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墓碑的规矩破旧可以重新再立一块么?

某公因怀念保姆的恩泽,决意清明为她立碑修墓。而她两个侄儿却为保护田地萝卜报出高价、砸碎墓碑,攻击人身。呜呼,人贱于萝卜世间少有,敲诈自己的亲人更是罕见。1嫲嫲对我和对我的饿哥是一样的,就连问这话的时候都是一样:“我要是死了,你们会到我的坟上来看我不?”她把重音落在“死”字上,像一缕阴风在我耳边嘶嘶地响,听得我的身上发冷。我不回答,是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古怪而多余。我的身边却有一个坚定的声音像呼喊口号一般喊了起来:“你不会死,你是天上的神仙下凡,神仙咋会死呢?”那个时候,在我的老家小城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呼喊口号。伴随着口号声的还有同样雄壮的脚步声和锣鼓声,以及红旗迎风招展的声音。饿哥和我都曾经走在这样的队伍里,嫲嫲不许我们去,却总有人号召着我们去。嫲嫲的名字中有一个“仙”,取自当年的一位算命先生,为此她的东城角娘家被那人背走了三升糙米,也不知这个字有何禅意。二十年后饿哥的名字也非这位先生莫取,但那一年他已无米可背,取完这个饿名,这个给人算命的瞎子自己也饿得一命呜呼了。“我要是死了你们来看我不?”已在病中的嫲嫲对我的沉默表示失望,不过也不满意饿哥喊的口号,她坚持要问个水落石出,这一遍她把重音落在了“是”字上。“要是”二字在我的家乡,和语文课里的“如果”“假如”“倘若”是同义词。我的饿哥只好又坚定地喊道:“我们就给你立一个碑,年年去给你烧纸!”我仍不回答,我甚至对这个古怪而多余的问题产生了反感。嫲嫲用她正在昏暗下去的眼睛,发现我双眉间皱起两根短浅的竖纹,竟深叹了一口气说:“白养了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这声音立刻被淹没在门外的口号声、脚步声、锣鼓声和红旗迎风招展的声音里了,直到十天以后才在我的耳边再次响起,我追认它是嫲嫲这一生中最后的声音。嫲嫲是我的保姆,把我从出生带到上了小学。那年我十五岁,初中毕业。我的饿哥二十二岁,在一条危险的公路上做挑石工。十天以后嫲嫲真的死了。我没想到她真的会死,如能想到我就不会进南山去学木匠,如能想到我就会像我的饿哥那样坚定地回答她。我的声音比我尖嗓子的饿哥粗壮得多,我如那样答了,嫲嫲就不会在她临终之前叹出那样一口气,并且说出那样一句绝望的话来。她的东城角娘家的一个兄弟,饿哥叫舅舅的,用一口金匣将她潦潦草草地葬在屋后不远的一块荒地里。所谓金匣,就是未曾上漆的薄棺,由六块浅黄色的木板钉成,木板上面时而会有一只睁开着的黑色的眼睛。这是我事后听说的事,从咽气到下葬,我都不在她的身边。后来过了很多日子,黑夜里我被饿哥引导着,在一支手电筒的照射下找到一堆砌成坟样的乱石。我违背了饿哥的誓言,饿哥本人也是,我们都成了言而无信的不孝之子。那个时候,我们已穷得没钱买火纸,也没人卖那种黄色粗糙不能写大字报的纸张,国家不允许为死人做这无益于文化革命的事。我们只在坟前站了很久,我依然沉默,饿哥用他的尖嗓子小声说:“妈,莽娃来看你了!”我仿佛听到一只秋虫的叫声,身子从内到外一颤,怀疑这虫子是嫲嫲的魂魄变的。又过了一些年,我从京城回到老家,看望了我的父母,第二天又去看嫲嫲的坟。这一次不仅我有了买火纸的钱,小城里也多处都是卖火纸的摊点,东城角的拐角处就有一个,家乡人以响应国家提倡孝道文化的名义,轰轰烈烈地为死去的亲人烧起纸来。我的饿哥不在家里,他又去了另一条公路干活儿。夜色下我独自一人来到东城角的拐角处,买了足够的火纸提在手里,去寻找埋了嫲嫲的那块荒地,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那堆砌成坟样的乱石不翼而飞。我猜想或许饿哥多年不去祭扫,那个名叫坟的土石堆上应该长满了草,就循着有草的地带一通乱走。然而仍没找到长草的坟堆,只发现了一道过去没有的石坎,坎上零星种着十多棵铺地白菜,坎下是一块斜坡,有几行青皮萝卜栽在坡上。我就明白,这片荒地已被人开垦出来,嫲嫲的坟成了这道石坎的一部分。我实在认不出究竟哪里是它们的分界,转来转去,最后只能把手里的一墩火纸解散,几张一沓,折成锐角,沿着这条石坎码出一条黄色的长龙。我用火柴点着了它,让它自始至终地燃将过去,亲眼看着那条长龙渐渐地由黄变红,变黑,变灰。一阵夜风吹起,悄然将一片片纸灰吹向石坎,落在坎上的白菜和坎下的萝卜地里。我的心也随之落下,这会儿居然觉得完成了嫲嫲生前的问。但一走出那片被石坎一分为二的坡地,我便顿时又感到不能安生,嫲嫲的坟呢?她说的是到她的坟上看她!2再一次回到老家,听说饿哥也回来了,住在西关外的一处廉租房里。因为离家日久,小城变化也大,我已不认识去那里的路径,托人带信请他过来见一个面,说说嫲嫲的坟,顺便就在我家吃饭。带信人转告我,他知道我回来了很是激动,还问我长变了没有?吃饭时他并没来,害得我们的饭菜都等凉了,直到饭吃罢了才听有人敲门,梆梆梆梆发出惊心动魄的声音。我料定是他,开门一看果然就是,比分别的时候自然老了很多,穿得还算干净利索。他那只还没落下的手边就是门铃,想必他是激动得忘乎了所以,要么就不认识。他用这只敲门的手和我握着,另一只手伸进口腔里面抠着牙齿,似乎是证明自己已吃过饭了。他的手像铁钳一样坚硬,而且冰冷,我明知道这是因为常年在外打工,来的路上又被风吹的原因,但我依然觉得我们兄弟多年不见,彼此已经陌生得厉害,不单是他的手,也不单是他满脸的皱纹和半头的白发。我拉他坐下,沏一杯茶给他,他举到嘴边就喝,我担心把他烫着,又夺下杯子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饿哥颇有些不自在了,两手平放在膝盖上面,过会儿又换了另外一只手伸进口腔里面抠着,而且越发地下功夫,连上半个身子都偏向了一边。“你去看过了么?”我接著托人带给他的话又问他说。“看什么呀?”他反而惘然地问我。
“嫲嫲的坟!都被人家砌在石坎里了!”“哦……这些年我一是没有回来,二是回来事情也多,我都……唉……你去过了?……”他的神情暗淡下来,嘴里含糊其词地回答我说。“我还是上次回家去看过的,那天晚上又黑,都没认出坟在哪里。这次我想能不能给嫲嫲重新砌一个坟,再立一个碑……”他先是直着眼睛看我,接着就把头低下去,在地上四处地打量着,像是寻找砌坟立碑的砖石。“能不能啊?”我又追问了一句。“这事,我得回去和你嫂子商量一下,还有你侄儿……”他不得不回答了。原来我有嫂子和侄儿了,我没想到,我应该想到的,他今年已是四十出头的人。我记得嫲嫲在世的时候最害怕他将来找不到媳妇,不能把他家的香火延续下去,因为饿,他身材矮小,发育不良。嫲嫲的丈夫死得早,他们家是三代单传。“啊,我都忘记问你了,你快带我去看看嫂子和侄儿!”我在心里祝贺着他,眼睛就在屋里搜索亲友们送我的礼物。他的身心暂时获得了解放,迅即起身,带我步行去西关街后面的一条小巷。他人矮腿短,却在前面走得飞快,路上又转弯抹角,我必须紧跟着他才不会掉队。走到一扇木头发黑的小门前他站住了,人在门外就对着门里尖喊了一声:“莺儿,添儿,叔来了!”一个身子能把他装进去的女人应声而出,身后跟着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儿,男孩儿直着眼睛看我,长相像饿哥小的时候,眼神也像饿哥听说我要给嫲嫲立碑的时候。女人福态的脸上笑出一抹红晕,她一定无数次听说过我的名字:“这就是妈带过的莽娃吧?今儿可算是见着人了……”“嫂子好,侄儿长这大了我都不知道,真是罪过!”我的嘴上这么说着,心里想的却是嫲嫲的坟没有了,饿哥都不知道,这不也是他的罪过吗?名叫莺儿的嫂子给我搬来一把竹椅,转身又要给我沏茶,我用手拦住了她:“莺嫂你也坐下,刚才我和饿哥说想给嫲嫲重新砌一个坟,再立一个碑,嫲嫲本来是有坟的,被人家砌在石坎里了。餓哥说这事需要回来和你商量一下,还有添儿,添儿上学了吧?”“给叔说,读三年级了,在外面读的,才转学回来……”莺嫂毫无准备地愣怔了一下,利用和添儿说话的工夫,抓紧考虑着我前面的话。添儿大概不想鹦鹉学舌,望着我迟迟不说,还把身子往后退着。我就主动拉了他的手问:“三年级了?好!见没见过奶奶的坟?”