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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权转载]琉岛的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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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楼] From:Unkown | Posted:2006-02-22 1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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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轮浑圆的夕阳半悬在天地之间,热滚滚地蒸腾着、翻滚着,烧红了漫天的云霞,也烫金了雨后海岛上湿润的泥土,过滤出一股只可在近海区闻到的淡淡咸涩味。
某座简陋的三层式建筑背倚这古朴的小岛景致,孤零零地矗立在地平线上。土墙头的木窗格子里,一抹细瘦身影凭窗而立,遥望窗外沉暮,仿佛正安静等待什么。夕阳编织出的橙红色光毯承载着空气里的微尘颗粒,覆盖在他窄小的肩头,竟衬出一股恬然神韵,映得室内一成不变的玻璃黑板以及那二十几付木头桌椅益发显出死寂来。
少年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好像一幅镶嵌入窗框里的油画,随夕阳西下,逐渐隐没在混沌之间。
秦若阳轻眨几下眼,身边的空乘*****面带微笑,提醒说飞机已经着陆。他深吸一口气,拿手掌拍拍脸颊,这才算彻底清醒过来,起身整理被压皱的外套,一面朝外走去。
进入机场大厅的时候,他发现有人已经在那儿等候。
季艾身穿一件咖啡色短夹克,下着黑色呢裙和皮靴,长发披肩,一脸焦躁,时不时低下头去看腕上的手表,然后往人群陆续涌出的方向仔细搜寻。
秦若阳瞅着对方脸上的表情,觉得现在露面极有可能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季艾说不定会赏他这个8年不曾见面的老友一记五指山,因为当年离开的时候没有通知她。
他如是思忖着,不自觉抬起手来摸摸自己的脸颊,仿佛已能体验到火辣辣的刺痛感。
于是就在他胡思乱想的当口,季艾往这边挥手喊道:“秦若阳!”
她招呼他过去,他奉命行事,慢慢地踱,然后见她回身:“岑穆。秦若阳到了。”
听得她口中念出的名字,秦若阳的太阳穴没来由的“突”一跳,仅是转瞬之间,便恢复平静,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他举目望对面座椅上站起来的人,纯白的高领针织衫,黑色皮长裤,脖子上一圈鲜艳的圣诞红围巾,以及略显层次的橙色短发。
被唤作岑穆的青年应声走来,满面笑颜比外头的冬日暖阳更为夺目。
“嗨,好久不见。”他说。
秦若阳的视线紧紧黏着在他脸上,许久,张嘴答:“好久不见。”
去往目的地琉岛的渔船上,船长刻意上甲板同他打招呼。
“哎呀!咱们的若阳竟然长恁大了!”大胡子船长用了丹田的气息大笑三声,用力朝他背脊拍拍。
“是呀。大叔您不是也还没退休?”他抬头望那粗糙的老男人臂膊上无数条横斜的伤疤,这是多年来风雨肆虐留下的痕迹。
“什么话呀!我还健壮得很!”他说完,面向蔚蓝色大海挺起那傲岸的胸脯。
海平面一片波澜不惊。
“别说了,老爹!丢不丢脸啊!”季艾烦躁地耙着自己的头发自一旁跳起,“你再不下去,那些臭王八蛋又要偷懒了。”
“你个小女娃,咱们男人说话,什么时候轮到你插嘴!替我看好那些个小王八蛋去,可别让他们歇着!”
船长扳过季艾的肩推向那头阶梯,看她嘟嘴不情愿地踢踏着挪远了才又回过身来,平板的语调低声道:“这次,是特地回来参加莫赟的葬礼吧。”
“嗯。”他点头,情绪颇有些低沉。
岑穆在对面瞥他一眼,低头去喝杯子里的果汁。
“唉,可怜的孩子。”船长叹息,口气很是惋惜。
接到邀请参加莫赟葬礼的***时,秦若阳正在办公室里打盹。他听闻这种近乎恶作剧式的消息之后,保持了一贯冷静的态度道:“敢问阁下是谁?”
在终于确定那并不是无聊的人开的恶劣玩笑,他第一时间冲出公司大楼,没有带任何行李,直接就去了机场。
莫赟是为了救游艇失事落水的乘客而溺死的。要按他惯常鸟水的本领,照理来说不该发生那档子事,然而12月份海水的冰凉却出乎人意的,偏偏致了他的小腿抽筋,终于羁绊住这条年轻的生命,没有再放他归来。
莫赟的葬礼并不隆重,只是一些熟识的亲友*****到岛上唯一一间礼堂里,共同怀念这位已经逝去的故人。
主持人致完悼词,开始有人低声抽泣,情绪很快感染到四周,一圈圈扩大出去。礼堂霎时被号哭声填满。到最后,看似无动于衷,甚至连眼泪也没有流下的,就只剩季艾、岑穆和秦若阳了。
岑穆展了展他脖子上与葬礼氛围极不融洽的红色围巾,转头冲那两人笑:“我们走吧。”
“也好。”秦若阳应声站起来,伸手去搀一旁的季艾。“晚上再去莫赟家。”
三人步出礼堂,不自觉地前后排成一列,沿乡间小径缓缓向前。道路两旁生长着生命力旺盛的墨绿色杂草,白色小花也在这四季温差不超20度的海中小岛上开得繁盛。
“接下来,该去哪里呢?”季艾忽然停下,转身想吓吓身后两人,结果发现他们与自己之间,竟还隔着一人的距离。
那里从前曾是莫赟的位置。
岑穆踏着季艾留在土地上的脚印慢步而来,笑眯起眼道:“何必多问?”
秦若阳于是心领神会地抬头望对面旦夕山的方向。
旦夕山,其实并不是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山,它位于琉岛正中央,只是一弘隆起的土丘,然而作为琉岛海拔最高的地方,却被人们赋予无可比拟的崇高地位。
旦夕山上立着一棵老树,枝干错综纠缠,像是一柄巨大的天然伞,荫护着整座土丘。没人知道这树究竟从何而来、多大年纪,然而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自琉岛有人居住,它就已经开始见证这里世代的历史。
“找到了。”季艾一双原本白净的手沾满黄泥,从地下刚挖开的窟窿里捧出一只金属盒子。
三人围坐在盒子边上沉思,身后巨大的老树被风刮得“刷刷”地摇晃着树枝,掉下一些叶片来,落在他们的头顶和肩膀。
秦若阳望着那个铁盒,想起初二时候的约定。
“把我们喜欢的东西埋在这里,等长大以后回来看。”
他当时纯粹是为了留下一个临走前的纪念,不辞而别也仅仅因为没有要再回来的打算。
可是莫赟却依旧用了那玩世不恭的态度说:“长大以后?这范围可太大。不如,等我们之中有人驾鹤西去了,剩下的三个再来打开这盒子,回忆年少时的轻狂如何?”
季艾当时嫌他的说辞不吉利,朝他脸上吐了好几口唾沫,美其名曰:去晦气。谁料这唾沫没起作用,玩笑却成了真。莫赟以身试法,最终撮成他们三人的再聚。
“那么,先来看谁的呢?”
季艾掀开盒盖,里面端端正正地放着四只小礼盒,每一只的顶端都用签字笔写着主人的名字。她瞥一眼还没回过神的秦若阳,露出一个坏笑:“哦~不如就从这个名字最占地方的开始好了。”
“啊?啊!等一下!”秦若阳一把摁住季艾的手抗议,“什么叫名字最占地方?不公平!只有我的名字是三个字,能不占地方吗?”
“嘿嘿!抗议无效!”
季艾推开他的手就将盒子抽出来,秦若阳奋力再拦截,反倒把盖子给撞落了。
礼盒里面是一封信。
季艾一下将海蓝色的信封投给坐在地上的岑穆,自己则用身体阻挡试图抢回信封的秦若阳。
岑穆瞥一眼满脸无奈的秦若阳,展开信封开始诵读。
“亲爱的朋友们:
“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大海的另一边生活。没有通知你们我的离开,因为不愿被人牵挂。虽然四人聚在一起的时光短暂,但那将会成为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你们永远的朋友,秦若阳。”
信很简短,岑穆只花了1分钟不到的时间读完。
季艾越听越不对劲,回头瞪秦若阳一眼:“你根本没有打算回来?”
他轻轻点了下头,接着便挨了一巴掌。
季艾举着右手道:“现在想来还是觉得生气,竟然没有通知我们!”
秦若阳手捂发痛的脸颊心忖:果然还是没有逃过这一劫。
“接下来看我的吧。”
岑穆微笑着抽出自己的盒子打开,里头是一张四人合照。蔚蓝色的天空和海洋衔接在一起,难分难解。面对镜头,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神情。
“我也以为那段日子十分快乐,所以将我们的合照留在这里。”
他说完,忽然抬头凝视秦若阳的眼睛,黑得发亮的眸子一动不动。他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慌忙间移开视线。
不知为何,从很久以前,秦若阳就感到岑穆是个古怪的人,他待人接物间总表露出一种冷漠的态度,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可是偶尔又会像现在这样,隐约流泻一股暧昧的情绪。
“你看岑穆多重情义,好好向人家学习吧。”季艾坐回原位,还不忘循循善诱地劝导两句。“那么接下来看我的。”
她打开盒盖,拎起里面一只小小的生了锈的鱼钩,展示给另两人看。
“琉岛特产,最爱的三尖鱼钩!”她炫耀似的,一遍又一遍地晃着那并不特别的钩子,咯咯地笑。
秦若阳明白,季艾是典型的琉岛姑娘,跟他和岑穆不同。她以琉岛的一切为荣,而同岛上其他居民一样排外。她所爱的,并非那鱼钩,而是琉岛本身。
“那么接下来看莫赟的盒子。”秦若阳挥手示意季艾收起她的宝贝,这动作无疑激起对方强烈的不满。
“秦若阳你什么态度嘛!你看不起我的宝贝吗?看不起吗?”
不过,她的牢骚也仅止于莫赟的礼盒盖打开以前。
“哎?又是照片?”季艾将脑袋凑上前窥看盒子里的东西,口中一边叨念,“哎呦呦!真是没有创意耶!让我看啦!秦若阳!”
“哦?”秦若阳举起手中的相片来回躲闪,脸上的表情甚是夸张,又是蹙眉又是咋舌,“真是没有想到啊,没有想到!”
这样感叹着的他再度挨了季艾一记巴掌。
“究竟让不让我看啦!”她嚷。
秦若阳回头朝她扮鬼脸。与此同时,相片传到了岑穆手中。他只轻轻扫了一眼,便欣然揭晓***:“果然。是季艾的照片。”
相片被翻转过来,面向那两人。
季艾瞪大眼拿手指自己的鼻子:“咦?我?为什么?”
“你从来都没有感觉吗?”岑穆弯起眼角和嘴角,摆出一个标准的微笑造型,“莫赟一直喜欢你。”
“诶?”季艾倒吸一口冷气,视线紧盯安然坐于地上的岑穆,张口结舌。
两人就维持那样的姿态,一站一坐,大眼瞪小眼,表情十分之滑稽。
然而此刻在场的人之中,吃惊的并非季艾一个。
秦若阳站在一旁,以同样的眼神紧紧盯牢那个用笑容来粉饰太平的青年,感到自己的太阳穴似乎又“突”地一跳。
他知道?他为什么会知道?他还知道些什么?
秦若阳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些久已不见的画面,开始只是零星的碎片,然后逐渐增多,直到最后完全串联成一直线。
记忆仿佛随时光之流,“嗖”的一声倒回到8年之前。
那一年,秦若阳刚升上初二。琉岛唯一的一所全年龄阶段学校“海潮园”里,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听说有人要转校进来。
转学这种小事放在其他时间地点,也许并没有什么可稀奇的,顶多招致学生们几天的新鲜感,很快也便会平复。
然而这要放到琉岛,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琉岛的人们多半不欢迎外来定居者,原因不明。然而他们这种排外的情绪却似乎和与生俱来的地域优越感脱不了干系。那个传说中的转学生正是同他的父亲一块儿,由海的那一头坐船而来的。
“哎!要是转校生被分到我们班上怎么办?”一个剃着和尚头的小男生边说边抬起袖口擦擦鼻涕。
“咿~我才不要!”扎着两个牛角辫的小女生拼命摇晃自己的脑袋高声尖叫,“我阿母讲,外头的人身上都带着病菌,要是被他们传染了,就再也治不好!”
