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沁 世界上有我最讨厌两种人人,一种是把人分为我最讨厌两种人的,一种没有

《人生有何意义》胡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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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有何意义》胡适
目录第一章 人生有何意义& 一个问题& 人生有何意义& 少年中国之精神& 科学的人生观& 《科学与人生观》序& 哲学与人生& 孙行者与张君劢& 科学的人生观& 工程师的人生观第二章 生与死& 宿命论者的屠格涅夫& 中国人思想中的不朽观念& 朱熹论生死与鬼神第三章 中国人的劣根性& 积少成多& 归国杂感& 新生活& 非个人主义的新生活& 差不多先生传& 名 & 教第四章 读书有什么用& 为什么读书& 给北大哲学系毕业生纪念赠言& 赠与今年的大学毕业生& 智识的准备第五章 小人物与大人物& 辜鸿铭& 记辜鸿铭& 宣统与胡适& “老章又反叛了!”& 东洋车夫& 我的车和我的车夫& 述艾森豪总统的两个故事给蒋总统祝寿第六章 人生自述& 我的儿子& 赋得父子打苍蝇& 先母行述& “胡适先生到底怎样?”& 介绍我自己的思想& 四十自述第一章 人生有何意义一个问题我到北京不到两个月。这一天我在中央公园里吃冰,几位同来的朋友先散了;我独自坐着,翻开几张报纸看看,只见满纸都是讨伐西南和召集新国会的话。我懒得看那些疯话,丢开报纸,抬起头来,看见前面来了一男一女,男的抱着一个小孩子,女的手里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我觉得那男的好生面善,仔细打量他,见他穿一件很旧的官纱长衫,面上很有老态,背脊微有点弯,因为抱着孩子,更显出曲背的样子。他看见我,也仔细打量。我不敢招呼,他们就过去了。走过去几步,他把小孩子交给那女的,他重又回来,问我道,“你不是小山吗?”我说,“正是。你不是朱子平吗?我几乎不敢认你了!”他说,“我是子平,我们八九年不见,你还是壮年,我竟成了老人了,怪不得你不敢招呼我。”我招呼他坐下,他不肯坐,说他一家人都在后面坐久了,要回去预备晚饭了。我说,“你现在是儿女满前的福人了。怪不得要自称老人了。”他叹口气,说,“你看我狼狈到这个样子,还要取笑我?我上个月见着伯安、仲实弟兄们,才知道你今年回国。你是学哲学的人,我有个问题要来请教你,我问过多少人,他们都说我有神经病,不大理会我。你把住址告诉我,我明天来看你。今天来不及谈了。”我把住址告诉了他,他匆匆的赶上他的妻子,接过小孩子,一同出去了。我望着他们出去,心里想道:朱子平当初在我们同学里面,要算一个很有豪气的人,怎么现在弄得这样潦倒?看他见了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同学,一开口就有什么问题请教,怪不得人说他有神经病。但不知他因为潦倒了才有神经病呢?还是因为有了神经病所以潦倒呢?……第二天一大早,他果然来了。他比我只大得一岁,今年三十岁。但是他头上已有许多白发了。外面人看来,他至少要比我大十几岁。他还没有坐定,就说“小山,我要请教你一个问题。”我问他什么问题,他说,“我这几年以来,差不多没有一天不问自己道:人生在世,究竟是为什么的?我想了几年,越想越想不通。朋友之中也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起先他们给我一个‘哲学家’的绰号,后来他们竟叫我做朱疯子了!小山,你是见多识广的人,请你告诉我,人生在世,究竟是为什么的?”我说,“子平,这个问题是没有答案的。现在的人最怕的是有人问他这个问题。得意的人听着这个问题就要扫兴,不得意的人想着这个问题就要发狂,他们是聪明人,不愿意扫兴,更不愿意发狂,所以给你一个疯子的绰号,就算完了。——我要问你,你为什么想到这个问题上去呢?”他说,“这话说来很长,只怕你不爱听。”我说我最爱听。他叹了一口气,点着一根纸烟,慢慢的说。以下都是他的话。我们离开高等学堂那一年,你到英国去了,我回到家乡,生了一场大病,足足的病了十八个月。病好了,便是辛亥革命,把我家在汉口的店业就光复掉了。家里生计渐渐困难,我不能不出来谋事。那时伯安、石生一班老同学都在北京,我写信给他们,托他们寻点事做。后来他们写信给我,说从前高等学堂的老师陈老先生答应要我去教他的孙子。我到了北京就住在陈家。陈老先生在大学堂教书,又担任女子师范的国文,一个月拿得钱很多,但是他的两个儿子都不成器,老头子气得很,发愤要教育他几个孙子成人。但是他一个人教两处书,哪有工夫教小孩子?你知道我同伯安都是他的得意学生,所以他叫我去,给我二十块钱一个月,住的房子,吃的饭,都是他的,总算他老先生的一番好意。过了半年,他对我说,要替我作媒。说的是他一位同年的女儿,现在女子师范读书,快要毕业了。那女子我也见过一两次,人倒很朴素稳重。但是我一个月拿人家二十块钱,如何养得起家小?我把这个意思回复他,谢他的好意。老先生有点不高兴,当时也没说什么。过了几天,他请了伯安,仲实弟兄到他家,要他们劝我就这门亲事。他说,“子平的家事,我是晓得的。他家三代单传,嗣续的事不能再缓了,二十多岁的少年,哪里怕没有事做?还怕养不活老婆吗?我替他做媒的这头亲事是再好也没有的。女的今年就毕业,毕业后还可在本京蒙养院教书,我已经替他介绍好了。蒙养院的钱虽不多,也可以贴补一点家用。他再要怕不够时,我把女学堂的三十块钱让他去教。我老了,大学堂一处也够我忙了。你们看我这个媒人总可算是竭力报效了。”伯安弟兄把这番话对我说,你想我如何能再推辞。我只好写信告诉家母。家母回信,也说了许多“三代单传,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话。又说,“陈老师这番好意,你稍有人心,应该感激图报,岂可不识抬举?”我看了信,晓得家母这几年因为我不肯娶亲,心里很不高兴,这一次不过是借题发点牢骚。我仔细一想,觉得做了中国人,老婆是不能不讨的,只好将就点罢。我去找到伯安,仲实,说我答应订定这头亲事,但是我现在没有积蓄,需过一两年再结婚。他们去见老先生,老先生说,“女孩子今年二十三岁了,他父亲很想早点嫁了女儿,好替他小儿子娶媳妇。你们去对子平说,叫他等女的毕业了就结婚。仪节简单一点,不费什么钱。他要用木器家具,我这里有用不着的,他可以搬去用。我们再替他邀一个公份,也就可以够用了。”他们来对我说,我没有话可驳回,只好答应了。过了三个月,我租了一所小屋,预备成亲。老先生果然送了一些破烂家具,我自己添置了一点。伯安,石生一些人发起一个公份,送了我六十多块钱的贺仪,只够我替女家做了两套衣服,就完了。结婚的时候,我还借了好几十块钱,才勉强把婚事办了。结婚的生活,你还不曾经过。我老实对你说,新婚的第一年,的确是很有乐趣的生活。我的内人,人极温和,他晓得我的艰苦,我们从不肯乱花一个钱。我们只用一个老妈,白天我上陈家教书,下午到女师范教书,他到蒙养院教书。晚上回家,我们自己做两样家乡小菜,吃了晚饭,闲谈一会,我改我的卷子,他陪我坐着做点针线。我有时做点文字卖给报馆,有时写到夜深才睡。他怕我身体过劳,每晚到了十二点钟,他把我的墨盒纸笔都收了去,吹灭了灯,不许我再写了。小山,这种生活,确有一种乐趣。但是不到七八个月,我的内人就病了,呕吐得很利害。我们猜是喜信,请医生来看,医生说八成是有喜。我连忙写信回家,好叫家母欢喜。老人家果然欢喜得很,托人写信来说了许多孕妇保重身体的法子,还做了许多小孩的衣服小帽寄来。产期将近了。他不能上课,请了一位同学代他。我添雇了一个老妈子,还要准备许多临产的需要品。好容易生下一个男孩子来。产后内人身体不好,乳水不够,不能不雇奶妈。一家平空减少了每月十几块钱的进账,倒添上了几口人吃饭拿工钱。家庭的担负就很不容易了。过了几个月,内人身体复原了,依旧去上课,但是记挂着小孩子,觉得很不方便。看十几块钱的面上,只得忍着心肠做去。不料陈老先生忽然得了中风的病,一起病就不能说话,不久就死了。他那两个宝贝儿子,把老头子的一点存款都瓜分了,还要赶回家去分田产,把我的三个小学生都带回去了。我少了二十块钱的进款,正想寻事做,忽然女学堂的校长又换了人,第二年开学时,他不曾送聘书来,我托熟人去说,他说我的议论太偏僻了,不便在女学堂教书。我生了气,也不屑再去求他了。伯安那时做众议院的议员,在国会里颇出点风头,我托他设法。他托陈老先生的朋友把我荐到大学堂去当一个事务员,一个月拿三十块钱。我们只好自己刻苦一点,把奶妈和那添雇的老妈子辞了。每月只吃三四次肉,有人请我吃酒,我都辞了不去,因为吃了人的,不能不回请。戏园里是四年多不曾去过了。但是无论我们怎样节省,总是不够用。过了一年又添了一个孩子。这回我的内人自己给他奶吃,不雇奶妈了。但是自己的乳水不够,我们用开成公司的豆腐浆代他,小孩子不肯吃,不到一岁就殇掉了。内人哭的什么似的。我想起孩子之死全系因为雇不起奶妈,内人又过于省俭,不肯吃点滋养的东西,所以乳水更不够。我看见内人伤心,我心里实在难过。后来时局一年坏似一年,我的光景也一年更紧似一年。内人因为身体不好,辍课太多,蒙养院的当局颇说嫌话,内人也有点拗性,索性辞职出来。想找别的事做,一时竟寻不着。北京这个地方,你想寻一个三百五百的阔差使,反不费力。要是你想寻二三十块钱一个月的小事,那就比登天还难。到了中交两行停止兑现的时候,我那每月三十块钱的票子更不够用了。票子的价值越缩下去,我的大孩子吃饭的本事越大起来。去年冬天,又生了一个女孩子,就是昨天你看见我抱着的。我托了伯安去见大学校长,请他加我的薪水,校长晓得我做事认真,加了我十块钱票子,共是四十块,打个七折,四七二十八,你替我算算,房租每月六块,伙食十五块,老妈工钱两块,已是二十三块钱了。剩下五块大钱,每天只派着一角六分大洋做零用钱。做衣服的钱都没有,不要说看报买书了。