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知道蛇是引蛇出洞怎么做打洞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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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胡蜂 大小:898K 类型:悬疑 时间:2009-11-14 10:14:51
若神明,汝月芬一时忘记了所有的不快,脸上绽开一个极其灿烂的笑来。她声音娇媚地说道:“你以后可千万别对我说谎哦,我可是啥都算得出来的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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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誓
“不敢,小的不敢!”阿德笑了,他真觉得自己的心儿醉了。
  这时一阵风刮起,朝汝月芬和阿德扑面而来。她掏出一方洁白的手绢拭擦着额头。但忽然一阵劲风呼的一声将她手里的手绢一拽,手绢便脱手而去。
  “哎哟!”汝月芬惊呼道,像扑蝶似地去逮那方飘飘摇摇的手绢。
  阿德也立即追了过去。
  手绢如一只白鸽,飘飘荡荡地落到一个墙角的垃圾堆上,然后软软地像受伤一般地倒了下去,沾到一片秽物。
  阿德赶忙跑过去捡手绢,汝月芬一把拉住他,微微地皱着眉头说:“脏了!”
  “脏了,就不要了?”阿德扑棱着眼睛问。
  “落在这样的地方,一脏就洗不干净的。就算洗干净了,心里也腻得慌,走吧!”汝月芬拖着阿德走了。
  走出好远了,阿德还是频频回头去看手绢。那一方手绢凄恻地伏在垃圾堆上的样子,使他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他们避开路人,穿行在曲巷狭弄中。从前,只要和汝月芬一路同行,阿德总是非常开心快活,但这会儿,他感到自己幸福极了。再走过一条小街,就快到蚌壳弄了。阿德和汝月芬的步子,越走越慢,似乎在刻意地延长他们在一起的时间。
  忽然,阿德想起刚才彩排结束,南校长说要汝月芬去学舞蹈的事,他便愁绪万千地问道:“南校长说,你的舞跳得那样好,不考县国中,直接保荐你去省城的舞校学舞蹈,你听得进去吗?”阿德刚才听到南校长这么说,都快闷死过去了。
  汝月芬像是陷入了沉思,没有听到阿德的话。看着快到家了,她脸上又现出平日里那种凄冷的神情。
  这些日子,娘有时看她的那种眼神,让她觉得她不仅不是娘的亲生闺女,而且连人都不是了!想到娘目光如刀的样子,她不寒而栗。现在每天,她都会尽量拖延到家的时间,不想那么早回去。
  “你我就考县国中,一道乘船去,一道乘船回。”汝月芬突然扬起头来,看着阿德,声调一路低了下去,“我哪都不去,我就同你在一起。”
  同汝月芬讨论这样的问题,阿德的两腿打战了。但他垂下眼睛,尽力地控制自己颤抖的嗓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道:“这事我做得了的主呀?我的算术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说行,就准保行!”汝月芬的头又垂下了。
  “当真!”阿德头一闷,停下步来,轻轻地惊呼道,“大人都说小孩子小时候说出来的,都不能作数的呀!”
  汝月芬脸上突然红云密布,她低下头,声若蚊蚁:“你看着吧,这一生一世,我就跟着你。”
  阿德脸色刷白,一个天大的狂喜在他心里炸开来,使他傻在那儿,不知如何应答汝月芬了。
  话一落地,汝月芬看也不看阿德一眼,轻轻巧巧地逃走了。
  阿德目送着那个红衫飘飘的身影远去,而后跳起声来一声怪叫,将那些房顶上长着杂七杂八的衰草,高矮不一的破败颓屋,一路烟尘地抛在脑后。
  屋门敞着,冒辟尘就坐在门前,他的前面搁了一只方凳,凳上只有一碟切成薄片的水牛睾丸,他就面对着街路坐在的小板凳上喝酒。那个卖香烟的,这会儿,又换成了一个摆卖水果的小贩。刚才有人一路过,就抱怨开了,在这儿摆个啥摊头,卖给啥人呵,搞得路口走都不好走!
  冒辟尘端着酒碗,一直盯着那个摊主,直盯得他转过脸去。冒辟尘知道,他得等天黑透,这街坊邻舍都上床,他才撤。然后,对过那家***人家的窗帘后面,就会藏下一对贼骨碌碌的眼睛。不知这贼胚人家得了多少铜钿银子,触!
  “噢,吃老酒哇!”有人向冒辟尘招呼道,“老山泉茶馆店彻底关门了,知道不?”
  冒辟尘点点头,他一早就知道了这事。他端起酒邀请道:“来吃点!”
  “哦,不不不,勿客气,你慢慢用!”那人紧走几步,回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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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誓
镇上天天要码一杯酒的那些酒鬼都这样,面前有一碟盐水毛豆,或者是劈成两爿的鸡头鸭首,带着几分炫耀地乐陶陶地咂着小酒,同每一个过路的熟人搭讪。冒辟尘一直对这种摆摊吃酒非常排斥。
  这时又有个人过来了,来人是镇上一家染坊的老伙计,姓贺,叫贺大,虽然他身量与常人无异,但南音“贺”“武”不分,犹如“王”“黄”不分一样,所以镇上人将他唤作武大郎。武大郎也是光棍一条,家就安在染坊。但他有个老姘头住前面的一条夹弄里,所以他两边都住住。冒辟尘常见他,也算老熟人了。
  “喔,吃老酒!”武大郎向冒辟尘招呼道,又指指东屋问,“陆师还未回转来呀?”
  武大郎这两日路过门口,每次都问陆子矶,他说是下乡去收布,要买几粒蛇药。冒辟尘摇摇头,这会儿他巴望武大郎马上走人,但武大郎直勾勾地看了一眼摆在门槛边上的酒坛,在门口磨磨蹭蹭地不肯离去。
  这武大郎也是镇上出了名的酒虫。兜里实在没子,他会剥下身上的褂子,卷巴卷巴递过去,换酒喝。不过这厮倒从来没在冒辟尘这儿蹭过酒吃,这镇上有些人见冒辟尘一吃酒,就凑上来毫不掩饰地看着他的酒,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只有抿上两口,才满脸放光地兴冲冲离去。他如不让一让,那人就坚持不渝地看着他喝尽最后一滴酒,方才怏怏而去。而武大郎却从未如此下作,每次见冒辟尘在里头喝酒,打个招呼便匆匆而过。
  同是酒道中人,一向自大的武大郎今儿定有难言之隐,想必是手头吃紧异常,而酒虫又在喉咙口抓挠,才会如此这般地不顾脸面了。看看天色尚早,于是冒辟尘用筷子指指方凳上的酒菜,极其真诚地向武大郎邀请道:“一道吃一碗!”
  冒辟尘抓起酒坛满满地给武大郎斟了一碗酒,并伸出手道声“请!”。
  武大郎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愣一愣,连忙蹲下身,一迭声地道谢,而后哧溜一声,那碗酒便下去了一小半。
  冒辟尘指指小菜道:“用菜。”
  武大郎面红耳赤地夹起一箸菜,大口送入,边嚼边极诚恳极认真地对冒辟尘道:“你这样大气的人,镇上寻不出一个!”
  冒辟尘不置可否地笑笑,继续劝酒。
  “我老早就看出来了,你是个好人,我看人很准的,你一被警所捉进去,我就同人讲,王庄杀人案要是你干的,我就把头割下来!”武大郎一仰脖又喝完了第二碗酒,一脸讨好地说,“有人说你点阴,像个杀胚,我就同他吵,人不能貌相的呀,在这个镇上那些个相貌堂堂的,看上去善人一个的还少吗?其实有多少乌龟贼强盗,你知道吗?哼,害得你吃了一通冤枉苦头,听人讲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好肉,啧啧!伤算好了?”
  “谢谢!”冒辟尘点点头。
  看到郝妹提着那只两层的长方形篾盒过来了,冒辟尘站起身来。
  这几天,郝妹派她的男人连续来了几回,拎着那只带盖的篾盒,篾盒里头盛着几样荤菜。她自己也到他这儿来过两次,但每次都是一脸的不自然,一进屋就把小菜,一样一样地摆他桌上。说不上两句话,站一站就走了。冒辟尘看她,她不看他,冒辟尘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钱袋的事之后,她第一次上门,就再也没有对那事提过半个字。但从她的眼里还是看得出,她想让他给她一个解释:他有何仇有何冤,要对那个老头下这样的毒手。但他一字不提,看着她在失望中怏怏离去。
  在令他备受煎熬的这几日里,虽则他一再告诉自己,这个女人会守信的,可他还是一再动了出逃的念头。嚯,这么多天过去了,他现在是再不担心这女人会做出什么不利于他的事来了!
  冒辟尘示意武大郎继续吃酒,但武大郎连连摇手,知趣地立起身来,千恩万谢地迅速离去了。冒辟尘离开他门口的酒摊,招呼这个看起来愁肠百结的汝家娘子进门。看到她一进来,眼光溜向东屋时,不等她开口,冒辟尘就对她说道:“不用担这分心思的,他能有么事?他就是干这个的,祖祖辈辈都在荒山野林里同蛇打交道,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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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誓
郝妹的脸腾地红了。这几天,一想到小豹子,她就坐不住了。到了牛郎中这儿,她就老想着看看他回来了没。
  “不管咋说,是我们家的原因……走这么多天……没有一点消息!”郝妹支支吾吾地开始解释。但她还是一口咬定,她之所以上这儿来,主要还是他冒辟尘的缘故。她男人和她实在无以回报他冒辟尘对他们女儿的救命之恩,他们想日日给冒辟尘送几样下酒的小菜。
  不过她私下里承认,当今世上,她最不愿见到的人,就是眼前这个牛郎中。可是,她两天不来,蒲包老太和邻舍就会催她:“好去看看了呢,这样的好人,大恩人!房间嘛帮他拾掇拾掇,扫扫弄弄,再看看衣裳要不要汰汰,还有被头帐子呵啥的。啧啧啧,单身男人呀,你怎么过意得去!”
  哼,似乎现在她郝妹不过来帮衬一把这个牛郎中,他身上屋里就会爬出蛆来!似乎现在她郝妹不亲自过来,送送吃食,看看牛郎中日子过得咋样,她就是忘恩负义,就是猪狗不如的东西。
  蒲包老太甚至还嚷着,要亲自来照管牛郎中的生活,最后被她生生拦下了。根发旁边一爿烟纸店的老板娘,前一日在山塘街撞上她,直接要她将小芬认牛郎中做干爹。触,不管什么原因,认一个残忍到可以把人剜眼割舌的人,给猪牛羊这些畜生开膛破肚,挖肉割卵的人做干爹,她宁肯跳起身来就死掉!
  想想都是因为那个人,让她处在这两难之中,她就开始怨了。虽则那个人——那个说起来是她女儿的怪物,是从她肚子里落地的,但直面这个她想见,又不能不见的牛郎中,想想她回头必须面见的小豹子,她说什么,怎么说?小豹子会怎么想,会用怎样的眼光看她?想到这里,她觉得她是没法活了。她对那个人,那个人不人妖不妖的人,怨恨到极点。
  冒辟尘不明白这个汝家娘子为啥突然间又是一脸的怒气,但看着她又从篾盒里端出一样一样小菜,他感到很尴尬。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他不喜欢这样,可很无奈。现在,他一看到这个汝家娘子和她的男人就觉得很累。
  郝妹还是没有多的话,带回了昨天的几只菜碟子,仍旧满怀着对这个杀手复杂的感情,走了。冒辟尘又坐回去,当街继续吃酒,并有意无意地瞅瞅每一个打他门前走过的陌生人。薄一冰那日说,万一他来不了,他们一定会另派人同他再联络的。
  一个颤颤巍巍的老汉一步一步挪过来,要买蛇药。问一声陆子矶,又一步一步地挪回去了。这两天陆陆续续一直有来找陆子矶的人,大都是买药的人。自蛇行高申他们出事之后,这个镇上人人谈蛇色变,一脸云愁雾惨,犹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这个镇子完全笼罩在一种极度的恐怖之中。
  嘿,一下子就把这吃蛇之风给收了!唯有死亡,才能改变这个冥顽不化的堕落而又丑陋的世界!冒辟尘心想。
  这时一个带着闽南口音的声音从街的那一头传来:“洋伞修■,阿有洋伞修■!”那人音质醇厚清亮,且中气十足。那人身着一条深色的对襟小褂,慢吞吞地从门口走过。
  冒辟尘抬起头来时,那男子精光四射的眼睛正向他看来,四目相对片刻,那男子就问他道:“洋伞修■,阿有洋伞修■!”
