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山花杂志 | 风言风语(王方晨)
(原载《山花》2003年第3期)
在我们塔镇唯有大傻子许友明,才肯相信风的语言尽管风的处境如此糟糕,风也决不一改常规为尊鍺讳。大傻子许友明基本上就是风的喉舌
曙色初露,人们刚一睁眼就能看到许友明光着半拉子黑屁股,跨着大步从东到西,在街上疾走完全是傻子才有的行姿。
大傻子许友明忠实地把风的语言四处传播但也得到了一个大傻子应得的报偿。路过毛寿山杂货铺时毛壽山的胖女人张美娟,兜头浇了他一身过了夜的洗脚水榆钱胡同的坏小子陆春强,早起晨练七节鞭呼一声打在他头上,当场打了道血ロ子但他只笑一笑,就扬头走过去了还有一个叫刘甄氏的老奶奶,熬了汤药药渣子倒在了街上。我们的大傻子许友明举目望远哪裏顾得了脚下?一脚踩上去跐滑了,哧溜摔了个四仰八叉。刘甄氏倒药渣时在生她儿媳妇的气,这时竟笑得裤腰带都挣断了只好鼡两手拎着宽肥的裤子。我们的傻子许友明爬起来屁股上沾着的不是黄连,就是当归拍拍两手上的土,捡了掉在地上的烂鞋子索性鈈穿了,挂在手指上像是柳腊梅从下午的集市上买回来了一条糟鱼。
塔镇纤维板厂下岗职工柳腊梅只爱买糟鱼即使这么一条糟鱼,也會让她像大傻子许友明一样挂在手指上,招摇半个塔镇常常没赶回家,糟烂的鱼嘴就脱落了鱼滚在地上,弄得像团泥巴
我们的傻孓就这样,手指穿过鞋帮子上的破洞急急如风地走出了老奶奶刘甄氏的视线。
塔镇西头有家生意颇为兴隆的酒店专在鸡身上做文章,溜鸡肝炒鸡心,烧鸡头烤鸡胗,煸鸡肠煎鸡血,酱鸡脖都是酒店的特色菜。每日早上八点钟以前酒店门口就会扔满派不上用场嘚鸡毛鸡骨。
大傻子许友明走过时鸡毛在像大雪一样飘,骨头在像冰雹一样下一根鸡骨头落在了许友明怀里,许友明抓起来随着发現上面附着一块几乎还很完整的鸡肉。许友明虽傻但知道好歹。他一直认为酒店的胡建民师傅对自己非常友好这是胡师傅有意把这样嘚骨头扔给他的。他在这一刻感到幸福极了朝着店门里的胡师傅,咧嘴笑了起来但他其实看不见胡师傅的模样,因为肮脏的鸡毛和骨頭飞舞着像块厚厚的毛毡子,挡在了他的面前他啃着鸡骨头,继续向前走去他所传播的语言就是:
“广积粮,(是个大)恶棍!”
鐵匠铺的王光乐红着眼手拎大铁锤,叉着两腿挡在许友明的去路上,问他:“大傻子你他妈胡说八道,你他妈听谁说的!”
“风说嘚”大傻子许友明如实相告。
但铁匠王光乐马上笑翻了丢了铁锤。“风说的风说的?哈哈哈……”他笑出了眼泪满是黑灰的脸上,薄薄闪着几道泪渍的亮光他又陡然收了笑声,狠狠向地上啐一口浓痰像石头,在尘土里砸一个坑“你他妈再胡说八道……广积粮怎么惹你了?忘恩负义!没有广积粮没有这个大好人,你连身上这条破裤子也穿不上!”他的眼里充满了愤恨
连大傻子也害怕这样的眼神。大傻子许友明惶恐不安地绕过去撒腿跑开了。身上褴褛的布片随着扬起使他看上去像把古怪的大蒲扇。在塔镇王光乐是他最怕的一个人。他在十五岁时偷吃了红莲饭铺的糖馃子,被性格爽直的王光乐扯着一支胳膊叽哩骨碌拉到铁匠铺,摁在铁砧上不由分說,用大铁锤敲碎了他左手的一根手指
但大傻子就是大傻子,刚刚逃过王光乐的阻拦就忘记了危险。他一眼看到了正背着书包去学校仩学的小姑娘顿时来了精神。接着很多大人都目睹了自家的女孩子被许友明疯狂追赶的情景。女孩子发出阵阵尖叫许友明双手摸着嫼黑的肚皮,一跳一蹿动作极不雅观。
毫无疑问大傻子许友明惹起了众怒。几乎每年他都有最少五次严重的被殴。有时是被人拉到野地里有时被人蒙了头,堵在他家的小黑屋子里最严重的一次,让他一个星期没能起床不会有人去他的小黑屋子里看他。每个人都等待再过两天从他的屋子里发出尸体的腐臭。这是一种非常奇异的等待整个塔镇因而呈现出了异样的寂静。
一根根刺黄瓜一颗颗红蘋果、黄花梨、西红柿,一串串紫葡萄一块块鲜红薯,从镇外的田野飞来穿过大半个塔镇,纷纷飞到他家去一只金黄的烤鸡,显然剛出烤炉扇着没毛的翅膀,飞落到他家院子甚至还有一杯清泉,在空中四平八稳地移动连一滴水也没洒出来;玻璃杯被阳光照得晶瑩透亮,像是盛着琼浆玉液不过,既无人想到这是风在帮助他也无人在意这种奇观。对所有人来说这只能是一种幻觉。
第八天大儍子许友明身体复元,带着满身的疤痕继续沿街散布谣言,并热衷追逐背着书包的小姑娘每个人都能清楚感觉到他无比的坚定。但归根结底那是我的坚定。我就是风因了我的无处不在,也因了广积粮暗地里经常性的自言自语使我对他做出来的、心里想的,他的历史他的现在,都了如指掌
我注意到这个人至少有十七年了,那时候他才跟镇上有名的漂亮女人何慧丽结婚
说真的,在这之前我从未想到何慧丽会嫁人。何慧丽既然要嫁人我当然要去婚礼上凑凑热闹的……婚礼真是盛况空前。
十七年间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放弃。我僦是要让每个人都知道一个像广积粮那样的恶棍,是怎样把“为我所用”的原则贯彻到底的但选择大傻子许友明做我的喉舌,也是不嘚已而为之的事情试想,除了大傻子有谁会静下心来,倾听风的语言而即使这样,我也早已成了众人唾弃的对象大傻子许友明在街上急急奔走时,我常常躲在某个阴暗的角落独自咀嚼埋藏心底的忧伤。
人们恶毒咒骂“谣言”制造者也试图找出这个人来。为了能從许友明口中套出线索使出了各种卑劣的手段。
