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不断抽长新枝丫的意思,自行改建老旧的宅技,它或许曾在某个寒冷的冬日,因雀鸟的猝

玉兰树|LOFTER(乐乎) - 让兴趣,更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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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夜赋
  世界在你掌中,你在谁掌上?
  深坑雨夜,嗅不到人味,却仿佛有人在外头欷?#91;。从冬季第一场冷雨开始,每晚倚着巷子灯杆,朝我的书房吹气。迟归的车拐弯,溅了洼,他还是干的。就这样养成旧习惯,飘雨的夜,我坐在书房,他站在老地方,偶尔目遇,好像一个在看上辈子,一个看下辈子。现在,从敞开的落地玻璃门飘来他吞吐的寒息,吹动油纸灯罩上手绘的一朵蓝玫瑰、一朵红玫瑰、一朵黄玫瑰。我已盘坐半个时辰,静静看他吹弄着灯,终于听到落花声了。花瓣落在素净的桌布上,缓缓流血,一滩蓝的,一滩红的,一滩黄的,溶在一块儿变成黑烟。灯罩的枝桠上只剩两只小凤蝶,一蓝一红,订过亲似的,平日栖息甚远,被他逗弄,惊活了,扑落蝶粉,从我眼前飞走,于书房半空回舞。也许,我应该起身去关门,阻止书房变成半部《聊斋》。
  但这样的时刻非常妖娆,他不算善意也不恶,我不算允许也不拒绝,无须为挣扎而挣扎,目的而目的。他从另一个时空慢慢渗透进来,我所在的凝固时空慢慢被解冻:记忆冲淡、事件消隐、心绪缥缈。仿佛庞大的过往是别人的包袱,替她看管而已;活着也是她的职务,暂时代班而已。我只是一个虚构人物,因包袱需要背负,职位应该填空,才被虚构出来把日子往下过。所以,看起来像一个有血有肉的真人,聚会于上国衣冠座中,穿梭于城都烟云里;人们以贵宾的礼数款待,我渐渐自以为真,却总在星夜的归途中,确定无人跟随了,走回荒原上的鬼瓮。把新识的名字叠手帕一样叠得齐整,放进她的五斗柜;至于褪色的帕子,送给野外的饿狼当饼干。新谈的语句,收入珠宝盒;至于锈了的膺品,丢给夏蛙当润喉的糖吧!保持一种早已过时的洁癖传统,等待她回来取包裹时,每一件都光鲜亮丽。那袭华服总是挂在树钩,浮出活人身体才有的温雾,而回复虚构的我,六伏天也结冰。月光替古瓮上了银釉,我把它睡黑,然后聆听时间穿着邪门的靴子,在瓮壁踢踏金属步。一天收工了,一年收工了,一桩故事收工了。
  这也是终于不去关门的原因,在外头欷?#91;的人因被我虚构而成真,我被造化虚构而成真,两个青梅竹马。如果不是他不知节制地吹扬稿纸,我愿意在逐渐恢复荒域的时空旅途,用丽鬼的舌头向他叙述雨夜的妩媚。纸张在地板上滑行的声音针灸我的耳,才想到应该写下几个字,铅块一样增加纸的重量。毕竟,作为一个虚构的活人,只剩这件事动了真感情。
  "又是一本出轨的集子!"写下这几个字,显然不够重;"不喜欢不受控制的稿纸!"纸角还在拍飞。我想起有一叠命名为"梦游书"的旧稿,也许可以挖到铅块,遂抱出来摊在地上。恐怕是吮了数年的雨,有些字长出霉芽儿了,舀一舀,够一碗汤。说来可悯,看过去的稿子像在偷阅陌生人的密件,不相信写过那些,可见创作活动里隐含职业性死亡。这也是时间最血腥的刀法,把人按在砧板上,切葱似的大切八段,哪一段喊痛再切八段,直到你习惯了死亡。
  收了旧脚印,勉勉强强掰出几块铅屑,镇压了雨夜的欷?#91;。
  这是第八本散文集。除了《水问》《只缘身在此山中》《月娘照眠床》循着预定的计谋行进,既完成它们单独的主旨又往前推动另一阶段的思索,以期终有一天,这些集子共同完成一个密闭系统。1987年,《月娘照眠床》出版后,原应着手此一系统的第四本书,却陷入泥淖里。一方面找不到新声音,已娴熟的技巧显然不能负荷新题材;另一方面,对生命的所思无法高拔,因而不能给自己一套道理去建构书的内涵,以期承续前书,伏笔来者。思想贫瘠比技巧软弱更难堪。
  散文这种文体,固然具备宽阔的腹地,去引进其他文体之所长,但也有先天局限。就单纯的时空、事件人物、情感哲
  理而言,相对于复杂度较高的文体,更能做精致、深潜的描写;但就承受思想体系而言,显出器量了。以至于单篇收拢成书,常有拆散七宝楼阁之感。这不是"散文"的错,从另一角度看,其实并不存在清楚明白的规矩叫"散文",只在与其他文体并列时才出现相对性的存在"散文"(更多时候,这两个字统称了不能纳入其他文体的文章。),这意谓着作者可以在"散文"的大名号下自行决定他所要的面目。在如此自由的气氛下,若还有散乱七宝之感,则是作者的问题了。
  我所要的面目,早不以单篇经营为满足。这也牵涉现今以消费倾向为主流的媒体走势,过多的计划性编辑策略或篇幅设定促使作者偏离自己的工程投入零卖市场,就算是依既定理路而行的单篇原创,也因刊载问题,终究有见树不见林之感。这使我把媒体发表视为预告而已,转而要求一本书才是基础归宿。于是,作者显然必须赋予这本书完整的解释了。而宏观整个文学生命,每本书若是一颗星子,它们要共同完成的星系是什么?这已脱离单篇、单书范围,逼视整体思想了。人可以憧憬成熟,无法在一夕之间成熟。我对散文有一个梦,却陷入所预设的困境里;梦愈大,渊谷愈深。然而,不管还要陷溺多少年,耗费多少气力,我愿意等下去。如果,一辈子能等到一个梦,这被虚构的人生才算拥抱了唯一的真实。
所以,四五年来已结集的作品都是苦闷中的游戏。这些戏墨,的确带给我秘密欢愉,却是乱臣贼子。
  由于单篇撰写时皆抱持灭念,使得回头总整理显得困难。四五年来未结集的作品近一百五十多篇,扣除非原创的杂笔,约有一百二十篇,其中,数篇小说,我祝福它们从此消灭不再被记忆;其他的散文,有的缺剪报,有的未登却在编辑台上失踪,有的连登在何处都忘了。原存底稿多在迁徙中消灭,既然当时不在乎,显然非钟爱之作,不必倒追了。所以,留在身边的剩一&#9675;一篇,主要包括为台湾的《联合报》缤纷版开的"生活美学"专栏、《联副》"四块玉"、《中时晚报》副刊"掌中戏"专栏,以及诸如此类原因而写的诸如此类稿子。
  此次分"都会边界","深坑老街"、"忧郁对话"、"梦游书"四条理路整编,稍微看到一个都会的边缘人、记诵歌词却找不到乡曲的人、走入群体无法交谈的人、终于回归内在作茧的人,多年来在四处荡秋千的姿态。我不忌讳承认,自己是个住世却无法入世、身在闹纷纷现实世界心在独活寂地的人。不必细述这条路如何通过矛盾、冲突等必经阶段而成形,对我而言,当发现现实世界的履历反而壮大了寂地面积这个事实后,已经清楚明白自己的户籍所在地了。从寂地往外看,似乎只剩下去确认作为一个人,对现实世界必须负起哪些责任--责任是为了感激,而源于感激的任何行动,其实,已经不存着能从现实世界"得到"什么的念头了。事情变得简单起来,我愿意再回到现实世界时,不断表达对于"生"的敬重,实践对"美"的向往,因为,从寂地出门时,我信仰了
  "灭"。这本书,可以说是从现实世界出走后,尚未落籍寂地之前的驿程纪录了。
  一&#9675;一篇中,有的文章重新修订,变了调;有的败笔太多无法整容;有的文情过于轻俏,那种戏谑文字在当时有其产生的背景,整编时发现彼时的亮音变成不得体的尖叫;有的虽不乏灵彩,却给不出名分,亦舍之。总共收入三十九篇,定名《梦游书》。
  留下来的,仍是罪文。
  世界在你梦中,你在谁梦里?
  寒雨的子夜,你用来回忆还是遗忘?你厚了,或更薄?订明日的盛宴还是向昨日赋别?
  一九九一年早春,于深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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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小脸盆
  我到台北正好满十五年,其间大搬家十五回,局部播迁二十多次,在一个地址居住最久的不超过四年。搬来搬去,没离开台北这个小脸盆,只不过杠掉一个个住址,像一只骚动的小鸟进行它的内部流浪。
  不挑剔地说,我颇喜爱台北,但严格地审视,我到现在还在努力适应台北。
  如果有人像我一般,在生命最活泼的前十五年完整地生长在与世无争的平原乡村,听懂天空与自然的密语、窥视山峦与云雾的偷情、熟悉稻原与土地的缱绻、参与海洋与沙岸的幽会、牢记民俗与节庆的仪礼,也学会以叔伯兄嫂一路喊遍全村每一个人……那么,没有理由在往后岁月寻求另一处地方当做原乡。贫穷却娟秀的小村赋予我生命的第一度肯定,潜育我的
  性情、人格与尊严,启蒙我去追求美、爱。尤其爱,一群有爱的朴素农夫共同使秀丽小村变得雄壮,让他们的子弟从小看不到刀光血影的厮杀、狰狞的仇恨或恶意背叛、奸佞的陷害……只学会一种和平的善意,包容生活中的灾难,也具备一股原始冲动,去接近爱、给予爱。最大的爱产生最大的美,最大的美发动最虔诚的依归。小村教会我这些,使得无论流徙到何种穷山恶水,都能尊贵地活得像自己。
  十五年前,来台北的第一天就迷路了,这确是不祥的预兆。当时一个人提着两袋国中课本准备次日参加高中联考,日暮黄昏,在复兴南路附近走来走去,亲戚家的巷弄门牌老是找不到(我还没学会打公用电话),最后干脆问路往金华国中试场走,我憨直地认为到学校找间教室睡一晚,天亮爬起来考试,一切解决了。就在再兴小学附近,一个骑单车、穿制服的外省老先生拦着问:"你是不是姓简?"我吓坏了,否认。"你从宜兰上来考高中对不对?"我点头如捣蒜。他的表情如抓到小匪谍般高兴,原来是亲戚发动左邻右舍及大厦警卫全力缉捕我。她向他们形容:瘦瘦小小、笨笨呆呆的乡下国中毕业生就是她!
