,跟着黑背一起在油菜地里到处疯。这次放蜂的地方离村庄很近,附近也经常会有路过下地干活的庄稼人。他们对我们的生活很好奇,也会拿着玻璃瓶到我们帐篷里打点蜂蜜。大部分人会拿钱买,也有不讲究的就地里摘点瓜果蔬菜淘换一些。我妈看着情况,拿着三五两蜂蜜也能换来好几顿的蔬菜,总之虽然忙到脚不着地,缺也还一片井井有条。我爸断断续续地说起师爷爷的事情。那天几个养蜂的师兄弟到了医院,也见到了村主任家的一伙人。对方一根肋骨骨折,师爷爷被打地肾脏破裂,已经摘掉一颗肾,以后估计累活都不能干了。“自家的钱也都被阿标和你们姑娘拿走了,还能怎么办?要能找到他们,我也得打断他们的腿!”师奶奶愤愤地对对方说。对方也就没说啥了。医药费上,因为大家都受了重伤,双方就算互不相欠。师奶奶吩咐四个伯伯出场的时候各去师爷爷家蜂场带走几十箱蜜蜂,四个人分担下,师爷爷家的蜜蜂也能顺利出场了。至于以后,师爷爷的原话是“瓦房里我可待不住!等能下地了还是要住到住了一辈子的帐篷里的。哪怕少养几箱,过过日子罢了。”师奶奶私下里嘱咐几位师伯伯,如果到时候真的养不了蜂了,就各家带走的几十箱蜜蜂都折个现价,抵了这次大伙儿凑的医药费。师奶奶说“不够的你们师兄弟五个担待着点凑凑,若还有余也是你们五个分掉。”的时候,眼角闪出了不舍泪花。养了一辈子蜂的人,真的有一天要断然离开那个被外人看作“颠沛流离”的生活,也是万分的不舍的。更何况还是师爷爷这个老蜂王呢!到了五月下旬的时候,油菜蜜也收得差不多了,花期即将过去。我爸我妈这一个多月晒黑了一圈。收蜂蜜的人十天就来收一趟。那年的油菜年情真的非常好。我妈说,每次收完蜂蜜,在家数着一把把的钱,睡觉都保不齐要笑出声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我爸感叹道。“呸呸呸!什么大难不死!”我妈说我爸一句好话都说不像样,就是没文化。刚到油菜场的时候付完运费,又添置了点打蜜的工具,日子确实过得捉襟见肘。收了这一个多月的蜂蜜,我们的日子似乎好过了许多。花期见尾,活儿也不那么紧张的时候,我爸进城给我妈买了一件呢子外套,给我买了一双旅游鞋,他甚至还买了一个收音机回来。我妈没几天就摸清了这收音机的脾性——将天线拨到哪个方向对应着接收哪个电台效果最好,以及每个电台几点钟播放当地天气预报也都一一记下来了。收听天气预报,记录全国各地的天气情况成了我妈每天的必修课。除此之外,我爸就爱听个相声和评书小曲儿啥的,按我妈的话说,那都是些“没名堂”的东西。我不喜欢听收音机里的相声评书。我觉得他们抑扬顿挫的声音跟我不是一个世界的,我不认识收音机里说的人,不知道收音机里播的那些地方,我没办法把他们讲的故事投射的自己的生活中。那些故事于我就似搁在天空之城中,我够不着也不想够着。相反的,我倒还是最爱听我爸给我讲的故事。“看到没?就咱帐篷后边那块空地上的那个大石头?看到了吧?当年,正德皇帝就坐在那块大石头上。”你瞧,我爸讲的故事都是发生在我身边的故事。“皇帝啊?他坐在那里做什么?”“嗯,正德皇帝下江南游玩,走累了,就坐那石头上歇息呢!那时候正好石头边上两个小娃儿在玩翻铜钱的游戏,谁先翻过来谁就赢。一个小孩眼看着就要把铜钱输光了,着急啊,大叫‘正德,翻!正德,翻!’”“为什么叫正德翻?”“因为铜钱上印的就是正德皇帝的名字啊!皇帝正坐石头上歇息呢!一边歇息,一边想着,今年油菜花开得好,养蜜蜂的又有好收成了。被小娃儿这么一叫,大吃一惊,心想,娃儿叫的可是‘正德,返!正德,返!’这是叫我返回走啊!正德忙拔腿就往回跑。这两娃可算是救了正德皇帝一命呢!”“为什么?”“你没看这油菜地的尽头那儿有颗歪脖子大树吗?当年那树上可藏了好多刺客,听说皇帝要打这地儿经过,都躲在树上,就准备等皇帝过来的时候抓他呢!皇帝听了小娃儿叫正德翻,就赶紧返回去了,算是逃过一劫。这是上天的旨意。”听完这个故事我趴那个大石头上歇了好久,觉得上天真是太神秘了。只是现如今的皇帝似乎不常下江南游玩,也不曾往我们帐篷边经过。倒是偶尔会有叫花子打这儿经过,也不过是讨碗米饭而已。&&&&