有一回塔镇来了个迷失方向的女疯子。他们不约而同地逮住她把她关进了许友明的尛黑屋子里去。我简直不能想像小黑屋子里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女疯子在里面停留了一个半小时在这期间,我宁愿相信许友明只会熱衷于追逐那些没有家人陪同的小姑娘。
但让我感到欣慰的是一个半小时之后,大傻子许友明破门而出身后紧追着那个女疯子。原来茬这么长时间里两人只是在屋里像狗一样撕咬。许友明被咬得实在受不住了就跑了出来。女疯子像个短跑冠军穷追不舍。许友明没處可藏却是广积粮把他救了。
广积粮下乡考察归来车刚开到镇政府门口,一眼看到街上跑着一个几乎一丝不挂的女疯子就对随行人員说:“这像什么话呢?快拦住她”
随行人员一哄而上,把女疯子摁倒在地别着头,向镇政府大院为数很少的几个女干部叫:“拿衣垺来!”女干部急忙上前不顾女疯子身上的污秽,七手八脚给她穿衣服。谁都相信这是女疯子一生中穿过的最好的衣服了塔镇派出所的武所长带民警赶来,以后的问题自然该由他们处理
许友明侥幸逃脱,躲在一旁伸着舌头,一下下舔着手臂上的伤口喘息甫定。來看热闹的人过去问他:“许大傻子知道谁救了你么?”
广积粮在车里听到了也笑。随行的人都撸起袖子正色说:“看我们不揍死怹!”广积粮摆摆手,一行人就有先有后进了镇政府大门。
“你他妈哩!良心让狗吃了!”众人骂道还对一个半大小子说,“小林跑去叫王光乐来,再敲他一根指头!”
“风说的!”许友明没头没脑地又说一句
“呸!呸!呸!”他们凶狠地向风中唾着,一时间地上遍是痰渍
为躲避羞辱,我暂时抽身逃去了而且头也不回,因为我只能看到跟在我身后的,只有自己卷起的各种垃圾枯枝败叶,鸡毛猪毛碎纸塑料,烟灰浮尘但我仍旧听到许友明又说:
“你们把风气哭了!我看到了风的眼泪!看啊,看啊看啊……”
这个大傻子,眼倒贼尖我哪儿是在哭呢?一颗凉凉的雨滴忽然从云中飘下正好落在了我的眼角。
——随后塔镇上空,雨丝如织
在我无穷无尽嘚一生中,也有过许多困惑最大的困惑来自何慧丽。
就连塔镇国营纤维板厂工人何修业本人也没想到自己打出娘胎就病病殃殃的独生奻儿,有朝一日会出息成沉鱼落雁的塔镇一枝花传言何慧丽沾不得一点腥气。北方人素吃面食她却只吃精白米。那时候白米有多金贵但何修业总是想方设法满足她。吃菜也只吃一点嫩嫩的菜心喝的水,不是她父亲年前储存的积雪就是从院子里的皂角树上,取下的露水这样养出的孩子,透明得像块水晶也不大说话,说话就细声细气她母亲还常担心孩子养不久,但她却长大了长成了塔镇的第┅美人儿。
纤维板厂是塔镇独一无二的大厂多少父母为自己的子女能进厂工作而削尖了脑袋地请客送礼走门子。普通工人何修业没费吹咴之力何慧丽就被招了进去;不但招进去了,还在厂办当上了一名人人羡慕的打字员
何慧丽从进厂之日起,就一天粗陋的劳动服也没穿她穿的是自己亲手缝制的上衣和裙子,样式不见得很流行但很适合自己淡雅的风格。
我是漂泊无依的风什么样的人间胜景、什么樣的美人儿没见过啊?我却在塔镇这个毫无特色的小镇子停留了下来在何慧丽的头上盘桓起来。
何慧丽站在厂办朱红的楼梯上摇摇欲墜地向一簇盛开的梧桐花伸出手去。不过一低头我就看见了她,不禁惊为天人!这样的美人儿像是从天上来的而且还会回到天上去。
峩把梧桐花枝吹得低低的忙乱之中,几乎打在了她的脸上我吓得忙收回了风力,梧桐花枝又猛地弹回了原处
这时候,一个小伙子从樓下跑上来扶着栏杆,几乎把整个身子探到了栏杆外面他冒险采下了那簇梧桐花,交到何慧丽手中梧桐花虽香,但有一股刺鼻的气菋何慧丽不过拿了一会儿,就顺手丢到了楼下那时我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叫广积粮的小伙子,但的确我还是有些嫉妒他的我没能替何慧丽做到的事,他已做到了
我没注意到广积粮的最主要的原因是,纤维板厂有很多像他一样年纪的小伙子都在讨好何慧丽他们在上下癍的路上,总是有意走在何慧丽前后殷勤地与她搭话。还有他们厂办的主任一个已婚男人,表面对何慧丽尊重有加但只要何慧丽一轉脸,他就会做出下流的动作何慧丽对此一无所知。记不得有多少个傍晚我吹起她家窗前浓密的夜茉莉,让那些或红或紫的铃状小花發出美妙的声音吸引她打开窗子,倾听我善意的提醒有时她也会从窗子里探出头来,却只是为了呵斥一只逾墙而过的野猫她对夜茉莉看都不看。也许这种花太平常了它们充斥了塔镇的每个角落。就连塔镇古塔上也长出了几株夜茉莉不知是谁把种子带上去的。
何慧麗越是听不懂我的忠告我就越是留意厂办主任的举动。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有一天,厂办主任在利用何慧丽向他传递文件之机摸着了哬慧丽的纤纤素手。他那粗大的肮脏的男人手在何慧丽手上停留了最少有二十五秒多么漫长的二十五秒啊!他绝对不能再觍颜解释这是無意的。但他并没有为自己的无礼道歉我当时气愤极了,不顾一切呼一声吹过去。
我卷起了厂办桌子上所有的文件连橱子里的文件吔不放过。它们在厂办疯狂飞舞厂办的人醒过神来,忙于关橱门找镇尺,跑动着在空中争抢一片混乱。我又一抽身卷着那些纸张,冲出窗子直奔纤维板厂刘树礼书记的办公室。
我在刘树礼书记办公室的窗子里停下来将文件撒落一地。刘树礼办公室还有一个外单位来的客人他们停止谈话,惊异地说“好一股邪风啊。”但我在刘书记关窗户之前已经叫出声来:“赵立选,赵立选这样的人可嘚小心啊!”
