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一群大人站在船上玩,一个人在船上猜 城市的杯表不见了,他们一直找一直找还是没找到。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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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数:2&分页:安住当下发信人: miejue (活在每一个当下), 信区: YiShu
标&&题: 278 代寻失去时光
发信站: 水木社区 (Mon Mar 19 22:39:09 2012), 站内 && 《代寻失去时光》
作者:亦舒
天地图书有限公司出版
亨泰印刷有限公司印刷
香港联合书刊物流有限公司发行
二O一一年七月/初版?香港 && ........................................... ........................................... ...........................................
書本提供﹕ shansq
打字錄入﹕&&&&shansq﹐echowang ﹐vivi_zheng﹐l1ny1﹐小貓2000﹐dorothy1﹐張瑜瑾﹐yl86395﹐pupuxiang﹐nmwhbshm911﹐香舍里榭﹐寶月琉璃﹐Weiwei
........................................... ........................................... ........................................... && 星期天,伍太太带着家务助理到公寓帮女儿收拾家居。一进门就闻到汗息,连忙拉窗帘开窗,在狭窄寝室看到女儿还躺在小床上,知道母亲来访也不起来招呼,反而倒用被褥遮住头脸。
真好笑,廿二岁,毕业已有两年,找到工作,亦获得上司赞赏,却还像中学生般赖床淘气。
伍妈坐床边,女儿趁势把头搁在母亲腿上。
伍妈轻轻抚摸女儿那无尽浓发,笑说:“伍妹永远是妈妈的宝贝,可以请伍妹做一件事吗?”
“还未听说是什么事。”
父母所有要求,都违反子女意愿,先拒绝再也错不了。
女佣已开始工作,送两杯咖啡进来,卧室之小,三个人已无转弯余地,又一地是各式各样书籍。
“阿妹不如搬回来住,这公寓又小又窄,地段空气均差,一点优点也无。”
伍妹笑着坐起,但是,有私隐,晚间可以看情色电影至天亮,或是邀三两知己聊天喝啤酒打地铺,换句话说,同住宿舍一样,甚至更加自由。
“这么大了,还不懂收拾家居。”
“妈你不必劳驾。“
“这是什么话?[妈妈爱你],[你大可不必],一切都是我们自作多情自寻烦恼,孩子大了一定忤逆,依依膝下之情一去不返,统共忘却,妈妈曾经一度在你生命中是最最重要角色。”
伍妹知道还在怀念幼儿班的女儿放学奔出课室一见她便喜唤“妈妈”继而抱紧的情景。
女佣呜呜吸尘,接着把杯碟盘碗洗净。
伍妹起床,女佣帮她更换床铺被褥,一进一退,配合得犹如编排舞蹈,才不致碰撞。
所谓客厅,也好不了多少,一张两座位沙发与一张桌子已经占用全部空间。
那桌子既是茶几,亦系书桌,当然,吃饭也在那上边,假如她在家吃饭的话。
只见佣人用黑色垃圾大胶袋装剩下的比萨盒子,塑胶刀叉杯碟。
伍妈把沙发上书报杂志移到地上,才能坐下。
“阿妹,你可记得小阿姨?”
“小阿姨是我生命中一个极重要人物,我怎会忘记小姨。”
“你多久没见欢姨?”
“她随男友移居新英伦维蒙,我没见她约有三年。”
“阿妹,你欢姨已与那人分手,她且要做一项手术,情绪低落到谷底,我要派你去把她带回。”
伍妹吃惊,双手掩住嘴,哀思油然而起。
“阿妹——”
“我去,我去,我马上告假。”
“我且要你陪住欢姨,做她守护天使,直至她痊愈。”
“明白。”
这时佣人已经收拾妥当 ,且买回花束水果及各种饼干。
“阿妹,这就是亲情,你要让陈欢知道,世上有亲情。”
伍妹一直点头。
是欢姨教她认字画画,以及读苏斯博士戴帽子的猫,是欢姨坚持她一边学美术一边读机械工程。
是欢姨同她说:“阿妹,身为女子,记住要读好书,勤力做事,不要向任何人索取任何东西,还有,付出之际,要彻底了解,一切不会回头。”
她就是那样教小女孩。
但欢姨却爱上一个比她年轻一截的男子,在一起十年,供书教学,在明了一切不会回头的情况下,还伟大地放下一切陪他往美国建立事业。
这是结局……
伍妈唏嘘:“来得太迟,早三五年又还好些,此刻她已过生育年龄,谁还娶她。”
“欢姨什么岁数?”
“四十二。”
“那还来得及。”
伍妈低声说:“你尽快行事。” && 三件事:办国际驾驶执照、告大假、以及订飞机票。
上司一听告假二字,脸上露出喝苦茶表情,“多久?”
“三个月。”
他神色转为震惊,像是遭到什么噩耗。
伍妹觉得他演技精湛,不愧高职厚薪。
她低声把原委讲一遍。
“新英伦,你是指美国东岸维蒙州?”
“不错。”
“哎呀,伍博士,你听我说,你不必告假,敝公司在该处有一个研究所,过去一年来一直逼我调人手过去帮助做一项研发,我施尽浑身解数,才拖延过去,你这番献身,一举两得,真是好心有好报。”
“那是什么项目?”
“此刻顶尖科学:生物机械结合工程,他们正研究补救老人频频摔交,欲设计一种鞋履,可——”
听到这里,伍妹纵有心事,也掩不住笑容。
“正是你那科可是,我让人事部替你安排半年借度,包住宿交通,另加二十巴仙艰难津贴,下周起程。”
他像是卸掉肩上千斤重担一般。
“不过,你仍是我的人,每周向我报告。”
伍妹也松一口气,刚在担心没收入要吃阿妈,不料仍有薪酬。
回到办公室她查阅古歌地图,发觉维蒙州嵌在加拿大魁省及纽约与麻省之间,无海景,但秋季一到,树林变成橘红色,美不胜收。
欢姨住在一个好路镇上——怎么会去得那么远那么偏,真是不可思议。
每日往返研究所,路单程需要三十分钟,毋须上公路,上天保佑。
她到娘家向老妈汇报。
伍妈宽慰欢欣,“阿妹你办事能力竟这么优秀。”
伍妹笑而不语,任由妈妈抚摸头发。
“你是个幸运儿,妈妈的珍宝。”
伍妹说:“相信该处也是安居乐业的好地方,但欢姨怎么会挑那里落脚。”
“那人要往当地大学进修。”
“为什么不往加州或纽约,他读什么?”
“大家都看穿他彼时已想避开阿欢,就差没去沙地阿拉伯,结果她跟着去,替他交足三年学费,兼负责衣食住行,毕业后他到澳洲任职,那是地球另一边。”
“欢姨没去?”
“她要留下做手术。”
“他不陪她?”
“她叫他不必分心。”
“他立刻遵旨?”
这回连伍妈都苦笑。
“一共蹉跎十年,且是女子一生中最好十年。“
“我要回去收行李。“
“你此行凡事小心,每周向我汇报。“
他们都是将军,伍妹一人是步兵。
这也是欢姨忠告:旅行,移居,什么都不必带,携现钞即行。
抵埗才买嘛,入乡随俗,见什么添什么。
伍妹只收拾一些惯用药物,瓶瓶罐罐,你别说,也一大包,另加几件替换衣裳,就此告辞。
同事问:“有何指引?“
“请参考留言板。“
开摄像会议,面对面说清楚,现场一般。
在飞机上,想起幼时与欢姨相处种种,不禁流泪。
十二三岁,她已长得老高,时时借用阿姨时髦衣饰,阿姨从不吝啬,与老妈争执,阿姨一直调停。
真想不到阿姨会来接飞机。
老远就看到风姿绰约的她,在洋人眼中,顶多三十五岁,雪白皮肤,修长身段,短发,大披肩,一眼就辨认到艺术家风采。
比从前瘦削不少,但精神不错。
伍妹一颗心落实。
“阿妹,这里。“她招手。
有个中年男子故意笑问:“叫我?”
伍妹不悦转过头去,那陌生人急急遁走。
洋人最轻松,没有道德负担。
“欢姨。”伍妹紧紧拥抱她。
“你怎么不声不响来到小镇,幸亏伍妈,昨晚给我电话通了消息:你出差到好路市工作。”
“欢姨,住你家可行?”
“来监视我?往来不便,你还是住公司配给公寓妥当。”
“起码温存数周,几时做手术?”
“大前天已经做妥,翌日出院。”
伍妹吃惊,“那是何种手术,为何满街跑?你应当卧床休息。”
“窥镜摘除胆囊,小事耳,你以为是癌症?”
伍妹露出笑容。
“你妈最喜大惊小怪,不承认更年期衰退,拒绝服药治疗的妇女必定如此歇斯底里。”
她亲自驾车返住宅。
途中秋色如画,满满灌木树林全变红棕黄耀眼光彩,美不胜收,伍妹“哗”一声。
怪不得欢姨在小镇一住三年,原来别有洞天。
景色也真有点像英伦中部萨克斯等郡,怪不得殖民者一到新大陆就大嚷:新英伦!
民居前后花园,红墙绿瓦,童话中房舍一般。
伍妹自惭孤陋寡闻,她原以为北美除出几个著名繁嚣大都会,余者就是无边无涯荒漠公路,两边都是电线杆,也许还有仙人掌。
她料不到有这样玲珑民居。
只见房子大门外是前园,白色栏杆外是行人路,路边一排大树,再三尺宽草地,然后才到车路,空间叫人觉得自在安全、又赏心悦目。
树上叭嗒掉下果实,一看,是栗子。伍妹知道,栗果外还包着一层绿色荆棘软壳,剥开,才是棕色在市场所见果实。
有两个邻居小孩在前园骑三轮车,一边吃冰淇淋,苹果脸,卷发,胖手肥腿,才三两岁大,欢姨逗他们:“给我吃一口好吗?”“不。”“让我骑车好吗?”“不。”“我有爆谷,要分享吗?”立刻把三轮车驶近。
有酒肉,有朋友,伍妹笑得弯腰。
欢姨情绪稳定,也是叫伍妹觉得宽心原委。
两个小孩子咚咚走进邻舍,取过零食欢天喜地离去。
“孩子们自由往来大人不担心?”
“这里几乎夜不闭户。”
“不大好吧。”
“华裔无论居何乡总会锁门及煮沸食水。”
“欢姨观察入微。”
楼下客厅什么也没有,只得一张六尺乘三尺半原木大桌,哗,伍妹羡慕,这上边可搁多少杂物,起码可搁三本摊开大字典及大地图,还有两部电脑、写字垫、音乐器材、照片框……
但此刻桌上只有一大盘数十枚香气扑鼻的柠檬。
“欢姨,你的画呢?”
“在楼上。”
当然!有天窗的顶光。
伍妹摔下行李,飞奔上楼。
只见楼上大统间全辟为画室,却也空空如也。
画作呢,颜料及数百枝画笔呢?
欢妺倚住门口,“我退休了。”
伍妹不出声。
拉开屏风,是张白色双人床。
“这是客房。”
她的寝室在地库。
“隔那么远。”
“我以为年轻人最重私隐。”
伍妹说:“希望我届中年也生活得这样舒坦。”
“那你得努力工作,勤加储蓄。”
“什么时候开始?”伍妹笑嘻嘻。
“第一份薪水开始。”
“那多没味道。”
“这样中年后可以合理地有尊严地生活。”
伍妹走近窗边站着看风景。
“阿妹,让我替年轻貌美的你画一幅肖像。”
伍妹大喜过望,帮阿姨在储物室搬出工具画布,到底年轻,她忽然扔下所有,“唉呀,我累了。”
跑到床边,倒下,呼呼入睡。
醒来,已是傍晚,她找到浴室梳洗,天色暗拢,黄昏寂寥忽然袭人,伍妹换上运动衣,四处找欢姨,看到她坐在露台上一个人喝香槟。
“医生说可以喝酒否.”
“坐,伍妹,陪我喝一杯。”
“我要致电老妈。”
“我已向她报过平安。”
伍妹轻轻陪她坐在身边,那张旧藤椅一人坐太宽,二人坐嫌挤,分明是张情人椅。
这时,欢姨忽然喃喃说:“What if ……”
“什么?”