临到要出油菜场的前几天,我爸我妈还没就接下来走东北线还是西北线达成一致。出了油菜场,就要去遥远的北方采花了。由于再往北路途实在遥远,往返少说十来天,像出过冬的繁殖场那样直接到目的地去踩点已经过于不切实际。这个时候,走那条线,去哪个地方采什么花蜜,只能全凭经验判断。听了两个星期的天气预报,我妈认定走西北线,往山西陕西榆林地区走,采枣花和洋槐肯定错不了。我爸说照去年师伯伯的说法,东北线去年长白山的椴树蜜荆条蜜都还是小年产量不高,按照规律去年小年今年多半是大年,产量好的概率大。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再过几天就不得不去市里雇大货车了,两人竟也没定下个主意。每到这个时候我妈无计可施了,就会找点神神叨叨的理由,听听上天的旨意。能找到算子的地方自然好说,求算子算一卦,也当给自己吃颗定心丸。找不到算子的地方,我妈就爱问我意见。我自然什么都不懂,便随手指个方向让我妈认定这是上天的安排。傍晚我爸我妈在帐篷前洗摇蜜机,我和黑背还在油菜花田里钻来钻去,玩的不亦乐呼。突然就听到黑背嗷嗷嗷地叫起来,一边又跑出了油菜地往帐篷门口跑过去。原来是一个衣衫褴褛得叫花子朝着我们帐篷的方向走过来了。我爸喊黑背“不要叫了,都是和我们一样的人,我们是问天要蜜,他是问人要饭啊。”说话间,叫花子已经走到帐篷门口一下跪了下去。我妈忙打了一碗米饭送过去。叫花子瞪了我妈一眼说:“我又不是要饭的!”“那你是要米吗?”我妈转身想着给它量筒米。“我是来拜佛的!”“你拜的什么佛,竟拜到我帐篷门来了?”我妈看他举止异常,有心逗他一逗。“我拜的是真佛。”那叫花子说完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后,长伏于地。“这儿有什么真佛?我怎么没见到过?”我妈问。“你不认识他。我认识他,我能见到他。”叫花子又瞪了我妈一眼。“哦呦呦,我没看出来,你竟认得真佛啊?”我妈只觉得他好笑,就多逗了他几句说,“你既认得真佛,你帮我问问,我过两天往西走能赚大钱吗?”叫花子气汹汹地吼道:“赔钱!” “那往东走喽!”“赔命!”我妈被这神经兮兮的叫花子吼地一愣一愣地,说“你这叫花子,没一句好听的。快走!真佛也不给你拜了!”叫花子站起来,跟我妈说“盛碗米饭给我,留我晚上吃。”我妈哭笑不得,又给他盛了碗中午的剩饭,他这才哼着个小曲儿踢踢踏踏地往前走了。我爸说叫花子分两种,一种是带个米袋子的叫花子,他们一辈子都在要饭;还有一种是带跟拐棍儿的叫花子,他们中有一个人名叫朱重八。我爸说柱一根拐棍儿的叫花子都不是一般的叫花子。他们以天为被以地为床睡成一个“大”字,拐棍儿放头顶上就成一个“天”字;我祖公有一夜出门倒夜壶就踢到这么个叫花子,结果他一翻身,拐棍儿横在了腰当中,又睡成了一个“子”字。如果上天有旨,叫花子就能睡成“天子”两个字。刚才那个叫花子他没有带米袋子,也没有拐棍儿。我捡了一根长棍子追在他后面跑,黑背也跟在我后面嗷嗷嗷地追。叫花子回头看到我举着根棍子,后面还跟着一条狗,吓得撒腿就跑,一溜烟就跑到歪脖子树那儿了。我不敢再往前跑,我怕那棵能藏很多刺客的歪脖子树,所以我到底也没追上他。其实我只是想送他一根拐棍儿,让他做一个不一般的叫花子咧。
“怎么着?今年油菜花采得不错吧?”第二天中午,大师伯伯寻到我们家来了。大师伯伯一向如此,不见其人先闻其声。我爸忙迎了出来,又听他嚷道,“听收蜜的老王头说的你落在这里,离我那儿也不算远,不到20里地,这不要出场了,过来瞧瞧!”“嘉陵摩托车!你什么时候搞了这么个玩意?”我爸望着师伯伯的坐骑亮眼放光。“这场油菜蜜卖卖,淘换了这么个玩意儿!图个出门方便。”“贵吧?”我爸一边摸着车把子,一边问道。“贵!为买这个,跟我家女子干了一仗!这么些年了,抬脚出门就得到处搭车,吃了多少气!有这个舒坦多了!”师伯伯狠狠地拍了拍车座子,脱下外套放在车筐里。我妈叫我给师伯伯端把椅子,又给泡了杯茶,笑道“添置大件是好事,咋还打架了!”“她这女子不懂理。”我师伯伯喝了口茶,继续说道,“我花钱还给她花出一肚子气来了。嫌我乱花钱跟我赌气说一辈子不坐我这车呢!这不,这回我说带上她来看看你们,也跟我嚷嚷死也不坐我这车,说要来就自己搭车来,没法治了这女子!”“哈哈,嫂子还不是心疼这辛苦挣的钱!咱们挣的这点钱那都是这花里草里一分分扒拉出来的。你看那小蜜蜂一趟飞个一两里地儿,两条腿儿装满也就装4粒花粉,要几千粒花粉才能凑够一斤,这么算起来挣这点钱真是不容易。你别跟嫂子生气。”我妈安慰道。“我跟她生啥气,她也就是抠门儿。话说回来,她要不抠门儿的话,我还真买不起这摩托车了。照我年轻时候,那就是吃光用光败光。”说完师伯伯自个儿哈哈大笑起来。他站起来吐了口茶叶沫子,拍着我爸肩膀说,“走!看看你的蜂去!”我爸和师伯伯各拿了顶网帽带上,随便开了两箱蜜蜂,拿起巢坯细细查看起来。“这趟下去走哪条线?”我爸问道。“我就是为这事儿来的!师傅不在,也没个主心骨了。师傅在的时候,随便走哪条线,跟他知会一声就能安心。这趟没处说了,这不来找你说说。”师伯伯和爸爸查看完两箱蜜蜂,一边往回走一边说。“西线最近天气预报都不错,东线今年应该是大年,按说两边应该都错不了。就是没法定下来不安心。”我爸递出一根烟。师伯伯把网帽挂帐篷门框上,说“前两天我也找过老三老四,他们两个都说听我的。老二是一早就往南走两广线了跟咱们不一边儿。我呢,早年去过甘肃青海也不错。