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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洞内的另一侧,无月无光,三个黑影依着山石而立,朦胧难辨。
百里屠苏仔细听了一会儿外面的动静,脸色一暗,对坐在一旁的风晴雪和襄铃说:“师兄猜到我们躲进来了,起来,往里走。”
他以剑鞘探地,缓慢地往前走了几步,周遭像是一片平缓的石台。他回身招呼二女小心,才发觉只有风晴雪跟上了,仔细去瞧,襄铃还立在原地踌躇。
“襄铃?”
襄铃抵着山壁,嘟着嘴小声说:“屠苏哥哥,里面又黑又冷,我们不进去好不好……”
“虽然山洞内另有出路之机十分渺茫,却无论如何不能继续留在此处……”百里屠苏摇摇头。
“嘻嘻,有了这个便好些……”风晴雪左手手心向上,嘭的一声,一丛蓝色的阴火出现在她手中,火光虽然阴冷不盛,但也足以照亮周围,“这是大哥教我玩儿的举火之术,想不到还能派上用场。”
襄铃往前看了看,她的本体乃是小狐狸,耳目都比常人更灵敏些,“前面有条路哎,还能听得见水声,襄铃不喜欢水……”
风晴雪举火,随百里屠苏走在前面,二人将襄铃护在身后,百里屠苏说:“外面那些弟子提及此为禁地,洞中不知会有何物,务必警醒,呼吸放轻。”
往前走了不远,洞中景物渐渐清晰,黑铁与深潭映出寒光,竟是另一番天地。
在约四人多高的山门之后,是一条长逾数百米悬于深潭上空的铁索桥,向地渊而行。铁桥的尽头,是一座恢弘的大殿,而整座大殿,竟然是建造在巨大铁柱之上,堪堪露出潭水,大殿平台四角皆锁有一人粗的铁链,绵延向下,直直浸入水中,似乎能深连到那看不见的幽冥之地。
三人探察一番,目力所及之处除了这座铁索桥,并无他路,只得沿路而行,到平台处再想办法。沿路两侧桥柱上虽有灯台,但皆是不曾启用的样子。
“这地方不是冷冰冰的铁,就是冷冰冰的水,有种阴煞煞的感觉……”越接近那水中大殿,襄铃越是害怕,一种来自本能的危机感油然而生。她话音才落,就见百里屠苏一个踉跄,扶住铁索才稳住身形,眉目紧锁,鬓发间有滴滴冷汗,显是十分痛苦。
“屠苏哥哥!你怎么了!?”
“苏苏……是不是又头疼了?”
“急速前进,勿做停留。”
“明明这样难受,就别逞强了。”
百里屠苏只是摇摇头:“并非逞强,此刻若停,恐怕再无力前行。”
……苏苏自己都这样说了,恐怕已经是勉力支撑到了极限。风晴雪看着他惨白的脸色,心中一阵酸楚:“怎么会,严重到这个地步……”
百里屠苏睁开双眼,眼底可见血色,解释道:“每逢朔月,我体内凶煞之力大盛,今次兵行诡道,借此方破师兄结界。然而本已快要发作,加之刻意催动,脑中经络如摧折寸裂,将渐漫全身,失神昏迷亦有可能。到时师兄他们追上,不单我要被囚禁昆仑山,只怕他们也要为难襄铃。”
“屠苏哥哥……”
百里屠苏反复运了几次真气,“为今之计,只有一鼓作气到达此路尽头,看看可有其他出口。”
几个眨眼的静默,风晴雪点点头,坚定地说:“我知道了,苏苏……跟我来。”她毫不犹豫地牵起百里屠苏的手,快步向前走去,一股温暖的气息在二人掌心之间流转,渡进百里屠苏的经脉,那种明亮的力量一下子冲淡了他血脉之间贲张咆哮的凶厉痛楚。
风晴雪的左手上是幽蓝的阴火跳跃,右手拉着百里屠苏透出莹白光芒,恍如一片柔和月色浇熄了血黑色的火焰。
百里屠苏跟随着身边的脚步,眼光由交握的双手转向她侧脸柔和的弧线,心中说不出的惊讶、温暖……
水中平台已在眼前,他们围绕大殿四周探查,竟然是一条绝路,想来除非原路返回,也只有进殿一探了,否则这里四下空旷,连个藏身之所也无。
风晴雪轻轻推了一下并没有上闩的殿门,殿门吱吱呀呀地应力而开,落下不知积了多少个年月的尘灰,呛得她连咳好几声。
大殿里面如外面索道一样,四面铁铸的灯台没有半分使用痕迹,黑压压的一片,风晴雪阖上门,以举火之术四处探查,大殿内空空如也,就像她家乡的房子一般,不见其他的出口。
百里屠苏却觉出了异样,这间大殿之内只有一个类似祭坛样貌的水池,却并未祭奉任何神祇。整个大殿四处都垂着重重布幔,上面书写着奇形文字,围绕着水坛周遭更是布下一层又一层的符纸,靠近了才能看到,池中之水根本不是普通的潭水,而是血红色的……这样的阵仗,百里屠苏从未见过,脸色愈发凝重。
正思量间,她余光瞧见襄铃伸手想要触动房子周围的布幔,立刻出口喝住:“勿动!”
这一声吓得襄铃往后一跌,忙缩回手,瞧瞧那布,心有余悸的样子,“不、不能碰吗,会变活的咬人?”
百里屠苏掩着襄铃和风晴雪往殿门退了几步,才开口说道:“我们莽撞了……所有咒文均是禁制之意,此地恐为铁柱观封印某物之处,切勿随意触……”话音未落,一阵低沉轰鸣之声携力而来,打断了他。襄铃也“哎哟”一声跌在地上。
“襄铃你怎么了?”风晴雪伸手去扶。
“咦……”
这时整个宫殿又剧烈地抖动了一下,祭坛中的血红之水开始翻腾,轰鸣声再次从深不可测的地底传来,仿佛兽类的低吼。
风晴雪疑道:“这是地动吧,我家乡那里时常有这种事的……”
襄铃捂着耳朵,紧紧盯着那沸腾般的血水,声音都变得颤抖起来:“屠苏哥哥……水底下、水底下有什么……襄铃感觉得到,是好可怕的东西!”
百里屠苏正要带二女离开此地,忽听闻殿外一个清朗但夹杂着焦急的声音高喊:“师弟!若有举火,速速灭去!”
百里屠苏立刻看向风晴雪掌心阴火,对她点点头,火光遂灭。
推开殿门,殿外已经乱作一团,铁柱观的道士个个张皇失措,面如死灰,为首一名老者大约就是铁柱观的观主明羲子,面上的皱纹沟壑纵横,每一道都述说着难言的忧虑。
“你居然还敢跑……”陵端眼睛最尖,见殿门开了,一甩额发冲上来便要搡百里屠苏,冲到半路肩膀却被一只手搭住,晃了几下都甩不开,被按在原地动弹不得,他刚要恼怒,回身一看是陵越,硬把即将冲出口的大骂咽了回去,“大师兄!快让我教训教训他……”
“进入此地,可曾举火?!”陵越示意众人安静,赶忙问道。
百里屠苏心知不好,老实地点点头:“以阴火照明。”
明羲子面皮抖动了几下,似有说不出的苦楚哽在喉头,半晌才发出一阵悲鸣:“终是晚了!终是晚了啊!天意何以如此不仁?!”他手指颤巍巍地指向百里屠苏,眼中混浊湿漉,欲有泪垂,“你……冤孽啊!”
陵越的面色愈发凝重,“观主,算来他们进殿不久,此刻将火灭去了也无法挽回?”
明羲子将雪白鬓发都摇得散乱,“事到如今,于事无补啊!数个时辰之后那妖兽便会破水而出!”
“水下妖力之可怖,在此处亦有所感,只是不知究竟是何方妖孽,烦请观主细说,我们也好尽力寻求破解之法。”
明羲子有些无奈地点点头,说道:“这禁地平台四周为咒水,咒水以下为空,一直用以囚拘作恶之妖。妖类囚于咒水之下,力量受制,轻易不得再出,经年累月,妖气亦趋微弱,化尽戾气。咒水与铁柱、法阵相辅相成,加以历代掌门加持,法力强大,故此水下虽有众妖,但实不足为惧。
“直至三百五十年前,江西一带有狼妖作祟,身披烈火,号噬月玄帝,妖力之盛难以镇抚,折了不少道门中人。敝观十七代掌门道渊真人,领一干同门费尽心力将之降伏,囚于水底,但仅凭禁地之力,亦难保此妖不能破水而出,因此道渊真人与之立下契约……狼妖如见水面灯火,便可任意而去,反之不得稍离,若有相违,则受天雷之击,神形俱灭!自那天起,入禁地不得举火……那狼妖目力极敏,几百年来盼得今日,只怕水面微有光亮即能觉察,适才山石震动,便是它力量施放所致。”
回想一路上那些未曾使用的灯台,大殿里遍布的禁制,此时全都有了解答,百里屠苏看到风晴雪眼眸低垂,脸色难看,知道她为举火之事内疚,轻而不察地低语:“因我而起,错不在你。”
陵越又问:“请教观主,到得陆上,可有办法将狼妖制住?”
“若其出水,贫道与徒儿布下法阵,加上此间禁咒,或可阻挡一时,却非长久之计。”明羲子眼光望向铁柱尽头,话语间已有决绝之意,“狼妖凶煞残忍,若能于此修身养性,将其放出亦是无妨,可惜它乖僻嗜杀,经年未改,二十年前贫道师尊洛水真人为防万一,以寒铁锁链将其缚于铁柱旁,恐更令其心生怨憎,一朝脱身,莫说观内,只怕方圆百里尽无活口!”
听及此处,天墉城众弟子脸色俱是一变,陵端更是眼眉扭曲,再难抑制:“好个百里屠苏!你惹出来的大祸事!你当年害得大师兄差点殒命,如今我们都要被你害死了!”
百里屠苏面色不见波澜,眼中一片冰冷。
“陵端住口!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陵越转向明羲子,一揖到底,“陵越愿与几位师弟下水除妖,恳请观主和诸位道兄于陆上掠阵。”
“师兄!”百里屠苏喝道。
“万万不可!”明羲子也连连摆手。
“大师兄,不要啊!”惨叫的是陵端。
“师弟不肖,无心酿下如此大祸……”陵越看了百里屠苏一眼,眼中却无责备之意,“此事皆因天墉城而起,请观主予陵越一个将功补过之机!”
“贤侄莫要以身试险,狼妖邪力无穷,此去大凶!”
“凶亦或吉,何妨亲身一试?陵越相信事在人为,万事不可轻言放弃。”
明羲子看了陵越半晌,才道:“心志果敢,颇有乃师风范。唉,罢了,素闻天墉城道剑惊绝天下,贤侄更乃紫胤真人高徒,兴许能够启得转机……”
陵越点头:“弟子不敢诳言,但会竭尽全力,以保百姓平安。”
明羲子点点头:“既是如此,贫道亦不再多言,若准备停当,便由我替诸位施以避水之术,进入咒水下囚禁妖类之地。”
“多谢观主。”陵越转身看众师弟,“陵阳、陵云、陵端,与我下水斩妖!陵孝、陵隐,随观主布阵!”
“这、这分明是浑蛋百里屠苏闯出的祸事,为什么要我们替他送死啊!”陵端颤声大叫。
“师兄,我与你同去。”百里屠苏紧握剑鞘。
陵越摇摇头。
“祸因我起,怎可置身事外,无论如何,我要下水!”
陵越拂袖薄怒:“胡闹至极!今日一搏,生死未知,若你我均丢了性命,要师尊如何承受?至少……留得一人回昆仑山,尚能侍奉左右。”
“便是如此,也该我去……”
“不必再说。”陵越定定地看着百里屠苏,眉峰聚拢,似颇有不悦,“我这不肖师弟,素来被视为离经叛道、行止逆乱,便听师兄一回又如何?”