“如果当时没有那样选择——”
“啊欢姨,你是成功人士,根本不应有那种犹豫不决想法,一个人,在三岔路上要作出许多正确选择,才能像你君子坦荡荡般走到岸上休息,你没有憾事。”
欢姨微笑,“这是不让我诉苦。”
伍妹拥抱她,“你没有苦处,养好身体,我与你再往社交市场探险。”
欢姨仰起头笑一回。
“这里才叫住宅区,夜间静寂一片, 鸦雀无声,阿姨,都会没有民生,低收入者无家可居,中等阶层做一生房奴,孩子们读的是死书,老年人得不到应有照顾。天天又挤又吵……”
“你为什么留下?”
“爸的生意在那里。”
“还有呢。”
“在英伦大半年找不到工作,回去第二周就上班。”
“这就是原因,休息吧。”
伍妹参观阿姨睡房,又觉意外,睡房旖旎香艳:数盏茶色玻璃水晶吊灯照明、丝绒沙发、刺绣床罩,都是优雅的自来颜色,阿妹“哗”一声。
但是,也没留住那小男生。
欢姨给阿妹看手术疤痕,上一处下一处,各一寸宽,缝线还未拆,像两颗眉豆。
又是年轻的好处,要睡即睡,要醒即醒,毋须挣扎。
第二早醒转,只见中年女佣在厨房做早餐。
她笑对伍妹说:“她出去散步。”
“家里可有狗。”
“没有哩,多可惜,她说:有聚必有散,不如不聚,免得有一日伤心。”
伍妹大口喝黑咖啡大口咬香脆牛角面包,“她就是悲观。”
“你来陪她真好。”
“她仿佛已经痊愈七八成。”
女佣睁大双眼,“呵不,你不能只看表面,”忽觉多言,停一停,“我给你添咖啡。”
伍妹恻然,“她有哭吗?”
女佣不出声。
“那年轻男子,他可长得漂亮?”
这次有回应:“不但俊秀英轩,而且和善细心。”
刚巧有电话找伍小姐,原来是研究所找人,要求她即时上班,“我有三天假期”,“刚巧有个会议,希望你十一时到。”
女佣问:“可用我替你准备服饰?”
“不用。”
她在卡其裤白衬衫上罩一件深蓝色西装外套,十分简约。
出门,看到邻家两个孩子.
“告诉我你们叫什么名字”,“不”,“是否积克与芝儿?”“不”,“还会说其他话不?”“不”,伍妹哈哈大笑,“我叫妹,会在这里住一会,可以做朋友吗?”“不”。
研究所有车来接。
司机是同事,叫心扉,她欢迎伍妹加入队伍,并且预警:“生活苦闷,原以为本行男多女少,大有作为,谁知他们不是像冬瓜,就似苦瓜,全无可能性,百分之七十且已有家室,唉。”
伍妹微笑,没想到顶尖科学家关心的是这些。
其实她们自初中便决定投身科学,已成习惯,亦极少自觉科学有什么与众不同。
“说到我们的研究,近年的确大有突破:人造机械义肢与肉体结合,颇有成绩,但与上帝天工相比,粗糙幼稚无比;十分气馁,你说可是——Mai,那是法语五月的意思?抑或是中文[美]”
“伍妹,五月出生的伍家小妹。”
“多么爱娇的嗲名。”
“家母只生我一个。”
心扉说:“研究所十五巴仙是华裔,德裔老板要求如此,他认定只有华裔才会坐定做研究。”
研究所像大学学府,一群建筑物连绵不尽,设备包括宿舍餐厅泳池及网球场。
粗略参观一下,伍妹去到会议室。
上司是中美混血男子,一表人才,姓史东。说过客气话,立刻给她一枚电脑匙。
“你的工作表都在里头。”
伍妹走进自己小房间,一看题目,已经着迷,对牢已发展成绩及未解答疑团呆思。
欢姨的电话到:“羡煞旁人,社会需要你,研究什么?”
“——既然用义肢,机械手足何不三百六十五度旋转及可抬重物如一辆汽车,至少一张沙发。”
“这像是科幻故事情节。”
伍妹哈哈笑,“该计划需要纳米磁力发电人才。”
“回程请到糖果店一转,买两打她妃苹果,今日原来是小邻居三岁生日。”
“是那男孩?”
“他们是孪生兄妹,你没看出?”
“我对生活细节一无所知。”
“你去继续科幻吧。”
伍妹在网页找到糖果店地址,再把资料输入租赁房车导航仪,顺利抵达目的地。
噫,没有先进仪器,不知如何生活。
她抱着大盒甜食回到欢姨家。
那两个小孩在门口守侯,“我们可以看一下她妃苹果吗?”
“谁想看,你俩叫什么名字,今天几岁生日?”伍妹再也不放过他们。
“我是米禾,她是米珠,我们三岁,快把盒子打开。”
一看到苹果上蘸满巧克力及七彩糖粒,笑得合不拢嘴,他们家小狗悄悄走近站一边贪婪呆视。
这就是生活。
伍妹有顿悟,小小舒适家居、孩子、小狗、她妃苹果、还有球赛、功课、上下班……
何必说太多做太多想太多钻研不停好高骛远。
小朋友们各自带着彩色缤纷礼物袋蒞临,个个穿着漂亮花巧衣裳,围住孪生儿,叽叽喳喳,快乐地说个不停,十来个差不多高矮,像一大堆洋娃娃,可爱到不行。
伍妹意不舍得离去,恋恋看幼儿追逐叫闹。
忽见伍家女佣过来帮忙中,一大盘热狗与另一大碟水果,小孩们一拥而上,争先恐后,抢着抓在手吃,家长们忙替他们拍照。
忽然有组织地唱起“快乐生日”,闹哄哄捧出生日蛋糕,切开分摊。
片刻已吃得浑身奶油茄汁巧克力,又糊得一嘴。
伍妹凑兴,吹一下口哨,小狗奔近,她喂它吃热狗。
这时孪生儿父母过来与伍妹打招呼,欢姨也出现,送来最新电子游戏机。
欢姨轻轻说:“真难想像每天都这么过。”
“很快上学,很快毕业,很快争取自由搬走。”
“计划是这样。”
“看见那个小小四眼仔没有?真想捏他一把。”
“你正值生育大好年纪。”
“是你说的,有聚必有散。”
“但,”欢姨说:“子女不一样,他们体内有你的因子,是生命延续。” && 两姨甥踱步回家。
树上栗果仍不停落下。
怪不得叫栗子街。
整间住宅,都没有照片。
刚在踌躇,欢姨却取出照片簿,正中下怀。
“阿妹,过来看照片。”
他们在咖啡中添一匙拔兰地,一起看照相簿。
外婆与母亲阿姨合照、伍妹与父母照片、母亲与阿姨童年留影……这些照片,伍妈也有一套,伍妹想看的不是这些,“还有呢。”
欢姨想一想,取来另一本册子。
那是她自幼稚园至中学十二班的大头报名照,还有小提琴、国际象棋、游泳等比赛得奖图、十六岁生日舞会、大学毕业照……
“这是谁?”
两人合照,坐在公园柳树底长凳上,年轻的欢姨头发梳成一条辫子,脸面甜美如水蜜桃,身边年纪相若的男友钟情垂头看着她,两人漂亮得似时装模特儿。
“这是谁?”
“他就是What If。”
“只得这张宝丽来照片,你大抵不知宝丽来是什么,公园里游人叫我们代拍,也拍一张给我,廿五年了,四分之一世纪在指缝流过,一直忙读书写画。一直贪欢游览,每个城市住上整年,在医院病房自麻醉剂甦醒,才发觉一生已经过去。”
这番话既感慨又意识流,可是伍妹却全听懂了。
“你爱这男孩?”
欢姨点头,“最爱,与他分开后颓丧到极点,缺课,躲家中喝威士忌,白天不起床。”
“我怎么不知道。”
“你尚未出生。”
“有那么久吗?你俩看上去好不时髦,像KC牛仔裤广告,他像是混血儿,浓目高鼻,眼睫毛似小扇子,宽肩,长腿,漂亮之极。”
“他叫雅各,我到现在还记得。”
“是同学吗?”
“是,他兼职货车司机。”
伍妹本来不是势利的人,听到这里,也“呵”地一声,美术学生与货车司机,可能家长要反对。
“外婆有无不高兴?”
“他们不知道这个人,我了解他们为人,他们不会看低任何职业。”
“是,是,当然,那为了什么?”
“是我们年轻,经不起考验。”
“怎么会呢,既然相爱……假使有人用这样深情目光看我,我一定跟牢货车。”
“你们这一代,廿一世纪,不用垦荒,独立有主见,那年我只得十七岁。”
“那么小就恋爱,早熟,不幸。”
“不知怎地,渴望见到他,握他大手,喜欢他抚摸我头发额角,一种说不出的甜蜜温馨,至今感觉犹新,尤其是他的亲吻与厚实肩膀,靠近他就开心。”
伍妹微笑,那雅各,他也会记得吗?恐怕不。
“他住何处,以后再有见面吗?”
欢姨摇头,忽然沉默。
“说下去呀,请把实情告诉我。”
欢姨却说:“我也知道,经过全身麻醉,醒来必是另外一个人,你看我,唧唧像个小女孩般回忆倾诉往事,中门大开,多么愚昧,太羞愧了。”
“欢姨,不要多心,我喜欢聆听。”
她已经站起收好老照相簿。
两人说些别的,各自休息。
半夜,伍妹做了件奇怪的事,欢姨所有抽屉均无上锁,她悄悄取过照相簿,把那张合照取出扫描到她的手提电脑内,又再放回原处。
好照片放大细看。
那雅各一头浓密发卷,一串串像小螺丝,浑身汗毛长长,男性气概十足,却又十分俊美。
小女生喜欢嗅他气息靠近他肌肤也属人之常情,异性相吸嘛,在酒吧或聚会中,有好看男子主动接近,伍妹也觉得开心,会得展露整齐雪白牙齿。
男女双方都在寻找健康漂亮具生殖能力可传宗接代的另一半。
那雅各,在十七岁少女眼中,自然富吸引力。
伍妹合上电脑休息。
第二天,她与同事心扉到医院参观医生做人工髋骨手术。
心扉说:“天不怕地不怕最怕血肉模糊。”
她俩穿上口罩长袍站在一边观察医生把钛金属人造髋骨接驳人体,该附件由她们公司生产。
主任医生口气有点傲慢,“该附件失败率达百分之七,阁下需努力躍进。”
心扉气结,闷不作声。
伍妹很妙,轻轻用油丝般声线说:“本来就是,人工怎会胜天,应该由医科努力钻研肢体再生……蜥蜴做得到,人类为何不可以?你们的干细胞培殖术呢。”
手术室空气凝固,当下只听到仪器叮叮声。
散会后心扉握着阿妹的手响亮吻一下。
“那年轻手术医生真该死。”
“我所认识的医生大部份都仁心仁术,不过他说得对,各种机械零件的确有躍进空间。”
“让我悟回去好好钻研。”
“叫公司让金属科与纳米动力科同事一起开会。”
“明白。” && 傍晚,与欢姨吃过鸡汤银丝面,一起闲聊。
“欢姨,你有白发否,双眼老花,又怎么办?”
“想知道什么?”
“如何优雅老去。”
“勤力洗洁护理肉身,不烟不酒勿沾毒药,睡眠充足,还有,不可吃饱,常带三分饥。”
“恋爱呢?”
“多享受异性陪伴,勿奢望对方仆心仆命。”
听得伍妹大笑。
“看我们两姨甥名字就知道长辈爱惜我们,却无寄望,我叫阿欢,你叫阿妹,完全胸无大志,若叫巾帼或是英雄,那才惨情。”
“欢姨,雅各姓什么?”
“他姓利,中英混血,在魁省读美术学法语,开货车帮补生活,一次接载我们往郊野写生认识,他一直站在身畔,并不多话。”
“他多大年纪?”
“比我大一点吧,廿岁左右。”
“还有呢?”
“累了,明天你还需上班。”
伍妹与母亲通电话。
“阿欢晚上可有哭泣?到她房门外悄悄观察呀,身子可完全康复,她愿意回来与我共住吗?”
“妈妈,欢姨会得处理她的生活。”
“阿妹,她掩饰得妥当而已。”
“那也不简单,何必强逼她把疮疤给我们看。”
“她有跟你说起那人否?”
“她说的,是另外一个男子。“
“什么,她已找到新男友?这阿欢!”意外惊喜。
“不,是她十七岁那年,在魁省学习认识的男孩。”
“她去过魁省?我不知道。”
“她在该处逗留半年,学法文,可有印象?”