这两三年都没去西边了。要我说今年稳妥点还是往东走长白山,路线也熟悉。”我妈听后,凑上来说,“我倒没啥意见。只是前两天有个叫花子说我们往东走要赔命呢!”我爸回我妈说:“听他瞎说!一个叫花子的话你竟也听进去了!那他还说往西走要赔钱。这么说我们今年哪儿都不能去了。”大师伯笑起来说:“女子们为啥都爱信这些个神神叨叨的事儿。按我说,这种东西呢,信则有不信则无。”我爸说定下来就要赶紧雇车去了。大师伯说,既然四家都往东北线走,就凑一个火车皮,能省大一半的运费。各家雇个大货车把蜜蜂家当运到火车货站场就行了。痛苦其实都源自于不确定。一旦事情定下来了,各人都觉得轻松不少。大师伯当天下午就出发联系火车运输的事情去了,出场的日子很快就定了下来。想着没几天又要搬家,竟有些不舍起来,我似乎更珍惜起油菜场里这剩下的时光。每天天微微亮就出门耍,除了回家吃口饭喝口水,不到天黑不回家。其实无非是田垄里转来转去的把戏,竟也有无限乐趣。&&&&
于我来说,虽然火车的货运车厢没有任何生活设施,但是比起挤得没处落脚闷着恶臭人味儿的客车车厢来说仍然舒适许多,至少,在将近20米长的车体里面,可以任意跑动的自由是客车无论如何也无法比拟的。头一年的经历让我对坐火车充满恐惧。我再也不想在一个人挤人的车厢里躺在暗无天日的座位下面啃一个比我的头还大的似乎永远也啃不完的生地瓜,转头看到的是无数双各式各样的脚,光着脚丫子的、或者穿着袜子冒着脚气的。转向另一边看到的是各式各样塞满座位底下的编织袋和塑料袋,以及不知哪流出的破了的鸡蛋液,混杂着瓜子壳和苹果皮。虽然我的身下垫了一张废纸,可是我仍旧觉得那鸡蛋液随时都能淹到我的背下。我的头顶着的是坐在过道里的人的屁股。那次我妈也没有买到座位,她能够找到这样一个座位底下把我塞在一个相对宽敞的空间已实属不易,所以虽然无法忍受但这其实已经是最好的选择。如果我要上厕所,我必须运足了内力大喊一声,让我的声音能够足够盖过车厢里层层叠叠的吵杂声一直传到不知道靠在过道的哪个椅背上的我妈听到,她才能又大喊着让就近的人帮我从座位底下挪出来,然后举起来。我被各式各样的人举过头顶一直传递着直到厕所。我在车厢的半空中被递来递去,看到各式各样的人的脸,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们的疲倦到近乎崩溃的神情是我对坐火车充满恐惧的最好的注释。相比较而言,眼前这列货车车厢才是理想的交通工具,宽敞、明亮、通风、自由!所有的蜜蜂和家当装车完毕已经是凌晨。因为大师伯事先已经打点好货站场的工作人员,所以大家都比较配合,装车也很快,货物加固也很用心。这趟路途遥远,而且货车的运行速度又很慢,沿途很多小站都要停靠,遇到客车还要让路,没有六七天到不了东北。我们四家人准备了很多干粮和水,在车厢的前方空出一块地方搭了一个可以住人的角落,又围上了帐篷,中间又用篷布简单隔了下,这样男的住一间,我们两个小孩和四个女的住一间。虽然实在是简陋,于我来说倒是非常有趣。另外一个四师伯家我唤作小武哥的小孩,当年已经六七岁光景,应是他最后一趟跟蜂车,采完这季就要准备回老家上小学了。因大着我两三岁,大的又照例被要求着无条件让着小的,我和小武哥在火车上倒也不至于打架。只是我们一直被吆喝不要乱跑,不要窜来窜去,最重要不要碰到三伯母。三伯母的肚子高高隆起,每天喜气洋洋的。三伯母已有一个儿子放老家由外婆领着上小学,这会儿看着别人家有小姑娘又羡慕得紧,又想着一个娃儿以后长大了实在孤单,虽然计划生育抓得严,三师伯母不管不顾无论如何也得再要个娃。“今年躲一年,等安全生下来就没事儿了!”三师伯说。“你想得美!我们村儿超生的,计划生育指导站下来给新盖的房子扒拉了,家里的牛牵走了,家具全砸了,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得。那房子扒拉了就再也没盖起来,跑出去外地两年了,罚款还是交不上。”“我们帐篷搭到哪儿住哪儿,老家那破房子,爱扒拉就让他扒拉去。”“小孩上不了户口上不了学。没文化一辈子吃不上公粮,长大了跟咱一样泥腿子过苦日子。” “那就跟着我养蜂!过两年我也买个老大那样的嘉陵摩托车,带上老婆孩子,全国各地风景区都去一趟,哪年再到北京采蜜,我就骑到天安门广场上去,哪个当官的有我威风!”说完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到站停车的时候我们会下车活动活动,补充点吃的喝的备点货。每天给蜂箱打开一两次给蜜蜂透透气,一边透气一边还给蜂箱喷水防止蜜蜂飞走。其余时候没什么事情就大家聚一起打打牌吹吹牛。大师伯母钱袋子抓得紧,谁要是张罗牌局,大师伯母的脸色马上由晴转阴。如此两三次,便也鲜有人提这主意了。大师伯倒是没心没肺,每每提议也是响应寥寥。所以往后基本都是“男的吹牛逼,女的织毛衣”伴随着火车的隆隆声,一片其乐融融。