  由于极度低能,城市生活是我高中课程外的黑狱。亲戚住电梯大厦五楼,我却会"晕电梯",下楼买豆花,才拐几个弯,迷路了,端着一碗豆花不知怎么办。忘记随手关门或缺乏带钥匙意识,害亲戚常常喊锁匠;每天通车三小时往返新北投
  念书(如果没坐错车的话),她在我的书包放一包塑料袋、白花油、毛巾,郑重警告:"你觉得要吐了,就赶快下车!"每趟车至少发作两回,青白着一张脸赶到教室已第一堂课。亲戚看我天天像垂死病人,建议休学重考。我问:"有不用通车的学校吗?"她答:"台北没有,除非回乡下。"年少自尊心强,不闯出名堂决不返乡。痛下决心跟台北汽油味拼了。书包、口袋放的不是少女最爱的胭脂水粉,是晕车药、万金油、白花油、绿油精、保心安油、酸梅、撒隆巴斯,活活像个西药房,如此抹油、呕吐一年半,有一天,忽然不晕了。
台北仍是异乡。无论如何努力仍被当做乡下土团,渴望有一个朋友,却总在名单之外。我相信不是故意,只是存在彼此之间的差异太根深蒂固,以至于无法交融。我活得孤单,沉默得像一块铁,失去快乐的能力,仿佛过去的桃源小村是一场梦,眼前的鸽笼铁壁才是真的;那群亲切的村妇渔郎都是梦中人,城市的冷脸才是本貌。我在原该欢乐的年纪早熟起来,那是躲入稿纸以后的事。常常虚构不同的人物,在稿纸上排山倒海地向他(或她)倾诉。稿纸活了,我也活了;有时我们跟随文字到无人的海边开始对话;有时攀越高峰,在温暖的小山洞里闲聊……我不知道这就是想象之翱翔,写作的发轫;只知道它使我省略去寻一个愿意聆听我、我愿意恳谈的现实人物,也避免搭乘令我作呕的车行去找寻一处美好的情境。想象解决现实困厄,阻止无枝可栖的少年坠入偏执的怨恨情结。文字书
  写隐含一种距离,在情感倾诉之后,反过来引导自己去透视事件的虚实、省思人我隔阂的因由,进而宽宥产生隔膜的城乡渊源。由宣泄而沉思而宏观而回到善良的本性去谅解,我遂愿意以更大的诚恳接近城市、关怀城市人。这是重要的一课,使敏感多思的我不至于变成人格扭曲的城市客,也意外地,把我逼成作家。
  从作家眼光观察台北,是我继续留下来的原因之一。小小的脸盆,莫名其妙掉入一个附带历史使命的包袱,涌入各地来的移民或流浪客(三四十年代的山东人、四川人、湖南人等政治性移民;五六十年代的台南人、屏东人、宜兰人、花莲人、雅美族人、布农族人等经济性岛内移民;七十年代的菲律宾人、马来西亚人、大陆客等兼具政经因素的跨国流浪客)。这些人带着特殊的文化根性来到台北城,原先不打算落籍,却又不小心繁衍出第二代、第三代。由于脸盆太小,这些人及子裔很容易借由通婚、经济活动无形中搅和一起,不断翻出台北的新面目,其速度之快,连定居台北的人若三个月不出门,一样迷路。台北因着她的特殊命运,展现了迷人的戏剧性格。有戏的地方,就是作者最爱的地方。
  就个人的生活圈而言,我显然已适应类似:中午在娘家公寓参加民俗节日大拜拜;下午到国际级的观光饭店啜饮欧式咖啡;晚上在圆环老招牌的路边摊吃肉羹米粉,购买大陆来的天津栗子、西瓜霜,秤一斤南投土产的冻顶乌龙,选几个加州蜜李、日本大苹果或热带榴琏;买纯山东手艺的大馒头,夹港式腊肉当消夜。回家看NHK小耳朵,独酌苏联伏特加。我习惯了萍水相逢。
  台北打破四季,模糊国界,兼蓄最草根的古典与最前卫的现代。勇于善变,拙于处理变化所带来的灾难,终于出现独树一帜的台北逻辑:以变治乱,用变动解决旧问题,新的问题则用更新的变法,所以,看起来没问题了。
  半是乡下人,半是台北人。也许我将逐渐往回乡的路迁徙,但确定忘不了台北这个魔术小脸盆,她收留我的绿色少年,允许我把梦打造成黄金,至少,小脸盆内留下十五处我蜕变的烙印,并且有继续增加的可能。
  一九九一年元月台湾《联合报》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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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是一只喷火游龙,尤其在台北。
  如果仍然信仰中世纪的浪漫,坚持每一个早春之夜应该这样开始:沐浴之后,你独自端着咖啡走进书房,推开两扇玻璃窗,回到柔软的沙发上松松地坐着,啜饮咖啡,继续把一本小说的最后一章看完;这时,窗台上,一只夜莺飞来约会,为你吟唱小夜曲,晚风吹拂蕾丝窗帘,一钩早月被夜莺之歌召唤而来,停泊在你的眼底;你走到窗前,栀子花香像烟一样缭绕着密林,你看到林子之后,有一条闪烁的琉璃河,那是星子在人间的倒影;你感到幸福像衣上钮扣易于掌握,忍不住展开双臂,善解人意的夜莺跳上你的肩头,你决定像一只蛾扑向琉璃灯火,因为春夜的重量叫你无法承受……
  如果有人的夜是这样的,非常确定不是台北市民,因为
  晚餐之后,台北人不会开窗,夜莺早已加入摇滚乐团,在马路上吼着"让我一次爱个够"!至于栀子花香,那是某种品牌的室内芳香剂,永远不要苛求晚风,除了糖炒栗子、烤香肠,它交往的对象是汽机车的排烟量。当然,也不必千里迢迢飞蛾扑火,夜市就在家门口。台北的夜已经淹进来了,当你与友人正在电话谈心,不难听到对方那儿穿插"跳楼大甩卖"的喇叭声,而他也听得到你这儿"三斤一百块,要买要快"的行情。永远不要在台北的夜间写情书,你会不小心写下"血本无归,买一送一"这等断送前程的句子。你应该带她逛夜市,训练"把握良机"以及"大抢购"。
  虽不是野战突击,逛夜市的装备也不能忽略。首先,请把那一套优雅高贵、彬彬有礼的生活美学脱下来,你应该裸裎一点、野兽一点,才符合夜市的丛林生态;记得多带些钞票,且要有视钱如粪土的决心;你最好衣着轻便,腰系霹雳包,足趿凉鞋;如果找人同逛,千万别找人格修养太高、趣味不相投之辈,他只会压抑你的冲动,最好独行,学习做一只饿狠了的秃鹰,啄食夜市这块肥肉。
  公馆、士林、万华、四平街、通化街、沅陵街、饶河街、顶好大商圈、信义路、仁爱路……每一个行政区都能找到夜市,比派出所好找。晚间六点左右各区的夜市闹钟响起,一辆辆载卡多、好马七四七、裕隆、喜美小轿车,停靠路旁,"借过!借过!"等公交车的先生小姐乖乖让出方块砖,只见一两
  条人影迅速铺摊、摔下货物、架起灯杆,任何军事训练养不出这等魔鬼身手。夜市自有一套江湖秩序,哪几块红砖是谁家地盘清清楚楚,想分一杯羹的零星散户很难插足,遂形成另一批候鸟,在江湖的夹缝中生存。当然,也不乏家族连锁经营的,爸爸在士林喊着,妈妈在公馆蹲着,儿子在顶好叫着,三部合唱把银子唱进来。作为百货公司的孪生兄弟,无店面的夜市显然比前者更善于体察民生,每一条夜市大多能掌握该区流动人口、年龄层及购买兴趣、消费能力,仿佛事先做过民意调查、偷数过他们的荷包。一个老谋深算的夜市贩子,绝对不会在忠孝东路摆锅碗瓢盘,更不会在公馆卖蛇胆、升阳药;东区已经非常雅痞了,而公馆的少女比较喜欢卤鸡脚鸭肫,或水煮包谷,还要刷两下盐汁。
  跑单帮的,扛回香港、日本、韩国或欧洲的时兴货;尼泊尔风流行时,半条街的女人拥有印度丝巾,泰国蜡染及尼泊尔银饰。这批单帮客专跑时髦女人荷包,用国际航空机票教她们走在时代尖端,未婚的上班女性出手阔绰,值得一跑再跑。国内大切货的,抓得到家庭主妇的心,物美价廉符合理财哲学;奇怪的是,女人没结婚时,为了赶搭时髦列车,捧银子砸水沟,眉头皱也不皱;结了婚,三条棉纱抹布她也发誓掐头去尾,抠得夜市贩子遍体鳞伤,可见女人的螫子是婚后才长出来的。两岸还没谈拢,苏州竹筷老早跟咱们的大同瓷碗在老百姓家吃统一饭了,台湾啤酒与五粮液同桌,饭后,泡泡君山茶,
  就用宜兴紫砂壶或万寿无疆米粒烧茶具组。大陆货化整为零跟着探亲团回来或海上仙岛"龟山夜市"大批发,总之,不需要填写什么放弃共产党身份之类的,所以抓不胜抓。仿古玩手工艺品、黑白瓜子南北货和药材,尤其药材,仿佛台湾的病得靠大陆医了。如果你在群众运动中头破血流,就用云南白药;若是为民喉舌或倡导政策以至于协商太久坏了嗓门儿,喷点西瓜霜吧!大陆药的优点是说明言简意赅,瞧瞧这个:"化痰驱风,镇惊安神,头目眩晕,痰涎壅盛,神志昏乱,言语不清。"像我这种古文底子深厚的人念起来跟尚书、诗经差不多。反正,中国人就是这些病嘛,国民党、民进党、共产党,还不都是这儿酸那儿疼的,统不统一让他们看着办吧,咱们老百姓早就在夜市里"哥俩好啊一对宝"了!