“快给叔说,连我妈都没见过,我哪里见过……”莺嫂害怕添儿仍然不开金口,让我受了怠慢会不高兴,就又替他说了一句,一边继续考虑着。这句话无意中把她的男人出卖了,我听出来,饿哥至少有十年没有去过嫲嫲的坟上。因为按照老家的规矩,如果他去上坟的话还应该带上自己的妻儿,嫲嫲生前想疯了的儿媳和孙子。“哦……”我后面的话是:所以就被人家砌在石坎里了!“你刚才和我说的那事,可能嫂子有点儿为难,这些年……莺子你给他叔说!”饿哥递给莺嫂一个眼色,不小心正好被我看见。“这些年你哥在外打工都没挣到钱,又成家,又租房,又得添儿,添儿小时候还老得病,这一上学又要学费,七七八八,倒过来还欠了人家一屁股账!给奶奶立碑,好倒也是一个好事,可好事是好事……”莺嫂已考虑好怎么说了,说到这里却又停住,似乎懂得此时无声胜有声。“这个不用你们来管,刻碑的钱,砌坟的钱,还有……总而言之所有的钱吧,都是我的,你们只负责找到那块地的主人,让他同意把嫲嫲的坟从石坎里分出来。”饿哥和莺嫂迅速地对看一眼,两张脸上的肌肉立刻就松动了,连站在两人之间的添儿都像是吐了一口气,望着我想要弥补刚才没答的话。我能理解这一家人,世事艰难,原因都出在“这些年你哥在外打工都没挣到钱”。莺嫂又想起来为我倒茶,再次被我挡住,饿哥的两只手干巴巴地互相搓着,神态毕竟是有些不自在:“真是的,害得你,唉……好,这个好办,我今晚就去找人!”“我也今晚就去找人,找个刻碑立墓的师傅。这次我回家还待三天,走前一定要把这事做了,再也不能拖下去了!”我的口气坚决得和他当年回答病中的嫲嫲一样。“那是!”饿哥和莺嫂也同样坚决。“另外,嫲嫲的碑文谁写?还有墓柱上的一副对联?”我忽然想起一些应有的规矩。“不就是……我们几个的名字吗?对联?”从他的愕然中我发现他没有想到这个细节。“碑文是对人一生的总结,必须有的,对联也很重要。那这样吧,都是我写,你只告诉我嫂子和侄儿的大名,嫲嫲出生的地方和生卒的年月日,别的都不用你管了。”我垂下眼皮,不想再看到他为难的样子。“你嫂子大名叫李贤莺,贤惠的贤,夜莺的莺;侄儿大名叫钟继开,就是继往开来的意思;我大名叫钟承启你知道的。嫲嫲是民国七年出生,肯定是生在东城角,那里现在叫东风村了。死是‘文化大革命开始的第三年,正月间吧,哪一天我得再回忆一下……”说到具体的日子他还是为难了。“那你回忆起来了再告诉我,按老规矩碑文上连生卒的时辰都要有的,某月某日再不能少了!而且还要换算成一种历法,如今是共和国了你还写民国?挂历上都没有阴历了你还写阴历?就是选择阴历也得统一都是阴历才行,不能阴阳混杂,刻在碑上害子孙后代都不好记……你不会算让我来算吧,民国七年不就是公元1918年?文革第三年不就是1969年?阴历正月不就是阳历二月到三月之间?”看着他苦思冥想的样子,我再一次感到于心不忍,也害怕他耽误了我返京的时间。事情就此定了下来,我出钱,饿哥出回忆,当然我们还得共同出力。走出他在西关街租住的房子以后我回头看了一眼,是想记住门前的标志,回京以前好来向他们告别。他们一家三口排成纵队走出门外,莺嫂和添儿是一种送客的仪式,只有饿哥怀着当年的兄弟之情。他一人把我送出很远,临别又用坚硬的手和我握了一次,像是为自己刚才的表态负责,同时也希望我一言为定。
其实这事在我心里谋划已久,他便是出外打工挣到了钱,挣到了很多钱,我也会这样。不是为他,也不是为嫲嫲,而纯粹是为我自己的心能够从此安定,这是我多少年来一个未了的心结。3回家路上我急不可耐地打听哪里有刻碑立墓的师傅,街边有一个摆摊儿的修鞋匠,我请他修了一下正好有点炸线的皮鞋,鞋匠收了钱指给我说,前面那家铺子就是专门干这行的。我顺着他指引的方向走进那家铺子,见那一间不大的门面房里,左右两方顺着墙根儿摆满了或长或扁的石料,墙上悬挂着两排玻璃镜框,框中全是墓碑的各式图样,与下面的石料形成对应之势。迎门的柜台后面坐着一个小伙计,年龄比添儿要长几岁,身边有条汉子双腿跪在地上,背对着我,正用一块抹布给石料抹灰,抹过的石面上光可照人,兴许已照见了我向门里东张西望的影子。“小师傅好,我想订做一副墓碑,连工带料,再把坟砌起来,总共要多少钱?”我希望这话能进入一个隐藏着的老板耳中。“那得看是要好的,还是要次的,要齐全的,还是要简单的。”跪在地上的汉子回答。“当然是要好的、齐全的……什么是好的和齐全的?”“最好的是花岗石,最全的有七大件,中间一个碑,两边两个柱子,顶上一个帽子,脚下一个座子,墓前一对石头狮子,标准尺寸,标准材质,城内免费送货,总价是三千三,碑文和碑联由客户自己提供。不过说清楚了,这里面不含砌坟的钱。”“加在一起呢?”“把青砖、水泥、沙子,还有挑夫的运费、砌匠的工钱加在一起,大概还得两千多,这只是个大概,我们也是在外面雇人干活儿。”“知道了,老板有名片吗?”听他回答得滚瓜烂熟,我确定他就是管事的老板,想回去找人打听一下,价格如果靠谱的话就打电话把这事定了。汉子手上的动作缓慢下来,坐在柜台后面的小伙计这次抢了个先说:“你没看见门口的牌子?”小伙计说这话时下巴对着门口翘了两翘,证明那里有个类似名片的东西可以回答我的问题。由于我进门的时候直奔主题,根本没向门的两边张望,现在我按他的指示退出门口,才发现铺门的右边挂着一块黑漆招牌,上面用白漆竖写着“马神凿”三字,“马”是繁体,乍看像“鸟”。这三个字的前一个应该是姓,后两个大概是绰号,类似于梁山好汉在江湖上流行的称谓,区别是它在姓氏的后面而不在前面。“哦,马师傅……马大师!凿功肯定了得!”根据我已有的知识,墓碑上的字是用凿刀凿上去的,无论是大理石还是花岗石,不仅凿刀要有好钢火,而且匠人更要有好手艺。于是我力所能及地讨好着他,衷心希望这位姓马的神凿手使出浑身解数,把嫲嫲墓碑和墓柱上的每一个字、每一个笔画都凿好,让有缘从此路过的人认清她的名字,记住她的功绩,这些年我欠嫲嫲的真是太多了。“不是吹,往年我师傅做这行就靠一把凿刀,咔!咔!咔!稳!准!狠!凿出的字笔画分毫不差!近些年时兴电脑刻字,机器作业,他才把手艺扔了,改成搞整体设计!”男孩称马神凿为师傅,为有这样的师傅而骄傲着。“哦,根据时代的发展,你师傅已经与时俱进地变成总设计师了!”我出口成章地又夸了一句。他師傅突然扔下抹布站起身来,偏着脑袋对我进行观察,眼睛盯在我的一头长发上:“我看你是个艺术家吧?画家?导演?演员?演知识分子的?你是不是下来体验生活来啦?电视剧里有个八路军被日本鬼子给打死了,你们要给他弄个立碑的镜头?”“都不是,我是给我小时候的保姆。”“保姆?她自己没有儿女?”“有个儿子,叫饿哥……”“嗬,你这个饿哥莫非是饿死了,连他娘的坟都不砌一个?”“原来有坟的,是他这些年一直在外打工,坟被人砌进石坎里了……”“哈哈,我说得不错吧?凿碑要有眼力,看人更要有眼力!到底是下来体验生活,体验好了去拍戏的!亲生儿子看着娘的坟被人砌进石坎都不管,倒让你这个保姆带过的外人来管,为了突出一号角色?”马神凿得意非凡地发出大笑。“不是,真的不是,我是……”“我说的不是,那你就说是的吧,你说的那个平了你保姆坟的人是谁?世上还有那种人吗?那人还叫人吗?灭人祖坟是伤天害理的事,不天打雷劈也得断子绝孙,哪有你们这样编电视剧的,如今的文艺作品还要不要真实性了?”我暗自吃了一惊,想不到在自己老家小城偶尔遇上一个刻碑立墓的老板,居然还懂创作,还懂文艺与现实的关系!我想让他从心里相信我的话是真的,以便早些言归正传,不要误了眼前的大事,就把小时候我的保姆如何带我,死前如何问我,死后多年因为什么我竟不能完成她这卑微的遗愿,还有她的亲生之子饿哥又是如何的生活不易等等前因后果,向他这位误以为我是演员的人诉说了一遍。“想不到还真有这样的事噢?阿忠,将来我死了,你会不会也这样对我?”马神凿彻底地相信我了,并由此事产生联想,转过去对叫他师傅的小伙计说。“那是必须的,碑文我就请这位先生写!”小伙计阿忠对答如流,让我想起当年的饿哥。“妈的X!等老子查出那个鬼东西来,就把他妈的X一凿子给凿了!”我为他骂出的这句下流话而欢欣鼓舞着,庆祝自己又结识了一位性情中人,嫲嫲的墓碑看来有了保证。接下来我郑重其事地告诉马神凿,这次我在老家还有三天时间,临走之前我想亲眼看到保姆的新坟,用相机拍张图片带回京城。因此我请他现在就开始准备材料,等我回家把碑上的文字和墓柱上的对联拟好给他送来,他好尽快安排刻字,刻好之后运往墓地,砌坟的时间越早越好。“还不如就坐在这里写,免得你跑回去,又跑回来!”马神凿对我刮目相看,亲自给我搬来一只凳子,又拿来一张纸和一支笔,让我把他的柜台当作写字桌,自己就站在我的身后,偏着头看我如何下笔。看我许久也写不出一个字来,挥手让阿忠去给我倒一杯水,似乎还懂得文思如泉,用水来冲开我的思路。