说罢,陵越再不理百里屠苏,“陵阳、陵云、陵端,与我来。”
陵端明显向后退了一步,“大师兄……”
“陵端,在诸位师弟当中,你的法术修行最好,届时与狼妖交手时,还需你掠阵。再则你身为戒律长老的弟子,亦当为师弟们表率。”
陵端本想分辩些什么,听到陵越这一番话,不由得傲气上涌,嗓音也比素日更尖利几分,高声道:“天墉城这一代弟子,若我陵端自称法术第二,无人敢称第一,就叫那狼妖瞧瞧天墉道术的厉害!”他一撩额发,轻蔑地斜一眼百里屠苏,便随陵越走了。
百里屠苏却根本没有注意到陵端说了什么,他耳边隆隆巨响,俱是陵越师兄走过他身边时轻声丢下的八个字:
如遇危急,自行保命。
陵越等人入水已经半个多时辰了,明羲子一边派出十名弟子遣散周边百姓,一边带领余下弟子布下结界法阵,以策万全。
百里屠苏倚墙而立,好似在闭目养神,但从睫毛的微微翕动便能感受到他内心的不安。
“苏苏……你很担心你师兄吧?”风晴雪不知何时也倚在一旁。
“师兄他……”百里屠苏依旧闭着眼,声音有些低哑,正要答话,却被明羲子打断。
“不好!”随着明羲子一声高喊,大地又开始震动,这次比以往的几次还要强烈,禁地四角的铁链亦随之颤抖,牵着水下铁柱,金铁交鸣之声刺人耳膜。咒水汹涌翻腾,竟兴起浪头来。水下妖力暴涨,红光冲天,感觉有什么东西即将破水而出……
又是一声狼吼,那声音不再沉闷低回,而是如携着利齿般撕破金铁和咒水而来,其中夹杂的怨愤之气令所有人心中一寒。
百里屠苏冲到水边观望,只见就连禁地下的那根铁柱,都隐隐出现细碎裂纹,只怕亦不能支撑多久。
陵孝一把揪住百里屠苏:“做什么?想趁乱逃走?!”
百里屠苏不理陵孝,甩开他走到明羲子面前,抱拳行礼:“烦请观主予我避水之术。”
陵孝和陵隐跟着跑过来:“你不可下水!你若有闪失,我二人如何向大师兄交代?还不如我们下去!”
百里屠苏:“不怕我‘逃走’?”
陵孝脸色红白难堪。
百里屠苏冷冷道:“我只会战,不会逃!师兄既然命你二人届时掠阵,自有道理,奉劝勿要擅离。”
形势混乱堪忧,陵隐二人一时语塞,也不知如何是好,“我们……我们……唉!”
明羲子恳切地说:“这位……贤侄,你虽私闯本门禁地,招致大祸,然而一切阴差阳错,冥冥之中,又何尝没有天意使然……勿要因愧疚逞一时之勇啊。”
百里屠苏躬身道:“观主大量,但百里屠苏自非逞勇,唯愿亲身而为,略尽绵力。”
“但你只身一人……”
“仗手中利剑,并无可惧。”
紫胤真人的弟子啊……明羲子心中感喟,劝阻不能,“也罢,能破我门中禁地之咒,亦非等闲。你此去若是……若是情势不妙,还望早早回头,上岸再作计较。我亦会竭尽全观之力,守住此地。”
百里屠苏身后传来风晴雪声音:“苏苏。”
他没有转身,“心意已决,勿要阻我。”
风晴雪转到他面前,对着他的眼睛说:“不拦你,我要和你一起去!多一个人总是好的,再说……我点的火,要是不去,我不能安心!”
这个女孩每一次都会说出让他意外的话,亦每一次都毫不犹豫地站在他身边。
风晴雪歪头粲然一笑:“我也是心意已决,说什么都没用的。”
原本一直捂着耳朵瑟缩在一旁的襄铃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襄铃……襄铃也跟你们去……”
风晴雪摸摸襄铃的头:“你不是害怕吗?留在岸上……”
襄铃急急地说:“我是好怕好怕,可如果只剩襄铃一个人在这儿,就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们不要把襄铃丢下……”
“那就来吧,大家一起,才好相互照应。苏苏你说呢?”
望着未知的咒水之下,百里屠苏点了点头。
避水之术只是能庇护他们通过咒水,吐纳自如,不受伤害,但水下情形,自明羲子的师父那一代之后铁柱观中便再没有人下去探看过。其间情形难以言说。
下到水中,他们才发觉事情远比想象的还要糟些。
水下铁柱原有两根,一方一圆,方柱乃是铁柱观建观伊始便铸于此地,禁有不少妖魔,但因当年镇锁狼妖噬月玄帝不成,已有碎裂之相,此时又被其释放的能量所震慑,几乎就要分崩离析,彻底倾覆了,而那些被囚锁的妖物,有的已经修道化去戾气,还有的则受妖力感召,一个个癫狂了起来,甚至有不少妖物已脱离铁柱禁制,想要飞到咒水之下,寻求可乘之机,借势逃出生天。
而另一根圆形铁柱,围抱竟有数百尺。乃是道渊真人为禁锢狼妖而重铸的,据说他当年踏遍千山万水,募得百万铜钱。一枚铜钱即是一缕意念,无数人的心念汇成无上禁制,其力直可禁锢仙神。这些铜钱被烧熔后浇入铁水,才镇住噬月玄帝的千年妖法、万缕怨愤。而此刻,这根铜铁之柱也已出现道道裂痕,可见柱底的狼妖已经快要破水而出了。
狼妖妖气渐盛,陵越生死不明,百里屠苏他们一路上已经顾不得对付那些闲杂妖物,只求速速通过此地,除去大患。
愈往柱底深处去,反而愈不见那些碍事的小妖,妖类亦有强烈的趋利避害之本能,可见噬月威慑之悍,众妖辟易。
百里屠苏回身去看襄铃,已经是脸色煞白,抖得如风中落叶。再看风晴雪,并没见害怕的样子,遇到攻击上来的小妖,便一镰挥开,却不收割性命。
地底就在眼前,铁柱也到了尽头,只见地上几个人衣衫染血,正是陵越、陵端他们几个。
“师兄!”百里屠苏唤道。
百里屠苏几步跑过去。
“啊!狼……狼!”襄铃突然尖叫起来,整个身子都在瑟瑟发抖。
风晴雪循声望去,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时间几乎觉得自己的心跳都要停止了。
狼,那的确是一头狼,但她就算是在梦中,也没见过这样一头可怖的巨狼。它的身体恍如一座小山,一呼一吸间都能带来浓烈腥臭的风,口中利齿便有半人长,黑色的皮毛上似有血红火光灼灼燃烧,赤金的双眼散发出逼人的凶戾之气。
风晴雪有一种错觉,这头巨狼只需要抬起爪子轻轻一拍,就能把他们所有人瞬间碾压成齑粉。
大约它已经煎熬了太久,等不及重获自由,此刻瞪着一双赤金色的眼睛,望着这几个新的入侵者,不断地挣扎嘶吼,宣泄它的恨意。它的四肢和脖颈上都缠锁着泛着寒光的铁链,向后连接在铁柱之上,能活动的地方不过一步之地,但它每一次前爪踏地,都会引起一阵地动山摇。它用力地甩着脖颈,似乎已经完全不在乎锁链的束缚,那强横之力扯得锁链抖动狂舞,看上去残破不堪,左前爪的链子已经脱了环扣,余下的只怕也维持不了多久了。
陵越勉力拄剑站起,见是百里屠苏一行人,不由得恼怒失措:“你来做什么!速速扶陵端他们一同走!趁这妖怪还未完全挣脱锁链!”
百里屠苏不置可否地想了想,然后转头说:“晴雪、襄铃,将师兄和其他人带走!”
“我们走?那苏苏你呢?”
百里屠苏将手中的剑丢在一旁,开始解他身后那被布层层缠绕的焚寂之剑,“我要催动体内所有煞力,与狼妖一战!”
风晴雪大惊失声:“苏苏!”
陵越勃然大怒:“狂妄!你以为能赢?!我四人合力,本想一举将其灭去,反被重伤至此,你只得一人,如何行事?!”
这时原本昏在一旁的陵端苏醒过来,他身上并无明显伤痕,大约只是遭受法术反噬之力,一时晕厥而已,长长的额发也被冷汗粘在额上,全没了随风舞动的倜傥样子。他才历生死一线,此刻见到百里屠苏,可算逮到了罪魁祸首,心中万般恼恨涌上心头,大吼道:“你这浑蛋惹下祸事,现在倒来邀功!”
“陵端!大敌当前,岂容内乱!”
陵越不再理睬陵端,只是傲然挺立,唇边血色触目惊心,“百里屠苏,若还当我是师兄,便听我一言,与它不可硬拼!上岸后让所有人逃离,再谋后计!”
百里屠苏摇头道:“师兄你在此处不觉,水面之上已是妖气冲天,若无人牵制,噬月很快便可挣脱。破水而出不过须臾间事,届时所有人都来不及逃,都不过一死!”
陵越气极反笑:“所以你就想舍身绊住它?为我们争得苟延残喘之机?!好,真是我的好师弟!你以为我会感激?!”
百里屠苏昂首相对:“我为求胜,不为求死。”
“求胜?!不自量力!你有万一,叫我如何向师尊交代?!”
百里屠苏摇摇头,说道:“师兄若死,师尊亦会难过,芙蕖师妹更要伤心。”
“什么?”
“师兄,你说过,你我至少活下一人,那么——你走,我留。”余音未落,百里屠苏右拳已落在陵越腹部,这一击来得突然而准确,陵越全无防备,齿间迸出“混……账……”二字,便软倒在地。
陵端在旁大骇:“你……你要干什么?!”
狼妖见这些人在眼前,愤懑更盛,自肺腑之间泄出怒号,柱底的温度都被这一吼之力掀高。紧接着一阵刺耳的金属断裂声响起,狼妖又往前踏了一步,几乎要将铁柱拉倾……
百里屠苏招呼襄铃和风晴雪扶起陵越等人,“带他们走。”
风晴雪眼底焦灼,“那苏苏怎么办?!用了那煞气你自己会痛死吧?!”
百里屠苏手握焚寂:“走!”