所以,灯泡亮了,摊位云集,人头钻动,街道短巷摇身变成嘶吼流行歌的都市游龙。我们开始摩拳擦掌、交融汗水,拍卖台北的今夜。
  你不妨先来一盘炒米粉、贡丸汤填满肚子(看这里啦!看这里啦!看得到便宜得到!),再吞一碗柠檬爱玉、吸几口小麦草汁降降火气(老板跑路啦!通通一百五啦!),你精神亢奋、脚力生猛(又包了,谢谢啦!)往人多的地方挤(看破红尘欲转来饲猪,出价就卖啦!)朝惨痛叫卖的货摊去(要买要快!要买要快!),你千万别被吹哨子、敲脸盆、搬凳子插在路中央手执扩音喇叭像赶僵尸一样的喊卖伎俩煽得欲火焚身,
  他们个个是身怀绝技的夜市乩童,能把死人叫活。你最好先快速浏览今晚货色,从内衣到微波炉专用盘、POISON香水到捕蚊灯、衣饰到指甲油、马桶免你洗到探亲手表打火机、猪哥亮大爆笑到帕华洛帝……凡中意的,先问价存底,货比三家兼瞧瞧卖方功力,这是夜市相人术,魔道交锋前,一眼便知可杀不可杀。第二回合,你只管到选中的摊子,揪出你要的货,千万别东摸西摸,让他看准你心里爱不释手,你应该摆张扑克脸,一副可要可不要脸色。他必定鼓动弹簧舌说这是百货公司专柜货,你让他讲下去,忽然亮刀:"五百我买,一句话!"他必定大喊冤枉毫无利润要你加个价,你随机应变添个小尾巴或毫无商量余地做转头要走姿态,他会喊你,说好啦好啦交个朋友吧卖给你,往后有需要记得再来。夜市的人际关系全靠一张嘴巴,我不一定来你不一定在。
  前面这招"单刀破瓜"适合高级品,"先减再除去尾巴"则适用民生杂货。摊子上琳琅满目,你挑中五六样,每项单价先去尾数,相加后自行打折,再掐掉尾巴,通常可以蒙混过关,这招纯粹比心算功夫,对方一看数量多,不留神就让你连三杀。
  但是碰上特殊品,则不仅端出石磨功还要来一场谍对谍。相中一盆约二十龄五彩榆树盆景,高崖悬瀑姿态,搁在人烟脚下,确实委屈树魂。卖树人生意清淡,坐在小板凳上支棱着脑袋看别摊子黑压压背影,他大概幻想要是有三两只秃鹰上他这
  儿啄啄该多美!我虽非内行,草树盆栽也算涉猎甚久,他的货抵什么价钱心里有数。如此漫天聊开,言谈契合,摸清脾气路数。两盆五彩榆,原价各四千,磨到两千五,我说天也晚了,下回再来选树;他端出其中一盆,搁在路边摩托车后座,叫我再多看几眼,我说美是很美啦不过身上钱不够;他的舌头软得跟泡泡糖一样:"那,你有多少嘛!""两千。"(我心里虚得很,杀千刀的,这价钱削肉见骨喽!)他很为难,纠着眉头闷闷地想一想,"好吧好吧!"赶紧收拾仿佛不愿多想,我说:"慢着,我要那盆悬崖式的!"他颇吃惊,辩着:"这盆好啦!"我与他对看三秒钟,各怀鬼胎,干脆抽丝剥茧说个破:"你故意搬丑的跟我谈价嘛!我要漂亮的才成!"他承认有意卖此无意售彼,起初报同样价钱已经有点后悔了,又想做成生意,所以去车保帅。他瞅着悬崖榆,似乎不忍割舍,又摸出花剪替它修了修,盆景养久,难免动真情。这性情流露的一面已经击中我的要害了--所有砍杀伎俩只在硬碰硬时下得了手,凡实心人、木讷寡言或赚外快的学生,别说不忍杀价,照顾生意兼三两句替他敲边鼓招买主。总归是红尘中的兵卒,虽然买卖是杀戮战,但关刀只往大数目砍,留点小体贴也不枉夜市相逢一场。他终于保持两千出让悬崖榆,对方交心我也缴械,毫不议价多买几样作为补偿,当下气氛欢喜,临走,他忽然冒出一句:"你还没结婚!"我愣了:"你怎么看的?"他非常认真地说:"你太会挑了啦!"两人会心而笑,他又指着另一盆福建茶问我要不要顺便带,我也很认真地说:"没问题,等我结婚后,叫我先生来买!"
  如果都会夜市属龙,郊区的当然属蛇。
  每周两集,晚餐时刻,小喇叭车绕巷而行,宣告今晚的夜市有"特色"--歌舞团的。杂货质量比不上都市,唯独清凉歌舞限制级--九点半以后--叫人瞠目结舌。这些加料的表演,通常在空地搭个大布幕兼作更衣、休息室,卡拉OK伴唱机是唯一道具,男女主持人都已满面风尘、人老珠黄,台词当然荤腥不堪,仿佛人生除了猪肉就是牛肉。他们以低胸高衩旗袍做招徕,为各位乡亲演唱一首《无言的结局》,爆炸头、胭脂脸、已经发胖的身体,就在石砾空地上踩着三寸高跟鞋用破嗓门叫完结局。小孩、少年、男人围得昏天黑地,不乏猴急的民众喊"脱!"男主持人稳场子,说一定会脱的啦,但现在我们先卖药,接着揪出一条大蟒蛇盘在肩头上。
  通常在这时候,我会像锻羽的斗鸡快速走过郊区,不管从都会夜市带回多少战利品,胜战的滋味挡不住深沉失望。过了桥,歌舞声像一只空瓶没入河中所发出的嘟嚷声,在星夜里,很快被蛙鼓、溪唱取代了。我坐在小桥石栏上,面对溪水及稍远的半壁山峦完全安静下来。峦坳处有座野墓,时常发出奇异的蓝色光点--夜钓者的光或传说中的鬼火?晚风像恋人的手为我拂去尘垢,我渐渐遗忘在夜市征伐的一切记忆,也不愿想起石砾地旁邪笑的孩童的脸。月光洒在溪面上,为何能发出蛙
  声?蛙鼓为何能将我凝固成石雕,仿佛在小桥上坐了一整夜!
  忽然明白,晚间六点以后,"半个我"像秃鹰一样飞到都会夜市啄食肉屑;另外一半向往中世纪的浪漫春夜,轻灵的夜莺栖在肩头,一起坐在石桥上观赏夜色,并且等待疲惫的"半个我"回来,合成一体。所以,有一种声音不断在心底回荡,说蓝光的确在今晚出现,那才是琉璃灯火,不灭之夜。
  一九九一年五月台湾《中时晚报》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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榕树的早晨
  早晨的仁爱路四段,已经被车辆及行人分割得体无完肤。照说,台风才刚走,又是大清早,断枝落叶的行道树所勾勒的街景,应该带点沧桑味儿,再踱来几条踯躅的人影,一面啃油条烧饼或饭团什么的,比较像台风扫荡过的人生。可是,眼前的景色却不是这样,断树、倒地的摩托车固然保留了昨天的强风,光鲜亮丽的上班族群却一个比一个匆促,好像风雨不曾来过,昨天的事儿谁还记得?
  有时,台北的活力令我心悸,不带感情的一种决断性格,昨天才发生的事儿,到了天亮,仿佛上辈子那么远。生活里少了余韵,永远必须横冲直撞,一路甩包袱地。这种没有包袱的都会生活,固然冲得更猛,却无形之间,使每日的生活变得零碎、切割。今日不负担昨日留下的余韵,明日也不储存今日的
  记忆。赶鸭子逃难似的,脖子想往后扭,脚丫子仍然向前。
  像我这样晃晃荡荡在繁华的大街上,一定很怪异吧!他们不知道我闲晃的道理,正如我不明白他们拔腿过马路的狠劲儿!我站在穿越道口,拿不定主意往对边踱呢--那儿有家"圣玛莉",出炉的面包可以稍微安抚空胃;还是往下走,"九如"或许有些咸汤吧!迟疑之间,已经送走两批过马路的,有人瞄我一眼,机械式地,不难从一瞥眼光读出他的问号:大清早的,站在穿越口,不过马路,又不叫车,等什么?在台北,迟疑是很怪异的,目的性不明显的行动好像碍了别人的脚程。
  我应该上银行的,上一个约结束得太早,空出半个钟头等银行开门。深谙台北生活体系的人都知道,如果出外赴数个约,最好事先算准约会时间及交通距离,以便紧密联系每个约会不浪费分毫时间。所以,常常听到这种话:"我只能坐二十分钟,待会儿还有一个约!"意谓着:公事、私情都得在二十分钟内谈完。有人特地配戴闹铃手表,嘀嘀咕咕地像个孔武有力的保镖,时间一到,把主人绑架了。刚端来的热咖啡才啜一口,对方已不见人影,烟仍然傻傻地浮升,精致的瓷杯尚不清楚刚才的唇是男是女?
  我也学乖了,出门前清出一张纸条:七点三十分"芳邻"早餐约→九点银行甲存、活储、票据代收→十点购礼物
  →十点半,找家幽静的咖啡店校书稿,回这周的信件→十一
  点二十分邮局领汇票、大宗挂号→十一点四十分"富瑶"一楼,礼物交给F,书稿交给打字行小弟→十二点"富瑶"二楼,文学奖评审午餐会,顺便把新书给W,与C洽电台访问事→二点半,去看电影或倦鸟归巢。我应该上银行的,现在。空出来的半个钟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分外漫长。今天的行程,昨晚已全部规划好,脑海中的仁爱路、忠孝东路地图已布了点,我只要一站站地报到,把东西交出去就行了。但,总有些不能掌握的时间,变长或缩水,使依赖一张设计过的时刻表的我,不知所措。
在这个空隙,容易感到人生的无奈。回想都会生活紧紧擒住了原该闲适安逸的生命,不免浑身迷惘。本来行到水穷处,应该坐看云起时的,空下的时间却不够闲坐,只够孤魂野鬼似的晃悠。
  落单的经验多了,我又学会另一种乖。随着路线行进,憨憨地找个地方晃;有时是古玩艺品店,进去摸几块玉、几方印石,跟老板扯点儿天南地北的话,若言语生味,对方延入小室奉茶详聊,马上敬谢告辞,取张名片后会有期。一叠稀奇古怪的名片就是这么来的,不乏"旗袍订做"、"水族馆设计"、"都彭调音"之类,一辈子用不着的片子。
  换一种心境,体贴大都会的浮世,有时也会获得意外的惊喜。渐渐,能在瞬息万变的台北大街,捡到一点点生活的余韵。既然,时刻表不能不带,行进之间的心情,总可以自己换季吧!
  我放弃"圣玛莉"、"九如"的早点,提一只大皮包,开始半个钟点的晃荡。就在"宏恩医院"门口站住了--我本想进去逛逛,看一大早病来病去的脸,又担心最近身子较虚,禁不住空气中药味的熏,作罢了。一旁有辆老式脚踏车,后座载了个木框,里头十来盆榕树盆景,吸住我的眼光。没看到卖树人,扯喉咙喊了,没人应。医院里走来一个壮硕的白发老头,我以为是抓完药的病号,没搭理,他却呵笑着:"买树呀!自己种的自己种的啦!"浓厚的闽南音,硬硬朗朗的庄稼味儿。我心内发噱,若刚才我进去逛,与他照面,出来又与他买卖,不成了一老一小两个无聊人吗?"大伯公哪,"我用家乡的敬称说:"你去看医生啊?"他大约太久没碰到陌生小姐用老称呼敬他,马上不见外地说:"呒啦,去放尿啦!""好所在哦,做生意,人家厕所替你设好了!"我说。他笑得很开心,好像不卖一棵树,光上大医院的厕所,也值得来一趟的。
  老人家话匣子一开,儿子三个、媳妇两个、孙子小学三年级……统统出来见面。他儿子做盆栽批发的,生意有够大,自个儿苗圃一大片,忙得跟"灰"一样(像灰尘,风往哪吹,就往那儿飞),他在家无聊极了,叫儿子端几盆回家,天气好,他出来蹲卖,儿子很不满意,老叫他在家里享福嘛,干吗忸着脾气出来卖树?"我一天赚的,够你卖一年了!"他学儿子的口吻。
  当然不是钱的问题,是在两端时间的空隙里迷惘的事;过去的庄园没了,百年安眠还未到,总不能成天坐摇椅等着。他牵车出来卖小树,意不在树,大约碰到像我这样可以开话匣子的人是最乐的。
"这个种三年的三百算你一百,八年的五百卖三百,十二年的八百算五百就好啦!"
