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s后面吱吱的响,声音贴在耳朵听声音嗡嗡响上很大。跟发电报是的,特别是玩游戏的时候,会不会爆炸啊?

一切法从心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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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天劫钞案
伊梦 丹亚
   劫案惊天,惊不破社会的黑暗;奇情撼世,撼不醒沉沦的人性。天地悠悠,空余悲壮之气;红尘滚滚,难掩生死挚情!
  入秋以来,连降大雨,通往江西省“战时省会”泰县的公路有些招架不住了。
  最初,选中省城西南八百华里的泰县作为江西省政府“转进”的“战时省会”,也是智者千虑。泰县地处岭南余脉的丛山腹地,出入唯“孔径”――一条古代留下的“官马驿道”,不通汽车。这样闭塞的所在,在南犯势头咄咄逼人的日寇面前,不啻屏障。日军猛烈的追击止住了,在泰县东北乡十八铺以北30里、进入山区前的丘陵地区驻足扎营,不敢贸然进犯。可是在庆幸之余,惯于在安逸中过日子的官员们突然发现了“智者千虑”之后的“必有一失”。出入无公路,敌寇进犯困难,但蜗居其间者的生活也困难。弹丸之地的泰县城,陡然剧增比常住人口多一倍的逃难者,日常起居所需的一应物资无不紧缺,难以为继。这种局面,如何坚持“守土抗战”没法子,趁日寇攻势稍顿,抓紧开修公路。向南,衔连大后方,向北,接通沦陷区,中间留一段敌我双方均不驻兵的“非军事区”。不知何故,这种缓冲,日本人也默认了。于是公路通称“战时国道”。
  不过这急就章的“战时国道”质量太差。司机称之为“晴天洋(扬)灰路,雨天烂泥塘”。眼下秋雨滂沱,“战时国道”烂泥翻浆,吓得司机都不敢出车,生怕抛锚。空旷的公路上,半天才有一辆车过往,司机小心翼翼,像是驾车走钢丝。
  偏偏有人雪上加霜。
  泰县城南20里的老鹰口路段,陡壁峭然。此刻,崖上壁虎般贴着一个小个子的人,正把几管黑乎乎的玩意儿塞进岩缝。不一会儿,他手上牵着一条导火索,溜回公路上,一脸兴奋地跑近公路中央立着的一个高大汉子:“大哥,妥了!”
  高大汉子有点儿不放心:“你这法子行吗?”手指着他小臂上挽了一圈的导火索。
  “放心吧,煤油浸透了,石头碰碰都冒火。”他扬扬手中的导火索,扬出一股浓烈的煤油味儿,在密密的雨雾中弥漫。
  “走,上山!”汉子扯一把小个子,绕上老鹰口背面的松林山坡。山坡上,匍匐着二三十名身裹雨披的精干汉子。风雨中,小个子从贴肉口袋里掏出油纸包裹的火柴,小心翼翼地连擦三根,都被山风刮灭。焦灼中,高大汉子一拍脑袋,骂自己:“嘿,混球儿!”从裤袋里掏出一个锃亮耀眼的防风打火机――
  这打火机,足有10支装“强盗牌”香烟盒大小,黑漆漆发亮的镀铬底色上,镌一朵白色的花。花很漂亮,但既不像牡丹,又不像菊花,很少见。
  导火索顺利点燃了,暗蓝色的火苗“吱吱”作响,顺着导火索,不畏风雨,迅即向前蔓延。导火索的火头渐次越过松林坡,爬上老鹰口。俄顷,震天撼地一声闷响。高个汉子朝身旁匍匐的一群汉子一扬手:“弟兄们,上!”
  待这一群人从山坡上冲下公路,但见从老鹰崖上炸塌的大堆乱石,如陡起的小山,把“战时国道”堵了个严严实实。
  半小时后,一辆由武装宪兵押送的美国“道奇”中吉普被劫持了。
  高个汉子领人攀入密遮篷布的车厢,但见车厢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尺见方的黑色铁皮箱。数数,足足48口。
  性急的小个子手脚利落地撬开了一口――
  天哪,这是什么
  铁皮箱里,一捆一捆,方方正正叠放着崭新的钞票――国民政府中央银行发行的法币,而且全是50元、100元的大面额。
  “大哥!”小个子仰起脸,嗓音颤抖了。
  高个汉子目不错珠地死盯着满箱钞票,半晌才下令:“撬了,全撬了!”
  小个子又连撬开两箱,与第一箱一模一样。高个汉子喝止:“别撬了!”在场的人都明白,这48口铁皮箱里装的,全是大面额的新钞票。高个汉子蹲下身,抓起一叠新币,手禁不住发抖。好半天,他耸起铁塔般的身躯,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扛上,走!”
  老鹰口目睹了这一幕,记住了这个不该忘记的时刻:民国二十九年(公元1940年)九月十三日午后四点。
  “战时省会” 硝烟不染却生爱
   巨款遭劫冠盖云集细分析
  东方川认识夏竹影的时间并不长,才三个月。
  那天,省警察总队闻光亮总队长难得公余闲暇,踱步府前街,随口问了问警务区各项工作,就让警务区主任东方川陪他上史公馆转转。
  这个嵌在崇山峻岭中的山区小县自从成了“战时省会”,一夜之间冠盖云集,应了泰县百姓一句话:厅长处长满街走,秘书科长多如狗。闹中取静的府前街成了省党政军机关厅处长们的公馆区。这就忙坏了担负治安重任的省警察总队。为了官员们的安全,省警察总队专门设了一个府前街特别警务区。然而,在官场酬酢中,闻光亮唯独对省府民政厅厅长史云同另看一眼。史云同早年留学东瀛,毕业于知名度甚高的早稻田大学。闻光亮自己也是日本东京帝国大学出身。两人之间,惺惺相惜。而且史云同一如闻光亮,颇有些清官廉吏的狷介,不抽(鸦片)不嫖不赌,唯好古籍辞章,与三几同好吟哦唱和,甚对他的胃口。对于史云同,东方川亦敬佩有加。何况,史云同手上还执掌着对他升迁委派的裁夺大权。
  巧得很,这天史云同正闲着。见闻光亮携东方川来访,兴致盎然,三言两语就谈入了港。兴之所至,史云同突然提议:“光亮兄,不才刚从陪都重庆为小犬请来一位家庭教师,乃大家闺秀。琴棋书画,六艺皆精,尤擅音律,堪当才女。光亮兄难得光临舍下,又谈得这么尽兴,不如锦上添花,请我的‘女西席’当场献艺,以增你我谈兴,如何”
  这番盛情美意,闻光亮自然拊掌称颂。
  须臾,一位身着淡青衫裙、长身玉立的窈窕淑女从楼上飘然而至,向客座居中的闻光亮不卑不亢、落落大方地颔首致意。又一瞥闻光亮座后长背椅上的东方川,淡淡一笑,长长的眼睛里闪过一抹柔光。在东方川,这一颦一笑,却如电闪雷击。只见她再不流连,径自走到客厅一角的钢琴旁,顷刻,肖邦的《G大调夜曲》便从她的纤纤十指间淙淙淌出,如山涧清泉,在温馨的客厅里婉约流泻。
  一曲终了,万籁俱寂。过了好一阵,方听闻光亮率先击掌喝彩。显然,女家庭教师琴艺精湛,寥寥一曲,就征服了座下主客。
  东方川叹服之余,更多的是被这位花容月貌的女家庭教师身上那股淡雅高贵的气质所折服。无论是在过去的省城,还是今日的“战时省会”泰县,名门淑女他见多了,可谁也不及眼前这位的卓尔不群。以至听了闻老总和史厅长的同声赞赏,东方川竟一言不发,有点儿痴了。
  也许是未听见身后的掌声喝彩,闻光亮突然扭过头问:“东方,你不觉得此琴此艺殊堪嘉许”
  东方川如梦初醒,脱口而出一句唐诗:“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我……我真陶醉了”
  “好!高山流水,俞伯牙当断琴感念知音。来来来――”史云同起身一把拉过东方川,一直拉到钢琴边,介绍,“这位,夏竹影女士。这位,闻老总的高足,本省警界的后起俊才,东方川警官。”没容东方川开口,夏竹影先张了嘴:“幸会幸会!”翩然起身,伸出一只白润纤手,笑得很甜:“适才,东方警官过誉了。”看来,东方川的赞誉,她很受用。
  “夏小姐不必过谦。从没听谁把肖邦的夜曲演奏得如此声情并茂,如临其境。”
  这是内行的夸赞,夏竹影不由深深看了东方川一眼。
  史云同是阅尽人间春色的过来人,见东方川和夏竹影这番光景,索性凑趣:“好好,二位既然流水遇知音,何不一歌一琴,来个珠联璧合!”说罢,率先鼓掌助阵。
  在往日,东方川决不会轻率地在长官面前放肆。可今日鬼使神差,面对夏竹影,不禁喉头发痒,当即顺坡下驴地响应:“那好,我就献丑了,请夏小姐弹一曲岳飞的《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值此全民抗战正酣之际,一曲《满江红》唱得壮怀激烈。一曲歌罢,自然博得满堂喝彩。夏竹影抬眼看了看东方川,由衷赞道:“东方警官的歌喉,黄钟大吕,美在阳刚。”
  受到夏竹影的褒奖,东方川热血沸腾,凝望夏竹影的眼里满是深意。
  接下来的日子,东方川像被一股魔力牵引着,隔三岔五地出现在史公馆的客厅里,却再也没机会聆听夏竹影的婉转琴声,更别说“一歌一琴,珠联璧合”,有时甚至连话也说不上一句,只点头一笑。夏竹影的笑是淡淡浅浅的,但每落入东方川的眼里,总是让他心头一跳。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东方川时常在心里盼着能有一日向心上人细诉衷肠,孰料,就在此时,一桩惊天劫案发生了。
  接到命令匆匆赶到闻光亮办公室的东方川,惊异地发现,满屋冠盖云集。
  闻光亮身边,一左一右,坐着泰县警备司令、陆军少将赵锡丰和省实业银行钱行长。以下,依次坐着本省治安当局的头头脑脑。闻光亮点头示意东方川坐下,打量一遍座下诸位,向左右征询道:“锡丰兄、钱行长,可以开始吧?”警备司令和银行行长似乎有点儿受宠若惊,不约而同地欠身附和:“开始,开始。请闻老总主持。”
  闻光亮也不谦让,挺直胸背:“那好,现在开会。先请省实业银行的督察科长和宪兵八团的弟兄们进来,报告案发经过。”
  门开了,进来一行8人。领头的是穿黑色中山装的省实业银行督察科王科长,身后跟着6个已解除武装的宪兵,殿尾的是穿一条油渍麻花工装裤的司机生。一个个神情沮丧,灰头土脸。
  案发经过由王科长介绍:
  “昨天下午4点,卑职奉钱行长之命,从大后方押运48口铁皮箱返回泰县,行至老鹰口地段,发现大雨引发山洪,老鹰口塌方,阻塞路面,有二三十个披雨布戴斗笠的民工在抢修。没办法,只好停车等待。谁知车刚熄火,这些修路的民工突然转身,个个白布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蜂拥而上。没等我们作出反应,就被拖下车来,强行卸下武器,蒙上眼睛,堵住嘴巴,连推带扯上了山。磕磕碰碰地转了好一阵,才把我们一个个分开反绑在树上。从昨天下午到今天早上,要不是被猎户发现,还不知如何下场。等到猎户为我们松了绑才发现,宪兵团弟兄的驳壳枪一支不少,都丢在他们脚下。那位猎户说,老鹰口与我们被绑的地方隔了一座山。等他领我们赶到老鹰口,战时国道还被塌方堵着,可我们押运的48口铁皮箱一只也不见了,连中吉普也被推下了悬崖――”
  “喂喂,打住打住,”正当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地听王科长讲述时,有人不耐烦了,“你左一个铁皮箱又一个铁皮箱,那48口箱子里到底装了什么宝贝”这一问单刀直入,道出了大多数人心中的疑惑。
  王科长吞吞吐吐:“不……不知道。银行规矩,不需要知道的,押运人员一概不得过问。不过,依我猜测,可能是……是钞票。”说罢,惶惶然偷望一眼坐在上方的钱行长,赶紧垂下了眼皮。
  “行了!你们先下去。”闻光亮及时挥手让王科长一行退下,并起身随后亲手把办公室门关严,这才对钱行长说:“钱行长,你给在座各位交个底吧!”