  冒辟尘举着酒杯,轻轻地摇摇头。
  那男子抬头看看天色随口向冒辟尘问道:“这天,夜半会落雨吗!”
  冒辟尘的酒杯微微一颤,酒便从杯中溢出来少许。这几日,他没有逃离桐镇,没有离开这屋子半步,等的就是这个人。
  “天有不测风云,难说!”冒辟尘微微向那男子点点头道,然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落雨好,落雨好,不落雨,生意难做呐!”那男子眼睛随意两街两头一扫,一截伞尖便落进了冒辟尘怀里,就晃晃悠悠地走过去了。冒辟尘将那截伞尖迅速收入袖管,又斟满酒杯,一饮而尽。他听得修伞人向隔壁敞着的门户低声问道,“洋伞修■,阿有洋伞修■?”
第十二章 誓
冒辟尘没有料到会是个修洋伞朋友,他在想,不知道在这桐镇还有多少这样的修洋伞朋友。此时,他一脸的红疹与眼睛一并闪闪发亮。
  阿德一回到家中,便开始翻箱倒柜,一会儿上楼一会儿下楼,忙个不停。
  “你今天吃了人参了,你要干啥?”阿德娘见儿子两眼放光,便肝火很旺地问道。爹娘对他的那份温情并没有维持多久,基本上又恢复了从前的旧样。
  阿德早知道“什么都会过去的”,所以也没有太多的失落感,他随口答道:“找算术课本,这几年的。”
  “来,我摸摸。”娘唤过阿德摸摸他的额头笑说道,“是有点热度。”
  “哼!”阿德一犟脖梗,又去翻箱倒柜。
  娘看看爹回家的时间快到了,她怪异地看着浑身像是有使不完劲的儿子道:“好了,吃过夜饭我给你找出来,但愿不是五分钟热度。端菜!”
  阿德先燃着了壁龛里的油灯,吃饭间里一片红光。他亮亮地应一声就去端菜。
  “不用点灯,天还没黑呢,再说,即使黑了,也不会吃到鼻子里去的。让你端菜!”娘又说,“小人快活,灾难到……”
  娘话音未落,阿德啪嚓一声,连人带菜地掼翻在地。
  阿德头上被娘用炒菜的铜铲结结实实地闷了一记,头顶心胀痛胀痛的。但他也没啥。“这一生一世,我就跟着你。”一想着这句话,他就周身舒坦了。
  爹一回来,他们就吃饭,然后阿德就上楼了。他今夜不打算再出门了,他要看算术书,做算术题!上楼时,他见娘喜滋滋地向爹飞了一眼。现在看他不出去了,她就像白捡了个便宜。
  阿德坐在临窗的桌前,将窗户开得大大的,让风吹进来,直接吹在他热烘烘的脸上。床上的帐子被风鼓荡着,使人如置船中。阿德非常喜欢帐子,喜欢那种身陷囹圄的感觉。放下帐子,独自躺在里头,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没有千万双眼睛看着你,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觉得是自由的。他一发愣,不论爹和娘哪个见了都会说,怎么又坐在那发呆了呀,看算术书去!算术不好,连他妈的发发呆都不行!
  他撩开帐子,看看外公,外公也看着他。外公这会儿显得有点满面愁容,额上还渗出几滴水珠。阿德知道天快下雨了,每回都这样,灵得很。
  突然,他听见阿钟这厮来了,在外面“洋伞修■”地叫个不停,这个外出的暗号,老早被爹娘识破了。他也同这厮讲过了,换个暗号,譬如是“两个浪头”,他也不知为啥莫名其妙地冒出“两个浪头”这样一句。可阿钟这货色,还这么叫。今夜,他本来确实不想外出了。但阿钟这么叫来叫去,他的心就乱了。可他不敢下楼出门,娘刚才把算术书都找出来交给了他,临了,轻轻地拍拍他的肩,以示赞许并告诉他,不要理阿钟和金山他们,这两个一天到晚只晓得白相的货。
  娘一下楼,阿德开始在房间里兜圈子,阿钟的叫声实在骚心得不行,他有点如坐针毡。
  “赶快回转去,今朝我们阿德不出来,再别喊了!”爹开门出去对阿钟说。
  阿德听见阿钟在解释,说他一点儿都没有喊阿德出来的意思,他只是瞎叫叫罢了。爹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门关得很重,震得他脚下的地板一颤一颤的。
  这次不出去,也行的。大人死活不让,有什么办法!但他忽然记起今夜林立生也要来的,同他讲好了的,大家讲好要去老山泉茶馆店的。林立生现在对同他们一道白相的事,简直上瘾得不行。放阿钟和金山白鸽,他阿德没有心里负担,但林立生不行,这个林立生一直把他顶在头上的样子,使他感动得一塌糊涂。
  这一想,阿德不安了,又等了一会儿,他合上书,又寻思了一会儿,再拿两本,一齐夹在腋下,当当当地下楼了。
  “你这次总不至于又说是上茅房吧?说你五分钟热度,就是五分钟热度。”娘满含讥讽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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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誓
“不,中午我同你讲过的,寻人问两道题,实在看不懂!”阿德平静地看着娘。
  “哼,问题,当然好喽,这个理由比什么都硬邦。”爹冷笑道,“你准备啥时间回来?”
  阿德翻翻眼睛,想了一下道:“半个钟头!”
  “好,半个钟头,你这次再出花***,我叫你脱层皮!”爹拨开娘扯他衣襟的手,声色俱厉地说道,“后门钥匙放下!”
  “如果真是上你同学家问问题,辰光稍微长一点,关系不大。”娘看见阿德怔住了,便添说一句。有娘这样一句话,阿德应一声,把捆绑在腰间的那把后门钥匙解开放下,稳步走出门去。
  “我明早要问你同学屋里大人的。”娘在他身后喊道。
  阿德一进弄堂,就把课本往那块大石头后面一掖,就哒哒哒地奔出弄口。一到街口那个拐角处,就看见向他这儿探头探脑的金山和阿钟。一见阿德来了,阿钟就手舞足蹈以示庆祝。
  “林立生呢,不是讲,他也要来吗?”阿德问阿钟。
  阿钟遗憾地答道:“来过一来,讲一声,又逃回去了。他家的羊妈妈要养小羊,他娘让他照看。”
  要知道这样,我也不出来了!阿德有点遗憾地想道。但既然已经出来了,那就玩吧!他如统帅般地向前一挥手道:“那就先瞎转转,再讲!”
  天还没完全黑下来,但街上巷里已经基本上没什么人了。这段时间,镇上出了这么些个事以后,大人们一天到晚满目焦虑,魂不守舍。可镇上的孩子们不论在哪,一得空,大家就扎堆兴奋地交流从各种渠道听来的消息。
  他们仨慢悠悠地四处乱转,等天彻底黑下来,人都睡了,再去老山泉茶馆店。
  “要是再发场大水就好了,镇上的房子全没掉。人吃在船上,住在船上,那就不得了了!”金山边走边搂着阿德的肩胛,心神荡漾地说道。他两眼灼灼发光,无限向往地看着黑洞洞的天。自小,金山渴望生在一个水上人家,今儿个到东,明儿个到西。他是阿德这几天见到的最最唯恐天下不大乱的人,他还希望各种吃食店里的人也统统死绝,东西随便吃,想吃啥拿啥。从宝塔街逃出来那夜,只有金山认为,人活着该吃啥就吃啥,好好地白相白相,万一什么东西要与你过意不去,说翘辫子就翘辫子,那不白活了吗!
  “哦,住在屋面或者树上也行呵。喔哟,老天爷啊,真的发场大水吧!”阿钟浑身一摇,双臂伸展向天,喃喃地说道。
  “都像真的一样,触!真要发大水,蛇全从洞里游出来同你们住在一道!”阿德白了那两人一眼。
  金山和阿钟不吭气了。
  黑沉沉的夜空中,怒云翻滚,不见半点星光。夜空有时候看上去温和又美丽,但有时候却显得无比狰狞可怖。
  府前街两边也是一式的粉墙黛瓦,屋外楼前隔几步便是一棵棵依依垂柳,这是一条令人清静心静的小街。
  离老山泉茶馆店的后门还有一大段路,阿德他们就开始躲闪开了,一个个贼头贼脑的样子。
  阿德没见过海,想想老山泉真他妈的像讲的那样通海,啧啧啧,老天爷呀,我靠!这时他又不由得生出一丝遗憾,今儿林立生没来,继而他又想到如果汝月芬也能同他们在一起有这样一次历险,天啊!
  前面就是一到老山泉茶馆店的后门,他们仨的眼睛哗地放出光来了,彼此目光相接,一愣,而后二话没有,精神一振,踮起脚尖,撒腿就向那道门跑去。
  一道似有似无的红光,尾随着这三个黑黢黢的身影,轻飘飘地荡了过去。
  老山泉茶馆店的后门少有人迹,地下铺盖着去年从墙里那棵泡桐和苦楝树上飘下的落叶,门墙仿如老者面庞神色黯然,布满斑点。从墙头探出大半截身子的那棵泡桐和苦楝,此时在风中窃窃私语,动摇不定。
  老山泉茶馆店铁定无犬,于是阿钟主动请缨先进去,再开门。他脚踩金山双肩,双手扶墙,随金山起立,徐徐升起。
第十二章 誓
一看阿钟双脚一蹬,上了墙头,阿德才想起,这扇长年紧闭的门,拨闩开门,必定闹出很大动静。但他来不及说什么,阿钟轻轻一跃,已经抱着了那棵泡桐的树干,哧溜一声,落了地。
  阿德低声对着门缝连连叮嘱阿钟千万别弄出声音来,振兴伯和阿三伯从来就睡在店里头的。特别是阿三伯,才是一盏不省油的灯呢!他年轻那会儿曾经在大桥头与人相打,一对三,还把其中两人打落河中。要是正巧振兴伯又不在,单单落到阿三伯手里,连个打圆场的人都没有。被他捉住,那就人家玩结了。但阿钟开门时,还是弄得地动山摇的。
  他们侧耳听了许久,才缩头缩脑,蹑手蹑脚地挤进门去。
  店内正厅的那排落地长窗全开着呢,摆在厅里的那些影影绰绰的八仙桌、骨牌凳和说书的台上虽则空无一人,但仍旧使他们感到一种沉甸甸的压力。
  出山泉的土丘上像望夫塔院的泉边一样,地里头也长着一片高低错落的旱大湖石。这些白日里看来并无扎眼之处的大湖石,此刻,在夜色中森森然,犹如猛兽奇鬼,令人心惧。但他们三人仍目无旁骛地直奔泉潭。
  老山泉的泉潭四周仍有点滴山泉渗出,黑糊糊的潭壁在暗中泛出或深或浅的一片片一团团亮色来,不时有水珠坠下落草溅石的滴答之声隐隐传来。一近泉潭,阿德直觉一股沁人心脾,极为惬意的凉气拍面而来。他们分散开来,趴在潭边。
  泉潭如井,张开黑黢黢的潭口,显得非常深,金山伏地探身向下探视半日,对阿钟压低嗓门大大不满地嘟囔道:“看个屁呀,啥也看不见!”