我端起杯来喝了一口,开头第一句就被一个数据卡住,赶快打电话问饿哥,问他嫲嫲生卒的准确时间想起来了没有?谢天谢地,饿哥说他想起来了,嫲嫲生日是阴历七月初七,那天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算命瞎子说宋朝有个名叫秦少游的大文人,写了一首词叫《鹊桥仙》,所以就在她的名字里取了一个“仙”字。嫲嫲忌日是正月十六,头天元宵节她连汤圆也不能尝了,第二天城里学校开学,舅舅送他老大去报完名,回家时顺路来看她一眼,刚一进门人就咽了气。饿哥说的仍然是阴历时间,现在的碑文已通用阳历,我想把它们前后统一起来,试问马神凿懂不懂得换算。阿忠一听立刻接口,说他师傅有一本名叫万年历的书,平时给人刻碑就用这个。说着顺手从柜台下面抽出一本册子递到我的手里。我如获至宝,很快做完这几道算术,然后正式来做语文,把碑上的文字起草好了,再花一会儿工夫做了墓柱上的对联,一并交给这位对我另眼相待的人。我决定不再回家找人咨询价格,一来我的时间太紧,二来我已完全信任了马神凿,后者是更主要的因素。依照订做行业的规矩,我请阿忠给我列一张价格单,同时我也要预付一笔订金给他。阿忠盯着我的手伸进衣服内兜,张嘴刚要报出一个数来,我的肩上突然被搭上一只手,接着“啪啪啪”拍了三响,他的师傅大声笑道:“你讲义气,就不许我讲义气啦?这七大件,我只收石料钱,石料是我花钱买人家的,工钱我一分也不收!”“那怎么行?工钱你不也要付人家的吗?而且你还要雇人送到那里……”“老雇主了,我只需管他们一顿酒席!”“酒席不也要花钱……”“这你就别管啦!”“那预订金?预订金一定要收的!”“啰唆!难不成我刻完了字你不要了?那会是你做的事情?”“这让我以后怎么报答你呢?”我不能够再啰唆了,只能把感激存在心底。保姆对我有养育之恩,他和我却只有一面之缘。“我徒弟刚才说了,你会写碑文,将来也给我写个碑文!”他在我的肩上又拍了一掌。“师傅说什么哪,我说的是一百年以后!”阿忠的话又让我想起饿哥当年对嫲嫲喊过的口号。4离开马神凿的铺子回到家里,我就专等饿哥转告那人的一句话了。饿哥说过去叫东城角的地方,现在已改名叫东风村,我认为这是天意,所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指的就是这件事。做这件事是积德行善,我想没有人从中进行阻拦,至于说破坏了那道石坎的完整性,把坟砌好以后再从后面补起来便是,不会为坎主造成损失。更何况如果较真的话,他把别人的坟砌在了自己的石坎里,那块荒地原本不属于他,这件事最初倒是他做错了。我在期待中度过了一晚,几乎彻夜未眠,中途几次开灯看表。第二天清早刚一起床,就听得电话铃一阵乱响,意料之中是饿哥打来的,我去接了,他却情理之外地长吁短叹,最后简直奄奄一息地向我报告:“找了一个晚上我才把人找到,你猜是哪一个?”“别卖关子了好不好?难道会是你的舅舅不成?”“舅舅要是还活着就好了,舅舅要是还活着就能治住大歹娃子!”“大歹娃子是谁?世上有这样的名字?”“昨天我对你说起过的,妈死的那天舅舅送他老大去报名上学,大歹娃子就是舅舅的老大,取这样的贱名是为了小时候好养。歹娃子就是歹包子,歹包子就是呆子、傻瓜,他还有一个弟弟叫小歹娃子。生大歹娃子时舅妈没有奶水,妈花钱给他买代乳粉,只怪舅舅舅妈一死我们之间断了往来,陡然一见面人都变成那个样子了!”“变成哪个样子了?他不是嫲嫲的娘家侄儿,你的舅老表么?就算往来断了,亲戚关系还在,给姑妈砌坟立碑也是他该做的,这事按说好办了,你还叹个哪门子气呢?”“唉,他要是这么想就好了,可他偏不这么想,他提出了三个条件!”“条件?还三条?……钱?”“大歹娃子倒是没说要钱,他说第一,只许立碑,不许重新砌坟,砌坟又要占地;第二,只许贴着坎子,不许动坎上一铲子土,土一铲白菜就会露根;第三,只许从沟里走,不许从地里走,地里种的都是萝卜。正说着小歹娃子来了,钱的事是小歹娃子说的,说那是心里美的萝卜,上次有个放牛娃子的牛踩了,一个赔了一百块钱!”“呸,还心里美!绕这么大一个弯子,最终不还是钱?”“唉,是啊……”我在电话里为难很久,最后只好退一步海阔天空:“看来是惹不起他们,不得不听他们的了,谁让你有这样一个舅舅,谁让你舅舅有这样两个歹娃子呢?他们可不是什么呆子和傻子,明明是两个起了歹念的歹徒!到时我让马老板做事时小心些,别让他们有话可说!还有,他们还记得嫲嫲的坟砌在石坎哪一截吗?”“大歹娃子说不记得了,小歹娃子说还记得,那块地是他嫂子逼着他哥挖出来的,砌坎时他来帮的忙。”“他不会不指给你吧?”“记得也不指给我,那他的心不是太歹了?”饿哥的口气是嫌我想得太多,他这两个名字叫歹的表弟虽然名副其实地歹,但是再歹也不会歹到那种程度。我不能再说什么,换了个话题让他到家来吃早餐。饿哥说他吃了才给我打的电话,我从电话里听出一种异样的声音,想必是他又把一只手伸进口腔里面抠着。我让他吃了早餐也来一下,来了我带他去见马神凿,当面了解这事的进度,以便讓他心里有底。坐在柜台后面的阿忠知道了他师傅对我的态度,老远看见我就站起身来,热烈鼓掌表示欢迎,急于报告我一个好消息说:“我师傅说碑文和对联都刻好了,帽盖和底座也打好了,上面是两朵云彩,下面是一朵莲花,现在就只差两个石狮子了。”“哎呀,到底是马神凿,他在哪里?”“你不是封他总设计师吗?在石场上,昨天夜里忙了一个通宵!”饿哥代表墓碑主人的亲生之子,走上前去和阿忠亲切地握手:“多谢小师傅,我就是墓碑主人的儿子,往东城角运碑的时候我在前面给你们带路。”
“东城角?东城角是不是东风村?”阿忠有点紧张地问。“是啊,‘文革中改的名字,那里是我妈的娘家。”“你是说我们要把这些东西运到那里?还要在那里……砌?”“是啊,不算远的,拐一个弯儿,再……”“别别别,我们不是怕远,再远只要在城内我们都去,我们是怕东风村!”“嗬,东风压倒西风?那是‘文革,何况你又不是西风你怕个什么?”我以为阿忠在说笑话,便也逗着他笑。“那里有鬼!我们是怕那里的鬼!上次我师傅派去的人就在那里遇上了鬼……”“别吓人了,你师傅是神,我嫲嫲是仙,合起来还斗不过一个鬼吗?昨天你师傅还说要查出那个把我嫲嫲的坟砌进石坎的鬼东西来,把他妈的什么一凿子凿了!你们的石场在哪里?带我们去看一看,把这里的铺门给锁上!”我希望他不要再开玩笑了,时不我待,让我们马上进入正题。“不是吓人,上次两个抬碑的差点儿被鬼打残了,害得两人回来要我师傅赔偿,这是真的!我师傅对你这样好,你也别让我师傅为难了!这次我作个主,我们只管刻碑,不管立墓,砌坟的事就让东风村的人做,钱多钱少你们两家自己商量!”我被他说得晕头转向,虽然我不信鬼,但我也不相信他会骗我。饿哥的思维另辟蹊径,直用手指头捅我的腰,吸引过去我的眼光,又把大拇指和食指互相搓着,压低了尖嗓子说:“是不是姓马的老板嫌这个少了,自己不出面,让他的徒弟娃子……”“根本就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马神凿老板是个讲义气的人,他还说只算我的石料钱,连预订金都不肯收,必定是那地方真的有鬼!阿忠,我听你的,你们只管刻碑,不管立墓,砌坟的事我们去找东风村的人做!”阿忠刚才有一句话起了作用,他说他师傅对我这样好,我也别让他师傅为难了,这话有力地打动了我,我怀疑其中必有不能说破的隐情。说完这句话,我拉着饿哥向门口走去,又回过头来对阿忠说:“谢谢你告诉我们这个,你是个忠实的徒弟,请转告你师傅,让他悠着点儿,别累坏了身子,明天一早能把东西送到就行!”阿忠千恩万谢地把我们送出门外,双手握拳,又朝我们弯腰作了个揖。出门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才对饿哥说:“那个小徒弟说的鬼,我感觉是人!”“你说鬼变成人了?”饿哥仰脸看我,不相信这话是从我的嘴里说出来的。“东风村你还有没有其他认识的人?”“我除了大歹娃子就是小歹娃子,别的一个都不认识。”“这就没办法了,看来你只能再去找他们一下!”我听到身后的脚步停了一会儿,接着又拖拖沓沓地走动起来。5饿哥一日之内去找了三次,大歹娃子都不在家,他都急出幽默感了,说他的这位表弟成了东风村的一个名流,每天的关注者不在少数。