“没有,她神出鬼没,四处游学,羡煞旁人。”
“他叫利雅各。”
“完全没有听过,这人又再出现?唉,过去事就算了。”
“他完全无影踪。”
“照说,阿欢有点名望,她拥有好几个网页,举手可以查到下落。”
“或许,他已忘记她。”
“阿欢情绪低落,极度不得意之下才会想到该类往事。”
伍妹不出声。
“你陪她多聊天散心,也就功德无量。”
“我也这么想。”
电话会议结束。
伍妹对静寂栗子街也已开始习惯。
邻家孩子叫她“妹姐”,她妃苹果功能超卓。
过两日,有人寄美医药Gemma杂志给她。里边有一篇报告,详述计划人类肢体重生,或,至少在实验室培殖成功接驳重生。
一看就知道是那因傲慢吃了柠檬的手术医生寄来。
阿妹不知他名字,只见一张名片上写着海亮两字。
海外华裔都用心给子女平和别致名字:已经身在异乡,礼不可失。
回家,看到邻家两个幼儿在厨房咚咚奔走,拿锅铲打架,女佣一脸无奈笑意。
“嘘,嘘,阿嫲要做饭,跟妹姐出来。“
女佣报告:“邻居太太哭泣,你欢姨过去作陪,还未回来。“
“什么事?”
“先陪她去看妇科,孩子们托放这里,回来后一直在劝慰她。”
“发生什么事?”伍妹不安。
“回来了,回来了。”
欢姨吩咐:“做几杯长岛冰茶,多放柠檬。”
这时幼儿们爬在伍妹峰上看动画,倒是静下来。
欢姨让孩子妈抹一把脸,梳理头发,她要领子女回家,幼儿们又不情愿。
她忽然又流下泪。
伍妹忍不住。“远亲不如近邻,有什么大家商量。”
邻居太太问阿妹:“你若意外怀孕,怎么做?”
伍妹极之坦率:“我已成年,一向谨慎,这事不会发生在我身上,但是万一意外,经济独立的我一定会辛苦九个月生下婴儿。”
“呵,你与阿姨意见完全相同。”
伍妹凝视她:“你有丈夫有家庭,添个孩子不为多,不能有别的想法,小生命诚可贵是上帝礼物。”
“但是那么吃苦!迄今没有一晚好睡,每日廿四小时在又脏又臭家里打转,没有片刻自己空间时间,再添一个,不知到几时才能看报读书。”
伍妹恻然。
欢姨说:“这是你福气。“
“太太,你坱要放假,把孖儿丢到长辈家,你们两夫妇去坐邮轮。“
“我又不舍得,呜呜呜。“
欢姨忍不住笑。
幼儿连忙扑上,“妈妈,妈妈,别哭。“
这时他们的爸也下班回来,找上门,接妻子。
周到的女佣把食物装在透明盒子里交给他们,“不要做晚餐了,你俩吃猪排饭,孩子们有芝士意粉。”
一家人再三道谢离去。
阿妹问:“你累吗?病人陪着别人看医生。”
“你说做人烦不烦,有人想要孩子多年做人工手术,又有人不要孩子痛哭失声。”
“她会好的。”
“软弱者不宜为人母,也真吃苦,她说她时时在孩子哭闹时累得慌,我叫她把孩子送到这里。“
“你不怕吵?”
“任他们满地跑好了,我没家具,不怕。”
“Motherhood is not for the whimp.”
“我最怕他们的粪便。”
她俩骇笑。
“你说会把孩子生下,那是真话?”
阿妹点头,“我最爱小孩与小狗,看到他们,整个人融化。”
“但抚养至成人,又是另外一回事。”
“我会尽力做妥。”
“所以说,女子首要经济独立。“
“那时,雅各与你,都不够收入吧。“
“一支冰棒两个人吃,也不用太多零用。”
“为何分手?”
“我要回家升学,他没想到过去东南亚,我建议结婚,他忽然说:[这对我不公平。]”
“蠢货!”
“这句话深深伤我的心,我头也不回返家,从此不再与他通讯,并尽快认识别的男友,这件事一直埋心底。”
直至今时,莫名其妙,渐渐浮现。
“What if 我一直在魁省陪他,直至他有能力组织家庭,What if 我沉得住气——”
伍妹不出声。
她那一代女性,凡事没有太多反悔,决定后就往前走,任何纰漏后果自负。
阿妹断然说:“他爱你不够,忘记他。”
很生气地去休息。
那是第一个辜负阿欢的男子。
伍妹知道起码两个例子,朋友在暑假回家与异性邂逅一见钟情,闪电结婚,许下终身承诺,携眷回原居地安顿下来。
那利雅各为什么不情愿?
同样例子,那些女子条件比欢姨差得多。
但是,有一把细小声音在伍妹耳畔说:“这一切同条件无关,这是一种因缘。”
阿妹忽然想起一则故事:英女皇维多利亚十八岁加冕,德国阿尔伯王子第二度亲身往伦敦晋见,希望获得婚约,那一日,年轻女皇在宫中梯级顶看到王子走近,她在日记中这样写下印象:He is beautiful!
有画像为证:他的确一表人才,但与女皇心仪诗人拜伦相比,那真还差了一大截,女皇偏心订姻缘。
第二早开会,专家这样说:“利用纳米材料混合干细胞,注射到人体损坏部位修补,也让干细胞发挥功能,经过测试,该纳米纤维水胶是目前最好一种。”
同事心扉说:“必须与金属结合!且生产动力。”
“以下是测试中公式”
会议持续了一小时。
散会后伍妹说:“离临床测试遥不可及。”
心扉却答:“不会比月球更远。”
伍妹领会,“你说得对。”
“要看到你的笑容很难呵。”
“我时常嘻哈大笑。”
“同事们不认为如此。”
“心扉,我要找一个人,从前托私家侦探,此刻可在网上做人身搜索,但我私人电脑中无搜查软件。”
“人事部有,我带你去,找谁?”
“二十五年前一个人。“
“你还没有二十五岁,你出生之前的人,找来何用?”
“我代别人寻找该人。”
“嘿,要多奇有多奇,都说在东方长大的人心思特别缜密神秘,果然不差。”
伍妹忽然问:“你可会寻找失去时间?”
“我眼下不知有多少事做,该项目做了近年,毫无进展,眼看快要卷铺盖,何来闲情逸致。”
伍妹笑,是,缅怀过去,恋恋不已,真是富贵闲人的华丽嗜好。
心扉与她到地库人事部电脑室,整间小房间用铁丝网笼子罩住,她们站笼外交谈。
伍妹出示照片及姓名。
人事部主管也是年轻人,吃惊问:“多少年之前?”
心扉笑,“你不是扬言可以找到埃及图腾卡门皇的今日后裔吗?”
“我尽力而为,但只限于北美,我们没有欧亚两洲的资料。”
“你可以托朋友向全世界搜索。”
伍妹听着有点吃惊,“这不是说,全球之内无处可躲吗?”
心扉笑:“自从有了电话簿之后,人类已经无处可避。”
大家嬉笑一阵。
“需要多少时间?”
“我拨了档案号码,电脑自会搜查至获得答案,像警方核对指纹,给我四十八小时吧,我会键入政府各部门记录。”
“那是非法所为。”
同时得意洋洋,“大气电波属于每个人。”
心扉对伍妹说:“不要理会那么多,我们走吧。”
“政府重要部门网络一经非法入侵会得哔哔叫及时锁实。”
“不干我们事。”
阿妹啼笑皆非。 && 下午,她建议了几个设计图样,如此这般,可增加义肢活动能力:“增加四十五度活动能力,手可以转到背后理发,瘙痒,扣上扣子。”
同事们认为任何新思维都可以刺激进度。
疲倦地回到家,要求喝啤酒。
欢姨问:“怎样可使你振作?”
“把你的爱情历史告诉我。”
“知道也无用,你这一代的价值观与我们不一样。”
“我读咆哮山庄还不是落泪。”
“因为不可能呀。”
“想念一个人那么久,二十五年,比我的一生还长,更加稀罕。”
“就那么多,已经说尽。”
“不,一定还有,他头发与眼珠是否棕榄色,他可爱笑,笑声如何,他谙华语否,他可是接吻好手?”
“是,是,是,之后,没有人胜过他。”
“呵。”阿妹代欢姨心痛。
欢姨拍拍阿妹肩膀,“记忆骗人,也许,他已病逝,或遭遇意外,可能,他已秃发,体重三百余磅,或是潦倒,终日酗酒打女人,阿妹,人生无常。”
所以要悄悄建仓,莫让两个当事人知道。
“你可有送他什么信物?”
“有也早就丢却。”
“他呢,他可有给你什么?”
“只有些许回忆。”可能,已是最宝贵不过。
“可能那时,你们的经济情况真的欠佳,他带着你,你会吃苦。”
“这些年来,我急急要忘记这个人,直到今日,才发现根本没有什么需要忘记,我根本无所记忆。” && 第二天上午,伍妹与同仁整理设计图样交上,下午,上司召伍妹说话。
他摊开复杂图表:“伍博士请问这是何物?”
“眼睛。”
“什么?”他张大嘴。
“人类不是一直盼望拥有第三只眼睛?微型摄影机置手掌中央,可在眼镜装备中视物。”
上司发愣:“二郎神君。”
“至少,以后可知放冷箭开冷枪的哪个敌人。”
“不一定是敌人呢。”
同事们都笑起来。
事后心扉这样与上司说:“认识伍博士,才知什么是天份,一切难题,她好似早已预知解答方案,顺手写出微积分公式,迎刃而解,而且好像纳罕:你们不知道吗,令大家目瞪口呆,而且据她说,她在学校副修美术,那才是她的强项。”
上司不出声,有些人,就是那样得天独厚。
“她去年一共为公司争取到三项专利注册,厉害。”
“为什么到维蒙这种小地方?”
“寻人。”
“什么人,男或女?”好不神秘。
“照年龄推测,我猜想也许是生父。”
“嘎?”随即发觉,闲话直说人非,可能有点不对,于是汗颜,谈话中止。 && 消息来了,人事部电脑组找伍博士。
伍妹略为紧张,她在电脑房外看进去。
那同事与各类仪器关在铁丝网笼里头,像实验室内动物,既怪异又有趣。
为着保密,他每天只能进出各一次,严防旁人接触到电脑资料,对电子行业来说,泄露机密,等于判死。
“伍博士,你要寻找的人,叫利雅各,今年四十三岁,缺乏近照,他没有驾驶执照,不参与任何社交网络,只有公民档案,我设法取得他护照号码。”
“任何近照也无?”
“这是护照上三年拍摄近照。”
照片打出,所有护照上男女都一个样子,欢姨曾说,一次相中人竟像红印第安人。
同事说:“一双眼睛颇具神采。”
“可否打印?”
“那可真的违法。”
“地址在何处?”
“该人无固定地址,他连登记的电话号码也无,可能都是借用。”
“收入,何以为生?”
“那就得佩服我了,查得一家公司,叫洪荒艺术,属于母公司宇宙机构所有,而宇宙的百分之三十二持有人,正是利雅各先生,这说明洪荒公司的东主,也正是利先生。”
“他是一个生意人?”好不意外。
“利雅各是一个十分出名的艺术家,洪荒公司专代理玻璃艺术品,旗下十多名出色艺术家。”
“利君本人于去年退休,他把厂址与锅炉都出售给宇宙机构,但退幕后仍然经营生意。”
“他的艺术作品可有录像?”
“洪荒每年制作纪录片,介绍各种美术作品,以广招徕,我已下载。”他把光碟交给她,“我虽不懂艺术,也觉精妙。”
“他的住址呢?”
“洪荒公司地址在这里。”
他打出一幅地图,噫,阿妹一看,认得是加国卑诗省西海岸的夏洛蒂皇后群岛,原居民土著海达族原居地。
“其中长公主岛是洪荒厂址,该岛无陆路可达,最方便是乘一种叫海鸭的水陆两用小型飞机。”
伍妹沉吟,长公主,即君主第一名女儿,现任长公主是伊丽莎白二世的女儿安妮。
“私人岛屿?”
“可以如此说,他们自给自足,有面包工厂,还养着乳牛,蔬果更色色俱全。“
呵,利雅各在过去二十五年没闲着,他建立了小小王国。
“他结婚没有?”