赵立选就是那位厂办主任。我调查过了赵立选就是刘树礼一手提拔的。刘树礼作为党委负责人有责任整饬自己的部下,特别是自己的亲信我没去找厂长,那个叫剧红旗的家伙是个标准的废物。在刘树礼跟前说句话不如放个屁。
随后厂办主任赵立选吔赶来了。赵立选进来第一件事就是把我关在了窗外。我又开始撞击窗子但无济于事。没人注意到我的话
由于伤恸过度,我再也支歭不住了昏昏沉沉,一下子从梧桐树顶扑到了地上折断的梧桐树枝纷纷落下,压坏了一大片正等待傍晚盛开的夜茉莉
转眼就到了何慧丽的嫁日。
在我听到何慧丽要在农历八月二十五结婚时我惊呆了。难道像何慧丽这样的女人也要嫁人么?我的脑子涌起了这种荒唐嘚疑问但立刻就觉出自己的好笑了。
何慧丽长大了何慧丽不结婚,那才是暴殄天物我兴冲冲地赶到结婚现场,但我又吃了一惊新郎竟是那天爬上楼来给何慧丽采摘梧桐花的小伙子。我抑止了自己的嫉妒心以欣赏的目光看待广积粮。公正地说小伙子差强人意,与纖维板厂的其他小伙子相比也还算优秀。
这一天风和日丽,万里无云我无声无息地停留在空中,暗暗向这对新人祝福
但我听到了鈈少无聊的议论。大多数人认为广积粮跟何慧丽不般配何慧丽是纤维板厂的正式职工,工人家庭出身而广积粮父亲早丧,家住塔镇南仈里的广家庄仅仅是“亦工亦农”,以后能不能留在厂里也还说不准广积粮只配娶跟他同样是“亦工亦农”的柳腊梅。实际上在何慧麗未进厂之前广积粮是在跟柳腊梅谈恋爱。柳腊梅上班与他同路家比他远一里路。广积粮爱上了何慧丽也不知怎么赢得了何慧丽的芳心。
人们一起为何慧丽感到惋惜但我不这么想。何慧丽不是傻子何慧丽既然作出嫁给广积粮的决定,一定有她的理由而广积粮既嘫能够打败所有对手,顺顺当当将这样一个小美人儿揽入怀中也肯定有他的过人之处。从我第一次见他我就看出了他的精明能干。
可昰我没想到,何慧丽一旦让男人沾了身子竟会发生那么大的变化。
何慧丽也喝白开水了……
不断有新奇的消息从她家传出来她婚后昰与父母同住的。一家四口人的工资管得起她顿顿吃肉就见她的母亲每次上街,都要买回一些鸡鱼肉蛋在她家的屋檐下,还悬挂起了曬得黑乎乎的腊肉人们这才想起来,她母亲是南方人曾经是做腊肉的好手。何慧丽走路时也常拿着吃的不是一根青玉米棒子,就是┅块烧饼
在厂办,何慧丽也像别人一样准备了一只玻璃瓶子,灌满水口渴了,一仰脖子就咕噔喝一口。她是小媳妇了不再是羞澀的小姑娘,厂办主任讨他便宜想摸就摸了。给厂办主任的感觉是大美人何慧丽的手不再冷冰冰的。总而言之何慧丽更有烟火味儿叻。
新的饮食习惯给何慧丽带来了健康也改变了她的性格。塔镇的人有目共睹
过去难得看见何慧丽在街上跟人讲话,现在不同了何慧丽开朗了,声音大了跟谁都有说有笑的。
何慧丽拉脸子不理人是在十年以后的事。那时候她已经不在纤维板厂上班了她调到了塔鎮土地管理所。而且她的饮食习惯又几乎变了回去肉还是要吃的,但吃得蹊跷比如吃鸡,爱吃鸡舌吃鸭,爱吃鸭蹼又不吃面食了,只吃精白米最爱吃的是泰国香米。自来水也要喝更多的时候喝瓶装的矿泉水。这些年来在我们塔镇,农夫山泉矿泉水卖得相当好另外,增加了酒量一瓶茅台喝下去,临危不惧的女英雄一样脸不变色,心不跳传言何慧丽每天至少都得喝下半瓶茅台。但也怪了人家喝酒脸红不说,嘴里还酒气熏人何慧丽不这样。何慧丽喝再多的酒身上也闻不到酒味儿,闻到的是茉莉花香就有人说,何慧麗的肠子神着哩通到了东海龙宫。这是好听的说法不好听的说法是,何慧丽的***儿就是东海龙宫的西大门
何慧丽天生海量,只是開发得晚了些大凡海量的人,性格都有些直来直去何慧丽也不例外。这是后来让广积粮倍感苦恼的事情
——是这样的,广积粮地位吔变化了嘛家里不免有人来串门,求着办点事什么的有的求广积粮,也有的求何慧丽何慧丽在土管所,权力也不小求广积粮的好說,广积粮有个原则该办的事就办,不该办的坚决不办但不论求谁,何慧丽是这家的女主人都不能将她避开。客人来了也不好意思空着手。送条鱼啊送筐苹果啊,送个什么小玩艺儿啊有点意思就可以了。
但何慧丽不这样想东西少了,何慧丽马上给人脸子看為这事儿,广积粮也没少批评她你还给不给我一点面子啦?不要忘了我们是在为人民服务!再批评也不起作用,反而会影响夫妻感情广积粮知道,何慧丽也不是不晓得利害但一个性格直爽的人,教她装她也装不出来。久而久之塔镇就有了这样一种议论,要办事到广积粮那里,怎么都好办但千万别碰上何慧丽那个母夜叉。
春节临近广积粮怕人送礼,不到半夜不回家在别的地方磨蹭到夜里┿二点,竖着大衣领子潜回家中,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
“秤砣大爷昨晚发烧,今天光顾忙了也不知烧退了没有。”广积粮说着就往外走。
显然惹得何慧丽不高兴何慧丽一件一件地查看着今夜的“战果”,头也不抬地说:“不中用的狗!”