“好讨厌!千万别来我们班,千万别!”
谣言在女孩子们之间,总是传播得特别快。
“秦若阳,你老爹是岛长吧!为什么批准他们入岛?”有人这样问他。
“嗯……”他低头犹豫片刻,不太愿意搭理那问话的人,于是道,“大人的事情,我不太方便过问。”
没多久,转校生终于入驻海潮园。
值得庆幸的是,他并没有被安排入秦若阳所在的班级,班里的女孩子终于不再喳喳地叫嚷。
不过,几家欢喜,自然也便几家哀愁。新来的家伙被分派到莫赟和季艾班上,自那以后未曾安宁过。
一开始,是男生们出于好奇,争相去观赏珍稀动物,试图发掘出一些带菌体与常人的不同之处,被忍无可忍的季艾用扫把赶出来几回之后,这种好奇也就逐渐消散了。接下来反倒换成女生们轮番前往探访。
女孩喜欢漂亮的事物,那似乎是一种天性。岑穆的出现,极大层面上满足了她们这方面的需求。
被隔离在大海中央近似于孤岛的琉岛之上,纯朴的民风并未教导女孩们那些都市里繁华艳丽的生活。因而,顶着一头橙色头发,每天更换鲜艳色彩的服饰,脖子手腕上永远挂着不同造型款式饰品的岑穆,无疑是一大惊奇。
但凡他出现的地方,总会留下缤纷色彩。他成了学校里的名人。
男生照例讨厌他,视他为医治不好的病菌;而女生,则将他奉为心中的偶像。
虽然班级离得很近,秦若阳也时常跑去找莫赟或者季艾,但他从没与新来的转校生讲过话。
事实上,谁都没有。
每一次站在教室门口往里看,秦若阳总会不自觉地留意起靠窗那个位置。鲜艳的岑穆坐在桌边,单手支着面颊,视线凝固在窗外的某个地方,纹丝不动。周围流动的暗色人群仿佛同他处在平行的两个次元,看得见却摸不着。
他脸上的表情昭示世人:谁都不要来惹我。
这就是秦若阳当时对他唯一的印象。
后来有一天,放学后轮到秦若阳值日。原本应该同他一起的女生,下课之后才突然说家里有事,不得不先回去,于是他只能一个人打扫到很晚。
太阳快要下山时,秦若阳才拎起书包打算回家,一抬眼瞥见莫赟倚在门框边冲他勾手指。
“秦若阳,帮个忙。”
“你又想甩掉哪家的*****啊?”他没好气地嘲讽,心里暗忖那不够义气的家伙,竟眼睁睁看着自己干活却不来帮忙。
“不是。”莫赟摆摆手,胳膊勾搭上他的肩膀,“就想你替我去教室拿一下书包。”
他赏他一记白眼,一把推开他:“你不会自己去啊!”
“要是能自己去,我还用得着来拜托你吗?”莫赟无奈,长叹一声,遂继续缠上来拍他的肩,“喂!是不是兄弟啊!”
秦若阳也叹气:“行了!我去还不成?”
“那我到校门口等你哦!”莫赟笑得很花痴,丢下个飞吻,奔了出去。
秦若阳来到莫赟他们班上的时候,略微吃了一惊,他没有料到这么晚竟还有人没回去。
岑穆背对大门立在窗边,依旧一只手肘撑住木制窗框,支着下巴。一头与夕阳同色的橙发,被太阳的余热熨烫得仿佛快要燃烧起来。
他的背影看上去很瘦弱,秦若阳这样想,但是也很挺拔。就像通常油画里面,艺术家勾勒出来的那样。
莫赟是靠门第一排的第一个座位,秦若阳一眼望去,桌子上的物品被横七竖八地摊得到处都是。
那家伙!
他走到座位旁,撇了一下嘴,抓起莫赟的书包,顺手将桌子上不知是不是垃圾的东西全部摞了进去,然后心满意足地拉上拉链。
任务完成,他抬腿要走,这时,靠窗的位置响起一个明亮的嗓音。
“他已经回去了吗?”
秦若阳愣了一下,偏过头去,想要确定刚才的声音是否真自那里传过来,可是少年没有回头,仍然维持着原先的姿势遥望窗外。
“莫赟他回去了吧?”少年又问。
秦若阳肯定自己这回没有听错。
“嗯,回去了。”他微微点了下头,“你也尽早走吧,否则学校就要关门了。”
少年还是一动不动,只吐了一个字:“哦。”
这勉强可以称之为他们的第一次对话。
不久,潮汐园里开始流传这样一个说法:转校生身上携带着一种叫做“同性恋”的病菌,生人勿近。
莫赟告诉秦若阳,那天上体育课的时候,转校生忽然昏了过去,体育老师让身为班长的他扶他去保健室。偏巧保健老师不在,他于是亲自替他处理伤口。
“可是你知道吗?那个变态的家伙居然,居然抱住我就……亲我的嘴!”他说得很愤慨,甚至有些结巴。
“哦?所以你害怕了?”对于亲嘴事件本身,秦若阳并没有多大反应,倒是莫赟一脸夸张的表情令他很感到一点兴趣,“堂堂的莫赟少爷,一世风流倜傥,八面玲珑,什么事情不是得心应手?现在竟然因为害怕一个外头来的转校生,而不敢进教室拿书包?”
“我,我讨厌娘娘腔!不行吗?”他撑大了眼眶龇牙咧嘴。
秦若阳耸耸肩,不做争辩。于是他们继续踏着尘沙飞扬的黄泥大道一路往自家方向走。
快到家门口之前,秦若阳忽然转头问:“学校里的那个谣言,是你故意传出去的?”
“是又怎样?我讲的不过是事实!”他边说边挥手告别,然后猛地想起什么似的,回过身来喊,“秦若阳,季艾说明天放学再不等她一起走,她就要把我们两个拴在她老爹的船锚上抛下海。”
“知道啦!”
他推开后院“吱呀”响的木门,沿地上铺得平整的七彩石径进入大堂。
屋子里一圈人正围坐在巨大的圆桌边说笑,很是热闹。桌上的酒菜已经准备齐全,见将开饭。
“爸,你竟然不等我回来就吃饭。”秦若阳嘟哝一句,将书包从肩膀上拽下来。
“若阳啊,回来得正好,过来让你岑伯伯看看。”秦父乐呵呵地回头招呼。
“岑伯伯?”
他拖着书包走过去,十分诧异地发现了在桌边喝茶的岑穆。
岑穆抬起头,用深邃的黑眼珠望他一眼,微微颔首。
“哎呦!这个就是若阳啊!好久不见,还记得我不?”岑伯伯笑着站起身,拿手比划了一下,“都长这么高了。”
“上次见面他还小呢,不记得了吧。”
秦父替他答话,而他只是无言地望着对面默默喝茶的岑穆。
那还是他第一次看到他的正面。他从来都没有料想过,世界上竟会有一个男孩如此,生得一付比女孩更为漂亮的脸蛋。
“岑伯伯跟你爸爸我是小时候的朋友,一直保持着联系……”
他们后来似乎又说了些什么,秦若阳坐在岑穆身边,筷子夹着菜。什么也没有听进去。
“你骗人,骗人!莫赟怎么会喜欢我?”
一路上,季艾喋喋不休地念叨着这句话,身子却轻盈得仿佛***一般扭来扭去,连秦若阳嗤笑出声,都未曾有幸换得她一巴掌。
他们去到以往经常一块儿吃东西的小食店,老板一眼认出久不曾见的秦若阳,于是客气地多送了每人一份烤香肠。
接下来,他们在海边斜坡上躺了整整一个下午,听潮汐起伏的声音,昏昏欲睡。
秦若阳睁着眼,看湛蓝湛蓝的海水,天空也湛蓝湛蓝的。他深吸一口气,打了个冗长的呵欠。
“好美。”这样感叹着,又轻轻闭上眼去休憩。
他想,如果时间能够静止下来的话,那该有多好。
宁静的小岛,宁静的生活。
天上的白云顺着风势慢慢游移。意识似乎被一点一点抽离出躯体。
就像做梦一般,莫赟还好好地活着,紧蹙起眉头,斩钉截铁地一字一句道:
“不可能!”
他一边回头,视线穿过教室的门槛,瞪住坐在窗户边上发呆的岑穆,一边攒紧了秦若阳的领口,压低声线:“凭什么我要跟这种娘娘腔的转校生结党结派、称兄道弟?”
秦若阳颇有几分不以为然,拍拍他紧张的手背,示意他放手。
“不单是‘你’,而是‘我们’三个。”他拉过边上一脸莫名的季艾,推到他面前。“从今天开始,我们的行动都要带上岑穆。”
“为什么?”季艾回头看他。
他早料到会有这一问,假意犹豫片刻,便将早已考虑好的理由摆了出来:“他的老爹是我老爹的朋友。我有义务照顾他。”
“哈!你想都别想!我是绝不会答应的!”看莫赟的表情,秦若阳明白,他仍然对那次的亲嘴事件耿耿于怀。
“那你怎么说?”他偏过身子,面向季艾。
“季艾也同意我的看法,是不是?”莫赟一把握住季艾的手臂,像是要将她拉向自己这一边。
“可是……我觉得这样也挺不错的呀。”她忽然咧嘴,笑得很奸邪,“班里的女生要是知道岑穆是同我一起的,准保她们羡慕死!”这样说着,她倒真的开始洋洋得意起来。
秦若阳于是也笑,他知道女生都喜欢岑穆。
“你,你们!”莫赟异常暴躁地嚷嚷出声,嗓音大到全教室的人都齐刷刷地将视线转向大门口,望着他们仨。除了岑穆。
“你们要是和他一起,我就退出!”
岑穆跪在地上,俯身用手掌轻拍秦若阳的脸颊,见他艰难地挤了挤眉头,眼前开启一条缝,这才露出一抹艳丽的微笑来。
“岑穆你闪开!不这么干他醒不过来。”
秦若阳尚未完全恢复神志,面前的亮丽脸庞已经转换成季艾的狰狞面孔,肚子上同时也狠狠地挨了一脚。
“痛!”
他哀怨地跟在那两人身后,步履蹒跚:“我说季艾,你也太狠了点吧,踩得我肠子都快吐出来了。”
“哼!你那是活该。”
夕阳的余韵挥洒在琉岛之上,抹金了三个飞奔着的青年的身形。
他们在田边拐了好几个弯,打打闹闹地来到莫赟家。进门前,岑穆将脖子上的红围巾解下,放进刚才自小食店出来时顺手拿的黑色袋子里,这才跟上那两人。
他们在正堂莫赟的遗像前鞠躬,然后安慰了伯母几句。
她顿时感激涕零地握住秦若阳的手掌,满是哭腔地说:“我们家莫赟要是看到你回来,一定会很开心的。”
他抬起眼来盯着那张遗像。莫赟看上去依旧神采奕奕,没有丝毫心绪。他原本就是那不会斤斤计较的人,即便告诉他拯救别人必须付出牺牲生命的代价,他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答:“都关键时刻了,谁还管得了那么多!”
所以,初二那一年,莫赟最终妥协,海潮园里的三人组变成了有名的四人组。
从莫赟家出来,天色已经很晚。秦若阳应邀到岑穆家过夜,于是便在三岔路口,同季艾分道扬镳。
蒙昧的一点昏黄,照亮了前方的道路,若有似无的两条影子并排在羊肠小道上缓缓移动。微风拂过的时候,便能够闻到海水的味道,还有岑穆身上擦的海洋草的香味。
秦若阳感到自己快要迷失在那混合着的香气之中,于是决定说些什么。
“嗯……现在,琉岛的岛长大宅已经换上岑家的名牌了呀。”他抬头望望已经落到旦夕山那一头的夕阳,无限感慨。
“你搬走以后,岛上的居民重新投票选举过。”岑穆恬然地笑,语气很是谦虚,“爸爸得知最终结果的时候,也吓了一跳。”
话题到此结束,没有后续。
两人之间又是一段长久的沉默,然后秦若阳忽然回头:“岑穆,这条路我很熟哦!闭着眼睛都能走到家,不信你瞧。”
他于是果真合上眼皮,朝前走了起来,边走边道:“看到前方出现障碍物,要告诉我。”
岑穆顿了一下,说:“那可不行。”
“为什么?”