“我……”风晴雪还欲说什么,但看着百里屠苏坚毅的眼神,慢慢有了勇气,“好,我、我会相信苏苏,所以……你一定要平安回来,不然我……”
“屠苏哥哥……一起走好不好……襄铃真的好怕……你也不要一个人留在这儿……”襄铃唇齿微颤,揪着百里屠苏的衣角,百里屠苏只是径自向狼妖走去。
“襄铃,我们走,在这里帮不上忙,只会妨碍苏苏,他激发煞气时谁也不认的……”
“可是……”襄铃圆圆的脸庞整个被打湿,泪眼模糊中,是百里屠苏手持焚寂的背影,下一个瞬间,黑气暴起,就如另一只愤怒的妖兽。那股强横凶煞的力量,令狼妖都安静了下来,紧接着,爆发出一阵长嚎……水面上的人听着这毛骨悚然的长嚎,竟似能从其中听出带着杀意的兴奋……
百里屠苏心知这是一场恶战,从明羲子口中得知狼妖法术高强,属于土系一脉,五行之说,恰恰火生土,自己的火系法术对其奈何不得,反而有所助益。唯有以天墉剑术辅以煞气,方有一搏的可能。只是焚寂之力本为禁术,煞气之凶,反噬人心,若不能早早结束这一战,不但自己可能失魂癫狂,一朝噬月玄帝脱离了锁链束缚,再想困住它亦是不能。
因此他提剑近身而上,仗着身形敏捷,招招直逼狼妖要害,也不给狼妖以施放法术的空间。这噬月玄帝身形巨大,又为寒铁锁链束缚,腾挪不便,免不了结实挨了百里屠苏几招。
百里屠苏虽然暂时占了上风,心中忧虑却有增无减,狼妖之力并无衰减之相,可见所受之伤都只是皮毛。而自己身上的煞气蔓延,令百骸经络都如遭撕扯啃噬,痛到皮肤都欲爆裂绽开,他的眼睛被煞气催动,染成一对血色琉璃,有那么一个瞬间他觉得被浓黑煞气包裹着的自己,与对面那身披烈火的黑狼并无不同……
“摒除杂念,在此一击!”百里屠苏又一次将煞气催动到极限,一跃而起,趁狼妖俯身欲攻击之时露出的破绽,使出一招毁殇,这是他每月为煞气反噬所苦之时想到的招数,将体内凶戾之气融入天墉剑术,最后一击贴近敌人时,将煞气之力灌注其中,但对自身损耗极大,属于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凶煞之法,却没有想到真有一天用得上。
黑雾暴涨,剑光都为之暗淡,随着一声凄厉的长嚎,剑锋深深地刺入噬月玄帝脖颈和左肩相连之处,一蓬暗黑色的妖血飞起,那霸道的煞气之力像是有生命的鬼怪,啃噬着狼妖的血肉,更加倍了痛楚。
“成了?”百里屠苏觉得自己所受的反噬之力亦难承受,握着焚寂的那只手的力量也要被消耗殆尽,只盼这一击堪毕全功。
狼妖被这一剑伤得狂性大发,猛地一甩,百里屠苏支持不住,连人带剑被甩到十几米的高空,空中无处借力,被狼尾横地里一扫,直跌在地上,跌的力量只是皮外伤,但经脉肺腑早已不堪强行催动煞气所受到的损耗,仍是重重咳出一摊血来。
“哈哈哈哈哈哈……”狼妖竟然狂笑起来。那笑声蕴涵着内力妖法,激得百里屠苏又是一口心血涌上,顺着齿缝泌出嘴角……
噬月玄帝原本是妖兽,奔扑龇牙、挣扎嚎叫都是动物本态,然而此刻,对着奄奄一息的百里屠苏,它前肢微提,脸色倨傲,颇有帝者之风,喉咙翕动,吐出的竟是人言:“有趣有趣!几百年来,你是第一个让本座有兴趣交谈的活物!小子!明明身体里充满黑暗之力,居然为救同伴留下送死。”
一瞬的惊讶之后,百里屠苏蹭了蹭嘴角,一点一点地拄着焚寂站起身来,“你若应允不杀他们,我便罢手!”
噬月玄帝又是一阵狂笑:“可笑,为何不杀?!本座来了此处方才悟到,杀人乃是世上最好玩的事情!人阴险狡诈,胆小又懦弱,只敢用卑鄙的手段玩弄伎俩,将他们开膛破肚,让他们再也说不出那些虚伪之言,岂非好玩至极?”
百里屠苏淡然提剑:“那你我今日唯有不死不休!”
噬月玄帝却似乎有再聊下去的兴致,眼光灼灼打量,说道:“小子,替别人死值得吗?你心里深埋的阴暗和怒火,本座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百里屠苏心知噬月玄帝施的是攻心之术,可他心中的煞气却被这样的话语牵引,掀起一阵又一阵的痛楚。
“你的心时时刻刻被黑火烧灼,比起像人,更像是妖,我们岂非再相似不过?你却要杀本座?”噬月玄帝说着,赤红的眼睛越来越亮,就像它身上的烈火颜色,映得百里屠苏的眼瞳亦是赤红一片。
“我们……再相似不过?”又是一阵眩晕,百里屠苏退了一步,扶住剧痛的眉心,适才似乎也有过类似的想法吧,它和自己,又有什么不同……
百里屠苏身上的煞气忽盛忽衰,显然已经失去了控制。
噬月玄帝又向前踏了一步,语带蛊惑:“你感受到我心中的怨愤了?这种怨恨你不会陌生吧?被人目为异类,未曾做过的事遭人冤谤,被欺骗、失去所有一切、被所谓天注定的命运翻弄得遍体鳞伤……”
“哈哈!本座落得今日田地只因信了道渊那臭道士!当初他是如何说的?说要与本座做朋友,千年来他是独一个……可是呢?最后却将本座骗来此地,囚于禁水之下,天光不见!日日煎熬,何况百年?!他的徒子徒孙更是卑鄙怯懦,企图用这锁链限我于方寸之地,看看本座如今的样子!辱我至此,怎能不恨!!”噬月玄帝越说越怒不可遏,随着“铮铮”几声刺耳的巨响,捆缚前肢的几根铁链被完全扯下铁柱。
百里屠苏的眼中一片火光,那已经不是映出的颜色,而是燃烧的凶煞,盘结的戾气,他喃喃道:“恨……我也恨……为什么……都要死掉……为什么……肇临并非……我害……”
噬月玄帝柔声道:“不如与本座一同出去,杀尽那些丑陋之人!岂不痛快?!”
“杀、杀了他们……!”百里屠苏的右手不受控制地提剑前指,“我……我要……”
即将陷入墨色之中的那一瞬,好像有一道白光闪现,听见一个人在说:“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谁?”是谁在唤他回去?百里屠苏脑中一片混沌沸腾,却怎么也抓不住那只手,“有什么……不对……我……我还有事要做……”
另一个清越的声音在耳际回响:“今日一搏,生死未知,若你我均丢了性命,要师尊如何承受!至少……留得一人回昆仑山,尚能侍奉左右。”
所以呢?自己似乎说了什么:“我为求胜,不为求死……”
又是那个温暖的调子:“好,我、我会相信苏苏……你一定要平安回来。不然我……”
“不然会怎么样……我不知道……”百里屠苏揪紧了胸前衣襟,仿佛那颗心就要这么生生炸裂:“我得回去……不会输……我不会输……”
还有一个苍老忧愁的声音在说:“若他一朝脱身,莫说观内,只怕方圆百里尽无活口!”
“不要再死人了……不要死了……我、我不能输!”
仿佛云开日现,那些缠绕疯癫的黑气一下子收回了触角,百里屠苏的眼神也不再涣散迷茫。破除心魔,只在生死一线。
“哼哼,一身妖异还能维持如此心智,倒是稀罕。”噬月玄帝一阵冷笑,掩饰不住惊奇之意。
百里屠苏横剑于前:“狼妖!休要再出言迷惑!来一决生死!”
“迷惑?哈哈,小子,你活过多久?自以为清醒度日,怎知那些时候不是正在糊涂?!既然想不通透,留你也无用!今日甚幸,不知哪个蠢货于水上燃灯!本座将脱牢笼,便让你作为重返人间的第一口生祭!食肉饮血!”噬月玄帝血口大张,仿佛已经迫不及待要腥残屠戮一番,“不过,小子可要撑得久些,别那么快死,好叫那群杂碎多活一刻。至你一死,本座便会出去,杀你同伴,杀千千万万之人!哈哈!好不快活!”
“会死的是你!”
“说大话的小子,看你模样,恐怕还不能将体内凶煞之力控制自如吧?就不怕遭其反噬,经脉爆裂而亡?”
百里屠苏看着狼妖,并不动摇,只缓缓催动煞气,以待再战。
噬月玄帝后退几步,紧接着蓄力前冲,浑身一抖,一阵山崩地陷撕云裂海之音,只见全部的寒铁锁链叮叮当当碎了一地,有些被其踏于足下的更是化成了齑粉,“有意思!那便来战!本座若败,命就予你,死个干净!待得去了阴间地府,轮回簿上查清楚那臭道士投胎何处,本座还要叫他生生世世不得安宁!”
剑光如一道流虹划过,百里屠苏人比剑光还快,他深知噬月玄帝方才虽然受了些皮肉之伤,但必定留有余力,现下挣脱了锁链,更加难以掣肘,唯有靠灵敏与速度,在对方攻势之中寻找机会。
“小子,莫要小看了本座!”噬月玄帝尖吻一挑,便将百里屠苏从攻势生生逼成守势,随即它仰天长笑,鬃毛倒竖,气势大涨,身形一摇,又巨大了许多,“八荒啸月!”
这里分明是铁柱观水底,但“八荒啸月”四个字携裹着一阵血腥肃杀之气袭来,百里屠苏犹如整个人身至荒野崖壁,八方群狼引颈向月,狼嗥声声,响彻山谷,其悲其切,却又充满战意。
随即,那些狼嚎从无形之声化为有形之刃,八面凭空攒聚而来,虽然明明是妖力凝聚而成,但从那利刃之光便可想见,若是触及血肉,必定刀刀见骨。
“去死吧,都去死吧!!!”
那是来自地狱的呼啸。
第七章 海纳百川
庞大的黑影从潭水中升起。那是一条比榣山还要高大的巨龙,通体漆黑,双眼映射出金色光芒,虎须鬣尾,不怒而威。
一弯银钩淡淡挂在天际,整个安陆都沉睡在夜色之中。
风晴雪轻轻哼着不知名的曲子,手里捏着一只小包裹,沿着城西的大道往客栈走去。
“晴雪。”
车盖亭下,一个身影唤她,声音不轻不重,恰恰递到她耳边。
“是少恭?”
人影慢慢踱出亭子,月色下光华不减,正是欧阳少恭。
风晴雪开心地扬了扬手里的包裹:“我给虫子找了些吃的,正要回客栈呢。”
夜虫啾啾,欧阳少恭轻声问道:“那时在藤仙洞中营救襄铃时,晴雪曾言体质特异,不畏毒性,而晴雪又时时戴着手套,可否说说其中缘故?”
风晴雪笑笑:“这没什么不能说的。我们那儿的人从出生起,身上就带着瘴毒,所以对其他毒反而没那么怕了。”
欧阳少恭了然一笑:“原来如此,只是你行走四方恐怕多有不便,既已知道是瘴毒,在下看看是否能配制丹药,作抑制毒性之用。”
“真的可以吗?那我就不用总戴着手套了!谢谢少恭!”风晴雪喜上眉梢,“虽然这个毒不会害到别人,但总觉得直接触碰到你们不好。”
“晴雪心地良善,处处为他人着想,很像在下一位故人。”
“真的吗?那少恭有机会要带我见见呢。”
欧阳少恭眼中露出罕见的凄凉之色,如湖底幽藻浮动,“她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那人,定是对少恭极其重要吧。风晴雪自知说错了话,不禁轻掩檀口,心中伤感不已,“对不起,少恭,你别难过……”
“无妨。”
“……苏苏跟我们说了找你求药的事……所以,少恭炼制起死回生药,是为了这个人吗?”
欧阳少恭微微侧转了面孔,眉眼都浸在亭檐的暗影之中,“在下连她的尸首都寻不得,就算炼出了起死回生之药,亦无回天之力。”
风晴雪心下黯然,想了很久,还是将心中疑问提了出来:“我想知道,世上真有这种药吗?”
“晴雪的这个问题,在下亦无法作答,只因此药尚未炼成,不过是勉力一试。”
风晴雪眉心微蹙:“那少恭相信会有起死回生这样的事情吗?”
“三界广阔无垠,许多奇迹想来我们永远无缘一见。晴雪可是不信?”
风晴雪面露惆怅,道:“我爹娘去世得早,我曾问婆婆,有什么办法能让爹娘再活过来……婆婆说,任何生灵有生就会有死,所有人终究都是逃不开的……上天仁慈,赐生灵以轮回,一个人由生到死、轮回往复,才是天地间的常理……”
欧阳少恭笑中带了点儿不易察觉的讥讽之意:“上天仁慈?晴雪可知,所谓的‘轮回’亦有尽头,何况……有些人根本入不了轮回。”
“轮回……也有尽头?”
欧阳少恭点点头:“每个生灵具三魂七魄,三魂之中‘命魂’为重,主司轮回,其余魂魄则承载着情感与记忆。命魂亦有寿限,不断往复于三界,直至寿数耗尽——也就意味着这个生灵再也无法转世,他的魂魄只能化作‘荒魂’,消散于天地间。”
“那就是……完全不在了?”
“不在了,什么也不会留下。”欧阳少恭的声音里像是含着某种情绪,“其实若论消亡,又何必待到命魂耗尽?每一次轮回投胎,二魂七魄尽数散去,便是前世所依所爱之人,又哪里还会记得你的音容笑貌?即便机缘巧合,忆起昔时往日……如小兰那般,也只会觉得那是幻梦一场吧……如此隔世重逢,与当初那个人全然消亡有何不同?”