  钱行长有些魂不守舍,半晌才连连点头:“当然,当然。兄弟理当奉告,理当奉告。”这副模样让座下的东方川觉得好笑,一贯满面春风神采飞扬的他今天怎么成了“呆头鹅”!
  “诸位。”钱行长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声音嘶哑,“48口特制铁皮箱里,装的全是钞票,中央银行即将发行全国的50元和100元面额的新法币。每箱50万元,总共是2400万元。”
  一语惊四座。满屋子的治安首脑如雷贯耳,全呆了。2400万!太多了!前几年,上等白米才卖5块钱一担。眼下,泰县城里虽说物价日涨,可一担米也没超过10块钱。2400万,若按时价买大米,那是240万担,足够泰县30万人吃3年!
  不知是谁下意识地把这笔米账算出了声。钱行长一听,惨白的脸上露出苦笑:“要是劫匪用此巨款来买米就好喽。”在座的都是精明角色,心里都清楚钱行长的担心所在:这笔被劫巨款一旦进入市面流通,漫说小小泰县,就是陪都重庆的市面也经不起这笔脱离了银行调控的巨额现金折腾,那真如一匹脱缰之马蹿进了瓷器店,后果不堪设想。
  众人的心都沉重起来,面面相觑,全场默然。
  “钱行长,请问大面额法币定于何时公开向市面发行”东方川打破静默。
  “这个――”钱行长面有难色地转向闻光亮,见对方颔首示意,才吞吞吐吐地说,“9月17日。”
  9月17日,只有3天了。
  “中央银行知道劫钞案吗”
  “岂止知道,‘孔财神’都为此坐卧不宁了。”钱行长说的“孔财神”,是指时任国民政府行政院财政部长的孔祥熙,蒋介石的连襟。
  如此说来,劫钞案已经“通天”了!在座的治安首脑们不由心里一沉,面面相觑。
  “全国各省的发行时间一律吗”座下有人又问一句。钱行长无力地点点头。
  “本省发生了新法币被劫案,全国发行时间是否可以因此推延”
  钱行长苦笑了,答案无疑是否定。
  东方川的目光逡巡一周,发现每个人的脸色又沉重了几分。是啊,都是精明人,谁心里不清楚。如果全国发行新钞的时间能够稍延时日,那么,只要紧盯住泰县市面首次使用的大面额新钞,顺藤摸瓜,很快就能揪住破案的线索。但是,如果全国统一时间发行,邻省外地的新钞很快会流通到泰县,孰是孰非,莫衷一是,这条按图索骥的线索就泡汤了。
  钱行长也看出了座下各位的心思,站起身,连连向众人抱拳作揖:“诸位,事关金融大局,恳请各位不遗余力,各显神通,务必人赃俱获,消弭此祸。钱某一生的前程乃至身家性命,就此拜托各位了!重庆总行已有许诺,此案如破,按缴获款十成抽一,酬奖破案有功之臣!”
  像一瓢凉水倾入沸油锅,满屋的官员顿时面呈亮色地交头接耳起来。
  “当当当!”闻光亮皱着眉头用象牙烟嘴敲了敲茶杯。咳嗽一声,清清嗓子,他一字一顿地开了腔:“在座诸位都是肩负治安重任的头头脑脑。光天化日之下,2400万元巨款在我等鼻子底下被劫,奇耻大辱!”闻光亮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此案已惊动了委员长――”满屋子官员一听“委员长”三字,“刷”地应声挺身而立,屏声静气。“委员长已电谕省府熊主席,授权闻某全权督导此案,限期10天侦破。诸位大多与闻某相知多年,有几位与我还私交甚笃。我既知道诸位都是本行当的干才翘楚,你们也知道我闻某的脾气,公事上六亲不认,奖功罚过,决不徇私!”
  一席话,说得人胆战心惊。
  说起闻光亮,还真是民国警界的一位怪杰。他早年留学日本,先入陆军士官学校,与今日“蒋委员长”是先后期同学。后来,又弃武从文,从士官学校毕业后考取了东京帝国大学,攻读法政。东瀛8年,不仅染得一身“武士道”风骨,还带回个日本老婆。回国伊始,即报效孙中山的广州国民政府,从事反北洋军阀的秘密兵运活动,险些罹难。北伐战争中,出任国民革命军第四军的少将军法处长。其时,现任江西省政府熊主席,便是第四军的党代表,与闻光亮既有袍泽之属,又有同乡之谊。今日座中已官居少将的泰县警备司令赵锡丰,那时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上尉连长,见了闻光亮,敬礼时手都打抖。因为闻光亮执掌军法铁面无私出了名,真凭实据犯到他手里,说关就关,说杀就杀,一点儿不含糊。北伐胜利,闻光亮退出军界,未过两年,就被主持江西省省政的熊主席三顾茅庐请出来,“屈就”省警察总队首脑,全权主持一省警政。上任伊始,闻光亮大刀阔斧地励精图治,使省城治安大为改观,深得“蒋委员长”嘉许。正因为此,本省的警政很独特,不像其他省,或被军人把持,或被“军统”、“中统”争渔瓜分,而是牢牢执于闻光亮这位无派无党的“纯警察”掌中,而且言出法随,权力大得很,除了“蒋委员长”和熊主席,闻光亮谁的账也不买。
  闻光亮对侦破工作的部署简明扼要:
  警备司令部和军统的水陆交通统一检查所严密盘查关卡路隘的过往行人,尤其注意离境人员;泰县警察局从严稽核户口,注意发现可疑人等;军统江西省站和中统江西省调统室,利用一切情报关系密查暗访,追寻线索。省警总队侦缉科等相关科室翻箱倒箧,盘查历年劫案卷宗,从中筛查作案手法近似的前科旧案,查找当时漏网的涉案人员。
  闻光亮特别强调两点:一、被劫款额甚巨,事关民心市面,缉查工作要“内紧外松”,不得张扬,更不得向无关人员泄露案情。二、务必精诚团结,各单位协同办案,合力侦破;不准为抢功彼此封锁线索,贻误战机。最后,闻光亮突然提高嗓门,出人意料地宣布了一条举措:“为加速侦破此案,多头并进,再成立一个特别侦察组。由府前街特别警务区主任东方川任组长,直接对我负责。所需警力,由省警总队侦缉科和机动大队选调,不得推诿延误。”
  一时间,满屋人的眼睛一齐转向东方川。东方川有些发蒙,只是条件反射般挺起身,连例行的一句“遵命”也忘了说。当闻光亮调兵遣将时,东方川还一直没有解开进屋不久就在心底生成的疑团:无论此次会议参加人员的级别规格,还是适才闻老总分门别类的布置,都与我东方川不搭界。既如此,为何急如星火地把我召来及至最后听到成立“特别侦察组”,他立即敏感地意识到:闻老总把最核心的侦破担子压到了自己肩上!一时间,他竟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闻光亮瞟了一眼神情有些异常的东方川,并不等他表态,却转脸问:“锡丰兄,如上部署,意下如何”
  “无懈可击,无懈可击!卑职一切仰老长官指挥是从。”赵锡丰心里很不舒服。闻光亮似乎未察觉他话里隐含的机锋,毫不在意。又转对钱行长笑道:“事已至此,你老兄急也无用,还是多多保重,静候佳音吧。相信他们这帮行家里手,定能人赃俱获。”
  “闻总座一言九鼎,钱某承情不尽。拜托拜托!”钱行长躬身拱手告退。
  “会议到此结束。各位抓紧行动吧!”闻光亮一声令下,众人纷纷向他敬礼告辞。东方川刚走出省警总队大门,闻光亮的副官从后边赶来一把拉住他:“闻老总有请!”
  重新回到总队长办公室,空荡荡的屋里只有闻光亮一人在逐扇推窗,透散会议遗留的满屋子香烟浓雾。见了东方川,他劈头就问:“说说,你打算从何处下手”
  “先去案发现场,详细勘查。”东方川张口就答。
  “唔。不过,大雨过后,手纹脚印之类恐不复存在……不过,总有蛛丝马迹。”
  “是,我立刻出发。”
  “慢。”闻光亮留住东方川,顺手关严办公室,压低了嗓门,“有条线索,只准你们特侦组知道。被劫新法币的币号是,从AT032100起到……”
  诚如闻光亮所料,老鹰口案发现场几经暴雨冲刷,根本找不到劫犯留下的手纹脚印。虽然从总队警犬室带来了几头纯种的奥地利警犬,可任凭训犬员反复引导搜寻,警犬也找不到可供追踪鉴别的嗅源。不过,东方川毕竟是东方川,果然还是有蛛丝马迹被他发现。
  首先,他发现老鹰口路段的所谓塌方,是人为爆破所致,而且是内行的定向爆破。在崖壁上,他找到了爆源点,提取了沾有黑色炸药的泥石。这使他立刻联想到泰县南郊的安福山钨矿。只有那儿,才有民用黑色炸药。前不久,听说矿上的工人为求增加工资,曾闹过一次不大不小的工潮,被矿主从警备司令部请去枪兵弹压了。莫非是矿工不服,铤而走险未及细想,又有新发现。转到老鹰口崖壁后的松林坡,当领路的省实业银行王科长向他指点当时被捆绑的松树时,他在树下找到了几团一般大小的纱布卷,遂问王科长:“堵住你们嘴的是这个吗”王科长接过嗅嗅,支支吾吾:“好像……是。当时,猎户为我们解开绑缚,大伙只顾急着去老鹰口看个究竟,没注意这些。”
  东方川点点头,若有所思,顺手把纱布卷塞进口袋,脑子里却突然想起王科长介绍案情时的一句话:劫匪一律用白纱布蒙脸,只露出两只眼睛。莫非,那是医用绷带最后,在老鹰口路段一侧的山洞,他们找到了摔变形的“道奇”中吉普。显然是从公路上推下来的。幸好被几棵横长斜生的千年老树和古藤挡住,否则,直坠崖底,早就起火爆炸烧成了黑炭。车上,当然空空如也,可倾覆的车篷布上有一点亮色吸住了东方川的眼光。他顺手探去,拾起一个大小如10支装“强盗”牌香烟盒的防风打火机。
  东方川仔细端详:打火机挺漂亮,造型和设计透出华贵。底座上铸有两行文字,东方川不认识,但知道是日文,连带那朵镌在镀铬底上的花,他也认出是日本的国花:樱花。他转头问王科长:“这是你们中谁丢的”
  王科长只瞥一眼就一口否认:“谁的也不是。我们几个根本就没人会抽烟。”
  “是吗”东方川脑海中却划过一道闪电:这个市面上没见过的打火机,肯定是劫犯之物!既然如此,就可能成为追查劫犯的重要物证。想到这里,他不由兴奋起来,匆匆赶回省警总队,简要报告现场勘查情况后,郑重地把这个打火机呈到闻光亮面前。
  “樱花打火机!”闻光亮目光一触,还未接过手,就脱口而出。
  “总座,您认识它”话一出口,东方川就知道自己犯傻了。怎么就忘了,闻老总在日本留学了8年。闻光亮矜持一笑,接过打火机,颠来倒去地打量一番,眼中闪过一抹奇异的光,但很快就恢复了常态。看到底座上镌的两行日文,张嘴吐出一串日语,又翻译给东方川听:“东京神田株式会社昭和十一年――也就是民国十五年出品。唔,比当年造得更神气了。这种樱花打火机可是名牌货。在日本,几乎可作上流社会的身份证明。像我当年那样的穷留学生,三个月不吃不喝也买不起哟!”
