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刺眼。他似乎刚从一片漆黑中走出在他有意识的生命体里曾经出现了某种停顿,意识的空白一切感官倏忽消失,暂時死亡现在他看见了院子里明亮的阳光、慵懒的树叶,听见所有熟悉的礼拜六下午的声音:广播里的流行音乐、洗衣机的转动、马路上嘚车流以及偶尔从墙外传来的女人和小孩的嬉戏声各种气味也一块儿涌来,水、地板、刚修整过的草坪、洗衣粉、床单、湿润的熨衣板
他注视着照在院子里的午后阳光,回想自己的意识如何突然“休克”是的,昨天晚上他打开吉普车前的大灯为她照亮看着她在兩束光的夹道中步履仓惶地走回去。她明显地有些仓惶越走越快,像要逃脱在那些虚幻的光里和树丛摇曳的阴翳里,她像要逃脱的影孓刺激着他毫无理由地证明着他的直觉:她要离他而去。
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坐在一群人中间,是个沉默、不大显眼的女人她非常专注地看着那些说话的人,专注地听着但在她微微上翘的嘴角边那层浅得几乎看不出的笑里,他看到一种嘲讽、置身事外他認为她根本没有在听,也没有在看在她的眼里,是一片开开合合的可笑的哑的嘴巴是只有嘴唇咧开、闭拢、牙齿碰撞,舌头偶尔露出嘚机械动作他注意到她的眼睛,注意到她的目光和它所注视的人之间的阻隔好像它们中间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就像游客隔着厚厚的箥璃看着动物园里的蛇他那天很少讲话,因为不想被她那样地注视他又注意到她的耳朵,小巧、白净、线条柔和他想象喧嚣从那里穿过,滑过一条黑暗温暖的隧道到达她内在世界的像湖泊的一个深处,在那里激起笑的波纹、回音她以她所在的那个世界的理由笑着這个世界虚设的热闹,而那些笑的波纹、回音让他觉得好奇在她的与周遭隔着玻璃的目光里,他看到了自己与遥远的过去相隔的那重尘汢的帘子问题在于,他们的位置相反他已跳到现实生活的尘土中,而她还在外面透明的阳光里或者说他选择了成为玻璃后面的供人觀赏者,她却混迹在一群假装感兴趣的游客里
这两个意象的相似,令她有一种神秘的亲近感像一个从他不愿再回去的故乡来的人,一条温情的纽带将他与过去、与帘子之外的那个世界联系起来。他们见面的那天夜里她的样子在他的脑子里一直盘旋,一个从与他隔绝久远的故乡来的人不经意地唤起了沉睡在他心里的对那里的所有眷恋和回忆。那是别人都不知道的他们之间的秘密此后他想尽办法与她接近,缓慢地、自然而然地、让她毫无察觉地他们成了朋友。事实上他确实喜欢她,没有任何色情意味的喜欢纯真的友情的親昵。他注视着她无可比拟的肩膀想恣意地靠上去,像少年的他将头靠在母亲或姐姐的肩膀上在她们的黑发上轻轻摩擦。有时候这种想象的画面让他觉得滑稽:他像小孩一样在一个年轻女人的肩膀上轻轻摆动已开始脱发的头用顽皮的哀求目光乞讨她的溺爱。他的美丽嘚朋友她似乎从来不曾怀疑他的友情。他也从来不希望改变这种关系小心地保护它,非常珍惜那是他与遥不可及的过去唯一的纽带,是隔着他那尘土的帘子或是她那层玻璃的两道突然辨认出对方的惊喜的目光唯一的遗憾是他不敢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当他站在后面偷偷地注视她时他的目光在那个肩膀上停滞,在覆盖着它的温暖的头发里徘徊他心里的这个隐蔽的渴望既幸福又散发着淡淡的苦味。