秦若阳茫然地转过身,恰好看到伸着两只胳膊慢行的岑穆。
“因为我现在也正闭着眼睛呀!”
两人一路摸黑到家,不知在泥地上摔了几次跤,抱成一团,哈哈大笑。
期间,秦若阳几度***,睁开眼来偷偷地看,岑穆身上那件洁白的针织衫,早被黄泥和灰土弄脏,变得斑驳。
他抬手替他掸了掸,依旧留下难以消除的污迹。
而岑穆一付乐在其中的样子,自始至终都紧闭双目,长长的睫毛又黑又密,时不时地抖动着。美丽的容颜即使在光线照耀不到的地方,依旧清越而迷人。
岑伯伯看到秦若阳的时候,大大地惊喜了一下,忙不迭翻出家里珍藏的琉岛小吃,一定邀请他赏光。
“爸爸,我们吃过了。”岑穆放下手上装围巾的袋子说。
“啊?吃过了?”岑伯伯很是遗憾,眼神四散地扫视着满桌的小吃,竟不知所措起来,“那,那明天再吃吧。”
“好啊。”秦若阳礼节性地答。
“稍等片刻,我去放洗澡水。”岑穆忽然凑到面前,朝他眨了两下眼睛。
岑伯伯这才注意到岑穆衣服上的污渍,惊奇道:“岑穆,你没事吧?你的衣服……”
“我知道。”
他背对着他说话,秦若阳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于是回过头去观赏桌子上的食物。
带馅儿的糕饼,松脆的树果。
好怀念啊,都是小时候最爱吃的。
“没错,我也得洗澡。秦若阳,待会儿一起洗吧。”
好怀念啊……好……
什,什么?岑穆刚才说什么?
他诧得险些下巴掉在地上,僵直了的脖子硬生生扭回去,就要把大动脉给扯断。
“嘿嘿。”岑穆笑得露出一颗小虎牙,刷地蹲在地上颤抖,过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摆了严肃的脸道:“刚才是开玩笑。”
接着他“噔噔噔”地跑去楼上浴室,边跑还不停地嘿嘿笑。
秦若阳愣在原地,出了一身冷汗。
是该去洗个澡冷静一下。他想。
晚上睡觉以前,秦若阳忽然记起自己的手机从上飞机以来,一直处于关机状态,他于是自被窝里爬起开机。
短短几分钟内,手机铃声忙不迭地叫唤了十几下,打开一看,基本都是韩殷来的短信。
第一条:你个白痴,离开公司也不知会一声,你老爸到处找你。
第二条:你个白痴,关机做什么,究竟死哪儿去了?
第N条:秦若阳你个白痴!我真的快被你老爸逼疯了,麻烦赶快联络他!
他哭笑不得,边看边删。
“秦若阳从小就是大忙人呀。”岑穆的声音隔着帐子传过来。
“啊,抱歉。吵醒你了?”他连忙切换震动模式。
帐子被一只纤巧的手给撩了起来,显出岑穆床上花哨的蕾丝挂帘。
“我还没睡呢。”他笑,用手指秦若阳的床问,“可以过来吗?”
他低头瞥一眼凌乱的被子,又抬头瞧瞧岑穆恳切的眼神,最终败下阵来,点点头。
岑穆见状,如同孩子一般雀跃,蹦蹦跳跳地跃上床铺,钻进被子里挨着他。
他有些不习惯,手脚变得同石头一般僵硬,仍低头假意看短信,心思却早移到一旁的人身上。
岑穆专用的草莓味洗发水,那种酸酸甜甜的香气,时不时飘进他的呼吸道里,阻碍血液流动,撞得他的心七上八下。
“你会在这里呆几天?”岑穆拿被子盖住半张脸,声音隔了一层厚厚的棉花,显得很沉闷。
“不太清楚,应该会尽早赶回去吧。公司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做。”他朝后靠向床背,感到自己的胳膊正搁在对方肩头。视线便不自觉地往那头扫。
岑穆的脖子很白净,粉嫩光洁,感觉上就像广告里拍出来的,那些润肤霜广告的女明星一样,在灯光映照下会闪现一种丰润的光晕。
“你已经工作了?”
“还不完全算是工作。”他向下缩了缩身子,直到只露出两条手臂在外头,给韩殷回短信。“我现在家里投资的私立学校念大学,一边帮助家族企业。毕业之后应该就会完全进入公司。”
“哦。”岑穆若有所思地点头,然后笑看向他,“交了新朋友吧?”
“新朋友?”他迟疑片刻,脑海中立即浮现出韩殷的怒脸和陆宋桀的坏笑。
根本是遇人不淑嘛!
他翻个白眼撇撇嘴:“倒是有两个合作伙伴公司家的公子。不过,可能利益上的关系多过友情吧。”
岑穆听了这话,没再搭理。秦若阳不知他心里想什么,于是继续给韩殷发消息,一边有点走神。
合作伙伴公司家的公子。
韩殷要是知道他说这话,绝对会同他绝交。他笑。
别看韩殷平常大大咧咧的,其实有时挺爱钻牛角尖,就是死脑筋,没有一点城府。
而陆宋桀呢?大概还是会维持满脸的笑意,勾搭上他肩膀,用手指戳他的太阳穴,对他说:“秦若阳,你又喝醉了。”
这个人最可怕的地方莫过于此,秦若阳从来猜不透他的心思,也懒得猜。
陆宋桀自从大二的时候退学,一心帮助陆氏集团运作之后,就鲜少出现在学校,碰面的机会也越便消减。他的弟弟陆晋尧于是正好填补上学校的空缺。
说句心里话,秦若阳从未把陆晋尧放在眼里。
秦、韩、陆三大集团投资建造的私立凰学园,无论从资历或者实力来看,都是市里一等一的好学校。他同韩殷、陆宋桀当年被选为凰学园的三大皇帝,完全是凭了本身优异的综合素质,与家族背景无甚关系。可是自陆宋桀走之后,陆晋尧却莫名其妙地做了个皇帝替补,弄得凰学院的皇帝称号名存实亡。
因而,他必然是很厌烦他的。
短信刚发出,手机兀地嗡嗡震动起来,秦若阳丝毫不在状态,有点被吓到。他回头望一眼岑穆,发现他竟已在旁睡着,呼吸平稳。于是起身到阳台上接***。
“秦若阳啊,老实回答,不许隐瞒。在哪里逍遥快活?”陆宋桀依旧一派欠扁的语调,在那头笑得贼窃。
“拜托,我在老家。”他无奈地又翻白眼,就差没有吐血。
“哎呦!没事儿就赶快回来。”陆宋桀挤着喉咙,故意装出一把讨人厌的尖细嗓音,“人家想你啦!”
“我看你想直接来殡仪馆领我的骨灰是吧。”
他眯起眼,对着天上的圆月发呆,***朦胧的月亮看上去好像……一只月饼。虽然琉岛四季如春,可是大冬天的夜里,穿着薄薄的睡衣站在阳台上打***还是会冷。
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遂道:“没什么其他事情,我要挂了。”
“喂!明天晚上的家族例会记得准时出席。”对方难得正经地提醒。
他这才想起,明天原来是星期天。
“知道了。”
秦若阳“哗”地拉开落地窗进屋,一阵冷风顺带着跟了进来。
他看到岑穆在棉被里缩起身子,于是立即关上窗,拉紧窗帘,轻步到他身边蹲下,将棉被重新盖好,裹住他,严严实实的。
他就那样蹲着,手掌覆在棉被之上,安静地看岑穆漂亮的娃娃脸。
为什么他一点都没有变?还是维持当年他离开时的容貌,唇红齿白。他这样想,食指在他的眼角面颊上画过。他睡得很熟,一点没有感觉。
秦若阳的手指最后停留在他薄薄的嘴唇上,他望着那两片粉红色的唇瓣,有一点心动。
他用手指遮盖住撩动他心弦的罪魁祸首,然后拿开,又遮住,拿开……最终低下头去。
嘴唇在遇上那两片粉红色的薄唇前,止住了拉近距离的动作,没有吻到。他站起身,感到一时呼吸紊乱,于是仰头闭上眼睛,长出了一口气。
第二天,季艾和岑穆到机场送行。
候机大厅里人多嘈杂,秦若阳拎了两大袋琉岛乡亲送的小吃,重得他连话都说不出来。
“你有空一定要回来找我们玩!”
季艾颁布圣旨,秦若阳认命点头,唯唯诺诺。他可不想在这种公众场合挨巴掌。
季艾还想说点什么,张了嘴没有发声,眼眶忽然一红,偏过头去。
她或许也明白,这种口头上的承诺并不能代表什么。
岑穆还是老样子,远远的立在后边不说话,只是拿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盯着他,一动不动。
“那么,就此告别吧。”秦若阳笑着转身,没有再回头,走得十分决绝。一如8年前离开琉岛时候那幅场景。
飞机呼啸着从天空中划过,尾巴后头拖拉出一长条白色的云雾。
季艾终于哭泣出声,扑倒在岑穆怀中,扯他的衣襟。
“他不会回来了是不是?为什么一个个都离开我们!”她哽咽,声音很是凄凉。
岑穆拍拍她的背,收紧手臂:“别哭了。”
他们漫步街头,他说要去买些东西,让她先回渔船上,他一会儿就来。于是便一个人往商业区的方向走。
逛出很远,他才回头,已经找不到季艾的身影。
终于可以卸下伪装了。岑穆这样想。
他脚踏五彩砖块拼接而成的路面,走得颇轻盈,头顶上一轮冬日暖阳照耀,举目看到的是缤纷色彩,侧耳听见的是流行音乐。
美妙的世界。
这里可比那黄泥土路、菜田遍野的琉岛好太多,至少砖块路面不会弄脏他的宝贝靴子。
当初要不是在外头玩得太野,被学校老师当场抓住他跟社会青年混在一块儿的把柄,他也不至于沦落到非得跟老爸一起搬来这种偏远的乡下生活不可。还美其名曰对身心健康有利。
琉岛的居民都无趣得要死,每天除了吃喝睡还是吃喝睡,就想不出一点精彩的内容来。
穿的衣服土气,讲话腔调土气,思维习惯更是土气。
他刚来的时候,有好几次简直忍不住想*****。当然了,那不过想想而已,岑穆是最懂得“自爱”两个字含义的人。整个世界都无聊?不要紧,他会想办法把它变得不无聊。
所以,在新地方建立根据地是关键。老爸的童年好友不是光放着看的,何况他又是岛长,扒上几层关系总没错。套近乎,常串门,该干的一样都不能拉下。
而学校里面,似乎也有几个勉强能看看的人物,他显然不愿错过。尤其是那个叫做莫赟的,生得一付衬他胃口的皮相,可惜竟然没有上钩。
不过也正因如此,游戏才变得有趣。
琉岛的居民们实在单纯,秦若阳一家离开之后,他几乎没有花多大力气,轻而易举地使自己无能的老爸成为了继任岛长。
一切尽在掌握。
他转头望向商场外巨大的玻璃橱窗,橱窗里整面镜子照实反映出那美丽的容颜。满天的日光为之黯然退色,一切品牌模特甘愿退居幕后。
他于是微笑,绚烂夺目。
凭什么男人就不准化妆?凭什么男人就不准穿戴得漂漂亮亮?
上天眷顾他,于是赐给他一脸清越,满身雍容,凭什么不准他展现给世人看?
他偏不。
他要做一个七彩的,妖艳的岑穆。他要世人都用羡嫉的目光看他。
他拐进商场,从第一家专柜开始,一件一件的,将喜欢的衣服统统买下。
昨天,为给不会再回来的秦若阳献上一出最精彩的谢幕表演,他舍弃了那件白色针织衫。
今天,必须全部补偿回来。
他重复着相同的动作,从早晨闲逛到中午。直到肚子饿了,这才打道回府。
进家门口的时候,无能的老爸问:“你吃过饭了没有?”