  “总座,樱花打火机提供了一条新的线索,那就是案件的背景也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
  听话听音,闻光亮目光如炬,盯住东方川:“你是说――有日本人插手”
  东方川不接腔,只是重重地点头。
  “要是那样……”闻光亮没有说下去,咬住下唇,兀自摇头。半晌,他突然发问:“下一步,你打算从哪里下手”
  东方川胸有成竹:“现场提取的黑色炸药残屑和纱布团,还有这个樱花打火机,提供了三种作案可能和三个不同的破案方向。照理,都应该纳入侦察视线,都要去查。可是,破案期限只有区区10天,容不得我们按部就班慢慢查访,那是大海捞针。要想在10天内破案,只有一条捷径:死死盯牢市面。从目前案情判断,劫犯是团伙作案,巨款到手,必然分赃挥霍。何况三天后,新版大额法币全国统一发行,劫犯们一定趁机浑水摸鱼,抛出赃款。而我手中,握有您交代的新币联号,这是镇妖法宝。只要此组币号中的任何一张在市面出现,狐狸就要露出尾巴。往后的事情,那就简单了――”东方川一口气把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说得酣畅淋漓,可突然发现,闻光亮像不认识他似的,两眼定定地看着他,吓得一下打住了话头。其实东方川误会了。闻光亮并不以他的夸夸其谈为忤,恰恰相反,内心对他深以为许。
  六年前,闻光亮出任江西省警务首脑时,江西省的警界被前任弄得一塌糊涂,漫说市面治安不稳,执法的警官也因为待遇低下,缺乏训导整治,如乌合之众,连警服都褴褛不堪,市民们讥之为“叫花子”。闻光亮接任伊始,励精图治,首先从整顿警察班底开刀,汰弱留强,并别出心裁地设立“学生警察”,面向社会招收中学毕业的志愿者,为警察队伍注入了新鲜的优质血液。东方川就是以笔试口试“双第一”被闻光亮一眼看中招入麾下,其后又保送中央警官学校深造的。这些年,闻光亮对这个品行端正,善于用脑的年轻部下总怀有一种父执和师长的感情,生出不由自主的偏爱。适才,东方川一番条分缕析的陈述,令他不禁欣喜,以至走神了。及至发现东方川的陈述戛然而止,他才从遥思中拔出来,意味深长地夸了一句:“东方,你快出师了!”
  舆论惊哗 荣军大闹军法处
  慷慨解囊 仗义赠款助遗孀
  正当闻光亮和东方川密商侦破劫案的对策之际,泰县城东龙岗上的陆军第九荣军疗养院饭堂里,差点儿闹起事端。
  “奶奶个熊,这是人吃的吗猪狗食!”一位外号“独眼龙”的山东籍伤兵率先发难,把半饭盆稀汤寡水、颜色灰绿的红薯菜粥往地上一摔。
  这一摔,如水溅油锅,偌大的饭厅顿起嘈杂的鼓噪:“妈的,流血卖命打日本,临了就吃这个!什么优待伤兵,狗屁!”
  “吸兵血的军需官,吸到伤兵身上了。该杀!”
  “格老子,管理员克扣军粮,欺人太甚。兄弟们,走,找龟儿子算账去!”随着四川伤兵“川拐拐”尖锐的一声吆喝,几百名伤兵纷纷摔盆撂碗,起身离座,摩拳擦掌。
  “咦!唐头儿,你老人家啷个稳起薄按ü展铡奔胨赖奶铺冀糁澹∪徊欢蒙婀帧
  更奇怪的是,刚才还群情激愤的一伙伤兵,眼睁睁地看着唐铁锁的作派,一个个像拔了气门芯的轮胎――瘪了,不声不响地四散开去。连刚才鼓噪最烈的“川拐拐”和“独眼龙”,也悄悄重新端起了饭盒。
  明眼人一望便知,唐铁锁是第九荣军疗养院几百名伤兵的头目,享有极高权威。可看看他领章上的军衔,一杠两花区区中士,充其量不过一班长,何以能对几百名伤兵不言而令,不怒而威
  一切源于三个月前的“荣军”大闹军法处。
  那天,被弟兄们戏称为“广西猴子”的伤兵郑小山,耐不住一天两顿菜糊糊带来的饥饿,又烦在疗养院干躺枯坐的寂寞,趁午睡时刻,独自一人悄悄溜进了泰县城。刚进东门,一阵扑鼻之香勾引他鬼使神差地踱进了一家小吃店。这家小吃店是河南人开的,专卖家乡风味小吃:水晶包子和糊辣汤。郑小山进店,大模大样地坐定,张嘴就要了20个水晶包子和一海碗糊辣汤,须臾,风卷残云下了肚,直吃得满脸通红,浑身热汗。刚要喊店老板算账,下意识地摸摸衣兜,才记起浑身上下一个铜板也没有,每月的津贴费已经好几个月没发了。无奈之中,只好嘻皮笑脸地与店老板商量,留下身上的军装抵饭钱。
  任凭郑小山巧舌如簧,河南老板横竖不答应,硬邦邦地扔出一句话:“没钱中!店门口大街前顶板凳去!”
  郑小山走南闯北,知道规矩:餐饮“勤行”对付吃白食者,不簦胨匀∫惶醢宓剩苟ネ飞希蛟诘昝趴冢蚴腥苏迅孀约骸安鹄梦邸钡男兄梗婕捌蛱帧V敝凉腥酥杏卸蒜恼撸嫠ジ斗拐娇苫伊锪锒ァU庖徽校羌骱Χ行У馁咏搿
  眼下,郑小山一听河南老板要他“照方抓药”,全身的血都要开锅了。他猛地撕开衣襟,拍打着胸脯上累累伤疤,冲着河南老板大吼:“老子是流血卖命打日本的抗战功臣,是荣军!羞辱老子,你敢”
  河南老板对“国军”本就一肚子怨气,根本不吃郑小山这一套,二话不说,操起案板上一根小胳膊粗细的擀面杖,劈头朝郑小山砸去。郑小山顺手抓过一条板凳,挡住迎面之击,继而在店堂里与河南老板摆开了“全武行”。这下子,小小店铺里炸了锅,食客们尖声怪叫,抱头逃窜,连带整条街面都乱了套。
  骚乱之声,很快引来了郑小山的“克星”――四名左臂套白箍,头戴暗绿钢盔,全副武装的巡街宪兵。这下子,郑小山撞到枪口上了。
  四名武装宪兵闻声赶到小吃店,一眼瞥见郑小山军装左胸襟上缀着红十字徽标,就判定又是第九荣军疗养院的伤兵进城闹事。泰县城东龙岗第九荣军疗养院里住的,都是从抗战火线上下来的抗日军人,理当备受尊重。可是,也不知怎么搞的,年复一年,这些荣军的军纪一天不如一天。隔三岔五,就有散兵游勇溜进城,听戏不买票,吃饭不给钱,酗酒闹事,滋生是非,管都管不过来。头疼医头,脚疼医脚,只有加大纠察力度。可就是没人去探一个究竟:为什么会这样
  郑小山当然在劫难逃。宪兵不由分说当场扒去他的领章胸徽,戴上手铐,扭进宪兵八团羁押室。粗粗一问,断定他扰乱市面治安,已触犯《军人犯罪惩治条例》,旋即转送泰县警备司令部军法处看守所,听候军法审判,并随之通知了第九荣军疗养院少将院长刘亦树。
  刘亦树是老行伍,西北军冯玉祥的老部下,戎马半生。早在长城喜峰口抗战中,与日本鬼子白刃肉搏,丢了一条右臂。伤好后,不能再返前线,到荣军疗养院当了院长,一干又是好些年。因为性情敦厚,为人平和,遇事特别讲究预留退步,加上缺了一条胳膊,有人就给他起了个谐音外号“留一手”,从此就叫开了。
  “留一手”院长接到军法处的通知,暗暗叫苦:这帮伤兵大爷,真不让我省心。可想想他们都为抗战流过鲜血,同病相怜,总也下不了弃之不顾的狠心。当即匆匆进城,赶到警备司令部,求见警备司令赵锡丰,为郑小山求情说项。
  自从全面抗战爆发,赵锡丰虽身为军人,官居少将,可从未上过火线,天天在后方例行公事,处理“等因奉此”的文牍,是那种人称“福将”的角色,根本体察不了曾经浴血沙场的军人的情感。对第九荣军疗养院这帮常常惹麻烦的伤兵,恨不能统统毙了,省得烦心。所以,对“留一手”的说情,他丝毫不为所动,一派官腔,一口一个“军法从事,以儆效尤”!
  消息很快在荣军中传开,疗养院炸了营。唐铁锁第一个跳起来:“郑小山有什么罪身上被日本鬼子的子弹穿了几个窟隆,到今天,连肚子都吃不饱,这又怨谁弟兄们,咱们荣军不能让人骑在脖子上撒尿,走!”
  当下,就有十几号与唐铁锁、郑小山“铁哥们儿”的荣军跟着唐铁锁直闯军法处,口口声声与郑小山犯了同样“吃不饱肚子”的罪,自请入监,甘领军法。
  军法处长请示赵锡丰,得到指示:“送上门的不肖分子,尽数收押!”
  第二天,又有五六十号荣军以同样的理由自请收监。赵锡丰略一犹豫,横下心,照单接收。
  第三天,数百名荣军全来了,请求收押。
  此举轰动了泰县城,舆论大哗,报社记者蜂拥而至抢新闻,很快“陪都”重庆有了反应。时任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的冯玉祥率先发难,诘问江西省军政当局是否有虐待抗战荣军情节否则何以激起哗变泰县的市民纷纷拥到军法处门前看“西洋景”,见到数百名伤兵缺胳膊少腿,衣衫褴褛,身缠绷带,面呈菜色,瘦骨嶙峋,恻隐之心大动,很多老太太掩面悲泣,不少商家当场捐衣捐食,全然忘了荣军曾经给他们制造的麻烦。
  形势逆转,省府熊主席把赵锡丰叫去痛斥一顿,责备他“处置失措,激发事端”,命令他立即释放扣押的全部荣军。并告诫他,今后学聪明点儿,处事要有政治头脑。
  最终,唐铁锁和他的荣军弟兄们赢了这一局,而且换来额外的优抚:全体荣军饱吃了一个月大米干饭,领到了几个月都没发的营养津贴。唐铁锁也从此成了荣军信服的“唐头儿”。
  可惜,好景不长。
  一个月后,饥饿又一次笼罩了荣军疗养院。首先在餐桌上消失的是有油水的炒菜和热汤,代之以咸萝卜条、臭咸菜。继而,从每天的两干一稀,变成一干两稀,一日三顿稀饭,以至今日的一天两顿番薯菜糊。一个月可怜的几块钱营养津贴又停发了。问军需官,问管理员,答复一样:国难期间,百事维艰,公教人员都只发6折的“国难薪”。再说,重庆军需总监部就发给这么点儿军粮,爱莫能助,请弟兄们谅解。既是抗战功臣,理当克己奉公,体察时艰,共赴国难嘛!一派搪塞,把荣军们气炸了!
  唐铁锁和他的弟兄们不是三岁小孩,岂会被管理员军需官的鬼话唬住。
  唐铁锁曾从《大公报》上看到抨击“前方吃紧,后方紧吃”的报道,揭露“陪都”重庆的高官富贾们囤积居奇,大发国难财,灯红酒绿,一掷千金奢侈逍遥。抬眼看看近在咫尺的“战时省会”,又何尝不如是
  一想起这些,唐铁锁就恨不得操起机枪把眼前这个肮脏龌龊的世界打个稀巴烂,可环顾周围的伤兵弟兄,又不由悲从中来。抗战杀敌,血洒疆场,要说,我们算对得起国家民族了。可国家对咱们呢太薄情寡义了,临了让我们受这份洋罪!有好几次,唐铁锁真想冲出疗养院,远走高飞,再不受这窝囊气。凭自己一身力气和祖传的铜匠手艺,就不信混不饱肚子。
  然而他最终没走。唐铁锁知道,自从大闹军法处之后,几百号弟兄就把他当成了主心骨。荣军疗养院并非久栖之处,疗养几个月,一朝痊愈,或解甲归田,或重返部队,天各一方,再聚就难了。难为弟兄们与他共患难,尊他为“唐头儿”,分手在即,难道就眼看着兄弟们带着伤残,两手空空地各奔东西人生在世,吃穿二字,凭什么当官的主、有钱的主就享受荣华富贵流血卫国的功臣却像一群叫花子不,决不能让弟兄们流血卖命再苦一辈子――
  终于,唐铁锁作出了一个近乎鲁莽的大胆决定:劫道!泰县通往大后方的战时国道上,常有货车过往,管它装的什么,都是不义之财,劫下来,弟兄们用得着。谁曾想,不出手则已,一出手竟劫了满满一车钞票!