问起这人,有说和几个酒友在某个小馆子里喝酒的,有说和一群牌友在某个桥洞下面打牌的,还有说一大早就去帮某个寡妇打糍粑的,说完对他挤眉弄眼,神秘兮兮地笑。前两种说法都让饿哥扑了个空,按后一种说法他却不敢擅自登门了,只会在电话里问我怎么办。根据他提供的情报我大致分析了一下,然后当机立断,白天不再到处找了,等到天黑,那人不管是喝酒是打牌还是打糍粑,天黑以后总得回家睡觉,我让他在老家人习惯的睡觉之前,带我一道出发,去和大歹娃子见一个面,我还一直没见过他的这位名流老表。吃罢晚饭饿哥就提前来约我,这次没有把手伸口腔里面抠牙,或许是记住了这样做会让我看着难受,或许已经在门外抠痛快了。我留他坐下稍等一会儿,等到天黑动身,这样把握更大一些,免得站在门外招人嫌疑。饿哥同意了我的策略,两手平放在膝盖上耐心等到天色黑定,才一马当先地带我出发。我随着他往前走,拐一个弯,再往前走,再拐一个弯,进了如今已改名叫东风村的东城角,眼前出现一户灯火辉煌的独家小院。我看见他站了一下,我就也站住,对这院子的外围进行观察,想象着这个外表豪华的院子里面是否土气。不料他又走动起来,走到一处黑灯瞎火的破旧房子跟前,压低了尖嗓子说:“门开着,回来了!我前面走,你跟着我,他家为了省电晚上不开灯,昨夜差点儿摔我个大跟头!”“我还以为他是刚才那一家呢。”“他?那一家是小歹娃子,小歹娃子比大歹娃子混得好。”“這里我好像有点印象,不会是在做梦吧?”“你有记性,这是我舅舅活着时盖的房子,小时候我经常带你来。”“看来你这老表是个大懒虫,他会自己动手给嫲嫲砌坟么?”“先不让他做,先让他帮忙找个人做。”“他做我也付给他钱,马老板说连工带料大概要两千多块,那还是做一个坟,挖土填坑再加砌砖圆堆,而嫲嫲的坟他只许在前面立一块碑,其他三方都不能动,就这样我一分钱都不少他。”“那可占大便宜了。”“让他占去,只要能把这事做成。”这处没有开灯的破房子也没关门,走拢看敞开的门口像一个黑洞,让我想起一个久违的词叫夜不闭户。饿哥一边摸黑走进洞里,一边叫着他的各种名字:“大歹娃子,大歹,赵大歹,你睡了吗?”我听到从遥远的角落发出“咔啪”一响,屋里应声就亮起一只黄乎乎的电灯泡,像是装了萤火虫的猪尿脬悬挂在半空中。后一种照明工具又勾起我的回忆,小时候饿哥指导我这么干过,那是我童年时代迷人的游戏。一个干瘦的人影在昏黄的灯光下由坐着到弓着,再到慢慢地往起站着,扭着一个细长的颈子看着我们向他走去。“你咋又跑来了哇?”他认出是饿哥了,或者他知道是饿哥了,不用认他早就知道,他料定了饿哥今夜还会去找他。“不来能行?我妈的墓碑都刻好了,可师傅说东风村闹鬼不敢来做坟,只同意把东西运来,让我们找东风村本地的人做,你能不能帮我找个做坟的人?这位是我的表弟赵大歹,这位是小时候我妈带过的莽娃,你该叫他表哥……”
赵大歹翻我一眼,黄光下那对眼珠子是白的,不叫我也不给我和饿哥让座,只顾得自己坐下说话:“到哪里去找这个人?哪个人愿意做这个事?这个人可不好找,你怎么不让做碑的把这事一起做了……”饿哥站在地上听他叫苦叫难,我走累了,也想坐一会儿,就自己动手去找椅子。但满屋里找遍了都找不着,后来才在墙角找到一只小矮凳,刚一坐下就后悔了,因为裤子被粘在了凳面上。我按住两条凳腿抬起身来,双手垫在二者之间,勉强克服坐着。发现这个家中只他一人,随口问道:“你家媳妇和孩子哪里去了?”赵大歹又翻我一眼,眼珠子仍是白的。饿哥趁着灯光昏暗,又用手指头捅我的腰,抢在他回答之前打岔说:“我去上一个厕所,你去不去?”我说了声“去”,起身跟着饿哥往后门走。走到半途,饿哥对我说了句悄悄话:“哪里去了?昨夜我都问过他了,媳妇子嫌他好吃懒做还连抽带赌,跟人跑了!儿子也想跟去,那人不要,就天天在街上要着吃!”原来饿哥是用上厕所的策略,替他老表回答不便公开的话。我倒是真的想上一个厕所,嘴里应着,走出后门,看见门边有一个围着栅栏的矮棚,像厕所又像猪圈,更像厕所和猪圈的合二为一,里面并没有猪,却脏得像地上拉满了猪屎。饿哥对着合二为一的矮棚解开裤口,我也照他样子这么干着,在哗哗啦啦的放水声中,我觉得屋外的月光仿佛比屋里那个形似猪尿脬的黄色灯泡更加明亮,照见棚子下面不远处有一道石头砌的坎子,坎上坎下有几点零星的绿色。“啊,那不就是砌进嫲嫲坟的那道石坎?”我可算是认出来了。“还真是的噢。”饿哥应和着,听口气此前他并没有发现。“说他好吃懒做,他怎么还知道开荒种地?”“都是他媳妇子干的,他媳妇子临走给地里撒了菜籽。”“是他自己对你说的?倒是一个说实话的懒汉!”我又随着饿哥回到屋里,顺手从后门上撕下半截对联,垫在那个粘裤子的凳子上,然后坐下听他们谈判。“你说我妈的坟没有人做,那你就做了吧?”“这几天我在做一笔大的生意,十好几万哪,我可没那个闲工夫。”“你做了吧,我妈不也是你的姑妈?你小时候还吃过我妈买的代乳粉……”“嗬,你要是说这个,我小时候还给她背上抓过痒痒呢!好,看在你妈也是我姑妈的份儿上,我帮你找个人做,你打算给多少钱?”“你说个合适的价?”“那我就说了,说多了你拿不出,说少了人家不会干,把所有的东西都运到我指定的地方,八千二,八千二咋样?要不把二百去掉,八千整。”饿哥被他吓得身子一弹,扭过脸来看我。我的身子虽然还能沉得住气,心里却也吃惊不小,想起马神凿说过的数字,他的工程还不到四分之一,价钱反倒翻了四番!“你是不是说错了,二千八吧?”我笑着对他进行纠正。“二千八?好,你去给我找个只要二千八的,让他来给我做一个坟,谁个愿来做谁个来做!”“你不是还没死吗?”我仍坚持笑着。“没死也让他给我做一个留着,到时把我往里一倒,人总是要死的……”后面这句话他是模仿一个大人物的。我还想笑着问他,你的老婆都跟人跑了,你的儿子都沿街乞讨了,到时候还有谁把你往里面一倒?但我想起老家人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揭人莫揭短,打人莫打脸。我怕他被我揭短打脸之后动身去拿菜刀,就只是笑着,不再问他。他以为他辩论的水平在我之上,于是更加来劲,还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哼!要不是我老表找我,要不是我姑妈的坟,就你?八千八都别想让我去找人!八万八都——呵哧,我瞌睡来了,我要去睡觉了,今天谈了个大生意,人都快累死了!”他的身子又由坐着到弓着,再到慢慢地往起站着,打了一个呵欠,又伸了一个懒腰,作出一个准备上床去睡觉的样子。“那你把我嫲嫲坟的位置告诉我,我真的去找别人来做。”我和他打心理战,谅他这样的歹货一辈子也不会有大生意来找他。“说什么?再说一遍?我告诉你?别人做坟凭什么要我告诉你?谁个接活儿谁个自己去找!我一没拿你的钱,二没欠你的债。再说了,我怎么知道你嫲嫲坟在哪个位置?”他索性不说“我姑妈”,索性就说“你嫲嫲”了,说完用手拍拍屁股,随着一股土末的扬起,拍过的裤裆由灰色变成了蓝色。然后他真的去睡覺了,把饿哥和我剩在这里,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替他守这两间夜里不用关门的破屋。6我和饿哥铩羽而归,饿哥一路低着头不说话,鞋底把路面磨得沙啦沙啦的响,走不多远就落在了我的后面。我听出他想努力地跟上我,但背后忽然一声踉跄,回头看他,路上的一小块石头把他绊得险些摔倒,气得他重新站稳之后狠狠踢它一脚,石头翻个跟头又不动了,他脚上的鞋子却差点儿飞了出去。夜光下我发现他的那双人造革的鞋子破了多处,鞋带也散开来,我让他系好再走,不然路上还会出事。他听我的把鞋带系好,我们又并肩往回走着。我问他怎么办?他反问我什么怎么办?我生气了,说嫲嫲的坟怎么办?他竟然也生气,说,你不是亲眼看到了吗,你让我怎么办?他的口气像是我交给他的任务他没有能力完成,求我不要再逼他了。我把这口气咽进肚里,心想亲生的儿子都如此麻木,我还这样生气我生得着吗?但再一想,他也的确是不能怎么办,别说他一个从小饿大发育不良的人,换了我又能把那个歹人怎么办?要么挨宰,要么放弃,刚才我们已经较量过了,头一个回合我就败下阵来。因为又气又急,又无计可施,返回时我们走错了路,走到一个通往公共墓地的路口,饿哥发觉的时候我已经站在了一块广告牌子下面。广告牌子的四边嵌着闪亮的灯管,我无意间看到牌子的绿色背景上印着一串白色的数字,它像一道闪电照亮了我的眼睛,我问饿哥:“呃,能不能把嫲嫲的坟迁走?”“迁?你想往哪儿迁啊?”“公墓,以后大家都去那儿,亲人们还可以在一起。”