大学图书馆里虽然有书有报,但是我一天忙到晚,公事一完,又要赶回家来帮内人照应小孩子,哪里有工夫看报阅报?晚上我腾出一点工夫做点小说,想赚几个钱。我的内人向来不许我写过十二点钟的,于今也不来管我了。他晓得我们现在所处的境地,非寻两个外快钱不能过日子,所以只好由我写到两三点钟才睡。但是现在卖文的人多了,我又没有工夫看书,全靠绞脑子,挖心血,没有接济思想的来源,做的东西又都是百忙里偷闲潦草做的,哪里会有好东西?所以往往卖不起价钱,有时原稿退回,我又修改一点,寄给别家。前天好容易卖了一篇小说,拿着五块钱,所以昨天全家去逛中央公园,去年我们竟不曾去过。我每天五点钟起来,——冬天六点半起来——午饭后靠着桌子偷睡半个钟头,一直忙到夜深半夜后。忙的是什么呢?我要吃饭,老婆要吃饭,还要喂小孩子吃饭,——所忙的不过为了这一件事!我每天上大学去,从大学回来,都是步行。这就是我的体操,不但可以省钱,还可给我一点用思想的时间,使我可以想小说的布局,可以想到人生的问题。有一天,我的内人的姊夫从南边来,我想请他上一回馆子,家里恰没有钱,我去向同事借,那几个同事也都是和我不相上下的穷鬼,哪有钱借人?我空着手走回家,路上自思自想,忽然想到一个大问题,就是“人生在世,究竟是为什么的?”……我一头想,一头走,想入了迷,就站在北河沿一棵柳树下,望着水里的树影子,足足站了两个钟头。等到我醒过来走回家时,天已黑了,客人已走了半天了!自从那一天到现在,几乎没有一天我不想到这个问题。有时候,我从睡梦里喊着“人生在世,究竟是为什么的?”小山,你是学哲学的人。像我这样养老婆,喂小孩子,就算做了一世的人吗?……民国八年原载日《每周评论》第31号。——编者注人生有何意义一、答某君书……我细读来书,终觉得你不免作茧自缚。你自己去寻出一个本不成问题的问题,“人生有何意义?”其实这个问题是容易解答的。人生的意义全是各人自己寻出来,造出来的:高尚,卑劣,清贵,污浊,有用,无用,……全靠自己的作为。生命本身不过是一件生物学的事实,有什么意义可说?生一个人与一只猫,一只狗,有什么分别?人生的意义不在于何以有生,而在于自己怎样生活。你若情愿把这六尺之躯葬送在白昼作梦之上,那就是你这一生的意义。你若发愤振作起来,决心去寻求生命的意义,去创造自己的生命的意义,那么,你活一日便有一日的意义,作一事便添一事的意义,生命无穷,生命的意义也无穷了。总之,生命本没有意义,你要能给他什么意义,他就有什么意义。与其终日冥想人生有何意义,不如试用此生作点有意义的事。……民国十七年一月廿七日本文原载日《生活周刊》第二卷第38期——编者注二、为人写扇子的话知世如梦无所求,无所求心普空寂。还似梦中随梦境,成就河沙梦功德。王荆公小诗一首,真是有得于佛法的话。认得人生如梦,故无所求。但无所求不是无为。人生固然不过一梦,但一生只有这一场做梦的机会,岂可不努力做一个轰轰烈烈像个样子的梦?岂可糊糊涂涂懵懵懂懂混过这几十年吗?民国十八年五月十三日少年中国之精神上回太炎先生谈话里面说现在青年的四种弱点,都是很可使我们反省的。他的意思是要我们少年人:(一)不要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二)不要妄想凭藉已成的势力;(三)不要虚慕文明;(四)不要好高骛远。这四条都是消极的忠告。我现在且从积极一方面提出几个观念,和各位同志商酌商酌。一、少年中国的逻辑逻辑即是思想、辩论、办事的方法。一般中国人现在最缺乏的就是一种正当的方法。因为方法缺乏,所以有下列的几种现象:(一)灵异鬼怪的迷信,如上海的盛德坛及各地的各种迷信;(二)谩骂无理的议论;(三)用“诗云子曰”作根据的议论;(四)把西洋古人当作无上真理的议论。还有一种平常人不很注意的怪状,我且称他为“目的热”。“目的热”就是迷信一些空虚的大话,认为高尚的目的,全不问这种观念的意义究竟如何。今天有人说:“我主张统一和平”,大家齐声喝彩,就请他做内阁总理;明天又有人说:“我主张和平统一”,大家又齐声叫好,就举他做大总统;此外还有什么“爱国”哪,“护法”哪,“孔教”哪,“卫道”哪……许多空虚的名词;意义不曾确定,也都有许多人随声附和,认为天经地义,这便是我所说的“目的热”。以上所说各种现象都是缺乏方法的表示。我们既然自认为“少年中国”,不可不有一种新方法,这种新方法,应该是科学的方法。科学方法,不是我在这短促时间里所能详细讨论的,我且略说科学方法的要点:第一,注重事实。科学方法是用事实作起点的,不要问孔子怎么说,柏拉图怎么说,康德怎么说;我们需要先从研究事实下手,凡游历、调查、统计等事都属于此项。第二,注重假设。单研究事实,算不得科学方法。王阳明对着庭前的竹子做了七天的“格物”工夫,格不出什么道理来,反病倒了,这是笨伯的“格物”方法。科学家最重“假设”(Hypothesis)。观察事物之后,自然有几个假定的意思,我们应该把每一个假设所涵的意义彻底想出,看那些意义是否可以解释所观察的事实?是否可以解决所遇的疑难?所以要博学,正是因为博学方才可以有许多假设,学问只是供给我们种种假设的来源。第三,注重证实。许多假设之中,我们挑出一个,认为最合用的假设,但是这个假设是否真正合用?必须实地证明。有时候,证实是很容易的;有时候,必须用“试验”方才可以证实。证实了的假设,方可说是“真”的,方才可用。一切古人今人的主张、东哲西哲的学说,若不曾经过这一层证实的工夫,只可作为待证的假设,不配认作真理。少年的中国,中国的少年,不可不时时刻刻保存这种科学的方法,实验的态度。二、少年中国的人生观现在中国有几种人生观是“少年中国”的仇敌:第一种是醉生梦死的无意识生活,固然不消说了;第二种是退缩的人生观,如静坐会的人,如坐禅学佛的人,都只是消极的缩头主义,这些人没有生活的胆子,不敢冒险,只求平安,所以变成一班退缩懦夫;第三种是野心的投机主义,这种人虽不退缩,但为完全自己的私利起见,所以他们不惜利用他人,作他们自己的器具,不惜牺牲别人的人格和自己的人格,来满足自己的野心,到了紧要关头,不惜作伪,不惜作恶,不顾社会的公共幸福,以求达他们自己的目的。这三种人生观都是我们该反对的。少年中国的人生观,依我个人看来,该有下列的几种要素:第一,需有批评的精神。一切习惯、风俗、制度的改良,都起于一点批评的眼光。个人的行为和社会的习俗,都最容易陷入机械的习惯,到了“机械的习惯”的时代,样样事都不知不觉的做去,全不理会何以要这样做,只晓得人家都这样做故我也这样做。这样的个人便成了无意识的两脚机器,这样的社会便成了无生气的守旧社会。我们如果发愿要造成少年的中国,第一步便需有一种批评的精神;批评的精神不是别的,就是随时随地都要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不那样做?第二,需有冒险进取的精神。我们需要认定这个世界是很多危险的,是不太平的,是需要冒险的。世界的缺点很多,是要我们来补救的;世界的痛苦很多,是要我们来减少的;世界的危险很多,是要我们来冒险进取的。俗语说得好:“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我们要做一个人,岂可贪图自在;我们要想造一个“少年的中国”,岂可不冒险。这个世界是给我们活动的大舞台,我们既上了台,便应该老着面皮,拚着头皮,大着胆子,干将起来;那些缩进后台去静坐的人都是懦夫,那些袖着双手只会看戏的人,也都是懦夫。这个世界岂是给我们静坐旁观的吗?那些厌恶这个世界,梦想超生别的世界的人,更是懦夫,不用说了。第三,需要有社会协进的观念。上条所说的冒险进取,并不是野心的,自私自利的。我们既认定这个世界是给我们活动的,又需认定人类的生活全是社会的生活,社会是有机的组织,全体影响个人,个人影响全体。社会的活动全是互助的,你靠他帮忙,他靠你帮忙,我又靠你同他帮忙,你同他又靠我帮忙;你少说了一句话,我或者不是我现在的样子,我多尽了一分力,你或者也不是你现在的这个样子,我和你多尽了一分力,或少做了一点事,社会的全体也许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这便是社会协进的观念。有这个观念,我们自然把人人都看作同力合作的伴侣,自然会尊重人人的人格了。有这个观念,我们自然觉得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和社会有关,自然不肯为社会造恶因,自然要努力为社会种善果,自然不致变成自私自利的野心投机家了。少年的中国,中国的少年,不可不时时刻刻保存这种批评的、冒险进取的、社会的人生观。三、少年中国的精神少年中国的精神并不是别的,就是上文所说的逻辑和人生观。我且说一件故事做我这番谈话的结论:诸君读过英国史的,一定知道英国前世纪有一种宗教革新的运动,历史上称为“牛津运动”(The OxfordMovement),这种运动的几个领袖如客白尔(Keble)、纽曼(Newan)、福鲁德(Froude)诸人,痛恨英国国教的腐败,想大大的改革一番。这个运动未起事之先,这几位领袖做了一些宗教性的诗歌,写在一个册子上,纽曼摘了一句荷马的诗题在册子上,那句诗是“You shall seethe difference now that we are backagain!”翻译出来即是“如今我们回来了,你们看便不同了!”少年的中国,中国的少年,我们也该时时刻刻记着这句话:“如今我们回来了,你们看便不同了!”这便是少年中国的精神。民国八年三月二十二日本文作于目,是胡适在少年中国学会筹备会上的讲演。载1919年《少年中国》第一期。——编者注科学的人生观这个题目,自从民国十年夏间我在暨南学校讲演以来,前后共讲过五次;我因为不敢自信,至今不敢发表。去年我在北京法政专门学校讲此题,笔记的共有七份,由原笔记人法专,《晨报副刊》记者三处转交给我修改,我都压抑下了,不敢让他们发表。今年看了科学与玄学战争的许多文章之后,我对于这个问题的见解,稍稍有所修正;八月十二日在浙江暑期学校讲演此题,力求明显浅近,不能不刊落一切枝叶,专注重我所认为今日我们必不可不有的几个要点。山中无书,深感不便。我希望将来有细细修正的机会。民国十二年八月廿二日 胡适一什么叫做人生观?