  得手之初,与其说欣喜,不如说震惊。天爷,唐铁锁和所有参加行动的弟兄都惊呆了:祖宗八辈子加起来也没见过这么多钱!
  依唐铁锁的意思,得手之后就要把几十箱钞票给弟兄们分了。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这些日子身无分文,弟兄们太委屈了。可是,机灵的“广西猴子”郑小山比他想得周到,说,眼下市面上还没见过这种大面额的票子,但既然印出来,连泰县都运到了,肯定全国发行在即。所以,不必忙着分钱,等市面上开始流通再出手,安全。再说,如今在疗养院的伤兵弟兄,都已呆了小半年,差不多也该回老家回部队了,不如忍耐一时,等兄弟们各奔东西时再把钱一分,让大伙天南地北分散了花去,岂不更加保险
  唐铁锁和参加劫钞的兄弟们心悦诚服地接受了郑小山的建议。只是这样一来,却不得不“捧着金碗要饭”,忍气吞声地一天喝两顿菜糊糊哄肚子。这也是唐铁锁强压怒火,不让弟兄们在饭厅闹事的原因。他在心底一遍遍默念:弟兄们忍忍,再忍忍,只要新钞票在市面上一露脸,苦日子就熬到头了!
  平息了饭厅里一触即发的事端,唐铁锁刚走出饭厅,一个绷带吊着胳膊的伤兵弟兄匆匆跑来,气急败坏地拦住他:“快,老广东不行了!”
  唐铁锁的头“嗡”地一下大了。
  绰号“老广东”的伤兵是唐铁锁任机枪班长的班里的下士班副。台儿庄血战中,当郑小山一连爆破日军三个暗碉,倒在血泊中后,部队呼啸着占领了小垛庄阵地。可是,日军很快反扑,唐铁锁拖过一具日军尸体,“九六”式轻机枪往上一架,记不清射了多少子弹,打倒了多少日本兵,只记得头部被狠狠撞击一下后,腥热的黏液就糊住了眼睛,眼前的世界一片血红。血红的世界里,只见“老广东”接过了他的机枪,愤怒地挺起身,狂喊乱叫着向日军扫射。突然,“老广东”双膝处溅起一片血肉,身子猛然下陷,可机枪仍抱在短了一截的身躯里,吼叫一刻未停。
  再见到“老广东”,他人在野战医院,两条小腿却永远留在台儿庄了。抚着他的残肢,唐铁锁心疼落泪,“老广东”却乐呵呵:“捡了一条命就算赚了。等我伤好回到南雄老家,就重操老手艺,摆个修鞋摊,没腿的给有腿的修鞋,保证饿不死!”后来,唐铁锁、“老广东”、郑小山一起转到荣军疗养院。“老广东”呆不住,天天念叨要回南雄老家。为了让他安心,唐铁锁代修家书,请“广东嫂”来陪住。
  就在接来“广东嫂”的当天,“老广东”逞强,坚持一个人拄着双拐上茅房,不小心摔倒,把刚结痂的断肢摔裂了口,很快就发炎化脓,高烧不退。军医官说,是染上破伤风了,只有注射“盘尼西林”才有救,可疗养院没有。唐铁锁在荣军弟兄中奔走求告,终于凑齐钱在黑市上买回几支高价“盘尼西林”,把“老广东”从死神手中抢了回来。昏迷中苏醒,“老广东”对唐铁锁倾吐了心底的愿望:“拄拐杖到底不济事。要是有钱,我一定弄副假腿装上。早年我们南雄天主教堂的洋神父就是假腿,一点儿看不出他是瘸子。”
  当唐铁锁率一行弟兄赶到“老广东”的病榻前,“老广东”实实在在不行了。身体里全部的血液乃至水分似乎都淌尽了,只剩下一张白里泛青的皱皮裹着嶙峋的骨骼。
  一直守候在病床边的“广东嫂”,是个瘦小孱弱的女人,两眼哭成了熟桃。
  军医官对焦灼的唐铁锁嗫嚅,因为再度感染,因为“老广东”体质太差……
  唐铁锁不待军医官说完,一把揪住他的白大褂前襟,吼起来:“是不是又要盘尼西林我们有钱!能买一卡车盘尼西林救他。让他活下去,活下去!”
  面对唐铁锁这头狂躁的雄狮,军医官害怕极了,但还是鼓起勇气说了实话:“恐怕……已经太晚了!”
  唐铁锁甩开军医官,扑到“老广东”身上呼喊摇撼,奇迹般地使“老广东”深陷眼眶的眼睛睁开了。他一把抓住唐铁锁的手,嘴唇翕动,断断续续吐出一串不连贯的字句:“班……长,我……为国家……孤儿寡母……可怜……不……放……心……”
  “老广东”揣着永远放不下的一颗心走了,目睹战友离去的一伙伤兵哭得像狼嚎虎啸。
  “老广东”死后,“广东嫂”人瘦主意硬,不顾唐铁锁等人挽留,执意要回南雄老家,并且坚拒伤兵弟兄搜索残囊拼凑出的“奠仪”,流着泪说:“看看你们,一个个瘦得都没人形了,我怎么忍心要你们的钱!”
  唐铁锁找到军需官,索领应该发给军属的抚恤金。没想到,按规定应发的500元,只领到50元!对唐铁锁的盘诘,军需官大叹苦经:我有什么办法又不会屙钞票!兄弟,国难时期,担待点儿吧!军需总监部已经两个月没拨经费,疗养院都快揭不开锅了。
  国难时期,又是国难时期!弟兄们流血卖命,不就是赴国难的结果吗如今人都死了,连500块买命钱还要赖账,天理何在不行,找刘院长去。不足额发放“老广东”的抚恤金,这事没完!唐铁锁手一挥,领着一帮义愤填膺的伤兵直闯院长“留一手”的家。
  “留一手”的家就在疗养院,大伙房后面的半山坡上,一排三间矮房,“干打垒”的墙,茅草苫的顶,房前围着短树棍编的栅栏,框出一个小院。小院里,种着两小块菜地。
  唐铁锁一伙闯进门时,屋外方薄暮,夕阳还没下山,可“留一手”的矮房里,已是一片昏暗。“留一手”夫妇和一群孩子顶着一盏钨丝泛红的昏灯,一人捧一口大碗,正稀里呼噜地埋头吞咽,声壮如潮!
  见到满脸怒气、风风火火直闯面前的唐铁锁,“留一手”显然有些慌乱,甚至有些惊恐。腾地站起来,带倒了屁股下的板凳。一家大小闻声惊回首,人人一脸惊骇,像是白昼见鬼。
  然而,吃惊的不仅是“留一手”一家,唐铁锁他们也呆住了,一时间,竟忘了自己的来意。借助昏灯,他们清楚地看到,这一家老小贪婪吞咽的晚餐,与荣军疗养院大伙房炮制的一模一样:红薯青菜粥。甚至其中的大米粒比荣军饭盒中还少,糊糊更稀,几近于汤。
  望着“留一手”空荡荡的右袖管,望着他领章上金光熠熠的少将领花,望着沾在他胡茬上的菜糊糊,唐铁锁猛然感到深深的愧疚。唐铁锁的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向“留一手”行了个注目礼,转身头也不回而去。跟来的伤兵一个个学着样,敬礼,离去。
  入夜,“广东嫂”的嘤嘤哭泣声在疗养院空寂的夜空传得很远,像一把钝锯啃噬着唐铁锁的心。他再也不能犹豫了。清晨,他送“广东嫂”上路,掏出厚厚的一个油纸包,叮嘱道:“嫂子,这是大哥的抚恤金。他是抗战英雄,国家特别优厚;所以抚恤金格外多些。一路兵荒马乱,你一定把钱放好。这50元――”他掏出真正的抚恤金,“是路费。嫂子,一路保重。把侄儿送去读书学本事,将来做个像他爹一样的男子汉!”
  “广东嫂”哭得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千叮咛万嘱咐地送走“广东嫂”,刚要回疗养院,却见龙岗坡下跑来一个人,正是气喘吁吁的郑小山。他一见唐铁锁,两眼放光,一把扯住他的胳膊,满脸兴奋:“大哥!泰县城里可以……用大票子了!我亲眼看……看到《中央日报》发的布告,大票子……全国发行!”
  郑小山从泰县城里带来的消息,对一直在急切等待中的唐铁锁,不啻特大喜讯。首先,刚刚还系在胸前的一块石头落了地。送别“广东嫂”时,以“格外加发的抚恤金”名义递过去的油纸包里是整整一万元法币,出自老鹰口所劫现钞。本来,唐铁锁不准备在大额法币发行之前冒这个险。可是,他实在不忍“广东嫂”就这么凄凄惶惶,只揣上50元“抚恤金”回南雄老家。那样,他唐铁锁无脸面对长眠地下的“老广东”。但他又怕“广东嫂”突然得到这笔对贫寒人家不啻巨款的“抚恤金”被吓坏,张扬出去,那非惹大祸不可。现在好了,既然“大票子”公开发行,等“广东嫂”回到家,尽可大大方方地用钱。更重要的,如此一来,到手的这48箱钞票可以尽快分给弟兄们,拿到钱,远走高飞,再也不用蹲在这倒霉的疗养院受窝囊气了。唐铁锁高兴得双掌对击!
  便衣侦查 踏破铁鞋无觅处
  新钞惊现 李代桃僵入歧途
  便衣打扮的东方川正坐在“留一手”办公桌旁的沙发上。
  东方川踏进陆军第九荣军疗养院,并非心血来潮。因为他心里,始终放心不下从老鹰口劫案现场提取的几件物证:沾有炸药残屑的泥石、堵嘴的白纱布团和那只樱花牌日本打火机。在张网待猎的空隙,东方川抓紧作了一番面上的调查。他先去了安福山钨矿,但很快扫兴而归。调查中发现,这个矿的民用炸药管理和使用混乱不堪。查下去,无异问道于盲。
  第二步,他走访了泰县各医疗单位。从在现场拾到那团白纱布卷的那一刻起,东方川就联想到劫犯作案时,蒙头遮脸的也是“白布”。现场提取的纱布已确认为医用纱布。那么,蒙脸的“白布”是否医用绷带呢如果是,那必然与某医疗单位有联系。循此推理,东方川核查了泰县城内各医院、诊所、药房的纱布绷带使用销售情况,却未发现有大批量流失与购买。惆怅中,第九荣军疗养院像一道闪电划过他的脑际。一想到荣军疗养院,东方川头皮发紧:纱布、绷带、伤兵、爆破、军人,一切一旦与疗养院挂上了钩,那么无论作案的策划、组织、实施,都有了顺理成章的解释。然而,那太可怕了!