风晴雪从未见过欧阳少恭如此言之滔滔,所言又如斥诉,一时讶然有之,怅然亦有之。
“在下多言了。”欧阳少恭忽而摇摇头,“晴雪无须在意,你那位长辈所说,本是对极,生死由命,心中豁达、顺应天道方才最好,其他的……不过执念而已。太深的痛苦会令人变得执著,哪怕面对死亡,也只能逆天而行,一步步走下去……”
风晴雪心中一动:“就像苏苏那样?”
“也许吧。”欧阳少恭的眼睛透过风晴雪,仿佛看到了另一个巧笑倩兮的身影,“在下看来,对生死之事毫无执念者,乃是世上数一数二幸运之人,因为……那个人一定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绝望的别离……”这一句话说出来的时候,欧阳少恭已回到平日里云淡风轻的模样,可风晴雪明白,眼前的这个人,必是经历过那样绝望的别离,思之令人不忍。还有一种模糊不快的感觉,像一块无形的巨石压在她的心尖儿上。
仿佛,有一语成谶的预感。
欧阳少恭的面上又回复到平日的和煦淡然,道:“夜深了,晴雪早点回去歇息。在下喜爱这晚风夜色,还想多留片刻。”
风晴雪点点头,与他告别。欧阳少恭负手凝望,神情渐渐冷峻,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才轻轻地开口:“雷严啊雷严,且在地狱中好好看着!莫说是你咒我永世孤独,即便天命如此,我也要逆天而为!”
“那个人……已经死了,早就死了。休想蒙骗于我!”他隐在袍袖中的指尖微微地颤抖着,继而露出一抹诡异的微笑,“不过没有关系,风晴雪真是像极了……不如就让她,还有其他人,永远留在我身边,永远都不离开,从此再也没有俗世烦忧,岂不美好?”
船首破开碧蓝的海水,驶向岸边浅滩,蜿蜒的海岸线上,停靠着不知多少艘这样出海的大船。
这里是东海第一大造船港口——青龙镇。
万里长江,由此奔腾入海,海舶辐辏,遍地烟火人家。
将几名孩童送归安陆后,众人似乎就要回到平静安逸的生活之中,但百里屠苏所求的起死回生药,尚缺一味奇异药材,名为“仙芝”。据欧阳少恭听闻,需到海外十洲三岛中的“祖洲”方能采摘。
祖洲这样的地方,只闻其名,却无人知晓其所在。但只消万中有一的希望,百里屠苏也愿意付出十万分的尝试和努力。
为了沉睡在冰炎洞中的母亲……或许能有一日展颜。
而他的同伴们,坚持要相伴百里屠苏一同出海寻访仙芝。每个人给出的理由皆不相同,但心中的念头都是相似的——既是同生共死的同伴,怎会让他孤身上路?连尹千觞也要跟着同行。最后除了欧阳少恭留在安陆潜心问药,其余人都一并踏上了求药之旅。
海上风云变幻,因未知祖洲明确所在,贸然使用腾翔之术多有不妥。众人来到青龙镇,欲求一艘大船能够出海求药。
连问了七八家船厂,大船见了许多,却没有人愿意出海去寻找那不知踪迹的仙岛,倒是客栈老板给他们指了一个方向:“对岸有家船厂,老板是两兄弟,姓向,造出来的船那叫顶好,大风大浪也经得。只不过……兄弟俩的脾气实在有些怪,而且生意不认真做,整天胡思乱想,说是已经快造出能在水底开的船了,这怎么可能?”
在水底开的船,乍一听闻,确实不可思议,但几人所经历过的事情,又岂是普通人所能想象?对于这神秘的兄弟俩,倒生出几分好奇。
依着客栈老板的指点,众人来到了青龙镇南岸的向家船厂,天色已晚,海岸上光线不明,看不清船的模样,只能隐约瞧见一片一片的黑影。但从那开阔的场面看上去,也知道这个船厂规模远大于其他。
不远处一排小屋,大约就是船主工作休息的地方,他们循着灯光找过去,只见一个高大的中年汉子坐在屋内,松松垮垮地披着件衣服,露出健硕的肌肉和满是胸毛的胸膛。
红玉上前问道:“请问,阁下可是船厂的向老板?我们是来租船的。”
对面那人并不转头,只是不耐烦地打发他们:“哪儿来的回哪儿去!最近不做生意!”
方兰生跳过来说:“喂,怎么一上来就这么凶?送上门的买卖为什么不做?”
向老板站了起来,面向众人,此时大家才发觉他以前大约受过极重的伤,左手和右腿俱是木甲机关所制,左眼也蒙着眼罩,硕大一根烟管斜斜地咬在嘴里,含混而恶狠狠地说道:“做不做老子高兴!要租船青龙镇遍地都是!少他妈来烦老子!”
尹千觞忽然挤开了周围几个人,热情地凑上前去:“我说向老板,不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嘛!我们几个出海要去的是海外仙山,寻常大船可未必撑得住。这不听说向老板兄弟俩造船手艺精湛,甚至能做在水下开的船,才特地找过来的嘛!”
向老板半眯着的右眼突然瞪得晶亮:“奶奶的!怎不早说?原来你们想乘沦波舟出海啊!好得很!”
尹千觞一看事情有了转机,接道:“那向老板的意思是……”
“叫我向天笑吧!难得你们有眼光!不像那帮瞎了狗眼的,只会笑话老子兄弟俩痴人说梦!不如一起喝一场!”
向天笑的态度热情得吓人,招呼着大家进了船厂里面的房间,房间里到处堆的都是图纸、机甲、零件模型,可见平时他有多么沉醉于造船一道。
房间正中间有张八仙桌,上面粗粗地切着几块熟肉,几盘萝卜,地上堆着十几坛酒。
其他几个人看看百里屠苏,百里屠苏点了点头,于是大家也不拘束,散坐下来,一一介绍。尹千觞看到酒更是眼睛发亮,一把抓住向天笑的手,热泪盈眶:“知己啊!知己!”
向天笑一拍胸膛:“等老子弟弟回来,就带你们出海!”
这事在一片混乱中就这么敲定了。
第二天清晨,大家重新又聚拢在船厂的海滩边,一艘艘完工的没完工的大小不一的船只整整齐齐排列在沙滩上,不少工人爬上爬下地进行着工序。
距离大门最远的海滩边上,停着一艘古怪的大船,体积还不算这里最大的,但用掉的木料看上去却是一等一的量、一等一的质。
这船的外形像是一个中间凹陷的海螺,只有很小的一块甲板用于瞭望,可就连瞭望台,也全部都用上好的木材和其他不知名的材料严严实实地包裹住,刷了不知多少桐油灰料,整个船都显得光可鉴人。
“这船的外板上用的是笔直成材、耐腐耐蚀耐湿的杉木;搭建龙骨、舵杆、肋骨的,是强度大、耐虫蚀的格木,又称‘斗登凤’。”向天笑说起这些,倒不像个海寇样子了,文绉绉的术语一套一套,“你们不知道啊,就连内里的舱板隔间,老子都用到了被称为‘万木之王’的金柚木,可以说是下了血本啦!”
“别吹了!木材再好,也要照着设计图纸精确实施到位,才能下海出航!不然就是个破木头疙瘩,进了水也得沉!”一个带着点稚气,又带着和向天笑如出一辙的火暴的声音在水面上响起。
伴随着蛟龙出水一般的浪花,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落在了他们面前的沙滩上。
卷曲的乌发,明亮的眼睛,身上的布衫一点儿水也没沾,袖子和裤腿都随意地挽着,露出黝黑健康的肤色。他看上去气鼓鼓的,说话也呛人。
“延枚你个臭小子!你还知道回来!”向天笑不气反笑,一把抓向延枚的肩膀。
延枚扭身躲开,往旁边跳了好几步,一别头,哼道:“我不回来不是正好!你一个人想怎么胡来都行!”
“我哪里会胡来,沦波舟可是咱的宝贝!”
“就是宝贝才不能乱搞!这里每个数据我们都反复算过的,怎么能轻易更改!”
大家都看出来了,这就是传说中的火暴兄弟俩,没想到大的脾气不好,小的更倔犟些,就这么对着吼来吼去。
百里屠苏和红玉交换了一下眼色,皆看出来那破水而出的延枚是妖,但并无邪气,不必过于在意。
“你不是妖嘛,怎么和他是兄弟呢?”襄铃也看了出来,只是她不谙世事,居然就这么直接地问了出来。
延枚脸色变了变,但仔细一看,襄铃竟也是妖类混迹在人类中,不禁放松下来,挠挠头道:“我俩是结拜兄弟,以前哥还在海上时,救过我一命,就这么认识了。”
“妖怎么了,妖也很可爱啊,老子兄弟俩志同道合,比亲兄弟还亲。”向天笑一把把延枚搂过来,延枚很不情愿地扭了两下,“我对人的工匠技艺特别感兴趣,就跟哥在青龙镇住下来,研究造船术。”
向天笑大力拍着兄弟的肩膀:“给我们兄弟三天的时间,我们把沦波舟整好了,咱们马上出海去!一刻不耽搁!”
三日后,碧波万顷,晴空万里。大家沿着层层踏板登上了传说中的沦波舟。
向天笑站在甲板上,叉着腰审视自己的成果:“哈哈!这就是老子兄弟辛苦四年多造出来的惊世奇船‘沦波舟’!”
风晴雪摸摸这里、摸摸那里,不住赞叹。
向天笑又得意地大笑三声:“这可是海面上、水底下都能开的!甲板全封起来,保准不漏水!还请延枚那小兔崽子的族人来施了避水的法术,双保险!”
延枚也兴奋地拍拍甲板下的舱体,说:“前儿还没施法术的时候我和大哥也已经开出去试过了!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奶奶的!熬这么久!终于成了!”向天笑一撑手翻到舵轮前面,高声吼道:“老子等不及了、等不及了!老子心都已经飞去海上了!哈哈!”
沦波舟刚刚启动的时候,似乎与寻常的船只并无区别,但这艘奇特船只的下水还是引起了整个青龙镇的轰动,许多渔民船家都赶过来看热闹。
那巨型海螺般的船体慢慢吃入水中,平滑稳当,众人看不出什么端倪,都在那里指指点点地讨论。
“好戏要来了!”向天笑给弟弟打了个手势,延枚会意地扳下一个拉手,甲板后方发出机关齿轮咬合转动的声音。百里屠苏六人此刻都聚在甲板上,等待发生些什么,海滩周围看热闹的人都兴奋起来,不知道兄弟俩要耍什么花样。
随着机关转动,甲板下方缓缓升起一片弧形的巨大水晶,那水晶厚逾三尺,打磨得晶莹剔透,好似完全透明。船越往海深处行进,那水晶屏障升得越高,最后严丝合缝地咬进甲板后方舱体的凹槽里。
这样一来,就算潜入水中,也能在甲板上自由观察前方的动静。
“这……太神奇了。”
不只是船上的人这么想,岸边的人更是有一些禁不住高呼了起来。
眼见着沦波舟驶进深海,吃水越来越深,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庞大的船体整个没入了海平面以下,扑面而来的海水击打在水晶幕墙上,没有渗进来一丝一毫,只看到无数的泡沫和气泡奔涌,最终化为平静的蓝色。
“嗡……”进入海底之后,大家都觉得自己的耳朵有点压迫感,拼命咽了几口口水,才适应了过来。
又听得“哇……”的一声——这是尹千觞吐了。
“哇……万万没想到啊……我尹千觞一世英名,居然会晕船!呕……”
风晴雪在床边不断帮尹千觞捶背,入海已经两天了,尹千觞也从开始吐得昏天黑地变成了阶段性的干呕——因为胃里面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吐了,甚至一滴酒都没存下。
“尹大哥,你有没有好一点?”