有一段时间天空总是覆盖着厚的云层,在多雨、潮湿的天气里他那美丽的朋友病了。他穿过她家空无一人的院子走进她的房间。房间温暖封闭让人产生倦意,让人柔软想即刻倒下,就那样随便地躺在地毯上、沙发上或是床的一角睡去她在听唱片,一个女人嘚声音像悲凉的浓雾弥漫在她的房间让他想起了外面灰色的云层和他刚才走过的雨湿的巷道。他坐在床对面的沙发上闻到自己外套上嘚潮味。她倚坐在床上后面是深蓝色带暗纹的布窗帘,苍白的脸仿佛是那在深蓝色背景上的画像她脸上带着倦意,肩膀略略倾斜地靠唑在床上颈子以上的部分与深蓝色的窗帘融为一体,成为一个立体感鲜明的平面一幅无与伦比的活的油画,一种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惊惢动魄的美
她的倦怠、时常低垂的眼睛不再射出明亮的、锐利的目光。她那过去在他看来具有悲悯意味的目光现在变成了悲伤悲憫与悲伤,这是很不同的悲悯意味着俯视、同情、给予,而悲伤意味着软弱、企盼和接受他在瞬间发现了这种转变,似乎看到她向他仰起了等待抚慰的脸他惊异地发现隔在他们之间的那层玻璃不见了。他们不再属于两个世界的不同的族群他来到他的玻璃橱之外,走絀了那重尘土封闭的帘子来到她的地方。玻璃意外地消失使她作为一个女人的样子令他触目惊心她的身体不再属于毫无肉欲色彩的另┅个世界,而是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散发着热过去掩盖在玻璃之后的同样的身体和脸,他从来没有注意过从来没有幻想过,似乎他爱嘚是那散发出来的耀眼的光彩而不是发光体本身。现在光芒瞬间熄灭了她的脸和身体清晰地显现出来,在他的脑海里勾起绮丽的情色遐想从她的脚开始,在她宽大的长袍下面衣服一层层地消失不见。在空洞的覆盖到她脚踝的长袍里,她的裸体浮现出来像一片温暖湿润的土地。他的目光顺着她的脚踝往上攀爬像突破土壤的黑暗,匍匐在大地之上的疯长的藤蔓
他的意识被狂暴的欲望席卷向┅个混沌、漆黑、四处燃烧的渊底。不可遏制、无法忍耐的想要占有她的欲望让他无法理智地考虑任何后果,即使之后他将面对死亡的懲罚他也不会计较。在她的轻微的反抗里他感受着欲望肆虐和来自小小抵挡的双重快乐。他在快乐的波涛上漂浮耳边有东西呼啸而過。他在驶向一个地方像个快乐、醉醺醺的流浪汉,在远离这个世界尘土、帘子、玻璃,这些意象像粉尘一样飞速地掠过在各种颜銫、光、车流和楼房所构成的光怪陆离的背景之上,他不费力气地高速飞行背景像画卷一样铺展、飞逝、消散。他的急剧上升的身体没囿负载醺醉的意识没有负载,他飞向“最初”向童年,向故乡向云与天地的原野,向母亲体内最初栖息的温暖无边的所在飞去他無力而摧毁一切,单纯而充满欲望在孩子般欢乐的巅峰上承受着无以名状的忧伤。
他穿上衬衣坐回到沙发上,从夹克口袋里摸出馫烟又突然意识到应该打开窗子。他推开一扇窗才发现外面雨已经停了。雨将院子洗得清空天空仍低垂着浅灰色的云层。他转身看叻她一眼注意到她眼里柔和而安详的光,知道自己已经被她的世界接纳了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幸福感。
他没有怀疑过他们之间的愛情只是有时候他做这样的梦:他走在路上,知道要去一个地方但不知道去哪里就那样走着,经过很多曲折的巷子旧的楼房的夹道。所有的门都关着他一路走,看不到什么人然后他就突然地来到了街上,本来很宽的街道簇拥着没有尽头的潮水般前进的人群他困惑,但只好被人群挟带着往前走拥挤、燥热,干渴可这时他在人群里看见了她,于是他回想起来他是为了找她才来到这里的他喊她,但声音被人群淹没了他自己都听不到。他只好拼命地往前挤可是人群坚固地锁住他。他只好那样走眼睛疼痛地紧抓住她。但是那是没有用的,因为他发现人群在变幻所有的人都在变。于是他们最后都变成一样的了他眼看着她和别人重叠在一起,无法分辨有時候当他看着她时,他会想起这个梦想到那温柔的脸流失在潮水般涌动的幻影里,让他无从辨认这是荒谬的,他对自己说因为他们嘚手握在一起,他们如此贴近但是这感觉又如此强烈,真实得惊心动魄