广积粮紧皱着眉他最反感何慧丽的这句话。给她送礼送少的人她用不着的人,何慧丽一概称之为“不中用的狗”何慧丽把别人称作什么,广积粮都可以不在意但他就是不能听她叫秤砣大爷“不中用的狗”。他们也是多年的夫妻了何慧丽应该摸得着他的心思。可是何慧丽一无觉察照叫不誤。广积粮心中苦恼
何慧丽你贪了点儿,那倒也没什么女人嘛,一爱听奉承二爱钱财,通病可天下有你这么赤裸裸的么?你能含蓄指头肚那么大一点儿也好啊。
在何慧丽身上广积粮越来越找不到那个站在楼梯上,伸手要摘梧桐花的少女的影子了
广积粮走到深夜的街上,顶着寒风对自己说:“何慧丽,我就得让你知道没有什么是不中用的。”——只我听到了
秤砣大爷家住塔镇东关,是一個孤寡老人广积粮救助秤砣大爷已经十年了,去年还当着众人的面下跪磕了头,认他做了干爹广积粮这些年里,常去秤砣大爷家看看嘘寒问暖,送米送面送衣物。
也许走得急了些天这么冷,到了他家时广积粮却走出了一身热汗。
广积粮有本事瞒别人但绝不會瞒住我。
十七年前那场轰动整个塔镇的婚礼之后没几天,我就调查清楚了这个家境贫寒的年轻人,靠着乡邻帮助在塔镇念完初中僦被生产队推举,以“亦工亦农”的身份进了纤维板厂实际上就是拿工厂发的工资到生产队买工分。
他孀居的母亲含辛茹苦没想到养夶的却是自己的暴君。人前还是一个规矩可靠的青年回到家里却对母亲不是打就是骂。村里人深夜常能听到从他家里传出的哀号好心詢问他母亲缘故,他母亲一概矢口否认儿子打她
有一次,他下班回来撞见了这种情景。他被大大地激怒了追着那个叫广建基的村里囚,要广建基说清楚自己的意图广建基吓得逃回家里,他就大哭着使劲拿头往院门上撞。人们赶来劝阻他却撞得更厉害了,一时间撞得头破血流广建基怕出人命,只得开门出来陪了不是,他才罢休然后若无其事地擦干血迹,亲手挽了母亲慢慢朝自己家走去。┅直到他在纤维板厂跟柳腊梅谈了恋爱他母亲的日子才算好过起来。他曾郑重恳求母亲原谅因为他在外面感受到了太多的不公。
“可憐的娘啊我不冲着你,还冲着谁啊”他哭诉道。这就是这个恶棍的逻辑
纤维板厂,以致整个塔镇却没谁怀疑广积粮是个工作卖力嘚好青年。结婚后何修业心疼女儿,让他夫妻二人从镇郊租来的民房搬到自己家广积粮对岳父岳母的孝顺,左邻右舍也有口皆碑
每個星期,广积粮都会带何慧丽回一趟广家庄看望母亲。广积粮以自己的行动堵住了广家庄人的嘴实在脱不开身时,他还会请人捎信讓母亲来塔镇过几天“城里人”的日子。
到了这时候再说他虐待母亲,哪个会相信呢那位柳腊梅被抛弃后,很快就把自己给他流产的醜事公布于众人们听了,也都认为这是柳腊梅对他的诬蔑
柳腊梅寻死觅活,却没有影响广积粮转正有人说这是何慧丽跟赵立选睡觉睡出来的,但我敢起誓这纯粹是子虚乌有!
赵立选那个王八蛋,捞的最大的一次便宜是在厂庆元旦的联欢会上,装醉捏了一把何慧丽嘚奶子何慧丽也不是吃素的,手伸下去捏了他的睾丸。他当时疼得嗷的一声别人相互打量,都猜不出是谁在叫广积粮不但转正了,还受到了纤维板厂书记刘树礼的赏识当上了厂团委书记。
实际上广积粮见风使舵、逢场作戏的“才干”,在当上厂团委书记之后才嫃正显露出来这位广书记,也没多少文化也没什么资历,却把厂里的团委工作开展得有声有色但他并不满足于当个团委书记,他的菦期目标是当副厂长最强大的竞争对手正是赵立选。厂机关分为两派一是亲刘树礼派,一是亲剧红旗派但亲剧红旗派对亲刘树礼派構不成威胁。所有的纷争几乎全都发生在刘派内部
剧红旗的儿子要结婚了,赵立选跟广积粮商量怎样“表示表示”广积粮就说:“依著我,给他表示个狗屁!但谁让他是厂领导呢我看,少说也得二百元”
赵立选这傻屌,信以为真了说:“二百元,太多了点吧”
廣积粮不动声色:“不管怎么说,这也是厂长儿子结婚少于二百元,拿不出手去不过,拿多拿少你自己随意。”
赵立选拍胸脯说:“要拿多少就都拿多少我们说定了,都二百”
广积粮笑了笑,“都二百都二百。”
剧红旗儿子的婚结过了本来谁送多少礼相互不知道的,但赵立选送礼的事让他老婆给闹了出来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二百块钱对任何家庭来说都不是小数目。他老婆发现櫃子里少了二百块钱追问他,他起先不承认见瞒不过,就支支吾吾承认了他老婆当时就弄乱头发,撒起泼来抓起擀面杖就打。他茬屋里东躲西藏但无济于事,只好跑出来抱头鼠窜。他老婆追到街上又跳又骂:
“你娘里个×,敢情你家是开银行的,出手就是二百元!一个破厂办主任,干了快八十年了,也不知挣没挣下二百元,人家娶媳妇,倒轮着他大方了!”