他答:“还没。赶快准备,我饿坏了。”
一边“噔噔噔”地跑上楼,打算将今早的战利品丢进储物间。可是没跑几步,脑袋里忽然一阵晕眩,天花板在眼前呼呼地转着圈子,身子便自己往后倒了下去。
岑穆听见老爸叫他的名字,接着是巨大的一声撞击。
昨晚不该彻夜未眠的。他想。
秦若阳离开的那天,岑穆忽然生了一场大病,病原不明。
琉岛的医生说:“需要静养。”
可究竟是个什么古怪的病根,谁也没说,谁也说不清。
岑穆打出生起便体虚,小时候经常在大马路上走啊走的就晕了过去。补品没少吃,就是不见什么成效。上初中之后,他忽然变了个人似的活泼起来,也开始注重打扮,倒没怎么犯过病。岑伯伯想,大概是呵护终于出了点成绩吧,于是也没多过问。
可惜好景不长,学校老师告状到家里来,说他跟辍学的社会青年们,尽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岑伯伯才知道自己的儿子原来是个同性恋。
这件事后来在邻里间越传越大,越传越夸张,到最后市里实在待不下去了,岑伯伯于是想起远在南方海岛上的童年好友,征得他同意,便带着岑穆搬往琉岛居住。他想,那头空气好,环境也好,对岑穆的健康总也是有好处的。
琉岛的空气比想象中更为清新,他们平平安安的在岛上度过8年时光,岑穆倒的确一次也没出过状况,可是谁想这潜伏了许久的老毛病竟会再度光临呢?
他躺在床上,每天有不同的人前来探望,季艾是隔三差五要来一次的。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但可以陪他聊聊天谈谈心什么的,也算出一份力。
可是岑穆不这样以为。他最烦人家在他生病的时候打搅。无论多么美丽的容颜,患病期间也会黯然失色,他不要每个人都看到他这付颓然的神情。索性关起门来,谁都不见。
这一年,琉岛下起有史以来的第一场雪。白色的雪片覆盖住整座小岛,每一处都变得比以往更加寂静和落寞。不胜严寒的琉岛居民大都躲在家里,生着暖炉,看着电视,忘记了世间的纷争,不甚悠闲。
岑穆坐在新添置的躺椅里,两条细长的腿上盖了一层柔软的羊毛毯子。他望着窗外旦夕山头苍老的古树,竟也不耐蔓延天地的冰雪,败下阵来。
他忽然想,我是不是也会在这白色的世界里安然死去?
回头看墙上的全身镜,镜子中央那个神色憔悴、素面朝天的青年果真是他吗?那样丑陋,那样不堪。
他拎起一旁盛满水的陶瓷茶杯奋力扔了过去。茶杯同镜子猛烈撞击,发出一阵破裂的怒吼。玻璃碎了满地,浸没在杯中飞散出来的茶水里。
墙上仅剩下的那些带缝隙的镜片,映射出更多相同的苍白愤怒的脸。
岑穆开始嗜睡,每天拉紧窗帘,在床上躺10来个钟头,不断思考稀奇古怪的东西,醉生梦死。醒来的时候却什么也不记得。
可是他在梦里却异常清醒,总见着一个穿古代战甲的男人,立在一片横尸遍野的荒芜山岗上,粘了污泥的黑发被刀***削得长短不一,随风狂肆。男人手中的刀子纵插在土里,支撑住身体的份量,瞪大了火烧一般的怒目,向他狂吼。
这时,***铃声猝响,打断他的安眠。
他翻个身趴在床头,举手拿起话筒放到耳边:“喂?”
***那边的人沉默了几秒钟,柔声道:“岑穆,我是秦若阳。”
他有些惊讶,肩膀和脑袋夹住话筒,用力坐了起来。
“啊,你……”他的舌头打结,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一会儿终于恢复冷静,习惯性地微笑,“没想到你会给我打***。”
他说这话的时候,视线正巧瞟向空闲出来的左手,发现什么戒指都没有戴的指头过于单调,于是从床头柜上的指甲油瓶里,捡出嫩绿和柠檬黄两种颜色,开始打点许久不曾料理的指甲。
“这件事说来好笑。”为了印证自己的说法似的,秦若阳兀自干笑了两记,才继续道,“我刚才梦见你了。”
岑穆的呼吸忽然一窒,涂着指甲油的刷子撇向一边。他抽了张纸巾出来擦干净,问:“给我打***,就是为了这事?”
对方的声音霎时变得尴尬,赔笑道:“打扰你了,我没有别的事情。那么……再见。”
他说着要挂***,听见岑穆开口阻拦:“等一下。”
“嗯?”
岑穆举起重新焕发光彩的左手,在昏黄的台灯下照了照。
“我刚才也梦到你。”他笑,将话筒换到另一边耳朵,开始打扮自己的右手,“我梦见了你的前世。”
“骗人。”秦若阳也笑,“我梦的可是我们头一回交谈的场景。”
“哦?我梦到前世,你对我说:岑穆!如有来世,这一切我定要向你讨回来!”他学他的口吻,模仿得倒有几分神似。
“这么说,你前世欠了我东西?”秦若阳问完,还真蹙起眉来,认真地回忆了一下。
“嘿嘿。我也在想呢,自己究竟欠了你什么。”
无所事事的两人就那样侃侃而谈,闲扯了好久。待到切断***,已经过去1个多小时。
岑穆自己也没有料到会和秦若阳聊这么久。或许,他真的已经在冥冥之中,接受了琉岛赐予他的友情。
他背靠床头伸了个懒腰,活动一下筋骨,觉得精神不少,于是尝试站起身,许久不曾着力的腿脚竟奇迹一般没有打颤。
回头瞥一眼床头柜上的闹钟,时间显示:12:00。
现在究竟是中午还是晚上?
他走到窗边,“哗”一声拉开窗帘,窗外明媚的阳光一下倾倒进来,刺得人睁不开眼。等到脆弱的眼球终于能够适应这种光线,他的心脏却被重重地震撼了一记。
窗外,一派和乐融融的田园景象。
卧病在床的那段日子里,琉岛竟已不知不觉卸下银色衣装,重又换上平时的固有风貌。不久前那场雪,仿佛梦境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人们照旧欢笑,照旧生活。
完全无法接受。
倘若他真在那难得一见的漫天大雪之中死去,什么也不会改变,春天依然准时报道,幼苗仍旧发出新芽。或许不必多久,谁也想不起曾经有这么一个外来定居者,被葬在这座海中小岛。
他抬头仰望旦夕山头屹立不倒的千年老树,自他第一回登上这片陆地,视线便未曾离开过那棵树。他虽然并不喜欢花花草草,可是不知为何,却对它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情愫。
岑穆甚至觉得那树就是他的化身,永远挺立在那儿,万古常青。他可不是自怜自艾的性子,他笑。
他打开窗呼吸新鲜空气。春天提早来了,或许该归功于友情的力量?
秦若阳合上手机盖,顿时感到一阵虚脱。他抬手抹了抹脑门上溢出的虚汗,将微微发烫的手机竖搁在上头,喃喃自语:“秦若阳,你疯了。”
凰学园的美丽景致是市里公认的。红顶黄墙的教学楼,绿树红花的自然带,配上蓝天白云清风拂面,简直就是世外桃源人间仙境。
秦若阳躺在天文社观星台的楼顶上闭目发呆,反思自己这两天来做的种种蠢事,不禁汗颜。然后,脑门上的手机被人拿了起来,接着传来一把熟悉的讨厌嗓音:“哎呦!大名鼎鼎的玄帝秦若阳竟然也会翘课。”
哈!流年不利。他合着眼皮翻白眼。
“你今天怎么有空回来?”
陆宋桀窃笑了一小会儿,贴着他坐下,手中把玩起秦若阳那只还残留着几分热度的手机:“我敏锐的嗅觉告诉我,凰学园最近会出现有趣的情况。”
“神经。”那家伙所指的有趣情况八成是在说他。
见秦若阳一付爱理不理的样子,陆宋桀难免觉得有些无聊。他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一圈,挤着喉咙道:“人家最近遇上烦恼了。看你那么清闲,帮忙出个点子吧。”
“别用那种语调说话,真恶心!”他挥手用力拍陆宋桀的腿,算是报复,“世界上有什么能让你烦恼的?倒是说来我见识一下。”
“哦,是这样的。”他不理他的警告,照例用了那欠扁的腔调一口气说完以下这段话,“前两天我老爸过生日,那个阿拉伯人前来道贺。你知道那个阿拉伯人的吧?就是我老爸送了他几百头牛和几百头羊的那个。哎呦!你不知道,那个莫名其妙的阿拉伯人啊!他神经兮兮的又送了一口油井给我老爸做生日礼物。你说我家的油井都多到什么程度了,他还送!你倒是替我出个主意,到底该拿这油井怎么办呢?”
最后那个“呢”字他拖出老长一段音符作为结尾,然后低下头去,笑意盈盈地瞅着终于睁开眼,满色铁青的秦若阳。
“……”秦若阳叹口气,心想自己不该相信这家伙的。“这玩笑你去年开过了。”
“啊?真的?” 陆宋桀恍然大悟一般张大嘴,手指懊恼地梳理起贴在头皮上的银灰色短发。“那我就没有什么烦恼了。不过听说秦少爷最近似乎心事重重?”
他朝他挑挑眉毛,秦若阳身上的鸡皮疙瘩便全体起立。
这家伙终于还是兜着圈子问到了重点呀。
“喂!”他犹豫着坐起身,两只手反向撑在地上,“我问你。你觉得……”话到这里,他不知该怎样继续,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你觉得一个男人有没有可能……‘爱’上另一个男人?”
陆宋桀闻言,撇着嘴猛力回过头,诧异地瞪大双眼,上下打量起身边的秦若阳来。
“你问我?你竟然问我这种问题?”他的口气听上去,就好像他刚才的确问了一个蠢到极点的问题似的。
“干嘛这样看我!”他有一点心虚,伸手推开他的面颊。
“你竟然问一个,他的弟弟正在和男人谈恋爱的人,一个男人有没有可能爱上另一个男人?”他像绕口令一般讲完这句话,仍然用了那鄙夷的眼神时不时扫秦若阳两眼,不屑地“切”了一声。
秦若阳这才记起,早已被他遗忘在冰山角落里的陆晋尧,和教宠物饲养的中年教师之间的暧昧关系。
(临时插播——唐墨怒了:你说谁是中年人!)
“好吧,那换一个问题。”他说,“你相不相信世界上有奇迹?”
“哈哈。”陆宋桀笑得很冷,噘起嘴来耸耸肩,“自从我家出了个同性恋的弟弟之后,这世界上发生任何奇迹我都不会感到惊讶了。”
“要是我对你说我爱上了一个男人,你会有什么表情?”秦若阳乘势追问。
“你要是也爱上男人……”他皱起眉来笑得夸张,抬眼间撞上秦若阳一脸严肃,忽然感到一阵冷风过境。
画面霎时定格了一秒钟。接下来,毫无预兆的,陆宋桀像弹簧一样自地上蹦起来:“你刚才说什么?”
画面再度定格。又是一阵冷风,还顺便夹带了几个灰尘团子一起飞过去。
背景忽然响起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
秦若阳伸出手掌到陆宋桀面前:“给我。”
“什么?”他不明所以。
“我手机响了。”他指指陆宋桀手里握着的东西。
秦若阳到一旁接***,陆宋桀趴在天台的铁栏杆上整理头绪。他觉得自己最近睡眠太少,工作太多,可能会引发产生幻觉的后遗症,于是笃定主意要出去度假几天。
“喂!我先回公司去,老爸找我。”秦若阳在后头喊。
他偏过身子看他:“韩殷马上就要来了,你现在走?”