一百天的科学玄学之战,虽然起于“人生观”的问题,不幸双方都不曾给“人生观”下一个明白清楚的定义。只有丁在君先生在《努力》五十五号上曾说:一个人的人生观是他的知识情感,同他对于知识情感的态度。又有唐擘黄先生在《努力》五十六号上曾说:人生观不过是一个人对于世界万物同人类的态度。在内容的方面,这两个定义也许是完全一致的,因为一个人的知识是他对于世界万物和人的知识,情感也只是对于世界万物和人的态度。然而从文字和论理方面说来,唐先生的定义似乎说的更明白些,更浅近些,更不容易引起误解。所以我们在这里只采用唐先生的定义。从字面上去看,“人生观”自然是一个人对于“人生”的意义和价值的见解。但“人生”不是孤立的。人生的意义和价值是跟着一个人对于世界万物和人类的见解决定的。我们平常说人生的价值,其实我们的意思只是说人生在这天地万物之中占一个什么地位,有什么价值。所以我们可以说,“人生观”就是我们估计人生在世界万物里占何地位,有何意义的种种见解。比如前人说,“人为万物之灵”,“人受天地之中以生”,“人与天地参”……这都是把人生和宇宙万物比较来的人生观。所以唐擘黄先生又说:人生观是因知识而变的。例如,哥白尼的太阳居中说,同后来达尔文的人猿同祖说发明以后,世界人类的人生观起绝大变动。这是无可疑的历史事实。这是很不错的。人生观是我们对于宇宙万物和人类的态度;我们对于宇宙万物有了正当的了解,自然对于人生的意义和价值也有了正当的了解。这是唐先生下的定义的解释。怎样才是科学的人生观呢?我们所谓“科学的人生观”,有两个意思:一是充分采纳科学对于宇宙万物的解释,使这些科学研究的结果成为我们的人生观的一部分。一是随时随地用科学的态度和方法来应付一切人生问题。……(缺)都可以用传记材料来解释,丝毫没有什么可以惊讶的。今日的最大病根在于一点,就是哲学赶不上科学的进步。科学家在二百年中,已把许多关于世界万物和人类的问题逐渐解答了。但一班哲学家还在那里谈玄说妙,寻他们所谓“最后之因”,寻他们所谓“绝对的”,寻他们所谓“命根”。这个现象,在西洋固然不免,在中国尤其显著。张君劢先生说“国人迷信科学”,其实我们的国人只有迷信,哪有科学?旧式的学者,仍旧在那里高谈“太极”、“阴阳”、“精、气、神”、“理、性”;时髦的学者,或者摭拾佛家的唯识一派的心理学,认为天地间希有的宝贝,也不睁眼看看现代心理学进步到什么地位了;或者摭拾西洋几个反科学的玄学家的余论,以为人生是超科学的而智慧是不能了解人生真象的,也就认为“天经地义”了。谈哲学的人如此,更下一层的普通老百姓自然更不消说了。同善社、悟善社的努力弥漫于全国,济颠、吕祖的照片公然出售于北京、杭州的市上。我们可以大胆说,今日的中国还只是迷信的世界,科学的知识还不曾在一般人的人生观上发生丝毫影响。换句话说,现在一般中国人的人生观,全不配称做二十世纪的人应该有的人生观,因为这些人虽然生在二十世纪科学昌明的时代,然而他们的人生观还只是依据他们的太高祖时代的模糊影响的经验和信仰,全不曾受着科学的影响,全不曾容纳科学的结果。他们为什么深信济颠、吕祖的鬼照相呢?因为“鬼”是他们太高祖以来相传的迷信,是他们懂得的;而“照相”是科学的出产品,是他们不懂得的。他们不懂得照相,只懂得鬼,所以他们谈“鬼照相”,其实只是谈鬼。我们今日最大的急务,是要把科学的常识宣传出去,叫他变成人人的人生观的一部分。人生观既如我们上面说的,不过是一个人对于世界万物和人类的态度;两三百年来科学对于世界万物和人类的问题已有一部分的答案是已经证实无可疑的了;何以人们——懒惰顽固的人们!——还只顾尽力宣传他们太高祖传下来的宗教迷信,而不肯尽量容受科学的新知识呢?在这里,我们可不能不责备那班学科学的人了。他们教科学的时候,只把那教科书式的科学知识教给学生,每一种科学好像各自成一个特别世界,和人们的现实世界好像全没有关系,全没有交涉。所以学校里的学生们至多也只学了一个点线面的世界,一个杠杆轮盘的世界,一个氢氧钠钾的世界,一个花岗石英的世界,一个微菌细胞的世界,一个飞走胎卵的世界……却全不明白这种种知识都只是科学帮助我们解释世界万物和人的材料,都只是科学给我们的一个人生观的底子。科学的人生观(一)人生观。是我们对于人生的意义和价值的见解。但人生不是孤立的,人生的意义和价值都不能单就人生一方面来决定。人生总不能离开他的环境,“环境”一个字包括很多,大之可泛指宇宙,小之可包个人的种种信仰和知识。我们平常说人生的意义,意思总是说人生在宇宙里有什么意义;说人生的价值,也只是说人生在宇宙里有什么价值,或是对于宇宙有什么价值,决不是悬空说那孤立的人生有何意义或价值。所以我们可以说,“人生观”就是我们估计人生在宇宙里占何地位,有何意义的种种见解。比如前人说“人为万物之灵”,“人受天地之中以生”,“人与天地参”,“堂堂地在天地之间做一个人”,这都是把人和宇宙万物相比较,然后得来的人生观。我们在今日见解虽和古人不同,但无论怎样不同,我们的人生观仍旧脱不了宇宙的限制;我们的人生观仍旧只是我们的宇宙观的一个方面,只是他的产儿。所以我们要想明白人生的真意义和价值,必须作以下的分析,方才可以免掉模糊笼统的见解:(1)人生在空间的位置。康德、叔本华、弥儿——他们都是博大精深的学者,虽主张各有不同,然而我们不能不认他们的人生观也都是根据他们当日对于宇宙万物的经验和知识。简单一句话,稍有价值的内省和冥想,无一不是用经验和学问做底子的。不过这些人都是有很强的个性的;他们各人的神经组织和早年环境的影响(包括教育),使他们不自由地戴上一副有颜色的眼镜来解释各人的经验和知识。他们的人生观因此便不同了。老子与孔子先后同时,而他们的人生观显然有区别。这里面并没有什么神秘的原因,只不过我们今日不能深知老子、孔子的历史,所以好像神秘了。我们看到近代的思想家,如康德和弥儿,因为我们知道他们的一生事实,所以不觉得他们思想的不同有什么可怪了。康德生长在一个德国虔诚派的宗教家庭里,受过神学和玄学的训练,一生没有离开他的本乡克尼虚堡。弥儿生长在一个自由思想的英国家庭里,父亲是一个开通的大学者,他早年就很受边沁的乐利主义的影响。后来康德的人生哲学注重行为的动机,注重他所谓“无条件的良心命令”,而弥儿的人生哲学注[重]行为的结果,注重他所谓“最大多数的最大幸福”。这种根本的不同,……(缺)(3)人生在物质界的位置。(4)人生在生物界的位置。这些问题有了答案,我们方才有一个明了的人生观。(二)科学的人生观。人生观所含的种种问题,有许多现在都是已经有了科学的答案的了。古人空谈人生,大都是闭户冥想,向壁虚造,所以有许多答案在今日看来已不值得一驳了。我们在今日研究人生,自然应该充分利用科学家已得的结果来作我们研究的资料,来解答人生在空间、时间、物界、生物界的位置的种种问题。科学家认为已经证实了的,我们应该尽量接收,作为我们人生观的已解答的部分。科学家还没有认为可以解决的,我们也只可悬为疑案,存而不论,切不可妄作聪明,下没有证据的武断。凡能这样充分容受科学的结果的人生观,我们就叫他做“科学的人生观”。凡关于科学不曾解决的人生问题,虽没有科学的结果可以引用,但我们若能随时随地用科学的态度和方法去研究解决,也可以帮助得到一种“科学的人生观”,因为凡用科学的方法和态度来研究的,都可以叫做“科学的”。所以我们说的“科学的人生观”有两层意思:这种天人感应论是无量数迷信的大本营;从这里出来的占星、禳星之说,有日食地震的迷信,有求雨、求雪、求晴的迷信,有《廿四史》上的各种《五行志》、《天文志》所代表的一切迷信;直到今日二十世纪的中华民国,我们还不断地看见“天祸中国”、“天降丧乱”的鬼话!就是我们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偶然出门遇着风雨,也不知不觉地要骂天咒地,好像天地真和我作对!汉朝有个王充,痛恨这种天人感应的人生观,总想把他打倒;他也知道这种迷信是由于不明人生在空间的位置,所以他一面提一种自然主义的宇宙观,一面还要人知道人在天地间实在是眇乎其小的东西。他说,人生天地之间就好像裤裆里一个虱子,一个虱子跳来跳去不能变动裤裆里的空气,一个眇乎其小的人的行为,怎能感动那无穷无际的天地呢?王充是中国思想史上的一个豪杰,但他用裤裆里的虮虱来比喻天地间的人,还是太恭维人们了。你们现在承认天文学的结果,知道我们所住的地球不过是太阳系里的一颗小星球,知道那太阳系的小宇宙已是一个绝大的空间,从海王星轨道的一头,放一砲弹,需五百年始能达到轨道的那一头。至于我们在星光的夜里所见的那个“大宇宙”,从一端到那一端,就是那每秒钟行十八万六千英里的光速,也需走五万年,方才走得到;假定孙行者一秒钟翻一个筋斗,行十万八千里,他也需翻二十五万年的筋斗,方才可以从大宇宙的这一头翻到那一头!在这一个无穷大的宇宙之中,我们这些平均高五尺八寸的倮虫——人们——还能老着脸皮,妄想感动天地吗?不但天地的形体的知识,可以使我们明了人生在空间的位置,最要紧的是天文学进步以后,我们明白了宇宙间各天体流行的法则,深切着明地懂得了天行皆有常度,无论月食日食,彗星的出没,皆可以正确推算。这种知识逐渐深入人心之后,逐渐变成人人的常识以后,一切迷信的天人感应的人生观自然消灭。那才是“科学的人生观”的第一步。(6)人生与时间诸位看过吴稚晖先生的《上下古今谈》吗?他在那书的《自序》里有一段说:忆戊戌变法之际,朝旨欲即寺观为学校,当时之舆论不相入。曾见一卖菜男子,攘臂怒目,抗论于市人曰:“寺观为从古所有,乌可议废者!”呜呼,“从古所有”,岂独寺观!攘臂怒目,为“从古所有”争者,岂独卖菜男子!故笃旧而诚一者,非必有所缘,坐解“从古所有”误耳。这话说的又忠厚,又痛切。“从古所有”四个字,是正当的人生观的最大障碍。从一般人的眼里看来,什么都是“从古所有”的;缠小脚是从古所有的,皇帝是从古所有的,小老婆是从古所有的。其实小脚不过是一千年的东西,小老婆和皇帝也不过是几千年的东西。原来这个“古”字,最不容易说。我们一开口就是五千年古国,老先生们一开口就是古尧古舜:谈到了尧舜,似乎终够“古”了!一切守旧,一切顽固,一切妄自尊大,都从这个错误的“古”字见解出来。