&&&&如此这般,走走停停,一直到第四天早晨,火车才在一个大站点停了下来。这里是一个中转站,南方过来的货车大部分都在这里中转。火车的车厢要在这里重新编组,往同一个目的地的车厢整合到一起重新组成一辆新的列车。运气好的话,几个小时就能重新编出一个新组,调度安排好的话,半天就能出发了。但是那天我爸和大师伯他们在火车站打听了一圈回来后说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了,往吉林走的货不多,到晚上也不一定能走成,所以招呼大家下车走动走动,留我爸和大师伯看东西。对蜂农来说这自然是个坏消息。长途运输,对蜜蜂蜂群来说本就是一个很大的考验。蜜蜂槽坯里留了足够的蜂蜜这倒自不必说,但是要避免运输途中蜂群出逃,所以蜂槽口不敢随意打开,闷气时间过长,蜜蜂成箱成箱的死也是有的。避免的方法也只有一天开几次槽门透气,同时不停地喷水雾防止蜜蜂出逃,这样能缓解一部分问题,但总归是早一天卸货少一天的损失。对我和小武哥来说,能下车玩耍一整天,这是再好不过的消息了。“去吃饭店!去吃饭店!”小武哥这几天一直在抱怨再也不想吃米糕了,所以一到站门口看到卖早点的便是迈不动腿儿了。这么着我们一行人也算阔气了一把,在一个早餐店门口围坐下来,要了一大盘儿稀饭,馒头窝窝头煎饼油条吃了个遍。我从来没有吃到过这么可口的早餐,连带着的咸菜疙瘩也是无比鲜美。这才刚结好账,小武转身就哗啦一下全吐了。他吃的实在是太饱了。四伯母抬头要打他的时候他说“再不吐掉一点,我蹲都蹲不下去啦!”我们往回走的时候,小武哥又开始生龙活虎左冲右撞了。小武哥毕竟大着几岁,跑得飞快,朝着前头人群里奔过去不知看什么热闹去了。我跑得个气喘吁吁才跟上他,可是人群里三层外三层,我们两个小孩看也看不着,只听得人们议论纷纷,说是抓了个小偷。“你见过小偷吗?”我问小武哥。“没见过!你见过吗?”“我也没见过。小偷是什么样的?”“各种各样的都有吧!”小武意味深长地说。末了,小武抓着我说,“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我们两奋力地挤啊挤,终于从人群里挤了进去,这才看到中间的大柱子上五花大绑着一个小伙子,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耷拉着脑袋把脸埋在脖子里,也看不清到底长啥样。他眼角乌青,嘴角还流着血,应该先前已经被打过了。各人叽叽喳喳地都说要扭送公安局。“大头,大头,你姐夫不是公安局的吗?送他那儿去!”“妈的你当公安局这么闲?我姐夫忙着嘞!”“那咋办?”“在这货站场,老子就是公安局!这货先绑这儿,等老子有空了再来收拾他!别瞧热闹了,该干嘛干嘛去!搬货干活也没见你们这么起劲儿!滚!滚!滚!”那个叫大头的骂骂咧咧地给一群看热闹的驱散了,又回头踢了一脚绑在柱子上的小偷,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说“落我手里了,你给我老实点!”我妈这会儿冲进人群,左手拧着我的耳朵,右手拧着小武哥的耳朵,把我们提溜了出来,骂到:“这么多人你两个娃儿跑来跑去干什么!跑丢了上哪儿找去!有什么好看的啊?”也许是我妈的嗓门儿大,又或者因为我妈骂我的家乡话语调比较特别,那小偷儿听了猛地抬起头来看了我们一眼,又迅速地低下头去了。“妈啊,那个人是小偷咧!原来小偷长得和人长得是一样的啊!”我妈回头看了一眼,她只觉得这人有点眼熟,但也没多想,就又把我提溜走了。到中午的时候,大师伯又去打听了一下,火车编组的事情还是没什么进展,说是要等下午一趟火车进站一起编,也不一定能安排上,保不齐要到第二天下午才能出发。大师伯说我们能等,蜜蜂不能等了,再拖下去损失会更大。几个兄弟商量了一下,最多等到下午,还不行就改去哈尔滨。往哈尔滨的货多,容易走。而且哈尔滨那边花也不错,不一定比长白山差。这么着定下来以后,四个男的就地准备先把蜂箱打开透透气,女的带着小孩先去外面吃顿好的,做好傍晚出发的准备。