“没提到,博士,我的任务已经完成。”
“明白,心扉说你爱吃这款香槟软心巧克力。”
阿妹把一盒糖果递进铁丝网笼子。
他感激流涕:“聪敏灵巧俏丽的你救我贱命。“
同邻居小孩一样,为着些许甜头,什么都肯做,放弃所有原则。
回到座位,阿妹把所得资料默出,然后,观赏洪荒公司代理的作品。
记录片拍摄得十分朴素顺眼,那 Princess Royal Island 分明是个度假区,风景如画,大片原始温带雨林,美洲杉高耸入天,蓝天白云,叫人神往。
展出作品就不怎么样,阿妹本身是美术系高材生,每交出一件作品,教授亲自从办公室出来与她握手赞美,她眼光独到,只觉得该些玻璃作品制作精妙,可惜纯系装饰品,现代公寓里放几件,锦上添花,如此而已。
利雅各本人也有展出作品,一个系列是十来只瓶罐,小的手掌大,大的半身高,有一只瓶口有数枚松果,还有一只小小大尾松鼠,叫阿妹喜欢,这人尚有若干童真,相当难得。
还有一组已为某博物馆购下,是巨型制作,用手搓麻绳挂着各种瓜果,粟米尤其多,琳琅满目,题目叫《丰收》,数一数,挂件约莫百余件。
阿妹深呼吸数下。
这不是她伍妹自幼所向往的艺术家生活吗。
可惜,为着父亲意愿,她不得不多修一科机械工程,与动力、引力、磁力、电力、热能打交道,放弃她的艺术才华。
阿妹巴不得及时赶回家把利雅各得近况告诉欢姨:他活着,而且活得极其妥当,他没有辜负你一直惦念他。
但且慢,他们男女双方有意思知道这些消息吗。
他们想再度见面否?
阿妹顿时紧张起来。
做人切忌自作多情,又云:多情却被无情恼。 && 下班她带着冰淇淋,先送到邻居。
欢姨不在家,佣人说她出门覆诊。
阿妹飞车往医院接她,赶得一额汗。
到了医生处,欢姨还在轮候。
“预约还要久等!”
“是我早到。”
轮到欢姨,阿妹挤着要跟进。
欢姨不禁说:“请予我一些私隐。”
一言提醒阿妹,她是一个后辈,凭什么擅做主张打听阿姨私事,长辈讲,她聆听,已经足够,一出房门,应即时把说话内容丢到脑后才是。
阿妹即时坐定等欢姨出来。
“没事吧。“
“取些宁神药而已,你怎么赶了来?”
“妈妈叫我照顾你,我不放心。”
“别紧张,我一直过着清净独立日子,我不惯有人在身边婆妈。”
“我也是。”
欢姨轻轻抚摸阿妹脸庞。
阿妹忽然说:“我渴望爱人,也希望被爱。”
欢姨笑出声,“真是个孩子,你这样缠住人,就叫作爱?”
阿妹不出声。
再次回家,邻居两个幼儿奔出,一人抱住阿妹一条腿不放,大叫妹姐,怪不得一些太太不停生孩子,只有孩子才懂痴缠之艺术。
傍晚阿妹说:“我想到西岸走走。”
“你可住我在温埠小公寓。”
可见欢姨到处都有物业。
“又要忙着去见一个人?”
“不不,呵,也可以这样说。”
“耐心一点,等那人来见你。”
阿妹不禁笑出声,“真的?这一招‘我不在乎你’还管用?”
“至少可以节省时间旅费。”
欢姨经验老到,说话句句有理。
“我去看那些生长五百年,树高三百余尺的美洲杉。”
“我也向往。”
“欢姨,一起动身。”
她摇头,“我与你的生活节奏不同,凑合有问题,各管各比较自由。”
“欢姨,你不愿作出任何承诺。”
“卓康也曾那样讲。”欢姨一时不察说漏嘴。
阿妹轻轻问:“卓康是谁?“
“去几天?”
“一个周末足够。”
那幅肖像作品渐渐完成,只见阿妹穿白背心牛仔裤似一个男孩般坐旧藤椅上,脸容慵倦,一副“我想爱人亦想被爱”模样,嘴角似笑非笑。
“呵,欢姨,我哪有如此好看。”
“你容貌胜我笔下百倍。”
欢姨作品十分讨好,故此订价昂贵,达到数千美元一方尺,她是成名肖像画家,收入不薄。
一对那样出色艺术家少年不能在一起,真叫人惋惜。
她要价十分稀奇,当事人长相越漂亮,收价越高,理由:“你相貌平凡,我画得漂亮些,大功告成,你已经那样好看,我得加倍用心。”谁会否认自身相貌标致?
她先把画布髹一层淡淡明黄色,然后才打草稿,她的标志是在人物发尾用颜料溅出一片碎斑,具点睛作用,感觉精妙。
阿妹肖像也不例外,她用笔沾上颜色,迅速把笔杆拨动,颜料化为细碎粉末珠一连串朝画布飞出着陆,整幅肖像灵活起来。
阿妹笑说:“画龙点睛。“
“你也终于学会说话。”
伍妹在傍晚动身,那样,她才可以趁清晨乘水陆飞机往离岛。
她带着随身法宝,那是她的手提电脑,像第三只手或眼,再也少不了它。
上飞机之前,她收到心扉电邮:“发展商满意设计图像,并且同意应保留中眼,可予驳肢者新奇鼓励作用。”
伍妹回答:“极之高兴。”
飞机往西岸,她呼呼入睡。
到达温埠,夜未央,她乘计程车到公寓,这才佩服欢姨财力,公寓在市内观光区海滩路,面对著名祥和美丽的英吉利湾,可观日出日落,她放下行李淋浴更衣。
电话联络小型飞机运输公司:“往长公主岛,最快什么时候班机?”
“伍小姐是吗,往该岛并无定时班机,你需特订专机。”
“没问题,我想明朝清晨动身。”
“明晨太阳于六时三十七分升起,请你用信用卡付订金,于六时之前抵飞机场。”
“明白。”
她付妥订洋。
还有时间,一般人都知道温埠山明水秀,阿妹却听说温埠夜生活异常精彩,欢场女侍应北美最漂亮。
她打算逛酒吧开眼界。
走了几间,同样只喝啤酒,越来越寂寞。
观光区不夜天,有年轻男子与伍妹搭讪,他那强健身体炙热,近距离可感觉到体温,阿妹忽然脸红。
那年轻男子的口气直喷到伍妹耳畔,有点痒。
“你肯定是游客,韩国还是日本?”他强壮手臂护着她腰。
伍妹连忙握着酒瓶返回街上。
她吁出一口气,心中有多向往是另一回事,她看看时间,差不多,回公寓取过证件,电话响起,对方说:“伍小姐是否,特此通知,我们刚好有一架载货飞机往长公主岛,飞机已有两位乘客,你若愿意搭顺风,那么,订金已经足够。”
“愿意。”
“飞机号码九四一三,飞机师唤尚,准七时起飞。”
九死一生,阿妹啼笑皆非。
她叫车前往。
天想亮不亮,气氛动人,不知怎地,朦胧晨曦老叫她想起濒临分手的情人心绪,可是一刹那,太阳自地平线升起,金光四射,叫人睁不开眼,结束愁绪。
阿妹叹一声:“ The sun also rises.”无视人间喜或悲。
到达停机坪,一双新婚韩裔蜜月夫妇比她早到。
那新娘子穿着窄身衣裙及高跟鞋,浓妆,娇小身形。
飞机师自驾驶座位跃下,“嗨,我是尚,今晨载你们往长公主岛,请问订妥旅社没有,我可以代为服务……”正在噜苏,忽然抬头,看到晨色金光下俏丽的伍小妹。
他怔住,朝她呆视。
伍妹只会笑,竟有这样好看的男子,一头棕色卷发垂到肩上,浓眉大眼宽肩长腿,朝气勃勃,活生生上演年轻动力。
这时他也笑起来,半响,才把旅客行李扔上飞机。
新婚夫妇坐在后排,阿妹贴近司机。
“请系好安全带,我们起飞。”
不到十五分钟,已可看到著名的深水港标捷湾。
韩裔男子突然叫人:“对不起,我妻子不适。”
阿妹转头一看,不好,那浓妆的新娘面如土色,已支撑不住。
阿妹连忙取过座位背袋里纸袋,跳到后座帮忙。
那女子呕吐大作,几乎连五脏都呕出,痛苦万分。
司机转过头看,“怎么了,晕浪?”
阿妹对他说:“请双目朝前,安全驾驶!”
她服侍那女子半躺下喝水。
韩籍先生说:“我们不去离岛了,打回头可以吗?”
尚答:“可否忍耐,三十分钟就到,回头时间也差不多,停机坪未必有空位。”
那女子饮泣,娇滴滴不宜离开城市。
她呕吐已经停止,反正胃里只有那么些酸臭残余食物。
阿妹在行李袋里取出毛巾,洒上瓶装水,敷在女子脸上,让她躺在丈夫大腿,“双臂抱紧他腰身,闭上双目,你不要当在飞机上,想想昨晚蜜月套房温馨。”那年轻丈夫不住低声用韩语抚慰怯弱妻子。
尚轻轻说:“谢谢。”
飞机终于缓缓降落,停到水面,溅起水花,接近码头。
工作人员立刻上前接力,打开舱门。
那对夫妻扶持着走出,她把毛巾还给阿妹,阿妹一看,差些笑出声,只见毛巾上清晰印着一个面谱,黑色双眉,蜜色的脸,红色嘴唇,韩女落妆后一张洋娃娃小脸楚楚动人,倒是比浓妆顺眼。
当地旅会派司机与车子接走他俩。
车子驶动又停止,韩国人再下车向伍妹鞠躬道谢,并且问尊姓大名。
阿妹只说:“我叫五月,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尚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伍妹站在码头边深呼吸。
这空气如水晶,她贪婪地仰头,享受日光,一边尚与伙伴把货物卸下机舱。
阿妹拎起行李,尚赶近,“你往什么地方?”
阿妹抬头,发过力的他脸与额全是亮晶晶汗珠,一颗颗闪光,煞是好看。
“我往洪荒玻璃制作工场。”
他意外,“是吗?你去该处做什么?”
“参观。”
“我也正往工场送货,你愿意,可搭顺风车。”
两程顺风。
阿妹看一看他的小货车。
长公主岛面积并不小,长百多里,宽七十里,步行要走好几天。
“来,”尚笑说:“先喝杯咖啡。”
阿妹说好,走进码头附近小餐厅。
尚叫一客伐木工人早餐,著名加国烟肉足足半寸厚,双蛋,还有一大堆煎薯蓉与克戟,怎么吃得下!
尚却老实不客气大嚼。
阿妹只喝咖啡。
他伸手取糖浇在克戟上,阿妹看到他手上全是厚茧,这是一双光荣劳工手。
“你喜欢玻璃作品?”
阿妹凝视他,作出一项猜测,“你是洪荒员工?”
“你好眼力。”
“那么多重身份,忙得过来?”
他露出雪白牙齿,“我本来只负责接载送货,一晚,接到一名客人,他叫卓呼利。”
呵,美西雅图著名玻璃艺术家。
“我恳求他收我为徒。”
“他怎么说?”
“他说不敢当,但如果我真有兴趣,那么,凌晨四时三十分,到洪荒工场门口等候。”
阿妹听得津津有味。
这是工人推开餐厅门,“尚,要开车了。”
阿妹跟他上车。
她追问:“你没有睡过头吧。”
“我兴奋的不能入眠,四时到工场等他,他教我用管子吹气入玻璃熔浆,从此我不愿离开。”
“他逗留多久?”
“他是场主好友,他教足我一个月。”
“玻璃,其实是矽土粉末吧。”
“洪荒大量采用颜色不透明玻璃,十分创新。”
尚讲到喜欢的事物,神采飞扬一如孩子。
这时,伍妹缓缓问:“洪荒的场主是什么人?”
“他是个怪人,已经退休。”
“那么,谁是当家?”
“你也想学艺?”
“随口问一下。”
车子驶的很快,在小路中穿过高大丛林,这条路,真正由人走出来。
“工场附近有B+B。”
“好极了。”
“每到夏季,不少游客前来工场参观,你比较特别,你似有目的。”
“游览也是目的。”
车子在小旅馆前停下。
可是尚没有离去的意思,他在琢磨如何开口。
阿妹站在车旁等他。
旅馆老板娘走出问:“一位?住多久?”