  “我去拿盏灯来。”阿德掉头向厅堂走去,他知道振兴老伯伯每日都把那些吊在梁上挂在廊柱上的风灯,擦得干干净净收到那个壁柜里,他还知道那只壁柜的抽屉里有好几包被桐镇人叫作自来火的洋火呢。
  阿德一摸进厅堂,猛地看到两朵蓝莹莹的鬼火向他飘来,当下惊出一身冷汗,但他随即认定那是振兴老伯伯养下的名叫阿咪的大母猫,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那猫识得阿德,过来后便在他小腿上蹭来蹭去,发出阵阵热络的呼噜声,而后又慢吞吞地踱了开去。阿德马上从壁柜里贼头贼脑地拎出一盏风灯,再从抽屉中取出一盒自来火,便急急忙忙地逃出厅堂。但他的后脚一下磕在门槛上,那些落地长窗的玻璃即刻造出了一片惊天动地的轰响。
  随即只听得楼上有人一声大吼,天哪,那是阿三伯的声音。紧接着一阵杀气腾腾声的脚步从阿德头顶的地板这一头传到楼梯口的那一头。
  金山和阿钟半蹲半立地朝阿德望过来,面孔死白如灰。
  几颗豆大的汗珠从阿德的额角上呈一线滚落下来,他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拎着两盏风灯,一脚在外,一脚在里地愣在那儿。
  正当他们准备跳起身来,向那扇开了一道门缝的后门死命逃去时,一道红光在那只刚刚侧身躺在廊柱下方砖地上的母猫身上掠过,只听得“阿咪”犹如被人踩到尾巴似地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然后嗒嗒嗒地如奔马般地从阿德身边一掠而过,一个虎跃上树,再纵身一跳上了院墙,奔上屋面,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只瘟猫,触杀伊拉娘!”阿三伯的脚步在楼梯口停住了,他怒气冲天地发一声骂,砰地推开一扇门,朝里喊道,“老振兴,老振兴!”
  “又野到同福里了!”阿三伯对着黑洞洞的屋子嘀咕道。这段时间,有人看见老振兴去过同福里好几次。老振兴从不好这个,这是咋啦!
  俄顷,那阵脚步又从楼梯口的那一头传到阿德头顶的这一头,脚步虽则依旧闷重,但已然少了那份杀气。
  风灯的光太亮了,将整个后花园照得如同白昼。阿德赶紧脱下短衫,将燃着的风灯裹起来,把灯靠在潭壁上。可这样,风灯只能照亮一小块地方了。于是,他打着赤膊,嘴叼着风灯,先下去。但他刚一下脚,脚就一滑,人差一点儿跌到潭底。
第十二章 誓
阿德不禁惊出一身汗来,那块麒麟玉佩这时不住地在他胸口急剧地摇过来摆过去。他稳住自己,再不去想那只母猫为什么早不叫,晚不叫,偏偏在那一刻发出声惨叫的事了。他手脚并用,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试探着,等踏实了,再一点一点地往下挪。尾随着的阿钟和金山,也像他一样,喘着粗气步步为营,到处是滑腻腻的青苔的潭壁上,仍然有点点滴滴的水,丁丁东东地落到还有一汪积水的潭底。
  一落潭底,阿德身边的阿钟,一双眼睛立即像阿咪一样闪闪发光。
  天哪,铜钱!潭底的铜钱比他们平日看到的要多多了。
  阿钟一声不出地抢先下手了,阿德一看,也赶紧将风灯搁在一块凸出的壁石上,闷头抓钱。金山慌忙下来时,差点一滑到底,一屁股坐水里。
  阿钟这时同阿德简直就是在比时间抢速度,他一把一把地连泥带水地将铜钱抓进自己的袋里,潭底响起了他一声声短促而又凶猛的喘气声。
  阿德和阿钟都占据着十分有利的位置,面前的铜钱又多,金山的心有些痛了,他看准一枚铜钱,向前猛抓一把,但阿钟还是比他先出手,牢牢地将钱抓在了自己的手里。看看阿德和阿钟两只口袋都沉甸甸地垂下去了,可他一只袋还瘪荡荡的,他的眼里顿时溢满了愤怒的泪水。他一把抓住了阿钟刚要缩回去的手,恶声恶气地叫道:“我的,我先看见的!”
  阿钟的手毫不示弱地向后一犟,怒道:“你的?你叫它呢!”
  阿德一看,便用手抓着了那两只开始争抢的手,他看看金山扭曲的脸,确实觉得这对金山不公平,他是最后一个下来的。他眼珠一转道:“不要争了,不管袋里有几多,上去平分。”
  阿钟一愣,他犟起脖子刚想说什么,眼睛骨碌碌一转,便不吱声了。他愤愤地蹲下身去,又开始捡铜钱了,但速度却明显地慢了下来。金山充满着感激地看了阿德一眼,起劲地蹲了下去。
  不一会儿,潭底也已没铜钱可捡了。赤膊阿德撤掉了裹在灯上的汗褂,将汗褂迅速穿在身上。一下到潭底,他就觉得身上寒丝丝的。
  风灯的光芒立刻照亮了整个泉潭,并在四壁形成一道光柱冲天而出。
  这时,一个从屋脊后飞步而来的蒙面人,一眼瞥见了这潭中的光柱,他从屋面上飘下来,迅捷地隐入前面一片旱大湖石后。
  阿钟赶忙扑过来,用身子遮住了风灯,捻小灯芯。他压着嗓子向阿德叫道:“要死了,被人看见,大家完结!”
  “我来,用我的!”金山格外爽气地喊一声,开始脱褂子。
  这时,改变投向的光柱,一下子照亮了他们头顶一侧的潭壁。上方一个凹凸处有个扁圆形的洞口阴鸷地伏在一大堆竹节草下,斜视着这三个目瞪口呆的小人。
  “天哪!”阿钟颤抖着声音向上呼道。
  阿德、阿钟和金山立即抠着潭壁的石缝,蹬踏着突起的壁石,一个个向阴气重重的洞口爬去。
  三潭上下层层叠叠的山石在夜色中犹如鬼魅张牙舞爪,一副森然欲博人的模样儿。这时从三潭背面的山道上走来了两个捉蛇人。这是两个远道而来的捉蛇人,他们风尘仆仆,各自提着装着半篓蛇的竹篓子,还背着一个背篓,那背篓上还捆扎着一领草席。
  “喔,一潭水,嚯,一潭二潭三潭!”一个年少的捉蛇人在哗哗的瀑水中大声地对另一个年长的捉蛇人叫道,“这儿还插着块写字的木牌呢!呵呵,一字不识呵!”
  “啥?”那个脸上被太阳晒得起沙的长者大声地问道。
  “一字不识呵!”少年凑到长者跟前,指着木牌喊道。
  那木牌上有几个用毛笔写的大字:潭水有毒,禁止饮用!
  “不识字,睁眼瞎,家里几辈人,个个都是睁眼瞎,有啥法子,连球个肚子都顾不上!揩个浴,今夜就歇在这儿吧,明儿一早再到镇上去。”长者检视着竹篓中一堆同样是灰不溜丢的蛇说,“镇上有个专门收蛇的蛇行,笃定可以卖个大价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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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誓
这两个在大山深林中奔走了多日的外乡捉蛇人双双剥掉破破烂烂的衣衫短裤,先掬一捧水漱漱了口,噗的一声喷出去,而后趴下如牛马般地直接将嘴贴在黑沉沉的水面上喝了一通。
  喝完水,他们弄把毛巾蹲在潭边洗脸净手,而后美滋滋地开始揩身。
  那毛巾啪嗒啪嗒拍到胸前甩到背后的声音和嘴里发出的咝咝哈哈声,在夜色笼罩的三潭上空变成了一片瓮声瓮气声。有一只鸟在远处的灌木丛中突然叽里咕噜地叫了一通,然后扑棱棱地摸黑飞走了。
  “这儿怎么有点阴森森的呵?俺们还是别在这歇吧,到镇上随便找个犄角旮旯缩一缩吧。”长者忽然打了个激灵。
  “把蛇篓放水里浸浸,全是个灰!”
  “喔呀!”
  那两个蛇篓一进水,篓中蛇便发了疯似地在篓中四下乱蹿,把篓子撞得趔趔趄趄的,险些乎翻落潭中。少年“嗨哟”一声,赶紧哗地将篓子拎出水面,搁在一边,一股股污泥浊水从篓中由快而慢地淌进了潭中。
  这两个捉蛇人将水朝外划拉划拉,就坐在潭边洗净布满厚茧的脚掌和草鞋,又开始搓洗那身经纬毕露的衣裤。
  一阵微风携着水气轻轻吹来,长者用手撸了一把短发,不安地立起身来,他从风中嗅到一股浓烈的腥臭。
  潭中缓缓地升起了一个巨大的血色蛇头,那高高地突起的一双巨眸,冷冷地凝视着这两个捉蛇人。
  长者猛然回首,立时汗毛倒竖,惊叫一声,便动弹不了了。
  少年回头一看,顿时面无人色,他一声不出,撒开腿就向潭上那条小道逃去。
  一截粗如吊桶的蛇尾自他们身后的潭中划了个圆弧,将已经逃离开去和在一边发痴的两个捉蛇人拦腰一揽一收,捉蛇人发出一声闷哼,头就耷拉了下来。
  这两人被高高地举起,在空中顿一顿,便被掼翻在潭边的岩石上。
  那巨蛇从潭中蜿蜒而出,它那布满纵横交错如龟甲似的网纹头骨和晶晶发亮的身躯,到处可见大面积的创伤。
  灵蛇凝神片刻,昂首贴地,不疾不徐地顺谷而下,再次入水,而后氽在水面上,顺水飘去。在这股山水行将入河的宽阔处,灵蛇募地沉入水中,犹如识途老马,一头扎进浸没在水中的暗洞里,向洞中游移而去。
  躲在那片旱大湖石后面的冒辟尘,听到潭底传出来的是几个孩子的声音,便轻悄悄地跃下土丘,飞快地走到潭边,向下张眼一探。看到底下三个孩子,抖手抖脚地向上爬来,他的眼里溢出笑意。他低低地叹口气,绕过枯潭,向那后门走去。
  阿德、阿钟和金山没爬几步,就钻进洞中,他们伛着腰,没走一会儿,就能直起腰来了。紧接着,他们将风灯的灯芯捻得大大的,扶着湿漉漉的洞壁,战战兢兢地向前慢慢摸去。
  洞中充斥着三双吧唧吧唧的湿鞋发出的声音和拉风箱式的喘息声,还有阵阵幽深怨愤的风。
  突然,冒辟尘猛地听到靠墙那溜水缸边上,发出了一丝声响,当即一个旱地拔葱,腾空而起,一粒弹丸破空而来,与他擦身而过,噗地射在了他身后的一块大湖石上,弹丸在石上迸出了一串火星。
  冒辟尘转眼一瞅,只见墙边站着一个同样蒙面的黑衣人,立即飞身过去。那黑衣人也随即向他扑来。
  两人二话没有,立即你一拳,他一掌地交起手来。
  这两人拳掌呼呼生风,招招都透着杀机。但几个回合之后,黑衣人便渐渐地落了下风,一步步地被逼到了墙根。冒辟尘亮出了柳叶刀,指着黑衣人蒙面的汗巾低声道:“摘下,我从来不跟我不认识的人打交道!”
  “你谁呵,你真以为自己是爷叔!你从来不跟不认识的人打交道,你怎么不问问我,想不想认识你!”黑衣人恼怒地回道。
  冒辟尘虚晃一下手中的柳叶刀,正准备撕下黑衣人蒙面的汗巾。这时,楼窗砰的一声,推开了,阿三伯头发直竖,涨红着个脸,开始破口大骂:“触杀那娘,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在这打个屁呀,要打,回到你们自己屋里去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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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誓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令冒辟尘微微一愣。黑衣人趁他一分心,便一记猛掌送来,他一闪身,衣襟当即嘶啦一声,被拖下一片。这一下,冒辟尘被激怒了,他将柳叶刀舞得呼呼生风,一个饿虎捕食,扑将过去。
  那黑衣人自知不是这人对手,于是一个腾挪,躲过对方,随即虚晃一招,纵身跳上墙头。
  冒辟尘左手一抖,一道白光,刷地飞向墙上的黑衣人。
  正在这时,阿三伯大喝一声,抡起一个烧酒瓶就向这儿掷来。那柄柳叶刀随即被酒瓶气流带离方向,但却仍然直奔黑衣人而去,在他翻落墙头的一刹那,深深地插进了他的肩胸。黑衣人发一闷声,翻落墙外。
  冒辟尘冲向墙头,跳起身来,提脚在墙上连蹬两脚,一个翻身上了院墙,随即飞身跃下。
  那人一落地,立即一提身,又上了对面的房顶,在屋脊的遮掩下,如只猫似地跳跃而去。
  冒辟尘也飞身上房,提气发力追去。
  上面劈劈啪啪的打斗声,一传到洞中,阿德他们马上熄灯,慌忙退到洞口,随时准备爬上来逃走,免得被人瓮中捉鳖。他们推测,上面打斗的人,是贼碰贼。如果是捉贼人碰着贼人,捉贼人干啥不叫唤呢,光这么闷声恶斗?喊一声阿三伯和振兴伯,他们会追下来,帮一把的呀!