我们要知道,在现今科学家的眼里看来,古人真不曾懂得什么叫做古,现在绝大多数的人也不曾懂得什么叫做古。因为不懂得古,所以也不懂得今。我们现在要充分采纳科学家对于时间的研究的结果,方才能了解人生在时间的位置。据地质学家的推算,我们这个太阳系从星气时代到今日,可算是二千兆(二十万万)年;从太阳脱出了地球,到今也差不多有十万万年了。这十万万年之中,经过了六万万年地球方变为火球;又经过三万万年,方变成浆球;又经过一万万年,地球方变为现在的硬球。这一万万年之中,前半的五千万年是地球结成里面的硬壳的时期,后半的五千万年是地球硬壳上,逐断结成各层岩石的时期。在这五千万年的初期,地球上只有一些海草和软虫,没有别的生物。以后生物逐渐加多,直到一百万年前,才有我们的老祖宗“猴人”出现;到了三十万年前,方才有一种“野人”出现,渐渐的能造石器了。从十万年前到二万年前,我们的老祖宗还不曾脱离那石器和新石器的时代。新石器时代以后,方才渐渐有文化可说。人类的历史虽有那么长久,但那时文字纪载的历史却至多不过五千年;那五千年之中,可认为“信史”的,只不过二千五百年;至于我们所谓“科学的文明”只不过是三百年的事。我们现在且不提那太阳系的二十万万年,也不提那地球的十万万年。我们可把地球始有生物以来那五千万年的时间画作一个时辰钟,每一点钟代表四百多万年,每一分钟代表七万年。那么,我们可以说,这只钟上敲过十一点五十五分,地球上方才有稍微像个人样的“野人”出现。这只钟走到了十一点五十九分五十六秒,方才有历史可纪。所以我们平时开口自夸的“五千年历史”,在那只大钟上只占了四秒的时间;至于近世的科学文明,还够不上半秒钟呢!明白了这一层道理,方才可以打破我们平常的“古”的观念,方才可以打破“从古所有”的神话。因为在这个无穷长的时间上,“古所无有”的东西多着呢!知道了“古所无有”的东西多至无穷数之多,我们就不会用“从古所有”的话来自欺欺人了。本文作于日,此系残稿。录自《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9册,黄山书社1994年版。——编者注《科学与人生观》序亚东图书馆主人汪孟邹先生,近来把散见国内各种杂志上的讨论科学与人生观的文章搜集印行,总名为《科学与人生观》。我从烟霞洞回到上海时,这部书已印了一大半了。孟邹要我做一篇序。我觉得,在这回空前的思想界大笔战的战场上,我要算一个逃兵了。我在本年三四月间,因为病体未复原,曾想把《努力周报》停刊,当时丁在君先生极不赞成停刊之议,他自己做了几篇长文,使我好往南方休息一会。我看了他的《玄学与科学》,心里很高兴,曾对他说,假使《努力》以后向这个新方向去谋发展,——假使我们以后为科学作战,——《努力》便有了新生命,我们也有了新兴趣,我从南方回来,一定也要加入战斗的。然而我来南方以后,一病就费去了六个多月的时间,在病中我只做了一篇很不庄重的《孙行者与张君劢》,此外竟不曾加入一拳一脚,岂不成了一个逃兵了?我如何敢以逃兵的资格来议论战场上各位武士的成绩呢?但我下山以后,得遍读这次论战的各方面的文章,究竟忍不住心痒手痒,究竟不能不说几句话。一来呢,因为论战的材料太多,看这部大书的人不免有“目迷五色”的感觉,多作一篇综合的序论也许可以帮助读者对于论点的了解。二来呢,有几个重要的争点,或者不曾充分发挥,或者被埋没在这二十五万字的大海里,不容易引起读者的注意,似乎都有特别点出的需要。因此,我就大胆地作这篇序了。一这三十年来,有一个名词在国内几乎做到了无上尊严的地位;无论懂与不懂的人,无论守旧和维新的人,都不敢公然对他表示轻视或戏侮的态度。那名词就是“科学”。这样几乎全国一致的崇信,究竟有无价值,那是另一问题。我们至少可以说,自从中国讲变法维新以来,没有一个自命为新人物的人敢公然毁谤“科学”的,直到民国八九年间梁任公先生发表他的《欧游心影录》,科学方才在中国文字里正式受了“破产”的宣告。梁先生说:……要而言之,近代人因科学发达,生出工业革命,外部生活变迁急剧,内部生活随而动摇,这是很容易看得出的。……依着科学家的新心理学,所谓人类心灵这件东西,就不过物质运动现象之一种。……这些唯物派的哲学家,托庇科学宇下建立一种纯物质的纯机械的人生观。把一切内部生活外部生活都归到物质运动的“必然法则”之下。……不惟如此,他们把心理和精神看成一物,根据实验心理学,硬说人类精神也不过一种物质,一样受“必然法则”所支配。于是人类的自由意志不得不否认了。意志既不能自由,还有什么善恶的责任?……现今思想界最大的危机就在这一点。宗教和旧哲学既已被科学打得个旗靡帜乱,这位“科学先生”便自当仁不让起来,要凭他的试验发明个宇宙新大原理。却是那大原理且不消说,敢是各科的小原理也是日新月异,今日认为真理,明日已成谬见。新权威到底树立不来,旧权威却是不可恢复了。所以全社会人心,都陷入怀疑沉闷畏惧之中,好像失了罗针的海船遇着风雾,不知前途怎生是好。既然如此,所以那些什么乐利主义、强权主义愈发得势。死后既没有天堂,只好尽这几十年尽情地快活,善恶既没有责任,何妨尽我的手段来充满我个人的欲望。然而享用的物质增加速率,总不能和欲望的升腾同一比例,而且没有法子令他均衡。怎么好呢?只有凭自己的力量自由竞争起来,质而言之,就是弱肉强食。近年来什么军阀,什么财阀,都是从这条路产生出来。这回大战争,便是一个报应。……总之,在这种人生观底下,那么千千万万人前脚接后脚的来这世界走一趟住几十年,干什么呢?独一无二的目的就是抢面包吃。不然就是怕那宇宙间物质运动的大轮子缺了发动力,特自来供给他燃料。果真这样,人生还有一毫意味,人类还有一毫价值吗?无奈当科学全盛时代,那主要的思潮,却是偏在这方面,当时讴歌科学万能的人,满望着科学成功,黄金世界便指日出现。如今功总算成了,一百年物质的进步,比从前三千年所得还加几倍。我们人类不惟没有得着幸福,倒反带来许多灾难。好像沙漠中失路的旅人,远远望见个大黑影,拚命往前赶,以为可以靠他向导,那知赶上几程,影子却不见了,因此无限凄惶失望。影子是谁,就是这位“科学先生”。欧洲人做了一场科学万能的大梦,到如今却叫起科学破产来。(《梁任公近著》第一辑上卷,页一九~二三)梁先生在这段文章里很动情感地指出科学家的人生观的流毒:他很明显地控告那“纯物质的纯机械的人生观”把欧洲全社会“都陷入怀疑沉闷畏惧之中”,养成“弱肉强食”的现状,——“这回大战争,便是一个报应”。他很明白地控告这种科学家的人生观造成“抢面包吃”的社会,使人生没有一毫意味,使人类没有一毫价值,没有给人类带来幸福,“倒反带来许多灾难”,叫人类“无限凄惶失望”。梁先生要说的是欧洲“科学破产”的喊声,而他举出的却是科学家的人生观的罪状;梁先生摭拾了一些玄学家诬蔑科学人生观的话头,却便加上了“科学破产”的恶名。梁先生后来在这一段之后,加上两行自注道:读者切勿误会,因此菲薄科学,我绝不承认科学破产,不过也不承认科学万能罢了。然而谣言这件东西,就同野火一样,是易放而难收的。自从《欧游心影录》发表之后,科学在中国的尊严就远不如前了。一般不曾出国门的老先生很高兴地喊着,“欧洲科学破产了!梁任公这样说的。”我们不能说梁先生的话和近年同善社、悟善社的风行有什么直接的关系;但我们不能不说梁先生的话在国内确曾替反科学的势力助长不少的威风。梁先生的声望,梁先生那枝“笔锋常带情感”的健笔,都能使他的读者容易感受他的言论的影响。何况国中还有张君劢先生一流人,打着柏格森、倭铿、欧立克……的旗号,继续起来替梁先生推波助澜呢?我们要知道,欧洲的科学已到了根深柢固的地位,不怕玄学鬼来攻击了。几个反动的哲学家,平素饱餍了科学的滋味,偶尔对科学发几句牢骚话,就像富贵人家吃厌了鱼肉,常想尝尝咸菜豆腐的风味:这种反动并没有什么大危险。那光焰万丈的科学,决不是这几个玄学鬼摇撼得动的。一到中国,便不同了。中国此时还不曾享着科学的赐福,更谈不到科学带来的“灾难”。我们试睁开眼看看:这遍地的乩坛道院,这遍地的仙方鬼照相,这样不发达的交通,这样不发达的实业,——我们哪里配排斥科学?至于“人生观”,我们只有做官发财的人生观,只有靠天吃饭的人生观,只有求神问卜的人生观,只有《安士全书》的人生观,只有《太上感应篇》的人生观——中国人的人生观还不曾和科学行见面礼呢!我们当这个时候,正苦科学的提倡不够,正苦科学的教育不发达,正苦科学的势力还不能扫除那迷漫全国的乌烟瘴气,——不料还有名流学者出来高唱“欧洲科学破产”的喊声,出来把欧洲文化破产的罪名归到科学身上,出来菲薄科学,历数科学家的人生观的罪状,不要科学在人生观上发生影响!信仰科学的人看了这种现状,能不发愁吗?能不大声疾呼出来替科学辩护吗?这便是这一次“科学与人生观”的大论战所以发生的动机。明白了这个动机,我们方才可以明白这次大论战在中国思想史上占的地位。二张君劢的《人生观》原文的大旨是:人生观之特点所在,曰主观的,曰直觉的,曰综合的,曰自由意志的,曰单一性的。惟其有此五点,故科学无论如何发达,而人生观问题之解决,决非科学所能为力,惟赖诸人类之自身而已。君劢叙述那五个特点时,处处排斥科学,处处用一种不可捉摸的语言——“是非各执,绝不能施以一种试验”“无所谓定义,无所谓方法,皆其身良心之所命起而主张之”“若强为分析,则必失其真义”“皆出于良心之自动,而决非有使之然者”。这样一个大论战,却用一篇处处不可捉摸的论文作起点,这是一件大不幸的事。因为原文处处不可捉摸,故驳论与反驳都容易跳出本题。战线延长之后,战争本意反不很明白了。(我常想,假如当日我们用了梁任公先生的《科学万能之梦》一篇作讨论的基础,我们定可以使这次论争的旗帜格外鲜明,——至少可以免去许多无谓的纷争。)我们为读者计,不能不把这回论战的主要问题重说一遍。君劢的要点是“人生观问题之解决,决非科学所能为力”。我们要答覆他,似乎应该先说明科学应用到人生观问题上去,会产生什么样子的人生观;这就是说,我们应该先叙述“科学的人生观”是什么,然后讨论这种人生观是否可以成立,是否可以解决人生观的问题,是否像梁先生说的那样贻祸欧洲,流毒人类。我总观这二十五万字的讨论,终觉得这一次为科学作战的人——除了吴稚晖先生——都有一个共同的错误,就是不曾具体地说明科学的人生观是什么,却去抽象地力争科学可以解决人生观的问题。