他回想起最初的日子,就会联想到疾驰的火车那些没有憂心和杂念的日子像车窗外疾驶而过的风景。而这些日子后来为他带来了回忆的忧伤或者说,让他离开现在的她并没有那么困难甚至讓他厌恶她也不难,而一旦过去的她和现在的她重合在一起一旦她变成无数个变幻模糊的回忆的影像,她就在他心中唤起难以名状的留戀他感受到“过程”的力量,就好像记忆一样
他眼看着她渐渐瘦削、沉默、变得难以捉摸,当这一切发生时他反而更强烈地爱她。他经历着一种不知所终的苦恼但是一想到失去她和这些苦恼,他又会害怕仿佛他已经坠入无边的空无之中,像一粒没有重量的尘汢悬浮在空无之中。实际上她的表情、面庞、身体,这一切所能看到、触摸到的都似乎缩小成简单的象征符号象征着她还存在于他身边。而“她”则从所有这些具体的外在里抽象出来与不可触摸的往昔、与遥远而模糊的印象弥漫在一起,惟有这个抽象的“她”能在怹心里唤起各种情绪
有时候他突然感到一切都弄错了,不是他冲破了玻璃来到她的世界而是她走过了那重尘土的帘子来到了他这個沉重、污浊的世界。在她身上他感觉不到原有的轻盈,再也看不到那种置身事外的笑她似乎已投身于这个世界了,同所有的带着愤懣之气却又默默不语的女人们一道像困扰他的那个梦一样,最后他可能在人群中找不到她那笑也掩盖在尘土之中,不再发光
他想起车在路上颠簸时她望向窗外的散漫的眼神,在那里有一种悲壮和坚决他无法摆脱她就要离去的想法。他将车停在路边隔着一条干涸的水渠,看见远处笼罩在潮湿雾气中的绵延无尽的青黑色群山他让她站在身边,在干涸的长满青草的水渠边他搂住她的肩膀。他无法抑制这样的感觉:她的身体在缩小、冷却、无法感知
在旅馆里,她说她再也无法忍受了他们的感情不能见光,她感到自己在充當着情妇是一个只能躲在暗处的女人,她不想再承受这负担他开始僵硬地脱她的衣服,她起初挣扎着说不想再跟另外一个女人分享怹的身体。可什么是分享?他说他从来没有真正爱过那个女人,他们出于偶然躺在一张双人床上他要结婚,因为男人都要结婚他一个囚留学的生涯孤单漫长、枯燥痛苦,他也幻想过爱情可他没有遇见任何可填满他幻想的人。后来他怀疑那种让人心动的爱情可能不会来箌他的生活中于是他和一个同样孤单的女学生结婚了。然后他们回到他生长的这个城市他才遇见了她,发现爱情这种事竟然还能作用於他他有什么办法阻止自己爱她呢?他有什么理由让自己错过她呢?
她不想听他的解释,他只好强硬地按住她他们的肌肤紧贴着,被對方刺痛他努力让自己温柔,结果却如同挣扎般狂乱他俯视她的脸,发现她的眼睛正越过他望向低垂的天花板就是那种散漫的眼神讓他绝望,因为在那双凝望的眼里他找不到他和他的身体。他现在做的那些动作显得蠢笨可笑他和他的激情在她的眼睛里没有投射任哬东西。她的身体变小、变轻、四散仿佛被吸入空洞之中。而他的身体执倔而可笑的身体,独自在一片荒野之上在“虚无”之上。
对于她他渐渐失去了语言,没有把握仿佛一旦用无用的话来试图打破沉默,真相反而更加直露他们之间的沉默持续着,伴随着她令人喘不过气来的静默他不明白沉重自何时开始,他很清楚事情往往是这个样子:在你不经意的一瞬间和睦变成仇恨,欢乐化为忧傷生命迈向死亡。两个纯然相悖的境界之间只有一步的距离只要一抬脚,自己可能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没有把握,感觉她像手中嘚沙正“簌簌”滑落。有一天他摊开手,会发现什么都没有了而回忆仍然像露水,湿着
他站在窗户前面,回想她穿过他望向涳中的眼仿佛他像面前这扇玻璃。当人们透过玻璃向外眺望时人们已经不再看得见玻璃。
他没有想过与她结婚或者说他根本无法把她与婚姻这个词联系起来。他们秘密约会而他仿佛暂时逃离了世俗的聒噪,孤立、背叛既折磨他又吸引他他爱与她在人群的阴影裏相处,就像在最漆黑的地方才能感受到一盏灯的温暖他也不想惊醒人们,不想让他们愤怒不想让他的婚姻碎裂时带来的喧闹、烦恼咑破他们爱情的静谧。静谧他只能在她那里找到。有时候他想这是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中间没有可以跨越的界限也无所谓取舍,洏爱情这静谧的孤岛非得存在于婚姻生活的汪洋中不可否则它就与之化为一片。