  不过,推测毕竟只是推测。东方川决定深入疗养院,实地勘查。
  身为警察,东方川和许多同行一样,提起第九荣军疗养院的伤兵就不免头痛。所以这天来他特意换了一套便衣,既为保密,也为消除伤兵视觉上的障碍。他知道,在伤兵眼里,宪兵警察一路货,都是他们的对头。不但换了便衣,他还为自己安了个“民间慈善团体前来了解荣军生活状况”的名义,冠冕堂皇,煞有介事。
  “留一手”院长听说东方川是慈善团体派来访探荣军生活现状的,又惊又喜,奉为上宾,把他当成了拯救几百名荣军于水火的财神菩萨,一个劲儿地向他诉苦求助,言辞之凄惶,态度之恳切,弄得东方川坐立不安。
  随后,当他在“留一手”陪同下走遍了疗养院的上上下下,实在深深地震惊了,一颗心开始战栗不安起来。
  时值午饭,大饭厅里,几百名伤兵稀里呼噜喝菜粥的声音如山泉溅泻。东方川不敢相信,这散发着怪味儿的红薯青菜糊糊就是这些抗战打鬼子流血负伤的功臣的主食,而且一天只有两顿。在医务室,药品柜里除了碘酒红汞和半瓶磺胺片,别无他物。病床上躺着的伤病员,皮包骨头,脸上找不到一丝血色。在管理科,满脸苦相的军需官捧出一册有出无入、赤字累累的账簿,向东方川诉说重庆军需总监部在拨款上的克扣和拖欠……
  目睹一张张形容枯槁泛着菜色的脸,在无数伤兵向他投来的充满狐疑、蕴含敌意的冷漠目光中,东方川不由打了个冷战,心里泛起一种强烈的不祥之感:官逼民反,饥寒起盗心!倘若这些历经战火,视死亡为平常的荣军们,耐不住眼下遭到的冷遇和冻馁之苦……东方川简直不敢再想下去。而且,不但是害怕,更有一种强烈的内疚萦绕心头,他感受到一种似乎责无旁贷的责任。虽然细想起来,荣军疗养院的现状既非他所造成,更非他的能力可以改变,但他还是卸不去这种责任的重压。回到“留一手”的办公室,东方川一时竟忘了来疗养院的初衷,迫不及待地与这位独臂将军探讨起来,如何才能改善荣军的待遇。他甚至下意识地转换了立场,站在伤兵方面,为他们前一段骚扰市面、滋生是非的行止作了许多人情味很足的辩解。这下子,“留一手”更把他当作知音,不厌其烦地向他介绍一位位荣军的光荣战史,为国家薄待抗战功臣抱冤叫屈。
  就在二人谈兴正酣时,“广东嫂”闯了进来。
  原来,“广东嫂”揣着唐铁锁给的一包“抚恤金”,走出疗养院。走不多远,一路记着唐铁锁的叮嘱,为防不测,瞅见路边有间农家屯肥的灰棚,赶紧溜进去,把丈夫用生命换来的“抚恤金”藏到裤腰里。可是,当她拆开油纸包时,立刻惊呆了:天哪,这么多钱!两手哆嗦,一张一张数了两遍才算清,整整100张百元大钞,一万元!她万万没想到,政府对丈夫这么优待!可自己呢,心里为丈夫的不治身亡憋着怨气,临走,连招呼都没跟院方打一声。听说疗养院刘院长是个好老头儿,我却连“谢”字都没对他说一个,像话吗转念至此,“广东嫂”掖好钱,出了灰棚,匆匆向疗养院这头而来。
  见这位瘦小的妇人进屋就跪地叩首,东方川好生奇怪,半天才弄清:因为丈夫死后,疗养院发给了她抚恤金,使她感恩戴德,登门叩谢。这是很正常的事呀,一条生命都捐给了抗战,难道国家还不该优抚遗眷么想问个究竟,偏偏“广东嫂”一口岭南粤语,叽里呱啦,说得又快又急,比外国话还难懂,半天问不出个所以然。他只好把她从水门汀上搀起来,泛泛地安慰几句,送出门去。
  “广东嫂”走后,东方川问及她丈夫的情况,得知死于缺医少药和长期营养不良,东方川不胜唏嘘,心头又添几分沉重。站在窗前,望着“广东嫂”踽踽独行,孤寂地穿过空旷的操场向疗养院大门而去,东方川感慨万千:寡母孤儿,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呢转脸问“留一手”:“刘院长,像这位大嫂丈夫的情况,她能领到多少抚恤金呢”
  “留一手”显然也被“广东嫂”的谢恩行为深深震撼了,陷入了沉思,没听见东方川的问话,直到东方川又问一遍,方如梦初醒,皱眉想了想:“他丈夫‘老广东’是下士班副,按规定,应该是500元法币吧!”
  “什么,才500元”东方川惊愕了。“留一手”和东方川都还不知道,真正由疗养院发给“广东嫂”的抚恤金只有500元的十分之一――50元!
  500元,500元,东方川反复默念着,眼圈不由湿润了。
  告别疗养院,东方川的神情都有些恍惚了。眼前老有疗养院伤兵惨状的画面浮现,脑海中有个结始终解不开:泱泱中国,纵使被日寇占去半壁江山,也不至于养不活区区几百伤兵,何必要如此薄待彼等他们可是保家卫国,抗日杀敌的功臣哪!
  一路走,一路想,从疗养院出来,他低头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转悠。突然,一阵悦耳的琴声把他从遐思中唤醒,抬起头,咦,怎么转到史厅长的公馆前了
  虽然才三天没来,东方川感觉像隔了三年。尤其此刻,他憋了一肚子的感慨想找人尽情倾诉,而熟悉的琴声似乎也在柔情地召唤他。他走近史公馆,并非鬼使神差,潜意识里,他要寻找的倾听对象正是夏竹影。
  见到突然出现的东方川,正在客厅练琴的夏竹影不胜惊喜,合上琴盖,像鱼一样轻盈地游弋到他面前,灵巧又自然地接过他的警帽,笑语温存:“你来了!”
  面对夏竹影一双秋波闪闪的眸子,东方川心头泛起暖流,歉然笑道:“没法子,抽去办案,太忙。”
  “真的发生了大案子”夏竹影是那种不愿与闻他人闲事的性格,尤其对男人们的公事,素不关心,可事关东方川就不同了。三天不见东方川,她心里又空落又焦躁,每次门铃响都暗暗希望是他来了。其实以前东方川虽来得勤,可都是被史太太一把拉住聊闲天,她最多也就是打个照面,相视一笑,有时甚至连面都见不着,可她心里却是快乐的。她真希望把东方川召去侦办的案子不是很大,更不棘手,能很快了结,别影响她已然习惯了的与东方川每天见面。何况史厅长还透露了事关东方川前程的消息,她想告诉他。
  东方川却不想对夏竹影谈案子。一则有纪律,不能违禁;二则不愿对这样清纯柔弱的姑娘危言耸听。虽只三天不见,东方川心里像缺了一大块。此刻,东方川恨不得把夏竹影钉在眼前。今天天热,她穿一件藕荷色的绢衫,同色的曳地长裙,亭亭玉立,裙幅微动处,恰似清莲展瓣。东方川情之所至,突然间很想唤一声“竹影”,又怕唐突,故而支吾其词,转而问:“就你一人史太太呢”
  “一早就上王厅长公馆打牌去了!”夏竹影答道。
  东方川款款落座,接上话茬儿:“打牌去了又要输个500块,‘小玩玩’吧”话里不无揶揄讥讽。
  “输昨天赢了500块呢!”
  东方川不顾夏竹影满脸疑色,自顾自地发表感慨:“500元,一条人命的价钱啊!”
  “人命!……东方,你办的是――杀人案”夏竹影刚给东方川倒了一杯橘子水,手禁不住抖了抖。
  东方川再也憋不住了,接过橘子水,一饮而尽。放下杯子,他一抹嘴,对夏竹影滔滔不绝地描绘了荣军疗养院所见触目惊心的一切。
  说罢,客厅里静寂无声。良久,夏竹影叹口气,打破静默:“我理解那位为500块钱给刘院长磕头的‘广东嫂’。人到难处,别说500块,一文钱能逼死英雄汉。当初我爸爸――”她没说下去,眼圈却红了。触景伤情,夏竹影说起了自己的家事。
  夏竹影幼年丧母,父亲祖传经商,抗战前在上海开了一家面粉厂,很有点儿名气。“八一三事变”后,日本人侵占上海,他父亲不愿当亡国奴,毁家纾难,把工厂迁到西南大后方。历经艰辛,重建面粉厂。不二年,美国援华的“洋面粉”大量涌入市场,一下子把夏竹影父亲经营的“土面粉”厂挤垮了。债台高筑,借贷无门,一时想不开,跳了嘉陵江。正在重庆读音乐专科学校,天天梦想毕业后去法国巴黎留学深造的夏竹影,一下子从富家小姐沦为父丧家破的孤儿,无力缴纳昂贵的学费,只能辍学投靠出嫁的姐姐,吃一口寄人篱下的闲饭。直至有一天,姐夫的旧友史云同厅长来作客,无意中发现夏竹影的音乐才华,了解了她的身世,欣赏加怜悯,商得同意,诚聘她为家庭教师,把她辗转带到了江西省泰县。
  东方川没想到夏竹影原也历经沧桑,深悔自己冒失,一席话勾起了她的伤心往事,又不知从何劝慰。
  还是夏竹影聪慧,适时地打住话头,莞尔一笑,自嘲道:“瞧我,说这些干什么让你不痛快加不痛快。唉,其实也没什么,不是有‘富不过三代’一说么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靠背的大树倒了也好,我们这一代,本就该闯一条自己的路。你说对吗”
  “对,太对了!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竹影,你真有志气。”东方川由衷赞誉,同时不落痕迹地改了称呼。
  夏竹影好看的眸子里涌出了甜甜的笑意,看得东方川心头泛起了从未有过的柔情,沉入喜不自禁中……
  就在东方川与夏竹影情意绵绵时,特别侦察组的一位陈警官锁定了一名劫钞案的疑犯。昨天下午,陈警官的线人、城东“顺达钱庄”的黄掌柜打电话向他报告:钱庄里来了老主顾,持有一张刮刮新的百元面额法币!陈警官不敢怠慢,立即赶到顺达钱庄,请黄掌柜引见了那位“老主顾”――泰县南乡的赵财主。
  赵财主在南乡是富甲一方的大粮户,年收新谷上万担。昨天上午,从安徽休宁来了个米贩子吴老板,说是今年皖南遭天灾,粮食产量大减,市面上粮食紧缺,专程来“调余补缺”,买进新谷2000担。赵财主当然愿成交这笔送上门的生意,只强调现金交易,赊欠免谈。可是,当买米的吴老板当场掏出一叠簇新的百元法币付定金时,他却觉得烫手――因为这大面额的钞票从没见过。吴老板见他生疑,马上掏出一份前两天出版的《中央日报》,上面登了中央银行向全国发行50元、100元面额法币的公告,还附有新票样图片,与吴老板给付的新钞一模一样。即便如是,赵财主还不放心,转念一想,好在只是全价十分之一的定金,权且收下,再作打算。
  送走吴老板,赵财主就直奔顺达钱庄。赵财主与顺达钱庄是老宾东,凡与城里粮行交易,银钱往来一向委托顺达钱庄。相交多年,彼此信赖。赵财主此来,就是要借在钱眼里翻了一辈子筋斗的钱庄黄掌柜的“法眼”,鉴别吴老板交付的百元新钞是真是假。
  及至陈警官赶到,假“泰县实业银行前柜经理”名义从赵财主嘴里套出事情经过,顺理成章地要过那张新钞,道:“帮你细细鉴别。”只一眼,就亢奋难禁:天哪,这张新钞的币号正在被劫巨款的一组币号中!