&&&&我们吃好午饭,又照着当地人的指点走了半个多小时才买到四个据说附近最地道的驴肉火烧,连同打包了的饭菜一同带回给爸爸他们当午饭。待我们回到场站的时候已是下午两点多钟了。可惜爸爸他们竟是连午饭也没吃上,四个驴肉火烧也在拉扯中散落地上最后不见影踪。我们赶到的时候,现场已是一片吵杂声。为首的一个敦实男子,身高也就到大师伯鼻尖左右,却是长得黝黑结实,头发剃成平头,嗓门儿粗犷有力。走进才看清楚他就是先前抓小偷的人群中大家唤作“大头”的那人。我们的那节车厢边上已围了很多人,除了我爸他们四个,其他都是火车站的工作人员,大多是搬运工他们。只听大头喊到“妈了个巴的,再有蜜蜂跑出来,你信不信我就敢把这节车厢都给砸了。”“大哥,这蜜蜂你不去招惹他他不会咬人的。我们也是没办法,也就打开两个小时透透气,过两个小时我们也就关上了。也是没办法了,再不透透气全要闷死了。你看看,你看看这槽门口,一把一把地死,你看看,这我都是没法子了啊……”“叨逼叨叨逼叨!他妈的叫你关了听不懂啊?”大头根本就不听解释,只往前又挨了一步,把大铁锹往地上哐当一砸。“不是啊大哥,你看……”
“这尼玛南方人真他妈啰嗦!给我砸!砸到蜂箱全部关了,站里没有一个蜜蜂为止!”大头一声令下,一群搬运工一并挤上前来,一个愣头青模样的大个子一下就爬上了车厢,一铁锹砸在大师伯绑在蜂箱边上的摩托车上,一边还叫道“叨逼叨,南方人!一群穷傻逼!有本事打啊!叨叨叨叨叨叨!软蛋!”大师伯母看着摩托车被砸了个坑,一下急了,扔下拿手里的盒饭,大叫一声“唉呀妈呀!天杀的!”一边爬到车厢上抱着那已经凹陷了的摩托车,一口咬住了大个子的大拇指,任凭大个子嗷嗷直叫就是不松口。大个子急地松开右手拿着的铁锹,咣咣咣又给大师伯母扇了好几个耳光。这边大师伯又挤了上来给了一个拳头把大个子从车厢上打地翻下了车厢。就这么着一群人蜂拥而上,将爸爸他们围了起来。这边三师伯母大着肚子不敢靠前,边拉着我和小武哥躲到一边,一边大喊“打人啦,出人命啦……”我爸又因为护着大师伯,又出手打了几个人。最后的架势是,几个人围着打了我爸和大师伯,三师伯和四师伯在边上忙着护人,也被挨了几脚,却扛着没还手。我妈和四师伯母上前拉着劝架,因着是女的,倒没被打到,只是现场已乱作一团。倒是那个领头的“大头”,在群架圈外头,满嘴妈逼的骂着,也没见动手。突然听到不知是谁大喊“不好啊!昏过去了,头吐白沫,怕是要死了。”这时大家才猛地停了下来,才发现外围一个看起来五十来岁的老汉,已倒在地上不停抽搐,嘴巴大张着,有白沫溢出。有人喊“刚才他是被蜜蜂蛰了一下!”三伯母见状,叮嘱小武哥看好我待着别动,自个儿先跑过去,掐了那人人中,一边喊道“是蜂毒过敏!快散开通通风!”众人一听有人被蜜蜂蛰到休克,都害怕了,一忽儿人群已散了大半,躲得远远的。三伯母一边掐人中,一边查找那人被叮咬的伤口部位。我妈跑过来给那人解了衣扣扇风,看到原来是叮咬在脖子上,才拔出留在伤口的蛰刺。大头叫道“妈的出人命了,给我把那两个打得凶的绑起来。”几个还留在现场的听说出了人命,越发凶狠起来,我爸和大师伯就这么着被几个大汉抓住不得动弹架着走了。三师伯和四师伯这边也不敢轻举妄动,只留在这边一起查看抽搐那人的情况。蜜蜂的蛰刺确是有毒不假,被蜜蜂蛰了,各人的反应也不尽相同。像我妈的话,得要个三四天才能消肿,若是我的话,被蛰了也就当时一点痛,拔了蛰刺就好,甚至连红肿都不见得会有。至于会过敏到呕吐胸闷抽搐这样的反应,我爸我妈养这么多年蜂也不曾见过,只是听师爷爷说过确有这样的人。不曾想今日这样慌乱的时刻竟被遇上了,也是运道不佳吧。
拔了蛰刺以后,我妈又喊四伯母打了肥皂水过来给那人不停擦洗脖子伤口处,所幸不过五六分钟时间,那人已渐渐苏醒过来,又坐着歇息了半拉钟头,喝了些凉水,便已无大碍。只是几个伯母都已吓出了一身冷汗,恐怕出大事儿。四伯母给那人拿了一顶养蜂人用的罩网帽子带上,因着他过敏的特殊体质,又叮嘱他不要再到有蜜蜂处防着被叮咬出事儿。那人本也只是看着打架了来瞧个热闹,并非大头那边的人,不想看热闹竟差点看出大事儿,也是心有余悸。大概是念着我们一行人已奋力救他,而大头他们本地人竟只顾得打架抓人,对他倒是袖手旁观了,故而也并没有苛责我们,只收了十来块钱营养费,也就回了。接近晚饭时间,三师伯接到调度通知说,已就着我们的申请,将我们车厢改道往哈尔滨方向,即刻编组,午夜出发。这下急坏了一行人。三师伯说车子最好今晚能走掉,蜜蜂实在是耽搁不起,这场站大头他们怕飞出的蜜蜂叮咬又不让开箱透气,再多闷一天,估计大半蜜蜂都要死光了。到时候就算东北花开地再盛,蜜流地再足,一群死蜜蜂运过去能做什么生活。但是我爸和大师伯还在大头手里,我妈说不能丢下人不管。三师伯意思我们先把蜜蜂运出站,一家至少留一个人跟着蜜蜂一起出站,到地儿也能安排各家找地儿卸货。下午先去找找站里的领导,准备点钱打点打点,午夜出发前人能出来最好。若出不来就另外留一个人在这儿帮忙打点,总归要把人赎出来。因着三师母有孕在身定是不能留下处理这种事情,四师伯母又老实巴交不善交际,能留这儿的也就只有四师伯了。大师伯母看着自个儿家中东西被砸了这许多,已是损失不少,尤其是那辆新买的摩托车被砸地坑坑洼洼也不知还能用不,心里便是一阵心疼。又听着说还要另外拿钱出来打点赎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只不停骂道“这豺狼虎豹不得好死”。