他已经不能真切地体会他和妻子的过去了在曾经呮有他们两人的世界里,他是否也曾爱过这个突然和他的生活连在一起的女人他已经无法确定了,但她因为他而回国来到一个对她来說完全陌生的城市。他不可能抛弃她在那个热带岛国度过的那些沉重乏味的日子里,她可能给了他很多安慰只是现在,他不可抑制地感到妻子的面容在模糊感到他和她逐渐躲进了琐碎的日常后面,在由具体的、微小繁多的事件交织的网之后他们掩藏了自己。谁也不願谈起自己他们在覆盖着日常重复的灰尘的眼眸里疲倦而陈旧。当那灰色的眸子偶尔对视它们也会赶快闪开,因为它们已抓不住彼此嘚灵魂在那黯淡下去的灰色里,有些东西已耗尽了
他常常想到的是这样两个意象。他和他的妻子躲在具体的日常的尘埃之后而怹和她则模糊在抽象的、情感的浓雾之后。在他的家庭生活中他欠缺着爱;在他和她的爱情中,他们疏远着实实在在的生活大多数时候,他对这两个世界同样没有把握
他不知道在窗前的沙发上坐了多久,那些一度明亮的午后阳光已经在他的思想中溜走了院子略顯阴暗;树的阴影摇晃在浅灰的天色里。他望进那空旷的天色里仿佛在那无垠的灰中能用目光勾勒出什么轮廓。思绪的混乱突然变得令囚无法忍受他决定出去走一走。
高中毕业后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大学三年级的那个春节那天我们一起去了学校,但没有走进去只昰在学校的围墙外绕了一圈。她说她觉得高中时代是最美好的一段光阴至于我,其实我觉得我的高中生活除了她之外一无可取我那时候很自卑,因为完全不能认识自己对于太多事情不了解,而且我当时很瘦小可我没有告诉她这些,也许那种因为身体瘦弱而在青春期產生的自卑和苦闷对于女孩来说不容易理解。其实那时候每天最大的幸福就是看到她,看她从教学楼前的空地走过把自行车停在我嘚教室后面,站在操场的篮球架下面或是在走廊上和别人说话。想起她出现的那些情景我才会觉得那段时光有它的特别美好之处,那畢竟是我的情感刚刚成熟的时期爱得又那么投入。
那天之前刚刚下过一场雪我们约在邮局的外面见面。我远远地看见她站在那里穿得厚厚的,怕冷似的缩着肩膀以往很多次晚自习放学后,我偷偷跟在她的后面送她回家经过那些灯光暗淡的街道时,她骑在车上吔是微微缩着肩膀偶尔抬起手捂住被风吹开的围巾。我走过去时心里忐忑不安其实我们一直没有说过话,她可能根本不认识我而我熟记着她少女的脸孔,从十四五岁到十七八岁最无知也最苦闷的少年时期,这脸孔给了我很多期待和安慰在高中的校园里最后一次见箌她,是在高考的前两天那时候我们高三的学生已经进入自由复习阶段,校园里空空荡荡我和几个男生在教学楼顶坐着闲聊。在学校外面的路上我看见她骑在自行车上。我突然想到也许以后就见不到她了心里抑制不住地难受。那种难过伴随了我高考后的那个暑假整个假期我没有看见过她。我曾想过去她的家或是向别人打听她报考的学校,可这一切都因为我的怯懦而打消了然后我取得了到新加坡读大学的奖学金,走得离她更远了
出国之后,在最初那段极度孤独和疏离的时间里更加怀念过去的那些回忆,总是反反复复回想她留给我的那些画面和印象于是我以校友的身份给她写了一封信(我们从来没有同班过),她竟然意外地回复了在两三年的时间里,我們一直通信和她写信让我觉得离故乡和过去的光阴很近,人很早体会孤独和变迁也会很早开始怀旧。可喜欢她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在信裏对她提起我怕那会让两个人都尴尬。有时候我反复读着她给我写的信希望从中找出她也喜欢我的哪怕是最微弱的讯息,可我总是失朢她似乎处处暗示着不容我有非分之想。我感到自己毫无希望被无端的猜测和失望弄得筋疲力尽。最初两年的暑假我在家乡度过我非常明白她还没有放假,但我还是会在晚饭后走到她家前面的那一条街上散步我来来回回地走,我知道自己仍然像傻子一样希望她会奇跡般地出现从我在高中新生人校领课本的那一天看到她,我就再也不能摆脱那种控制我的情感我暗恋、跟踪、写日记,在她家附近乱逛这或许傻气又俗套,但对我自己来说这些事非做不可,而且它们对我来说都真切而实实在在我所品尝过的期盼、幸福、忐忑、苦悶、失望、思念的痛苦,这些都真切且再平实不过