阿妹答:“三天。”把证件给她登记。
尚低声警示:“不要乱走,这是野外,人与野生动物共争生存地盘,女子周期尤其不宜走入森林,野兽嗅觉灵敏,会得追踪而至。”
伍妹又长一智。
他开动车子,又探出头,依依不舍,“你要观光的话,我可以作陪。”
“有什么观光点?”
“乘绳索升降机登上最高杉木树顶,可看到亚洲。”
阿妹摇头,“我虽略比韩国太太强壮,也会畏高。”
“徒手爬石山、冲浪、独木舟、观鲸……”
“怎么都与野外有关。”
“小姐,这正是原始森林。”
“我想一想再答复你。”
这时,旅社的寻回犬扑出与尚亲近,他熟稔大力搓揉它头与颈,呵呵笑。
乡下人真开心,不是说可以完全避开尔虞我诈,三刀两面,干活到底纯真得多。
阿妹上楼休息,小房间清洁明亮,叫人欢喜。
她欣见接驳口,打开手提电脑,处理一些工作,与公司诸人联络,回答问题,跟欢姨通话。
已经很接近了,也许这一两日可以见到利亚各。
阿妹揉揉双眼,咚一声倒床上。
醒来天色已暗,她肚子有点饿,走到楼下,看到一个人背着她坐在餐桌前吃晚餐,她认得他宽厚双肩,这正是尚。
她走近,他的晚餐比早点还惊人,满满一大碟子,牛排厚如手掌,起码十二安士,加上龙虾尾与牛油酱,一边喝啤酒,一边咀嚼,这么爱吃,也不见他胖。
阿妹看的发獃,只要些许沙律。
他笑,“吃得似小鸟,怎么干活?”
“你怎么来这边开餐?”
“店主是我阿姨。”
原来如此。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吃鳟鱼最好,今晨渔获。”
他抹干净嘴巴,“带你去工场参观。”
阿妹大喜。
她边走,边说:“这么说来,名师出高徒。”
“本来没那么顺利,我不该那么说,师傅工伤左肩脱骹,所以全职用我担任助手,我从那样开始。”
“他已经痊愈吧?”
“回西雅图做手术成绩理想,可是又轮到场主受伤。”
“你是指利雅各?”
“他伤势比较麻烦,只得遵医嘱退休。”
“性格孤僻的人往往受不起打击,他脾气进一步怪得不能再怪。”
“怎么说法?”
“到了。”
只见工场建筑物像小型体育馆,一个篮球场大小,设观众席,当中坐着洪洪锅炉,一股强烈热气冲得阿妹往尚的身后躲。
这不是一门便易的手工艺,师傅光着上身,头上绑布巾,浑身油光,一额汗,正在操作:把铁管举起大陀玻璃浆伸入烈火烤软,取出不停转动,维持椭圆形状,助手趋近双手用厚湿报纸夹贴,搓出形状,玻璃不断冒出白烟,师傅举起通心铁管,吹一下,又再在木砧板上滚动,有人大叫:“尚,你坐在那里做观光客?”
尚笑着剥下外衣走近他们,施出看家本领,一下子把玻璃团滚成一只小缸模样,趁着热气,在颜色粉上滚动,颜料立刻在缸上化为七彩条纹。
阿妹看得发獃,那些步骤迅速进行,像变魔术似,少些功与力都不行。
尚全身肌肉贲起,目光专注。
助手这时站在缸口贴上装饰品,玻璃冷却后颜色转暗,助手轻轻敲断粘着铁管一头,那只缸落下,他捧着玻璃缸到冷却炉过夜。
这时阿妹双目受暗红炙热炉火营销,有点干涩,坐那么远,都有烤焦感觉,不要说是在近处的工作人员,多么奇怪的一门工艺。
尚走回,阿妹大力鼓掌。
他取回上衣,“还过得去吧。”
“大家都爱煞这门手艺,既然还能维持生活,都不愿返回市区。”
阿妹不出声。
她原先一直不明白原居民为何总不愿融入现代西式主流社会,他们恋恋过去游牧生涯,不欲接受西方教育,此刻,她似乎略有顿悟。
尚这样说:“一看就知道你是读书人,我与你刚相反,我去到十二班就放弃,考两次中学毕业试都未能及格,英国文学与微积分均叫我头痛无比,我只对伐木驾驶货车飞机滑浪有兴趣,我会一生留在长公主岛。”
可是,再过若干年,岛屿也必然发展的得像市镇。
“你远来是客,我送一件制成品给你。”
阿妹大喜过望,“你刚才把玻璃缸敲下,留在铁通上那一团蒂,给我就很好,我可以当纸镇用。”
尚微笑,走回炉边,找到那团剩余玻璃,在上边盖一个印,用湿报纸包起,交到阿妹手中。
“谢谢。”
“不客气。”
走到户外,一冷一热,阿妹打一个哆嗦,尚立刻脱下外套罩在她肩上,有男伴就是那样好,阿妹拉一拉衣襟,尚的体温叫她温馨。
那是女子渴望男友拥抱的原委之一吧。
晚上雾岛空气濡湿,尚的卷发一圈圈垂额前,阿妹真想伸过十指大力搓揉。
她保持三四尺距离,却一直微笑。
在车上她忽然问:“车辆如何运到岛上。”
“你这书呆子,没有陆路有水路,大小船只络绎不绝。”
阿妹哈哈笑,她手中那团玻璃缓缓冷却,她轻轻打开,深绿色一个小小甜圈饼模样,有丝丝银光,一边印着“洪荒”二字,真是漂亮,她小心收到手袋。
尚看着她,“我在网路找你的名字,遍寻不获。”
“我是普通人,何来记录?”
“面书上有全世界人类记录。”
“我可以肯定你不在其内。”
他笑,“我住乡间。”
“你也不喜欢热闹。”
“第一眼看到你,以为高挑标致的你是个模特儿,继而发觉你事事胸有成竹,不慌不忙,才蓦然觉得——”
“叫你费猜疑——”阿妹微笑。
“还有股干涩的幽默感,你做何种职业,我猜不到。”
“我读机械工程,与生化相结合,设计更有效义肢及人造关节。”
尚肃然起敬,“佩服。”
阿妹开心,“每次都得到类似赞赏。”
“没想到乡下人也懂得欣赏吧。”
“意料之外。”她笑嘻嘻。
尚既好气又好笑,笑到一半,忽然怔住,自甫见面就用各种借口缠住,在她身边,快乐似更加快乐,欢畅像加倍欢畅,这是何故?
以往约会,这次完了订下次日期、临时有事,取消再约、毫无问题,但对这陌生女子,尚只希望约会时间永不止休。
阿妹见爱笑爱讲的他忽然静默,觉得奇怪,不由得打量他。
只见尚明亮双目忽而隐约露出伤感之情,他怔怔抬眼凝视她,她来不及避开他炙炙目光,只得对视。
尚忽然问:“这些年来,你在何处?”
“我读书做事。”
“此刻又为何来到离岛?”
阿妹答:“我来观光。”
“请实话实说。”
这是路口忽然一阵扰攘,尚开亮车头大灯,“你在车上不要动”,他关紧车窗下去看个究竟。
有人打开探照灯朝一棵树顶射去。
啊,阿妹可以清晰看到近树顶爬着一只棕熊。
熊会爬树!而且可以爬得那么高,好不惊人,它高高在上,虎视眈眈,伺机扑杀地面猎物,而且必咬头颅,牙骹强劲可咬碎颅骨。
只见有人举起猎枪瞄准。
啊可怜,毛毛玩具用以作为模型的生物,今日与人类势不两立。
只听见啪一声,熊自树干落下,嘭咚,摔到地面,虽说厚皮厚肉,到底自数十尺堕下,阿妹震撼,没想到一小时不到的野外离岛旅程,可以看到前所未见之物,闻所未闻的事。
车门打开,尚探头进来,“咦,怎么了,你是巾帼,为何流泪?”他伸手抹去阿妹脸上眼泪。
“那熊——”
“身长约八尺,是中熊,出来觅食藏脂肪预备冬眠,放心,只是麻醉剂,运到原居地放生。”
“你怜悯他?嘿,熊的外形胖墩可爱,生性极之狡黠,它爬那么高树干上,为着一扑而下,冲力加体重,起码一千磅,所向披靡,它的爪子弹出肉掌是四寸长,其他动物皮开肉烂,我见过大棕熊连铰扯脱旅游车锁住车门,它是十分可怕动物。”
“但这里是它们家乡。”
“这是环保仔口吻,土地也是人类家居,我们也在地球上住了不知多久。”
“和平共处。”
尚忽然打开车窗唤人:“大卫,过来一下。”
那持枪大汉走近。
“大卫,转过头。”
只见那大卫剃平头,后脑勺连天灵盖上有一条铁链似疤痕,阿妹掩住嘴巴,他却呵呵笑,“把我左边耳朵一起扯脱,我清晰听见皮肉扯离骨头之声,吱咕吱咕,幸亏尚在它后头开一枪,救我贱命。”
阿妹难以透气。
“切勿掉以轻心,敌人就是敌人。”
尚把货车驶离。
“怎样,你也开始想回去了吧。”
阿妹觉得他欺侮城市人,“你很想我走?”
他静一下,“你们都会人老觉得学会灵活使用几件电子用具便高人一等,才是真正万物之灵。”
“我没有那样说过。”
“可是请问,在立体荧幕上可以看到更美的日落,用最新手提电话可否听到真话?啐。”
阿妹不出声,这乡下小子忽然发起牢骚,像是要与都会及其居民势不两立。
欢姨可有同样遭遇?利雅各与她可有相近冲突?许多乡镇居民听到大都会都觉得可怕。
“对不起。”
“言论自由。”
“但粗鲁的人说粗鲁的话,无礼的人说无礼的话,疯子说疯话,全部后果自负。”
阿妹不发表意见。
就因为她同情一只熊,他便不饶她,如此愣小子,怎样结交,耿直诚实的人,最难相处。
不欢而散。
第二早,在早餐间又见到尚。
阿妹把外套还给他,有一颗纽子快落下,她借来针线替他缝好。
厨子特意出来,“你是伍小姐?我做的菜式不合你胃口?你两天都没吃什么。”
他是一个大胖子,五官挤在一起,像漫画人物,十分有趣。
阿妹忍不住用手电替他拍照。
尚说:“都是你,超重两百磅,把地球资源吃掉一半。”
他把厨子推回厨房。
尚自己碟子里丰富食物也足可以喂饱三个伍妹。
她拨过其中一角咸牛肉煎薯饼吃,好味。
尚斟一大杯咖啡给她。
这个素脸城市女叫他后悔整个晚上。
怎可与她持相反意见?罪无可恕。
他从身后取出一只棕色的毛毛玩具熊,“给你领养”。
阿妹微笑,怎可与陌生可爱男子争吵,她想,斗嘴是老夫老妻的专利吗。
“尚,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他只她有目的,乡间没有生面人,他要打听谁?
“什么名字?尽量帮你。”
“利雅各。”
“利是我们这里名人,我已告诉过你。”
“我可否见他?”
“他已退休,他目前不在岛上,他已迁往温埠格兰湖,那是一个艺术家聚居之地。”
“我知道,著名的爱茉莉嘉美术学院正在该处。”
“你为何找利氏?”
“私人原因。”
尚摇头,“你不认识他。”
“这样讲好不好,我代一个人找他。”
“这样讲好不好,我代一个人找他。”
“谁,利有许多旧情人。”
尚不愧是聪明人,一猜即中,不过,世人要找的,不外是旧情,也不难猜测。
“他拥有许多女友了?”
“女子喜欢艺术气质,我也有很多女友。”
阿妹一怔,忍不住哇哈哇哈笑得弯腰,蹲到地下。
尚这次遇到对手,他悻悻然,不去理睬。
“尚,带我去见他。”
“他不见客。”
“你不是客。”
“我可以把地址给你,你每天到门口等,也许一百天之后,他会感动。”
“噫!这叫程门立雪。”
“你这样漂亮,优势艺术家喜欢类型,也许苦候九十天目标可达。”
阿妹趁他不觉,把他的脸按到餐桌上奶油苹果馅饼里,他一声不响,抹去食渣,涂到阿妹脸上。
阿妹挣扎,他忽然趋近面孔。
阿妹轻轻说:“第一次约会我不亲嘴。”
“已经第三天见面。”
“我要回市区,你可愿载我?”