“嗯,老爸好像很急的样子。替我跟韩殷打声招呼。”他挥挥手便走下天台。
陆宋桀也挥手,脑袋里空荡荡的。他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世界,好像其他人都在改变,只有他还原地踏步。
韩殷“噔噔噔”地踏着阶梯上来,陆宋桀一见他便问:“你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咦?这是今年的新笑话?”韩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
幸好,还有一个垫底的。陆宋桀想。
“你是说,开发琉岛?”秦若阳将刚刚听到的话浓缩成简短的一句。
“没错。”秦父背靠老板椅,食指在桌边安然地打着节拍,“公司明年预计建造一所主题公园,我正愁没有合适的地方,偏巧你就挑了这时候去琉岛考察。”
他感到一丝不耐,然而表面上却依旧维持了平静的口吻:“我不是去那里考察,我是去参加莫赟的葬礼。”
“动机并不重要,只要结果一致就行。”秦父站起来,身子越过隔在中间的办公桌,靠近他轻声道,“琉岛是个好地方,一定能吸引游客。”
“可是那座岛上根本没有多余的土地。你难道打算收购农民赖以生存的菜田?”他有些震惊,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父亲。
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素来朴实善良的男人,竟被利益驱使着,做出许多违背良心的事情?或许由于见过太多人情世故,才使得曾经清明透彻的眼神,终于变得浑浊不堪。
秦父用力坐下,老板椅转过180度,面向一整块的落地玻璃,视线在高达77层的摩天大楼上,遥遥搜寻远处根本望不见的南方小岛,仿佛已经看见大把大把的钞票,自那头源源不断地涌出。
“怎么会呢,农民们需要生存呀。”他的嘴角扯出一丝狡黠笑容,“何必动用有主菜田,那岛上不是还有一块很大的荒地吗?”
“很大的荒地?”秦若阳眯起眼,浑身顿时被一股莫名的恐慌所笼罩,“该不是指旦夕山?你要拔掉山上的老树?”
秦父闻言,忽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还是我儿子了解我!”
怎么会?他竟打起千年古树的主意!
“爸!那棵树是琉岛的象征!你以为岛民会同意你……”
“不过,不过。”秦父打断他的话,自老板椅上立起,慢慢地跺到秦若阳身边,手掌在他肩膀上重重拍了几下。“我们要做的不仅仅是拔掉那颗老树,而且连旦夕山也得一块儿铲平。”
“什么!?”
这回他慌了,他真的慌了,再也无法保持惯常的冷静。他站起来,摇晃着脑袋,语无伦次:“不可能!这是妄想,没有人会答应的!”
秦父牢牢捏紧他的肩膀,手指深嵌入衣衫:“所以,我才把说服岛民的重要任务交给你。相信你不会令我失望。”
秦若阳看着他,眼神交汇,毛骨悚然。
他于是又悄悄回到琉岛,不想惊动太多人。
岑伯伯虽然对于他的突然来访感到惊讶,不过仍然是很热情地招待。
“若阳啊,这次打算停留多久?”他邀请他吃晚饭,准备了满桌的小菜。
“呃,还不确定。可能有些时日,实在打扰了。”他忙着赔不是,发自内心无地自容。
岑伯伯不知内情,客客气气:“哪里。我们岑穆要知道你长住,高兴还来不及呢!”
他听见那个名字,手中的筷子忽然顿住,抬头问:“岑穆去什么地方了?”
“他说到海那边去买点东西,很快……”
“我回来了。”
话音刚落,一个娇小的身影便出现在门边,垂着脑袋脱鞋子。
秦若阳没多思索,推开椅子站起来,手没拿捏稳,一只筷子落在了地上。
岑穆应声抬头,见到饭桌边的人,脑子霎时罢工了一小会儿,很快便恢复正常。
“秦若阳!你怎么回来了?”他冲过去一把搂住他,下巴搁在他肩头,收紧手臂。心想,他怎么回来了?
秦若阳的心脏“怦”一跳,接着闻到他头发上新口味的水果香,不觉有点失神。
“我,回来办些事。”
晚饭过后,岑穆到楼上收拾房间,给不速之客腾出空位来放置床铺,秦若阳在楼下找机会同岑伯伯谈琉岛开发的事宜。
“你说,要把琉岛发展成旅游景点,是怎么回事?”岑伯伯一脸茫然,愣愣地望着对面同他谈论生意的秦若阳。这孩子多年不见,怎么一来就尽跟他讲这玩意儿?
“我父亲事实上已经投资购买了琉岛的部分所有权,但是为照顾到岛民们的想法,所以特地叫我先来和您商量一下,如果同意我们的开发计划,希望您配合一起做动员工作。”
他尽量保持无感情的谈判状态,用职业笑容讲着分内该讲的话。生怕一旦融入自我情感,便会起到妨碍作用。
天晓得,他根本一点也不希望那些外来的、乌七八糟的家伙们踏足这块圣地。这里有他童年的美好时光,怡然自乐,远离尘嚣。偏偏不幸,又要惨遭魔爪。
“这个……”岑伯伯异常犹疑,目光闪烁举棋不定,最终颇为难地答,“我一个人并不能决定。”
“我也考虑到了。这个是我们公司拟定的部分计划书。”秦若阳从包里翻出一叠东西递放到桌上,他心知那里头写得天花乱坠,不过是唬弄人的把戏,却依旧按照原先设计好的对白继续道:“我希望您可以跟岛上有决定权的长辈们讨论之后,给我答复。”
“啊?”岑伯伯被对方一脸公式化的表情给吓到,没有伸手去接。他抬头瞥见岑穆正站在楼梯上注视着这一切,于是向他投去求助的目光。
岑穆的视线在桌子上停留了几秒时间,忽然撇嘴一笑,冲岑伯伯点了个头,转身回去二楼房间。
岑伯伯这才伸手拿起桌上的计划书:“那,我就先收下了。”
秦若阳站在二楼窗外阳台,望着空中的弯月发呆。他觉得自己卑鄙无耻下流龌龊肮脏不堪,甚至连天上美丽皎洁的月色也难以洗净他身上的罪过。
假若琉岛真要变成旅游景点的话,这里将不再是乐园。他会很难过。
“干了什么不想干的事了?”
岑穆的声音忽然自一旁传过来,秦若阳转头看,发现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睡衣,于是立即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为他披上。
“才病好没多久,也不怕着凉。”
岑穆不理他,自顾自对着月亮长叹:“唉!”
他于是也叹:“唉!”
岑穆低头咯咯地笑,一只颤抖的手握住他的胳膊,连带着他也一齐抖了起来。
晚风扫过琉岛四周的海平面,卷起层层海潮涌动的细微声响,回荡在潮湿空气里,一遍又一遍。
岑穆终于止住笑意,将头枕在秦若阳的肩膀上,说:“其实,人的一辈子,总要做许许多多违背自己心意的事。情非得以,可是迫于无奈。这世间,悲剧不如遗憾来得多,而遗憾却远比悲剧更令人心动。”
天上的月勾挂着丝丝缕缕的云纱。
秦若阳听着身边之人述说起白居易的长恨歌,述说起唐明皇与杨贵妃之间缠绵悱恻的爱情,不觉有一点心醉。
然后他想起了莫赟,那个玩世不恭的小少爷,那个永远不会回来的男人。
莫赟会是岑穆的长恨吗?
他疑惑着,低头看靠在他肩头的岑穆,岑穆则仰头望天上的明月。
他忽然觉得,岑穆看月亮的时候很近,看他的时候却很远。
不甘心,他不甘心。
“岑穆,你心里还惦记着莫赟?”
没有料到他会有这一问,岑穆直起身子,趴在栏杆上,许久。
“你知道,我喜欢男人。”他最后讷讷地开口。
秦若阳感到一阵致命的心悸。
天空中,不知哪里来的一团云雾遮住了月色,大地显得昏沉。
“可是我并不爱莫赟。”岑穆笑得灿烂,面容愈发娇美,“我谁都不爱,只爱自己。”
然后他偏过头,冲秦若阳眨眼:“所以,千万不要爱上我。”
千万不要爱上我,好吗?
秦若阳一宿没合眼,躺在床上胡思乱想。
他觉得这大概是他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天。
什么开发,什么长恨,什么爱不爱的,真正烦死人!
他辗转反侧间,竖起耳朵倾听布帘那头岑穆的动静。他似乎睡得很死,丝毫没有被他这个失眠之人影响。
秦若阳眼见窗外天空繁星渐沉,东边晨光微曦,终于体验到一丝困意,这才闭上眼来浅浅入眠。
半梦半醒间,时光又再倒回8年前的初次谈话。鲜艳的岑穆背对他,遥望远方,口中答着:“哦。”
然后不再说话。
他很心焦,暴躁万分。
“为什么不回头看我?为什么?”他冲他吼。
岑穆仍旧趴在窗台上,一动不动,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
秦若阳顿时被心头涌上来的愤怒所支配,他甩开手上的书包大步跨过去,想要抓住他,扳过他的肩头来面向自己。可是刚一抬腿,周遭的景致忽然“哗”一声转换到无人的学校过道里。
他不明所以,只能默默地重新穿越长得好似没有尽头的过道,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直到奋力奔跑起来。
踏进教室后眼见的那一幕,始终是伏在窗边的少年,愈见西沉的夕阳,橙色的头发。
每次都只差一小步。当他以为自己就要碰到他了,一切都该有所突破的时候,时空便开始扭转,将他送回起点,从头来过。
这样永无止尽地循环往复,宛如六道轮回一般,叫人疲惫不堪。
少年最终融入混沌,模糊地不见踪影。秦若阳明了万事成空,不再挣扎。他背靠土墙滑坐地上,手臂支着额头。
寂静夜空里,不知何处,忽然传来一声哀叹,凄凉得好似夜行的寒鸦。
“哎……”
“秦、若、阳!”
季艾一字一顿地喊着他的名字,从楼下一路大踏步跑来。用力之猛,震得地板都要坍塌似的直呻吟。
动物的自卫意识告诉他,现在不是该睡觉的时候。于是秦若阳毫无预兆地自床铺上弹起,一抬头便看见气势汹汹杀将过来的季艾。
“秦若阳你个没道义的!”她一把扯住他的睡衣领头拉向自己,喷了他一脸口水,“回来琉岛竟敢不通知我!”
“我这不是打算今天去嘛……”他睡意朦胧,眼下两只大大的黑眼圈。
“不要狡辩!赶快给我穿上衣服出来!”季艾说完松开手,又忙不迭地大踏步下楼去,临走时回头瞥一眼靠在床背上发呆的岑穆,“你去不去?”
岑穆轻轻摇头,嗓音颇有几分沙哑:“不去了,我可是大病初愈。”
秦若阳拾起一旁的外套往浴室里挪,关门之前视线特意扫过正预备躺下的岑穆。
那个人昨晚对他说:千万不要爱上我。
岑穆终于从被子里钻出来,时间已将近中午。
每一次秦若阳在他家过夜,他都会漫无目的地失眠。
他赤脚坐在地板上,一边啃着冷掉的早饭,一边仔细阅读秦若阳昨天交给他老爸的计划书。
那上面几乎没有提到什么开发势必涉及的问题,只是一再强调发展旅游业对于琉岛经济活跃的巨大影响,以及农民将会获得的一些鸡毛蒜皮的利益。
他越看越带劲,最后忍不住嗤笑出声。
秦若阳啊秦若阳!你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竟变得这般有趣?
当年初来琉岛,岑穆曾经打算在海潮园里挑选一个比较显眼的家伙作为游戏对象,消磨时光。
他很快排除无关紧要的阿狗阿猫,将目标锁定在莫赟和秦若阳两个人身上。
无论如何,这两个少年在琉岛的孩子之间,总算是出类拔萃了。要从出生背景和自身条件来看,简直不相上下。
之后到底他为什么会选择莫赟呢?现在想来倒是有些奇怪。
秦若阳的长相自然没得挑,性格和头脑也完全符合标准,可他就是对他全无感觉。
或者该这样说,秦若阳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气味,显而易见地摆明了他们分属于两个世界。他可以毫不内疚地说谎欺骗这岛上的任何一个人,并且以此为乐,而秦若阳却是十分认真的个性。
岑穆完全可以预料到,一旦真同他扯上那么一点关系,将来的日子将会变得多么粘腻,难以脱身。
莫赟就不一样了。他是公认的花花公子,女朋友一个接着一个,隔三差五调换新面孔,像换衣服那样。
出来玩的人嘛,这样才好。合则聚,不合即散。省得麻烦。
所以那时,他过于轻率地采取行动,险些乱了大局。
现在时隔8年,物换星移,人事变迁。莫赟已经不再,秦若阳却突然变得有趣起来。
岑穆怎么也猜不透,像秦若阳这样的男人,竟也会带了满纸荒唐的计划书回来,用一付世故的情态诱骗琉岛乡亲贩卖自己的土地。即便他满心不愿,痛苦不堪,可是依旧做了,还十分彻底。
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食物碎屑,冲镜子里的自己微微一笑,算是调整状态。然后心情愉悦地舞下楼梯,将计划书搁在桌边。
“不错的计划。”他是不管琉岛岛民会否受其影响,只要这里变得好玩就行。
岑伯伯抬头看他,略微蹙起眉头:“你真这样以为?”