  我听得一头雾。框内的盆景排列参差,搅不清年龄。"慢点慢点,大伯公,一盆一盆来!"我放下大皮包,空出两手,袖子也卷了,把十来盆树搬到地上,"这盆?""一百的!种三年了,三百元。""哦!原价三百,特价一百!""对啦对啦!"我依盆景大小、茂盛状况重新归类,前头一百,中间三百,后面五百,一目了然。
  "噫!看你小粒籽(身材娇小),会做生意的!"他颇刮目相看。"这盆呢?八年的还是十二年的?"那树绿叶茂盛,盘根
  肥硕,五爪鱼一般咬住泥。比八年的大,又比十二年的小。"随便随便啦!你要的话就算你八年的!""好!如果是八年的就公平嘛,若是十二年的,算你送我
  五年嘛,看我以后会不会像大伯公一样有福气!"平白多了一棵树,时刻表上没注明的。"你记住,浇水就好,不要给它吃肥,会咸死哦!"他很认真地叮咛。我往前走,他又喊:"三不五时,抱出去晒日头,浇水就
  好哦!"
  我走得有点沉重,好像无意间动了一点真情,说不上来是哪一类的,好像不陪他多说点话,就是狠心的人。
  银行已经铁栅大开,原先以为空出半个钟头,现在却缩去二十分钟。也许杠掉选购礼物的项目,取消与F的会面。早晨破了格,却也因为榕树的缘故,多了十二年。
  一九九&#9675;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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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应该与大自然的繁花草树为友,但更多的人拿它们当仇敌,恨一棵大树,如恨一个横刀夺爱的人。
  我这么想,或许有人认为过于耽溺在无所谓的琐务里;天下事杂乱如麻,比树更值得担忧的多得是,何必大锅大灶炒豆芽。我虽然部分赞同,总觉得心里不舒坦,如果,人连树都容不下了,连一只鸟雀都不给活,嘴巴上谈的爱,未免自私点了吧!
  事情从那片约一亩阔的草地说起,很明显是旧农舍夷平后,尚未建筑高楼大厦而滋生的杂草平坡,尽头连着一脉矮山,虽然不够雄壮,自有它历史性的苍翠。草地年轻,绿得很天真,山峦老迈,绿得圆熟。它们很谦虚地与蓝天白云共同分配空间,形成我眼中的三层起伏。每回经过这里,总要望一
  望,汲取非人文的景致。我岂不知这样的一眼两眼,既不增添什么也不遗失什么。我岂不知两旁停放的重型机械与富丽堂皇的预售中心,正与草地中央的那棵大树形成危险的三角关系。
  那棵树,比酷爱种植水泥楼房的我们更了解土地与天空的恋情。它用主干与枝脉架构天与地,形成独具风格的树的思索:它繁殖叶片,数代同堂的叶子如一部绿的美术史;它顺便提供免费住宿,收留流浪的雀鸟,苦命的蝉,或任何一只找不到地方哭泣的毛毛虫。绿,是它的胸襟,不需要签定什么租赁契约了,自然的律则使众生安分地互相追逐以便寻求共生的和谐。它不断抽长新枝桠,自行改建老旧的宅枝,它或许曾在某个寒冷的冬日,因着雀鸟的猝亡流下叶片眼泪;当然,也曾经欢呼一窝乳燕的诞生,加演数场风与叶的奏鸣,这些在春日偶发,又在秋夜冷寂的故事,其实,并不阻碍它在夏日结实。它不曾因为过度布施而减低产量,它是一棵龙眼树。
  我从不怀疑一棵果树带给人们的欢乐,哪怕早已习惯纸钞与水果的数算。树,有它自己的道理,人们采或不采,珍惜或糟蹋,都无碍于它像一个懂得布施的老人在路旁摆设流水席。最快乐的该是附近的孩子吧!他们成群攀打龙眼,或孤独地在星空下仰望这棵大树的情事,使童年有了支撑。为了孩子,树是有备而来的。虽然昔年涎鼻涕的小童,今日可能搂抱他的幺孙在树荫下摇击拨浪鼓,或成为对面山岗的一冢,树还是树,谛听晚风中逐渐消翳的拨浪鼓声,以及某个吉日清晨的出殡唢
  呐人能够多说什么呢?华丽的语汇无法妆点它的神采,苛刻的形容也无损于它的坚强。
  忽然有一天,大树倒下了,死于建筑商的命令,我远远看它的叶子由墨绿终于变成枯干的褐黄,这过程大约一个月,有时步行回家,看得详细些,几只麻雀飞飞停停而已!黄昏仍然来了,日子还是很平静。没有人欺负一棵树吧,只是它生错地方,像所有的树一样生错时代。
  我不放心的是,人为什么容不下一棵大树?它罪大恶极吗?它将挡住未来小区全部的光线?还是恐惧每年夏天龙眼绽花时居民将遭到蜂瘟?或者,坠落的龙眼粒将砸死树荫下嬉戏的儿童?是什么样的变故使现代人拿自然当做仇敌?遗忘在人的美感经验里,最初的赞叹与感动是自然教给我们的。为什么它拿人当做朋友,而人仇树?
  崇拜摩天大楼的人不难找出一千个理由解释何以砍伐一棵大龙眼树,如果人们完全无异议,我必须说这是现代人潜意识里的弑母之欲,自然的确是人的原生之母,叛逆之、凌辱之、处死之才能建立人的权威,那种驾驭宇宙天地飞禽走兽花草树木的一家之主的权威。人当然还是购买植物盆栽的,但这些只是用来证明,木瓜树、椰子树、栗子树、木樨树、玉兰树,都是我的奴仆。
  砍掉大树盖房子,盖了房子买小树装饰花台,家家户户搞绿化,不知道这是哪一门哲学体系教出的道理?
  如果所有的树都被歼灭了,我相信那个世纪的人们必须以眼泪去湿润龟裂的大地,用哭吼谴责上一代人的罪恶;因着他们的魔欲,使后生子孙找不到一棵大树庇荫生命的孤独。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台湾《中时晚报》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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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所有的神迹故事一样,我的邻居孙先生莫名奇妙发了财,然后胖。
  当然,以身材吨位磅秤一个人的内涵是相当危险的,像我如此深明大义的人,绝不会在恪守清瘦哲学之外,恣意误读他们身上的肉(我们必须知道,有些人的胖是被陷害的,例如疑心病过重的妻子利用食物扭曲丈夫体形,以防止他身躯过于灵巧在外笑拈桃花)!除非,这个人迅速肥了,而且不懂节制地拎着他的五花肉在邻人面前晃动,使我仿佛听到太阳底下炸油条的滋滋声,从他热油锅一般的腹部传来。
  为了使以下的陈述不至于带着酸气,我决定非常恭敬地称他"富豪孙"或"奔驰孙",他显然十分宠爱这两部车,修了个豪华车库,棚檐牵一圈闪闪发光的五彩灯泡,如我们在秀场
  舞台上看到的那样。我相信车子在这位年逾五十的胖男人心中已是女人的变体,用来复健某些不太听话的东西。后来,很不幸,车库被隔壁的老兵叫一票工人给轰了,因为侵占地界约三公分。孙某当然不住这儿,他多的是房子,所以没瞧见英勇战士誓守现代"四行仓库"的激烈场面。
  曾有一度,孙奔驰因为资金贫血打算卖掉这栋双并楼子,大红板上写"售至尊大户"。我想起平日看的房屋广告,那些自封皇宫、新殿、贵族、甲天下、华城……的霸王,显然比不上"至尊大户"吓破人胆。旧时代的读书人喜欢替居处取名字,再位高权重、满腹经纶,也不敢下这四个字!昔时虚怀若谷的典雅气质,变成今日大擂胸脯唯恐人人不知的世风。我一心想换个邻居,自动充当媒婆,可惜朋友大多身家清白,无福消受"至尊大户"。后来,孙某筋斗翻正了,炒地皮捞了不少,跩得很:"我现在不卖,我不缺钱嘛!找人修修,全家搬来住!"