  兴奋中的陈警官冷静下来,示意钱庄黄掌柜稳住赵财主,佯称“把新钞送到行里仔细检验”,匆匆出了顺达钱庄,立即回省警总队向东方川汇报。
  “按图索骥”,本非难事。才半小时,吴老板――吴万发就被警察从悦来旅社的包房里拎到了东方川面前。
  吴万发其人与他颇显俚俗的名字恰相反,文雅、潇洒、风流倜傥。秋风乍起,他戴一顶薄呢博士礼帽,上身一袭宁缎的湖色长衫,下着烟色哔叽西裤,鼻梁上架副金丝眼镜。长衫袖口半翻,露出雪白衬里,足下“火箭式”皮鞋锃亮,手持一柄硕大的紫檀为骨的西湖折扇。这副“行头”,实在摩登得可以。
  吴万发是《中央日报》公告发行大钞的当天到达泰县的。安徽与江西省毗邻,且两省风土同多于殊。安徽省会安庆也沦陷了,和江西省一样,把“战时省会”搬进了山区腹地――大别山里的金寨县。稍有不同处,江西省熊主席是本省人主持本省行政,安徽省政府主席则落入桂系麾下大将李品仙之手。而吴万发,抗战前是往来江浙的行商,与曾任浙江省主席多年的黄绍f攀上了交情。一旦转入安徽商场,省主席李品仙秉承老长官黄绍f的意旨,对他很关照。所以,吴万发在皖南休宁的米行和五金电料行都开得很风光,跻身头面商绅之列。
  吴万发从“亨得利”出来已经天黑了。第二天,他又逍遥了一天。直至第三天,才不慌不忙地去了南乡大粮户赵财主的庄园,洽谈买新谷的正事。
  吴万发没想到,自己刚从南乡谈生意回来,便有两个自称“便衣警官”的壮汉冲进包房,问明姓名身份,不由分说地把他拖出旅社,塞进偏斗摩托,风驰电掣地押进了省警总队。
  不过,他可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土财主。进了审讯室,见到主审席上端坐的东方川,他很大度地摘下礼帽,向他鞠躬致意后,从容地坐上被审席。
  事情其实很简单。跨省采购,货款虽可经银行异地信汇,但慢且不便。吴万发深知农村土财主喜欢现金交易,所以打算携现款前来。他的朋友、休宁县银行的刘行长出主意:即将发行的大额新币已到休宁县行,可预付10万元,只小小一箱,及至吴万发到得泰县,正赶上公开发行之始,在那些土财主面前首用大额新币,显来头见气派,风头十足。万没想到,刘行长的好意把他送进了警察局,来路清白的现款成了“赃款”。
  东方川本对吴万发这号“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疑犯”的价值大有怀疑,可毕竟在他下榻的旅社房间里搜出了将近10万元的大额新币,而且每张票面的币号都在被劫巨款的币号编组之内。东方川不敢造次,命令连赃款带装钱的小皮箱都送省警总队刑事检验室,希望能发现一些有用的痕迹。至于安徽休宁县银行行长,让人去电安徽警方协查一下,很快就能查实那10万元大额钞票的来源。问题是,像吴万发这样很有些身价的商人,怎么会卷进劫钞大案纵使真有犯罪之嫌,那他的暴露也太轻率了。这其中必定另有文章。
  因此,第二轮审讯,东方川问吴万发的第一个问题是:“你一到泰县就在悦来旅社落脚”
  “唔……是。”吴万发略有支吾。
  东方川冷笑:“撒谎!你明明是昨天才在悦来旅社包单间的。为什么要隐瞒两天”
  吴万发也很沉着,话头一变:“我记错了,昨天住悦来旅社,前两天在……在此地百花巷的小红楼住了两晚。”
  东方川冷笑了。吴万发说的百花巷,是泰县城里有名的花柳巷。抗战前,泰县城的烟花业并不繁盛,只有几户“半开门”的暗娼。及至“战时省会”迁来,一荣俱荣,烟花业也迅速火爆,形成“南花北草本地桩”并盛的繁荣局面。所谓“本地桩”,顾名思义,属当地“土特产”;而“南花”,则是在全国尤其江南娼界占霸主地位的“苏扬帮”妓女。至于“北草”,多是“七七”卢沟桥抗战爆发后,次第从北方沦陷城市撤出,南逃而来的北地胭脂。这三帮娼妓在城南一条原本僻静的百花巷竞相开业,如今,已成灯火楼台栉比成市的局面。“百花巷”的名字也和北平“八大胡同”、南京“钓鱼巷”、上海“四马路”一样,成了眠花宿柳所的代称。其间,小红楼名气不小,属“北草帮”,生意兴隆。东方川一听吴万发曾在此勾栏留宿,便知道其中有戏了,皮里阳秋地问:
  “据我所知,小红楼可不是进门就可以‘五毛随便’的野鸡门子呵。你初来乍到,不打够‘茶围’,翻足‘台面’,小红楼的‘姑娘’能留你作入幕之宾”
  吴万发一惊:没想到,眼前这位年纪轻轻的警官对“窑子”里一套花头经如此熟稔。因而嘻嘻一笑:“婊子拿俏,无非为一个钱字。”
  “这么说,你是进门就甩阔,用大票子‘铺房间’”东方川又甩出一句行话。
  吴万发点头:“规矩都是钱定的。哼,真狠,两夜敲了我800块!”
  “你甩出去的也是大额新币”
  吴万发坦然作答:“财不露白的话在婊子院不灵。没钱谁尿你我连钱箱子都寄存在老鸨的屋里。”
  东方川断定,问题出在小红楼妓院。
  根据吴万发的交代,他经商多年,每到一地,必寻花问柳。他老于此道,进得小红楼,知道被世人称作“七十鸟”的老鸨儿眼眶子最浅,索性震一震她,当着她的面打开随身携带的小钱箱,亮出满满一箱刮刮新的大面额法币,拣出一叠,数也没数就交给老鸨,说定,挑中姑娘,当晚留夜,钱箱子就存在老鸨儿屋里――
  “等等,你把10万元都存在老鸨屋里”东方川打断吴万发的陈述。
  吴万发瞟一眼东方川,不无得意地笑了。心想,警官先生,看来你还嫩点儿。别看你刚才“行话”一套一套,不过是嘴皮子功夫。于是,他不由自主地换了传授真经的口气:“长官有所不知。天底下开妓院,最怕什么最怕嫖客在她的窑子里丢长失短。那一来,照失理赔不说,还坏了她的名声。传出去,谁还敢上门有钱的客人不上门,她们喝西北风所以,钱在老鸨儿屋里寄放两天,比临时存银行存钱庄还保险。”
  东方川并不因吴万发用教训的口气回答提问而生气。钱存妓院这一招,过去还真闻所未闻,但很有道理。从吴万发提供的新情况,说明他从休宁带来的10万元大额新钞到泰县后曾经脱手两天,这更坚定了东方川的判断:如果这10万元新币确为吴万发所供,出自休宁县银行的金库,那显然与老鹰口被劫巨钞无涉。之所以变成每张币号都在被劫款币号编组内的赃款,肯定与寄存在小红楼的两天有关。
  似乎为了印证东方川的推断,堪称东方川心腹的刘探长推开审讯室,把两张薄纸悄悄递到他手中。
  一份是电话记录:“据省实业银行钱行长告,应省警总队要求,适才与皖行紧急电话联系证实,休宁县支行行长刘某提前拨付10万元大额新法币确有事实。皖行方面拟严究刘某擅专自主并泄露经济情报之咎。”
  另一份是警察总队刑事检验室送来的刚刚作出的痕迹检验鉴定书,称:经对特侦组送来的皖商吴万发的钱箱作痕迹检验,发现该箱的锁孔有明显的盗开痕迹。另外,箱内十捆新币上,除吴万发的指纹外,每一捆都留有另外二人的新鲜指纹。
  新币上留有吴万发的指纹理所当然,留有另外人的指纹,不能排除是非法获得新币者留下的。因为,现在这10万元新币,每一张都可以认定是被劫之款!看来,吴万发从休宁带来的10万元新币被调包了!
  转念及此,东方川莫名兴奋。他觉得,对吴万发的盘诘应该结束。可以判定,这个好色的安徽米商被人当枪使了。真正的劫犯这一手李代桃僵玩得很高明,差一点儿把警方的视线引向歧途。
  一出审讯室,东方川迎面碰上了夏竹影。
  原来夏竹影是特意来送还东方川昨天忘在史公馆的警帽的。听刘探长说东方川在审讯室,他这会儿正要过去,她也就忍不住跟在身后。本想从窗户里望一眼东方川,却恰好看到了坐在对面的吴万发。
  见到夏竹影,东方川心头一喜,可一想这会儿公事正忙,正犹豫着如何措词,夏竹影却笑盈盈地把一个纸袋递过来:“你昨天把帽子忘了,我怕你没空来取,就送过来了。你忙吧,我先走了。”说罢转身向外走去。
  东方川望着那袅袅离去的身影,心想:“真是个懂事的姑娘!”
  红楼示爱 风尘女以身相许
  锁定目标 劫钞案渐露端倪
  尽管东方川对小红楼妓院的外围调查已经非常缜密,但有一个情况他却不可能未卜先知:早在劫钞巨案发生之前,小红楼的当红“姑娘”赛秋香,已与第九荣军疗养院众伤兵的“唐头儿”――唐铁锁好得难舍难分了。
  三个月前,荣军大闹军法处,迫使当局认输,改善了一个月伙食,还发了一次久欠的津贴。钱到手,郑小山就撺掇唐铁锁进城逛一回百花巷:“大哥,你真该去开开眼界。如今的百花巷硬是让省城迁来的婊子弄得比当初上海的四马路和南京的夫子庙还火爆呢!”一进百花巷,唐铁锁立马眼花缭乱晕了头。满眼“怡红院”、“潇湘馆”、“觅春园”、“清吟班”之类的彩灯花幌,门楼子一家赛一家的排场阔气,满耳里灌的全是“长远勿见”、“交关喜煞”、“坐歇歇”之类的苏白方言。逛南帮窑子,唐铁锁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些听得他云里雾里不明白的吴侬软语。所以,郑小山几次拉他随便进个门槛,他都摇头:“免了吧,话都听不懂,还不让人当猴耍”
  正说着,忽闻一声:“二爷,您慢走,明儿个再来呵!好吃好喝好铺盖给你留着呢,明儿我还候您的驾,你可准定来呀!”好亲的乡音!
  唐铁锁拉起郑小山循声寻去,只见挂着一盏“小红楼”字样风灯的门楣下,立着一位大马金刀,脸如满月,笑模笑样,一身红袄绿裤的中年女人。后来才知道,她就是外号“大骨朵”的小红楼鸨母。
  “二位爷来了进屋进屋,哪有当街站着说话的理儿!”当下,“大骨朵”不由分说地把唐铁锁二人拖进门,拖进客厅安坐。待北帮妓院里俗称“大茶壶”的龟汉敬上烟茶,“大骨朵”递上写有每位姑娘“花名”的花牌殷勤推荐:“二位爷,咱小红楼的姑娘,个顶个的水灵、干净,您哪,可着劲儿挑!”
  郑小山眼快,一眼瞥见“赛秋香”三字,捅捅唐铁锁:“大哥,还用挑,凭你的大姓,也该点赛秋香呀!”
  “大骨朵”心思极快,一听脸上就笑开了花:“哎哟喂,敢情这位二爷高姓唐这不应了‘唐伯虎点秋香’的鼓词儿了。唐二爷,我这里给您道喜了。”说罢,顺势请了个很具满族人“旗下”风范的“蹲安”,起身仰脸向楼上亮亮地喊了一嗓:“秋香姑娘,快打帘子,接你的唐解元!”赛秋香是那种典型的北地胭脂,圆盘脸,浓眉眼,额前一绺刘海儿,紧身小褂散腿裤,踏一双绣花拖鞋,手长脚大,身材丰腴。唐铁锁看一眼就对了胃口。
  被迎进赛秋香的香巢坐定,一番泡茶敬烟端瓜子干果“上盘子”的例规过后,稍事寒暄,赛秋香突然问:“听唐二爷口音,府上是直隶唐县地界吧”
  “不错,唐县唐家庄。”
  “哎呀唐大哥,咱们可是正经同乡呢!我也是唐县人,李家堡的,和你们唐家庄就隔一条滹沱河。”一认老乡,赛秋香嘴里的“唐二爷”立马变成“唐大哥”。可唐铁锁不以为忤,反而兴奋起来,话也稠了。
  交谈中,方知赛秋香也是苦命人。日本鬼子打进唐县,见房烧,见人杀,她一家逃离家园,在纷乱中失散,赛秋香一个人逃到了武汉。走投无路,又被人贩子骗了,被卖进从天津迁来、正“招兵买马”的小红楼。呼天不应,叫地无门,无奈,睁着眼跳进了火坑。
  “唐大哥,你说咱的命咋就这么苦呢?”说到伤心处,赛秋香哽咽了。
  “奶奶的日本王八羔子,把咱中国人害惨了!”同病相怜,唐铁锁一擂茶几,从红木太师椅上霍地站起,像是要和谁玩命。
  赛秋香如梦初醒,擦去泪水,赧然一笑:“瞧我,惹您不舒坦,真该打。唐大哥,到了这份儿上,我也认了。跳火坑的姐妹这么多,难道都去抹脖子上吊不成”
  “就是嘛!大哥,秋香姑娘,你们有缘千里相会,别尽说丧气话。”郑小山附言相劝。
  “郑二爷说得是。唐大哥,您坐。来,抽支烟,压压火。”
  唐铁锁也意识到失态,顺从地坐下,伸手接过纸烟,却拒绝秋香为他点火,从裤袋里掏出一只樱花牌日本打火机――
  随着唐铁锁“咔嗒”一按,蓝色的火苗从樱花打火机中蹿出。“哟,好漂亮的‘洋取灯儿’!”赛秋香见唐铁锁点燃烟,好奇地从他手中取过樱花打火机,饶有兴趣地摩挲把玩。北方人把火柴叫“取灯儿”,打火机是舶来品,故称“洋取灯儿”。“漂亮吧东洋货。”郑小山趁机炫耀,“这可是我们大哥在台儿庄打小日本,从鬼子少佐手上缴获的战利品。”
  赛秋香眼睛一亮:“你们打过小日本!”