尹千觞翻过身来,瘫在床上长舒一口气,“感觉……嗯,好多了。要是能喝点儿酒就更好了……”
“还是算了吧,上午喝的都吐掉了。”
“说出去丢人哪!以前只乘过江船,哪儿想到海船是这么回事……”
“没事的,向大哥解释了,有的人第一次出海是会晕船的,在船上待几天慢慢就能好起来。”风晴雪温言相劝,“昨天延枚说我们已经进了深海,有时候船会开到海面上去,苏苏他们要负责仔细查看有没有祖洲的线索,我照顾你就好了。”
尹千觞做出一副可怜相来,“妹子你老实跟我讲,是因为我长得像你大哥,你才对我这么好吧?”
风晴雪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才回答道:“也不全是这样啊。最开始,是因为你长得像大哥,我才会特别留意你,可后来都已经是一起旅行的同伴了,就是应该彼此关照的。”
尹千觞吸了吸鼻子,“啧啧,真没看错,妹子果然是个好人!那我再问一个事儿,你可别嫌唐突,我说……你是不是喜欢恩公呢?”
“哎?”这个问题让风晴雪呆住了。
尹千觞试探道:“就是……男女之情的那种。”
“我……”风晴雪的脸烧得越来越红,半天也只挤出来这一个字。
“哎,别不好意思嘛,这里就你我两个人,我保证不说出去哈!”
风晴雪小声地说道:“我不知道……怎么样叫做尹大哥你说的那种‘喜欢’……”她不自觉地捏着自己的辫梢,“和大家在一起,我觉得很开心,可是和苏苏在一起,更是不一样的……不由自主就想要去关心他、放不下……这就是喜欢吗?”
这问题,其实不是在问尹千觞,而是在扪心自问。
自从雾灵山涧惊鸿一瞥,她和屠苏两人之间就像是结了一条看不见的丝线,这丝线牵牵绕绕,不知不觉中就把十七岁女孩的心思都捆缚在了那个人的身上。
“苏苏……是个很特别的人。他不喜欢说话,看起来有些冷冰冰的,其实他人很好……又善良,又坚强,坚强得让人心疼。”
尹千觞深深地看着风晴雪,语调也不像平时那么玩世不恭了:“倘若有一天,你们分开了,妹子你……一定会很难过吧?”
“分开?”粉色的唇瓣咀嚼着这个陌生的词语,从来不会去多想,这样的日子会不会有尽头,到了尽头的那一日,又该是什么样的。因为,自己总要回故乡的。
不知不觉,就露出惆怅的表情。
再一抬头看到尹千觞透彻的双眼,风晴雪不由得有些手足无措:“我……并没想那么远,没想过会一直和他在一起……”
只是短暂的探询,尹千觞又回到素日里那泼皮无赖的样子:“哎哟,妹子别这副神情,叫人看了不忍心,我这不就随口问问吗?别不高兴了,等尹大哥不晕乎了,和你上甲板那儿看星星去。”
听到这句话,风晴雪惊讶地看向尹千觞,似乎看到了什么怪事。
尹千觞被看得心里毛毛的,慌忙发问:“怎么?我又哪里说错了?”
风晴雪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大哥他也很喜欢看星星。”
尹千觞像是体内有什么东西泄气了,撑不起那么胡天胡地的外衣,看了风晴雪半晌,轻声问道:“你大哥为什么会离开?让你一个小姑娘这样辛苦,四处去找。”
“大哥当初有很重要的事去做,才会离开家,后来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我这人嘴笨,也不知道该怎么劝解你才好,不如这样吧,算我俩投缘,在你找到大哥之前,勉为其难把我看做你大哥好了!”
风晴雪脸上阴云尽散:“当我大哥?真的?”
尹千觞用力一拍胸脯,忍不住又是一阵干呕:“咳咳咳,再真不过了,我尹千觞随时随地奉陪妹子闲扯、吃饭、喝酒,有人欺负你的时候我给你撑腰打他们个人仰马翻,若是有什么心事嘛……都可以跟我讲,不收钱的!”
“嘻,谢谢尹大哥。”
风晴雪欢喜的表情落入尹千觞眼里,可他的眼底,却没有笑意。
这一片海域十分平静,据向天笑舵旁的仪表盘来看,水深大约在两百余尺。
隔着透明的水晶,海水碧蓝,如在指尖眉梢,远处海底的礁石上生长着大片的金色葵珊瑚,纤细的触角随着水波摇曳生姿,别有几分婀娜多情。许多叫不上名字的水中生物穿梭往来,有些胆大俏皮的还围绕着这“怪物”嬉戏玩耍起来。
襄铃和方兰生玩了大半日,都有些乏了,各自回去船舱里休息,延枚也是小孩心性,玩得过了头,倚在向天笑身边打瞌睡。
向天笑叼着烟斗,却没有放烟叶,只是这么咂摸着,不时调整一下船行的方向。
红玉和百里屠苏隔着一步的距离,站在水晶帷幕前面,水波漾起的光斑打在额角发间,明灭不定。
海底世界,光怪陆离,看了不知多久,红玉才叹息一声:“料不到有一天还会乘上这在海底开的船,看见如此瑰丽景象,也算是个新鲜经历。”
百里屠苏许是大半天没有说话,嗓子有些紧绷:“如红玉这般随性,不知从何而来,又要往哪里去?”
红玉眼神仍是放在窗外,眉梢却微翘:“难得百里公子会这样问。非是红玉有意隐瞒,只不过……哪有什么来处与去处呢?”她停了停,似乎是留给百里屠苏一点儿时间听进去,“若应了禅意,自来处来,往去处去,虚空中无处是起始与归途,活得越久,周遭人与物皆化尘土,人海茫茫,说穿亦是孑然一身。”
她的手拂过面前,像是要穿过水晶的壁垒去触碰鱼儿滑腻的身体,“公子年纪虽轻,但料想也能体会。”
百里屠苏如一座雕像般凝视着窗外的斑斓,红玉从水晶的反光中可以看到他轮廓分明的下颌,那下颌轻轻点了点,以示沟通。
“公子当真相信世上有起死回生之术?”
“不过一试。”
“如此,公子与母亲定是感情极深了。”
半天没有回答,他似乎陷入极大的难题:“我不知道。”
红玉转过头来,看着百里屠苏完整的侧脸。这张棱角分明、眉宇挺秀的脸因为长期保持冰冷的表情而显得凌厉,这个角度看起来,总有一点像“那个人”呢……可若是仔细分辨,也不难发现稚嫩和孩子气的痕迹,大家总被他老成的模样所欺骗,忘记他其实比方兰生还要小上一岁,根本只是个刚刚长成的少年。
百里屠苏又看了一会儿海底的游鱼,睫毛渐渐低垂,在眼下洒下一片柔和的阴影。
“小的时候,娘对我很是严厉,她自己也总有忙不完的事情,不会像别人的母亲那样无微不至。起初,我以为是我不够好,于是非常努力去学她所教授的法术,只为得到一句夸赞。可后来我发现,别的孩子即使顽皮闯祸,他们的娘还是待他们一样好,陪着他们入睡,给他们缝补破了的衣服。而我娘,有时就在我身边几步的地方经过,却顾不得看我一眼。”
海水像是流动的时间隧道,卷着记忆的碎片袭来。
“我,不知道要怎样做才能获得她的关注……获得她的疼爱。甚至有那么一些时候,我是怨恨她的……后来慢慢长大了,才明白很多事情或许并非看起来那样。”
百里屠苏转向红玉,一字一顿地说:“我想让娘活过来……非常想,我与她……还有许多话来不及说,许多事来不及问……”
他又转回了脸,合着眼,睫毛翕动,慢慢才平复。
“百里公子,或许,你比自己想的还要更喜欢你的亲人呢。”红玉也转回头继续望向那片冰凉的水晶幕墙,“人的感情真好,执著、炽烈……不像这样的死物,就是再美丽,也是冰冷坚硬。即便许多时候,凡人的感情在那些成仙得道者眼中,全无道理、愚不可及,那又如何?太上忘情亦并非无情啊……”
沦波舟一路这样又东行了几天,尹千觞总算是从床上爬了起来,抱起了他朝思暮想的酒坛。众人为尹千觞恢复而在甲板上庆祝,向天笑刚端起一碗酒要敬,沦波舟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大家没有防备,脚下都趔趄了一下,向天笑的酒一滴不落地全泼在了尹千觞的袍子上。尹千觞五官都皱在了一起,“本大爷苦苦挣扎几天,晕船才刚好!你们就这么迎接我啊……”
晃动并没有止歇,而是越来越剧烈,水晶屏障外能看到水流也湍急了起来,激起无数白色的气泡。
“不好,这晃动远超正常的海流影响……”向天笑正要往前方舵盘处跑,延枚急切的声音也已传来:“哥,糟了!”
襄铃有些害怕,已经蹲了下来,方兰生一手护住她,一边嘟囔着:“这是要翻船?不对啊,沦波舟已经在水里了,这样也能翻吗?”
余下的几人跟着跑到了舵盘旁,只见那半人高的硬木箍铁的舵盘像是被什么怪力拉动着一般高速地旋转,延枚一次次死命去拉,却完全无能为力,旁边的各种罗盘仪表更像疯了一般胡乱弹转。
延枚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哥!海里有股力量!像旋涡一样,怕是要把沦波舟吸进去了!”
向天笑早已经扑在舵盘上,却也奈何不了,那舵盘被转动的力量太大,根本不是人力所能抗衡的,他狠狠地将烟斗吐在一边:“奶奶的!根本稳不住啊!”
红玉和百里屠苏看着水晶后面湍急疯狂的水流,都觉得那水流越来越暗,几乎快要变成了浓黑……
这时一阵难以描述的强大力量缚住了沦波舟,他们一下子就被卷入那不知名的黑暗之中。
方兰生是被一阵雷声惊醒的。
醒来的时候,周围一个人也不见了,他躺在一片花岗石的地面上,周围断壁残垣,再远的地方尽是无边黑暗。
又一道落雷劈下,就落在离方兰生不远的地方,吓得他一下子蹿了起来。抬头望去,头顶上说不清是天还是海,若说是天,天空中乌云遍布,形成一片墨海;若说是海,海中银蛇翻滚,伺机从空中扑食。
这是什么鬼地方啊……方兰生走出几步,茫然四顾,忍不住一阵慌乱,朝着远处大喊:“喂!有人在吗?!”
不要说回应,连回声也没有。
他的问话声像是沉入海里的一颗沙粒,静静地被吞噬,再无声息。
沮丧,恐惧,都不及见不到朋友们更让他无措。就在他踯躅焦虑之时,听得隐约有咔嗒一声。
“谁?!”
没有其他人出现,也没有回答,周遭一片死寂,只有远处雷霆撼动大地的隆隆声滚来。
他几乎以为刚才听到的是幻觉。
绝对不是幻觉!
方兰生警惕地拿出佛珠,不禁变了脸色,佛珠的光芒变得晦暗,可见有不吉之物靠近。他忍不住吼道:“给本少爷出来!别躲躲藏藏的!”
咔嗒,咔嗒。
有时候看不到的东西,更让人觉得可怕。
咔嗒,咔嗒,咔嗒。
方兰生已经判断出来者的方向,拉开架势,屏息以待。
空气中渐渐弥漫开浓重的腐朽味道。方兰生可以断定,那绝不是什么活物!
果然,不远处的断壁后露出一具面目模糊的行尸,拖着僵硬的腿脚向方兰生走过来,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方兰生不待那行尸靠近,便全力一拳挥去,拳风才一扫到那行尸,行尸立刻化成了一堆灰败的齑粉,像是风化了太久后的沙土,一击即溃。
攒足了全身力气,此刻反倒没了用武之地,方兰生忍不住发泄似的大喊:“啊!人呢!这什么鬼地方?!”
喊也没有用,这个道理方兰生没花多久就想明白了,不如省着力气四处走一走,看能否寻找到同伴。四处偶有行尸出没,倒也容易对付,只是要小心从天而降的落雷。
到处都是倒塌的宫殿梁柱,悬空的平台之间有的错落,有的接续。有些石块在空中浮走,不知道这个空间到底被什么样的力量所控制着。方兰生走了许久,周围景致并没什么变化,他几乎以为自己迷失在了这个空间中,突然听见熟悉的娇呼:“呀——”
这声音分明是襄铃!方兰生喜出望外,循声左行拐了两拐,跳到下一个平台,角落里跪坐着的果然是襄铃,正抱着头呜咽。
“襄铃别怕!我来了!”