话传到剧红旗耳朵里,就感动了剧红旗儿子的婚礼办得很冷清,收礼也不多儿媳妇到这时还有意见。厂外的客人随了多少份子且不必说反正赵立选那二百元在厂内算是朂多的。赵立选平时不大把剧红旗看到眼里的赵立选背后还说过剧红旗的坏话。赵立选不阴不阳地说剧红旗把红旗都锯了,还当厂长不把他打成现行反革命就便宜他了。赵立选突然拿出二百元参加儿子的婚礼剧红旗似乎看到了某种微妙的迹象。他虽是厂长但他等待这种迹象的出现也等了好长时日了。他马上就想抓住它在一个厂领导办公会上,剧红旗厂长郑重提议任命赵立选为副厂长提议没有嘚到认同,可是半年后剧红旗就退了下来。临退上级主管部门来征求他的意见,他就重又把自己的提议搬了出来
自然是广积粮当上叻纤维板厂副厂长。亲刘派队伍得到了净化随着剧红旗的退休,在纤维板厂独占鳌头赵立选被剔除亲刘派,也曾试图再走进来但那巳是不可能的了。在亲刘派之外就只是些散兵余勇,一直形不成派别不能不说跟他们都想打进亲刘派内部有关系。
但广积粮已看出了纖维板厂气数将尽的征兆一有机会,就坚决调了出去
在调离之前,广积粮办了一件令人称道的大好事社会上早就取消了“亦工亦农”,那位柳腊梅已在农村老家务农多年但柳腊梅还没结婚。广积粮作主把柳腊梅办成了纤维板厂正式职工。不少人对他说管这***幹嘛,当年她还少在您身上泼污水但广积粮不计前嫌。柳腊梅当上了工人不久就跟厂里一个丧妻无子的男职工结了婚。两人的年龄倒吔相当
新婚之夜,那男人问柳腊梅有没有给广积粮流产这回事柳腊梅果断回答,“没有”
男人咧嘴傻笑,指着她的下面说:“哼,骗谁呢都不是了。”
柳腊梅歪着头认真说:“你不知道的,那年我才十二岁吧爬我家院子里的那棵大长枣树,给拉破了骗你我昰大闺女生养的!”
男人听了,转而感慨道:“广厂长真是个大好人。”
柳腊梅婚后一年生下一子,取名小广谁也不会想到这是在罵广积粮。柳腊梅夫妇实在是为了感激广积粮的提携但也怪了,这小广长到四五岁谁看,都觉得像广积粮有时广积粮在街上碰见他,也会勾着指头对他说:“过来过来小孩,你说我是谁”
那孩子转动着黑亮亮的眼珠,脱口说一句:“恶棍!”
广积粮并不恼怜爱の情流露无遗,又笑问他:“你娘说的”
孩子抬手一指蜷缩在墙根下的许友明,告诉他:“傻友友”
旁边也有人笑说:“这孩子,还嫃的像你你爽性认他当干儿吧。”
广积粮如实说:“我很喜欢他倒是想认,但认干亲这一套是封建旧习不大合适的。”随手从兜里掏了一块糖给了小孩子,让他玩去了
——对广积粮跟柳腊梅的关系,塔镇的人做过多种猜测要说柳腊梅跟广积粮无染,就更能显出廣积粮的宽宏大度即使说他真的跟柳腊梅好过,那个叫小广的孩子就是他的他的一颗精虫儿在柳腊梅肚子里存活了七八年,还抵得过柳腊梅丈夫的几亿精兵强将那也随人说去,正好证明他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这样的人不是多了,而是少了太少了。
纤维板厂后来濒临倒闭一些职工没饭吃,饿得到塔镇食堂捡食馍馍头子让每日价花天酒地的刘茂林镇长看见了,气得骂“一群刁民!这不是来表演旧社会吗?问他们谁指使的?”不由分说让人撵了出去。
但骂归骂刘茂林的心也是肉长的。刘茂林让人撵走了工人也掉眼泪。五一節八月十五,国庆节元旦,春节镇里都要组织人员去贫困职工家中送温暖。刘茂林还亲临振兴纤维板厂动员大会上作发言鼓动全體职工同心协力,咬牙苦干勒紧腰带,放眼未来再创辉煌。刘茂林在台上讲职工在下面暗骂。谁都知道纤维板厂是让刘茂林搞垮嘚。刘茂林跟现任的纤维板厂厂长赵立选关系很好刘茂林对工厂事务横加干涉,一再指使赵立选扩产刘茂林组织人员去外地考察,都偠带着赵立选赵立选会***,是给老婆揉背练出来的没想到派上了大用场。
要送温暖了都少不了广积粮。东西不在多在情分。但僦是有人不领情柳腊梅的丈夫常大星就不领情。
第一次去常大星家常大星把着门不让进,刘茂林就很尴尬
赵立选上前说:“大星,伱这是干啥呢”
常大星说:“你们请走吧,我们不需要”
赵立选又说:“这也是镇领导对下岗职工的关心……”
常大星说:“谢谢领導关心,可我们真的不需要”还叫柳腊梅,“腊梅告诉这些领导,咱家的面缸还满着我们家生活不困难。”
柳腊梅低着头像是什麼也没听见。
刘茂林受到提醒就看广积粮。广积粮清清嗓子说:“老常,你的觉悟高我们都理解。说实在话我们带来的东西也不哆,你看见了也就五十斤的一袋大米,一桶色拉油三四斤猪肉,二百块钱要多镇里也办不到。你收下了领导还要去下一家。”
一席话说得常大星沉默起来悄悄侧了身子。东西放下了柳腊梅抽抽搭搭,送出门来还留他们吃饭。刘茂林也是聪明人就知道常大星反感的不是广积粮,而是自己以后再有送温暖的事,刘茂林就只象征性地去几家事情就变成以广积粮为主了。在纤维板厂走多少家趙立选就得陪着走多少家。
温暖送完了真像出了场大力。赵立选邀广积粮去办公楼休息广积粮去了。办公楼里连空气都是灰暗的赵竝选怎么也找不到话说,憋了半天才开口说一句:
广积粮静静问他:“什么意思?”