  这一修,使我目睹台湾四十年来畸型建筑美学的精彩片段。他把大院子的草皮掀了,竖两道墙,灌一面天花板,齐整地贴了白色瓷砖及二丁挂。原先院内的花台仍旧保留。松柏花树从此活在没有阳光的世界里。二楼多出的部分打算弄成晾衣场,养些盆景或打乒乓球的休闲区,当然晒腊肉也行,若他想做日光浴的话。原先的三楼屋顶花园则隔成两间套房,如此一来,热水器及瓦斯筒想必得悬在空中,如打点滴。台湾建筑最
  出色的铁窗之美,在他家扩张得淋漓尽致,凡有窗口之处必有铁架,充分显示"自闭倾向"及渴望管训的被虐待狂。至于白色二丁挂及瓷砖,充满"补白"癖而非"留白"意境,仿佛不贴得满满地,无法彰显物阜民丰的太平盛况。据说大家乐狂飙时,中奖的乡下老妇异想天开叫工人把老厝外壁全贴上白瓷砖,远看很像一堆白色牛粪冒着炊烟,十分惹眼。看看这种造园哲学,的确跟猴儿敷粉差不多。我想百年以后,这类房子很有希望成为特级古迹,让后代子孙考据台湾在经济奇迹之后反映在建筑上的鬼怪心理学。
  我相信任何事情过度猴急都会使人变坏,尤其暴富。因为一旦有钱,用钱的手法恰好暴露内在的自卑与贫乏,加上中国人酷爱"整"房子,大街小巷走一趟,不难归纳几点特质:一是"砌墙狂",这充分显示过去推行十项、十二项建设的宣传成功,使民间长期保持建设的兴奋状态,过分充沛的精力无从发泄,转而加盖、整修、违建、打通、隔间自己的房子,以逞建设的兽欲。柏林围墙拆了没什么稀奇,能叫大台北一楼住户拆墙才算伟大。
  第二是"避难狂",两次大战多次逃难的潜在恐惧,使家家户户信仰铁窗主义,台湾又奉天承运成为复兴基地,防空洞型的住家风格也理所当然。连练过飞檐走壁的侠客都上不去的窗户也要安铁窗,说是防小偷,不如说"怕死"。如此造就了岛屿性格、公寓脾气、铁窗脸,这种地方能出产什么"大师级"人物,我很悲观。
  表现得最彻底的是"仇视自然狂",与阳光、空气、风雨、土壤、花树为敌,总是先想到对人的害处而抹煞它们对人的帮助,把大自然当匪谍看待,恨不得诛其九族而后快,可是每年春天又千里迢迢开车上阳明山看匪谍,甚至出国旅游到匪谍多的地方度假。好好的院子灌个水泥顶遮阳,可又大摇大摆把衣服棉被晾到巷道来吮吸阳光,这是什么道理,我也看不懂。
  赶在年前大清扫,孙家女佣把棉被、鞋子全晾在我的院落。如此豪富也得向我这个穷书生借阳光,顿时感到伟大,原来太阳也是一笔流动资金。
  也许,我应该找他算个利息。
  一九九&#9675;年二月台湾《中时晚报》副刊
 &&&&&&&&&&&&&&&&&&&&&&&&&&&&&&&&&&&&&&&&&&&&&&赖公
  一样米饲百样人,养出一个赖公,要说面貌、身材,跟你我没什么差别,了不起多颗痣、鼻孔大些或肚围油脂厚了点,这等皮毛小事不足挂齿;若说起德行操守,那就新鲜了,咱们中国人的传统劣质美德全都虎头蜂似的螫在赖家门楣上。
  赖公破八十了,老而不休,秉持儒家鞠躬尽瘁精神在一家大型公司挂个顾问,按月支薪,顾而不问,又十分道家风范。平日居家,喜用蝇头小楷批报纸标题,现年头一些跑新闻下标题的记者先生、编辑老爷不知中了什么邪,专用耸动、暧昧、绮艳字眼下饵,赖公非常不喜欢,什么"夫妻分开'税'!"简直语义不清、乱人耳目,赖公很生气地杠掉它,重新下标:"夫妻分开申报所得税。"至于过分裸露的外国模特儿照片、本国秀场影视明星的胴体等等,赖公绝对替她们穿上衣服,还
  好赖公不是服装设计师,要不,他会在女性同胞的衣服钮扣上加号码锁、防盗腰带,以端正风俗。
  赖公治家严谨,日常家计用度,必用工整楷书记账:"某年某月某日:瓦斯壹筒贰佰玖拾元整,金丝膏壹片伍元整。"如此抠金掰银大半辈子,田产房屋金块元宝不可胜数,算得上千万富翁。然而赖家的拖把一拖七八年,棉纱条烂成一球,这么一根棍棍仍然物尽其用,那天拖着拖着化成灰了,赖公一定打弯他的老腰,屏住呼吸,一点一滴抿起来,送作花肥。
  腰缠万贯其来有自,赖公致富的一字诀是"赖"。话说某日,收报费来了,赖家没人,作为邻居的我自然代缴参佰元整,持收据一张面禀老人家。就是那么不凑巧,赖家本周用度仅余数拾元,须待下周银行提款再付,"没关系,您方便!"我也就自然空手而回。倏忽数周已过,突然想起来,腼腼腆腆提了一下下。"付过了不是!收据你看看这张嘛!"赖公特将账册摊在白花花太阳底下叫我瞧,我好端端一个女孩子家敷了满脸豆花。我的金钱观是来如春雨去如流水,十指合不拢便知多财多漏,区区三百,无须计较,可是赖公的巴掌密不透风,硕硕百儿参,两个月的晚报给他赖到了。
  鸡蛋、排骨、葱蒜、酱油,能赖就赖,大楼上下每月缴清洁费贰佰元总不能赖吧!不!他老人家说垃圾都是他自个儿拎到大垃圾站去的,从没栽到垃圾桶;楼梯清扫嘛,赖家住一楼,没走过楼梯,收清洁费的年轻小子皮薄馅嫩,收不到也就
  算了。可他老子是个狠角色,大白天埋伏,见赖公行止闪烁,拎包垃圾趁四下无人,火速掀盖栽赃,马上又神色雍容,一路做甩手功进家。突击猛将,那还用说,擒起大垃圾桶隔着围墙往赖家倒,一溜烟不见了。赖家院子里,平白捡到一窝垃圾,如果它们能卖钱的话。
  这回总该缴清洁费吧!据我所知,没有,赖公把垃圾拎到隔壁栋楼,当天色都黑了的时候。
  一九八九年十一月台湾《联合报》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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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鲁迅的"阿Q"被枪毙后,并未绝子绝孙,他的精神撒了种,孵蛋似的一大窝,个个像皮蛋弹到咱们这年头,有的继续在大街小巷滚陀螺;有的栽进阴沟里浮浮沉沉。由于污水黑皮面,这伙人与泥沟打成一片,不太容易被发现。
  他们有个逗趣的别号"水昆兄",以别于祖辈的Q爷爷Q姥姥。果然是,Q家血统传到他们这一辈终于出人头地,所以水昆兄妹的烫金名片上,把家徽倒过来:Q,音"水昆",义"混"。
  别跟我说你不认识水昆家,这年头,一块招牌掉下来砸昏十个路人,九个水昆兄妹,一个是拜把的。他们像滤过性病毒一样,潜到哪行,那行便发炎红肿。平日坐办公室,他们喜欢喝茶聊天看报纸,打打小报告或打打毛线,充分发挥"坐以
  待币"的精神--白花花的新台币。偶尔诗兴大发,吟两句词儿:"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这两句的意思是:不管水清水浊,我都能混。也早就裱成对联,悬之于梁,早晚膜拜,尊为家训。
  如果你倒八辈子霉上他们公司行号机关团体办事儿,又倒了九辈子霉搭上水昆兄,你会发现问路不知、问人不知、问事不知。你火了:"那你知道什么?"他必定凶你如一只恶犬。如果你气极出门,找家咖啡店消消气,恭喜你遇着水昆妹了,她对店里卖的什么咖啡一问三不知。不过,薪水少了一百块她倒是知道。
  混水摸鱼,一混天下无难事。阿Q地下有知,当会含笑九泉。
  一九八九年十月台湾《联合报》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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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班族之梦
  有个朋友三十冒芽,坐办公桌的。平生最大志愿四十五岁退休,从此颐养天年。退休后的生活他想得真美:退休金嘛,买几张不长霉的股票用平常心抱着,年纪大了宜修身养性,大清早钻号子跑短线有碍清誉。既然不愁吃穿无需打点家小(蜀道难,要他娶妻也难)那笔掰血筋挣来的钱当然羊毛披回羊身上。四十带五,甘蔗啃得动,花生嚼得烂,摇个电话杂货店小工一箱啤酒搬到脚跟前,三五好友划拳阔谈天下事,一人独酌花前月下,我与影儿捉双,美得够狠!
  懂得赚钱也要懂得花,我这朋友不赚照花,债权人能摆满两桌,可他不以为苦:"人生嘛,还债讨苦就这么一档事儿,赚一吃二,将来撒腿儿才够本,烂债自然有人收,来来来,干了!"如此这般,到现在连个"房事"都没搅定,三天两头
  搬家,跟讨债的躲猫猫。"找不着我,你借钱给我买房子好了!"你死给他吧你。
  可是照他说这一切到了退休后就平反啦!"黄昏,搬把摇椅纳凉,大榕树底下一片绿草地,小野花三两朵,眼前有山,背后小溪鱼儿泼剌,风一吹还有牛屎味。我摇着'竹扇',这很要紧,得竹扇才衬!摇着摇着,忽然'嗝'了!一只麻雀飞出大榕树。""嗝"就是一口气吸不上,瞪眼含笑归了西,夹在指间的烟还丝丝作响,一截烟灰不惊,若他当时抽烟的话。
  我送他一把竹扇,地道的,他的退休梦可以倒着做。
  一九八九年八月台湾《联合报》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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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疑心病者
  疑心病者,大多偏瘦,要不就超胖。
  适度的怀疑乃源于自我护卫的天性,当然不必大费唇舌。人的怀疑习性,大可追溯到蛮荒时期,那时的生存环境处处埋伏陷阱,突然窜出的凶兽与不听人力指挥的自然,足够使人们在繁殖下一代时顺便把已开发的怀疑精神遗传下去。虽然,不断抗争的结果,人们熟谙各种捕兽技巧与驯服自然的手腕,照说可以高枕无忧了。不过,依我的推算,人类最要命的是精神层次被开发出来之后,其能力永不消失,相对于肉体部分过久废弃之后的永不复原。
  基本上,我认为现代社会的地理环境助长怀疑坐大,那么多的十字路口,幽暗而狭隘的巷道,局促的公寓设计,以及那么重视隐私的办公室隔间。与以前不同的是,现代的怀疑精神
  充分发挥在人们最亲近的人身上,因为,不怀好意的人比十头野兽五次山崩两次水灾一次酷雪还可怕。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陈述这些,乃为了原谅疑心病者,这个社会加诸在他们身上的灾厄比他们带给我的困扰还多得多。
  我的朋友甲,她一直怀疑我提着礼物进她家时顺便把台北市所有的细菌带进来了。还好她的经济能力不允许在门口鞋柜处装设高科技检验器材,要不,我恐怕得在进门之前,先通过辐射污染检查。所以,我现在已经适应购买有正字标记的礼物送给她,换上纸拖鞋后,坐在那一张客用沙发,饮用纸杯装的乌龙茶,轻轻地用纸巾抿嘴,以免动作太大将身上的细菌抖在她的洁净的地板上。她的家约有四十多年,而我多次做客活动范围均不超过一坪,也不超过一小时。
  如我所说的,她是个瘦竹竿,基于过度警敏,连带地对食物也不怎么信任。虽然,鼓励她看个医生治头痛与心脏不正常律动,她的表情如同被判极刑,医院是所有病菌的集中营,那种鬼地方会要人命的!我的狡辩精神使我不自量力地盘问她:"好吧!就算是鬼地方,你怎会预先知道鬼恰恰好抓了你呢?"她非常绝望地望着我,仿佛唯一信任她的贞洁的朋友也怀疑她,声音也就颤抖起来:"你怎么知道鬼不是恰恰好抓了我呢?"
  我耸耸肩,惯用某种不得体的俏皮话化解彼此的危机:"也许,鬼不敢抓你,太麻烦了嘛,他得在掐你的脖子之前剪
  指甲、洗澡,还要治好他的口臭!"
  我的另一位朋友乙君,他的疑心病总在办公室进行。如果说,甲女士的病是怀疑所有看得见的器物都藏纳隐形杀手,那么乙先生的病正好相反,他怀疑所有看不见的人正在进行一项嗅得到的、暗杀他的阳谋。
  所以,他必须先下手为强,在敌人的阳谋得逞之前先用阴谋杀菌。
  我之能够与他保持友好关系,据我反思,乃因为毕业之后彼此所掘取的社会资源与动用的人脉均不相涉,是个无利益冲突的人,因此能够向我透露他的工作环境是如何地像杀戮战场,而他又如何巧妙运用孙子兵法、太公六韬之术擒贼擒王。我真是慨叹,同是一门兵法,他学得龙腾虎跃,而我学得一脑天真,连敌人的脚印也没看到。有一回,我大胆请教:"同学,你把每个同事都说得那么险恶,不怕造成冤狱,会遭到报应的!""你醒醒吧,现在的社会就这样,你不踩别人的肩头往上爬,别人早晚踩你的头颅往上升,谁怕谁啊!""可是,树敌太多,对你有什么好处?""可见你兵法没念懂,形兵之极,至于无形。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我没有敌人,他们根本不认为我是敌人。""而你根本认为他们是敌人!"