“埋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迁啊?”“是埋得好好的吗?你说为什么要迁?八千,都是八千,为什么不让嫲嫲住在公园里,而要住在别人厕所和猪圈的后面,还被人砌在石坎当中,就像遭到绑架一样?”“就迁一个地方怎么也要八千块钱?”“什么叫作也要?我宁可把这笔钱交给公墓,也不交给乘机敲诈你的那个歹徒!坟落在他的手里,保不准以后还会有什么事!”“迁葬,那还得选个日子,重新装殓……”没想到他还懂得这个,我倒是不懂得的。“好,那就再買一副棺木,也不要你出一分钱!你只管跑路,别让人再讹诈我就是!选日子的事也别再啰唆了,我走之前必须搞定!”我立刻作出这个决定,心想如今再不会有当年葬嫲嫲的那种“金匣”了,这次把事情做彻底些,自己的后半生也会过得更好。至于不许他选日子,并非不尊重中国的神秘文化,而是担心夜长梦多,我走之后事情有变。又没想到,这有口无心的一段话让他觉得至少五处受伤:不要他出一分钱,他只管跑路,别让人再讹诈我,一个“再”字说明有人已经讹诈过我了,这一处伤相当于两处,好在讹诈我的并不是他。接下来,让他选日子的事也别再啰唆,又一个“再”字说明也有人啰唆过,上次是原地立碑,这次是买地迁葬。最后还说,在我走前必须搞定,听口气简直是向他下一道军事命令。他的表情越来越差,出气越来越急,终于他回答我的话了,口气竟和我一样地硬。“那就两边都不做了,就让我妈住在那里算了,这些年都过了,入土为安……”他像他那个歹老表一样把称呼都变了,不过不是“你嫲嫲”,而是“我妈”。这一下让我受到的伤害比他更大,他或许是对我的报复,受伤之后故意伤我,也或许是心里一急,一串没来得及细想的话脱口而出。但是这句话在这个时候被我听来,分明在提醒我是个局外人。我几乎愤怒起来,同样也有一串话脱口而出:“入土为安?说得好!你妈死了,人死如灯灭,什么都不知道了,你说她安就算她安了吧,可她连个坟都没有,连个后人烧纸的地方都没有,她安你能安吗?每年一到清明,一到她的忌日,一到别人挂青祭祖的时候,你这个做儿子的真能心安理得吗?”我也不说“我嫲嫲”,而说“你妈”,吐词清楚,一字一顿,用两道前所未有的目光怒视着他。我这一招果然把他给吓坏了,他的身子像怕冷一样打了一个哆嗦,从嘴里断断续续抖出一些零零碎碎的话来:“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心安了?我是在想迁坟,不是一个小事,得回去和你嫂子,还有你侄儿……”后面肯定又是“商量”。我发现他对我的话既不拥护又不敢反对的时候,就找借口说回去和我嫂子侄儿商量一下。我那个侄儿才不过十岁,嫂子倒有三十多了,却连她公婆的坟都没有见过。这个老实人倒也有狡猾的时候,他是想给自己创造一个缓冲的时间,和他们统一口径之后再用他们的话替他表态。我知道这次他和我嫂子侄儿商量一下的结果又是什么,虽然他生得矮小瘦弱,但他也是一家之主。“你要是明天一早才告诉我嫂子和侄儿不同意,还不如今晚就告诉我这个决定!最好现在就告诉我,免得我今夜睡不着觉!我再给你表一个态,买墓位的钱仍然是我出,还有买棺木的钱,迁葬费,我全包了!”我用这话把他逼上了绝路,伤就伤了。我看见了他可怜巴巴的脸相,再也不像刚才那样和我硬来,却提心吊胆地暴露出了另一个顾虑:“我不是怕我出钱,也不是怕你出钱,我是怕迁坟……”“停!你别说了!我看出你的心事了!你是学你表弟他们东风村的人,怕挖断了龙脉,破坏了你家的好风水,害你今生当不了员外,儿孙后代也当不了大总统!”我把他的害怕夸张放大,进行歪曲,简直带着一种诬蔑和污辱。幸亏今夜在通往公共墓地的路口没有行人,不然他们听到会觉得荒诞而又滑稽,可笑到了极点。“你你你,你这样说还不如把我一棒子打死算了……”“我敢打你?我还怕你打我呢!我只求你站在这里摸着胸口说一句话,行还是不行!”我这么一说他就把嘴闭上了,他的两片嘴唇闭上之后快速地颤动着,证明里面的牙齿还没有咬上。“你只说一个字我就不再逼你了!”我说不逼,其实比逼还逼。“好,我听你的,说行!这下该行了吧?”他实在惹我不起,狠着一条心向我投降,被逼出口来的像一句气话。我明知道这不是他真实意愿的表达,却也不相信他会迷信迁坟影响当官发财,他只是盲目地觉得此事非同小可,担心冥冥之中将要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灾难,让人事后想到和这有关。毕竟他是出生在母子两代取名都要请人算命的人家。还真被我看穿了他的肠子,说完这句话他叹了口气,像是有些后悔的样子,嘴唇试着张了一下。我防止他又变卦,趁他目前还没来得及,就一鼓作气把这事落到实处:“那就这么定了,今天太晚,公墓那里晚上也没人值班,这样的地方恐怕早就没有人了。我们还是分个工吧,明天一早我去联系买墓位,你再去找一下你的那个大歹娃子,也得一早!你就说不请他砌坟了,也不让他请别人砌坟了,我们把嫲嫲的坟迁走,从今往后永永远远不到他的白菜萝卜地里去打扰他了!谢谢他这个舅老表!”饿哥抬起头来把我望着,广告牌四边的灯光映着他一张为难极了的脸。他不说话,只是长时间地望着我,像央求我看在他这张脸的份儿上,再宽限他一点去见大歹娃子的时间。他看见的是我一锤定音的决心,发现说也无益,也就不好再说回去和嫂子侄儿商量一下的话了。他点了个头,只有我看见他在点头。我们共同走了一段就分手了,约好明天中午在我家见面,说说各自分工操办的事情,然后我回我的家,他回他的西关街廉租房。走了几步,我转过脸去看他一眼,莫名其妙地总觉得不放心,我看见他正在转脸看我,因为一边仍在走路,他的脚下又绊着了什么东西,身子突然一个踉跄,好在没有摔倒。我想到他的人造革破鞋和散过的鞋带,打算喊他一声,再赶过去扶住他,把他送到家里,但我忍住了。今晚我们终于有了好的开端,我担心见了嫂子又节外生枝,就装作什么也没看到,赶快回头走自己的路。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公墓的规划管理院,用八千块钱顺利买到了一个墓位。我对规划管理院一位姓刘的院长说好,如果刻碑的人愿意立墓,就不另外付他们钱,如果刻碑的人只负责运送那七大件,立墓的工钱和材料费,包括买砖块、水泥、沙子等等的钱我一并付了。我试问了一下如果另付该是多少,刘院长说连挖坑带砌坟,大约是两千出头,三千不到,这个报价与马神凿说的基本相符。我就更加相信了马老板的诚实和义气,同时也更加确定了第三者那个大歹娃子的贪婪和歹毒。因此我不无骄傲地认为,在迁墓这件事上我做得太英明了。姓刘的院长看我说话干脆,掏钱爽快,便也代表公共墓地的组织慷慨决定,一切都按我说的办。接着他亲自动步,带我登山爬坡,去看了墓位所在的地段,那里无非是一个庞大墓群的边缘,如同排队进入车站和登机口,后来者按照次序往前方顺延。我觉得留给我嫲嫲的这个位置很好,坐西朝东,视野开阔,容易让人联想到一部电视剧的主题歌,早晨迎来朝阳,黄昏送走晚霞。从明天起,我的嫲嫲四面都有邻居相伴,相比被人在头上挖土浇粪,不知道要好多少倍了。而且,以后每年清明和忌日前来祭扫,不用踩踏人家的白菜和萝卜,也不会连坟头都无法找到。临走时我们双方留了电话,刘院长问我什么时间迁葬,同时从兜里掏出两支烟来,一支叼在自己嘴里,一支递到我的手边,又掏出火机打燃了火。我迎着墓群之中的一点火光,伸手谢绝了他,却在他的肩膀上坚定地按了一下:“明天。”接着我又补了一句:“要是没找好迁葬的人,刘院长在这里熟门熟路,还请你帮我介绍一家吧!”“好的!”刘院长心里一百个愿意。7这一次我正吃中饭的时候门铃响了,我预感到兆头不好,饿哥来过两次之后,已经学会了按门铃,他没像此前一样挨到饭后才来,想必是他分工去办的事情出现了意外。我放下饭碗起身把门打开,门外站着的瘦小人儿正是他,他望着我又不说话,只是翻来覆去地搓着两手,从手心到手背再到手腕,像是三九寒天从冰水里捞鱼出来冷得厉害。“进来,别急,吃了再说,喝不喝一点酒?”我假装镇静,害怕这样下去他会把手搓烂,拉他进屋里坐下,盛一碗饭给他,转身又去拿酒。其实我口是心非,迫切地盼他快说,心里已作好了各种准备。“事没办好,还好意思喝酒?再说我又不会喝,沾酒就上脸……”他双手接过饭去,用筷子剜了一坨,要往嘴里喂时又退出来悬在空中,像是觉得事情没有办成,无功不能受禄。“别急,慢点说,他的原话?”我的心里还是吃了一惊,没法再镇静了。“他说迁坟可以,但是不能动他的石头坎子……”“岂有此理!