然而人在别人手里,又是别人的地盘,似乎也只有花钱消灾才能了事儿了。“都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更何况咱还不是强龙呢!”我妈也只能这么安慰大师伯母了。再怎么着,还是救人要紧。三师伯一下午忙着理东西,重新给车厢货物加固。我和小武都跟着三师伯母,知道家里出了大事儿,也不敢再淘气,只跟黑背待在一起,期盼爸妈平安回来。我妈准备了一些蜂蜜、又出门又买了两条上好的香烟和两瓶白酒,四师伯先到车站派出所打听情况去了。派出所那边没抓人,甚至都不知道有这回子事儿。听说是一个叫“大头”的人抓的人,派出所的人撇了撇嘴角,说“你知道是谁抓的人你就直接找谁去,跟我这儿打听不着。你们打群架要是我们派出所来抓那不关个十天半个月是不会放出来了,我没抓你们你们应该烧高香了,怎么还寻上门来了!”四师伯回来后,跟我妈说,派出所似乎也是忌着大头几分不想管这事儿,叫咱直接去找大头呢。是找是不找四师伯也是心里打怵,寻我妈来问问。我妈说早前听说大头的姐夫是公安局的,大概是有点来头的。看他那骂骂咧咧的架势,估计也是这本地儿有点势力。什么蜜蜂咬人不咬人的,估计也是找个由头闹事儿,想能讹点钱就讹点钱。又碰上那被蜜蜂蛰地过敏的老汉,就更是有了把柄。我妈说找找车站的领导,大头总归是在这车站干活儿,看着是搬运工的头头,车站里总归能有人吃得住他,否则他还不得当站长了。这么着又打听了一圈,能找得到的也就火车站一管安全的副站长。正巧晚饭时间也到了,好容易约着出去吃了顿饭。这副站长吃饭别的不说,光是一个劲儿地倒酒,说“酒喝透了,事儿才能办了!”四师伯在几个师伯里面算是酒量不错的,那天喝到后面也是败下阵来。四师伯光是打听到了说大头虽说就一粗人,仗着他姐夫是市刑警队大队长,跟站长也是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算是这车站一小霸。副站长还有个精神将香烟、蜂蜜等几袋东西提溜走了,留下一句说“明儿继续喝!喝好了喝透了我就把事儿给你办了。”明知道我们等不到明日,他这是摆明了不办事儿了。可是量他光拿好处不干活儿如此这般不讲究,在他的地盘儿我们也没啥办法,只能吃进这个哑巴亏。说回四师伯,当日已喝到不省人事,直到天麻麻黑才回来。那时候距离出发还有不到两个小时了。当日要把人赎出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四师伯酒劲儿还没过,不停地呕吐,吐无可吐,似乎要把胆水儿都要吐出来了。四师伯母见此,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四师伯留下,说指不定还要再搭进老四一条小命,她无论如何要四师伯一起跟蜂车一道走。“旁的事儿我顾不了那么多,要老四现在这样,把他留这儿会出人命的!”四师伯母哭道。毕竟也是为了大师伯和我爸的事儿,三师伯见四伯母这么说,也不便再多说什么。大师伯母听说四师伯不留下,便觉得救人无望,更是大哭起来。我妈心里也没个好法子,听着他们大哭小叫的,心里也是乱成一个麻团,除了硬着头皮直接去找大头交涉,似乎也没有旁的法子了。
我妈本想着和大师伯母一道去找大头,看着大师伯母情绪激动,又恐生出别的事端,只好作罢,留大师伯母和另外两个伯母一起连着照顾我和小武哥,以及已经烂醉了的四师伯。一个人去找大头也是有些犯怵,毕竟对方是本地一小霸。一边是两个当家男子被抓地不知去向,留下的又是一个孕妇两个小孩,还有两个不能担事儿的女子还外加一个醉得不省人事的四师伯,一边又是还有一个多小时就要开动的火车。真真是不能再乱了。最后也只能让三师伯腾出只手陪着去找大头,趁着还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快去快回赶在火车发动前赶回来。这么着就又备了些钱。我妈暗地里想着如果人不能及时救出来,就求着三师伯帮着带我和蜜蜂一道走了,我妈留下再周旋报公安局。虽说也不放心我一个小娃跟着一起走,但和师伯母一起总归还是有个人照顾。我爸和大师伯若是落在当地人手里,必定是没什么好果子吃的。这边我妈刚跳下车厢,就看到大头一行人吵吵嚷嚷地竟找上门来了。他们二话不说一把将我妈和三师伯推倒在地上,不由分说爬上了车厢,在一摞摞蜂箱空隙间荡过一圈,又边嚷嚷,“操他妈的,竟给跑了!别他妈让我找到!”我和小武吓得躲到三伯母身后,也不敢吱声。黑背对着一群陌生人嗷嗷直叫,一群人也是骂骂咧咧,威胁着要把黑背煮了红烧。我吓坏了,赶紧招呼黑背也躲到我身后。大伯母喊道“人都被你抓走了,又想来干嘛?强盗也不过如此!”