“你几时动身?”
“明早。”
“准六时。”
他用袖子抹去脸上奶油,这时友人来找他滑浪。
女店主赶出,“喂,你们当心。”
他们嬉笑哄闹着出门。
阿妹回房对牢电脑工作,她忽然想起十岁时阅读哈利波特故事中一段情节:主角找到一面镜子叫Mirror of Erised,那是欲望desire的倒拼,无论心中想什么,镜中就会显现,好像华人那面风月宝鉴铜镜。
搁在她身前的电脑屏幕,就是一面欲望镜,想看什么都有,怪不得青少年一日对牢二十小时不累。
阿妹微笑,但现代人可有找到更多快乐?
有人叫她:“伍妹,伍妹。”
她放下工作下楼探望。
一个十多岁男孩看到她说:“尚叫我接你往沙滩观景。”
“我要工作。”
“尚说可以拉着你走。”
“有什么好看?”
“去到便知道。”他嘻嘻笑。
他给她一件厚羽绒大衣。
四驱车抄近路往山坡驶去,不到十分钟便见到一望无际海滩,那海岸与南亚度假区的细白沙滩完全不一样,岸上全是小石卵,不好走,海浪滔天,一道道卷上岸,可有看到几个滑浪儿正乘风滑行,忽而被卷入浪内,忽而又冒出身来,好看煞人。
这时那小青年给她衣服望远镜,“那边。”
啊, 原来是一群海豚,约百来头之多,齐齐跳舞似自浪中躍出,冲离海面,又再落下,这是阿妹在野生动物记录片段中都未曾得见的奇观。
“尚说你一定会喜欢。”
“它们为什么舞蹈?”
“围成一圈,先把鱼群赶到一堆,然后利用激起浪花拍晕大嚼。”
“弱肉强食!”阿妹大力吸气。
“它们才无暇跳舞。”
阿妹放下望远镜。
这时有人走近,她转过头。
只见尚全身穿黑色紧身橡皮潜水衣,他抛开滑浪板,拉开前胸拉链,把橡皮衣连袖子剥下,露出胸膛及六块腹肌,惊人好看。
“风大浪大,大衣够暖否?”
“我想回转。”
“大群海豚,必定引来杀人鲸厮杀,大家都在等候。”
“我不想看。”阿妹深知场面残酷惊骇。
“我送你回去。”
他光着膀子,体温与冷空气接触,竟冒出丝丝白色蒸气,叫阿妹看得呆住。
他套上毛衣。
路上他轻轻问:“你会不会为我留下?”
“我俩性格并无相同之处,且认识只有三天。”
“你害怕大自然。”
“我不习惯。”
“你逃避现实。”
“尚,你并不是泰山,你也住水电设备俱全的现代民居里。”
尚低头,“城市老鼠与乡村老鼠的故事。”
“你又愿意到都会生活否。”
他摇头,“市声叫我害怕。”
尚忽然拥抱阿妹,“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阿妹搓揉他面孔,须渣扎手,“你不用忘记我,我们可以做朋友。”
“真不舍得你走,只希望每天可以看到你,妹,我们结婚可好。”
阿妹骇笑,她五六岁时与邻居男孩友好,一日,头上罩纱巾,手持鲜花,伍妈问:“你们做什么?”“我们在结婚。”她答,那叫儿戏。
尚此刻也像个孩子。
她拍打他肩膀,“尚。”
阿妹双目濡湿,她忽尔明白,欢姨过了四分之一世纪仍记得利雅各的原因,是这种纯真的热情吧。
住在城市,顾忌多多,光是找新居,足以叫年轻男女头痛,谁还敢提结婚二字。
尚把脸埋在她肩上良久。
伍妹当然硬着心肠非走不可。
年龄虽然相仿,她心思比尚复杂十倍。
也许,也要到中年,她才会有闲情想起他,他可爱影像,沓沓缓缓自她心底冒起,花瓣渐渐展开,占据心房。
阿妹心理清楚知道,尚像一只棕熊,外形趣致,但一定有他的凶相,不然如何生存。
那天晚上,有人在门口弹琴唱歌自娱:“爱人你岂不明白,你属于我,每口呼吸,每个动作,我都凝视着你——”
不知怎地,声音沙哑,三分盼望,三分惆怅,谁,谁是他爱人?
阿妹一看,原来是白天那个鲁莽小青年,他也渴望爱?
他懂什么?她轻笑,他不知凄凉二字如何写法。
尚在身后出现,把下巴搁在她肩上,魁梧的他足比阿妹高大半个头,动作却十分爱娇。
“他爱人是谁?”
尚摇头,“不知道。”
那天晚上,阿妹只休息一会便起身沐浴。
天气十分寒冷,徘徊在摄氏三两度之间,随时要下雪模样。尚一早打探天气情况,确定安全,才让阿妹动身。
“我陪你去格兰湖寻人,逗留一天才走。”
“不妨碍你工作吧。”
“因为你的缘故,我接住一个月都只能放周末。”
“那怎么好意思。”阿妹嘻嘻笑。
“为着争取与你相聚,在所不惜。”
在水陆飞机上,阿妹忽然想起那对韩籍夫妻,他们一早回转城市了吧,否则那样单薄衣衫,如何耐寒。
“看,海达族的图腾。”
呵整根杉树上全雕绘着大眼睛,从高处看下,更觉突兀。
“为什么所有动物都有大眼?”
“看清人心险诈。”
阿妹忍不住笑。
“你不知原住民的苦楚,这原是他们的土地,他们的海洋,在此自由自在畜牧捕鱼,数十年过去,直到白人发现新大陆。”
“对不起。”
“你有土著血统?”
“家母的祖母是阿岗昆族。”
“你是法裔与土著混血梅帝?”好不意外,“尚,你姓什么。”
“我随母姓林。”
阿妹不便再问。
既然有如此复杂身世,脾气偏激些也情有可原。
“我住阿姨家,你可睡沙发。”
“我不会过夜。”
“至少淋浴,你身上有气味。”
“乡下人都有不受欢迎气味。”
阿妹微笑,不受欢迎,未必,那汗息有点吸引呢。
一踏进市区,她大吃一惊,几乎举手掩耳。
竟如此嘈吵!
警车呜呜不停巡回,大型公路车引擎及煞擎尖刺响声、人声争吵嗡嗡如蜂群,空气中有刺鼻汽油及垃圾味……
呵山中方三日,世上已千年。
这便是她熟悉繁华城市,且还是世上最适宜居住的都会之一。
到达小公寓,以为可以静一下,却有人搬家,还有一户装修。
伍妹苦笑,尚朝她打一个眼色,似在说:Told you。
是,他对城市看法完全正确。
“假如不累,我陪你到格兰湖。”
“我换套衣裳。”
“你仿佛很尊重这个人。”
阿妹看牢他说:“我也尊重你。”
天上忽然飘下湿雪,阿妹有点高兴,“降雪天留客。”
尚不出声,他把皱皮夹克拉链拉紧。
他们步行往目的地,街上有游行,“今日又是什么题目?”看仔细横额,“大麻合法化”。
在拥挤行人道,尚拉紧阿妹的手,怕她吃亏。
地下都是泥泞,街道一股闷臭,忽然有行人与示威者对骂,警察上前干涉。
“你的城市。”尚说。
“但没有吃人棕熊。”
尚没好气。
他们到达宇宙公司,店面已经打烊,但店堂仍亮着灯。
女职员看到尚,脸上顿时亮起,像是整天劳累都消失无踪。
“尚,”她打开玻璃门,“你好,什么风吹你来。”
只见舒宽素净大方店堂里摆着几件玻璃艺术品。
灯光打得含蓄优美,突出作品设计,什么都靠包装。
那店员问:“尚,你的女朋友?”
阿妹抬头笑。
尚赌气,“我新爱人。”
店员看出来,“还早着呢。”
阿妹自我介绍。
尚问:“雅各在吗?”
阿妹忽然紧张,她屏息。
“尚,雅各也不在北半球,他到大堡礁去了。”
阿妹怔住,如此多姿多彩,才叫生活。
尚朝阿妹摊摊手。
“雅各没留下地址,他也不希望与任何人通讯,我们猜想他已受够虚伪,情愿独处。”
店员去做咖啡。
后面办公室却走出一个人,“尚?”
尚与阿妹一起抬头。
那人看到一对容貌俊秀气质独特的年轻男女,他们有相似的浓眉大眼丰唇。年轻皮肤绷紧,两人都戴绒线帽穿皮夹克,像一幅时装广告。
尚出声:“启初叔。”
“这一年内无人见过雅各,我连他声音也听不到。”
尚说:“启初叔,是我朋友伍妹想约见雅各。”
那个被尚叫阿叔的男子走到亮光处,阿妹看清楚他,不禁心底喝彩,白衬衫卡其裤,左足踝处打着石膏,只穿一只球鞋,这已有白发的中年男子却仍然不减英轩之气。
“过来,尚。”
他与尚拥抱。
“脚怎么了,启叔。追女孩摔交可是。”
“不幸给你言中。”
大家都笑出声。
中年人看清楚伍妹。
医科最新发现:人一见钟情之际,脑部有十二个部分完全投降,失去运作能力,试想想,人脑才有多大,那等于三分一以上瘫痪,尤其是处理理智部位。
这个叫邵启初的中年男子就觉得晕一晕。
他从未见过如此合她心意的年轻女子:素脸,清秀,嘴角有点倔强骄傲,手长脚长,十只手指纤长美白如米开朗基罗所绘“少女抱貂鼠”画中著名双手。
他寻找廿多年,断定那样子少女并不存在,但今晚她却意外地站在他面前。
他一时手足无措,幸亏腿上已经打着石膏,不会更加呆相。
啊,真不公平,亮丽少女戴破帽穿破裤,一件外套像自胡桃壳里取出那么旧与皱,但穿在她身上都是时装。
他听见她这样说:“启叔,幸会。”
“你找雅各有什么事,可是要写访问?”
“不,不,我不是新闻系学生。”
他松口气,“雅各不接受访问已有多年,他笑着说:‘买几只玻璃瓶子换三餐一宿,讲那么多话干什么,哈哈。’”
“你呢,启叔,你是他合伙人?”
“正是,我看牢这盘生意,努力把玻璃瓶子卖出去,尚林也是我的艺术家。”
店员斟出咖啡招待客人。
“楼上坐,我的住所就在店上。”
尚却说:“我们还有别的事。”
邵启初轻问:“伍小姐可否留下通讯号码?”
尚瞪着他。
阿妹却渴望知道利雅各下落,立刻把电话传给他。
尚拉着阿妹的手离去。
“小心这个人。”
“谁,启叔?”
“你这天真的少女,他是城市里的狼。”
阿妹笑,转头看向店门,只见狼站在玻璃门内用目光送他们离去,阿妹朝他挥手。
“中年人保养得那样好真不容易,他叫人舒服。”
“你不觉得他做作油滑像一缸牛油?”
阿妹哈哈笑,“管钱的人不得不那样。”
“我早知道他在格兰湖势必不带你来。”
“他抢过你女朋友?”
男人的过节必定是女人。
那样精彩的男子争的必是顶级风骚女。
两人找到中餐馆子,伍妹看到精致小碗云吞面汤散落的韭黄几乎感动落泪,华人因子发作:三日不吃云吞面,恍然若失。
尚抱憾:“我得回乡工作。”
“很高兴认识你。”
他吻她的手心,“我会想念你。”
阿妹微笑,他的嘴唇丰厚柔软,感觉良好。
“记住,无论什么理由寻找利雅各,要知道他与邵启初都是心思复杂,有己无人的成年人,相信我,这并不算坏话”
阿妹点点头笑,她也不是小绵羊。
他们在晨曦依依不舍分手,各奔前程。
尚用额头抵着阿妹额角,黯然伤神。
“有空记得来看我。”
阿妹听过多宗这样的故事:“我等着你”,那女孩终于拿定主意启程走出这一步,到了他乡他家,来开门的是另一个女子,他的声音在里边问出来“蜜糖,是什么人?”