“是啊。尽力协助秦若阳吧。”他说着将天蓝色的围巾往背后一甩,低头穿鞋。
岑伯伯一把抓起计划书,站了起来:“可这上面写的都是废话。琉岛不应该改变!不应该!”
岑穆闻言,止住手中的动作,抬眼瞪对面苍老的男人,哼了一声:“怎么?你以为自己做了岛长,就必须对琉岛负责?”他用力拽下刚套到脚上的长靴,丢到一边,迈步走了回去。
岑伯伯见状,惶恐万状地向后退去,不慎撞翻背后椅子,跌坐地上。
岑穆伸出手来抓他胸前的衣襟,俯身凑到面前,鼻尖抵着他的鼻子冷笑道:“你倒是很有责任心吗?别忘记是谁让你当上岛长,寝食无忧的!老老实实听我的话,不会错。”
他松开手,一转身穿上鞋,夺门而去。徒留下岑伯伯还呆坐原地。
岑穆到达海滩的时候,正巧看到海面上的惊险一幕。
季艾身子浸湿在海水中,随波涛上下沉浮,她的两只手求救一般来回挥动,头部不受控制地直往水里头扎。秦若阳见状,脱去外套便下水救人,奋力游到她身边,硬将她拖上岸。
季艾受了惊吓,似乎有些神志不清,她用力扯着秦若阳湿透的衬衫,口中含糊地念叨:“莫赟……莫赟……”然后猛翻过身来趴在地上,吐出好几口水。
“没事了,没事了。别怕。”秦若阳搂着她颤抖的身子,为她拨开面颊上的乱发,亲吻她额头,不住安慰。
“没事了?”季艾喘着气轻叹,眼皮开了又合,忽然将头埋进他怀中,失声痛哭。
“可是莫赟却死了。”岑穆隐约听到那断断续续的哭声里夹带了这样一句。
秦若阳抚着季艾的背脊,抬眼间望见对面斜坡上立着的岑穆。岑穆面无表情望着他和她,一点没有要来帮忙的意思。
一阵大风刮过,带走几丝凉意,吹起两人的头发,迷了视线。
他于是替季艾穿上自己干净的外套,背她回家。
晚上,秦若阳一进门便直冲二楼房间,岑穆正躺在床上看电视。他二话不说堵到电视机前,按掉开关。
“做什么?”岑穆懒散开口,十分不耐。
他竟问他做什么!
“你当时为什么站在一边旁观?”他兀自咬着舌头,克制脾气。
“你不是去救她了吗?”他移开视线,瞥向窗外的旦夕山头。
“季艾差点死掉,你却冷眼看着,什么都不做。”
秦若阳生气了?他回头觑他一脸怒气。
真是难得。他为了季艾冲他发火,这还是第一次。
“因为,海水会弄脏衣服。”他如实答道。
秦若阳被他的话震住,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
“你刚才说什么?”他居然将人命轻贱于衣服。
岑穆翻个白眼,从床上爬起,踱到秦若阳面前浅笑:“在这座岛上,我只把你当作朋友,对你说真话。听清楚了:我、只、爱、我、自、己。”
他眯起眼来,美丽的脸庞永远是那样清越纯真,但是秦若阳现在却感到,眼前的这副嘴脸多么丑恶,宛如魔鬼。
被人欺骗多年,一朝全部揭晓,难以承受。
“你简直过分!”他的样子很受伤,可是面对岑穆,却骂不出更严苛的话来。
岑穆举手抬起他的下巴,并不在意:“我老爸在楼下,等你谈开发琉岛的事情。”
岑伯伯这回是铁了心肠不肯合作,连岑穆也没有料到,懦弱的他竟会有如此坚定的一面。果然是同他具备了一条血脉的人呀,他笑。
“真的已经考虑透彻?”秦若阳这样问。心情颇为复杂,喜忧参半。
“岛上居民代表投票表决的结果是,绝不同意对外敞开。”
哈!什么时候投的票?他倒是越来越会自作主张了。岑穆斜了岑伯伯一眼,没有说话。
“我想提醒的是:本公司已经收购了琉岛大部分的所有权,开发工程只是早晚的事。这次并未打算强迫居民搬迁,我来的目的是要让各位做好心理上的准备而已。”好,现在他的任务算彻底完成了。他已竭尽所能,但是事与愿违,怪不得他。
“若阳,你不必瞒我。如果不动用农民的土地,还能在哪里建造商业设施?”岑伯伯虽不精通经济贸易,可是一般的常识还能派上点用处。
呵!现在可就要看你怎么说服我老爸了。
岑穆了解秦若阳的苦处,他知道人一旦做了一次坏人,便要不停地继续做下去。如何在人生中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完全取决于你的意志是否坚定。
秦若阳是聪明人,不该不懂这个道理。
“我父亲的意思是,铲平旦夕山,建造主题公园。”
“什么!” 一直沉默不语的岑穆听到这话,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我父亲的意思是,铲平旦夕山,建造主题公园。”
“什么!” 一直沉默不语的岑穆听到这话,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在场的其余两人全都抬起头来看他。
“为什么是旦夕山?”他问。
“因为只有那里是无主土地,不用劳烦农民迁居。”秦若阳的目光越过他,直射向窗外巨大的土丘。
岑穆转过身去,视线牢牢粘住山上的那颗老树。
岑伯伯不知岑穆究竟想干什么,只得暂且无视他怪异的举动,继而同秦若阳周旋:“可是旦夕山……”
“别肖想了!”岑穆出声打断,口气异常强硬,“我才不会允许你们破坏琉岛的一草一木!”
他说得意气愤慨,秦若阳完全不明就里。
刚才还一再强调“只爱自己”的岑穆,何以恁快改变志向,爱惜起琉岛的一草一木来?
岑伯伯见状,在一旁乘势点头附和:“是的,琉岛居民反对开发计划。”
谈判于是无疾而终,秦若阳暗自松口气。
三人依旧没事似的吃了晚饭,只是期间气氛有一点沉闷。
饭后,秦若阳跑到二楼阳台上吹晚风。他思忖着岑穆先前问他的,为什么选择旦夕山的问题。
他这会儿自问,为什么老爸看中的偏是琉岛?
思考到这儿,思路一阵紊乱,脑海中隐约地冒出几个亮点来,稍纵即逝,难以把握。突然,他茅塞顿开,幡然醒悟,伸手到怀里掏手机,给陆宋桀拨***。
“Hello!这里是度假中的陆宋桀。感情咨询请按1号键,心理治疗请按2号键,洽谈公事请挂***。”那一头的声音依旧欠扁。
秦若阳这回没有多说废话,开门见山道:“陆宋桀,你家旗下有什么多余的土地?卖给我,最好是郊区或者海岛。”
“嘟……嘟……”他噘起嘴来学***忙音。
“不跟你开玩笑。这件事情很紧迫。”秦若阳捏着手机,直感到心头一把火在烧。
“真麻烦。”陆宋桀轻声咕哝着,不太乐意的样子,“难得我休假,还要谈公事。”
“算我求你。”他的声音昭示着他已走投无路。
“行了!我叫老弟去查查看,一有消息就通知你。”陆宋桀不愿他为难,终是答应,“不必求我也会帮你的。谁让我们是朋友呢!”
“多谢了!”
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地,秦若阳觉得,仿佛连呼吸都轻松不少。他于是合上手机盖,背过身来,靠在栏杆上舒了一口气。
落地窗“刷”地打开,岑穆握着一杯牛奶走了出来。秦若阳瞥他一眼,没有说话。
岑穆挨到他身边,咧开嘴笑:“怎么?自从知道我的真面目之后,就不屑同我说话了?”
秦若阳两眼盯着他手里的玻璃杯,低声道:“你太过可怕。”
“哦?真的?” 岑穆举起杯子,喝了一口牛奶。“那么你为了赚钱,跑来这边欺骗善良的岛民,就不算可怕了?我们彼此彼此而已。”
秦若阳的视线紧随着落到他脸上。
“我不是自愿的。”他申辩。
“可是结果一致,这样还嫌不够?”他偏头冲他眯眼笑,***的月盘在他背后熠熠生辉。
秦若阳一时语塞,怔怔地望着他。
结果一致就行。这句话,他的父亲也曾说过。
无论有心作恶,还是无意为之,造成的后果都是相同的。
责任推脱不去。
他惘然。心忖难道琉岛的将要被开发,原来是他引起的吗?
如果他没来参加莫赟的葬礼,父亲也不会想到琉岛这块未被开垦的好地方。可是假设莫赟没有因救人而死掉,他也便不会过来参加他的葬礼,更扯不上后来接踵而至的一系列事件。
要是依照这样的说法,莫赟岂不才是罪魁祸首?
秦若阳暗笑自己蠢,竟险些被人误导。
他忽然觉得自己被他戏弄够了,应该偶尔进行适当的反击,于是开口道:“喂!岑穆。我要是阻止老爸来开发琉岛,你会不会考虑爱上我?”
岑穆回头瞅他一眼,弯起嘴角:“秦若阳,你越来越有趣了。你以为自己能抓住我的把柄吗?”
果然不可能吗?他黯然。
然后手机铃声适时地响起,替他消除尴尬。
“喂?”
***那头传来秦父的声音:“若阳啊,明天搭最早的班机回来。中午12点,我要准时看到你在祈年饭店出现。”
“是应酬吗?我这边的事还没有做完。”他试图搜寻借口,不过没有起到作用。
“耽搁一天不要紧的。就这样,明天一定要来。”
***被切断,秦若阳难挽局势,只得叹气作罢。
身边的岑穆拎着空玻璃杯进屋,一边叨念:“哎呀!秦若阳自小就是大忙人呢。”口气异常嘲讽。
第二天,秦若阳如约来到祈年,没见什么大型的典礼舞会,在场一共只有四人。除去他和老爸,还剩下两个女人,一个风韵犹存,一个风姿绰约。
他立即明白今天饭桌上的主题。
整顿饭,秦若阳一句话也没说,任凭那个风姿绰约把他从头到脚欣赏了一遍,无论她问什么,他都嗯嗯啊啊地敷衍过去。
而不甘寂寞的风韵犹存同他老爸侃侃而谈,嘻嘻哈哈乐了一个中午。
然后双方各报珍重,打道回府。
坐在车上,秦父依旧笑意盈盈,问他对她感觉如何。
他答得爽快:“没有感觉。”
与其和胭脂水粉打交道,他宁愿娶个不化妆的季艾,虽然她凶了一点。
“她可是拥有国内最多地产的千金*****。”
“我不会跟自己不喜欢的女人结婚。”他表明心意,然后转移话题,“关于琉岛开发的事……”
“国内最多的地产啊!多可惜。”秦父不肯轻言放弃,兀自感叹。
“琉岛的岛民不同意开发计划,希望你肯重新考虑。”他不顾他无谓的劝说,比起结婚这种事情,他更担心琉岛的未来。
“不同意也没有用。计划已定,明年动工。”
“这么快?”他受了惊骇,难以置信,回身握住父亲的手,“爸。我已经同陆宋桀商量过,他同意让一块地皮给我们建造主题公园。”
“说起来你年纪也不小了。”秦父反手将秦若阳的手掌包在自己手中,拿一双世故的老眼,一动不动地瞪他。“我岁数一把,看不到孙子会死不瞑目。”
“爸,我只有大学二年级,为什么要急着结婚?” 秦若阳在心里憋了很久,明知父亲看上的是女方的家财,却不点明。
“为了我!”他答得霸道,毫不歉疚。
“爸!”秦若阳终于生气,用力抽回手掌,“我们家还不够有钱吗?只是区区国内最多的地产,就值得你葬送儿子的婚姻?这点小钱,根本比不上秦、韩、陆三家联盟。”
秦父望着儿子认真的表情,忽然大笑:“若阳,你不懂,钱这东西是永远不嫌多的。可惜了三家联盟生的都是男孩,否则倒真是天赐良缘。”
秦若阳感到自己浑身都在颤动,冷得仿佛身处冰天雪地。
他简直不能相信,父亲竟会说出这话。
为什么一夜之间,每个人都变得这般势利?