刚才那被大伯母咬了大拇指的愣头青又挤上来,用铁锹头指着大伯母的脖子说“别瞎哔哔,小心废了你!”“再不把我们两个人放回来我们可要报公安局了!”我妈爬上车厢对着大头说。“公安局?我就是公安局。你报吧!”大头轻蔑地哼了一声,又对着那群人道“找到没?”他们显然什么都没有找到。这会儿大头转过头对着三师伯说,“既然你们养蜂的两个打人的跑了,那我就坐这儿等着!听说这节火车还有一个半小时就开了!我就不信火车开之前他们能不出现。妈的!你们蜜蜂差点咬死人就想这么算了?我兄弟被这婆娘咬地手指头都要掉下来了也这么算了?他妈的在我的地盘儿打我的人!不给个说法我大头今后就没法儿在这地盘混了!” “我们出门在外也不过是讨口饭吃,你看我这一车厢的人……”我妈听着说我爸和大师伯已经跑出来了,只是不知现在躲在哪儿。这么着我妈总算放心了点。她看了眼四师伯,又瞧了瞧三师母和我,接着说,“病的病,弱的弱,况且这么些个东西都被砸地破破烂烂地……”“少废话!”“你看我们都是些穷人……”“妈的!穷人还这么嚣张!把蜜蜂放出来的时候怎么不说自己是穷人!妈的臭婆娘咬我的时候怎么不说自己是穷人!”“你们想怎么处理?”我妈想着现在人不在他手上,也有了点谈判的底气。“赔医药费,连带着蜜蜂咬的和这娘们儿咬的!”“蜜蜂咬的那人可已经没事儿走掉了!”三师伯母接话说。“我们怎么知道有没有后遗症!要是明天瘸了瘫了,你们跑了上哪儿找你们去?”“赔医药费自然没话说,不过既然要赔,我们这边被砸的这些个家什也就得算道算道,这摩托车可是买了没几天。”“想赖是吧?”大头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对着他们一群人说,“你们在这儿守着!等那两个打人的回来就给我抓过来。我去给我姐夫打电话。你这臭娘们儿伶牙俐齿的,进班房蹲几天就老实了!”说完大头跳下车甩着肩膀走了。这么着两伙人就又对峙着,大头一时半会儿也没回来,一群人没个管事儿的,事儿也没法解决。这时我妈看到黑背朝着远处欢快地摇起了尾巴瞬间欢呼雀跃起来。我妈一惊,心想不好!恐怕是我爸回来了。可是天黑又看不清楚,隐约是觉得有两个人影往这边闪了。我妈忙用家乡话对着黑背大喊着“不要回来嘞!要抓你们的嘞!不要回来嘞!不要回来嘞!”北方人自然是听不懂我们家乡话,看着我妈像是在教训黑背,殊不知她是在给我爸传话。一会儿黑背又伏在地上不吱声了。过了一会儿,火车站预备铃声响了起来,没几分钟火车就要开动了。一群人疑惑这大头咋地还没回来,又怕火车开动了下不了车,都紧张起来。我妈威胁说火车要开了,车厢门板要升上来扣起来,再不走就跟我们去东北了,一行人才陆陆续续跳下车去。那个被咬了大拇指的愣头青一直都没有下车,直到听到有警车呜呜呜的警报声由远及近,愣头青才咧嘴叫“大头姐夫来了,你等着你老公进局子吧!”那时候火车似乎已经开始启动,愣头青在火车开动的前一秒才跳下火车。我妈怕我爸和大师伯万一真被抓了出事儿,喊着帮我带小风走,便也要跳下车,被我三师伯一把抓住,说火车已经开了,太危险!三师伯赶紧升了车箱门,又紧紧扣住,才放开我妈。这么着,我爸和大师伯没来得及上来,我们的车便走了。一行人心事重重地随着火车往着东北走了。
天色已经完完全全地暗了下来,仰头看到满天的繁星将深蓝色的夜空衬地越发静谧了,夜寒也一丝丝地直往骨头缝里钻。车厢里全然没有了前几天热闹非凡的景象,听不到四师伯母对小武哥的训斥声,听不到大师伯喊着点煤油灯打牌的张罗,听不到大师伯母的呼噜声。没有人说话,也没有野兽的叫声,没有虫鸣鸟叫,只有火车“逛泣~逛泣~”的声音在冰冷的铁轨上划过,摩擦摩擦,似魔鬼的步伐。我妈搂着我靠着蜂箱坐下,她抬着头望着天空一言不发,只把我搂地越来越紧。我不仅动弹不得,甚至连呼吸都要费尽了力气。过了好一会儿,我妈才开口问我说,你可知道爸爸什么时候能平安回来啊?我说过一会儿吧!我妈叹了口气说,小风长大了,说的话没有小时候那么准了。是的,以前,我妈摸不准的事儿爱问我意见,她坚信从无知的小孩嘴里能讨到天意。就像很久以前,我才刚能开口说话那会儿,我妈丢了她最珍贵的一件首饰——带了近十年的一块上海牌石英表。那块表是她还没结婚前,养了十几的长毛兔,剪了兔毛卖钱,攒了近两年的积蓄买的。为了卖兔毛,她甚至走了几天几夜,从浙江跨省走到了江西,只为每斤能多卖几块钱。攒的这第一笔钱,她给还在读中学的舅舅做了一件的确凉的白衬衫,又给外公外婆各买了一双新的解放鞋,剩下的,给自己配了上海牌个石英表。那块表在整个村子里都是稀罕物,除了生产队大队长的女儿之外,我妈这块算是全村的第二块手表。我妈说,带上这块手表,就像是在心里种下了一颗太阳。两年来,因为虽考上高中但名额却被一名贫下中农军属代表的儿子占了而不能继续上学的阴霾,也随着这块自己辛苦攒下的石英手表的到来而横扫一空。