  阿三伯骂天骂地之后,又砰地关上窗,在屋里骂骂咧咧半天,才又再次睡下。
  一俟园里清风雅静,除了阿三伯若有若无的鼾声,再没有半点人声的时候,他们立即手忙脚乱地回到地面上。阿德把风灯送回原处,回转身来,还没跨出厅堂门槛,就见阿钟和金山捂住袋口蹿出了后门。可刚才他们说好了,要等他放灯出来后一块儿逃的。
  阿德这时哭都哭得出来的,他顿时感到大难临头了。他恶声恶气地骂了句,心急火燎地夺门而出。可他做梦也没想到,他前脚出门,后脚面却再次磕在门槛上。他在那些落地长窗玻璃造出来的一片惊天动地的轰响中,一个马趴扑倒在外头的地砖上。
  那大半口袋的铜板,带着清亮的金属声,向四面八方滚将开去。
  阿德觉得自己的心在这一瞬间不跳了,但他在阿三伯那一句“触杀伊拉娘!”响起之前,跳起身来,如箭矢般地弹射出门。
  冒辟尘确信再也追不上那人时,才从一院墙上飞身而下,直接奔回了花山头。他四处察看了一番,便绕到后面的驳岸,翻入后院。
  一进屋,他揭下蒙面的汗巾,解下捆绑在腰带间的三颗手雷,这是他原先从薄一冰手里接过来,就埋在了爷爷家废墟里的手雷。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拖过荼壶,灌下一通水去,而后吐出一口长气,坐在那,轮流用手轻轻地握一握这三颗手雷,这是最新型的德式手雷,状如菠萝,掌握起来很合心,很得劲。
  冒辟尘又开始继续想那个想了一路的问题:那个人是谁,他在那儿要干什么?
  想杀他?那又何必定要选在老山泉?盯他的梢?也不是,那人似乎比他更早到了那儿!是凑巧?但细想想,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巧事,那就是,跟踪阿德他们三个孩子!可是理由呢?
  冒辟尘怎么想都闹不明白,那人是谁,要干什么。不过,他提醒自己,往后还是少一点好奇心,差点儿坏了大事!如果黑衣人的功夫在他之上,如果黑衣人有一***在手,如果那你就死去吧,你!
  修洋伞人的纸条里写的是:“阳历十七日凌晨,到货。如你建议,赴新交货地点接货。”
  这新交货地点,便是距离桐镇二十多里外的桑树坪。冒辟尘上次对伏杀天官的地点放在接近桐镇的番芋岛上,向薄一冰提出了异议:番芋岛太扎眼了,就戳在新开河的河心,距离主航道太近,难免会使人产生联想,而被严加防范。而且,将番芋岛作为伏杀天官的地点,无论得手与否,都很难脱身。他的建议是改在桑树坪。
  冒辟尘再次看了看皇历上那个醒目的“十五”,拖过酒壶告诉自己:“十七日,也就是大后天!”
第十二章 誓
冒辟尘很遗憾,他无法问一问修伞人,这薄一冰到底去了哪里。薄一冰就那么凭空蒸发,让他心里很不踏实。也许薄一冰出事了,也许另有安排,但上头不允许任何接头人彼此打听任何人事,这是规矩。他呷了口酒,喷出一口气,而后习惯性地将手伸向内衫口袋。但他从胸襟撕裂的外衣里一摸内衫口袋,霎时,那一脸红疹子全白了。
  两只内衫袋里的金创药,陆子矶给他的那包蛇药,还有缝在内衫里的那只放金龙草的笔盒,都在,可他的银镯头没了!
  他知道银镯头掉哪了,于是取过蒙面的汗巾,立起身来就向后院走去。
  突然,他听到外屋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声。
  冒辟尘蹑手蹑脚,反身走进堂屋。门槛下跳出一方白纸,这白纸在暗中显得特别的鲜亮夺目。他首先想到的是薄一冰,便疾步上前,捡起纸头。
  冒辟尘钻入被窝,划根自来火,迅速将字条扫了一遍。字条上杀气腾腾地写着一行字:“两日之内,不滚出桐镇,立死!”
  这竟是一份没有署名的最后通牒,哼!冒辟尘撂开被褥,冷笑一声,就手将纸燃着。那个“死”字,在他脚下扭曲挣扎,蜷作一团。
  这应当是王兴国和那个狗屁警长干的。
  冒辟尘转身摸到木架前,移开那些瓶瓶罐罐和那包药草,撩起墙布,撬掉砖块,拖出匣子,从中抓出一柄乌森森的五连发短***,别在腰间,然后将三颗手雷放入砖洞。
  面对匣子,他忽然想到把身上的笔盒放回匣里。自那日用金龙草救下那女孩后,他这里来过好几个人来打听过这株仙草。那几日,屋里当时熬煮金龙草时所发的香味,早已散尽了。但王记药局的那个老药工坚持说他的西厢房里隐隐然有股杏仁味。娘的,他突然想起陆子矶有一日竟也这么说过。那老药工一走,他即刻就将那笔盒缝在内衫里。
  但他迟疑了一下,便将匣子送回砖洞。砖块瓶罐和那包药草一归还原位,他又向那一长包斜放在瓶瓶罐罐前面的草药看了一眼,便飞快地奔向了后院。
  阿德直到逃出园门,既没有听到阿三伯预想中的那一句“触杀伊拉娘!”也没有听到地板楼梯的震动声,于是身上一松,心想要么再回去把撒一地的铜子再拾起来,但他一回头,门脚边一个亮晶晶东西,闪入了的他眼圈。那东西的亮法,令他怦然心动。阿德退回去几步,一把将那东西抓在手里——那是裹在一块缎子里的银镯。
  “天哪,发财了,我发财了!”阿德立即将银镯揣进怀里,头也不回地朝混堂弄方向狂奔而去。
  阿德一到混堂弄口,背贴在弄口墙上的阿钟和金山,跳起脚来,迎了上来。他还没顾上责骂这两人,他俩已经如同斗鸡,面红耳赤地干上了。他俩都一口咬定,是对方先逃,自己才跟着逃的。
  这会儿,阿德再也不要听这些屁话了。看着这两张脏兮兮的脸,他决定永远不愿谅这两个无情无义之徒,跪下朝他拜也不行。
  虽然他的铜子摔丢了大半,但他毫无愧色地拿走了金山分作三堆的其中一堆,还多两枚,明日买糖,再分。说好的事,有啥客气的。银镯的事,他是绝口不提的。你们逃,叫你们逃!
  阿德铁青着脸,远远地走在前面。阿钟和金山高一声低一声叫了几声,就垂头丧气地跟在他后头,再不吭气了。一到藕河街,他们仨彼此没有吱一声,就各回各的家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但阿德一走进自家的弄堂,人立马怯生生起来。也只有在行将到来的那份压迫快要落到头顶心的时候,他心里才开始发怵。他从大石后掏出书来,一步一步地向前拖拉过去。这个时候,他才想起来,爹那张黑苍苍的老脸。也只在这个时候,他才想得起来,他连钥匙也没有。此时此刻,他愿意用袋里所有的铜子,用他的一切,来换他的门钥匙。
  阿德开始觉得头有点晕,他软软地摸到门口,鼓足勇气,准备举手拍门,但他的手一挨到门上,门便空空地向后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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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誓
天哪,门是开的!
  这一刻,阿德感到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后园门仍开着,冒辟尘直接从门里走了进去。
  一进门,他的心猛地一紧,只见黑衣人横倒在地,血在他的周围汪成一片血泊。冒辟尘上去,一把扯下了黑衣人蒙面的汗巾。
  “老振兴!”冒辟尘低低地惊呼了一声。
  这个留着寸把长的头发,一脸精明的老振兴,此刻,紧闭双目脸色刷白,鼻息微弱。
  “怎么会是这个老振兴,他这般扮相,要做什么!”冒辟尘眉头皱起,一时摸不着边际,便收回心神,赶紧向四周察看。
  刚才衣襟破了一块儿,镯子应该是当时掉下去的,因为裹着红绸,所以落地时自己竟然没有听到动静。冒辟尘仔细回想当时的情景,绕着园子仔细搜索了一圈儿,担心自己记忆出错,连假山上伏过身的地方也去找了,但一无所获。
  当他确定银镯已经不在此处时,不由得一声长叹,挟起昏迷不醒的老振兴,奔后门出去了。
  在他的身后,一个硕大无朋的蟮形巨首,从干枯的泉潭中缓缓地升起,它闪烁着电光般的眸子,冷冷地凝视着这光影粼粼的落地排门和一地的铜板,随后它又伸出巨大的三叉舌,向空中急剧地伸伸缩缩,蓝莹莹的眸子,转向了依然敞着的后门。
  冒辟尘一到荒郊那个废了的石灰窑上,就用河水夹头夹脑地浇在了老振兴的头上脸上。不一会儿,老振兴慢慢有了知觉。当他睁开眼来,看到坐在对面一只破坛子上的蒙面的冒辟尘时,脸上的肌***抽搐起来了。
  冒辟尘看到老振兴已经恢复了意识,便玩着手里的柳叶刀,低声问道:“你在为谁做事?”
  老振兴喘了两口粗气,虚弱地说道:“查阿镰!”
  冒辟尘没想到,老振兴会如此的合作。想想也是,一个在茶馆店里当了二三十年茶房的人,应当也是一个识时务的人。他冒辟尘再不必动手,划开这人的软肋,取出他的腰子了。
  这个查阿镰,是一家染坊老板,武大郎的师傅。这染坊在离渔园不远的禅杖浜里。冒辟尘虽从没有同这个查阿镰打过交道,也没进过这家染坊,但这染坊的大门白天始终敞着,这十多年来,他不知从门口路过了多少回,也不知在这家染坊店门口,在街上见过这个查阿镰有多少回了。
  查阿镰说话声若洪钟,长得像座铁塔。据传,为人极为仗义。
  老振兴说他想活,他的妻儿老小,都在乡下,都要靠他养的。冒辟尘问什么,他就说什么。老振兴小伙子的时候,就同查阿镰交好,都是习武之人,挺对脾气的。前几年,他在乡下买的那几亩田,遇到点麻烦,查阿镰替他出过场。另外,还有人欠过他一大笔赌账,千年不赖,万年不还,也是查阿镰帮他摆平的。因而,王庄黑白兄弟被杀后,查阿镰来寻他,说警所的人全是吃干饭的,屁事办不了。他查阿镰跟这兄弟俩的爹有交情,想帮他俩讨这血债。托他在店里,留心一下有关这方面的任何消息,他满口答应了下来。前几天,查阿镰又让他盯住阿德这孩子,特别是夜里,说他老振兴跟这孩子和家里大人都熟,好打交道。这孩子后面有人,而那人应当同王庄血案沾边。如能发现或者找到这孩子后面的那个人,查阿镰说,他老振兴下一辈子都不用愁了,困在床上也有得吃了。
  哼,鸟的王庄血案!冒辟尘在心里冷笑一声。他本能地感到,查阿镰只能与阿德身上的那块玉佩有关,同杀死王瞎子这件事有关。
  冒辟尘不想杀老振兴,他毕竟只是盯盯人而已,罪不该死。但他也不能放人。老振兴说,如果阿德没事,他不必面见查阿镰的。老山泉那一刀,差不多已经取了他半条命去。冒辟尘取出金创药,替老振兴包扎好伤口,然后塞住他的嘴,再将他捆扎成肉粽,扔进石灰窑那间临河的小屋。他能不能撑过两日,就看他自己的造化吧!