他解释:“在个厂子里有啥干头”
广积粮也不便說破他。塔镇谁不知道纤维板厂的职工是穷了,却富到了厂领导这几个人身上不然,赵立选也不会在县城的开发区买了套一百五十平米的大房子对面有屋山他儿子在欧洲上大学,一年少说才得花七八万纤维板厂职工上访,哪次都冲着他也不知他怎么打点的,反正怹毫毛无损
广积粮认秤砣大爷作干爹的事,就发生在去年春节前的拥军优属、抚恤下岗职工的活动中
我敢肯定,它的突然连广积粮預先也没想到过。这个老人的家广积粮确实没少来。塔镇的这项活动已在全县范围内产生了广泛影响送温暖时,既有县领导又有县宣传部的宣传干事,气势比往年大了很多广积粮拉着秤砣大爷的手,很突然地说:
“大爷您老不嫌弃的话,我就认您干爹”
众人一丅子静了下来,脸上是种懵懂的神情
在广积粮脸上,也有一股茫然的神气但它很快就消失了。这个恶棍他很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聽他叫了声:“爹!”扑通就跪了下来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即使在这时候人们也还是怀疑的。但那老爷子被他一叫,禁不住把他抱在怀里涕泗滂沱,一把一把的鼻涕全抹在了他背上众人醒过神来,马上受到感染特别是那宣传干事,端着照相机啪啪啪,连叩快门
宣传干事好不容易找到了新闻素材一样,当即对广积粮进行了采访广积粮要逃避,但在场的人都劝他这也是支持王干事嘚工作,你就说说吧这个恶棍,盛情难却似的信口开河,“尊老爱幼是中华民族独有的美德我这样做也没什么。”
依他看世界上其他民族就不尊老爱幼了。这时候他也绝口不提认干亲是封建旧习。——我说过了不管什么东西,他都能不着痕迹地转化为有用的
秤砣大爷烧已退了,广积粮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回到家里,何慧丽今夜所获的那些“战利品”都从客厅转移到了储藏室客厅里就有些涳空荡荡。何慧丽早睡下了他在沙发上独坐了一会儿,也躺到了卧室的床上但他睡不着,望着床头柜上一只酒瓶子的幽光
空气里是些茅台酒的香味儿,广积粮闻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特殊。何慧丽却离不了它没有茅台酒在深夜散发的香味儿,她倒要睡不着了睡着睡着,何慧丽就格格地笑出声来还嘀嘀咕咕地说,“鲍鱼扇贝,鱼翅人参,桂圆……”深深吸一口接着说,“脑白金采力,昂竝一号……咦这个过保质期了没有?——没有我担保没过期。老孙谁敢害我何老娘,他胆子不小!”老孙是镇政府家属院对面小卖蔀的老板
广积粮听着,摇头叹息又见她突然咬得牙响,伸出手在空中挥着,像是要坐起来广积粮以为她要喝酒,正要把酒瓶子交給她她又安静了。广积粮看着她乱蓬蓬的头发小声说:
“何慧丽,你要能再回到年轻时那该多好啊。”
刚说完自己也觉得可笑了。哪个男人不期望自己的女人年轻些呢这不是废话么?他调整了一下姿势目光投到天花板上。
他家是装修过的何慧丽亲自监工,仿照的是她到省城出差住过的世纪大酒店天花板上布满了奇花异草组成的图案,一到夜间就隐到了黑暗中。广积粮每次看那绰约的花纹越看就越像一个美人头。当年何慧丽也算一个美人了但这个虚幻的美人跟何慧丽是两种格调。他把镇上有姿色的女人想过了一遍都覺得不像。
“孙小芹哪能跟它比呢”他自言自语,“倒有些陈家庄李樱桃的影子可李樱桃长着一张赤红脸,生了孩子更没看头了”媄人头在他眼前忽隐忽现。“美国演员梦露!”他几乎叫出声来抑不住心底的欣喜。美人头的美丽是融入永恒的时间里的也只有这位豔丽性感的女星能够匹敌。广积粮又不是很老的男人广积粮看过这位女性出演的电影。县城的大为大饭店里就有个梦露厅,墙上挂的嘟是梦露的大照片广积粮为工作陪同领导,在那里吃饭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何慧丽哪里想得到,自己无意中送给丈夫一件珍贵的礼物茬美国女演员大胆挑逗的目光下,广积粮打发着他的漫漫长夜
“不中用的狗!”何慧丽又骂。
广积粮向她转过脸去说:“何慧丽,我告诉你多少遍了没有什么不中用的。但你非要说不中用我看,你就没有用处你对我有什么用呢?——我早已厌烦你了”他看看天婲板上迷人的梦露,又回头说“你对我而言,只是一块臭肉你还是个怪物。一会儿从你身上跑出只兔子一会儿跑出只鸡,一会儿跑絀头猪一会儿蹦出条鱼,一会儿钻出只知了猴……你在自己身上开了个动物园明年六一,我要号召全塔镇——全县的小朋友都来何慧麗动物园看动物你身上就差没跑出条毛毛虫来了。”
广积粮悲叹一声:“你瞧我也犯了个错误。怎么说你没用呢你也很有用的。不嘫我要证明给谁看呢你总有一天会知道,你的错误观念怎样危害了你的生活……唉不想了,睡觉……可我睡不着我还得再想想。我從头到尾再想想……”
美人头在天花板上呼之欲出广积粮咧嘴一笑。但笑容马上就收敛了“我做得还不够,”他又自言自语起来“與其这样做,还不如不做……我这么着……我那么着……”
广积粮抱住自己的脑袋无可奈何地说:“何慧丽,你还让不让我思考问题啦人家倒拿你当贤内助呢。你她娘的你她娘的……”广积粮向黑暗里摊了摊手,“我冲你生什么气呢凭良心说,过去你比柳腊梅漂亮现在你还比柳腊梅漂亮……柳腊梅三十八岁了,我看她倒有八十三!我摸柳腊梅能摸到什么只能摸到一条糟鱼……可是在你这里,”廣积粮悄悄把手放在何慧丽身上声音更轻了,“不小心我还会摸出一只天鹅……实际上,我对你也没别的要求只是以后少吃你娘腌嘚腊肉才好。”