他开始厌恶这充斥罪恶的世界,报复性地冷笑:“男孩又怎样?陆家二少爷不是找了个男人?你要真觊觎三家联盟,我也可以依样画葫芦,去勾引陆宋桀和韩殷。”
秦父对此不屑一顾,嗤之以鼻,“陆晋尧那小子是变态,喜欢男人。你去跟他学?哼!陆家当家的也真够窝囊,生了这么个小杂种,还得听凭他们招摇过市!换作是我,早就把他的腿打断了,看他还能出去*****人!”
秦若阳的血脉在沸腾,身子较之前抖动地益加剧烈,完全不受控制。他的脸色苍白,不住吸气、吸气,张了嘴半天没吐出一个字来。
秦父对此毫无知觉,仍然不停地咒骂,一句接着一句。
秦若阳耳朵里,渐渐的只能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以及错乱的呼吸。
他伸出手来,猛地抓住前头司机的座椅靠背,大喊一声:“停车!”
司机面露难色,侧过头道:“可是,少爷……这里是高架路段……”
“我叫你停车!”他拼尽全力怒吼。
秦父在旁呆愣着,一时没有回过神来,车子已经在路旁停稳,秦若阳打开车门跳了下去。
“若阳!你去哪里?”他喊。
秦若阳没有答话,沿高速公路一路笔直地踉跄而去。
秦若阳沿着高架步行,身边是呼啸而过的汽车,每经过一辆便带起滚滚沙尘。初春的暖阳遥遥嵌在天幕里,将飞扬着的尘粒照耀得金光灿灿,恍如梦境。
他忽然感到一阵恶心,伏倒在路边干呕,可是吐不出东西来。
回去琉岛,必须回去!
一种强烈的念头驱使着他往机场方向慢步。
几个小时的飞机行程不知何时变得如此漫长,他无所事事,只能睡眠。一路上做着稀奇古怪的噩梦,恍惚间便到达那头机场。
下了飞机,渡船过海,很快进入琉岛,终于令他暂且安心。
没有回岛长大宅,秦若阳直接去了附近的小食店。
老板回头看见悻悻踱进门的人,不觉有些意外:“今天一个人?想吃点什么?”
“酒。”他挑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老板闻言,抬手摸摸自己半秃的脑瓜,遂一击掌道:“好!你等着!”
秦若阳平日里是并不嗜酒的,可今天却甘之如饴。一坛三十年的琉岛陈酿,耗费了他大半天时光。悄然间酒香绕梁,余韵不绝。
待到从小食店出来,天际已不见一丝光亮。
他酩酊大醉一身酒气,脑子却似乎比清醒时更为清晰,知道接下来该往岛长大宅睡觉。
进屋之后笔直拐上楼,在狭窄的楼梯过道里左右晃颠,头、手、脚四处乱撞,哪儿都没拉下。尽管如此,他仍相信自己是醒着的。
秦若阳脑袋抵在二楼墙壁上,经过几度努力,终于打开岑穆房间的大门,扑腾着进去,就往那张花哨的大床上爬。
“岑穆……岑穆,你给我起来!”
他抓着他的睡衣领头直摇晃,硬生生把他从梦里叫回。
岑穆哼哼两声,微微睁开眼来盯着面前的秦若阳看了一阵,迷茫地问:“干什么?”
“岑穆,老实告诉我……你到底爱不爱我?”他颇有几分酒后壮胆的意味,问得毫不含糊,两只手还不住地用力抖动。
岑穆被他这么一抖,倒是彻底醒了过来。他反手松开他的束缚,回头瞧床头柜上的闹钟,狠狠翻了一个白眼。
“秦若阳,夜半三更不要发神经!”
“你究竟爱不爱我?”他又问。手掌不知不觉间再度按上他的肩膀,一边将上半身的着力点强加于他。
满屋子的酒臭味熏得岑穆火冒三丈,他抬腿给了身上那人一脚,正中他腹部。秦若阳翻身跌下床,在地板上砸出一声巨响,霎时没了反应。
岑穆坐起身来俯视地上的男人,秦若阳仿佛死了一般趴着,都不见挣扎。他于是稍稍有点担心:“秦若阳?”
外头突然响起敲门声。
“岑穆,没事吧?”是岑伯伯焦虑的嗓音。
“没事!睡你的觉去!”岑穆面向大门喊,然后从被子里伸出一条腿来踩踩地上的秦若阳,然而他依旧不给任何回应。
岑穆只好下床,走到他身边曲腿蹲下,想要扶他起来,秦若阳却在这时一把拉住他的裤腿,绊他倒地,压在自己身上。
又是“嘭”的一声。
岑穆手肘撞在木地板上,碰了穴位,整条胳膊一阵酥麻,失去力道。
“秦若阳,你这卑鄙小人!”他真的怒了。
“不及你卑鄙。”他毫不理会身上人的反抗,扯住他的头发,凑上前去狠狠咬他的嘴唇。
牙齿碰到唇瓣的一瞬间,那股带着甜意的血腥味泼墨一般蔓延开来,浸透两人的口,润湿舌头。
岑穆尖叫着推开他向后退去,手捂住伤口,眉头拧成一个结,喉咙口迸发出的细碎呻吟令人毛骨悚然。他的指缝间慢慢溢现艳红的液体,与指甲同色。
“疯子!”岑穆不顾说话时嘴唇撕裂的疼痛,大声叫嚣,“我才不爱你!不爱你!”
“你骗谁!”秦若阳站起身,当机立断吼了回去。“你要是不爱我,为什么只对我说真心话?你要是不爱我,为什么会因为季艾吃醋?你要是不爱我,何必花费大把时间来讨好我?”
他用手掌抵着岑穆的胸口,一路把他推到墙边,按在墙上。
“你明明爱我,为什么不敢承认?”
岑穆的嘴唇淌着血,模糊了精致小巧的下巴。他眼睁睁看对面犯酒疯的秦若阳,明白自己跟这种神志不清的人说话是白费口舌自寻烦恼,可他就是忍不住。
“就算被你说中了,那又如何?”
他瞪起眼来,一把捏住对方的肩头向后扳。秦若阳本就重心不稳,这样一来更是迫不得已朝后一个趔趄,岑穆乘势挥起拳头,将他打倒在地。
他的脑袋挨了岑穆一拳,外加和地板的碰撞,还来不及喊痛,酒劲冷不丁重又冒了上来,竟那样昏睡过去。
岑穆退后,背贴墙壁,一动不动地瞪着地上的人。许久,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又如何?”他暗自低语。
阳光晒得整个房间热腾腾地冒着热气的时候,秦若阳才自宿醉之中挣脱出来。他歪着头,握拳敲敲疼得要命的脑袋,尝试把那些导致他感到不适的根源全盘倾倒出来,然而徒劳无功。
抬眼间,岑穆的身影赫然跃入视野,着实吓了他一跳。
“秦若阳。”岑穆在那头靠墙坐着,念他的名字时口齿清晰,字正腔圆,两条伸直的腿还不时地随节奏抖动。
秦若阳见他头发凌乱,尚穿着的睡衣上竟沾染了丝丝血迹,嘴唇更是肿得好像被蚊子咬过一样,不觉紧张起来。
“你怎么这个样子?”他问。
“哈!”岑穆张嘴发声,唇上的伤口早已凝结,不会再痛。“这句话问得可真好。你昨晚借酒装疯,对我干的这些个事,现在一点都不记得?”
秦若阳顿时被唬懵住,脑子飞速运转着,回忆昨晚上的情形,但他记得的大多是些支离破碎的片断,暧昧不明,愈发增加自己的恐慌。
“我……”
岑穆没给他提问的机会,愠怒道:“我生怕你记不起来,所以特意把罪证留下,好让你一睁眼就看到。”
“我……很抱歉。”秦若阳虽然不记得自己究竟干过什么,但是岑穆身上那点血明摆着是他造成的,不道歉不行。
“抱歉有什么用!”岑穆得理不饶人,过去一把揪起秦若阳的衣襟,厉声道,“你要负责!”
秦若阳呆楞住,抬眼看他,似乎读不懂他话中的含义:“什么?”
岑穆于是啧着嘴高声重复了一遍:“秦若阳,我要你对我的感情负责!”
岑穆啧着嘴高声重复了一遍:“秦若阳,我要你对我的感情负责!”
一瞬间,秦若阳仿佛体验到一种被陨石击中脑袋的昏沉感。他望着对面距他不过几公分远的岑穆的脸,竟不知该作出何种反应。
我难道还在做梦?他这样想。
事实上,秦若阳曾想当然地以为,即便是在梦中,要岑穆说出诸如此类的话的几率,远较走在路上被陨石砸中脑袋的可能性更为渺小。
他半眯起眼来深深地瞧进岑穆那双黑得发亮的眸子,试图确定他这一回并非玩笑。
无论如何,他已再承受不起另一个致命的笑话了。
于是,就在他反复踌躇的当口,一直维持半跪姿势的岑穆终于显得不耐,“唰”一声起身往门外走,嘴上一边忿忿道:“你不肯就算了,当我没说!”
“我肯!”秦若阳终于回过神,举手一把扯住岑穆的衣袖就往下拽,重又把他拖回自己身旁,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吻了上去。
他满足地添着岑穆嫩滑的舌头,牙齿在他的唇边来回啮咬,而他的嗅觉始终被他头发上淡淡的葡萄香给占领着,有一种跌入云雾的错觉。
岑穆在他怀里轻微挣扎,手掌推挡在胸膛前,隔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每当秦若阳啃吮他嘴唇的时候,便抽空开口含糊道:“别……”
可是秦若阳并不听信这话,他压抑8年的感情如今终于得到回应,心头早已被幸福两个字填满,唯有充分把握时机享受,哪还顾得上那许多。
他于是持续着亲吻的动作,激烈异常,直到岑穆奋力一把推他倒地。
“都叫你别咬了,你还咬!”岑穆用手捂住嘴唇,扬起眉来怒视地上的秦若阳。
秦若阳这才惦记起他嘴上的伤,不觉有些惭愧,心疼道:“不要紧吧?”
“痛死了!白痴!”
他约摸觉得自己骂得还不够过瘾,抬起腿来顺便赏了秦若阳一脚,这才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房间。
自那以后,秦若阳对于琉岛的记忆,又添上了一幅美妙的新篇章。他沉溺于情爱之中不可自拔,完全无暇去理会可能带来的种种问题。
他俩刻意避开季艾,偷偷到旦夕山上的大树下手牵手并肩休憩,醒来时满身落叶;他俩去岸边吹海风晒太阳,两对脚掌泡在海水里过滤;他俩上小食店喝汤嚼零嘴,一吃就是一整天;他俩漫步金灿灿的田间小路,沿途踏出两串长长的脚印……
岑穆问:“为何你偏爱上我?”
秦若阳笑:“一见钟情。”
岑穆怒:“你这只注重皮相的破烂货!”
秦若阳惊:“怎么会?我爱完全的你。”
岑穆嗔:“你根本不了解我!”
遂拂袖而去。
然后岑穆在前跑啊跑,不停地跑,秦若阳在后追啊追,不停地追。
直到相拥为止。
秦若阳,岑穆,琉岛,岑穆,秦若阳。
蓝天、白云、大海,还有心爱的人。
生活早该如此。秦若阳想。
可惜,这样的日子很快便告一段落,中止于几星期后的某天清晨。
秦若阳从楼上下来的时候,一眼望见大堂上握着玻璃杯喝可乐的韩殷,太阳穴忽然“突”地一跳。
他愣在楼梯口,好久都不敢动弹。
岑穆跟在身后,视线越过他的肩头,望向对面坐着的一脸严肃的陌生人,似乎预感到什么,转个身,重又跑回楼上。
韩殷最终还是回头发现了他,首先开口打招呼道:“嗨!”
“嗨。”他应。
他带韩殷上二楼阳台,岑穆正巧披了件外套匆匆下楼。
两人在走道上擦肩而过,秦若阳忽然伸手拉住他问:“出去?”