  冒辟尘前不久,刚注意到从乡下到镇上来的一班快船每隔二天,就会靠在这儿,而摇船的那个嘴里镶着一颗银牙的船老大就在这小屋歇脚吃茶。那船在镇上没有泊处,客人在镇中一上岸,便摇到这儿,时辰一到,他又摇回镇上去载客。
第十二章 誓
冒辟尘在一路往回奔走时,忽然,觉得河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跟了过来,他的心不由得一抖,但回首一望,那黑黢黢的河面上,空无一物。他又向这到处是长草及膝,野藤爬满残垣断壁的野地,细细地扫视一遍,重又发力狂奔而去。
  花山头路口的石板街上有一条宽宽长长的湿渍,在暗中泛着点点的光斑,一路向前延伸开去。
  一只肥胖的小狗从梦中醒来,迷迷瞪瞪地从屋里一个猫洞中探出半拉身子。它忽然不安地仰起湿润的小鼻头向空中嗅了又嗅,呜哩一声甩甩耳朵想掉头回到屋中,但慌乱中身子与脑袋挤呈U形,一下子把自己卡在洞口。当它笨拙地退出脑袋时,那股令它感到窒息的腥气呼的一下把它连头带脚地罩了起来,它昏头昏脑地看着那个庞然大物从它眼前缓缓游行而过,而后又突然回首狞视了它一下,电目血舌,小狗紧紧地闭起了自己的眼睛。待那该死的气味消失了很久,它才恍然醒来,然后唔的一声钻入洞中,回到屋里蹦跳着大吼大叫了起来。
  于是,街口老赵家的狗也叫了,接着隔壁张木匠家的狗也叫了,接着桐镇的狗全叫了。
  冒辟尘贴在门口,竖起耳朵听了半晌,待一切重归平静时,他才转身回到西屋。
第十三章 复
天慢慢地黑了,冒辟尘点着了桌上的洋油灯。然后又坐回到堂屋的桌前,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酒。但武大郎这两天肚里缺酒,他速速求醉,急于体验酒醉后所带来的快感。一碗酒他分两次就干了。
  今儿太阳一落山,冒辟尘就在门口支上酒摊,一心一意地等着这个武大郎了。
  陆子矶的大小毒蛇,身腹像抖空的口袋,松皮拉扯,一动不动地伏在箱笼里。
  武大郎眼泪汪汪地看着冒辟尘,眼仁发赤,舌头也大了,嘴角下巴上都是拖泥带水的菜汁,油漉漉的。冒辟尘想了想,起身走到里屋捧出一坛封缸酒,咚的一声摆在武大郎面前。
  武大郎如被烫了一下似地跳了起来,颤颤地连连摇摇手道:“使不得……使不得!你这样看得起我,请我吃酒……我厚着脸皮吃你这顿酒,心满意足了,再不拿!无功不受禄,这样子我……我不要难为情死了!”
  一番推辞后,武大郎便顺水推舟,收下了酒坛。但他一接过酒坛,竟将酒坛稳稳地搁在脚下,然后屁股很沉地又坐了回来。
  冒辟尘的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能从武大郎身上掏出来的东西并不多。武大郎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他冒辟尘好人一个,一个好人。但武大郎一手端碗,一手举箸,一副我自岿然不动的样子,继续吃喝。
  “送佛送到西,好人做到底吧!”冒辟尘耐下性子对自己说。
  武大郎突然停止了咀嚼,他居然跌跌撞撞地离开桌子,把大门给关上了。
  屋里顿时黑极了。冒辟尘一脸的不悦,他觉得可以让武大郎走人了。他站起身来,清清嗓子道:“你看……”
  “嘘,别吱声!”武大郎用手掩着满嘴是菜的大嘴,一脸凝重而又神秘地凑到冒辟尘面前道,“今朝我也不拿你当外人,跟你这么说吧,他们弄你,是想找个替死鬼。王庄的杀人案,实则上是杀人灭口!王庄这两个人是强盗胚。”
  “呃?”冒辟尘的眉毛往上一扬,又坐了回去。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嘿,以为就他们姓王的人是人精,其他人全是傻……逼啊?”武大郎朝门口看了一眼道,“这个镇上原来那个王家祠堂的族长,你知道不?”
  冒辟尘坚决地摇摇头。
  “叫王大南,大清的时候给自己捐过一个候补道台,是现在王伯爵他大伯。这……这个镇上原来还有一家姓司空的大人家,你听讲过?”
  冒辟尘的身子绷紧了,他更加坚决地摇摇头。
  于是武大郎将司空家如何遭遇强盗抢,最后一把大火的事前前后后地说了一遍。最后,他压低声音告诉冒辟尘:“就是这个王大南勾结大湖的强盗干出了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
  “为什么?”冒辟尘不动声色地呷了一大口酒问道。
  武大郎不满地剜了冒辟尘一眼:“咦,好霸占司空家门里的田产呵,后来这司空家的几百亩良田,因为这家门里没有留下一个小辈,人呵房子呀全烧了个精光,那些地后来都归了官府,王大南就用买羊的钱买了头牛,用便宜到不能再便宜的价买下了那些地。”
  “那个什么王大南也早就死了,事也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为什么要到现在才想起来杀人灭口?”冒辟尘的身子微微地松弛了下来。
  武大郎显然是关不住闸了,他将已经是血红的脖子一拧道:“你以为那些强盗杀胚他们是梁山好汉呵,有山寨水寨?杀司空家的那些个贼胚,杀完烧光,抢了一票,就哄地一下散了。那些个人狡兔三窟,今儿住这儿,明儿又住那儿,有的索性连只窠也没有,四海为家,一时半会儿,你到哪去找?你以为罱河泥罱水草呵,他们一堆一堆在那儿等着,一罱一兜?再说了,这些个人都是横天横地的死胚,就是逮住个把,你要想撬开他们的嘴,一个一个吐出来,再一个一个寻起来,也是难上加难!”
  冒辟尘嘴角上漾起一丝冷笑,点点头。
  “再说了,这些人是何等样厉害角色,他们会被人白相?他们都要被人白相,那他们白相谁?在这江湖上摸爬滚打几十年,白混了!对有些人是不能那么干的……”武大郎竭力地撑开耷拉下来的眼皮,得意地一笑,而后出气不匀地横掌在自己的脖子上一抹道,“王伯爵要是连这一点规矩都不懂,他还是王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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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复
“规矩?那怎么就对王庄这两个人就不讲规矩了?”冒辟尘冷笑了一声。
  “你看你就不知道了吧!王庄的人可都是看在眼睛骨里的,前些日子到我们店里来染布的奚阿二讲,这兄弟大佬俩在这一带是出了名的强盗胚,横天横地的。三十多年前,发了横财,从此就困在床上吃了。这些财的来路,其实王庄的人都是盲子吃酒,肚里有数。嘿嘿,其他的人我不肯定,可王庄这两个死胚,应当是先坏了规矩。我师父原本和他们的爹有过交情,认识这弟兄俩,可有多少年没了来往,彼此失了音讯。
  “一年前,他们在大桥头撞上了我师父,才又续上了这段关系。后来他们只要到桐镇来,就找我师父吃酒。当然喽,我师父年轻那会儿也是江湖上跑跑的,义气得很。从前桐镇地面上有个七高八低的啥事,也有人会请我师父摆摆平。不过,老早就再不蹚这水了。他和那兄弟俩只是认识,可能,我只是说可能噢!那兄弟俩想请我师父出面去同王伯爵讲讲价钿的。哎,你可千万不要想我师父是同这两个死胚是一路的!我师父常替人做中人的,不能说认识,就非是一路里的了?他们认识的人多了,王庄的人全都认识这兄弟俩,你说王庄的人全是乌龟贼强盗?”
  冒辟尘牙关咬得铁紧地摇摇头,表示不会这样去想。
  “我是亲耳听见,亲耳听见!我端酒菜进去,这兄弟俩说,因为司空坊,他们一道的弟兄全没了,这事得有人管一管了。就是这兄弟大佬临被杀那日中午。这可都是我亲眼目睹的呀!这些事都是不能打回风阵的,当时就抹桌子算过账,一了百了。哪一行都有哪一行的规矩不是?想来是要铜钿,而且是狮子大开口。结果怎么样?这两个人一回王庄,就被人割了喉咙。嘿,都是几十年前的事,吃不光用不完了!你倒说说看呢,不是杀人……灭口,是啥?”
  “你说得也有道理,不过,这种事情关我们啥事,当心祸从口出!”冒辟尘抬头看着屋顶劝道。
  武大郎含含糊糊地说:“那是,那是,我也是对你,才掏了个心窝子,说过撸过。”
  屋梁上有一只纽扣儿大小的黑白双色蜘蛛在一张八卦网上,以令人头晕目眩的速度沿着网的边缘在转圈,冒辟尘捏起桌上一粒骨屑,叭地弹射上去,那蜘蛛应声而落,尾部拖着长长的蛛丝,从梁上垂到武大郎的眼前,武大郎两眼相对地盯着那毛茸茸的蜘蛛看半天,才知那是一只死蜘蛛,他用筷头一拨,将死蜘蛛甩到一边。
  “操,要是困觉钻了只蜘蛛进去,不要死人的呀!”武大郎用指头使劲地抠起了耳朵。
  “要是耳朵里长毛,就不会有这事了。不管是啥,一到耳朵眼口就知道了,即使不知道,它也钻不进去,密密密麻麻的毛搁那挡着呢!”冒辟尘漫不经心地说道,“我见过耳朵里长毛的人,两撮,长长地拦在门口,听说耳朵里长毛的人,都是好人?”
  “那是,那是!”武大郎不住地眨动着他那一双黏黏糊糊的眼睛,他觉得困极了。
  “那你见过耳朵里长毛的人吗?”冒辟尘又替武大郎倒酒。
  武大郎重重地点点头。
  “在桐镇?”冒辟尘的声调温柔极了。
  “那就是……我师傅……桐镇独一个,反正我再没见过其他人也有……”武大郎又歪歪斜斜端起酒碗,咂了一口酒,而后将扁平的额头抵在了桌沿上。
  冒辟尘很清楚查阿镰是谁了,但他的心尖还是一颤。继而他的心开始一阵阵地抽疼,他死掐着自己的大腿,在心里吼叫:“操他大爹的,你同多少不相干的人吃过老酒,聊过大天,可这个人,从你门口过来过去十多年,你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同他吃场酒,聊上那么一聊!”
  武大郎硬撑着摇来晃去的身子与冒辟尘扯起了他师父。他说,桐镇人叫他师父阿镰公公,二三十岁,一身的本事。年轻那会儿也是桐镇一只鼎,比那个王大毛不知横到哪去了!但自从娶了他的师母娘,养下两个虎头虎脑的儿子后,他师父才收了心,开了这爿染坊。
第十三章 复
“这样同你讲吧,算起来,我师父是王天官半个师父,王大南同我师父的交情深呵!我师父当年闯江湖,惹了一屁股两大腿的祸,是王大南,王镇长替我师父擦的屁股。请想想,我师父没有两下子,那个王大南,王镇长认得他是谁呀!王天官大一点了,我师父觉着教不了他了,就动用道上的朋友,为他千里寻师,拜请武当一代宗师——铁道长,教他王天官学武。如果我师父不替他牵线搭桥,拜师学艺,他王家门里就是提着猪头也不一定找得到庙门。再请想想,要不是他当年学了一身本事,他王天官能有今天?”说到这里,武大郎一双混浊的眼睛,立时大放光明。
  看着武大郎兴奋难抑,托大自得的样子,冒辟尘突然间竟起了杀心,但他随即朝自己苦笑了一声。
  “话可以这样说,我师父是查阿镰,是王家门里的贵人,我是我师父的大徒弟,我也是王家门里的贵人。在桐镇还有我说得上话的地方,以后你就算是在桐镇地面上杀人放火,只要我武大郎一句话,保你没事。”武大郎这会儿开始天一句地一句地乱说话了。
  冒辟尘沉吟一晌,拍拍武大郎的肩,将酒坛塞进他的怀里。武大郎一接到酒坛,居然立即明白了他冒辟尘的意思,便稳着脚跟站起了身来,向冒辟尘告辞。看来,武大郎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酒醉糊涂。
  “这他妈的不会是个套吧!”冒辟尘突然警觉地看着眼睛半睁的武大郎,这样想,但他随即对自己说道,“神经过敏,如果武大郎这样的人都能唱戏,那么这世界人人都可做戏子了。”
  “今朝吃酒吃畅了,交关辰光毋宁这样吃畅过了。我该回了,啥辰光,请到我那儿吃酒。今朝叨光,叨光,谢过!”武大郎的眼睛完全闭上了,他紧紧搂着酒坛,头抵着冒辟尘的肩道。忽然他又睁开了一双蒙蒙眬眬的醉眼对冒辟尘说:“王天官像是要回来了!”