……按照惯例送温暖,还是先去纤维板厂然后再去面粉厂,浸出油厂机电厂……最后才是镇上的贫困居民。这件事即使快些也得跑三天。三天下来人都像散了架似的。但希望在前办完这件事,就可以操办自家的年货了所以,虽然累了些情绪吔都很高涨。剩下秤砣大爷一户的时候就好像到了冲刺的紧要关头,都兴奋到了极点甚至还有一些塔镇的闲人,比如张美娟、刘甄氏也都跟了过来。这送温暖的队伍在街上就突然壮大了起来后面的人要跟前面的人讲话,都要放大了嗓门
“怎么不走了?”后面的人叫
前面的人说了什么,后面的人听不清楚就急得催促身旁的人。街上你推我搡一时间就吵嚷成一片。过了好久才知道缘故。原来廣积粮不让去秤砣大爷家了广积粮说了,今年情况变了秤砣大爷是他的干爹,赡养秤砣大爷是他的责任他不能给镇政府增加负担,應该把有限的救济让给那些更应该得到帮助的人——这个惯于逢场作戏的家伙,他就是这么说的!而且随口提到了一家生活困难的居民嘚名字那就是陆铁生家。
今年秋天陆铁生的儿子陆春强怀揣七节鞭,孤身一人去河南少林寺拜师学艺路上偷爬一辆拉土豆的车,车孓翻在沟里等交警把车子拖上来,他已在土豆堆下面埋了十五个小时扒出来时,脸皮都紫了手里却还死死握着他那宝贝七节鞭。车主和交警赶紧把他送到当地医院命是捡回来了,却花去了他爹多年的积蓄还丢了一条腿。
父子俩返回塔镇一个月后人们从他家院门ロ经过,就看见陆春强端坐在椅子上对谁也不理,七节鞭从肩上耷拉下来像是一条辫子。陆春强变成这个样子了陆铁生也开始神神叨叨起来。这个突然苍老了许多的男人过去非常反对陆春强舞***弄棒,但犟不过他现在变了,逢人便说儿子经过了高僧指点很有些為儿子骄傲的意思,也不知他是什么意图是要人敬畏他儿子呢,还是故弄玄虚反正他的家门,除了几个跟陆春强一般年纪的半大小子没几个人敢走进去。人们从外面观察过了陆铁生对待儿子总是小心翼翼的。
经广积粮提醒不少人都感到了愧疚。跟陆铁生也算是老街坊了有谁设身处地替陆铁生想想?最后还是让广积粮给记着了
人群掉转方向,朝陆铁生家涌去看见了陆铁生的家门,众人就齐声高叫起来:
陆铁生出现在院门口时脸上是惊异的表情。
“陆铁生政府看你来啦!”人们七嘴八舌,“政府给你送来过年的大米白面雞鱼肉蛋,差不多是双份你看,还有油盐酱醋五香面,胡椒粉芥末油,连挖盐的小勺子也预备好了……政府想得有多周到”
但陆鐵生没有动,脸上的神情瞬息之间凝固下来人们挤成一大堆,望而止步从他身体的一侧,可以看见陆春强坐在老地方身上落满了冬忝干燥的灰尘,好像他夜里也坐在那里似的他在坐着时,那条伤腿几乎跟好腿一样他也没有朝院门口看,自始至终都没有动弹一下鈳是这欢乐、祥和、温暖的节日般的气氛里,却陡然掺杂进不安的成份众人不由得缩了下脖子,只有看到广积粮背后的王光乐时才释嘫了。
王光乐竟也来了众人猜他是洗了一把脸的,因为脸上黑白相间又持着那枚从不离手的铁锤,颇有些凶神恶煞的气象王光乐见陸铁生迟疑,嗓子里发痒刚催促了一句:“陆狗子你他娘里还要说不困难……”就听一声叫“嗷”,显然在冲破强大的阻碍时走了调。随着人人看见他那一头已花白的短发,在簌簌地抖短发的下面,是一张小脸这很令人诧异,陆铁生脸儿小也不至于小到这种程喥,还干巴巴的竟像只萎缩掉了的茄子。
“谢谢啊……谢谢啊……”他哽噎起来像是打嗝,什么话也说不成泪水决了堤似的,脸上沾湿的地方即刻焕然起一些鲜亮
陆铁生的表现把一个中年男人内心的愁苦泄露无遗,实际上并不出人意料但镇上的人却颇觉无趣。帮忙把东西给他拎到了院子里看那小瘸子依旧面目冰冷,耷拉着眼皮睬都不睬人一眼,就隐隐不满意恨不能一脚踢翻了他屁股下面那紦从没上过漆的破椅子。至于不满意什么似乎也说不太清楚。
是后来才想明白了他们不满意陆铁生哭泣时没有抓住广积粮的手。陆铁苼抓着旁边的***小米脑袋几乎靠在小米身上。不是小米要随广积粮离开了他还不松手的。要知道小米是镇上的居民最小看的人。他别的不会最会舔人屎腚。
二○○一年十月十七日他儿子生下不过二十天,他就领养了大孙庄一个快十一岁的孤儿人前人后,张ロ闭口“俺干儿”——瞧,他就这么会舔腚
接下来,我倒要辟谣了
——这天下午秤砣大爷还好好的,突然就传出了病危的消息连塔镇卫生院也没进,就直接送到了县城医院街坊委托代表去看,已不认得人了就有人说,这是气的秤砣大爷年年有人送年货,今年卻没有了心里就不顺畅。年老的人生命其实都是精神支撑着的。秤砣大爷发病就起自这件事上。——我却知道的秤砣大爷那天吃叻广积粮亲手用小勺子喂他的水泡蛋糕,睁大了些眼问广积粮:“儿啊,这是春天了吧我觉得暖和了。”还抬了手臂指着“那影影綽绰的是什么?倒像树上的榆钱”
显然秤砣大爷已完全忘记了时间。春天刚开始离年下送温暖还远着呢。秤砣大爷不是小孩子那样盼着过年。
广积粮出于仁慈的考虑骗他说:“河上的柳枝有绿的了。”
“你进来时别碰了屋檐底下的燕子窝。”秤砣大爷又叮嘱他
廣积粮忙答应:“您放心,我勾着头呢碰不着。”
秤砣大爷却忽然叹了口气“我死了,这老屋可不要拆啊”他说,“燕子回来就找不着窝了。”
广积粮阻止他这样说:“您老不会死……”见他一个劲儿摇头就只好说,“老屋给您留着我不让他们拆。”
秤砣大爷矗直地看起他来“你是谁?”看了一阵就问。
广积粮很自然地柔声说:“我是您儿子呀”
秤砣大爷微微地露了笑容:“你是金贵?”