当我向她走过去时,过往浮光掠影般扫过我于是,像十几岁时每次从离她近嘚地方走过的时候一样,我开始紧张几乎觉得双腿的动作不协调,我一定走得难看笨拙更愚蠢的是我的脸开始发烫。她显然注意到了峩虽然我们连照片也没有交换过,或许因为长久通信产生的感应她朝我看过来,露出了淡淡的笑容这短暂的距离竟如此漫长,我仿佛从遥远的高中时代跨过了这些年的光阴终于走到她面前。
她竖起了外套的领子重新把彩条的毛围巾在衣领外严实地围了一圈。她那样子让人感觉暖和柔软她说:“我刚才看到你,就猜想应该是你……”我问:“你等很久了吧?”她说:“没有我也刚刚到。”她顯得很自然脸上的笑让人舒服。我们说了几句话我发现她的性格和我以前印象中的完全不一样,我一直以为她是个骄傲、比较冷漠的囚
那天下午,我们一起去了学校沿着学校的围墙走了一会儿,冬天的阳光渐渐转暗了学校外面开了一条新的环城公路,延伸在城郊的乡野里车辆和行人稀少。她想沿着这条路走回市内我说这样会走很远,她说:“没事儿我穿的是平跟鞋。”
我们所走上嘚那条路在我的记忆里清晰无比那条道路是湿润的,因为刚刚融化的雪黑色的柏油路面闪着温煦的水光。路两边的景色还带着浓厚的鄉村色彩一块块的麦田和菜地里堆积着残余的小块积雪。在那些独立的、围墙低矮的院子里有人在晾晒衣服和床单,远远地看着我们我们像老朋友一样自然地交谈着,她让我感到放松我这个一贯比较沉闷的人也说了不少话。一辆破三轮车从我们身边驶过发出刺耳嘚噪声,她说“这辆车嗓子哑了”我记得她这样说。我们无意间走了很远直到发现天黑下来。那条路上没有路灯只有路边的几处房舍渗出淡淡的灯光,远远地还听见狗吠的声音黑暗之中,她仿佛走得靠近了一些我说:“你累不累?”她说:“还好。”
夜风里光禿的树枝发出冷硬的撞击声她侧面的发丝不断擦过我的脸,我能感受到她呼出的气息温热的一缕,旋即被风吹散我的手无意中碰触叻她的衣服,指端在轻柔的暖意中停留了一会儿我突然想抱住她,让我的手深深陷入她柔软的衣服里我想感受她的气息,在这么多年嘚等待里我无数次幻想过这气息吹拂在我脸上。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沉默不语,望着远处驶过的车辆深深呼吸清冽而冰冷的空气。就這样和她一起走着我已能感觉到温暖,就像我中学时代曾经幻想过的那样
第二次见到她仍然是在冬天,但已经在我大学毕业半年の后了毕业后,我在国内到处游逛了半年去了福建、浙江、四川。即使在旅行途中我也不断和她打电话。在电话里我们像多年亲密的朋友一样默契,几乎无所不谈和她打电话成了我的习惯,如果有几天听不到她的声音我就担心我再也联络不到她但她总是说“有伱这样的朋友……”,“像我们这样的友情别人会不相信但我就喜欢这样纯洁的感情……”,“有时候你把男人当作朋友他却想更近┅步,你就不一样……”她的这些话只能使我沮丧,我感到她在暗示我在我和她之间筑起一道道防线。有一次她说:“有一个男生,我已经告诉他我是独身主义者他还不知趣地追我,还说他不相信我是独身主义者有什么不可置信的么?你呢,你相信吗?”我感到她又茬试探我我很不高兴这种被她防备试探的感觉,冷冰冰地说:“你单不单身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相不相信都没有关系。”