襄铃抬起湿淋淋的脸看向这边,胆怯的表情一点一点转为喜悦:“呆瓜……呆瓜!”
方兰生抓住襄铃的身子上下一通看,没看到什么伤口,才放了心:“你没事吧?怪物在哪儿?”
襄铃还是有点儿抽泣:“呜……什么怪物?”
方兰生比画了一下:“就是那种看起来像干尸的……”
襄铃点了点头:“呜,有是有的……已经、已经被襄铃打成灰了……”
此刻天上一阵落雷,襄铃又发出了和刚才一样的尖叫:“呀——”一下子缩进方兰生怀里。
方兰生脸红心跳,抱也不是,不抱好像也不对,只得不断找话来讲:“你原来是怕打雷?别怕,其实没什么的,就是响而已,和爆竹一个样……”
“呆瓜……爆竹是爆竹,打雷是打雷,怎么一样!狐狸都怕打雷的……襄铃醒过来以后,你们不在,天上又不停地打雷闪电,好可怕!呜呜呜……”
方兰生搔搔耳后:“我们先离开这儿吧,我看远处打雷好像没有这儿这么频繁。”
“襄铃……襄铃吓得没力气了,走不动……”
“走不动啊……”方兰生脸更红了,“那我……抱、抱你?”
襄铃止住了呜咽,从他怀中冒头看了一眼,很是疑惑。
方兰生慌忙摆手:“没什么!你动不了,我陪你坐会儿好了,等下再走……”
黑云遮天,石壁晦暗,在间或落下的闪电光芒照耀下,可以看到远处的空中有些残破的建筑悬浮着,像是被雷电之力毁坏后,遗忘在这里的空城。
两人斜对坐着,方兰生抓耳挠腮半天,憋出几句话:“襄铃别怕,这声音只是听着吓人,其实没什么。再说了,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有我在,我都会保护你的!”
襄铃这次倒真的不哭了,一双湿漉漉的杏核眼,盯着方兰生看,看得他以为自己的脸突然变成了木头脸。
“呆瓜。”
“啊?”人就是这样,给他起什么外号都好,叫着叫着就不反抗了。
“你干吗对我这么好?”
方兰生嘴里像拌了年糕一样:“我……那个,在……对,在自闲山庄的时候,你不是救过我的命吗?不然我大概早死了……”
襄铃摇摇头,发髻上的铃铛丁零零一通乱响:“那不算什么……你也救过我的,在藤仙洞的时候……呆瓜,你拼命揪头发干吗?”
“我……”方兰生面红耳赤,突然大吼一声,“而且我喜欢你!”
这一声几乎完全盖过了一阵雷鸣,襄铃也顾不得害怕了,愣愣地看着他。
反正也豁出去了,方兰生干脆说个痛快:“襄铃,我喜欢你……从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起,就喜欢上了。可是我不晓得怎么和你讲,怕你会讨厌我……”
襄铃慢慢地消化了一下,内心深处有点不经意的喜悦:“呆瓜说喜欢我……”可是反复思量了半天,她突然想起了哪里不对,“可是……我喜欢的是屠苏哥哥啊……”
此刻方兰生恨不得一道惊雷劈在他头上算了,百里屠苏啊……你那张木头脸到底哪里好啊?搞不懂为什么襄铃一心在你身上!
反复调整了几次呼吸,方兰生转头对着襄铃,努力露出一张没有破绽的笑脸:“没事。你喜欢你的,我喜欢我的!天下和平,世无兵戈!”
“对不起……我说喜欢屠苏哥哥,你心里一定会难过吧?”襄铃很用力地想着,眼泪就掉下来了,“就像我看到屠苏哥哥和晴雪在一起很开心的样子,我也会偷偷难过……有一回,私下里……我和红玉姐姐说起这个,红玉姐姐让我想想什么是真正的喜欢……可襄铃想了好久好久,还是不明白啊……是不是襄铃太笨了,根本不讨人喜欢?”
“怎么会?你又善良又可爱,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喜欢你的人太多了,像、像是我……”
襄铃似乎每一次听到这句喜欢的时候,都觉得心里一跳一跳的,但也说不出是为什么,回想平日里的种种,又难免有些内疚。
“呆瓜,你真好,所有人里就你对我最好,还给我做包子吃,可我还……谢谢你!”襄铃像是突然下了什么决心,站起来,伸手去拉方兰生,“我们走吧!”
“你不怕了?打雷……”
襄铃握起小拳头:“襄铃要勇敢一点!胆子太小就不能喜欢屠苏哥哥了……只是打雷而已,襄铃不怕……”
好巧不巧,一道闪电划破黑云,劈在一片岩石边上,激起一片石灰碎屑。
襄铃尖叫一声又跌坐回地上,看到方兰生尴尬的表情,也不禁红透了脸:“这、这次不算……”
沦波舟被卷入了这片雷云的海洋,幸运的是众人都平安无事,在阿翔的搜索下,逐步四下聚了起来。但糟糕的是再坚实的木料也禁不起这样一番折腾,方才还是威武漂亮的一艘大船,顷刻间只剩下碎裂的木板和折断的桅杆。
向天笑蹲在沦波舟的遗骸面前,哭丧着一张脸骂道:“奶奶的!好好一艘沦波舟就剩几块破木板!老子兄弟辛苦四年的心血啊!”
延枚心痛得龇牙咧嘴,但还是按按向天笑的肩膀,“哥,别讲了……”
向天笑像蚂蚱一样从地上弹起来:“干吗不讲!他奶奶个熊!这出海才几天?!哪儿冒出一个黑洞洞的大旋涡?!”
红玉和百里屠苏一起走过来,“向老板,沦波舟是你兄弟俩心爱之物,如今就此毁坏,实在叫人心痛……此事因我们而起,我们也深感歉疚,只是……听我一劝,切勿因伤心愤怒而乱了心神,为今之计,还得先弄清此地种种,想法离开。”
“先往前探查,再作打算。”百里屠苏说。
向天笑嘿嘿两声,像是要吐尽胸中郁结:“放心!道理老子懂!老子就是得发泄一下,不然这口怨气埋在心里,还不憋出病来!”
尹千觞拍拍向天笑,“向老板别难过,男子汉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等想办法脱了险地,要几艘沦波舟还怕没有?不和买酒一个样?千金散尽还复来啊!”
向天笑终于露出了笑容:“千觞兄弟讲得对!老子岂是放不下之人!大不了以后再造它个五六艘!”
延枚也笑了,豪气干云地拉开架势:“别说五六艘,就是十艘八艘,我也会和哥一起造!”
“哈哈,好兄弟!走走走!老子在海上风里来雨里去,什么事儿没经过?就不信这回能困死了!”
众人一边前行,一边推测身处何地,穿过最初落入的那一片废墟,前方的道路倒是接续平整了些。
走到一处岔路,百里屠苏停下来探查方向,望着不见边际的天空说道:“此地约莫是空间罅隙。”
红玉略一思忖,已明百里屠苏之意,点头说:“确有可能。否则难以解释为何在海中遇险,却来到一个并无半滴海水的地方。”
其他人都一脸茫然,红玉解释道:“在我们眼中看不见之处,空间与空间彼此交叠,彼此之间亦有许多罅隙存在。这些地方不受某一个空间的规则牵制,充满着特殊的力量。就如我们常说的洞天福地,皆有异能。此处电闪雷鸣,无日无月,我猜测便是不同时空之间一处罅隙,而海中那个黑色旋涡……或许是因空间力量动荡偶然开启的一个缺口,正被我们遇上。”
向天笑在沦波舟上丢了烟斗,这会儿嘴里闲得发慌,恨不得叼着手指头嘬两口:“说穿了!还是咱们倒大霉!好死不死撞上这茬!”
方兰生四下打量了一下,觉得此说确有道理,“可到底要怎么才能出去呢?回到我们以前在的空间……”
百里屠苏一时却也没有对策:“眼下唯有四处寻找,看看有无线索。”
雷声轰鸣,似乎有个身影映射在石壁上。方兰生无意间扫见了,指给众人看:“哇!你们看!那边是不是有个人?!”
那是一个很淡的人影,淡得几乎透明,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其他人并没看到,只有风晴雪说:“我好像也看见了……”
众人望着刚才方兰生所指之处,过了不多时,果然看到一个人影又渐渐清晰起来,是一个女子的背影,正往他们左侧的一条岔路走去。
单看背影判断一个女子是不是美丽,听起来是很不可靠的,但那个姑娘的身姿仪态,就偏偏让人笃定,她一定是位绝代倾城的佳人
尹千觞嘬着牙花子:“这一下有一下没……见鬼不成?!”
方兰生低头看看佛珠:“佛珠没有感应,她不是鬼怪行尸,倒像寻常人。”
“这里分明是一座死城,又怎可能有活人出没?”红玉看向百里屠苏,等他决定。
“无论如何,跟上去看看。”
那忽明忽暗的倩影,像是并未觉察到他们的存在,脚步轻快,穿过石阶。他们噤声跟在后面,不知走了多久,经过无数岔路,前面忽地开朗。
虽然此地亦是一片废墟,却能隐约分辨出曾是一座宫殿的庭院,花坛错落,曲水流觞,还能依稀想象出当年繁盛的模样,如今却只有碎石焦土。
天上一声雷响,旁边那塌了半角的亭子,此刻隐隐泛起白光,白光越来越盛,光芒之中,废墟仿佛焕发了新生,曾经的宫殿楼宇历历浮现,显现出一番梦幻的景象。
春日草木深深,方才见到的那名女子与一白衣青年正站在草地某处说话,彼此神色温柔。
年轻女子眉目如画,语意柔和:“今日夫君约我在此地相见,莫不是想要赏春踏青?”
那青年一直背着身,看不到面孔,但长发白衣,风度翩翩,可以想见也是一位俊朗有礼的公子:“有何不可呢?蓬莱年年春色,皆有不同,与巽芳共看乃是人间一大乐事。”
年轻女子嘻嘻一笑:“明明就住在一个屋子里,还留书相约……”
“春日晴好,与卿相约,巽芳……不喜欢吗?”
那女子注视着男子,眼中全是爱意:“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白衣青年的声音也透着幸福和满足:“成亲至今,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虽然……不知这一生是漫长还是短暂……”
年轻女子偎在男子的怀里,安慰般地说:“夫君……那些事情不要再想了,至少眼下这一刻,我们相守在一起,我觉得开心极了。”
一阵电闪雷鸣,幻境就断在了此处,草木佳人都已消失不见,周遭又恢复了碎石残瓦的模样。但看得几人也是满腹欷歔,向天笑摸着下巴上的胡楂儿道:“奶奶的!老子媳妇还没娶!看了这不闹心吗!”
延枚坏笑道:“哥,明明是你自己不要!船厂里那些伙计的姐姐妹妹可巴不得……”
向天笑一呼他脸:“行了!那些个母老虎,娶回家里还不够烦的!”