间经此恨的女友告诉阿妹,那一刻才知道什么叫无地自容。
阿妹叹口气闭目养神。
飞机着地她惊醒,尚!才想起已经与他话别。
身边嗡嗡响,她坐近飞机引擎,十分受罪,戴上橡胶耳塞,气压不平衡,头痛。
计程车司机惯性兜远路,经过火车路隧道,喃喃告诉乘客:“就是今日凌晨一时许,一群少年共六人,十六岁至十八岁不等,在隧道用漆罐在墙上涂鸦,喝了酒,没留意火车驶至,顿时碾毙三人,另三个送院,掌车员受惊过度,不能应对。”
阿妹惊叹。
“你看那些满墙涂鸦,把危险警告牌子全部遮掩,劝喻又归劝喻,他们只当耳边风,好像死后三日他们也会复活,唉。”
城市可厌之处真是多得说不清。
终于到抵家门。
欢姨来不及穿拖鞋就迎出。
“阿妹”,她紧紧抱住她,“短短时间,就习惯你伴我生活,被你纵坏。”
“那么,跟我回家”
“我会与你母亲商量”。
阿妹高兴得说不出话来,老妈交代她的任务,她终于完成。
“这次出门,可有见到你要见的人?”
“没有,那人很会躲。”
欢姨笑,“所以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也不过是故作言若有憾状而已,真要不愿见客,一定避得开。
阿妹不出声。
过一个星期,欢姨也不收拾什么,就跟着阿妹回娘家:“当作度假,没有压力,不习惯立刻返转。”
回到岗位,恍若隔世,心猿意马,几乎连同事名字都丢在脑后。
她努力集中精神,每隔两小时喝杯浓咖啡,越喝越燥,一颗心巴不得能回世外桃源,每日只管吃与睡,当然还有与漂亮可爱的尚温存。
同事微笑说:“我也怕放假,未心散之前像一格满泻但整齐的抽屉,放完假,抽屉内衣物全部捣乱,再也压不平,再也合不拢。”
阿妹苦笑。
数日后,她才算归位,这才发觉,美国东岸的工作也紧跟着她不放,她几乎每天操作十八小时。
这样下去,头发白了,皱纹爬满脸,是指日可待的事。
她要求上司拨两名助手。
“半个,安娜可以每周抽二十小时帮你。”
阿妹站起来,推倒椅子抗议。
第二天一件事救了她。
一大早在大堂她吩咐安娜用三乘四尺打印机,她的上司脸色发青自会议室走出透气。
只有阿妹敢问:“怎么了?”
“今天是自杀与他杀的好日子。”
“别气馁,一个计短,两人计长。”
“三森派来的高丽人为难我,指渣维克十一的人工心脏起博器设计有漏洞。”
“十一号是你的宝贝。”
“像公主和番后忽然被逐,嫌身段皮肤不够标准。”
“他挑什么骨头?”
“太重,三安士还叫重,他不知上世纪八一年设计的一号重两磅半?”
“这是聘请公共关系小组的时候了。”
秘书出来,“柏先生问你去了何处.”
阿妹挽起上司的手,勇敢的往三号会议室走进,那天她如常作办公室打扮穿铁灰色套装,只抹一点口红,见到韩国人说:“是柏先生吗?敝公司试用一双新鲜眼睛重新研究你的要求。”
那西装笔挺的韩裔年轻人看着她一会,忽然喊出:“伍小姐!”
阿妹怔住。
“伍小姐,我是柏京熹,记得长公主岛否?”
他走近,主动热烈握手,脸上不悦之气烟消云散,换作阳光笑容,小眼睛眯成线。
“呵,”阿妹想起,“美丽的太太好吗?”
“她很好,原来当日她已怀孕而不自知”
“恭喜,那真是好消息,肯定是男胎。”
柏氏眉开眼笑,他们韩人最重男丁,“是,是。”
上司目瞪口呆,这伍妹真是福星,原来是熟人。
伍妹坐下,“柏先生,听听你的意见。”
“哟,叫我彼得就好。我也是受岳父所托前来交涉,大家商量商量------”
阿妹忽然醒悟,那弱不禁风的韩国太太是三森工业的公主。
阿妹即时说,“你们慢慢谈。”
她让上司发言,轻轻退出会议室。
秘书对她说:“速递公司送包裹给你,安检部已拆开检查,是一对尺多高玻璃器皿。”
阿妹心一动,呵,是尚。
那只毛毛玩具熊与玻璃蒂已经带返放在案头,他还送什么?
厚纸箱里是一对长颈镶银嘴的玻璃酒瓶,一红一绿,颜色形状均十分讨好,另一只乳白毛边信封。
这不是尚,尚不会做作,必定另有其人。
信封一拆开,阿妹只看到两个字:启叔。
是他,阿妹微微笑。
心中不无感慨,这早晚,年轻的尚林已经把她从脑海淡出了吧.
有人敲办公室门。
“柏先生,请进来。”
柏氏看到桌子上那对玻璃瓶,发呆,他身不由主,走近,取起瓶子细看。
“哟,”他说:“这是洪荒玻璃制作的双喜酒瓶,伍小姐,你从何处得来,愚夫妇千里往离岛,就是想见一见利雅各讨这对瓶子作为岳父母金婚结婚礼物,我岳父收集利氏限量制作,利氏退休后作品愈发有价无市,但是他不在岛上,我们白走一趟。”
阿妹咧开嘴笑。
柏氏总算讲完,自觉失态,咳嗽一声,噤声。
阿妹笑着不徐不疾把瓶子放回纸盒,双手捧着送给韩国人:“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韩国人被她的慷慨慑服,这个面孔白晳的女生,行为大方一如江湖中人,呵,佩服。
“你照价让给我也就是了。”
“礼尚往来,柏先生,切勿推让。”
“是,是。”
他欢喜之至。
最终把他送走,阿妹都觉得累,这个上门女婿想必更倦得瘫痪。
他走了以后安娜进来说:“老板叫我坐在你门口二十四小时听使唤.”
阿妹没好气,太现实了。 && 没想到三天后她那启初叔会亲身莅临探访。
他走进大堂时诸女同事为之侧目。
他伤腿已经痊愈。
这样漂亮的男人,发型衣着举止莫不恰到好处,一看就知有涵养有能力,年龄又刚刚好,四十左右,颇有经验,却又未至油条,他叫女生目不转睛。
“找伍小姐?她在办公室,我去通知。”
那边阿妹遇着难题快抓破头皮,脾气发在男同事身上:“阁下多久没淋浴?臭死人。”
男同事瞪眼:“这是性腺分泌,你知道个屁。”
“你,你才吃了灯草灰,放的轻巧屁。”
“各位,各位,大家都有博士学位,这书都念到什么地方去了?”
有人找。阿妹丢下图则到大堂。
看到中年男子,她忍不住笑,终于亲自上门来:他转头也看到她,一时讲不出话,他想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又怕她取笑。
在她面前,他做的再规矩也像一头狼,他有自卑。
“阿妹你好。”他上去吻她双颊。
那小块皮肤滑腻细结,他又嗅到她发香,不禁失神片刻。
阿妹把他请到会客室。
“可是有利某消息。”
客人不悦:“你不先问我?”
“对不起,启叔,是路遇吗?谢谢你博物馆珍品级礼物。”
他凝视她,不予作答。
“启叔,你远来是客,我请你吃饭,你挑地方。”
“我住朋友家,他厨子巧手,就在家里吃吧。”
“我还没下班。”
“这是什么籍口?”
他替她取过外套公事包,拉开办公室门。
阿妹哈哈笑。
他的朋友住在极之贵重地区,但装修惊人庸俗的半独立小洋房。
他这样说:“好久没跑八千多里路见一个女子。”
“你特地来看我?”阿妹意外。
女佣捧上淡淡幽绿色龙井茶。
对牛弹琴,阿妹从不喝中国茶,不是太苦就是太香,一些还有药味。
幸亏女佣又斟出咖啡。
这才差不多,阿妹牛饮。
邵启初怔怔看着她,这女孩,主要粮食大概是咖啡与饼干类。
他说:“你这件紫色皮茄克十分漂亮。”
阿妹微笑:“麦基尔工程系特制校褛,穿了整整六年,至今不离不弃。”
“阿妹,你几岁进大学?”
“十五。”
“六年取得博士学位,你是天才儿?”
阿妹摇头,“我,只有今日亚裔学生一般普通成绩,天才生十五岁已任讲师。”
“嗄,大学收生要求好似有点凄历恐怖。”
阿妹哈哈大笑。
“告诉我,女孩,未来五年,你想做什么?”
“这似求职面试。”
邵启初摊摊手,“阿妹,我看你仿佛对物质没有要求,全身没有首饰,戴只大力表,连耳孔也无,如此辛劳工作,是为着什么?”
“噫,我虽然不计较收入,但也不可在岗位敷衍塞责,总要做出成绩,生物机械结合工程虽然枯燥,但实验成功,看到成效,也十分兴奋快乐,工作试炼,叫我成熟独立,这与一个女子半辈子购时装吃下午茶是不一样的人生。”
哗,邵启初发呆,这与他从前认识的少女有天渊之别。
“也许,五年后希望可以知道要的是什么,或是,发现自己什么也不想要,只喜享受人生。”
“佩服。”他轻轻鼓掌。
“启叔,你又要什么?”
“我?我苦出身,少年时只想凭力气及机缘赚取合理生活。”
“你十分成功。”
“我想喝点酒,你不必陪我。”
他要一份威士忌加冰。
这时厨子上菜。
他说下去:“一个男人,总得有能力照顾妇孺,届时遇到意中人,一声‘跟我走’,也得有点承担。”
“说得好,可有遇见那人?”
他不出声。
“你太挑剔,想这些年你也见过不少可人儿。”
“你呢,阿妹,你又喜欢什么样男子?”
“所有漂亮壮健英俊的男子。”
邵启初又一次发呆。
“像尚林那样,会不会少了一些情趣?”
“啊,启叔,你讲他坏话。”
“这是事实。”
“有许多事实不容明示,况且,尚十分有趣。”
“你上一届男友,也只得一具漂亮肉体?”
“哈,我没有上一任男友。”
“你没有情侣?”
“过去十多廿年,我上学放学,学中英法文音乐美术游泳泳春驾驶……所有学得会的要用功,学不会也得尝试,男生看到我作业流程便害怕,但我一早分出轻重;男朋友等于浪费时间精力,开头总是不错啦,过不了多久,龃龉顿生,起初定尽所有能力叫对方开心,而后又拼命互相伤害,Eww,all for nothing,一下子老大,一事无成。”
邵启初看着她,“讲那么多,不外是还没有遇见真正喜欢的人。”
阿妹有点饿,拿起筷子,“我多幸运。”
一看菜式,不禁叫苦,一味酱鸭舌,一碟药芹炒胗肝,咸菜焖蚕豆泥,还有冬虫夏草鸡汤。
阿妹瞪眼,这中年阿叔口味奇特。
还好,佣人接着捧出清蒸龙虾与清炒小白菜。
阿妹松口气。
邵启初把一切看在眼里,他与这女孩肯定没一点相同嗜好或兴趣,但他喜欢她,他看到她心里落实,他只希望每日看到那双精灵大眼及听到她哈哈揶揄笑声,那样,他的心情像上染上蔷薇粉红色。
阿妹挑几口青菜吃两片龙虾,再要咖啡。
她说,“启叔,现在可以告诉我,利雅各的下落了吧。”
“他已离开大堡礁往峨嵋山。”
“当地省府重建清音阁,聘请德籍名建筑师波恩负责设计,建筑师事务所推荐利雅各烧制琉璃瓦。”
啊,清音阁。
“该寺院以清音命名皆因四周环水,急流与瀑布相遇,发出清晰音响,寺院将多设大扇窗户,推开,可聆听清音,环境幽美。”
阿妹不住点头,“瓦片作什么颜色?”
“水的颜色,印流波纹,分四种深浅纹流,阳光下闪闪生光,瓦顶下藏太阳能发电板。”
“墙壁呢,建筑师怎么说?”
“粉白墙,深棕栗色窗框。”
“启叔,你看,工作有意义。”
“雅各一听峨嵋山,立多刻跳起来应允,带助手跟着大队出发,个多月或更久返回市区。”
“他可有带尚林?”
邵启初讶异地看着阿妹,他问非所答:“假如你愿意,我稍后可以陪你到上海与他见面。”
阿妹嘿一声,利雅各滑不溜手,讨厌,她又无暇接受任何挑战人,她根本不认识他,才不耐烦费那样大的劲,她的好奇心渐渐殆尽。
男人,应当在门口守候女生,等到脚底生根,衣带宽松也不后悔,敢爱才是男子,如此鬼祟,给他保住一生平安又如何。
“不去。”
邵启初凝视她,“你不知道利雅各与尚林的关系?”