  冒辟尘微微一怔,脱口问道:“你怎么知道。”
  “这桐镇没有我不知道的事,你看看这几日镇上的架势,弄得跟过年一样,造势做足。”武大郎叨叨着,像只软脚蟹似地横行出门去了。他站在当街,不知东西南北地转了几个圈,才稳住身子,踉踉跄跄地走了。
  冒辟尘的目光越过武大郎晃晃荡荡的背影,向禅杖浜方向,向那个始终一脸蔼然的查阿镰在心里咬牙切齿地啸叫道:“这是天穿,也是天助,你们这一只只背运的狗!”
  冒辟尘闩死大门,满脸通红地坐在椅子里,眯缝着眼睛盯着地面,坠入了沉思。
  如果真如武大郎说的这样,查阿镰与王府有如此之深的交情,查阿镰与大湖强盗又是这样的关系,那么冒大爹是对的。他从来就对王府与大湖强盗勾结这一点,笃信不疑。冒大爹说,娘生前也是这样想的。但十多年来,他冒辟尘钻天打洞地在寻找这种直接证据,却始终没有找到过这样的旁证。就是现在,他还是不能就此断定王伯爵绝对参与了此事,也许是王大南呢,也应当是王大南!
  那个连老头在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之时,连生死与共的同窝兄弟都一一供了出来——他也毫无例外地拷问过那些同样自知死到临头的杀千刀,但却始终一口咬死不知王府借刀杀人之事,只道是有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汉子来大湖找的他们,那汉子桐镇口音,唯一的特征是双耳各有一簇长长的耳毛。但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桐镇及周边的茫茫人海中寻找这个长着耳毛的人,却没有一点结果。他深信这些杀胚所言不虚,他们委实没有为那个耳中长毛的人隐瞒点什么的必要。王庄这两兄弟是他唯一一次不发一言便直接击杀的人。操,啥叫一失足成千古恨,这就是!如若不是冥冥之中那只手,令他失落他的镯头,那么他便将与这一切擦肩而过!天意,这是天意啊!
  冒辟尘起身走向那墙,移开东西,撬起墙砖,又从墙洞中捧出那只木匣,然后净脸净手,在笔盒旁边取出本子,翻出那张满是金龙草异香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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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复
照片那百十口男女老少,一律长衫马褂和及膝旗袍。他们在一片繁复山景的水池花木边上,或坐或立,仍旧齐刷刷地看着他,而花妮则在父亲怀里,满脸笑容如夏花绽放。
  冒辟尘将照片搁在案头,便双膝落地,伏身而拜。
  这是他每次出手杀人和杀人后,必做的仪式。
  他将照片夹回本子,放入匣内,他看看静卧在笔盒里的金龙草和钱袋,心里一动,想带走这本子照片和笔盒钱袋。这样,万一不能再回到这里,他也没啥可扯心的了。他预感到染坊之行,将是他的一个坎。但他马上想到了银镯头,便放弃了这个念头。
  匣子仍被送回砖洞,墙砖又复归了原处。冒辟尘放下墙帘,把架子上那些瓶瓶罐罐重新归回原位,又将那长包药草斜摆在瓶瓶罐罐的前面,然后开始擦***。他一遍又一遍将那把乌黑锃亮的五连发短***擦了又擦,才别在腰间,步入客堂间。他用手碰碰内衫袋中那包蛇药,确认还在,便从屋角寻出一只小竹篓。
  他拎着竹篓,打开窗板下装着大小毒蛇的箱笼盖帘,飞手捉出几条金环蛇银环蛇塞入篓中并将竹篓捆扎在腰间。
  冒辟尘关上箱笼盖帘,反身折回院里,纵身上墙,落到驳岸上,便发力狂奔。
  驳岸下的河道里,突然泛起了一个硕大无比的水花,河面上劈开了一道深黑的水槽,一路向前。
  查阿镰的染坊作坊工场后面有一条河浜,河浜连通市河,原先隔几日便有一大股红红黑黑的大水经河浜涌入市河。染坊一排污水,吃用这河水的两岸住户,便要日天触地地在那骂人,因而现在染坊多半改作夜里排水。
  冒辟尘看着河水慢慢由混至清,便用一块黑绸蒙面向染坊摸去。
  染坊四面高墙,从外面看与普通院落无甚区别,只是一匹匹染成赭色红色和黑色的巨幅布帐如经幡一般从高高低低的架子上升起时,你才知道这是一所染坊。那个大院里无论有无布帐,就是看看那些七高八低的架子栏杆,也会觉着一种压迫,一种怪异之感扑面而来。
  冒辟尘从一个屋顶过渡到院墙,向院里投下一枚石子,但对面那一排黑洞洞的屋子和右面一幢两楼两底的楼屋里都毫无动静,只有他自己竹篓内的蛇发出阵阵愤怒的咝咝声。于是他便从墙上飞身一跃,攀上门字形的架子,沿立柱而下。
  冒辟尘凝神谛听片刻,便揭开竹篓盖,将蛇抖出篓子,那几条蛇出篓便奋力地在院内大小染缸边周游着,而有的则直奔一侧的坊间和对面那排屋子而去。设若有人潜伏,那些个颜色鲜亮的毒蛇通过院内白场必有人察觉,但屋里屋外,寂然依旧。预知查阿镰亦是习武之人,加之他另有一双身形如熊的儿子和众多伙计,冒辟尘放下竹篓,拔***在手,躲躲闪闪地向那排住人的屋子摸去。
  那排屋子中有一间大屋的窗是半开半关着的。武大郎说查阿镰就住一间大屋。冒辟尘弓身疾行,走到窗下。
  屋中床帐里有一人形仰天而卧,发出轻微的鼾声,左右两侧的屋窗里也传出一阵阵此起彼伏的鼾声。突然,冒辟尘惊喜地发现床帐边有一扇关着的后门,出门便是院墙之外。方才他围着染坊绕圈子时,就见了这门,但却不知这门竟在查阿镰的屋内。
  冒辟尘再次察看四周后,才如魂一般地从半开的窗子里,飘入查阿镰的大屋。
  一进屋,冒辟尘直觉一股杀气隐隐袭来,他本能地向后快步几退,暗叫一声不好,武大郎这是引蛇出洞啊!
  “你来了。”帐中人依然平卧在床,但一双眼睛却在暗中闪闪发光,他朗声对已退到窗口的冒辟尘说道。
  冒辟尘浑身一抖,忽然他又感到身后一凛,斜眼一挑,门外已敦敦实实地横着几条执***大汉。床帐边的那扇门也悄然而开,四个刀***在手的壮汉从门里鱼贯而入。
  搁在床边的一盏洋灯被人点亮了,前前后后的人影塞满了大屋,但中间没有武大郎,这让冒辟尘心里稍许好受些。灯光下那个白发白须的查阿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端坐在撩开帐子的床中央,他的两个人高马大的儿子立时左右护在大床两侧。
第十三章 复
冒辟尘根本看不见这个染坊老板是否长有耳毛,不过也无须再验了。查阿镰这做派,本待活捉他之后的那番拷问也可以省了。
  “收好你的***,万一走了火,打碎这洋灯罩,配都没处配!”脸上布满阴影的查阿镰平和地对冒辟尘说,“坐吧,坐下说话。老话说‘站客难打发’,你说呢?”
  冒辟尘没想到一个镇上的染坊老板,竟会是一个龙头大哥,还有这样的修养。但查阿镰这种镇定自若的做派和平静如水的口吻,却也深深地激怒了他。不过,他也很清楚此时此刻,他完全处在下风了。
  冒辟尘调整了一下呼吸,平声道:“为了不打碎你这洋灯罩,大家一齐收起家伙才对。那三个在我身后的兄弟也进屋歇歇,有人站在我背后,我怎么坐得住呢?”
  查阿镰点点头,一摆手,门外三个壮汉也走进门来,一字形排开,站在墙边。
  看着他们纷纷收起了刀***,冒辟尘也将短***掖在腰间,退两步,将人送上来的椅子拖开,空出身后的窗户,而后坐下。
  查阿镰看见冒辟尘让过窗户,浅浅一笑。这一笑,令冒辟尘有点儿动气。他绷紧着身子,不放过这个身形高大的染坊主人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与那些被他宰杀的獐头鼠目之辈相比,这人也算仪表堂堂。
  这个查阿镰出气均匀,稳重如山,没有一点儿要向他动手的迹象,冒辟尘不知这人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查阿镰向冒辟尘一拱手,似笑非笑地朗声道:“王得福、王得宝两兄弟一死,我就在等你上门,没想到你今朝才来!当然,这又是你的过人之处,在下深感佩服,自打你在小连庄出手后这十多年来,对你,我一直深感钦佩,活了这一把年纪,我还没有听说过有像你这样的人,真是后生可畏。从你的声气听来,你不过三四十岁。那我就称你一声老弟吧!”
  查阿镰倚老卖老的架势,同样令冒辟尘不舒坦,但他决意不发一言,他倒要看看这只老甲鱼到底要干啥。
  查阿镰继续似笑非笑地说道:“说实话,我不知你是何人,就是现在你坐在我对面了,我也还不知你是谁。照理来说,司空家没有留下后人的可能,一百一十四人,男归男女归女,老的老小的小,都盘点得清清楚楚。”
  说到这里,查阿镰特意打住话头,似乎在等着他冒辟尘接茬。冒辟尘在心里一声冷笑,他丝毫没有接这老甲鱼话头的兴趣。冒大爹说过,他二弟是替他死的,这些狗娘养的杀千刀,直接将那尸首认作他冒大爹的了。
  查阿镰干咳一声,又慢悠悠地说道:“不过,从这十多年你所做下的一桩桩事看,想必你和司空坊司空家关系非同一般,对司空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一清二楚。我也无须瞒你,十多岁时,我就开始吃江湖饭了,三十多年前,王伯爵背着他大伯王大南来找我时,我只想着还王大南一个情,他救过我,一报还一报,我那会儿觉得我义不容辞,但没想到最后就弄了这样一件血布衫出来。你现在也是一报还一报,这也没错!嚯,为报血仇,你十多年来卧薪尝胆,真是应了那句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令人肃然起敬呵。”
  虽然许多年来,冒辟尘有时也想着王伯爵应当同此事有关,冒大爹说这人一肚子的诡计,但他总以为王大南才是真正的元凶。亲耳从查阿镰嘴里听到王伯爵三个字,他还是觉得心口一闷,他错失了多少次对王伯爵下手的机会!他恨王伯爵只是因为他王伯爵是王大南的亲侄,是王天官的堂兄,但他从未动过杀机。他历来推崇一人做事一人当,王大南是王大南,王天官是王天官,他王伯爵是王伯爵。不过,从“王得福、王得宝两兄弟一死,我就在等你上门”这句话看来,这个查阿镰以为他冒辟尘早就从那兄弟俩嘴里得到口供了。冒辟尘又暗暗地咬了咬牙。
  “嘿,接着便是那鸳鸯玉佩!我想万一你没有从王得福两兄弟嘴里掏出什么话来,那这玉佩就是个祸根。这样一来,又搭上了几条人性命。你可能还不知道吧,这是我小孙子偷出玉佩,去换糖吃,弄出来的事情。直到镇上传出来那个王瞎子买这块玉,我才知道这块玉佩早就姓‘送’了。你看,到目前为止,我还不知道你是谁。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坦诚相见。”
第十三章 复
这条老狗“又搭上了几条人性命”这句话,冒辟尘有点闹不明白,不就死了个王瞎子吗?