这个共同的错误原因,约有两种:第一,张君劢的导火线的文章内并不曾像梁任公那样明白指斥科学家的人生观,只是笼统地说科学对于人生观问题不能为力。因此,驳论与反驳论的文章也都走上那“可能与不可能”的笼统讨论上去了。例如丁在君的《玄学与科学》的主要部分只是要证明:凡是心理的内容,真的概念推论,无一不是科学的材料。然而他却始终没有说出什么是“科学的人生观”。从此以后,许多参战的学者都错在这一点上。如张君劢《再论人生观与科学》只主张:“人生观超于科学以上”,“科学决不能支配人生。”如梁任公的《人生观与科学》只说:人生关涉理智方面的事项,绝对要用科学方法来解决;关于情感方面的事项,绝对的超科学。如林宰平《读丁在君先生的玄学与科学》只是一面承认“科学方法有益于人生观”,一面又反对科学包办或管理“这是最古怪的东西”——人类。如丁在君《答张君劢》也只是说明:这种(科学)方法,无论用在知识界的哪一部分,都有相当的成绩,所以我们对于知识的信用,比对于没有方法的情感要好;凡有情感的冲动都要想用知识来指导他,使他发展的程度提高,发展的方向得当。如唐擘黄《心理现象与因果律》只证明:一切心理现象都是有因的。他的《一个痴人的说梦》只证明:关于情感的事项,要就我们的知识所及,尽量用科学方法来解决的。王抚五的《科学与人生观》也只是说:科学是凭藉“因果”和“齐一”两个原理而构造起来的;人生问题无论为生命之观念,或生活之态度,都不能逃出这两个原理的金刚圈,所以科学可以解决人生问题。直到最后范寿康的《评所谓科学与玄学之争》,也只是说:伦理规范——人生观——一部分是先天的,一部分是后天的。先天的形式是由主观的直觉而得,决不是科学所能干涉。后天的内容应由科学的方法探讨而定,决不是主观所应妄定。综观以上各位的讨论,人人都在那里笼统地讨论科学能不能解决人生问题或人生观问题。几乎没有一个人明白指出,假使我们把科学适用到人生观上去,应该产生什么样子的人生观,然而这个共同的错误大都是因为君劢的原文不曾明白攻击科学家的人生观,却只悬空武断科学决不能解决人生观问题。殊不知,我们若不先明白科学应用到人生观上去时发生的结果,我们如何能悬空评判科学能不能解决人生观呢?这个共同的错误——大家规避“科学的人生观是什么”的问题——怕还有第二个原因,就是一班拥护科学的人虽然抽象地承认科学可以解决人生问题,却终不愿公然承认那具体的“纯物质,纯机械的人生观”为科学的人生观。我说他们“不愿”,并不是说他们怯懦不敢,只是说他们对于那科学家的人生观还不能像吴稚晖先生那样明显坚决的信仰,所以还不能公然出来主张。这一点确是这一次大论争的一个绝大的弱点。若没有吴老先生把他的“漆黑一团”的宇宙观和“人欲横流”的人生观提出来做个押阵大将,这一场大战争真成了一场混战,只闹得个一哄散场!关于这一点,陈独秀先生的序里也有一段话,对于作战的先锋大将丁在君先生表示不满意。独秀说:他(丁先生)自号存疑的唯心论,这是沿袭赫胥黎、斯宾塞诸人的谬误;你既承认宇宙间有不可知的部分而存疑,科学家站开,且让玄学家来解疑。此所以张君劢说“既已存疑,则研究形而上界之玄学,不应有丑诋之词”。其实我们对于未发见的物质固然可以存疑,而对于超物质而独立存在并且可以支配物质的什么心(心即是物之一种表现),什么神灵与上帝,我们已无疑可存了。说我们武断也好,说我们专制也好,若无证据给我们看,我们断然不能抛弃我们的信仰。关于存疑主义的积极的精神,在君自己也曾有明白的声明(《答张君劢》,页二一~二三)。“拿证据来!”一句话确然是有积极精神的。但赫胥黎等在当用这种武器时,究竟还只是消极的防御居多。在十九世纪的英国,在那宗教的权威不曾打破的时代,明明是无神论者也不得不挂一个“存疑”的招牌。但在今日的中国,在宗教信仰向来比较自由的中国,我们如果深信现有的科学证据只能叫我们否认上帝的存在和灵魂的不灭,那么,我们正不妨老实自居为“无神论者”。这样的自称并不算是武断;因为我们的信仰是根据于证据的:等到有神论的证据充足时,我们再改信有神论,也还不迟。我们在这个时候,既不能相信那没有充分证据的有神论,心灵不灭论,天人感应论,……又不肯积极地主张那自然主义的宇宙观,唯物的人生观,……怪不得独秀要说“科学家站开!且让玄学家来解疑”了。吴稚晖先生便不然。他老先生宁可冒“玄学鬼”的恶名,偏要冲到那“不可知的区域”里去打一阵,他希望“那不可知区域里的假设,责成玄学鬼也带着论理色彩去假设着”(《宇宙观及人生观》,页九)。这个态度是对的。我们信仰科学的人,正不妨做一番大规模的假设。只要我们的假设处处建筑在已知的事实之上,只要我们认我们的建筑不过是一种最满意的假设,可以跟着新证据修正的,——我们带着这种科学的态度,不妨冲进那不可知的区域里,正如姜子牙展开了杏黄旗,也不妨冲进十绝阵里去试试。三我在上文说的,并不是有意挑剔这一次论战场上的各位武士。我的意思只是要说,这一篇论战的文章只做了一个“破题”,还不曾做到“起讲”。至于“余兴”与“尾声”,更谈不到了。破题的工夫,自然是很重要的。丁在君先生的发难,唐擘黄先生等的响应,六个月的时间,二十五万字的煌煌大文,大吹大擂地把这个大问题捧了出来,叫乌烟瘴气的中国知道这个大问题的重要,——这件功劳真不在小处!可是现在真有做“起讲”的必要了。吴稚晖先生的《一个新信仰的宇宙观及人生观》已给我们做下一个好榜样。在这篇《科学与人生观》的“起讲”里,我们应该积极地提出什么叫做“科学的人生观”,应该提出我们所谓“科学的人生观”,好教将来的讨论有个具体的争点。否则你单说科学能解决人生观,他单说不能,势必至于吴稚晖先生说的“张丁之战,便延长了一百年,也不会得到究竟”。因为若不先有一种具体的科学人生观作讨论的底子,今日泛泛地承认科学有解决人生观的可能,是没有用的。等到那“科学的人生观”的具体内容拿出来时,战线上的组合也许要起一个大大的变化。我的朋友朱经农先生是信仰科学“前程不可限量”的,然而他定不能承认无神论是科学的人生观。我的朋友林宰平先生是反对科学包办人生观的,然而我想他一定可以很明白地否认上帝的存在。到了那个具体讨论的时期,我们才可以说是真正开战。那时的反对,才是真反对。那时的赞成,才是真赞成。那时的胜利,才是真胜利。我还要再进一步说:拥护科学的先生们,你们虽要想规避那“科学的人生观是什么”的讨论,你们终于免不了的。因为他们早已正式对科学的人生观宣战了。梁任公先生的“科学万能之梦”,早已明白攻击那“纯物质的,纯机械的人生观”了。他早已把欧洲大战祸的责任加到那“科学家的新心理学”上去了。张君劢先生在《再论人生观与科学》里,也很笼统地攻击“机械主义”了。他早已说“关于人生之解释与内心之修养,当然以唯心派之言为长”了。科学家究竟何去何从?这时候正是科学家表明态度的时候了。因此,我们十分诚恳地对吴稚晖先生表示敬意,因为他老先生在这个时候很大胆地把他信仰的宇宙观和人生观提出来,很老实地宣布他的“漆黑一团”的宇宙观和“人欲横流”的人生观。他在那篇大文章里,很明白地宣言:那种骇得煞人的显赫的名词,上帝呀,神呀,还是取消了好。很明白地开除了上帝的名额,放逐了精神元素的灵魂。很大胆地宣言:我以为动植物且本无感觉,皆止有其质力交推,有其辐射反应,如是而已。譬之于人,其质构而为如是之神经系,即其力生如是之反应。所谓情感,思想,意志等等,就种种反应而强为之名,美其名曰心理,神其事曰灵魂,质直言之曰感觉,其实统不过质力之相应。他在《人生观》里,很“恭敬地又好像滑稽地”说:人便是外面止剩两只脚,却得到了两只手,内面有三斤二两脑髓,五千零四十八根脑筋,比较占有多额神经系质的动物。生者,演之谓也,如是云尔。所谓人生,便是用手用脑的一种动物,轮到“宇宙大剧场”的第亿垓八京六兆五万七千幕,正在那里出台演唱。他老先生五年的思想和讨论的结果,给我们这样一个“新信仰的宇宙观及人生观”。他老先生很谦逊地避去“科学的”的尊号,只叫他做“柴积上,日黄中的老头儿”的新信仰。他这个新信仰正是张君劢先生所谓“机械主义”,正是梁任公先生所谓“纯物质的纯机械的人生观”。他一笔勾销了上帝,抹煞了灵魂,戳穿了“人为万物之灵”的玄秘。这才是真正的挑战。我们要看那些信仰上帝的人们出来替上帝向吴老先生作战。我们要看那些信仰灵魂的人们出来替灵魂向吴老先生作战。我们要看那些信仰人生的神秘的人们出来向这“两手动物演戏”的人生观作战。我们要看那些认爱情为玄秘的人们出来向这“全是生理作用,并无丝毫微妙”的爱情观作战。这样的讨论,才是切题的,具体的讨论。这才是真正开火。这样战争的结果,不是科学能不能解决人生的问题了,乃是上帝的有无,鬼神的有无,灵魂的有无,……等等人生切要问题的解答。只有这种具体的人生切要问题的讨论才可以发生我们所希望的效果,——才可以促进思想上的刷新。反对科学的先生们!你们以后的作战,请向吴稚晖的“新信仰的宇宙观及人生观”作战。拥护科学的先生们!你们以后的作战,请先研究吴稚晖的“新信仰的宇宙观及人生观”:完全赞成他的,请准备替他辩护,像赫胥黎替达尔文辩护一样;不能完全赞成他的,请提出修正案,像后来的生物学者修正达尔文主义一样。从此以后,科学与人生观的战线上的押阵老将吴老先生要倒转来做先锋了!四说到这里,我可以回到张丁之战的第一个“回合”了。张君劢说:天下古今之最不统一者,莫若人生观。丁在君说:人生观现在没有统一是一件事,永久不能统一又是一件事,除非你能提出事实理由来证明他是永远不能统一的,我们总有求他统一的义务。玄学家先存了一个成见,说科学方法不适用于人生观;世界上的玄学家一天没有死完,自然一天人生观不能统一。“统一”一个字,后来很引起一些人的抗议。例如林宰平先生就控告丁在君,说他“要把科学来统一一切”,说他“想用科学的武器来包办宇宙”。这种控诉,未免过于张大其词了。在君用的“统一”一个字,不过是沿用君劢文章里的话;他们两位的意思大概都不过是大同小异的一致罢了。依我个人想起来,人类的人生观总应该有一个最低限度的一致的可能。唐擘黄先生说的最好:人生观不过是一个人对于万物同人类的态度,这种态度是随着一个人的神经构造,经验,知识等而变的。神经构造等就是人生观之因。我举一二例来看。无因论者以为叔本华(Schopenhauer)、哈德门(Hartmann)的人生观是直觉的,其实他们自己并不承认这事。他们都说根据经验阅历而来的。