轮到阿妹一怔。
邵启初把她的咖啡杯挪到书房,两人坐下,阿妹扬起一角眉毛。
“阿妹,他一直没对你说吧,尚林利雅各是父子。”
阿妹眼若铜铃。
“他自幼与生母一起,母亲病逝,利把他接回住,他俩始终没恢复亲善关系。”
身世如此奇特,阿妹的嘴张开又合拢。
“尚一直视自己为厂房其中一名员工,他才华横溢,但个性略微疏散,相信你也看得清楚。“
“他生母是什么人?”
“是族里著名美人,欧亚混血儿多数聪敏美丽,尚是她影子。”
“你与她什么关系?”
“我只见过亮丽的她一次。”
“启叔,你可听过一个叫陈欢的女子?”
他摇头,“利雅各的女友?他身边女子络绎不绝。”
“尚呢,尚也是?”
“阿妹,想必你也知道,自上世纪来,女子对异性观感已大为改善,她们受高等教育,身居要职,对男性不再仰望倚赖,没有女生会甘心在静静一角轮候。”
阿妹说:“男女双方最好时光都已经过去。”
邵启初惆怅,“阿妹你说得对,少年时有女孩亲手画卡片给我……白鸽啄住一束蓝色勿忘我,两只手一起捧住红心,心里用歌德字体写着两人名字,约会在满墙的鲜红的棘杜鹃下,送一本希腊神话,书页内夹着一朵淡黄玫瑰花……如今都被视作笑话,阿妹,你觉得滑稽?”
阿妹忍不住搓揉他的背脊。
欢姨也时有同样感慨。
“揉这里。”他指着肩膀。
少女纤丽手指,点铁成金,叫他整个肩膀流金,邵吁出一口气。
怎样可以留住她?
邵第一次觉得凄凉。
拥有这样聪明标致的女友,才不枉下半生!每天辛劳与利钿纠缠回来,看到她天真笑靥,才会得到救赎,现在,他觉得生活已没太大意义。
搬到更高山上,换最新欧翼跑车,进出高级会所……一切渐渐变得伧俗,近年他努力低调,连领带颜色都都变成黑或灰,头发理最基本西式头,尽量维持卫生整洁,已经足够。
但邵心底还有小小一点火,那天见过伍妹,他渴望她做女朋友。
他展开庸俗追求,中年人不是不知道,她要是喜欢他,根本不必人与礼物跑八千里路,但他只会这一套,呜呼。
阿妹轻轻说:“启叔,我要回去了。”
“我送你。”不外是想再多见一刻。
阿妹说出娘家地址。
邵披上一件深蓝色Pea Coat,他身段维持得很好,胳臂是胳臂,腰是腰,穿起大衣特别好看。
邵替阿妹披上紫色皮夹克,“这件外套堪称飞扬跋扈。”
阿妹笑:“同学们听到会很高兴。”
“读该系可辛苦?”
“许多同学险些精神崩溃,我向母亲诉苦,她却说:[你小舅是大学里机械工程系院长,却从没听过他有任何抱怨],嘿。”
邵启初笑,“你必是父母掌珠。”
“无论如何,不肯置跑车给我, 大学三年级每周只得七十元零用。”
邵启初又笑,今晚他笑得嘴角发酸。
“启叔,我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可好。”
“我阿姨。”
“什么岁数?”有些阿姨只比外甥大三两岁。
“同你差不多,正好谈得来。”
邵立刻摇头,“太成熟老练,不是我的选择。”
“一口拒绝,不必面试,你只喜欢幼女?”
“我不是嫌她们年长,女子到了一定年纪,会变得十分现实谨慎,一次我用一辆古董摩根跑车接载大龄女伴,她一看,瞪起眼:[没有安全带气袋设备,又无前后排档,下雨又如何起篷?太危险,我不坐这车],唉,一丝情绪不剩,怕怕。”
阿妹笑得流泪弯腰。
“那輌摩根,什么颜色。”
“黑色,已经出售,你会坐它兜风否?”
“我也比较喜欢有GPS装置十一枚安全气袋前后附小小电视机。配手电及网络设施兼咖啡杯凹座,最好还有小冰箱。”
“雨中散步呢,今日叫寒酸,都希望男伴拥有私人飞机接送?”
车已到门口,阿妹看着他,这人才真正想寻回失去时光,他与欢姨正好一对,但是他又不接受她。
看到伍宅,邵说:“阿妹你家境优渥,我后日回去,明晚想约你跳舞。”
“启叔。”
“你想想才回答。”
他忽然伸出手指,扯动阿妹腮帮,[很痛]阿妹叫,他爱怜地看着他,还是一个女孩子。
回到家,伍妈开门,“这么晚,那人是谁,用梅柏这样名贵房车,阿妹,慎交男友。”
欢姨盛出甜汤,“阿妹,喝一口。“
阿妹骇笑,“不是说节食,怎敢吃这个。“
伍妈说:“这种巨型座驾根本不适合在都会街道行驶,车主想必有些资产,可是中年人?如果不是,那定是惨碌二世,阿妹,男友最好年龄相仿,比你经验丰富会得设圈套管治你。”
阿妹只是微笑。
“今晚别走了,陪我们说话。”
“欢姨你身体大好?”
“没事了,在此吃吃瞓瞓,四肢不动,足足胖了五磅。”一边讲一边喝红枣粥,并不真的在乎,病后一个人总会看开点。
“欢姨,你会不会上峨嵋山?”
伍妈先吓一跳,“阿妹,老板要是派你出差,立刻辞工。”
“不,不,不是我。”
欢姨笑笑:“我不喜旅行,不知要带多少行李药物,巴不得连枕头被褥也一起,所以已多年没往欧洲,想起长途飞机都怕。”
伍爸回转,伍妈出去服侍他汤水。
房里只剩下两个女子。
欢姨问:“谁在青城,抑或卧龙山?”
“欢姨,去澳洲读书那人,可有音讯?”
“给我通过几次视像,不知怎地,人家三十岁已有沧桑痕迹,他却越活越回去,仍像廿二岁,住小宿舍,挤得伸开双臂可碰到两面墙壁,晚上做侍应生赚外快,但脸上有阳光般兴奋,唉。”
阿妹咒骂这人:“一定是服食安非他命。”
“现在想起,真不知如何共同生活十年,也许像母子,又似姐弟,一切由我做主张罗,累得死脱,可是一看到他纯真笑脸,就心甘情愿辛劳服务,他不止一张面孔长得漂亮,身段无懈可击,白T恤牛仔裤光站在那里,已经赏心悦目,有些父母硬是有本事生育那样好看孩子。如此一日日蹉跎直至他要离去,当然他带走阳光,但我终于可以自在邋遢地做中年妇。”
“有遗憾否?”
“没有,那也是他富贵十年,我们在一起十分快乐。”
“所有危险不羁的生为都是快活的。”
欢姨笑,“所有美味刁钻食物都吃死人。”
她们哈哈大笑。
“欢姨,我渐渐学会谈话艺术。”
“你怕我无聊。”
“欢姨,忘记过去,找一个人过下半世。“
“呵,可不是上半辈子已经逝去。”
“不过,要找一个叫人心跳脸红的人谈何容易。”
“莎士比亚名剧[威尼斯商人]中有一支小调,这样说:
Tell me where is fancy bred
Or in the heart of the head?
How begot, how nourished?
Reply, reply
由此可知,莎翁亦有怀疑,也许司管感情的,是脑部控制的内分泌,而不是心房。“
“头脑统治全身,近代医学毫无疑问的研究所得,华人够智慧,骂人[昏了头],有科学根据,哈。”
“他也渴望得到答案,Reply, reply,阿妹,你可有对象?”
阿妹摊摊手,“我幼稚,仍为外形漂亮异性倾倒。”
“年轻人专注对方皮相,也很正常。”
“但我有洁癖,不敢胡来,大学问卷:任性不羁的学子们最怕什么?考试及性病。”
欢姨骇笑。
阿妹打个呵欠,终于也要休息。
第二早,伍妈与欢姨都没早起,伍爸叫女儿一起吃早餐。
阿妹穿戴整齐才下去,只见伍爸也西装笔挺,准备上班,老式人最重视衣着。
他上下打量女儿,“阿妹,你怎么仍像十七岁。”
“多谢褒奖。”
“阿妹,谨交男朋友!现在外头有一班禽兽男人,女伴越多越好,彼此炫耀,一点道德观今也无,自身未必养得活,却到处求偶——”
阿妹诙谐接上:“——罗马帝国灭亡,奥图曼王朝衰落,统统因为这班人。”
“阿妹,你给我好好听着。”
阿妹喝完咖啡一溜烟出门。
一辆黑色跑车缓缓驶近。
司机正是伍爸口里其中一个无耻之徒邵启初。
阿妹上车。
“伍小姐,回公司?”
“正确。”
“几点下班,我好来接你。”
邵身上有轻微药水肥皂味,可见他刚淋浴。
“这么早?”
“我习惯早起。”
他一早也穿着西服,中年男子穿衣也难,凡是有颜色条子花纹皆不适合,可余选择不多,大学教授可穿灯芯绒上衣,手肘补一块猄皮那种,生意人则只得日夜穿套深色西服与白衬衫。
欢姨老咕哝中年女子不知穿什么得体,试想……蓬裙、吊带、窄衣都失身份,难道还穿胖胖袖,小圆点?衣橱里只得全部香奈儿套装。
邵看上去如此得体,真不容易。
车后有一只大盒子,“我给你置了跳舞行头。”
“你知我一定会去?”
“我恳请你应邀。”
陈妹搅笑:“有头盔否,有救生衣吗,安全第一。”
邵把大盒子交到她手中,“六时来接。”
阿妹点头。
欢姨说得对,年纪大男子爱占上风,取控制权,穿什么衣服跳舞都得由他作主。
下班时分打开盒子一看,只见一件香奈儿黑色纱衣,肉色贴里,以为还有半裙,但是没有,只有一只拉蒲当血红色缎子高跟鞋。
阿妹从来不会穿高跟鞋,仍套上旧球鞋,嫌光着两条腿,便罩上一件晴雨衣。
她抹上一点口红。
就如此,邵启初见到她,先是惊艳,然后心酸。
无论怎样看,都那样钟意,年轻时如遇到她,一定会求婚,养半打孩子,厮混着过。
阿妹的口红搽得不够完美,在天然唇线以外,可是,胭脂或许就该如此不经意敷上才算诱惑。
他们到达会所,邵订了一间房间与小女友吃烛光晚餐。
经过走廊,忽然听见一间私家房内传出乐声,有人在打鼓与练习电结他。
“不,不是这样,“其中一人懊恼地说:”去到最高声:wheee——”,另一人不服:“你以为我是占美汉翠斯?”“再试。”
吉他去不到高音。
又一次不成功,有人掷东西。
阿妹停步,在门缝侧耳聆听。
邵启初站她身后,“我们吃饭。”
阿妹却轻轻推开人家房门,咳嗽一声。
里边几个年轻人看到一个妙龄女子,“什么事?”
阿妹脱下外套,众人眼前一亮,她的纱裙子极短,刚能遮住臀部,她踏向前,“我可以试试吗?”
他们喜欢她脚上那只印纹身图案的艾德哈地球鞋,迅速把背着的吉他摘下递上,女孩想班门弄斧?
阿妹显然是熟手,把那把弗兰达挂肩上,侧侧地搁腰下,试试音,琤一声,那三四个年轻人已经肃静,啊,是会家。
最呆的却是邵启初,真没想到伍博士懂乐与怒。
只见少妇如遇她知已,取过弦拨,一手按住弦拨,另一手拨向弦线,先是奏半首曲,是那支“你属于我”,响彻全室,如泣如诉,忽然之间,她把手按到弦板最下端震动,迅速拨动和音,去到最高处,足以震碎玻璃,回音萦绕不绝,维持数秒。
阿妹并不光站着,她扭动大腿,兴奋不已,跳跃起来,头发飞场,又再敏捷落下。
她口角含笑,“可是这样?”
那几个年轻人惊叹不已:“Geez”,“whoa”、“woow”,“我们都白活了”,“小妹你可愿参加敝乐队,我们叫[飞鹰]……”纷纷围上。
阿妹笑答:“我日间已有工作。”
“辞掉它”,“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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