他把嫲嫲的墳砌在他的石头坎子里,不动他的石头坎子怎么能迁走嫲嫲的坟?”“是啊,我就是这么说的……”“他怎么回答?”“他不跟我说这个了,死活他就是一句话,谁个敢动他的石头坎子,他就让谁个竖着来,横着走!”“还想动武?那你和他商量,你不是很会商量吗?就说拆了再给他砌起来。”“是啊,我也是这么说的……”“他又怎么回答?”“他说他拿根棒子把我的胳膊腿打断,再给我接起来,问我干不干?”“真是太岂有此理了!一听这话你就打道回府?”“我不回府怎么办?说,我说不过他;打,我打不过他,我还能把他身上的肉咬一坨下来不成……”他又质问起了我,眼睛都瞪圆了,连手带胳膊带上半个身子都直发颤,筷子剜起的那坨饭至今没有入口,一抖一抖随时有可能掉在地上。我赶紧结束追问,否则他和大歹娃子没打起来,倒要和我打起来了。“唉……吃饭,你快吃饭!”我强忍心头怒火,快速吃完之后催着他吃。他一旦吃起来比我还快,只见他手里的筷子上下舞动,其间只夹了两次菜,明知道吃完我们会有一场争吵,他却想着宜早不宜迟,不能耗费我更多的时间。我看着他这可怜的样子,实在不能再逼他了,只是小声地自语说:“早知是这结果,我就不会白白花那八千块钱!”“你、你真的买了?”他提前结束了这顿午餐。“说好的事还能是假的不成?我对刘院长说了明天迁葬,后天一早我就走了!”“那、那你得去向他要回来呀!”“为做这笔生意他陪了我半天工夫,还递我一支烟,到嘴的肉他还会往出吐吗?”饿哥心疼得直咂嘴,刚要把手伸进口腔,赶忙又退出来,像另一只那样平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他望我一眼低下头去,牙棱骨那里好像咬了一下,不知道是恨向他要钱的大歹娃子,还是恨要了我钱的刘院长。想到昨天和他说好的事,忽然间我记起另一件事来,嘴里叫了一声,起身就要开门出去。饿哥一边随着起身,一边警觉地问:“你要干什么?你可打不过大歹娃子,你别看他瘦得像个猴娃儿……”“笑话,我还不至于到那地步吧?君子动口不动手,何况一个连小人都不如,连姑妈都不认的畜生!我是担心马神凿那头派人把碑运到东风村了!昨天走的时候我不是和他徒弟这么约好的吗?砌坟的事还没有定下来,他们把碑运去放在哪里?被你那个大歹老表看见了怎么办?”“是啊,是啊……”我冲出门外,想打一辆出租车,半天没有车来,饿哥见我额上渗出了汗,提出要不我们走路过去?正在这时听到车响,眼前奔来一辆可载两人的电动三轮,我一招手让它停下,推着饿哥钻进车厢。司机一听马神凿,说全城无人不晓这个名字,一路风驰电掣,转眼就停在那家铺子门前。我飞身下车,付了车钱,看见坐在柜台后面的小伙计,两眼望外看着街景,我跨进门里,叫了他一声阿忠,就问:“你师傅呢?”“走啦,把你的东西都运走啦!”阿忠认出是我,双手抱拳又作了一个揖。“唉呀,运到哪里了?”“不是你说的运到东风村吗?”“唉呀,怎么这么早?”
“不是你说的要早,立完墓你好走吗?”“唉呀,你不知道,情况变了,等我回来再给你说!”我一手向他仓皇地摇着,一手抓住饿哥的手转身出门。我还想坐刚才我们坐过的电动三轮,司机收了钱已及时地开走,后面一时还没有新的车辆开来。饿哥一如既往地提出走路,我低头看他脚上那双人造革的破鞋,裂口的地方虽然没有补上,鞋带却比昨夜系得结实。我说了声“那就走吧”,跟着他一起朝他这几天去了又去的东风村走去。沿途我们紧张地关注着运送碑石一类物资的车辆和人,我让饿哥负责往左边看,我负责往右边看,以防在路上错过了马神凿,如果那些东西还没运到,就叫住不要他们再往前运了。其实我要把嫲嫲的坟迁到公墓的心并没有死,我还在想,有没有办法扼制住那个歹人,他所叫嚣的拆坎者竖着来,横着走,我不大相信会在光天化日之下成为事实。再往前走一点就是东风村,我看见了村委会的牌子,但是还没看到有人往那里运送碑石,这意味着他们要么走的另一条路,要么这时已运到了。饿哥的眼睛比我还灵,有可能是他从小经常去他舅舅家,对这一带的地形比我熟悉,他的手朝着村委会的对面指了一下,用尖嗓子叫起来说:“你看,那条路上是不是他们?”那是一条从村委会通往对面的小路,路口停着一辆小运货车,有一行人背对着车头,正顺着那条小路往前走动,其中有两人肩上抬着一样什么重物,还有几样东西体积小些,由其他几人各自驮在背上。小路的侧边是一小块斜坡地,坡地中间横着一道石头砌的坎子,还有一个人蹲在石坎下面,被我认出是马神凿。另一个站着的我不认识,壮得像一头水牛,正对这一行肩抬背驮的人打着手势。我完全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小声对饿哥说:“蹲着的那个是马老板,真是怪了,他们怎么知道是在这里?”“你没见小歹娃子在指挥?你没见过的,那个就是小歹娃子!”饿哥也看明白了。“他怎么会让他们来?他不是不让人来做坟吗?”饿哥又糊涂了,伸出手去抓头,几根灰白色的头发被他抓了下来,随着飘下的还有雪末一样的头皮屑。他这么一抓,俨然抓出了一些陈年的记忆,说,这个小歹娃子的鬼心眼子比大歹娃子多,个子也大不少,兄弟两个打起架来,大的总是打不过小的。今天马老板带人来送墓碑,大歹娃子不在,在的倒是小歹娃子,还指挥着人运到石坎下面,指不定又想搞什么鬼。“从小这就是个鬼东西!”他用人看从小的观点,教我怎么区别这兄弟二人。他连着说了几个“鬼”字,让我忽然又想起阿忠说的那个鬼来,更加怀疑那个鬼就是人,是东风村类似这两个名叫歹娃子的人。我对饿哥说:“马老板今天亲自来了,肯定是提防運碑的人又遇到意外,我们得去让他也提防着!”马神凿并没发现我带人正在向他走来。小歹娃子也没有看见饿哥,他的嘴里嚼着一个什么东西,不像是口香糖,而像一根从石坎上拔下的草,因为他用一只手捏着。另一只肥大的手掌向上,伸到马老板的面前一上一下地簸动:“我把埋死人的地方指给你,你给我多少钱?”“你把我们带来就是想要这个?”马神凿问。“两千,两千行不?”他把上下簸动的手掌变化成两根指头。“对不起。”马神凿摇头说。“要不一千?”他把指头扳倒了一根。“对不起。”马神凿又摇头说。“五百?再少你就别想了!”他又变回了最初的手掌。“对不起,你想错了,我们只管做,管运,不管砌,砌坟的事你想做留给你做!”马神凿抓住他那只手握了一下,带着运送碑石的人离开这里,见小歹娃子迅速挡在了前面,他就又转过身子,像是想换一个方向走下斜坡。我想追赶上去道一声感谢,把他坚决不肯先收的钱付给他,那次叫预订金,这次就该叫货到付款,我至少得遵从他的说法,付他在采石场上购买石料的钱。但是正好在我叫他的时候,突然一声猛虎般的吼叫覆盖了我:“姓马的,你给老子站住!今天你不给钱,休想打过老子的手板心!”8下面我看到的就是小歹娃子纵身上前,从背后一把抓住了马神凿的衣领,马神凿一个回身挣脱了他,他又迎面一把抓住马神凿的皮带,这一下马神凿无论怎么也挣不脱了,被他牢牢地控制在了手中。我对着那人大喊一声:“放手,你想干什么?”小歹娃子扭过脸来一看,见我走过的路上没有停放小车,身后也没有三五随从,只有一个身材矮小的人紧跟在我的身边,骂了一句“关你屁事”,又扭过脸去。马神凿这下认出我来,却顾不得和我招呼,趁他略一分神的时候刚要挣脱,又被他第二次更加有力地抓住。我急得推了一掌饿哥:“他不认识我,你赶快得喊一声哪!”饿哥就用他的尖嗓子也大喊了一声:“小歹娃子!小歹!赵小歹!你不能这样!马老板是给我妈送碑来的人!”小歹娃子听出是他表哥的声音,这次连脸也不扭了,害怕被他抓在手中的马神凿又要趁机挣脱,就面朝着马神凿对饿哥笑一下道:“怎么?你也跑来帮他啦?你这个小矮子帮得了吗?我就这样怎么啦?他给你妈送碑来我不知道?今儿我就要抓住这个给你妈送碑来的人!他送碑就送碑,可他为什么要踩我的萝卜地?我这可是心里美的好萝卜,上次被一个放牛娃儿的牛蹄子踩了,一个萝卜赔了我一百块钱。这次他是明知故犯,一个萝卜要赔我一百五十块!”我听这话似曾相识,关于牛踩地和赔萝卜的事,那次饿哥从大歹娃子家里回来对我说过,我知道这位讲义气的老板为了对我表达义气,今天遇到大麻烦了。我寄希望于他带来的几个抬碑扛石的汉子见义勇为,一扑而上,把他们的雇主从那个歹徒手里解救出来。但我看到的只是几个争先恐后仓皇离去的背影,马神凿也在向他们看,但他看时那些背影更小了,接着就完全消失在了这个是非之地。饿哥见自己的喊声不但不能制止小歹娃子,反而让他火上添油,吓得发起抖来,身子也抖声音也抖:“我看要出人命了……”“这样,我保护马老板,你赶紧叫人去!”