  我想乙君已无药可救了,也就不太想去救他。诚如我说的,他愈来愈胖,为了不断与同事进行私密谈话,挖掘小道消息顺便埋伏间谍,他咖啡喝多了,啤酒灌胀了,饭局吃
  撑了,焉能不胖?我猜他进医院开刀溃疡的日子不远了。如果孙子兵法没提到,我想本人不自量力写个"始败十四":"敌人者,人恒敌之。是以,兵无常胜,月无全圆。胜之日,败之始也。"
  放下消毒水与磨刀吧,疑心病者。
  一九九&#9675;年年元月台湾《中时晚报》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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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女的厨房
  基于某一种饥渴,浮士德拎着空虚的胃,跟随梅非斯特走进魔女的厨房。
  石砌的灶上,一只大锅在慢火之中闷烧。长尾猿以灵活的尾巴圈着木杵,慢慢搅和浓汤,于是,汤泡哔哔剥剥地响起,如腻睡的胖子的鼾。从锅子升起的蒸气幻化成种种形象:戴皇冠的千年骷髅头、黑胴体少女系着金铃铛的足踝,或一条银森森大蟒抽身变成令牌……想必如此。灶旁,牡猿与小猿们正在烘掌取暖,毛发的焦臭充溢整个厨房。
  "这种污秽的煎汤,怎么能够减轻我三十岁的年纪?"浮士德如是说。不需要妖法、医生即能返老还童的良方也是有的,梅非斯特伸出猛犬似的长舌,濡濡地说:"只要你跑回田野去,开始掘土耕种,把你的身心保持在很小的范围里面;和
  家畜过一样的生活,吃单纯的菜饭!"当然,这只是魔鬼故意设下的陷阱,经年浸泡在发霉的书堆里,被知识漂得蛆白的浮士德,想必十分憎恶指甲弯里藏着泥垢,从宿儒书房到魔女的厨房距离近些,他终于接受魔女的灵药,杯口跳动的火焰阻吓不了他,老朽的肉体终于窜起青春的原欲。虽然,非法得来的青春乃预先被诅咒的悲剧。
  浮士德的确遗传了一批子孙,当巷口的老头儿穿起他的夏威夷衬衫准备蹓街,肥嘟嘟的太太们昂首阔足向世人展示刚拉过皮的脸,或八旬老人竟有着过度乌黑的发丝,我们不难嗅出他们血管中尚未浇熄的欲火。如果耐心够,也不难在几日风雨之后,看到青春又再度在他们身上垮台。
  总该有人出个秘方吧!如何长生不老,如何返老还童,如何能用瘪嘴食"垂垂老矣"这根玉米棒?无际大师的祖传秘方或许管用吧:"好肚肠一条、慈悲心一片、温柔半两、道理三分"这是主药材,"宽心锅内炒,平等盆内研碎,用和气汤服下"得趁热喝,不能叫苦。据说能袪伤解郁,降肝火提精神,兼治返老还童是没问题的,根除了老的念头,自然看不见老态龙钟。
  恐怕有人买不到药材,药铺子不售这几味儿的。真找不着,只好请他上魔女的厨房,长尾猿仍然尽职地熬煮那锅汤,魔女的灵药虽然贵,但浮士德已经替他的子孙买过单了。
  一九八九年十月台湾《中时晚报》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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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作家的爱情观
  据说爱因斯坦生前非常痛恨签名,尤其是应慕名者要求的签名,他认为索取别人的签名证明了人类尚保留野蛮时代扛猎物回家的行为,既然不能把人当战利品,取他的签名也等于取其首级了。所以,爱因斯坦这么说:"我的名字是我写过的字当中最没学问却最有人要的!"(这句话是我替他说的!)
  不知从何时起,台湾的编辑界流行附上作者签名、照片以壮文势,到底因为对文章没信心必须附图美容呢?还是印上照片有利版面活泼,增进阅读脾胃?我没有深入研究。不过,风起云涌,几乎所有的刊物(包括校园刊物)都做出同等要求,苦了我们这些"羞于见人"的作家倒是实情。至少,像我这种其貌不扬的人被要求寄上童照、学生照、生活照以便编辑挑选时,也只能自我解嘲接着说:"那,要不要寄X光照,顺便帮
  我做全身健康检查?"
  如果有人有兴趣从人类学的角度看近十年来的编辑策略、版面设计,大概可以写一本类似"丰年祭"或"出草典礼及其武器研究"的报告书。则本人不难在众多"首级"中发现自己的"死相",并庆幸还有人死得比我难看!
  这些还不算严重,签名、照片乃身外之物,犹似毛发、指甲去之无伤,就算对方有厉害的巫术,也动不了本命。要命的是,这种猎物心态不知从何时起贪得无厌,这回不仅要照片,还要你的八字!
  有家专门编给女人看的杂志社打电话问我的八字,说要搞个专题请道行高深的命相家替"女作家"批八字,与读者分享。我在焦头烂额的工作中如遭晴天霹雳,舌头打结了:"可可可是我八字还没一撇……""别紧张啦,我们会从各个角度探讨,家庭啦、婚姻、事业、财富、健康,来看你的先天后天,很有趣的!"我神魂稍定了,反问她:"万一算的结果,我是克夫兼破财,害我嫁不出去,你们付我赡养费吗?"挡了问八字的,没隔多久,另一家杂志来问星座与血型,对方纠缠不清,结论不得不干净利落:"我不喜欢这种综艺节目式的专题,女性杂志居然把女人当玩物,我没兴趣!"
  自从女作家的书在坊间颇为畅销之后,仿佛只要冠上"女作家"三个字便能保证销路,一时如饿虎出笼,编的人垂涎三尺,读的人津津有味,又苦了像我这种"不识大体"的女作
  家。三天两头总会接到文情并茂的邀稿函,格式不出:"为了改善社会风气,传递生命经验……"所以计划编辑一本《女作家的爱情观》或《给初恋情人的一封信》、《我的第一次》、《我的婚姻观》、《我理想中的伴侣》、《最刻骨铭心的一次恋爱》、《失恋的时候》、《枕边小语》……这些琳琅满目的编辑策略,我统称为"卧室文学",再搞下去,总有一天女作家们会被要求去写:《我的床》、《棉被花色与性心理》、《我对枕头的要求》……
爱情不是不能谈,但变成流行课题又把女作家当成饵时,其背后隐含了这个社会仍然弥漫传统的"猎物欲",使撰写的女作家与大多数的女性读者在这种传统下被蹂躏。而耐人寻味,执行任务的人大多是女性编辑者。
  如果爱因斯坦是个女性,当他接到这些邀请函,也许他会挤出一点点幽默说:"取首级的刚走,剥衣服的又来了!"
  一九九&#9675;年二月台湾《中时晚报》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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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等人的猴子
  坐在对街咖啡店看"国父纪念馆"这栋建筑物,真像拿破仑戴的帽子,广场上的游客全是头虱。
  虽然此刻这顶大礼帽四周架起钢架,一群缝纫工企图恢复往日的光荣,可我不如他们乐观,似乎任何水泥平原上窜出来的建筑胴体都引不起我的快乐想象,也许是酷热的暑气令我恍惚,也许是潜意识早已抗拒现代都会制造出来的,那些带着强制意图的神话性建筑,它们被潜伏在每一条街道及拐角,猎犬般对每一个路人狂吠,直到无辜的小百姓成为信徒。
  大部分时间,我驯服地成为信徒甲、群众乙,或市民丁。但某些时刻,我依然固执地躲在多肉植物丛里,说着仙人掌语言,像猴子般对敌人丢掷香蕉,来对抗城市的一切。我善于用想象揶揄,朝它们吐舌头,却不知不觉,成为一只剔了半边毛
  的都市猴子。当我舔理所剩不多的尊贵兽毛时,竟发觉连舌头也分岔了。
  广场上的头虱们,节庆一般,放起多彩多姿的风筝,对已经失去蓝色操守的天空,人们的放筝行为,在我看来分外难堪,如果,人仍然保留了原民时代对大自然的信任、爱慕及种种舔犊行为,我愿意视放筝是一种远古时期与众神交谈的遗迹,然而庞大的现代建筑取代了大自然权威,人对已经失势王朝的眷爱,除了增添悲哀,又能挽回什么?
  礼帽将恢复华丽的色彩,而人们仍然像头虱一样,放着风筝。
  我桌上的咖啡已经续过杯了,也很明白等待的人不可能来。我与他都没有错,这个约会的时间地点原不在这家咖啡馆。早上,当我提早赶到约会地点,那家馆子挂出"整修内部,暂停营业"的牌告,我既不愿意枯站街头等人,也不肯在精神上做一个失约的人,遂走进这家咖啡馆,心想如果他也发现国父纪念馆像一顶拿破仑帽,不难发现我正隔着落地玻璃窗朝这个城市吐舌头。
  令我哀伤的是,所有经过窗前的人除了抛来比看一只剥香蕉的猴子稍微温和的眼光之外,不能沿着我的光柱欣赏大礼帽,以及那群快乐的头虱,我有点孤单了。
在戒备森严的水泥丛林里,像我这样失去半边兽毛的猴子,或许应该戒掉丢掷香蕉的坏习惯。我是否该慎重考虑剔去
  剩余的毛发,向多肉植物告别;然后时间回到今天早上,我乖乖地站在"暂停营业"的牌告下等人,像我们常常看到的负责任的市民。
  一九八九年十一月台湾《中时晚报》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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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要有小巷弄,叫卖声音像秋天的落叶,从窗口搧进来。
  清晨七点多,最先活络的是"小笼包",简短的三声男中音,在蛛网似的巷弄里由远而近,夹杂在已经发动的上班机车声浪里兀自前行,偶尔听到阳台上有女人探声回应:"喂!小笼包!"一阵叭嗒拖鞋声打响楼梯。那男人大概是个身材矮小的人吧!不知姓名,就叫小笼包!叫卖的声音只有七分饱,留了饿的余地。通常,我在床上听这些,虽然没兴趣一大早吃小笼包,但他的叫卖声让我产生一种幸福的幻想,仿佛一睁开眼看到的任何东西都是柔软、温热、可吃的,包括蛋饼似的棉被,以及大花卷的枕头。
  九点多,我已坐在案前开始与稿纸厮磨,也不顶真写什么,胡乱写几个标题,随手抽一堆书,乱翻一通,又写一串,
  有些适合书名,有些单篇使用。"豆--花"苍老、低沉的台语叫卖突然插入脑海,好像这也是个标题,勾起儿时一群孩子蹲在路头吃豆花的轶事。"豆--花",那老人像在叫一个乳名"豆花"的孩童,至今尚未寻获。这种想法让我难过,有些东西穷极一生想要追求,到头来也变成一阵叫喊而已。
  近午,扩音器开始响了:"报纸卖,簿仔纸卖,报纸,簿仔纸拿来卖!坏铁卖,坏铜、坏电视、坏冰箱拿来卖!"这声音真过瘾,他只买不卖,而且专买坏东西。起初把"坏铜"听成"坏人",台语"铜"念成"挡","人"是"朗",乍听无比兴奋,坏人可以拿去卖钱。若真有三轮车沿街搜购坏人,不仅可以出清家里存货,还可以提供一迭姓名住址,叫他到府取货。这联想虽然幼稚可笑,可真是乐,我心目中的坏人大多很胖,斤两足,可卖不少银子,虽然我也好不到那儿去,由于精瘦,算是劣级品。
  最俗丽是下午的发财车,录音带里女人嗲嗲的声音:
  "来哦!来买芋粿、菜头粿、红豆仔甜粿、咸甜粿、油葱粿
  粿……"惹人发噱,还会穿插台语流行歌曲:"等一下呢!搁等一下呢……我的人我的心是你的,你的人你的心到底谁人的……"想必生意不恶,充分诱发购买的冲动!真要涎着口水冲下楼去,就发现做生意的是一个大男人,闲闲地叼根烟,在一旁咳嗽。
至于卖肉粽的,总在三更半夜。雨夜里独自掌灯写稿,旧
  绪已理新稿未成,一声高过一声:"肉粽!烧--肉粽!"在温暖之中又透露寂寞,写稿人与卖粽者同等卑微也同等高贵。"灵魂!热--灵魂!"买的人不会多,下雨的半夜。
  叫卖声音杳渺,稿子已成,想立个漂亮的题目,正在推敲,窗外喊起"小笼包"了。
  一九八八年九月台湾《联合报》缤纷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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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大早,她推着粉圆车走在我前面,精瘦的身子扭得很利落。一向偏爱瘦女人,手脚机灵、干活不拖泥带水。若发给她们猪毛鬃、肥皂粉,不消三天两日可把黑人皮肤全刷白。
  "早,上班了!"她回答我的招呼。四十靠边的脸上依然白净,几点雀斑显出少女般的矜持。作为她的老主顾的我,读她的脸跟吃她做的粉圆一样兴味。只要是不下雨的黄昏,她见我弯进巷子,朝她点头,马上备碗掀锅,一碗黑溜溜的珠子端到桌上等着。她非常清楚我只吃粉圆,不掺绿豆、红豆的。有时回来晚了,她用歉意的口吻说:"唉呀,粉圆没有了!""没有关系!"我也歉意起来。她委婉的声音在叙述粉圆卖完之外掺着照顾不周的自责,我的歉意是无法给她定时归来的承诺,谁能给谁承诺呢?