  查阿镰眼睛雪亮,他一眼就看出了冒辟尘眼里的疑惑。如同在茶馆店里吃茶闲谈那般,他不紧不慢地添说道:“老弟有所不知,卖梨膏糖的阿耿,捉鱼船上的炳生,都死在这块玉上。我小孙子偷出玉佩,去换的就是梨膏糖。阿耿这人贪财,又卖给了王瞎子,结果连老命也搭上了。捉鱼人岳炳生又想出来帮我一记,生怕这玉在外头,再会惹出祸事,要去卞家替我收玉。——我的人见他进了这人家,又亲眼见他出了这人家。炳生当时出这人家,就讲手上像似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疼得钻心烧心,但他以为没啥大事,结果一个人回到同福里的院里,就毒发身亡了。
  “这一点,我就看不懂了,想向你老弟讨教了,据讲,王大毛是被蛇郎中毒掌击伤中的毒,可炳生在这人家居然中的是同王大毛一样的毒。那个女孩咬王大毛的时候,这男孩在场,而岳炳生后面中毒却干脆是在他的家里。这又是为啥?本来,我们没有想过这之间有什么联系,但后来越想越觉得蹊跷,没法解释呵,天下哪有这样凑巧的事!顺便讲一下,施朝安说,他驮人上蛇郎中门上急救时,这个蛇郎中在自家困觉。仔细推,施朝安的说法也有立住不着脚的地方,什么王大毛、岳炳生不知在什么地方中的毒,然后毒发。蛇郎中是无辜的。哼,就不兴这个蛇郎中把事办了,再逃回去假装睡觉?嚯,我现在不知道,这笔账该算在那两个男孩女孩身上呢,还是应当算在你——陆子矶身上!哼,你又假托出门捉蛇采药,自以为得计?”
  查阿镰看出这个“陆子矶”没有做出应当做出的反应,知道自己没有蒙上。他向前探探身子,自嘲道,“好了,我已经说得够多了。想着即使要死,也得死个明白!”
  冒辟尘这才明白这条老狗为啥要派人跟踪阿德了,而且他也由此可以断定,这个阿德和汝家女儿要有大麻烦了,既然已经被他们这样盯上了。至于这个老棍子以为他是陆子矶,就让他以为他是陆子矶好了,他压根儿不想接这个老棍子的话茬。
  冒辟尘缄默不语地看着向他微微倾斜着身子的查阿镰,心想,这个也应当知道自己现在同样是死到临头的老棍子,居然还能这么神情自若,不温不火地侃侃而谈。不愧为是个老江湖!但此时,他清楚自己也已经是没有一点点退路,今儿必定是鱼死网破了!
  “好了,我也不管你是谁了!事隔三十多年了,人死也已不能复生,还是说说活人吧!……咱们现在什么事都可以谈,谈什么都可以。”查阿镰随着忽明忽暗的灯火跳动着的眼睛,探询地向他看过来,依旧不紧不慢地说道。
  这个老棍子对三十年前那场惊天血案,对他冒辟尘铭心刻骨,一刻也不敢忘记的血海深仇,如此轻描淡写,再加上查阿镰如此托大,他直觉眼中一阵喷血。他拍着腰间的短***怒道:“我只用这家伙说话!”
  在空空荡荡的大街上,一条巨蛇浩浩荡荡如游龙般地在蜿蜒前行。它目光如炬,伸缩着粗大的血舌谛听着两边屋中的动静。这桐镇,现在到处都可以捕捉到一股若隐若现地带着敌意的气味。这气味令它一次又一次张开血盆大口,狂躁地锉动着满嘴的尖牙利齿。
  街弄口有家孤零零的屋子里的一盏灯,突然亮了。
  那屋子犹如从暗中猛地跳出来的一头巨兽,把持着路口,横断交通。灵蛇微微一惊,立即吞吐血舌,怒目直视。
  灯光从千疮百孔的屋面上漏出来,一缕一缕地直刺夜空,那蛰伏在暗中的屋子这时看来又如一只庞大的刺猬,而那两扇门户也仿如一只巨眼,黄洞洞的“目光”狞厉而又恶毒,充满着挑衅。
  灵蛇张开血盆大口,呼的一声朝着那双“巨眼”铺天盖地扑去,但这时那灯光一阵飘忽闪烁,接着便熄了,巨蛇大大地一惊,猛然而立。但犹豫了一会儿,它又伏下身子向前继续游行开去。
第十三章 复
屋里静极了,彼此都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查阿镰带着一脸真诚地向冒辟尘赞道:“嚯,事到如今,你还这么硬气!这样吧,今朝我只向你讨一句话,你要怎样才肯了结这段三十年前的恩怨?”
  “你,还有王天官、王伯爵,死。”冒辟尘高高地扬起头来,平静地对查阿镰这样说道。
  冒辟尘微微地紧了紧左臂,此时此刻,他抬臂一抖,袖内柳叶刀将直插那张红润大脸的脑门,但下面的事呢?他飞快地转动着脑筋,想找出一个良策。
  “王伯爵肯出黄金万两,了结此事!”查阿镰眼里翻过一丝失望,他拖长声调叹道,“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啊!不过,我老汉也是从你这个年龄过来的,我能想通。你的身手,置我于死地,这会儿对你而言,易如反掌,但你也知道,这是以命易命,同归于尽。你现在比任何时候都不想这么做,是吧!所以说,你这是意气用事。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话说得有些年头了。江湖中人,一般来说,从吃这碗饭开始,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不管你肯与不肯。咋地,只许你杀人而不许人杀你?具体到我来讲,活就活,死了呢就死了,都这把年纪的人了,还能作甚?这世上谁人能蜕皮蜕壳长生不死?这些我能想通。你我现在也可以当场了断的,但人都不是脱空一人活在这世上。你在小连庄已经殃及无辜,连老汉的儿子、媳妇、孙子、孙女你都一勺烩了。而且,你竟然连与你仇人边也不沾的那俩小把戏也不放过,仅仅因为这俩孩也是王姓?伯爵将高申他们,还有三潭投毒案中死的这些人性命都要算在你账上,他说你现在已经疯了。
  “也许你仅仅是要折磨人,让恐惧笼罩整个镇子。什么吃蛇,人杀蛇,蛇杀人,在我看来也都是痴人野话。当然,有些事也许是你的朋友所为。无人援手,你很难成事。其实,你刚才放蛇时,就可以叫你死于乱***,可我们没这样做。我本可以不说这些的,我说这些,确实想表明我和王伯爵是有诚意的。”
  查阿镰咽了口唾沫,巴巴地看着冒辟尘。
  这一屋的人都能听到那盏洋灯的火头扑扑地跳动声。
  查阿镰看看冒辟尘完全不为所动,他低咳一声,又道:“其他要求你也可以提,什么样的要求,你都可以提。你能再回答我一次,你要怎样才能了结这段三十年前的恩怨?”
  “你,王天官,王伯爵,死!”冒辟尘依然低声回道。
  屋内空气顿时凝重了起来,远远近近又传来了阵阵狗的狂吠声。
  渐渐的,狗叫声由高而低,慢慢地流于敷衍,只有一条肥胖的小京巴仍在上气不接下气地狂叫,但随着主人掷过去一只木拖板和几声极其严厉的喝骂,那小京巴也就噤口了。于是所有的狗叫声就像突然爆发时那样,又突然地消失了。
  查阿镰两条大刀眉向下一沉,向依然一脸寒光地死盯着他的冒辟尘劝道:“三十年多过去了,同样一个人,在这三十年中会有许多变化的。你不该一成不变地来看待这些个当事人。可以这样说,许多不相干的人因为你的复仇而死,这就是我刚才讲的殃及无辜。你现在总不至于要拉上整个桐镇来为司空家人垫背吧?打住吧,年轻人!这世上始终是血债血还,那么真是冤冤相报何时了呵?”
  冒辟尘本不想多说,也不想回答小连庄灭门和那两个孩子的事,至于,用蛇杀人和投毒杀人的事,他更觉得荒唐至极,越发不需回答了。他只知道他现在是无法脱身了,但他们在乎他的“朋友”并对此心怀忌惮,他觉得这对他非常有利,否则他们确实可以乱***齐射的。可他的深仇大恨,经这个花言巧语的老江湖这么一讲,似乎理全在他这一边了,心里的火头便向上一蹿。
  他冷笑一声道:“‘殃及无辜’?还血债血还,冤冤相报何时了?当初怎么就没人这样想过?这世上哪有这样便宜的事,一百多条人命呵,从七八十岁的老人,到七八岁的孩子,你们一个都不放过,统统惨死在你们刀下,而后还被焚尸灭迹。可听你的口气,你似乎只是介绍了一桩生意。一百多条鲜活的人命,因为你的介入,顷刻之间灰飞烟灭,你有一点点负罪感吗?事后,有人寻仇而来,你们就来个‘冤冤相报何时了’,来人若不吃这套,他就是心胸狭窄,小肚鸡肠?借用你刚才那句话,只许你杀人而不许人杀你!天下焉有此理?”
第十三章 复
查阿镰悲天悯人地摇摇头叹道:“如此说来,我们还得陪你玩下去了。”
  冒辟尘头一点,正欲挥刀发向查阿镰,他的两个儿子同时横步护住老子,其他人也即刻擎***在手。冒辟尘也随即拔出短***,与查阿镰的两个儿子对峙着。空气骤然在屋中开始变形膨胀,上下翻腾,仿佛一点就着似的。
  院外大街上一个打更人,梆梆梆地打击着挂在胸前的梆子,慢慢地走远了。
  此刻不论冒辟尘,还是查阿镰他们,人人都想动手,但人人都不敢动手。
  冒辟尘心里一阵乱绞,一更天了,这样僵持下去,将如何是好呵!
  “这样吧,年轻人,一人做事一人当,干脆我先还你命来。”查阿镰突然起身,推开一双儿子,对冒辟尘朗声道,转而他又对儿子及众人喝道,“退下,都给我退下,这事与你们无干!你们一个个还来日方长,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都再甭搀和了!”