所以那年丢了手表之后,她失魂落魄了好几天。某天她哄抱着才刚牙牙学语的我说“小风,手表是丢了还是没丢?”“没!”“还能找到吗?”“找!”“在屋里还是屋外?”“外!”“被人拿走了还是掉了?”“掉!”“掉屋前还是屋后?”“后!”我妈将信将疑,抱着我来到屋后放一边,她又仔仔细细地找了一遍,还是没找到。彼时我还不会走路,却又挣扎着想站起来,便是一个四脚朝天后又滚进了旁边一个小泥坑。我妈听到我哭声才回头将我抱起来,发现那手表正是掉在了泥坑里,因着几根树枝枯树叶挡着竟一直都没找着。我妈说,古人古话说的倒也有几分理,小伢儿嘴里是能讨着天意。只是问得多了,我便不是时时都能回答准确,我妈说娃儿长大了,这是人意顶着天意了。这会儿我妈说过一会儿是不可能喽,你爸口袋里虽有几块钱,估计都被搜走了,就算没被抓去坐班房,连买车票的钱也没有,人生地不熟的,还不得讨饭回来!可是,就算讨饭,我也并不担心我爸,就算是当叫花子,他也会当一个拄着拐棍儿的不一般的叫花子啊!这么想着,我又仰起头跟我妈说“没事!”我妈一滴眼泪滴在我的脸上,凉飕飕的。我说,妈啊,别哭哩!我妈说,是下雨了!果真是下雨了,一开始就是豆大的雨滴啪嗒啪嗒打在车厢上面。我妈喊着快起来快起来,给东西都覆上塑料布,只留蜂箱露着透气就行。这雨来得急,说话间就已开始直泻而下。大伙儿都起来张罗忙活起来。黑灯瞎火的,又顶着倾盆大雨,只靠着三师伯母在帐篷边举着个手电筒照明。一开始是在家当里面翻找塑料布,光找东西就花了不少时间,又因运输前加了固,拿出来也是废了不少劲儿。东西因被打砸过,破的漏的地方多,就听着大伙儿嚷嚷:“快这边先拉起来!”“绑上了吗?”“给我绳子!”“这个桶是破的直接罩起来!”“帮我拉着这个角!”“那边又露出来了!”“这儿都是水!”“……”整个车厢一片嘈杂声。忙乎着挡着这儿没那儿的,还是淋湿了不少东西。忙乱了半来小时才总算该盖的都盖好了,这雨竟也慢慢小下去了。不一会儿也就停了。三师伯嘟嚷着骂道:“破天气,折腾人嘛这不是!”“你嫌折腾,这肚子里娃儿倒是开心,打下雨开始就拳打脚踢的欢腾地紧!”三师伯母乐呵呵地埋怨了一句,一手抱着肚子,一手拉着我回床上躺着歇息去了。
折腾了一晚上,这会儿一沾着床睡意马上就来了。我妈还在和几个师伯母讲话,要把我托付给四师伯母带到哈尔滨,把蜜蜂和家当托付给大师伯母。大师伯母把大师伯托付给我妈,我妈下站就准备坐快车回头找我爸他俩去,找到了立马坐快车赶到哈尔滨。要是一切顺利,没准还能比这趟老爷货车还快到目的地。要是不顺利……谁也不知道不顺利的结果会是什么,但是不回去肯定就不会有好结果。我用手掰着两只眼皮,想着最好找两根火柴棒撑起来,否则完全架不住这困意。我心想我妈漏了黑背了,她应该把黑背一起托付给四师伯的。可我竟然没来得及交代出去,就睡着了。但是那天晚上注定是没法睡觉。起先是我大师伯母隔着我摇晃我妈,她自以为悄默声地说“听到没听到没是不是有鬼?!”她发出像信号不好的收音机似的颤颤巍巍的声音,把我吓地打了个冷颤,困意一下就飞走了。接着黑背啊呜啊呜地叫了起来,我听到它妄图跳上蜂箱顶的声音。我妈说“莫作声,我也听到了!”声音是从车厢外发出来的,像是有人在叫唤,但是又被火车行进的声音盖住了,听不清是什么声音。一会儿又有似石子打在蜂箱盖上的声音,有时候是一个大石块砸过来,有时候又好像是一把沙子撒过来似的。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连三师伯和四师伯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也显得格外诡异。真的有撒沙鬼?大师伯母将信将疑。我听我妈说过撒沙鬼的事儿,撒沙鬼害怕别人看到他,所以他跑过的地方都会扬起一阵沙尘,迷了路人的眼睛。等他跑过了,沙尘落尽也就一切如旧了。只是若他还没过去就揉了眼睛看到他的真身,他便会让你真的瞎了一辈子。他倒没什么别的恶意,大概只是害羞而已吧。其实照我理解,我妈给我讲的那些个鬼大多没恶意,无非是羞于见人或者只是喜欢恶作剧罢了。后来那声音竟然清晰的一声大吼:“老堂客!睡死过去啦!”我大伯母一下跳起来,说“天!是我家男子在叫我!”这下大家一下都清醒了。我妈和大师伯母第一个冲出去,三师伯母起身到隔壁叫醒了三师伯。大伙随着声音探过去,一直寻到车厢尾,才能听清楚是大师伯在隔壁车厢唤我们。我站得远,便能看到在隔壁车厢上头站着的两人影。不消说那一定是我爸和大师伯了。我欢腾地大喊“爸耶!爸耶!”。如果有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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