岑穆的眼睛没有看他,只是瞧着一路向下的木阶梯,点了一下头。
他松开手,两人于是各走各的。
二楼阳台依旧视野辽阔,举目便是一派迤逦的琉岛好风景。无边无际的海天同色,苍老挺立的旦夕山古树。没有缭绕的仙气云集,却胜似蓬莱之境。
韩殷环顾了一圈传说中的琉岛景致,趴在铁栏杆上问秦若阳:“刚才那个就是你爱上的男人?”
秦若阳一愣,遂讷讷的有些不高兴:“陆宋桀告诉你的?”
“嗯。”韩殷老实点头。
那个八卦的男人!秦若阳在心底暗暗咒骂了他不下几百遍。
韩殷见身边的人不说话,奇怪地转头瞥他一眼,接着道:“你失踪几星期了,手机又不开,你老爸实在忍无可忍,抓我过来逮你回去。”
“回去做什么?”不过就是被那个利益熏心的父亲逼着,同富家*****们相亲吃饭,然后结婚生子,为他谋求更多财富。
他不明白父亲赚了那么多钱究竟图个什么。当初离开琉岛时说的话仿佛过眼云烟,早被他忘得精光。
他清楚地记得,小时候父亲揉着他的面孔笑言:“若阳,对爸爸来说,最重要的宝贝,就是你和妈妈。”
可是自从入驻家族企业之后,他便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整天开口闭口的就是钱、钱、钱!一切为了公司的利益!
说得多好听。
“公司总也有需要你的事吧。”韩殷不知他心里头的想法,只是随口而答。
秦若阳轻叹一声,道:“我不想回去。”
韩殷对这话很是诧异,向来勤奋工作的秦若阳竟说他不想回去。
“你没事吧?不回去,你老爸绝对会爆发的!”
又是一阵叹息,他笑:“说说而已。”
秦若阳的离开,如同他到来时一般出乎岑穆的预料。不过半天功夫,他从海滩边拾了贝壳回来,便发现那个人失踪了。彻底失踪。
他穿来的衣服,带来的行李,连同那骗人用的一大叠开发计划书统统人间蒸发,没有留下丁点痕迹。
他甚至不打一声招呼,连道别的字条也吝于施舍,和8年前一样。
岑穆呆呆地立在空荡荡的大堂里,支撑着身体的两腿不受控制地打着颤。他向前挪了一步,手扶着木桌慢慢坐下。
没有通知,因为不愿被人牵挂——这是8年前秦若阳留下的那封信里的内容,岑穆亲口读过。
所以,又是不愿被人牵挂吗?
他拿手支着额头,嘴唇抖得厉害,冰凉冰凉的。
究竟为了什么?他整整耗费一个晚上才决定,要给彼此一个机会,来接受对方,他竟然又一声不吭地逃跑了。
既然要走,何必过来?既然要逃,为何接受?
或许,这只是一场由美梦转至噩梦的奇怪幻想罢了。
岑穆这样思忖着,低声开口,叫唤父亲:“爸。”
岑伯伯从楼上踱下来,见他脸色不好,关切地问:“怎么了?”
“秦若阳曾经来过这里吧?”
他问得高深莫测,岑伯伯疑心着不知如何回答。
岑穆神色越见消沉,又问:“他在这里住了好几个星期吧?”
“是啊。真不知道那孩子搞什么名堂,回去也不同我说一声。”岑伯伯自言自语道。
秦若阳!好一个狠毒的角色!
岑穆抓过桌上的茶杯捏在手中,满面愤恨难以压抑。
想他毕生以游戏人间为乐,今天却栽在了道貌岸然的秦若阳手中。简直可笑!
岑穆为自己倒一杯茶,茶水咕噜咕噜地注入杯中。
浓郁清香款款而至,蒸汽扑腾着呵上他的面颊,湿了一片。
窗外,旦夕山头的老树悄悄遮去了一大块夕阳的余韵,致使海上孤寂的小岛更显沉郁。
然而,那彤红的夕阳,自77层的摩天大楼上望过去,却仍旧是光彩夺目的。
秦若阳坐在父亲对面的座椅上低头不语。什么也没关注,什么也没思考,完全处于真空状态。
密闭的空间里,两人仅是坐在那儿。
空气有些窒闷,寂静地恍如一潭死水。
“好吧。”秦父首先打破沉默,笑脸相迎道,“你要是真不喜欢那位千金,我也不勉强你跟她结婚。”
秦若阳抬眼看了父亲一下,还是没有开口。
“若阳,有什么话就说出来。我现在是一点也不了解年轻人的想法了。”他说完,自以为幽默地哈哈笑起来,一对狐狸般狡猾的眼珠子却始终没有离开过对面的儿子。
秦若阳撇撇嘴,语调里写满了疲倦:“不知道该怎么说。最近发生的事太多,我很混乱。”
“就说你的真实想法好了。”他诱导他。
秦若阳认真地沉思片刻,道:“我不希望你开发琉岛。不希望你给我安排相亲。不希望你万事总是从公司能赚多少钱的角度出发。”
秦父闻言,蹙起眉头,颇为不赞同地劝解:“若阳啊!你要知道现在这个社会……”
“好了,好了。”他高声打断,嘴角勾起一抹苦笑,“我知道你会有这反应。刚才的话就当作没听到好了。”
秦父见状,感到片刻意外,当即转移话题:“啊!要说起琉岛,前几天陆宋桀那小子给我来了个***。他说联络不上你,所以直接告诉我,他已经找到一块空闲着的近郊的土地打算转让给我,可以用作建造主题公园。”他明白现在儿子的注意力终于完全集中到他身上,不禁得意地扬起脖子。
秦若阳从椅子上站起来,满心期待地望着父亲:“那块地怎么样?”
秦父意味深长地点点头:“不错。留着以后总有用。”
“怎么?”他仿佛刚从云层跌落到谷底似的,浑身都泄了气,“你还是不肯放弃琉岛?”
秦父只是无所谓地耸耸肩:“若阳啊。钱总是越多越好的。”
秦若阳重又瘫回座椅里,无力地将目光缓缓移向窗外。
77层的高空,夜幕不知何时,已经悄然降临。
第十一章
秦若阳去久违的学校上课,在校园里碰上此刻最不想见到的陆晋尧。他眼见他和那个中年教师在大庭广众之下并肩而行,幸福美满的样子,心头有种说不出来的复杂滋味。
以前他总以为陆氏兄弟太过娇宠,不够强势,而陆家财团的处事信条也是颇为奇怪的“道义至上”主义,他一直嫌之矫情,现在看来却很富人情味。恰恰是他们家所缺少的。
“陆晋尧。”他招呼着赶上前头两人。
陆晋尧回过头来,一见是他,立即摆出一付警惕的姿态,将唐墨掩在自己身后,问:“找我有事?”
秦若阳一双眼睛不经意地瞟向陆晋尧身后的人,那人也用了同样狐疑的眼神瞧他,神色里透露出极大的不自然。他不禁有些好笑,在那两人心目中,他俨然已经成为大反派的代名词了。
他于是不禁泛起一丝戏弄之心,胳膊搭上陆晋尧的肩膀,沉声道:“没事不能跟你打招呼?”
陆晋尧的身子猛然一震,僵得跟石像似的望着他:“我,这段时间,都……有准时,出席家族例会……也,没有,做出格的事……”
“噗……哈哈哈哈!”秦若阳再也按捺不住,嗤笑出声,“你口吃个什么劲!”
陆晋尧见他笑成那样,气不打一处来,险些憋得内伤又不敢反驳。身后的唐墨抓住他的衣摆往后拖,虎着脸一步跨上前去。
“玄帝最近好是清闲,为何偏来找陆晋尧的麻烦?”
秦若阳挑起眉,眼见面前来者不善的唐墨,突然又有一股想笑的冲动。
这一对简直是天生绝配!
眼角渐渐弯成月牙形,唇边的弧度要快要达到圆满,可是未待他再度喷笑,脖子上忽然多出一双手,背后同时飘逸起耳熟能详的怪异语调。
“秦若阳,乘着别人家哥哥不在的时候欺负弟弟,可是一种很恶劣的行径哦!”
他顿时鸡皮疙瘩抖落了满地,举起手来作投降状转身。
“我没有欺负他。”完全是那两个患有被害妄想症的家伙紧张过度。
陆宋桀了然点头,贼笑着悄悄将手掌移到秦若阳肩头,用力一拍:“这才是我的好朋友!”
这分明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秦若阳心想。而他深信,陆宋桀永远都是个赢家。
陆晋尧见有老哥出来解围,乘乱拉着唐墨开溜。
陆宋桀扭了扭身子提议:“随便走走吧。”
于是,他们漫无目的地游走校园,边走边侃,秦若阳丝毫没有察觉自己正被陆宋桀领着行路。
“度假结束了?”他问。
“尚在休假中!”他冲他抛个媚眼,继续道,“放心不下你,于是回来看看。”
一阵恶寒铺天盖地降下来。
“你该不是又预感到什么精彩的东西吧?”他最怕这乌鸦嘴了。
陆宋桀仰天深思,等到将秦若阳的心头绷得紧实了,才施舍似的开启尊口,道:“没有。”
秦若阳松下一口气来,就差没吐白沫。
“不过!”陆宋桀不怀好意地补上一句。
“还有不过?”老天爷太仁慈,留着这个男人在世上,不肯招他回去。秦若阳转念又想,说不定连老天爷也怕他。
“不过我回来的路上拾到一样东西,保准你喜欢。”他说着神秘地笑了笑,就再也不肯继续提示下去。
待两人终于踱近枯红的小橡子树林的时候,陆宋桀忽然止住脚步,伸手往林子里的某个方向指。
“喏!去吧!”
秦若阳的视线紧随着飘过去,停驻在林中一棵光秃的树杆下。
红烟弥漫的小橡子树林,那里站着一个人,绮媚华美、倔强孤傲,却又孤单寂寞。他背对着他倚树而立,仅留给他一长条细瘦背影。
不必细瞧,秦若阳即使闭上眼,都能认出这个无数次在梦里出现过的身影。他曾反复叫唤,只望图他的一个转身、一眼注目,却每每不可得。这背影于是在他心里烙下了固若金汤不可磨灭的痕迹。
他从未奢望那人会给予他一点点爱情的种子,所以,当岑穆说着要他负责的话的时候,他简直以为自己竟转世重生了一般临幸于世。
可是现在,残酷的现实并不允许他急不可耐地举足过去,同他交换深情的拥抱。他的父亲不会答应。
“你在哪里碰到他的?”秦若阳的语调出乎寻常地冷静。
陆宋桀转头瞥他,表情很是意外:“你还呆站着做什么?”
“你在哪里碰到他的?”他重复一遍刚才的问题,已经显得不甚耐烦。
陆宋桀倒是头一回见他这古怪的神情,有些不知所措。
“校门口碰见的。”
秦若阳轻轻吐了一口气,弯起嘴角笑:“别紧张,我没事。”然后拿手拍拍陆宋桀的胸脯,掉头离开。
陆宋桀瞪大眼看渐行渐远的秦若阳,完全不在状况。
“喂!”他喊。
秦若阳没有搭理,脚下的步子依旧踏得稳健。
岑穆在树林里听闻声响,惊然回身,恰巧望见拐入教学大楼的秦若阳的侧脸,面无表情。
岑穆安静地坐在橡子树下不动声色,手里把玩着一只抹了金边的贝壳。贝壳上头牵一根红绳,穿着银色的金属吊扣,看上去十分别致。
“他说他临时有急事,先回去。”陆宋桀咧着嘴赔笑。
岑穆学他笑得灿烂,说的话硬是让对方的笑容僵在脸上:“不用骗我也没有关系,我知道他是看见我才走的。”
陆宋桀干笑一下,开始寻思他为什么要因为秦若阳而遭这种罪。
岑穆瞥他一眼,觉得现如今在这边为难人家也没有太大意思,于是站起身来,拍拍裤腿上的灰尘:“能告诉我秦若阳家的地址吗?”
是夜,天空中飘零起淅淅沥沥的小雨,弄湿了大地。
秦若阳坐家里的房车回到秦家大宅。车子停下等铁门开启的半会儿功夫里,他看到背靠墙角坐着的岑穆正目不斜视地望他这个方向,不觉心下一沉。
车子缓缓驶进大门,他的视线与岑穆的相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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