叔本华是引许多经验作证的,哈德门还要说他的哲学是从归纳法得来的。人生观是因知识而变的。例如,柯白尼“太阳居中说”,同后来的达尔文的“人猿同祖说”发明以后,世界人类的人生观起绝大变动,这是无可疑的历史事实。若人生观是直觉的,无因的,何以随自然界的知识而变更呢?我们因为深信人生观是因知识经验而变换的,所以深信宣传与教育的效果可以使人类的人生观得着一个最低限度的一致。最重要的问题是:拿什么东西来做人生观的“最低限度的一致”呢?我的答案是:拿今日科学家平心静气地,破除成见地,公同承认的“科学的人生观”来做人类人生观的最低限度的一致。宗教的功效已曾使有神论和灵魂不灭论统一欧洲(其实何止欧洲?)的人生观至千余年之久。假使我们信仰的“科学的人生观”将来靠教育与宣传的功效,也能有“有神论”和“灵魂不灭论”在中世欧洲那样的风行,那样的普遍,那也可算是我所谓“大同小异的一致”了。我们若要希望人类的人生观逐渐做到大同小异的一致,我们应该准备替这个新人生观作长期的奋斗。我们所谓“奋斗”,并不是像林宰平先生形容的“摩哈默得式”的武力统一;只是用光明磊落的态度,诚恳的言论,宣传我们的“新信仰”,继续不断的宣传,要使今日少数人的信仰逐渐变成将来大多数人的信仰。我们也可以说这是“作战”,因为新信仰总免不了和旧信仰冲突的事;但我们总希望作战的人都能尊重对方人格,都能承认那些和我们信仰不同的人不一定都是笨人与坏人,都能在作战之中保持一种“容忍”(Toleration)的态度:我们总希望那些反对我们的新信仰的人,也能用“容忍”的态度来对我们,用研究的态度来考察我们的信仰。我们要认清:我们的真正敌人不是对方;我们的真正敌人是“成见”,是“不思想”。我们向旧思想和旧信仰作战,其实只是很诚恳地请求旧思想和旧信仰势力之下的朋友们起来向“成见”和“不思想”作战。凡是肯用思想来考察他的成见的人,都是我们的同盟!五总而言之,我们以后的作战计划是宣传我们的新信仰,是宣传我们的新人生观(我所谓“人生观”,依唐擘黄先生的界说,包括吴稚晖先生所谓“宇宙观”)。这个新人生观的大旨,吴稚晖先生已宣布过了。我们总括他的大意,加上一点扩充和补充,在这里再提出这个新人生观的轮廓:一、根据于天文学和物理学的知识,叫人知道空间的无穷之大。二、根据于地质学及古生物学的知识,叫人知道时间的无穷之长。三、根据于一切科学,叫人知道宇宙及其中万物的运行变迁皆是自然的,自己如此的,——正用不着什么超自然的主宰或造物者。四、根据于生物的科学的知识,叫人知道生物界的生存竞争的浪费与惨酷,——因此,叫人更可以明白那“有好生之德”的主宰的假设是不能成立的。五、根据于生物学,生理学,心理学的知识,叫人知道人不过是动物的一种,他和别种动物只有程度的差异,并无种类的区别。六、根据于生物的科学及人类学,人种学,社会学的知识,叫人知道生物及人类社会演进的历史和演进的原因。七、根据于生物的及心理的科学,叫人知道一切心理的现象都是有因的。八、根据于生物学及社会学的知识,叫人知道道德礼教是变迁的,而变迁的原因都是可以用科学方法寻求出来的。九、根据于新的物理化学的知识,叫人知道物质不是死的,是活的;不是静的,是动的。十、根据于生物学及社会学的知识,叫人知道个人——“小我”——是要死灭的;而人类——“大我”——是不死的,不朽的;叫人知道“为全种万世而生活”就是宗教,就是最高的宗教;而那些替个人谋死后的“天堂”“净土”的宗教,乃是自私自利的宗教。这种新人生观是建筑在二三百年的科学常识之上的一个大假设,我们也许可以给他加上“科学的人生观”的尊号。但为避免无谓的争论起见,我主张叫他做“自然主义的人生观”。在那个自然主义的宇宙里,在那无穷之大的空问里,在那无穷之长的时间里,这个平均高五尺六寸,上寿不过百年的两手动物—一人——真是一个藐乎其小的微生物了。在那个自然主义的宇宙里,天行是有常度的,物变是有自然法则的,因果的大法支配着他——人——的一切生活,生存竞争的惨剧鞭策着他的一切行为,——这个两手动物的自由真是很有限的了。然而那个自然主义的宇宙里的这个渺小的两手动物却也有他的相当的地位和相当的价值。他用的两手和一个大脑,居然能做出许多器具,想出许多方法,造成一点文化。他不但驯服了许多禽兽,他还能考究宇宙间的自然法则,利用这些法则来驾驭天行,到现在他居然能叫电气给他赶车,以太给他送信了。他的智慧的长进就是他的能力的增加;然而智慧的长进却又使他的胸襟扩大,想像力提高。他也曾拜物拜畜生,也曾怕神怕鬼,但他现在渐渐脱离了这种种幼稚的时期,他现在渐渐明白:空间之大只增加他对于宇宙的美感;时间之长只使他格外明了祖宗创业之艰难;天行之有常只增加他制裁自然界的能力。甚至于因果律的笼罩一切,也并不见得束缚他的自由,因为因果律的作用一方面使他可以由因求果,由果推因,解释过去,预测未来;一方面又使他可以运用他的智慧,创造新因以求新果。甚至于生存竞争的观念也并不见得就使他成为一个冷酷无情的畜生,也许还可以格外增加他对于同类的同情心,格外使他深信互助的重要,格外使他注重人为的努力以减免天然竞争的惨酷与浪费。——总而言之,这个自然主义的人生观里,未尝没有美,未尝没有诗意,未尝没有道德的责任,未尝没有充分运用“创造的智慧”的机会。我这样粗枝大叶的叙述,定然不能使信仰的读者满意,或使不信仰的读者心服。这个新人生观的满意的叙述与发挥,那正是这本书和这篇序所期望能引起的。民国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九日于上海附录一 陈独秀先生序亚东图书馆汇印讨论科学与人生观的文章,命我作序,我方在病中而且多事,却很欢喜的做这篇序。第一,因为文化落后的中国,到现在才讨论这个问题(文化落后的俄国前此关于这问题也有过剧烈的讨论,现在他们的社会科学进了步,稍懂得一点社会科学门径的人,都不会有这种无常识的讨论了,和我们中国的知识阶级现在也不至于讨论什么天圆地方天动地静电线是不是蜘蛛精这等问题一样),而却已开始讨论这个问题,进步虽说太缓,总算是有了进步;只可惜一班攻击张君劢、梁启超的人们,表面上好像是得了胜利,其实并未攻破敌人的大本营,不过打散了几个支队,有的还是表面上在那里开战,暗中却已投降了(如范寿康先天的形式说,及任叔永人生观的科学是不可能说)。就是主将丁文江大攻击张君劢唯心的见解,其实他自己也是以五十步笑百步,这是因为有一种可以攻破敌人大本营的武器,他们素来不相信,因此不肯用。“科学何以不能支配人生观”,敌人方面却举出一些似是而非的证据出来;“科学何以能支配人生观”,这方面却一个证据也没举出来,我以为不但不曾得着胜利,而且几乎是卸甲丢盔的大败战,大家的文章写得虽多,大半是“下笔千言离题万里”,令人看了好像是“科学概论讲义”,不容易看出他们和张君劢的争点究竟是什么,张君劢那边离开争点之枝叶更加倍之多,这乃一场辩论的最大遗憾!第二,因为适之最近对我说,“唯物史观至多只能解释大部分的问题”,经过这回辩论之后,适之必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因为这两个缘故,我很欢喜的做这篇序。数学、物理学、化学等科学,和人生观有什么关系,这问题本不用着讨论。可是后来科学的观察分类说明等方法应用到活动的生物,更应用到最活动的人类社会,于是便有人把科学略分为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二类。社会科学中最主要的是经济学,社会学,历史学,心理学,哲学(这里所指是实验主义的及唯物史观的人生哲学,不是指本体论宇宙论的玄学,即所谓形而上的哲学。)。这些社会科学,不用说和那些自然科学都还在幼稚时代,然即是幼稚,已经有许多不可否认的成绩,若因为还幼稚便不要他,我们不必这样蠢。自然科学已经说明了自然界许多现象,这是我们不能否认的;社会科学已经说明了人类社会许多现象,这也是我们不能否认的。自然界及社会都有他的实际现象:科学家说明得对,他原来是那样;科学家说明得不对,他仍旧是那样;玄学家无论如何胡想乱说,他仍旧是那样;他的实际现象是死板板的,不是随着你们唯物论唯心论改变的;哥白尼以前,地球原来在那里绕日而行,孟轲以后,渐渐变成了无君的世界;科学的说明能和这死板板的实际一一符合,才是最后的成功;我们所以相信科学(无论自然科学或社会科学),也就是因为“科学家之最大目的,曰摈除人意之作用,而一切现象化之为客观的,因而可以推算,可以穷其因果之相生”(张君劢说),必如此而后可以根据实际寻求实际,而后可以说明自然界及人类社会死板板的实际,和玄学家的胡想乱说不同。人生观和[社会]科学的关系是很显明的,为什么大家还要讨论?哈哈!就是讨论这个问题之本身,也可以证明人生观和科学的关系之深了。孔德分人类社会为三时代,我们还在宗教迷信时代;你看全国最大多数的人,还是迷信巫鬼符咒算命卜卦等超物质以上的神秘;次多数像张君劢这样相信玄学的人,旧的士的阶级全体,新的士的阶级一大部分皆是;像丁在君这样相信科学的人,其数目几乎不能列入统计。现在由迷信时代进步到科学时代,自然要经过玄学先生的狂吠;这种社会的实际现象,想无人能够否认。倘不能否认,便不能不承认孔德三时代说是社会科学上一种定律。这个定律便可以说明许多时代许多社会许多个人的人生观之所以不同。譬如张君劢是个饱学秀才,他一日病了,他的未尝学问的家族要去求符咒仙方,张君劢立意要延医诊脉服药;他的朋友丁在君方从外国留学回来,说汉医靠不住,坚劝他去请西医,张君劢不但不相信,并说出许多西医不及汉医的证据;两人争持正烈的时候,张君劢的家族说,西医汉医都靠不住,还是符咒仙方好:他们如此不同的见解,也便是他们如此不同的人生观,他们如此不同的人生观,都是他们所遭客观的环境造成的,决不是天外飞来主观的意志造成的,这本是社会科学可以说明的,决不是形而上的玄学可以说明的。张君劢举出九项人生观,说都是主观的,起于直觉的,综合的,自由意志的,起于人格之单一性的,而不为客观的,论理的,分析的,因果律的科学所支配。今就其九项人生观看起来:第一,大家族主义和小家族主义,纯粹是由农业经济宗法社会进化到工业经济军国社会之自然的现象。