  “那还有假你看――”唐铁锁和郑小山不约而同地亮出上身和腿上的伤,谈兴大增,口若悬河地把赛秋香带进了他们曾经浴血拼杀的抗敌战场,听得赛秋香如醉如痴,泪眼迷离。正说到兴浓处,“大骨朵”来了,向唐铁锁二人笑着道了一声扰,递给赛秋香一张二指宽的红纸“局票”,说明有外客“叫条子”,让赛秋香“出局”去应酬。岂料赛秋香接过“局票”看也不看,顺手往梳妆台上一搁。
  “大骨朵”察言观色,知道赛秋香不想应这张“条子”,提醒道:“鸿宾楼送局票的‘小力本’还在门外等着回音呢!”北方人把饭馆打杂的小伙计唤作“小力本”。
  赛秋香有些不耐烦:“就说我身子骨不利爽,改天吧!”
  “大骨朵”不悦了:“这‘条子’可是利来珠宝行杨大少爷叫的。”
  赛秋香也冒了火:“今儿个就是杨大老爷我也不想侍候,他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郑小山见局面僵了,抢步上前,把“大骨朵”扯出房间,掏出刚发的10元津贴费,悄声央告:“‘唐伯虎点秋香’,刚点出点儿味道,你老就成全成全吧。”
  “大骨朵”接过钱,皮笑肉不笑:“郑二爷,您的意思我明白,可这么着怕不合咱们这行的规矩。再说,就算秋香有心留客,就这么――”她捏住10元纸币甩了甩:“我们‘姑娘’也太委屈点儿了――要不,让唐二爷明儿个赶早……”
  郑小山在门外与鸨母办交涉,唐铁锁在屋里听得一清二楚。听“大骨朵”让他明天赶早,不由心火上蹿。窑子里从来都是做夜生意,大清早只有送客的理,哪有赶来睡觉的主分明是埋汰人!他不知道郑小山已倾其所有付了“盘子钱”,又掏出自己一份津贴费朝赛秋香的梳妆台上一甩,挑帘出门,拉上郑小山就走。
  刚下楼几步,赛秋香追来,把唐铁锁扔下的法币塞还给他:“唐大哥,别介意。见到老乡就像回到家,不是钱的事。从今往后,只求您多惦着我这个苦命的同乡妹子。唐大哥,明儿个您再来,我早早地候您的驾!一定来啊!”
  唐铁锁二人还没走下楼梯,就听赛秋香指责“大骨朵”:“妈(妓女都这么称鸨母),您怎么这样待人家?唐二爷郑二爷可是打鬼子的英雄!”
  “英雄秋香姑娘,咱这可不唱‘群英会’。我只知道,进这个门槛的,都是对姑娘猴急眼馋的主儿。哼,10块钱也想留夜恶心!”
  “妈,您这叫人话吗”
  唐铁锁觉得一颗心被刀子剜得鲜血淋漓,怒火难捺,转身欲朝楼上冲去。郑小山见势不妙,死死地把他抱住,强拖出小红楼。
  照唐铁锁“饿死不开口,冻死迎风走”的脾气,是再也不会踏进小红楼的门槛了。可怪事,没隔几天,像被绳子牵着,唐铁锁又去“点秋香”了,这次,他是一个人来的。
  赛秋香见唐铁锁“前度刘郎今又来”,不理睬“大骨朵”难看的脸色,一把将他拽进来,一口一个“唐大哥”,亲热地给他上茶、点烟。一聊聊到深夜,唐铁锁觉得实在不能再坐下去,就说:“太晚了,我该走了,秋香姑娘,你也早点儿歇着。”正欲起身,岂料赛秋香肉墩墩的大手一把按住他的肩头:“你等会儿,我有点儿事。”说罢起身离去,半晌,赛秋香一掀门帘进来了,满脸喜气,对着唐铁锁脆生生地说:“铁锁哥,今晚你就在这儿住下吧!”唐铁锁明白她刚才是找“大骨朵”“商议”去了,想到“大骨朵”的脸色,本想拒绝,可腿却迈不开。望着正热辣辣地看着自己的赛秋香,他念叨一声“不管了”,一把将她搂进怀里。这一夜,两人既温故,又知新,如一对神仙眷侣。
  次日,两人直到中午才起身,赛秋香在伺候唐铁锁穿衣时悄悄告诉他,她已经想好了,要逮住机会,冲进警察局的“济良所”去。
  唐铁锁闻言震惊了,也深深感动了。他知道,妓女“从良”只有两条路:一条,相中豪阔的“恩客”,与鸨母谈判,花“天价”为之赎身。另一条,有了中意而没钱的心上人,却愿生死追从,那便只有趁“出条子”应酬外局的机会,路经警察局专为欲“从良”妓女设的“济良所”,突然跳下洋车,甩开鸨母派去监视的“相帮”,直冲而入。一进“济良所”,妓女的身份便算“脱籍”了,老鸨无可奈何。“济良所”旋即将从良妓女的照片张贴门外橱窗“招领”。如她的心上人信守诺言,自会如约领人而去,一遂夙愿。可也每有那虚情假意的“如意郎君”,及至山盟海誓要追从他的“姑娘”挣出苦海,他却杳无音讯了!这就苦了痴情女人。无人认领,“济良所”准进不准出,只能天天在里边搓麻绳打草鞋,最后由警察局发配给属下清道夫清粪夫中的鳏夫光棍儿。所以,想走这条“从良”之路的妓女都清楚,一进“济良所”,命运的主宰就不属自己了。而赛秋香如今为了追从唐铁锁,竟义无反顾地提出要进“济良所”,唐铁锁对她的情义还能有什么怀疑越是这样,他越不能让她草率行事。堂堂七尺须眉,他有责任让自己的心上人光明磊落地脱离苦海。
  唐铁锁的痛苦和心底的强烈愿望被朝夕相处的郑小山摸准了脉。他打定主意,不管花多大代价,也要成全大哥的心思。尤其老鹰口劫钞得手,郑小山更是胜券在握,只是苦于要等待大额法币公开发行的时机。当他在《中央日报》上看到确切消息,兴奋得差点儿晕过去。第二天进城,便直奔他与赛秋香见面的秘密通道。
  小红楼和天下所有烟花场所一样,是个“无钱免进”的销金窟。不管你是来“打茶围”还是随便逛逛,甚至找人办事,只要进了“姑娘”的房间,都得留下“盘子钱”。
  郑小山深谙这一套,比唐铁锁到小红楼的趟数还多,有事没事的都喜欢来找赛秋香聊聊,横吹纵侃唐铁锁的轶事,不断加深秋香姑娘对“唐大哥”的好印象,用心良苦。可来一趟掏一趟“盘子钱”,他认为太亏。他很快发现,小红楼背后有条流金巷,白天异常冷清。巷内,有一株花繁叶茂的陈年桂花树;只要攀缘而上,顺着粗硬的横树杈,伸手即可搭上赛秋香的窗口,一跃就能进她的房间。
  这就是郑小山会赛秋香的“秘密通道”。
  那天,郑小山熟门熟路地沿树干攀到赛秋香窗前,看到一幅“西洋景”――
  有位长衫礼帽,鼻梁上架副金丝眼镜,一派斯文的嫖客正与赛秋香调笑。说话间,把一张崭新的百元法币往赛秋香衣襟里塞。郑小山眼睛一亮:《中央日报》昨天才发布新币流通的公告,这小子今天就用上了要么泰县银行又运来了新法币,要么这小子出手的新法币来自泰县以外的地方,如果是……
  正出神间,忽闻一阵嬉笑,只见赛秋香笑容可掬却十分坚决地推开长衫客人伸到胸前、企图借递钱占点儿便宜的手,满口生意腔:“吴二爷,您也忒心急了。得,冲您这股子大方劲儿,今儿晚上我候您的驾!”
  见赛秋香推开了嫖客用意不良的手,郑小山松了口气。可听她说晚上“候您的驾”,又不受用了,仿佛发现了赛秋香的不贞。一转念,不由发笑:这有什么,她做的就是卖笑生意嘛!他明白,如此触景生情地患得患失,是因为他心里已经把赛秋香当成嫂子了。
  就这么东想西想着,再定神一看,那位长衫客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离去。郑小山撩开遮蔽的枝叶,轻声招呼:“秋香姑娘!”
  赛秋香不知郑小山在树杈丛中呆了多久,估摸着他看到了刚才自己与嫖客周旋的一幕,不免尴尬,以笑掩窘道:“郑二爷,刚才让您见笑了。唉,有啥法子,落到这种虎狼坑,不就得冲着钱笑么”
  “秋香姑娘,卖什么吆喝什么,别介意。依我看,这种日子你也快熬到头了!”
  “是吗那敢情好。郑二爷,借您吉言。什么时候遂了我的愿,让我和――”赛秋香激动起来,正想坦陈胸臆,却被郑小山打断了话头。他转而问道:“刚刚我见那位客人塞给你一张票子,好像是100元的。新鲜,我还没见过呢!”
  “喏,给你。”赛秋香从旗袍大襟里抽出刚到手的百元大钞,爽快地隔窗递给郑小山,“这吴二爷真是大阔佬。这样的大票,他有整整一箱,10万块呢!”
  “什么,10万”
  “可不。说是从安徽来泰县做米生意的。昨儿一进门,就叫叫嚷嚷地要在我屋里留夜。‘大骨朵’说不合规矩,他不说二话,亮了一箱子大票,还晃着报纸作证,说是中央银行刚发行的。这位爷是逛窑子的行家,摸透了鸨儿的心思,见‘大骨朵’瞅着一箱大票子两眼发直,索性连钱带箱子都存到她屋里了。说是要在小红楼尽着性子乐几天,钱存在她那儿,用起来方便还保险。您想想,守着这么个阔客,‘大骨朵’还能不一百个顺着捧着,随他变着法子玩乐 ”
  “秋香姑娘,这张大票能不能……借我用用三天后准还你。”听完赛秋香一番学说,郑小山盯着百元新币入神,似有所悟,突然问道。
  赛秋香极爽快:“瞧您说话外道。什么借不借的,我知道你们手头紧,只管拿去用好了。说实话,我早就想让您和唐大哥手头宽裕点儿,可鸨儿把‘姑娘’的私房钱看得贼严。趁这会儿‘大骨朵’没在,您快揣上吧!”面对瘦骨嶙峋、衣衫褴褛的郑小山,赛秋香实心实意。郑小山知道赛秋香误会了,可此时此刻不便多解释,只谢了一声,匆匆离去。
  昨天,从郑小山带回的《中央日报》上看到大面额法币公开发行的消息,唐铁锁心口悬了多日的石头落了地。当初,领着弟兄们走上劫道的路,实在是逼上梁山。及至得手,又发现是一块烫手的山芋。48箱大票,太多了!唐铁锁为此愁肠百结。悄悄给“广东嫂”包了一万元,一直怕她出纰漏。见天守着这笔巨款吃苦受罪,却不知什么时候能用这笔钱让弟兄们吃饱穿暖、过上体面人的日子。现在好了,既然大额法币公开发行,那就马上把钱给弟兄们分了,各奔东西,任凭各人随心所欲地花去。
  然而,唐铁锁的如意算盘被告别赛秋香回到疗养院的郑小山当头一盆冷水浇下:“大哥,你算计得太早了!”
  他说:“这么大一笔款子,人家就那么容易善罢甘休兴许正张了网等我们钻呢!不说别的,光凭钞票上的号码,就能把我们逮住。”关于币号上的窍门,是郑小山见到赛秋香手头那张新币后触发的警觉,也是他向赛秋香“借”钱的原因。
  被郑小山兜头一盆冷水浇下,唐铁锁沮丧了,但不服气:“那――,难道白干了”
  “怎么能白干”郑小山诡秘一笑,压低嗓门,对唐铁锁附耳轻言了一条锦囊妙计。岂料唐铁锁一听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干不干,鸡鸣狗盗的事不干!”