红玉思索道:“诸般幻境,却不知为何能看到,又是什么人让我们看到。”
方兰生说:“虽然刚刚那些全是假的,不过那两人还真是郎才女貌,比这地方的怪物瞧着顺眼多了……”
只有尹千觞回身打量雷云之海各方向,似乎在考虑什么。
一路上每逢雷击频繁之时,就会再度出现幻境,多是那对男女,缱绻情深,令人欣羡。
直到一个画面,让百里屠苏愣在了原地。
那青年为爱妻抚琴,弹的正是百里屠苏梦中反复出现的太子长琴所奏之曲。
年轻女子沉浸在乐曲之中,陶醉难返:“夫君,这是什么曲子?真好听,看山望水,悠远从容,以前却从没见你弹过。”
白衣青年依然是背面而坐,手指按在弦上:“这首曲子,于我而言有特别之意……一时却也无法说清……”
年轻女子的叹息微不可闻:“特别之曲,夫君愿意弹给我听,我很开心。可你……总是有许多的心事,有时候巽芳不知道要怎样才能令你真正快活起来……夫君从前所经历种种,巽芳来不及也不可能同你一起……可是,以后的日子,我会一直陪着你,只希望你不要再想起那些悲伤难过的往事……”
白衣青年捧起女子的脸:“巽芳何出此言?与你一同生活,已是我最快乐的事情。”
女子的手心合着他的手:“那么……夫君,请你记得,只要你还喜欢巽芳,只要巽芳仍活在世上一日,始终都会伴你左右,决不离开。”
雷鸣后幻象生,雷鸣后幻象灭,反复皆是幻影。
方兰生不由得想起上一番的遭遇:“就怕像上回自闲山庄那样,引人看到幻象,接下来就要害人……”
襄铃摇摇头:“襄铃觉得不是那样的,没有坏人的感觉……”
尹千觞这时插了进来:“依我看,我们不过是跌入了‘忆念幻城’。万物有灵,人能记事,草木石头怎么就不行了?这儿雷电大作,力量动荡肯定大得很,说不准破烂石头何时被引出灵力,就会把它们以前见着的翻来覆去重现……”
百里屠苏思忖着说:“沿途所见残垣断壁,与幻境中景象颇为相似,一残破,一完好,幻境或许正属昔日盛景……而此地那些行尸,依稀可见他们着衣装束与幻境中二人颇为相似。”
红玉又想起了什么:“先前幻境之中,听那二人提及‘蓬莱’,不知是否十洲三岛其一的蓬莱之境?若是蓬莱,却不知为何会异变至此……”她试图想象了一下可能的场景,只觉得毛骨悚然,“空间内事物脱序,楼阁和土地四分五裂,日月不见,只闻长空雷鸣,这一切得多大力量才能办到?那简直已是神魔之威。”
方兰生无奈地说:“不管是哪里,走了那么久,还是没找到离开这儿的法子……真让人有点儿灰心了。”
尹千觞摸摸鼻子:“其实要出去嘛,也不是不可能。”
这一句话引来了所有人的注意。
“尹大哥你有办法?!”
“办法嘛,谈不上万无一失……”尹千觞往后退了两步,“我只不过是想,既然这儿是空间缝隙,力量扭曲得厉害,那往别处空间的出口八成在很不一样的地方。天上打雷打那么凶,我们就专冲不打雷的地方去,说不准能找到什么。”
方兰生鄙夷地白他一眼:“说了半天就这方法啊?这鬼地方大得吓人,哪儿能一眼看出什么地方不打雷,还没到那儿我们早饿死路上了……”
“这个嘛……往东面走吧。”
“凭什么?”
尹千觞用一种难以表述但绝不可靠的语气说道:“呵呵,来时路上,用法术算过,去东面,有生机之相……”
“生鸡?我还熟鸭嘞……我说你那些江湖骗术就别拿出来了行不……现在是讲正经事。”
尹千觞摆摆手:“非也、非也……再正经不过,此乃无上玄学奇门遁甲之术。按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排盘,此去东边是为‘伤门’,主破坏,寻常看来必有血光之灾,不过眼下不正是要找空间破坏之处吗?置之死地而后生啊。”
同伴有的信服,有的却一脸疑窦。
还是百里屠苏言简意赅地问道:“几分把握?”
“这……不好说啊,不过信我总没错,呵呵。”
“便往东边。”
俗语有云,盛极必衰,物极必反。众人在这迷宫般的雷云之海中穿行了许久,正当觉得逃生无路之时,竟找到了尹千觞所说的“伤门”。
断崖之前,空中浮动着一个巨大的黑色旋涡,与初时卷进他们来的有些相似。但四处并无雷电干扰之势,只有浓云旋转翻腾,充溢着难以言喻的力量。
众人才有几分雀跃,百里屠苏忽然蹙眉,往前疾走几步,四下探看。
“小心!此处匿有极重妖气!”
红玉也是神情严肃,看向前方虚空中,双剑已随意念在手,作出备战的姿态。
崖下黑云飞快地流向两边,显露出淡淡的蓝色光芒。百里屠苏道:“结阵,护住向氏兄弟!”
延枚身形一晃,已变化为本体模样,原来是一只夔牛,牛首鱼尾,形态可爱,“我们夔牛族法力微薄,但我会护好我哥的,不给你们添麻烦!”
六人刚结成阵法,倏地,一团巨大的蓝色光球自崖下跃起,才浮于空中,便喷出一片蓝雾,雾气高速逼近众人的过程中,竟化作了利刃的形状。
百里屠苏剑气已发,顶着蓝雾而去,纵然护不住所有人,但已挡住了妖物的大部分攻势。
蓝光包裹的中心,出现一只极大的怪鱼,仅仅背上尖鳍便长逾数十尺,腮部两须随风摇摆,口裂足可吞入陆上最大的生物。怪鱼人立于空中,显然来者不善。
“好、好大的鱼……”襄铃心中虽有惊惧,但羽扇飞舞,一招火树银花迎上怪鱼的蓝雾,蓝雾看似虚体,却能被击碎,化为片片碎冰。
尹千觞紧接着从阵中跃出,身上酒气依然,但重剑挥出的轨迹却十分坚决,势拔五岳、气吞山河。
这怪鱼虽然攻势凌厉,行动却并不灵敏,未能全然避开这霸道的一剑,左腮部被撕开一道伤口,破碎的鳞片纷纷落下。
怪鱼发出疼痛的怒吼,整个雷云之海都随之颤抖,它在原地翻滚起来,搅起一波又一波蓝色的风刃。
“怪鱼要发疯了!”方兰生手中佛珠骤亮,结出一个狮子无畏印,护住身侧襄铃和向氏兄弟。
不仅仅是发疯,怪鱼身周的光团瞬时变得刺目难当,令所有人短暂地失去了视野。再睁开眼的时候,眼前的景象令他们身上一寒。
百尺余长的怪鱼展开了原本身长三倍有余的羽翼,若垂天之云,身形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变为凤首犀背、鹰身蜥尾的模样。
方兰生大叫:“挨了打还会变化!怪鱼变成怪鸟了?”
红玉剑若旋舞,将妖物更强的一波风刃尽数弹回:“不论它是鱼是鸟,世间万物皆有破绽!”
百里屠苏的玄真剑毫不迟疑,绵绵无尽卷向怪鸟的左翼:“攻其两翼!”
风晴雪手执巨镰,已跃在空中,默契地收割怪鸟右翅,一招幻月·蟾宫,使得极尽优美,如同梦境。
尹千觞则挥动巨剑,吸引着怪鸟的注意力。此怪体量巨大,威力无穷,但不能眼观八方,也难免顾此失彼。虽然鸟喙将尹千觞挑开,左右翼却中了百里屠苏和风晴雪的合击。
怪鸟还欲顽抗,红玉的双剑已刺至颚下,那双红色古剑带着神威,轻松将怪鸟下颚的须髯斩断。
两翼受伤的怪鸟再不能吃痛,又失了平衡,怪叫着跌下去。
方兰生冲到悬崖边,只见那蓝色的光团坠入黑云之中,一转眼就不见了,“好凶恶的家伙!还好受伤掉下去了……”
襄铃也后怕地拍拍胸口:“好凶恶的大鱼,还能变大、大鸟……”
红玉若有所思:“看其形貌,我倒想起一物……”
百里屠苏点点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方兰生了然道:“这不是庄子的《逍遥游》里面……”
红玉语气中也有敬畏:“想来那种大鱼并非北海独有,而我们刚才所见应是还未真正长成的幼鲲,不然今日怕要埋骨于此了。”
延枚挠头:“好险捡回一条命。就算是幼鲲,夔牛全族加在一块儿也打不过……”
向天笑虽是不通法术的普通人,倒是并没太惊慌,只是盯着那黑云旋涡琢磨:“接下来怎么办?咱们通通走进这旋涡去?”
尹千觞揉着被鲲鹏弄伤的肩膀,摇头道:“依我看这儿确实是个出口,不过却不知出去会落到何处,这纵身一跃,可是破釜沉舟的事儿。”
诸人在周围搜寻一番,也并无其他办法和通路,眼看时间流逝,红玉道:“看情形,只能从这个旋涡离开了,再拖延下去,那只受伤的鲲说不定便要回来……前路当真是凶吉难定。”
百里屠苏望着那黑色旋涡:“鲲鹏出现在此,应有其故,不如由我先进入一探。”
风晴雪上前一步站在他身边:“这不行,我跟你一起,也好照应。”
红玉笑吟吟地牵起风晴雪,说道:“都别多想了。我猜空间裂口若是有人通过,裂口处岌岌可危的那点力量制衡便会崩摧,即是说,走过去了多半不能再回来。”
尹千觞点点头,笑道:“干脆大伙儿一块儿走,谁也甭落下!”
所有人心中本来存有的疑虑和担忧都烟消云散,大家同生共死,又有何惧?一个个反倒是轻松了起来。
百里屠苏看着这些生死患难的同伴,心中歉疚和感动交织,行了一礼道:“若真有不测,在下便是死去,亦会记得诸位恩义。”
“呸呸,别尽说不吉利的话!本少爷可还没活够!”
延枚赶紧从怀中掏出一只袋子,浮空发光,“我也能派上些用场,这是夔牛族的宝物呼呼果,服用后可在水中呼吸自如。”
“此物大好。若穿过这旋涡落入水中,可保安全。”百里屠苏心中忧虑又减轻几分,“谢过延枚兄弟。”
众人服下呼呼果,就连阿翔也喂着吃了。
方兰生突然想起了什么,挠挠头道:“不如等下我们都拉着手吧,或许就不会像进来时那样散了。”
“咦?这个法子好呀。”风晴雪自然而然地牵起了百里屠苏的手。
百里屠苏只是点点头,垂目不言,阿翔也落在他肩上,紧紧扣住他的肩胛。
红玉笑道:“便按猴儿说的,不妨一试。”
方兰生大着胆子牵起了襄铃的手——当然,襄铃已经早早跑到了百里屠苏的另一侧,牵着他不放。
“来吧!”
几人运起真气,纵身一跃,是生是死,只在这一搏!
力战鲲鹏,终于脱身,却又逢生死之境。
集体跃入那空间旋涡后,残酷的黑暗席卷了他们,那是绝对的“暗”,这种暗不需要与光相对,而是根本没有光,不存在光。
这样的空间,不是人的力量所能为,而是“世界”的力量。
在这奇异的缝隙中,他们不仅仅遭遇着黑暗的恐惧,也被看不见的巨力耍弄着,周遭的空气仿佛都被抽干了,根本无法呼吸。
几人被空间之力撕扯得七荤八素,却都死死地攥着身边人的手不放。他们每个人心中的想法都是一样的:不能松手,一个都不能落下,只要在一起,无论发生什么,都有希望。
不知道过了多久。
那无边无际、无休无止的黑暗,和无法预知下一瞬会发生什么异状的境地,给众人带来巨大的压力。他们想要互相交流,但是这个空间中似乎无法传播声音,喊出去的话都会被黑暗吞噬。空间如此曲折变幻,却也听不到任何爆炸或者撕裂的声音。
只有黑暗,和寂静。
饶是他们都是经过许多事的,仍免不了开始觉得焦躁,恐慌。
那紧密连接的环,似乎开始出现松动的迹象。
百里屠苏心下觉得不好。
困在这黑暗中,又不能交流,只有紧紧相握的手,是他们联结的纽带,若是众人心防溃散……他们便会分崩流浪在这空间缝隙之中,再难逃生了。
忽然,一股柔和平静的力量,从他的右手传来。
是风晴雪……他心下一动。
他看不到风晴雪那温暖的笑容,但他脑中竟然浮现了这样的画面,在琴川、在桃花谷、在铁柱观、在安陆……每一次,都是风晴雪的笑容,和她这样和煦的力量,将自己抚平。
风晴雪将她的真气缓缓地输送给百里屠苏,又通过百里屠苏的四肢百骸,传递到他左手边的襄铃。
百里屠苏握紧了襄铃的手,当真气渡到襄铃手心时,他感觉到对方也是一震,然后慢慢放松了下来,似乎从交握的姿势,就能感觉到襄铃的心情变得愉悦了许多。
这柔和的大地之力,便在这个环中静静地流淌着。
每一个接收到它的人,都立刻明白了同伴的心意。
已经快要崩坏的环,又重新变得坚不可摧。
这种力量,支撑着他们看到了光亮。
那光亮是突然出现的,像是混沌被盘古剖开,光从四面八方扑面而来,刺眼得令已经习惯了黑暗的几人短暂地失去了视力——即便如此,他们仍然强忍着去遮挡眼睛的本能,死死抓着身边人的手,没有松开彼此。
一股巨大的推力从脚下升起,如同海底的火山爆发,喷出积累了千万年的能量。
他们没有反抗的余地,便被那推力抛向了光亮之中,突破临界点的那一刻,一种刺耳的音波冲向脑际,被剥夺的感官重新回到了身体。
“啊!”方兰生第一个叫了出来,他能听到自己的喊声了!