“去……叫……谁呀?”“还能有谁?派出所的人,也叫他的那个徒弟!”饿哥转身就跑,没跑两步一个跟头摔倒在地上,这次既不是破人造革鞋的鞋带散开,也不是脚底被石头和土块绊着,而是慌乱中踢着一个心里美的萝卜,倒地后打了两个滚儿。当他爬起来正要接着跑的时候,对面挡着了一个身子,大歹娃子双手紧握钢枪一般,握着一把砌匠使的大铁锤,偏着头站在他的面前。那锤子是开山破石用的,青砖砌坟用不着。我已顾不得饿哥那一头了,只是快马加鞭地奔向马神凿,一心要把一个好人从一个歹人的手里解救出来。但我一见到那只抓住对方皮带的肥大手掌,就知道这是一件难以实现的事。我改用和平的方式,对这个歹人作自我介绍说:“我是小时候被你姑妈带过的,这位老板是我请来为你姑妈刻碑的,他是个好人,今天带人来是帮我,他连运费都不要我出,连碑钱都没有收我的……”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就将我一声吼断:“你他妈的是我姑妈带过的,你们他妈的假装做好人好事我不管你们,可他、他妈的不该踩我地里的心里美萝卜呀!我的萝卜招他啦?惹他啦?长到他的眼睛窝子里去啦?”马神凿几次不能挣脱,索性蓄精养锐地闭上两眼,反而奉劝我说:“你走吧,你一个读书人跟他讲这个不是对牛弹琴?不是教狗识字?有人连狗都不如,还别说牛,就是条吃人的狼!可惜呀,今天我身上一分钱都没带,本来还说请几个师傅喝酒,一看没钱他们都走了不是?……”“我带钱了!正好我还没付你钱呢!我给他吧!赵小歹,我随我饿哥叫你一声小表弟,你要他赔多少我都赔你!还有,砌坟的钱我也给,大表弟不是要八千吗?另外再加上你的五百指坟费,我也一起给你!不过你們可得砌好,怎么说她也是你们的姑妈……”事到如今我决定听古人的话,退一步海阔天空,干脆一次性退后三步。我想这样一来,马神凿也解脱了,嫲嫲的坟也不迁了,大歹娃子的石头坎子也保住了,原地就能立碑造墓了。当然最划算的还是,明天我就可以按计划离开家乡了!小歹娃子刚才吼过我的那张嘴的边角上,这时出现了两道弧形的笑容,他友好地看着我,从我的脸上一路直下看到我的手上,看着我的手真的朝着衣服兜里伸去,不由得还向前探了探头。但这时候马神凿睁开了眼睛,冷笑着对我说出一句话来:“原来你很有钱嘛,我还以为你是个穷文人,给了你一个免工费的三折价!既然你钱多,那你就先付足了我的钱吧,总共是七大件,在前天的价上翻上两番,你一算就知道了!”我略微愣怔一下就听懂了他的话,几乎在求他了:“马老板你听我说……”“别叫马老板,你叫我马老歹,刚才我给自己改的,就是人歹我也歹的意思!有人怕鬼,我不怕,我一个给人刻碑的人,还怕有人把我刻的碑给砸了不成?”马神凿望着小歹娃子笑了一笑。“真的吗?马老歹?”小歹娃子也冷笑着追问他说。小歹娃子问完了不等回答,那只手在他的皮带上动了一动,像是要松开的样子,突然又紧紧抓住,冲着下面的大歹娃子喊:“哥,听到没有?他说没人敢砸他的碑,你去砸着试试看,听说是花岗石的,硬得很?”“好咧!”大歹娃子想也不想,一掌把饿哥推倒在地,手握大锤走到石坎边上,对准那碑就是一锤,只听得一声闷响,碑没有了,地上多出一堆形状各异的碎石。“哈哈,这不是砸了吗?”小歹娃子得意地鼓掌欢呼着。马神凿趁机脱开身子,赛跑一般冲到了被砸破的碑前,弓身捡起一根长条形的石渣,大歹娃子以为他要对付自己,抡起大锤又来砸他,马神凿对着大歹娃子一扬手,一支飞镖向他头上掷投去。大歹娃子随即尖叫一声,双手捂脸蹲在了地上,从手指缝里漫出一股血来。我发现这人的血与众不同,几乎是棕黑色的,流动在土黄色的人皮上像一条扭动的蚯蚓。随后的情况更把我吓傻了,小歹娃子嘴里直喊着“哥”,奔跑下来捡起地上的大锤,双手握着要去砸碎马神凿的头。连我也没有想到的是,饿哥一个翻滚从地上爬起,尖嗓子一路哭喊着“还我妈的碑”!“还我妈的碑”!扑过去趴倒在了大歹娃子身上,张嘴要啃吃他头上的肉。这时候空中的那把大锤掉转一个方向,直着向饿哥砸了过来,马神凿又弓身捡起第二根飞镖,一扬手凿中小歹娃子的眼角,那人的眼前立刻模糊一团,同时手上也减轻了力量,锤身带着木把自行脱落,掉下来落在了饿哥的头上。我冲过去双手抱住饿哥,见他已经晕倒过去,奇怪的是他的头上并没有出血,可能因为大锤是小歹娃子受伤之后自己掉的,掉的时候又有点偏,如果准确砸中只怕脑袋早已炸开了花。我看见他的身上却沾着一块像血一样湿糊糊的东西,顺着湿处看去,源头是在大歹娃子的脸上。让我感到惊讶的是,从那张脸上流下的血也是棕黑色的,父精母血,证明这兄弟二人的确是一母所生。9饿哥和小歹娃子两人被救护车送往医院,他们一个还在昏迷之中,一个右眼已经失明。另外我们三人被警车带到派出所,马神凿毫发未损,大歹娃子脸上被飞镖划破一个多边形的口子,因为皮厚肉粗,棕黑色的血很快就止住了。我是五个当事者中唯一没有动手的人,因此我首先接受了审讯,当我带着保护马神凿的强烈感情讲述完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半信半疑的派出所长亦庄亦谐地向我问道:“听你这么一说,这个老板还是一位见义勇为的英雄,不然你那个名叫什么哥的早就死了?”我无比坚定地回答他说:“事实的确是这样的。”但是鉴于大歹娃子完全不同的说法,马神凿本人还得留下来接受审讯。只有我被批准暂时离开,到医院看我那个名叫什么哥的,然后随时听候他们的传唤。出门路上仍没有救急的车来,我一边不断向人打听医院在哪里,一边放开大步往那里奔跑,行人都停下脚步对我观望。在我快要跑到那栋画有红十字的楼房时,迎面走来了一个看似有点眼熟的人,慌忙中我一时想不起这人曾在哪里见过,他却首先站住,扬手和我打起了招呼:“这不是上午去过公墓的那位先生吗?我正要打电话告诉你,你说明天给你的保姆迁葬,我已帮你联系好了砌坟立碑的人,预订金都替你交了!”