  然而,我读不懂她的脸。那张好好装扮会十分娇贵的脸躲在粉圆车后却能不染烟尘。她对谁都亲切,也一样不说生意之外的芝麻绿豆。需要多久的沉潜才能把人生锅里半生半熟的粉圆吞入肚里,这一吞就不打算反刍自数了。
  端午左右,我买了一袋桃子,依旧吃粉圆,她忽然若有所思:"唉,我今年还没吃桃子呢!"我极冲动地抓两粒桃子:"请你吃!"她脸上的惊恐仿佛那是两粒金桃非她分内的锱铢极力推辞,我有点后悔自己越轨了。对这个女人而言,除了十五块一碗的粉圆伦理,任何的授予都是风吹沙。我依然吃她的粉圆,这一吃就不打算数了。
  一九八九年十一月台湾《联合报》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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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枚煮熟的蛋
  常看她骑着机车风里来雨里去,有时前篮的大把菜叶子在风中掴她的脸,知道她上过菜市场;有时后座安了个大报袋,沉甸甸地几乎使前轮离地,知道她赶着送晚报,她喜欢把报纸卷成油条塞在门把子缝,还真像油条,铅字都还烫手哩!有时啥也没,就她一个胖墩墩的妇道人家坐在车上,倒像小区的巡逻官。
  人家少年仔飙车,她飙报;六点钟看早报,四点半看晚报,从来不迟,若是迟了,一定是报社换版怪不得她。
  还没搬进家,她的订报名片贴在门上,还仔仔细细列举服务项目,字迹像小学生。
  我订了四份报,她每天跑我家两回,后来减了一份,她还打电话问是不是不好看?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觉得她真痴情。
  有时丢报纸,我知道八成是小孩乱拿或邻居牵羊,打电话问她可不可以补,她飞车送来,报纸的雨渍还在,她穿着雨衣满身湿了,我实在舍不得她,骂自己没良心。所以别家报行以优待方式诱我改订,我拒绝了,又像妇道人家一样通报她,她火速挨家拜访顾客赠送小礼物,当然,我也得了三支牙刷,还很义气地跟她保证,绝不改订!
  好女人应该有人疼,但直觉告诉我,她没人疼。
  这回为了搬家请她来清报费,她依旧背着大报袋,拿着收据本与我闲话,我说进来坐吧,两人聊起身家世事,一点也不陌生。她突然问我:
  "五十多岁的男人还有没有办法改变他的想法?"
  这就是她要像男人一样拼命赚钱养家的关键了。我就说五十多岁的人像一个煮熟的白水蛋,除了沾盐巴吃,没办法摊蛋皮啦、煎荷包蛋啦,或者打蛋蜜汁。
  她与我坐在地板上吃莲雾,我仿佛看见她正吃着那枚索然无味的白煮蛋,这就是她的人生,每天把大大小小的故事送进别人家里,可是没有人来读她的故事。
  我希望她看到这篇文章,某一个早晨,百万个看报的人一起疼一个不认识的送报女人。
  一九八八年九月台湾《联合报》缤纷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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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桶树
  就连现在,我想起那棵树仍要笑的。
  倚山傍水小镇,民风很淳,这在现代社会算是稀奇的。刚搬来没一会儿,踩单车去指认山水、逛逛民家宅舍,山川溪水虽称不上壮丽,也算是个俊哥儿,朴朴素素地适合清白度日。山势木讷,奇幻风景没有,老实人的天气倒是。上了年纪的老街住着上了年纪的人,十七八姑娘、四五岁小童也是有的,可我总觉得他们细嫩的肤肉里有一股老香,可能住的是老宅,平日见多了家里、街口的老人,眉宇之间就沾了阴天。看到廊柱下一名少女蹲着掐青菜,嘴嘟嘟的,真以为她背不全《颜氏家训》刚挨了刮。据说老街豆腐出名,光看那些土招牌若闻蒜爆香,没什么门面,一副理所当然模样,来了就坐嘛,坐了就吃豆腐嘛,吃完就走人嘛,人生哪来那
  么多稀奇古怪烦恼,葱爆、清蒸、凉拌、红烧、调羹,豆腐还是豆腐。
  "欢迎来吃我的豆腐!"跟朋友这么说,总听到对方贼贼地笑,打蛇随棍上,再补一句:"白白嫩嫩的,入口即化!"我怎不知道什么话题牵什么藕思,豆腐就是豆腐,东西还没见着,光听这词儿,斜心眼的已经蜘蛛似的结网了。
  我初来乍到,带着城市的薰习瞧小镇风情,也有误读的时候。直到看见那一棵树,才算学会跟小镇说话。
  一棵芒果树,种在粉红色马桶里,青苔围墙靠边搁。马桶上还高高低低垂了翠玲珑草,洒尿似的。
  乍看,有点臭的感觉,心里秽,那野芒果我绝对不吃,屎块巴拉地,继之一想,这里头有学问,古厝乡下的木尿桶,见过怀旧的人用来搁米粮;澡盆则当果盘放圆滚滚大红橘,我怎不觉得脏?那当然没理由嫌一尊马桶跟它的树,如果有人拿来摆客厅当椅子,也无不可。脏的念头是我自己,马桶只不过马桶。
  后来还看见瓷浴缸里种一大汪粉红色长春花、小不点枫树苗的。我挺乐的,日子可以这么过,东西可以这么用,观念可以这么破。
  我仿佛听到种树栽花的老爷老婆这么说:别成天拘在你的书堆里搞闷葫芦,日子哪像你们说的艰难,年纪轻轻一双
  眼睛弄成斗鸡,看远些;眼睛看不透的,用肚脐眼看也可以的啦!
  一九八九年十月台湾《中时晚报》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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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像个火爆浪子,从东边儿摇滚出来时,我有了晒棉被的欲望。
  扛三公斤的大被上屋顶阳台,像师傅撑着刚揉匀的大面团,腋下夹的两颗枕就是洒了葱屑的花卷,全摊在阳台岸,拿精装书当砖块压住,这时候才地道喜欢知识的重量。
  锁门,这栋楼空了,发觉自己是一块不怎么带肉的小排骨,在还没有剁成肉馅儿之前,到深山的殿堂去当牲礼,给夏天饯别,顺道问皇帝的安。
  老早听说石碇的皇帝殿出名,老早把它想成阿房宫一样灯火通明,夏日的最后一场雨前几天来过了,一山的翠,茂密的叶片上还闪着水金。石径布了苔毯,可见将相不来上朝了,钉地蜈蚣还是认认真真开着紫花迎客,太监脾气不改,走了一个
  时辰的路,皇帝的殿檐还没望见,忽然闻到桂花香,退一步香就没了,进两步好像浓了些,可知是路标,终于看见石阶上密密麻麻的桂雨,正乐得摘桂花打算回家泡茶,三两声狗吠,抬头,一名七八十岁拄杖老头沉沉地盯我,那狗在脚旁竖尾巴。宰相门前的花儿不可摘,是这层意思吧!
老头的脸像石块铸出来的,喜怒哀乐看不真;老婆的是泥巴捏的,跟她贩卖的罐头饮料一样解渴,石砌老屋虽是大白天也黑得很,那股凉像从冰窖冒出来的。门庭上晒各色药草,几盆东倒西歪的昙花丛底下小鸡磨它的尖喙。"要不要买土鸡?要买现在捉给你,不买,要锁门下山了。"两老掩了门,再用扁担打横算是锁了。说是下山担瓦斯桶、挑罐头饮料。这样的日子过了六七十年,也没什么不能过的,想想我这都市里的娇客,未免过分依赖不可依赖的繁华了。
  "花可以摘,枝不可以折,皇帝殿走两步就到了。"老婆子临走这么说。我的贪心还得了,满满拘了一袋子木樨,说是走两步就入殿,其实花了半个时辰还没看见殿门。
  山脊梁也半骑半爬过了,大悬崖也擦皮绽肉上了,眼看是山的最高点,除了鹰在山坳回旋,大头茶花纷纷坠地,我可是揉碎了眼也没瞧见皇帝的什么殿!看看这山的走势,明明是条瘦狠了的困龙,要有皇帝登基,恐怕早也夭了。我索性摊在石崖上睡大字觉,想象归想象,眼前归眼前,若一觉醒来,皇帝的殿还没盖好,随手把夏天撵走,回去收我那平民百姓的棉被
  铺盖。
  "聪明的人,总是依赖着不可依赖的繁华!"又回到老婆子家门,我这口气叹了。两老尚未归家,他们取笑了六七十年的上殿故事,今儿个大概又数说一回吧!