  郑小山又好气又好笑:“我的大哥,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十万换十万,不少一分一厘,怎么是鸡鸣狗盗”
  冷静一想,唐铁锁转过弯来,可还是有些不放心:“那――换到手的十万块用完了呢”
  “咳!”郑小山成竹在胸,“有了这笔钱,弟兄们还呆在疗养院受憋屈干吗趁早各奔东西。人人怀里揣上一笔,天南地北慢慢花去。中国这么大,上哪儿去查对”
  唐铁锁释然了,郑小山又皱起眉头:“先别乐,眼前还有一道坎儿迈不过去呢!”他愁着嫖客“吴二爷”存在小红楼的钱箱怎么打开,总不能动家伙硬撬吧
  这下轮到唐铁锁乐了:“瞧你,急晕了头。亏你跟我这么多年,连我的大号都忘了。”
  郑小山一拍后脑勺,连骂自己,怎么连大哥出身铜匠世家都给忘了!
  华灯初上,用赛秋香借给的100元置办了两副“行头”,唐铁锁和郑小山打扮成富商阔少再进小红楼,把“大骨朵”看呆了。郑小山心里鄙夷“大骨朵”眼皮子太浅,嘴里却大大咧咧:“小意思。从前的老长官退出军界进商界,发了,让我们两个弟兄去帮帮忙。三十年风水轮流转,贫贱富贵,本就没个定数,你说是吗”说罢,谢绝了“大骨朵”推荐的所有“姑娘”,色眯眯地看定“大骨朵”道:“别费心了,我就喜欢你这号大脸盘大奶子大屁股的娘们儿。今晚,你陪我一醉方休!”
  “大骨朵”在烟花丛中滚了半辈子,对男人各种色癖见多了,毫不为怪,甚至有几分暗喜:还有人专好“小牛啃黄草”!看来我还没到人老珠黄的份儿上。她那张一笑就掉粉渣的银盆大脸绽开了,笑得合不拢嘴:“得,要喝酒要吃奶都随你,老身今天就陪您个痛快!”
  由郑小山缠住“大骨朵”,是计划的重要一环。把“大骨朵”灌醉后,再由唐铁锁溜进她屋里,用家传的开配锁手艺打开“吴二爷”存放的钱箱,用10万新币换10万新币,移花接木。
  唐铁锁厌恶“大骨朵”对他和郑小山前倨后恭的作派,撇下郑小山,径直去了赛秋香的房间。当他终于把赛秋香温软丰腴的身躯搂进怀抱,千言万语直涌心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突然迸出一句话:“秋香,我要娶你!”
  “铁锁哥!”赛秋香忽闻唐铁锁要娶她,仰起了贴在情人胸上的脸,如闻天籁。
  唐铁锁看出了秋香脸上的疑惑:“别担心,‘大骨朵’就是开出天价来,你的赎身钱我也拿得出。不信,你看――”顺手把刻不离身、放在床头的咖啡色麂皮公事包扯开,露出满满一包百元大钞。
  赛秋香看得眼睛发直,嘴唇发绀,双手按胸,像是喘不过气来。
  唐铁锁不敢说出真情,顺口编排:“跟着老长官跑腿,第一笔生意就大发了,分个零头都够咱们半辈子嚼谷!”
  赛秋香依然恍若梦中:“天爷,这就像梁山好汉劫了生辰纲么!”
  言者无意,闻者有心。赛秋香顺口一句比方,恰恰道出了唐铁锁展示的大钞的来路。刹那间,唐铁锁脸色大变。
  “铁锁哥,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赛秋香的惊唤提醒了唐铁锁,他镇静下来,勉强一笑:“没什么,初学生意,太操心,觉睡少了点儿。秋香,劳驾给支烟。”
  赛秋香听话地爬下床,从茶几上取过一支“哈德门”递给唐铁锁,却不划火柴,反去翻弄唐铁锁挂在衣架上的衣裤。
  看到穿一身碎花小褂散脚裤,撅着浑圆的屁股在衣架前忙忙碌碌的赛秋香,唐铁锁心里好不温馨。“嘿嘿,”他一边用大脚趾轻轻踢了踢她的臀部,一边懒洋洋地问,“你在翻什么呢?快给个火呀!”
  “我不正找你那个‘洋取灯’嘛!”
  “别费劲了,丢了!”唐铁锁顿时没了抽烟的兴致。
  “丢了在哪儿丢的怪可惜的,那可是你――”
  唐铁锁不让赛秋香唠叨,心一沉:从劫车到现在,堪称一切顺利。唯有那个心爱的樱花打火机丢了,成了一块心病。唐铁锁一遍又一遍回忆自己在劫车现场的每一个动作,终于不得不懊丧地承认:立卧俯屈之际,打火机完全可能滑出衣袋,掉在劫钞现场。
  他暗祈上苍保佑,千万别掉在旁人可以发现的地方!要那样――每念及此,他就猛打冷噤,不敢再想下去。
  根据对小红楼情况的调查,东方川认为,安徽米商吴万发的10万元大额法币极可能是在这里被人调包了,因此,很有必要进去摸摸情况,寻找调包人的线索。
  也是巧,东方川和唐铁锁一样,第一次进门就“点秋香”。
  东方川“点秋香”是有意而为。吴万发交代:在小红楼销魂两度,陪他的“姑娘”叫秋香。而赛秋香接待东方川,却出于无奈。自从唐铁锁许下要娶她的诺言,赛秋香的心就不在小红楼了,恨不得立时三刻与她的铁锁哥拜天地进洞房。一般客人点她,她总是称病回避。“大骨朵”知道如今的唐铁锁“乌鸡变了金凤凰”,为赛秋香高价赎身乃指顾间事,对她的拒客,不得不反主为仆地忍让着。东方川最初开口“点秋香”,她还主动为之推挡,可待到东方川搬出“我是省警总队大队长的表弟”的牌子,“大骨朵”就顶不住了。招架不住“大骨朵”低声下气的求告,赛秋香只好答应接待东方川。
  接待是接待了,全无热情。她只是纯职业性地寒暄几句,道:“二爷,您抽烟!”递上一支“三炮台”。
  东方川不抽烟,可还是接了过来。见赛秋香正要擦火柴,心里一动,突然想起随身带着那个劫案现场拾到的樱花打火机,抱着姑妄一试的心理,掏出来,在赛秋香刚擦燃火柴之际,抢先一步,“咔嗒”一声,打出了蓝色的火焰。
  仿佛樱花打火机伸出了无形的钩子,把赛秋香一双水盈盈的大眼死死钩住,直至火柴燃尽烫了手,才“哎哟”一声扔掉。
  东方川心头一亮,有门!她见过!嘴里却故作不解:“姑娘,怎么烫手了!”
  赛秋香不答却问:“二爷,您这个‘洋取灯儿’……”
  “这个”东方川就手一抛,让打火机半空翻个筋斗,又稳稳接住,故作炫耀,“没见过吧”
  赛秋香不无失态地一把抢过,反复端详。
  “这可是东洋货哟!”东方川画龙点睛地提醒。
  赛秋香终于认定了:“没错。二爷,您这是从哪捡的怎么和铁锁哥的一模一样”
  “捡的铁锁哥”
  赛秋香脸一红:“咱俩是――同乡!”见东方川一脸疑惑,索性敞开了喉咙吹嘘。三言两语,把唐铁锁的来龙去脉勾勒如画。东方川心花怒放,说出话来却是兴致勃勃听故事的腔调:“这么说,你的铁锁哥还是抗战英雄”
  “可不!要不然,我怎么说您这‘洋取灯’是拾了他的呢!像这种从日本鬼子手上捡的洋捞,泰县城里独一份!”赛秋香更加认定了东方川掏出的樱花打火机非唐铁锁莫属。
  “那不一定。我这也是打日本的战利品。”东方川抛出一句,扔下云山雾罩的赛秋香,扬长而去。
  “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东方川一出小红楼,立即派员赴第九荣军疗养院秘密提取了唐铁锁的指纹,与留在吴万发钱箱里大额钞票上的指纹比对完全吻合!联系此前此后的一系列疑点,可以断定,唐铁锁是劫钞案的作案人无疑!
  乐极生悲 喜庆之日伤离别
  措手无策 恻隐之心惜英雄
  今日鸿宾楼,泛漾着一派火爆的喜庆气氛。
  东方川“点秋香”的第二天,赛秋香就把发现樱花打火机的事告诉了唐铁锁。唐铁锁听罢大惊。凭直觉,认定那就是他遗落在劫钞现场的心爱之物。“小白脸”嫖客说他也是抗战英雄,打火机是从日本人手上缴的,肯定有诈,这更暴露了“小白脸”身份可疑。他很有可能是警察局的探子。意会至此,唐铁锁眼前一阵发黑,流了一背冷汗。可冷静下来一想,如果警察已经盯上了他,为何不下手直接去荣军疗养院逮他莫非“小白脸”手里的樱花打火机与他丢的真是巧合但他不敢存太多的侥幸,当即决定,马上与赛秋香成亲!婚后,立即携妻离开泰县这个是非之地,远走高飞。
  消息传出,疗养院里炸了营,弟兄们闹闹嚷嚷,都要讨“唐头”一杯喜酒喝。按唐铁锁的本意,不想大操大办,过于张扬容易惹事,可以“川拐拐”为首的一伙弟兄高低不允。唐铁锁屈从了:办酒,十桌。可有一条,荣军弟兄抓阄,逢五抽一,只能来八十人作代表,以免动静太大。
  婚宴定在泰县城里名气最大的鸿宾楼。
  吉时良辰,鞭炮阵阵,喝彩声声,男乐女笑,一片欢腾,鸿宾楼二楼大餐厅里闹翻了天。连一直心存忐忑的唐铁锁都暂时忘了怕招人耳目的忧虑,满脸泛笑,接受贺客祝福,体味着十字披红、礼帽花翎做新郎官的乐趣。他不时瞟瞟身边凤冠霞帔、浓妆艳抹、喜气洋洋的新娘赛秋香,好不开心。
  小红楼鸨母“大骨朵”今天最为活跃。头天与唐铁锁的代表郑小山谈判,她开口索要几近天价的赛秋香的赎身银子,郑小山一口应承,当场兑现,使她既有里子又有面子,所以今天她十二分地卖力张罗。临开席,她一把拎起郑小山:“快去楼下柜上打电话,请一队洋鼓洋号洋吹打,再请一个‘八音’班子,洋的土的全要,呆会儿散了席热热闹闹地送新人入洞房。”
  郑小山本不想违逆唐铁锁“不要太招摇”的意思,可又觉得“大骨朵”的安排有道理,总不能让一对新人冷冷清清地进洞房吧。于是遵命办理。可下楼还不及打电话,又匆匆回到楼上,把唐铁锁拉到一边,悄声报告:“大哥,鸿宾楼让警察‘包饺子’了!”
  唐铁锁闻言一颤,手中筷子落了地!
  “铁锁哥,出啥事了”赛秋香见状关切地问。
  “乐极生悲!”唐铁锁差点儿脱口而出。正是赛秋香一问,使他镇定下来,抓住郑小山的手用力一握,轻声叮嘱:“兄弟,稳住,天塌下来我顶着。”
  郑小山的眼眶顿时泛红。
  唐铁锁一瞪眼:“别让人笑话!去,请他们当官的上楼来。”
  片刻,郑小山领来了警服肃然的东方川。
  东方川一上楼就看准了唐铁锁。一则,根据樱花打火机提供的线索,特侦组已经盯上唐铁锁;二则,今天唐铁锁端坐首席,全身新郎官的鲜亮打扮十分醒目。然而直面相对,东方川对唐铁锁一身类似戏台上正派武生的英气暗暗叹服。倘非证据确凿,东方川真不相信巨钞被劫出自唐铁锁这伙伤兵之手。事到如今,东方川不能不挥泪斩马谡了:今天已是9月23日,是“委员长”破案限期的最后一天。而且,唐铁锁的匆匆结婚表明他即将远走高飞。再不动手,等待东方川的只有人去楼空。为防万一,东方川调集了大批警力,把鸿宾楼围成了铁桶。但他真希望不动武,甚至不破坏眼前欢天喜地的气氛,至少在表面上……
  猛然见到身着警服的东方川,“大骨朵”先是一惊,继而有所悟,但她应变极快,一脸讪笑地迎上前:“哟,今儿个我们姑娘姑爷真有福气,连警官都来贺喜。来来,抽根喜烟。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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