紧接着,他的口中灌入了大量咸涩的海水!他的四面八方都是海水!他们根本是被抛入了海底!
方兰生紧张了一瞬,忽然,体内服下的呼呼果发挥了效力,他适应了包围着他的温冷海水,五感清晰,呼吸顺畅。五彩的鱼群从身边游过,他像是从无间地狱突然坠入斑斓的梦境。
几个人跌跌撞撞,终于都稳住了身子,不用多想,也感受到了那种死境逢生的解脱。
就算是身处海底,也远比那未知的幽暗要美好万倍。
他们缓了缓神,才打量起身处所在。
这竟是一片绝美的水域,珊瑚缤纷,鱼虾欢闹,水草摇曳,远处更有宫阁楼宇,精致秀丽。
“这……是龙宫吗?”方兰生叹道,“没想到这次出来还有这种奇遇!”
虽不是龙宫,但也所差不远了。他们走近探问,原来此处是东海龙绡宫。
龙绡宫掌管龙宫织物供造,来往多是女官,整个龙绡宫幔帐纷飞,带着粉红梦幻的气息——佳人们多有鱼尾蛰幔,但也别有一番婀娜之姿。
对于这些误闯龙绡宫的陌生来客,虾兵蟹将还是尽职尽责的,但龙绡宫主人绮罗姑娘为人热情善良,听闻他们的一番遭遇,不但不追究擅闯之事,更指点了寻访祖洲仙岛的路程。让向天笑兄弟意外的是,龙绡宫不仅知晓通往仙岛的途径,竟也有数艘类似沦波舟的航海工具,技术上比他们所研制的更为成熟,向氏兄弟高兴地留在了龙绡宫,势要学习到更高级的造船技巧。余下几人在龙绡宫技师帮助下,又踏上旅程。
东海的沦波舟呈现出美丽的珊瑚色,造型如鱼,在海底穿梭敏捷,在海面乘风破浪,前行速度十分惊人。尹千觞这一次反而不再晕船了,兴冲冲地观赏之前错过的海洋风光。
待到落日熔金,整个海面都被染成金鳞点点,沦波舟又一次破海而出,停锚在一片空旷的海域。
龙绡宫派来的领路人是一只八爪章鱼,操作船舵之灵巧有力,足可顶过向天笑兄弟两个还有富余。他尖声尖气地告诉百里屠苏:“我们到了,这片海域便是祖洲仙岛的所在。”
大家举目四望,全是汪洋一片,极目所至,没有任何陆地的迹象。
百里屠苏问道:“请问为何全不见仙岛踪迹?”
章鱼舵手挥动着一只前足,“莫急,一天只有一个时辰,祖洲才会显现它的入口。我们等等看。”
这并不奇怪,此类洞天福地,人间仙境,都有不二的进入法门。
约莫半刻钟后。
这一片海面上的云雾越聚越浓,像是无形的巨兽吞吐着水汽,海水却出奇安静,平展如镜,不时有萤火般的光点从水中飘起,缓缓飞向天宇。
云雾太盛,开始遮蔽视线,众人努力睁大眼睛,希望看到祖洲从云雾中现身的那一刻。
“出现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
眼前云雾之中似乎有个庞然大物,细细辨认,能看到那是一片陆地。
章鱼舵手说道:“请各位抓紧时间登岛,明日此时,便在这里会合吧。”
那岛屿缓缓现身,动作轻巧得连空气都未惊动,像是一只巨大的茧,静卧在云雾中心,看不清全貌。
穿过层层雾障,一行人终于踏上了传说中的祖洲仙岛。
雾障之外,只是寻常海岛模样,进入之后,才发觉此处空间却与人间多有不同。
祖洲不分日夜,没有太阳,天空呈现淡淡的灰紫色,荒冷苍穹中悬挂着八轮明月,分别为新月、上峨眉月、上弦月、凸月、满月、残月、下弦月、下峨眉月。八月依着圆缺变换环布在岛屿周围的天空。月光凛冽如冰,映衬得整座岛屿荒芜苍凉。
再往深处走去,可以看到大大小小的锥形山体,这些山体内部是像碗一样凹陷的结构,其中储着的大约是海水,水面高低不一。可见在浮沉之间,这片岛屿也曾经沉进海中。有些山口内储水较满的山体,海水沿着山体外部的斜坡缓缓流下。有的山体顶部有许多缺口,就如被千万年流水长风剥蚀出的伤痕。
在这些山体和水中散落着兽类的骨骼,骨骼大小不一,支离破碎,有些沉于水底,有些高耸如碑。其中部分骨骼十分巨大,应是巨龙神兽之类所留,虽已残缺不全,但结构尚存,仍能据此想见当年雄姿。
仙岛无人无言,千百年天荒地老,而龙骨纯白如故。
月华如练,流光暗度。祖洲宛如一座月下的冰冷仙境,这样的景色令人震撼,也令人心中微凉。
众人边走边看,俱都沉默无言。
只是一路前行,周遭无非是荒滩与山丘,不闻虫鸟,不见树木,更未见仙草踪迹。
方兰生挠头道:“少恭说仙芝‘形如菰苗,生于琼田’,这连个影儿也没瞧见。”他回身想要和百里屠苏抱怨,却突然发现不知何时,百里屠苏竟然不见踪影了。
就在同伴发现百里屠苏消失的前一刻,百里屠苏也意识到了什么事情不对。
不知不觉,面前出现一条无人小径,蜿蜒曲折,再无旁人在身侧。风景也远不是刚才看到的祖洲一脉。
“晴雪?”
百里屠苏退后两步,四下顾盼。
“红玉?”
万籁俱寂,无人作答。
百里屠苏呼哨一声,但阿翔并没有应声飞来。
放眼望去,只有一条不知来处也不知去向的小路,依着山壁,只留一轮巨大的明月缀在黑不见底的夜幕,鼻翼间是淡淡青草香味。
“怎会都不见了?!”
百里屠苏忽然转头,看向远处的一座山巅,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召唤他。
“那边有什么……”他抚额闭眼,努力地思索,“是我、很熟悉的……”
当常识判断都已经不再起效,行动唯有从心而已。
该当一探。
百里屠苏沿着山路拾级而上,眼前的景色渐渐开朗,那种无法名状的熟悉之感也找到了解答——这就是他梦境之中,那片水墨山水般的所在,榣山。
只是那高台上,没有了弹琴的仙人,和相伴的水虺。
这里是榣山!梦中太子长琴弹琴的地方……可这怎么可能?这儿不是祖洲吗?
似梦似真,真幻难分。
百里屠苏站在梦中的高台之上,火红的若木花瓣随风飘落,他意识到了更多的不对。
这里绝不是榣山。
风景如出一辙,却不见半点生灵气息。
没有夜鸟的鸣叫,没有虫咛,没有夜行的小动物穿过草丛的沙沙声。
这里的植物郁郁葱葱,却不见一丝一毫的枯萎迹象。
太完美的,太绝对的,都不是真的。
平静无波的潭水却忽然颤动了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水而出,激起越来越汹涌的涟漪。
百里屠苏并未感到危险,他走到崖边,直觉内心中有什么隐隐的期待。
庞大的黑影从潭水中升起,带起的水雾像是一道倒挂的瀑布,直冲九天,那黑影舒展身体,挺背弓腰,在天际的明月映照下,显示出了真貌。
那是一条比榣山还要高大的巨龙,通体漆黑,双眼映射出金色光芒,虎须鬣尾,不怒而威。
“小子何人?闯入此地,扰吾安眠。”黑龙说话的时候,仿佛整个天地都在低吼,振聋发聩。
百里屠苏并不恐惧,只是出神地看着黑龙,反而往前走了一步:“金色眼瞳……你是悭臾。”
黑龙被唤做悭臾,尖吻一下子逼近了百里屠苏:“凡人!何以知晓吾名?!”
百里屠苏迷茫地摇了摇头:“悭臾是一只快要化蛟的虺,怎会是龙?那以后……太子长琴……不周山……钟鼓……”
悭臾眼中金光大盛,爪尖以不及反应之势在百里屠苏额间虚点了一下,“你——竟是人仙半魂!一介凡人身中如何会有……罢了!”见百里屠苏始终浑浑噩噩,悭臾再不耐烦,“是与不是,战过便知!”
“……”杀气滚滚而来,百里屠苏再迷茫也不会妄自丢了性命,本能地拔剑相对。
一龙一人,就这样隔着不到十尺的距离,如此对望。
人与龙的恶战,当是怎样?
悭臾利爪微抬,似要将百里屠苏瞬间撕个粉碎。
百里屠苏足下一点,人已轻跃入高空。
悭臾不屑地一哼,只因人在空中,并无依凭借力,最是被动,此刻的百里屠苏,看上去浑身皆是破绽,弹指间任它宰割。
悭臾早已修成应龙之身,它一口龙息,只见扫落的崖石草木俱化作了粉尘,却并未如预计的那样扫中百里屠苏。再一凝神,百里屠苏一口真气未绝,不知从哪里借来一道力,竟又跃高了七尺。
“小子身法虽好,不过是逃命之技!”悭臾口中低吼,“斩!”
随着它的召唤,一道刺眼光芒划过,雷霆自晴空而降,正劈向百里屠苏。
百里屠苏已有防备,运起天墉城心法凝出一枚青色光球,将自己包裹在内,不仅阻住了下坠之力,更形成一道屏障。落雷击在青色光障之上,白光大盛,四散开来。
雷击接连而来,力量一道更胜一道,青色光障很快不能维系。百里屠苏看准时机,长剑破空而出,直刺悭臾颈间。
悭臾利爪轻轻一拨,金铁交鸣之音后紧接着一声刺耳的“锵——”,百里屠苏的青冥长剑竟断为两截,人也被远远打落到一旁。
眼见长剑已废,百里屠苏稳住身形,运起火焰之力,使出一招怒涛龙骧。此技因攻势凶猛如涛、气概威武如龙而得名,此时用来,却是对战真正的应龙。
那灵气聚成的火焰之龙确有怒涛之象,张开血口扑向悭臾,但上古战龙之力远超想象,悭臾微微张口,竟喷吐出十倍于火龙之巨的水龙!
二龙相交,以有形吞噬无形,以潭水浇熄火焰,以应龙之威击杀凡人之力。
“小子!若不想就此化作齑粉,便激发出你所有的魂魄之力!全力一战!”语毕,悭臾逆鳞暴起,抖落的水珠都如雨箭一般,射向百里屠苏。
“魂魄之力?”百里屠苏虽不情愿,但情势所迫,借着就地翻滚之势,取下了背后的焚寂。
焚寂在手,仿佛与灵魂相互辉映,百里屠苏深感灵气之充盈远超过往,只是那种焚烧血脉的煞气之痛,今次却轻了许多。
焚寂横于胸前,他暗暗运气,又一次攻了上去。借着身法之便,一眨眼的工夫便欺近了悭臾。
悭臾竟不反击,亦不闪躲,黑鳞之上仿佛有釉色光芒,焚寂的剑气击上去,剑光如火红的若木花渐次开放,绽放后却未留下任何痕迹。
百里屠苏心知与对手之间无异天壤之别,再度运气,竟要使出两败俱伤的“毁殇”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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