  等我又站在屋顶阳台,西方的绚霞红到山脖子根,棉被酥了,枕头发胀了,就等我这块肉排裹进去当馅儿。对面楼顶晾晒的衣衫,纸片儿一样飞着,恐怕秋天已经登基了。
  用不着巴望皇帝赏什么饭吃,我裹入棉被里,管它怎么改朝换代。
  一九八九年十月台湾《中时晚报》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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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序入夏,空气中开始飘起姜花的清香。有时不见花影,模糊知道她陪你散了步,或忽然相逢于曲径,看见含苞了,可是不出味儿,仿佛正在跟谁怄气,咬唇不说话。
  浮生看来无事,在不知道的地方,却有故事正在开始,或接近结束。从初夏到晚秋,水姜纷纷探头。好像什么时候该来,何时告辞,她们心底明白。
  依山傍溪,如果沿途看腻了楼房、繁街,用想象毁了它们,回归百年前,则不难看到昔时的桃源风貌。据说,五十年前,溪水翠得像个姑娘,附近山峦挤着山峦,像十来个壮汉蹲着,全心全意看溪身舞动水袖,巴不得自个儿的身影映入溪的眼底,那姑娘一心一意想他就够了。五十年前,还见得到小扁舟,石碇那儿的民家,往木栅、景美方向赶集,要不就驾牛车
  走山路,要不就扁舟水程。闽南人较少在溪岸种桃花,想必当时是水姜陪伴溪姑娘的。那时,天下虽然贫瘠,水上的民谣却是香的。
  如今,天下饱了,顺道搞出穷山恶水、灭九族也不过如此。只剩下未更建的民宅附近,关着一坳水姜,不仔细看,以为是野芦丛,到了夏日,素白的身份暴露,她们开始唱起身世的哀歌。傍着大马路,疾车浓烟中,谁也听不住唱词。逢到假日,城里人携家带眷来踏青,顺手抽一蓬姜花,吃豆腐小馆时,姜花搁在桌沿,掉了,拾起来再搁,像是他家的女奴。烈日下,剑叶失水得快,萎得没精神,吃罢豆腐,看这花丑了,让她们搁在杯盘残羹上不带了,收桌子的拎个大垃圾桶,折箭似的一折,正好扫桌面。
  古旧的年代消逝了,一些游魂尚未走远,落入现代,狼狈得比死还不如。有时,我狠心地想,没人惜的山川花树,干脆绝了还尊严些。当年那条缺粮的水域上,溪流、水鸟、野姜与撑篙的布衣平民相衬,对谈他们都懂的人情味。那时节,一个落拓的浪人掬水洗脸,就算是个冬吧,水姜不开花,也像见着亲人。
  现在真的是冬了,三五株歪在臭水沟边的姜花,还不死心地吐着白舌头。那些话已说尽的,垂了百来只蝴蝶尸也不收拾,仿佛某个月夜,她们都想通了,相约飞回古旧年代,静静栖息在水上民谣的歌词里。
  一九九&#9675;年十二月台湾《中时晚报》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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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最荒废的角落,也可能照见小小的美好。
  人总是企求圆满;寻常人情如此,平凡的生活事物也用心营造,期待在众物皆备的情境下,开始释放情感,使人与物相互交融而享有美好。
  所以,好花需配以好瓶,置于厅堂中最好的位置,又讲究地铺设娟秀的桌巾作为底衬,如此才放心赏花。这固然是人的本性,精心去实践一份美,但牵涉的细节有些非人能控制。小处瓶花如此,扩及人情世故亦是如此,往往可得者十分不及三,美无法圆满地被实现,人也在缺憾中惊心度日了。
  或许行年渐晚,深知在劳碌的世间,能完整实践理想中的美,愈来愈不可得,触目所见多是无法拼凑完全的碎片。再要苦苦怨怼世间不提供,徒然跟自己倒戈而已。想开了,反而有
  一份随兴的心情,走到哪里,赏到哪里。不问从何而来,不贪
  求更多,也不思索第一次相逢是否最后一次相别!
  遇见的那丛野落葵,就是如此。
  去夏台风季节,菜价翻了好几次筋斗。我们决定自力救济,到那块六十多坪的荒地上找去年种的地瓜菜。空地挨着屋舍,平常多余的花籽、树苗随手乱种,长得最好的当然是五节芒、杂草。还好地瓜命硬,勉勉强强夺了一方土地,叶子又瘦又小,摘不到几回,束手无策了。
  后花园鱼池畔,搭着的一面网墙上,落葵任劳任怨爬出半壁江山,由于阳光不足,倒像一队老兵残将,仗还没打完,个个病恹恹地躺在路旁呻吟。我打量了半天,该下山买菜认输呢,还是再撑几天尊严?落葵是民间习见的草药之一,据说有利肠胃亦能降火,才一棵,抬眼一看,它又像是背医箱行吟江湖的大夫,顺着墙根网壁爬,一路悬壶济世。春日结紫珠果时,曾摘了一碗,捏破珠果,滤出紫液用来染素棉纸,倒也淡雅。早知落葵的叶可食,平日太平盛世没机会吃它,不知味道如何,想必比王宝钏苦守寒窑摘食的马齿苋要好吧!
  果然香嫩滑口,也可能心理因素,愈是缺菜愈渴望食蔬,吃起来添了珍贵之感。
  菜荒解除前,那棵落葵早秃了。恢复菠菜、小白菜、水蕹的日子后,偶尔食箸之际,还想起落葵的救命之恩,它的香嫩是真的滑入记忆了。
  没想到还有一次缘。某日上山,原想找一棵去年发现的薏苡,却意外在杂树间看到丰饶的落葵丛,赶紧跑回家叫人手,拿个大篓子去摘落葵。那条路是荒径,虽人迹来往,恐怕识得落葵的人不多,就算看到,也不晓得它是鲜美的野菜!
  我们摘到日暮黄昏才歇手,欢愉地像诗经时代的女人背一大篓野菜回家。连续几天,餐餐有一盘快炒蒜爆的葵叶,它特有的嫩液也成为舌瘾了。
  吃光最后一把落葵,相约再采。才几天不见,那条荒径已被全部清除,想必是附近某位勤劳的老妇,她常常开垦废地、撒菜籽、搭瓜棚,用红塑料绳围出一畦畦菜圃。诗经时代人人可采的野菜一下子变成现代老妇的私人田园。她并不知道镰刀扫倒的,除了落葵还有很多可以用来烹茶祛暑的青草。至少,她不知道落葵有多好。
  我仍记得那丛丰饶的落葵,野外第一次相逢也是相别,但在记忆里,第一次变成最好的一次。
  一九九一年元月台湾《中时晚报》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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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是几步之隔,这边潋滟地红着,那边缥缈下了雪。
  一直希望有棵白茶树,搁院子,寒冬里开几碗白雪,冷冷对看也是好的。甚至想象,抚触茶花时,听到冰瓣发出轻脆的敲击声,如吹风的黑夜,被月亮光条相互拂荡的微音缠住了耳。
  跟有车的朋友提了,择空去花市逛逛吧!除此之外,没别的地方买得到茶树。称得上"树"的,一定很贵,过去买红茶花的经验告诉我,雪白比朱红珍奇。白茶树一直延宕着,朋友空不出时间是其一,花市是否陈列亦不可测。年关附近,红花讨喜,花贩摸清脾气的,犯不着大老远运棵凄白的树自讨没趣!我闭着眼睛都看得到红樱、粉桃、朱梅、仙客来、螃蟹兰……在花市张着红唇。但仍然预备一笔款子,以及坐在客
  厅,透过冬日阳光栖息的窗口,看到院子灯柱下,有一棵虚构的白雪茶树,隐约传来冰裂的声音。
  梦,想透了可能变成真的,至于何时何地何种情境下成真,非做梦人能预知。一向对自己动念的无稽之梦感到怪异信心,反正,它总会来的,一夜之间或捆绑数年之久。遂自然而然埋首于生活的旧领域,端起日子吃饭,偶尔感到一丝冰冷的唇触,大概在遥远某地,有一棵白茶树对我动念吧!不跟朋友提花市的事了,那笔钱也挪作他用。但我知道,白茶树已经在旅途了。
  忽然有一天,邻居巧遇另一位准备散步的邻居,话匣子重,两人不知不觉往附近山腰倒--那条路去过数回,除了零星平房、茶圃、猪舍,毫无景致可言。她们在半路遇到一位先生,打算往山腰一户老乡家说话去,顺道摘几把蔬菜。她们跟了,看看那对老夫妻的菜园子也挺好,差几步路而已。退休夫妇,就两口子吃饭,人生里该吵的该闹的都吵过闹过,日子是真的锅冷灶凉了。托老天的福,身子骨还硬朗,屋前屋后大片没人要的坡地,一天一人种一株菜吧,十年来够养半块台北市了。他们种菜像养曾孙一样,肥壮得仿佛棵棵都会开口喊爷爷、奶奶。老夫妻除了垦地植蔬,也随手种点花草树木,菜倒是半卖半送分老乡们下锅,花树不能吃,招风引蝶而已。
  邻居商量了几棵九重葛,老夫妻不巴望挣银子,添个肥料钱意思意思。老先生还细心答应,挖进盆子后在那儿沁几天露水,择日来运。他是老父心肠,一来话别,二来家花得跟着家土入盆。孤零零地让人拎走,再美的姑娘也活不长的。
  邻居一回来就宣布九重葛亲事。我问她:"还有些什么花?"她当时顾着看菜园,没仔细瞧,最主要是杂乱无章,瞧不出谱儿。我央她再走一趟,"一定有茶花!"我说。"哦!茶花蛮多的!你已经有两棵了!""我要白的。""没白的,有棵最高的红茶花被订走了!"反正有一棵就是了。
 那样的山腰日子,就算摔锅掼碟子,也是遗世之音。喊了门,没人应,一条老狗窝在旧脚踏车旁午睡,刚醒,吠声夹着梦话。我径自悠游,大多果树,龙眼、木瓜、桔子之类的;花草多是耐风雨的,木槿、仙人掌、七里香、木樨、美人樱……那条狗跟着吠,用眼神跟它道个扰,不凶了。邻居正与老先生招呼,他从哪儿冒出来没留神,多了个买花人彼此明白。"你们看吧,就这么些花,没养好!"
  屋旁,茶花苗出现了,苞含着,大部分不辨青红皂白,就算有白的,也不是我要的"树"。打算告辞,忽然又绕了个弯,往后壁蹓,撞见一棵茶树,累累的雪苞!
  原来在这里。这山与我居住的山对看,茶树的芳龄大约八九年,我在那山进进出出一年半载,到今日才目遇成情。茶树找我,还是我找它呢?人梦着"梦",抑或"梦"梦着人?
  老先生蹲在菜园除草,他的背影像黑云压境。我这个落拓书生,斗胆看上好人家的千金--那么棵大茶树,任谁瞧见都
  想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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