“哦,还是刘院长!我也正要打电话告诉你,我嫲嫲的坟迁不成了,我还想把她的那个墓位退掉……”我想起他是谁了,只好也站住,硬着头皮说出这句有失信用的话来。“你说什么?退……那怎么行?怎么还会有这样的事!别说是买墓的钱退不了你,就连做墓的钱你都得给,做和不做都是一样,是我替你交的你得还我!”刘院长的脸上勃然变色,语气有些不客气了,但他的手还是向兜里伸去,看样子又要给我掏烟。“对不起,这事以后再给你说吧,现在出了一件人命关天的事,我急着要去医院,真的对不起啊!”我像闯关一般将他推开,朝着医院快步跑去。我听到他在我的背后大声喊道:“你想退掉墓位那是不可能的!不还我替你交的钱那也是不可能的!这是已经通过组织的事!”莺嫂老远没看见我,我却在同样的距离看见了她,她的怀里搂着添儿,紧张地站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外,先是哇哇大哭,一个护士推门出来对她说了一句话,哭声顿时降低下去。我冷静一下走到她的身边,喊了一声“莺嫂”,接着又喊了一声把头靠在她怀里的添儿。母子两个听到声音同时向我看来,添儿看我的眼神还像那天夜里一样,莺嫂的表情却一下子全变了,看上去像一个陌生的女人。“怎么办?你看怎么办?本来我们一家人过得好好的,你偏要让他去……”她止住哭声,响亮地吸溜一下鼻子,把两条闪闪发亮的鼻涕吸了回去,脸上由刚才的悲伤和害怕,转化成了责备和怨恨。“对不起莺嫂,这件事的确是我引起的,饿哥怎么样?医生怎么说?”我迫切想知道饿哥的情况。“他要是死了你管我们……”她也迫切想知道我的态度,先问我而不先回答我。“你不要老想到他会死好不好?”我不是盲目地宽慰她,而是一直都在计算着锤子落在他头部的位置和重量。“他要是死了呢?他要是不死不活,成了一个活着还不如死了的植物人呢?添儿还这么小……”她说“要是”两字的时候,让我又想起嫲嫲当年在病中问的“我要是死了你们会到我的坟上来看我不”,我心里的难受又多了一份。“真要是那样我肯定管,我会和你们一起追究凶手,决不放过他们兄弟两个!”我理解了她的意思,对她作一个小声的手势,又顺便指一下重症室的门。饿哥躺在一门相隔的室内,昏迷中的人未必都会失去听觉和记忆,这点知识是我在一本医学杂志上无意中读到的。“那我们孤儿寡母以后就指靠你了……添儿,快说谢谢叔叔!”她把怀里的儿子扭了一个方向,让他的小脸转过来对着我。这一次添儿愿意重复她的话了,大概是到了关键的时候:“谢谢叔叔!”“还有,我听人说你在公墓那里给添儿奶奶买了一个墓位,可你要把她的坟从东城角迁走,那不得好死的兄弟两个又不许动他们砌的石头坎子,那个墓位你能不能……”她剩下一部分话让我自己理解。“不能退,也退不掉的,刚刚来的路上我还遇到那里的刘院长,他不仅不让我退,还要我付他替我联系做坟的钱……”后面我想说不退就不退,等解决好了大歹娃子的石坎问题,再把嫲嫲的坟迁到那里不迟。“退掉干什么?为什么要退掉?你饿哥这次要是挺不过来,就让他……”她一口接了过去,但她又和每次一样不把话说完。“你不要老想到他死好不好?好不好?我刚才已经说了,让你不要老这样想!我告诉你,他这次一定挺得过来!”为了杜绝她再这么想,我破例地为他打保票了。“能挺过来那是最好,我说的是万一挺不过来,凡事都有一个万一!不过就算他这次挺过来了,以后老了也总要到那一天的,人谁能保证一辈子不死?那就等我们死了以后住到那里去吧,免得到时候我们也和添儿奶奶一样,连个埋坟的地方都没有!添儿,你对叔叔说,叔叔给奶奶买的那个墓位就让给爸爸妈妈吧,爸爸妈妈以后死了合葬在那个地方!”她终于一次性把话说完了,这是我叫她莺嫂之后前所未有的事。我只稍微愣怔一下,在添儿张嘴之前就答应了,有些奇怪她怎么会在这样一个时候,产生这样一个念头:“我太同意莺嫂的想法了!老天保佑饿哥这次能挺过来!我说过了他一定挺得过来!”莺嫂立刻破涕为笑,鼻孔下面趁机又出现两个亮点,她猛地一吸,让它们及时地缩了回去。重症监护室的门再次推开,刚才出来過的护士这次出来告诉莺嫂,你的男人已经醒了过来,看来没有事了,一睁开眼睛他的两手就在床上乱摸,嘴里直喊“杯、杯、杯”,是个什么杯子这么重要?莺嫂又惊又喜,却回答不上什么杯子。我的脑子里灵光一现,突然明白了说:“不是杯子的杯,而是墓碑的碑,他是去撕咬打碎嫲嫲墓碑的小歹娃子时,被大歹娃子手里的大锤掉下来砸昏的!”护士听不懂什么是大歹娃子和小歹娃子,也不知道我和伤者是什么关系,集中精力和莺嫂一人说话,让她赶快去缴费处,缴付前面的急救费和接下来的住院费,伤者的病房和床位,在接到缴费通知以后再由住院部安排。莺嫂看了我一眼又问护士:“你不是说没事了吗?没事了怎么不让他回家?”“回家万一有事就别再来找我们了!”护士威胁她说。“那不还是有事吗?”莺嫂又看了我一眼。“听他们的,我去缴费。”我对她说,僵持下去对刚醒过来的饿哥不好。我按照空中悬吊的一个个指示标牌来到缴费处,等小窗口里的人验单对号报出一个数字,不由得吃了一惊。这次回家我带钱不多,家乡又是一座小城,因此我也没带信用卡,买完墓位以后钱已所剩无几,如果再付完马神凿的钱就没有了。我得赶紧回家一趟,反而去向家里借支,出了院门我又一路快跑,两天来连着走过几次,对于小城的街道多少熟悉了一些,为省时间我抄了一条近道,竟然一眼看见挂着“马神凿”招牌的那个铺子。铺门开着,坐在迎门生意台后的小徒弟也看见了我,箭一般地射出门来:“订碑的那人,你到哪里去?”“回家去一下,阿忠你去看你师傅了吗?”我记起了他的名字。“哪里顾得上去看他,我师傅为你的事都要坐牢了,可你连我们的墓碑钱都没付!你是不是觉得墓碑被人打破了,你就可以不付钱了?”阿忠上前一步把我拦住。
“我怎么会这样想?”我推开他。“你怎么不会这样想?”他抓住我。“我欠你师傅的情义比应该付他的钱要多得多!”我再次推开他。“那你就先把应该付我们的钱付了!他不在,我作主,现在跟我一起去现场清点付钱!”他也再次抓住我,像小歹娃子抓住他师傅一样,一只手牢牢抓住我的皮带。我不能再次推开他了,阿忠一手抓我,一手打车。这个家乡的小城,在我想打车的时候没有车来,他一招手车就来了。我只得跟他一起坐上车去,听他对司机说了一声东风村。只见那司机身子夸张地抖了一下问道:“那个闹鬼的地方?”10付了阿忠的碑钱之后,我身上只剩下了两百多块钱了,马神凿原来只让我付他买石料的成本,阿忠却按全价另收了他们的凿工和运送的费用。不过这都是应该给的,原本是马神凿出于义气坚持要为我免单打折,这么一付,我的心里反倒得到安慰,现在我欠他的只有他因为我而被带进派出所了。小歹娃子如果没被马神凿的飞镖凿伤,如果不因砸碑斗殴被带到派出所里,如果仍在这条他帮大歹娃子砌的石坎上下,我会把这笔钱全部给他,再给他打个欠条,保证还他另外的一半,请他把他的姑妈我的保姆本来的坟指给我,究竟是在这条石坎的哪个部位。然后我把马老板领人送来的七大件,一件一件地搬到嫲嫲的坟前,把它们按照规矩码好,像小的时候嫲嫲教我码的积木,再跪下来告诉她:“嫲嫲,我到您的坟上来看您了!”我尝试了一下,在二十步以内,这几块石头我还能够搬动,除了那一块体积最大的碑。但是那一块碑已被她娘家侄子打破成了几块,我可以一块一块地搬到他娘家侄子指定的位置,再把它们拼接起来,使之大概成为一块碑的样子。那上面有我和饿哥并列的名字,下面才是莺嫂和添娃。可惜这个歹人不在这里,便是在这里也未必会成全我的节节败退的愿望。现在我力所能及的事,只是来到东城角拐弯的那个卖火纸的摊点,把剩下的钱全都买成火纸,还像几年前的那次一样,把它们解散,几张一沓地折成锐角,沿着石坎码成一条黄色的长龙。我点燃了它,眼看着它自始至终地燃将过去,渐渐由黄变红,变黑,变成灰色。一阵风来,那一片片纸灰被吹向石坎,落在坎子上下的白菜和萝卜地里。我的心却不能落下。我转身向家走去,嫲嫲的儿子我的饿哥在医院里等着我,他已经醒过来了。标题书法 周润天原载《广州文艺》2017年第4期责任编辑 姚 娟本刊责编 黑 丰创作谈我没办法让它立起来野 莽我已很久没有因为写作而去寻找一个素材了,或者说我从来也没有过。世界如此精彩纷呈,光怪陆离,写作者每天耳闻目睹和亲身的经历即便日以继夜,也难得写出它的杯中一滴。我采取的办法往往是对发生在我身边的一切,选择我最感兴趣的部分,或一个人物,或一个事件,或最好是一个现成的人物连同一个天然的事件本身,把它想透彻了,用不着去天南地北地从事艺术的嫁接,只需唤起自己生活的记忆,继而确定写作的方式,一般都能比较如愿地写出这个人和事来。带着很大的野心去深入和体验一种指定的生活,这样的要求让我做起来有些别扭,而且就算是勉力做罢,我想它的效果也好不到哪里。因此,我的小说中的人物和故事更多的是与我在无意中相遇,好比我的爱人、我的朋友、我的运气,从来都不是我坐飞机和火车去苦苦寻求所得。命中注定的缘分让它们早已安静地坐在我晚饭后出外散步的某个园区,准备着和我狭路相逢,很快就让我感到我们此生没完,以后必将会发生关系。这篇小说的来历就是这样,它几乎是被我随手捡起,前半部分甚至可以归于纪实,后半部分却是我要对付想象中的读者的追问,后来呢?后来立起来了没有?于是我才祭起小说虚构的法宝,回答说,没有立,是因为什么没有立起来。我不想人云亦云地談论什么中国传统道德的沦丧,中国传统道德被尽量遮蔽的另一面中自然也不会缺少冷漠、自私和见利忘义,它只不过远远没有像今天这个各种观念迅速裂变的时代这样普及、突出,以至于达到了极致。我得承认我如一支流行歌中所唱的心太软,居然融文学与现实于一体,由于儿时的手足之情,不忍伤害某个可怜的小说人物在生活中的原型,每到紧要三关处总为他找着借口,希望能够少一点读者的批评。我给原发刊物写的创作谈题目是《我为不能给我的保姆做一个坟而终生不安》,我把责任归于了自己。日补写于竹影居野莽,男,中国当代作家,祖籍湖北竹溪,武汉大学毕业。20世纪80年代开始写作,曾任教师、文化馆员、银行职员、专业作家、杂志与出版社编辑等职。迄今著有长篇小说《纸厦》《黑鸟》《阿洋的别墅》《荒诞斯人》《寻找汪革命》《庸国》(五卷)等,长篇传记《刘道玉传》(上、下),中短篇小说集《乌山故事》《乌山人物》《乌山景色》《野人国》《世上只有我背时》等,散文随笔集《墨客》《竹影听风》《难得聪明》等,杂文集《印在手纸上的恨》,法文版小说集《开电梯的女人》《打你五十大板》《玩阿基米德飞盘的王永乐师傅》,另有其他著作《诗说新语》《诗经选译》及影视作品《祝你好运》《高爸再见》等,共计五十余部,一千多万字,作品曾获国内多种文学奖,被翻译成英、法、日、俄等国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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