  冒辟尘不知这老江湖,是真是假,但不论真假与否,他都不能脱身了。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杀了查阿镰,再全身而退。
  一阵令人不安的腥味,忽然从那道没有关严的门里飘了进来,冒辟尘闻到了,屋里所有的人都闻到了。那一股令人感到有几分眩晕的腥气越发浓烈了,查阿镰愣住了,他微微偏转脑袋向那道没有关严的门看去。查阿镰的喉管完全暴露在冒辟尘的眼前。
  巨蛇贴着染坊高墙脚下而来,它又找到了那一股令它杀性大发的气味,如丝如缕地从旁边那扇门里飘出来,但这一缕因面临危险和极度恐惧而留下的气味中,又隐隐掺杂着一味令它敬畏的异香,这两股使它矛盾彷徨的异味混淆在一处,令它陷于进退两难的境地,不知如何是好。它就地颤颤巍巍地盘作了一堆,犹犹豫豫地用吻轻触墙门,那门居然吱呀一声开了。
  查阿镰的大儿子迅速拔出***来,转过身去。就在此刻,一声***响,那葫芦状的洋灯罩立时发出一声脆响。
  几乎在这同时,冒辟尘左臂一抖,那柄柳叶刀似银蛇一般直射查阿镰的脖颈而去。他在这飞刀的一瞬间,一个鱼跃翻出窗口,并在空中回手,向查阿镰一双儿子砰砰两***。
  查阿镰的颈动脉和喉管如喷泉般飙出了一股高高的血柱,他在一片惊呼声中,迟缓地转过头去。
  一个巨大的血色蛇首随着***声,嗖的一声撞进门来。
  查阿镰舞动着沾着血点子的双手,看着那一双闪动着青色光芒的巨眸,眼睛中闪动着惊骇和疑惧。
  在这同时,查阿镰向回脸开***的冒辟尘投去最后一瞥,然后缓缓地倒在源源不断地拥了进来的蛇身边上。
  在这一刹那,这一屋子的人,浑身的血都不流了,他们断断不能相信这世间居然还会有如此庞大的蛇类存在。正当在场的人都呆若木鸡时,查阿镰同他被掀掉天灵盖的小儿子相继倒下,发出了闷闷的倒地声。查阿镰的大儿子一手捂着被子弹从后背穿心而过的胸口,浑身一震。他在倒下之前,扣动了短***的***。
  一颗子弹呼啸着擦过灵蛇的头骨,滑出墙门,破空而去。
  灵蛇锉动着血盆大口中满嘴的尖牙利齿,抡圆长尾向一屋子呆若木鸡的人横扫过去。这一屋子人随着查阿镰的大儿子一齐腾空而起,哗的一声破屋而出,而有的则直接破墙而过,再死命地砸在院里的那一口口大缸和大柱上。
  这时,那幢楼屋和楼下其他屋里的人拖儿带女全都尖叫着奔到院中,向已经轰然塌下半拉的大屋奔来,造出了惊天动地的动静。
  身后没有***声大作,这叫冒辟尘惊诧万分,但他已经顾不上这些了。他庆幸极了,只差一点儿,他就把命留在这儿了。这会儿,他急切地想追上那个出手相帮他的人。当他跃墙而下时,随着一声***响,墙里传来的却像是墙倒屋塌的一声巨响。冒辟尘一稳住身子,看到一个人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一闪,便疾步追了过去,他急着想看看那出手相帮的人是谁。但那人影连晃几晃,就完全不见了踪影。冒辟尘远远地向已经是悄无声息的染坊回望了一眼,再次飞身上房,隐入高高的屋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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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复
灵蛇在暗中向半空伸舌探询,然后呼的一声掀起一阵劲风,向前蹿去。粘在它身上的几片树叶被剥了下来,轻飘飘地在一地的尸骸上空翩然起舞。
  灵屋楼里的李镇公从铺着绿呢的桌后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向***响处眺望。望江楼下的山门这时已轰轰隆隆地开了,杨标率领他的人,牵着两条大狗,顺着长长的山道往下疾行而去。
  冒辟尘高高地站在一道屋脊上,向亮着星星灯火的渔园方向望去,目光悲凉而又痛苦。他恨恨地一甩袖管,然后连翻几个屋面,钻入了一个通往四面八方的巷口。
  刚进潭洞,阿三伯的鼾声还听得清清楚楚,但这会儿,只有洞壁的水滴落在地下和小水坑里一声声夸张的撞击声。
  阿钟拎着一盏风灯,走在头里。他一对眼睛始终贼骨碌碌地在四处搜寻。突然,他脚下打了个滑,趔趄了一下,手里的灯,便吱呀吱呀地荡个不停。当他看到被灯光投放扩大在洞壁上三个毛扎扎的大头也摇来荡去时,心里有点发毛了。
  “嘿,要是潭洞真通海,路上发现只把大蚌,里头有一粒夜明珠,或者碰上其他什么稀罕玩意儿,卖卖掉,那就一生一世,一辈子吃不完,用不完了!”阿钟转过头来像似在安慰自己,安慰金山和阿德道。
  跟在阿钟身后的金山,除了刚才连滑两跤,骂几声娘,本来一直不敢吭声,只是小小心心地借光走路。但这会儿洞宽路平,他又恢复平常那赖劲,笑呵呵地说道:“夜明珠,还有其他什么稀罕玩意儿?啥稀罕玩意儿呀,要么一只卵,要不?”
  “拿出来呢,你的卵,要的呀。”阿钟发出两声战栗着的笑,回道,“触,剪剪碎喂猫!”
  洞里回荡着他俩瓮声瓮气的说笑声。
  阿德发现他俩这会儿纯粹在没话找话,他偷偷摸摸地碰触一下用别针别在内衫口袋里的银镯,心里甜滋滋的。
  阿德他们七碰八撞地向里走了一阵后,看着这黑黝黝的洞窟如长龙般地向前向后延伸开去,阿德心里有点打鼓了。他又忍不住抖抖索索地回头向一截一截浸入黑暗的洞窟看去。他老觉得后面有什么东西跟着。每往回看一回,他都要再看看自个儿手里拎着的那盏风灯的灯油。尽管去厅堂拿灯时,他挑了两盏灯油最足的灯。
  “稍微快点呢!”看到阿钟和金山的步子有些慢了下来,阿德赶忙催道。今夜,他想着要早点回去的。
  昨夜,娘为他留了门,娘说服了爹,他儿子确实像是去温书了的。爹早上看到他时,就拍拍他的肩说,相信他一回!阿德生平头一回,羞愧难言。因而今夜出来,他死活再不想骗爹骗娘了。还像那次去看宝塔那样,夜半十一点,等他们都睡死了,再出门。虽则,一大早他就从娘那儿要回了门钥匙,但他实在有些担心,万一时间一长,爹同娘在这中间醒过来,听不见他在房里的动静,过去一看,那不就全他娘的穿帮了吗!
  阿钟和金山听到阿德的催促,连忙极乖顺地应一声,加快了脚步。眼见这两人比平时更加听话,阿德的气,也就更顺了。
  今儿早上,第一节课一下,他跟汝月芬走到小操场,告诉她阿钟和金山的背叛行为,她说,大难临头的人,多半都会先顾自家的。阿德仔细想了想,汝月芬说得也对。曲老先生讲冯梦龙的《警世通言》,讲到庄子梦蝶时,就说过“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样两句。夫妻都这样,何况是小朋友呢!同汝月芬说到昨夜发生在这后花园那场恶斗,她笑眯眯地说回头帮他算算看,那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个人,到底是不是贼人。但一说到回头他们终归还要去探洞时,她立即神五神六地掐指算开了,然后告诉他,那个地方去不得,凶多吉少呵!
  也是的,镇上人传说过,渔园那儿有个灵屋洞,很久很久以前,王家门里有几个人,进去追一个贼伯伯。那贼伯伯偷了王伯爵书房几样最值钱的东西,出逃的时候,被人发觉,走投无路就逃进了灵屋洞。结果是逃的人和追的人,再也没见出来。后来大家进洞再去找那些人,可连一具尸体都没有找着。那洞中湖石层层叠叠,七拐八弯,像个迷魂阵似的。最后,那洞口就被铁栅栏封死了。
第十三章 复
不去就不去!当时阿德想着,这样一个险地,他一个人,再借他十个胆,他也没种去的。同阿钟金山这两个靠不住的货一齐去,只是图个高兴,现如今,倒贴他多少铜钿,他也不干。
  他把特意带在身上的银镯,塞给汝月芬时,汝月芬面孔红红地说,她不能要的,万一被她娘看见,打杀!
  看他把银镯放在内衫口袋里,她就给了他一枚别针别在袋口,免得给跳丢了。
  林立生一放学就忙不迭地逃回家去刈羊草了,他家的羊妈妈养了三只羊羔,刈羊草的事,就全归他了。汝月芬被万先生留在学堂里,排练迎接省上客人的活动去了。到时候,汝月芬她们这些女生还要进渔园为省上客人服务的。这件事,现在成了学堂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
  阿德一出学堂大门,就见阿钟和金山在学堂大门口候着他。他走到哪里,他们就同两只狗一样地默默地跟他到哪里。其实,一看到他们在学堂大门口畏畏缩缩,讨好的样子,他的气已经消了。跟来跟去,阿钟突然扑哧一声笑了,扑过来拽住他的胳膊,他象征性地犟了两下,也就算了。于是阿钟和金山一边一个架着他的胳膊,就用那两枚多出来的铜板去大桥头买糖吃了。
  在路上,阿钟迅速地瞥了金山一眼,对他说,他和金山讲好了,今夜他们再去老山泉。老山泉一枯掉,那个洞,迟早总会被人发觉的,到时候,啥好处都同他们没有关系了。阿钟深信不疑,这个洞就是直达东海的洞。如果他们探到一个真正直达东海的洞,他们一走到桐镇的大街上,桐镇人都会拥出门来!
  阿德的心跳,突然停止了。
  “嗨,阿钟!”阿德闹不明白这个平日里一概小小心心的贼■,怎么如此意气风发。他不大相信这人会同他一样,纯粹是渴望获得着那种“王者归来”的荣耀。他问道:“你为啥突然之间这么上劲呵?”
  “夜明珠啊,刚才不是已经讲过了吗,这个老财迷!”金山正要去推骤然站在那儿,喘着粗气的阿钟一把。
  阿德忽然间听见阿钟一声惊叫:“看哪,你们快看!”
  “天哪!”阿德金山猛一抬头,突然间发现前面竟是一个真正的洞天地府。他们几乎同时大呼道:“水帘洞!”
  洞中晶光点点的石笋林立,他们原先只从图片上见过的叫人稀罕死了的钟乳石居然触目皆是。那些千疮百孔且又千奇百怪的石兽、石蘑、石果,和石桌、石椅、石床也遍布洞中四处。这他妈的不是水帘洞,又是什么?!
  大湖石他们司空见惯,甚至到了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桐镇有点钱的人家庭院里的角角落落哪里没有几座几块像点样子的大湖石。曲老先生说司空坊火烧之后,留在废墟中的一座假山,叫什么秀云峰的,便是宋朝生辰纲的遗物。但谁要,都嫌它晦气!如今早被邪草恶藤所湮没。
  可是眼前这远近高低各不同,大都集优美、端庄、玲珑、剔透和润玉般质地于一身的奇异湖石,令阿德感到一阵震撼。有的盘拗秀出,有的端严挺立,有的线条柔曲,可都具有瘦、漏、透、皱之美,这天然造化形态各异的大湖石,真个如曲老先生所说,是将三山五岳,百洞千谷尽缩在一块石头之上的景观。
  曲老先生还说大湖石之石色有黄、白、红、黑、灰之分,黄石较多,黑石少见。纯白者为最佳,但阿德眼前的湖石是清一色的淡灰颜色。
  这两盏风灯大放光明,将一方洞窟照得雪亮,阿钟和金山如孙行者的徒子徒孙,早已分别扑在石桌石床翻滚打闹起来,弄得满窟都是瓮声瓮气哭笑不分的回声。
  阿德坐在一方冰润彻骨的几石上,享受着这份从未享受过的凉润。突然,他听到远处有一般淙淙水声,再看看脚下那一溜向洞口蜿蜒而去但已经断流的水渍,便提灯向前走去。
  阿钟和金山停止打闹,随阿德沿着细长的水印渍,走到一处横断去路的大蘑菇石。
  那蘑菇石被水“雕琢”出来的一个个天然的洞穴,洞洞相通,显得异常玲珑秀美。一股股涓涓细流为大石碎石所阻,生硬地转个小弯,轻弹着流下远处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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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复
“老山泉枯掉,就是这块石头!”金山将掉下来的裤腿又卷回大腿根。
  阿钟看到蘑菇石下方竟有一大块新新鲜鲜的切口,再提灯来回一照,不由得惊叫一声:“看,这块石头本来生在这个洞上边的!”
  阿德和金山看到了洞壁上方又有一个黑森森的洞穴,几缕脉脉流水如细蛇似地游行而下,紧挨着洞穴边上有一方参差不齐的石柱断面,那方石柱的断面切口极为新鲜。无须多说,这块蘑菇石原本确实是挤压在这个洞边上的。
  阿德心想,把这块蘑菇石和碎石移走铲开,老山泉茶馆店就不用关门了,振兴伯伯也不用到其他茶馆店去做事了,爹娘又可以上这儿来吃茶听书了。回过头来,带把锹,带两根撬杠,再喊上林立生,他们就可以让老山泉茶馆店重新开张。这事就这么简单,他奶奶的!
  阿钟跃上那方石柱的断面,踮脚提灯向里照了照,他们都上去看了看,那竟是一个一人多高的大洞,洞若游龙,浩浩荡荡地向前延展开去。毫无疑问,这洞穴便是老山泉给水的上游。既然是上游,他们认为绝无通海的道理,不探也罢!
  蘑菇石到底是自己断裂掉下来的,还是被劈下来的,他们争了半日,最后他们认定蘑菇石是自己断裂掉下来的。劈下来?什么东西会有这样的神力!
  于是他们开始仔细周游洞窟,看看有无传说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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