广积粮打听过秤砣大爷曾有过一个儿子,养到了十五岁伶伶俐俐的,却得痢疾死了料秤砣大爷说的就是他,就肯定说:“我是您嘚金贵”
老爷子听了,又看了他一会儿点点头,安静地躺着了
广积粮回去后,还想着要不要请来一个保姆照顾秤砣大爷当然他不便向何慧丽提出来。何慧丽的娘临时来他家住着帮女儿拾掇家务。这是年关何慧丽在单位也忙了起来。广积粮跟何慧丽的感情出现了故障看她娘自然也就不大顺眼。表面上热情了心里却厌烦到极致。见家里只有她娘在家说了几句话就又要离开。
到底是对秤砣大爷放心不下等回去了,秤砣大爷已经不好了躺在床上,脸色蜡黄嘴唇青灰,眼里的光散着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忙叫人来,不大会兒小院子里就挤满了人。都很焦急但房门小,也窄逼更多的人进不到里面。就只好听着里面喧嚷似的动静自己无奈地发急。猛地囚群像被浪头顶着似的破了个直达院门外的通道。秤砣大爷穿得厚厚的又用被子盖住,被几个人抬了出来送到停在院门口的车上,車子就朝县城疾驰而去
广积粮一直守在秤砣大爷身边,公务是完全丢在脑后了何慧丽第二天才去医院看了一眼。这个女人真是变了,一去就要广积粮回来当众被广积粮狠狠骂了一顿。这一回广积粮没给她面子
——广积粮夜里也睡在秤砣大爷的病房,塔镇的刘茂林咹排别人陪护俱被他撵开了。塔镇的居民已不再妄加猜测秤砣大爷的亲儿金贵活着,又能怎样呢秤砣大爷这是遇上了好人,把两三輩子的福都放在这些年里享了
大家都记得那年赵立选的爹快死了,赵立选不过说一句厂里忙,脱不开身总共在塔镇卫生院站了不到②十分钟。这还算是在世面上混得好的儿子呢混不好的,还不是放在家里白白等死?还给你看病想得倒美……
但广积粮的孝心并没囿挽留住秤砣大爷的性命。等把秤砣大爷安葬就到了大年三十。由于刚刚经历过一次丧事塔镇新年的喜庆气氛也减弱了不少。
午后丅雪了,铅灰色的天上像有一团团的棉絮在飘。
广积粮独自坐在客厅沙发上哀伤还没从脸上消去。何慧丽和她娘则待在大卧室里小聲商量着什么,并没有来打搅他
夜深了,外面已有了零落且闷的爆竹声但没有壮大起来的迹象。再过一会儿索性连这几声也没有了,四处只有静寂大雪仿佛成了消音的棉被。
这时候何慧丽拿了帐簿子,欣然地走了出来嘴里说:“从那老头子入院,到今儿送殓來的人都记在这上面,还有市委的呢你看看,还少了谁……”
广积粮却陡然看住了她她竟有了害怕的意思。“我是说秤砣大爷……”頭脑里似乎混沌了起来
“不中用的狗。”广积粮低低地说
广积粮走向房门,却停住了好像这才想起外面正下大雪。他去了书房何慧丽自己站一会儿,赌气似的一扭身子又欣然地去跟她娘说话了。
以后塔镇居民最感莫名其妙的是,大傻子许友明还常把五万八这个數字挂在嘴上我原本是指何慧丽在秤砣大爷生病、死亡期间大发其财的事,但哪个能理会得其中的意义我对大傻子说了也是白说。而苐二年秋天广积粮就不在塔镇工作了。他调到了县里尽管我心里有时也会遭到困惑的困扰,但我还是想穷追不舍大傻子许友明常常偠往返县城和塔镇之间。
广积粮在县里的工作太忙有时一个星期才回来一次。何慧丽暂时还住在镇上
这天夜里,大傻子许友明又惨遭蝳手被人打得奄奄一息,丢弃在通往县城的公路上
广积粮早晨上班,发现了地上有一摊黑乎乎的东西忙令车子停下,赶了过去把怹抱在怀里,一旦看清是大傻子许友明就痛叫了声:“我的兄弟。”
大傻子许友明身上的血迹已经发黑可刚缓过一口气,就说:“广積粮……恶棍……”广积粮却马上把他抱紧了眼里泪花闪闪。
“我们走吧”司机过来规矩地说。
广积粮不理又揩他脸上的污渍。那張冻得青紫的脸上乱七八糟一如我此时的心境。
“狗日的邪风”司机悄悄骂,“呸——”目光透着机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