第二,男女尊卑及婚姻制度,也是由于农业宗法社会亲与夫都把子女及妻当作生产工具,当作一种财产,到了工业社会,家庭手工已不适用,有了雇工制度,也用不着拿家族当生产工具,于是女权运动自然会兴旺起来。第三,财产公有私有制度,在原始共产社会,人弱于兽,势必结群合作,原无财产私有之必要与可能(假定有人格之单一性的张先生,生在那个社会,他的主观,他的直觉,他的自由意志,忽然要把财产私有起来,怎奈他所得的果物兽肉无地存储,并没有防腐的方法,又不能变卖金钱存在银行,结果恐怕只有放弃他私有财产的人生观);到了农业社会,有了一定的住所,有了仓库,谷物又比较的易于保存,独立生产的小农,只有土地占有的必要,没有通力合作的必要,私有财产观念,是如此发生的;到了工业社会,家庭的手工的独立生产制已不能存立,成千成万的人组织在一个通力合作的机关之内,大家无工做便无饭吃,无工具便不能做工,大家都没有生产工具,生产工具已为少数资本家私有了,非将生产工具收归公有,大家只好卖力给资本家,公有财产观念,是如此发生的。第四,守旧维新之争持,乃因为现社会有了经济的变化,而与此变化不适应的前社会之制度仍旧存在,束缚着这变化的发展,于是在经济上利害不同的阶级,自然会随着变化之激徐,或激或徐的冲突起来。第五,物质精神之异见,少数人因为有他的特殊环境,一般论起来,漫说工厂里体力工人了,就是商务印书馆月薪二三十元的编辑先生,日愁衣食不济,哪有如许闲情像张君劢、梁启超高谈什么精神文明东方文化。第六,社会主义之发生,和公有财产制是一事。第七,人性中本有为我利他两种本能,个人本能发挥的机会,乃由于所遭环境及所受历史的社会的暗示之不同而异。第八,悲观乐观见解之不同,亦由于个人所遭环境及所受历史的社会的暗示而异,试观各国自杀的统计,不但自杀的原因都是环境使然,而且和年龄性别职业节季等都有关系。第九,宗教思想之变迁,更是要受时代及社会势力支配的:各民族原始的宗教,依据所传神话,大都是崇拜太阳,火,高山,巨石,毒蛇,猛兽等的自然教;后来到了农业经济宗法社会,族神祖先农神等多神教遂至流行;后来商业发达,随着国家的统一运动,一神教遂至得势;后来工业发达,科学勃兴,无神非宗教之说随之而起;即在同一时代,各民族各社会产业进化之迟速不同,宗教思想亦随之而异,非洲、美洲、南洋蛮族,仍在自然宗教时代,中国、印度,乃信多神,商工业发达之欧美,多奉基督;使中国圣人之徒生于伦敦,他也要奉洋教,歌颂耶和华;使基督信徒生在中国穷乡僻壤,他也要崇拜祖先与狐狸。以上九项种种不同的人生观,都为种种不同客观的因果所支配,而社会科学可一一加以分析的论理的说明,找不出哪一种是没有客观的原因,而由于个人主观的直觉的自由意志凭空发生的。梁启超究竟比张君劢高明些,他说:“君劢列举‘我对非我’之九项,他以为不能用科学方法解答者,依我看来十有八九倒是要用科学方法解答。”梁启超取了骑墙态度,一面不赞成张君劢,一面也不赞成丁在君,他自己的意见是:人生问题,有大部分是可以——而且必要用科学方法来解决的。却有一小部分——或者还是最重要的部分是超科学的。他所谓大部分是指人生关涉理智方面的事项,他所谓一小部分是指关于情感方面的事项。他说:“既涉到物界,自然为环境上——时间空间——种种法则所支配。”理智方面事项,固然不离物界,难道情感方面事项不涉到物界吗?感官如何受刺激,如何反应,情感如何而起,这都是极普通的心理学。关于情感超科学这种怪论,唐钺已经驳得很明白。但是唐钺驳粱启超说:“我们论事实的时候,不能羼入价值问题。”而他自己论到田横事件,解释过于浅薄,并且说出“没有多大价值”的话,如此何能使梁启超心服!其实孝子割股疗亲,程婴、杵臼代人而死,田横、乃木自杀等主动,在社会科学家看起来,无所谓优不优,无所谓合理不合理,无所谓有价值无价值,无所谓不可解,无所谓神秘,不过是农业的宗法社会封建时代所应有之人生观。这种人生观乃是农业的宗法社会封建时代之道德传说及一切社会的暗示所铸而成,试问在工业的资本主义社会,有没有这样举动,有没有这样情感,有没有这样的自由意志?范寿康也是一个骑墙论者,他主张科学是指广义的科学,他主张科学决不能解决人生问题的全部。他说:人生观一部分是先天的,一部分是后天的。先天的形式是由主观的直觉而得,决不是科学所能干涉。后天的内容应由科学的方法探讨而定,决不是主观所应妄定。他所谓先天的形式,即指良心命令人类做各人所自认为善的行为。什么先天的形式,什么良心,什么直觉,什么自由意志,一概都是生活状况不同的各时代各民族之社会的暗示所铸而成:一个人生在印度婆罗门家,自然不愿意杀人,他若生在非洲酋长家,自然以多杀为无上荣誉;一个女子生在中国阀阅之家,自然以贞节为他的义务,他若生在意大利,会以多获面首夸示其群;西洋人见中国人赤膊对女子则骇然,中国人见西洋人用字纸揩粪则惊讶;匈奴可汗父死遂妻其母,满族初入中国不知汉人礼俗,皇太后再嫁其夫弟而不以为耻;中国人以厚葬其亲为孝,而蛮族有委亲尸于山野以被鸟兽所噬为荣幸者;欧美妇女每当稠人广众吻其所亲,而以为人妾为奇耻大辱;中国妇人每以得为贵人之妾为荣幸,而当众接吻虽娼妓亦羞为之:由此看来,世界上哪里真有什么良心,什么直觉,什么自由意志!丁在君不但未曾说明“科学何以能支配人生观”,并且他的思想之根柢,仍和张君劢走的是一条道路。我现在举出两个证据:第一,他自号存疑的唯心论,这是沿袭了赫胥黎、斯宾塞诸人的谬误;你既承认宇宙间有不可知的部分而存疑,科学家站开,且让玄学家来解疑。此所以张君劢说:“既已存疑,则研究形而上界之玄学,不应有丑诋之词。”其实我们对于未发见的物质固然可以存疑,而对于超物质而独立存在并且可以支配物质的什么心(心即是物之一种表现),什么神灵与上帝,我们已无疑可存了。说我们武断也好,说我们专制也好,若无证据给我们看,我们断然不能抛弃我们的信仰。第二,把欧洲文化破产的责任归到科学与物质文明,固然是十分糊涂,但丁在君把这个责任归到玄学家、教育家、政治家身上,却也离开事实太远了。欧洲大战分明是英德两大工业资本发展到不得不互争世界商场之战争,但看他们战争结果所定的和约便知道,如此大的变动,哪里是玄学家、教育家、政治家能够制造得来的。如果离了物质的即经济的原因,非科学的玄学家、教育家、政治家能够造成这样空前的大战争;那么,我们不得不承认张君劢所谓自由意志的人生观真有力量了。我们相信只有客观的物质原因可以变动社会,可以解释历史,可以支配人生观,这便是“唯物的历史观”。我们现在要请问丁在君先生和胡适之先生:相信“唯物的历史观”为完全真理呢,还是相信唯物以外像张君劢等类人所主张的唯心观也能够超科学而存在?民国十二年十一月十三日附录二 答陈独秀先生(适)陈独秀先生在他的序文的结论里说:我们相信只有客观的物质原因可以变动社会,可以解释历史,可以支配人生观,这便是“唯物的历史观”。我们现在要请问丁在君先生和胡适之先生:相信“唯物的历史观”为完全真理呢?还是相信唯物以外像张君劢等类人所主张的唯心观也能够超科学而存在?我不知道丁先生要如何回答他;但我个人的意见先要说明:一、独秀说的是一种“历史观”,而我们讨论的是“人生观”。人生观是一个人对于宇宙万物和人类的见解;历史观是“解释历史”的一种见解,是一个人对于历史的见解。历史观只是人生观的一部分。二、唯物的人生观是用物质的观念来解释宇宙万物及心理现象。唯物的历史观是用“客观的物质原因”来说明历史(狭义的唯物史观则用经济的原因来说明历史)。说明了以上两层,然后我可以回答独秀了。我们信不信唯物史观,全靠“客观的物质原因”一个名词怎样解说。关于这一点,我觉得独秀自已也不曾说的十分明白。独秀在这篇序里曾说,“心即是物之一种表现。”那么,“客观的物质原因”似乎应该包括一切“心的”原因了,——即是智识,思想,言论,教育等事。这样解释起来,独秀的历史观就成了“只有客观的原因(包括经济组织,知识,思想等等)可以变动社会,可以解释历史,可以支配人生观”。这就是秃头的历史观,用不着戴什么有色彩的帽子了。这种历史观,我和丁在君都可以赞成的。然而独秀终是一个不彻底的唯物论者。他一面说“心即是物之一种表现”,一面又把“物质的”一个字解成“经济的”。因此,他责备在君不应该把欧战的责任归到那班非科学的政治家与教育家的身上。他说:欧洲大战分明是英德两大工业资本制度发展到不得不互争世界商场之战争,但看他们战争结果所定的和约便知道,如此大的变动,哪里是玄学家、教育家、政治家能够制造出来的?欧洲大战之有经济的原因,那是稍有世界知识的人都承认的。在君在他的两篇长文里那样恭维安基尔的《大幻想》,他岂不承认欧战与经济的关系?不过我们治史学的人,知道历史事实的原因往往是多方面的,所以我们虽然极欢迎“经济史观”来做一种重要的史学工具,同时我们也不能不承认思想知识等事也都是“客观的原因”,也可以“变动社会,解释历史,支配人生观”。所以我个人至今还只能说“唯物(经济)史观至多只能解释大部分的问题”。独秀希望我“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可惜我不能进这一步了。其实独秀也只承认“经济史观至多只能解释大部分的问题”。他若不相信思想知识言论教育也可以“变动社会,解释历史,支配人生观”,那么,他尽可以袖着手坐待经济组织的变更就完了,又何必辛辛苦苦地努力做宣传的事业,谋思想的革新呢?如果独秀真信仰他们的宣传事业可以打倒军阀,可以造成平民革命,可以打破国际资本主义,那么,他究竟还是丁在君和胡适之的同志,——他究竟还信仰思想知识言论教育等事也可以变动社会,也可以解释历史,也可以支配人生观!民国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九日附录三 答适之(独秀)我对于适之先生这篇序,固然赞美其能成立一家言,但有不能同意之二点:一、这回的争论当然有两个问题,一个是“科学的人生观是否错误?”一个是“科学能否支配一切人生观?”后者的讨论多于前者,适之说是共同的错误,其实是适之个人的错误。何以呢?梁启超、张君劢这班人。当初也未必不曾经过极肤浅的唯物即科学的人生观,只因他们未曾敲过社会科学的门,阅世又稍稍久远,接触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人生观,都和科学的原理原则相隔太远,于是他们的第一观念便是“人生观超于科学以上”“科学决不能支配人生”。他们对科学的信仰如此破坏了,第二观念方思维到科学的人生观本身之错误与否。并且梁启超更聪明一点,他骂得科学简直是罪孽深重不自陨灭祸延人类,而同时却又说:“我绝不承认科学破产,不过也不承认科学万能罢了。”所以我们现在所争的,正是科学是否万能问题,此问题解决了,科学已否破产便不成问题了。照适之的意见,只需努力具体的说明科学的人生观,不必去力争科学可否解决人生观的问题,像这样缩短战线,只立而不破的辩论法,不是纵敌,便是收兵。无论你科学的人生观有如何具体的说明,张君劢、梁启超可以回答你:适之先生!我们佩服你科学的人生观也很高明,我们本来不曾承认科学破产;但是人类社会除了你这样高明的人生观以外,另外还有许多人生观,如先生所说的做官发财的人生观,靠天吃饭的人生观,求神问卜的人生观,《安士全书》的人生观,《太上感应篇》的人生观,其余三天三夜也说不尽的人生观,却都是超科学的,却都是科学所不能支配的,他们的世界大得很哩,科学的万能在哪里?适之只重在我们自己主观的说明,而疏忽了社会一般客观的说明,只说明了科学的人生观自身之美满,未说明科学对于一切人生观之威权,不能证明科学万能,使玄学游魂尚有四出的余地;我则以为,固然在主观上需建设科学的人生观之信仰,而更需在客观上对于一切超科学的人生观加以科学的解释,毕竟证明科学之威权是万能的,方能使玄学鬼无路可走,无缝可钻。二、社会是人组织的,历史是社会现象之纪录,“唯物的历史观”是我们的根本思想,名为历史观,其实不限于历史,并应用于人生观及社会观。适之说:“独秀说的是一种历史观,(我明明说“只有客观的物质原因可以变动社会,可以解释历史,可以支配人生观”,何尝专指历史?)而我们讨论的是人生观。”我依据唯物史观的理论来讨论人生观,适之便欲强为分别;倘适之依据实验主义的理论来讨论人生观,别人若说:“我们讨论的是人生观,适之说的是一种实验主义的哲学”,适之服是不服?或者适之还不承认唯物史观也是一种哲学,想适之不至如此。适之好像于唯物史观的理论还不大清楚,因此发生了许多误会,兹不得不略加说明。第一,唯物史观所谓客观的物质原因,在人类社会,自然以经济(即生产方法)为骨干。第二,唯物史观所谓客观的物质原因,是指物质的本因而言,由物而发生之心的现象,当然不包括在内。世界上无论如何彻底的唯物论者,断不能不承认有心的现象即精神现象这种事实(我不知适之所想像之彻底的唯物论是怎样?);唯物史观的哲学者也并不是不重视思想文化宗教道德教育等心的现象之存在,惟只承认他们都是经济的基础上面之建筑物,而非基础之本身;这是因为唯物史观的哲学者,是主张如下表之一元论,而非如下表经济宗教思想政治道德文化教育之多元论。这本是适之和我们争论之焦点。我们何以不承认多元?别的且不说,单就适之先生所举的思想及教育来讨论。中国古代大思想家莫如孔老,他们思想的来因,老是小农社会的产物,孔是宗法封建的结晶,他们的思想即他们社会经济制度的映相,和希腊亚里斯多德拥护农奴制一样,并无多少自由创造。他们思想的效果,中国周末农业品手工业品之交易渐渐发达起来(观《史记·货殖传》所述及汉朝种种抑制商人的法令可知),当时的社会已远离了部落生活,已不是单纯的农业经济,已开始需要一个统一的国家,所以当时挂的是道家儒家招牌,卖的是法家药料,并且自秦始皇一直到宣统,都是申、韩世界。思想的价值如此。再说教育,我们有何方法在封建社会的经济组织之下,使资本社会的教育制度实现?我们又有何方法在资本社会制度之下,使人人都有受教育的机会?漫说资本社会制度之下了,就是趋向社会主义的俄罗斯,非不极力推重教育,列宁屡次很沉痛的说:“在教育不普及的国家中建设共产社会是不可能的事。”“要使教育极不普及的俄罗斯很快的变成一个人民极开通的国家,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但以物质的条件之限制,无论列宁如何热诚,所谓教育普及,眼前还只是一句空话。欧美资本社会教育进步,完全是工业发达的结果,工业家不但需学术精巧的技师,并且需手艺熟练的工人,资本阶级为发财计不得不发达教育,家庭农业家庭手工业社会自不需此,所以有些中国人一面绝不注意工业,一面却盲目的提倡教育,真是痴人说梦。教育本身的地位如此。适之说:“如果独秀真信仰他们的宣传事业可以打倒军阀,云云”我老实告诉适之,如果我们妄想我们的宣传他本身的力量可以打倒军阀,可以造成平民革命,可以打破国际资本主义,我们还配谈什么唯物史观!常有人说:白话文的局面是胡适之、陈独秀一班人闹出来的。其实这是我们的不虞之誉。中国近来产业发达人口集中,白话文完全是应这个需要而发生而存在的。适之等若在三十年前提倡白话文,只需章行严一篇文章便驳得烟消灰灭,此时章行严的崇论宏议有谁肯听?适之又说:“他(指独秀)若不相信思想知识言论教育,也可以变动社会,解释历史,支配人生观,那么,他尽可以袖着手坐待经济组织的变更就完了,又何必辛辛苦苦地努力做宣传的事业,谋思想的革新呢?”我的解答是:在社会的物质条件可能范围内,唯物史观论者本不否认人的努力及天才之活动。我们不妄想造一条铁路通月宫,但我们却不妨妄想造一条铁路到新疆;我们不妄想学秦皇、汉武长生不老,但我们却不妨极力卫生以延长相当的寿命与健康的身体。人的努力及天才之活动,本为社会进步所必需,然其效力只在社会的物质条件可能以内。思想知识言论教育,自然都是社会进步的重要工具,然不能说他们可以变动社会解释历史支配人生观和经济立在同等地位。我们并不抹杀知识思想言论教育,但我们只把他当做经济的儿子,不像适之把他当做经济的弟兄。我们并不否认心的现象,但我们只承认他是物之一种表现,不承认这表现复与物有同样的作用。适之赞成所谓秃头的历史观,除经济组织外,“似乎应该包括一切‘心的’原因——即是知识,思想,言论,教育等事。”“心的”原因,这句话如何在适之口中说出来!离开了物质一元论,科学便濒于破产,适之颇尊崇科学,如何对心与物平等看待!!适之果坚持物的原因外,尚有心的原因,——即知识,思想,言论,教育,也可以变动社会,也可以解释历史,也可以支配人生观,——像这样明白主张心物二元论,张君劢必然大摇大摆的来向适之拱手道谢!!!民国十二年十二月九日哲学与人生前次承贵会邀我演讲关于佛学的问题,我因为对于佛学没有充分的研究,拿浅薄的学识来演讲这一类的问题,未免不配;所以现在讲“哲学与人生”,希望对于佛学也许可以贡献点参考。不过,我所讲的许多地方和佛家意见不合,佛学会的诸君态度很公开,大约能够容纳我的意见的!讲到“哲学与人生”,我们必先研究它的定义:什么叫哲学?什么叫人生?然后才知道他们的关系。我们先说人生。这六月来,国内思想界,不是有玄学与科学的笔战吗?国内思想界的老将吴稚晖先生,就在《太平洋杂志》上发表一篇《一个新信仰的宇宙观及人生观》。其中下了一个人生定义。他说:“人是哺乳动物中的有二手二足用脑的动物。”人生即是这种动物所演的戏剧,这种动物在演时,就有人生;停演时就没人生。所谓人生观,就是演时对于所演之态度,譬如:有的喜唱花面,有的喜唱老生,有的喜唱小生,有的喜摇旗呐喊;凡此种种两脚两手在演戏的态度,就是人生观。不过单是登台演剧,红进绿出,有何意义?想到这层,就发生哲学问题。哲学的定义,我们常在各种哲学书籍上见到,不过我们尚有再找一个定义的必要。我在《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上所下的哲学定义说:“哲学是研究人生切要的问题,从根本上着想,去找根本的解决。”但是根本两字意义欠明,现在略加修改,重新下了一个定义说:“哲学是研究人生切要的问题,从意义上着想,去找一个比较可普遍适用的意义。”现在举两个例来说明它,要晓得哲学的起点是由于人生切要的问题,哲学的结果,是对于人生的适用。人生离开哲学,是无意义的人生;哲学离了人生,是想入非非的哲学。现在哲学家多凭空臆说,离得人生问题太远,真是上穷碧落,愈闹愈糟。现在且说第一个例:二千五百年前在喜马拉雅山南部有一个小国——迦叶——里,街上倒卧着一个病势垂危的老丐,当时有一个王太子经过,在别人看到,将这老丐赶开,或是毫不经意的走过去了,但是那王太子是赋有哲学的天才的人,他就想人为什么逃不出老、病、死,这三个大关头,因此他就弃了他的太子爵位、妻孥、便嬖、皇宫、财货,遁迹入山,去静想人生的意义。后来忽然在树下想到一个解决:就是将人生一切问题拿主观去看,假定一切多是空的,那么,老、病、死,就不成问题了。这种哲学的合理与否,姑不具论,但是那太子的确是研究人生切要的问题,从意义上着想去找他以为比较普遍适用的意义。我们再举一个例:譬如我们睡到半夜醒来,听见贼来偷东西,我那就将他捉住,送县法办。假如我们没有哲学,就这么了事,再想不到“人为什么要作贼”等等的问题,或者那贼竟然苦苦哀求起来,说他所以作贼的原故,因为母老、妻病、子女待哺,无处谋生,迫于不得已而为之,假如没有关哲性的人,对于这种吁求,也不见有甚良心上的反动。至于富于哲性的人就要问了,为什么不得已而为之?天下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有多少?为什么社会没得给他做工?为什么子女这样多?为什么老病死?这种偷窃的行为,是由于社会的驱策,还是由于个人的堕落?为什么不给穷人偷?为什么他没有我有?他没有我有是否应该?拿这种问题,逐一推思下去,就成为哲学。由此看来,哲学是由小事放大,从意义着想而得来的,并非空说高谈能够了解的。推论到宗教哲学、政治哲学、社会哲学等,也无非多从活的人生问题推衍阐明出来的。我们既晓得什么叫人生,什么叫哲学,而且略会看到两者的关系,现在再去看意义在人生占的什么地位?现在一般的人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思想差不多是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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