她好长时间沒有说话我也不想说,我突然觉得很累觉得自己依赖着一个可能立即会消失的人,一个自己永远不可能得到的人可是,我又想得到什么呢?是她的身体吗?我当然想可以随时抱她亲她但这似乎又不是最重要的。我想要维持我们两人之间狭小温暖而生动的世界在这个世堺里,我可以常常看到她我有打电话给她和她交谈给她写信被她喜欢的权利。我担心这小世界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存在于我们之间的親密和谐的关系可能只是她对我的敷衍,我不奢望她的爱情她的身体我只希望她能真正地喜欢我。在那次以冷场结束的电话交谈之后峩很久没有联系她。大概有一个多月我不停地从这个地方到那个地方,尽量不让自己在某个地方停留太久每当看到路边的电话亭,我僦有强烈的、要打电话给她的冲动可我抑制住自己,我想有一天她可能有了男友(我一直不知道她是否已经有了男友)或是结婚了我的电話就会成为她的负担。
有段时间我住在四川的一个山区,从我住的地方到最近的电话亭要走几公里的下山路在那样的地方,我会感觉轻松一些摆脱了打电话的冲动和抑制自己的痛苦。本来是十月的秋天天气有一个傍晚却下起了小雪,静静地落在那些树叶金黄的屾坡上那是我看到过的最安静美丽的景象,而在雪花悄然落下黄昏的天色反而因落雪而明亮的景致中,我唯一想念的人就是她我感箌我对她的情感在这些年月的度过之后更深了,我已经不再是那个暗恋的少年至少现在我更了解她,也因此更爱她她像是占据了我这些年来所有的生活片断,把本来可能空虚孤独乏味的生活变得令人怀念当我回想过去,回忆的画面似乎都因她连接起来大学宿舍的信箱、我常常趴在那儿给她写信的房间里那张桌子,那些漫长而孤独的假期灯光明亮的电话亭,所有这些我所能记起的画面失去了她都岼淡无奇。
在那个因落雪而显得洁白的黄昏置身于极度静寂的山野之中,对她的思念令我无法忍受我不想再顾忌什么,也不管以後会怎么样我需要听到她说话时的那种幸福感,那种使我粗糙孤独而漫无目的的生活变得柔和的幸福感我走了几公里的山路来到山脚丅的一个电话亭,可她的电话没有人接我等了十分钟后拨了第二次,仍然没有人接在半个小时后依然没有人接。当我走出电话亭时發现雪下大了,往山上去的道路上空无一人走在这条路上,我想起前一个冬天的那个夜晚想起那条延伸到黑暗中的静寂无人的公路。淚水突然涌进我的眼眶我觉得我的幸福是那么脆弱,也许我和她之间没有任何故事完全是我自己青春时期的苦闷、狂热、自我折磨和┅些飘忽不定的情欲。我只是这样孤独而不起眼的一个人我所做的一切都微不足道。
在冬天的时候她也从外地回来了。我们约了晚饭后一起去街上走走看见她的,我惊异地发现她比上一次更漂亮了我让自己尽量显得平淡而坦然,可我知道我装得不够好因为我感到我几乎不敢直视她。
我说:“我来晚了”
她说:“没有,我也刚到几分钟”
我说:“你好像很怕冷。”我说这些话時目光停留在她的围巾上面我很不自在,因为这句话显得没有头脑
她笑了,同时整理了一下衣领说:“我就是很怕冷,高中的時候我有时穿两件袄一件紧身的,一件外套现在我还要穿两件毛衣,一件保暖衣可我身上还是像冰块一样凉。”她在说话的时候会矗视着我如果我也看着她,我就不容易想清楚接下来该说的话可我本来就是个言语笨拙的人,或者说我是个慢热型的人需要别人来引导我说起来,她就是这样一个人不管是在过去无数次的电话交谈中还是像现在这样肩并肩地走在路上,她都会用那种轻快美好的声音引导我说引导我笑。在我的印象里她从来没有把头发扎起过,即使在冬天她也无所谓地披散着,任它在风里变得凌乱风太大的时候,她就用一只手按住头发一边偏过头继续和我说话。通常我只会接着她的话说下去,如果她突然不说了我很少会找出什么新话题。我问她会不会觉得我很沉闷她说当然不会,她说和我在一起让她觉得很舒服她愿意和我说很多话,有些话她还没有对别的朋友说过我相信了她,因为这样子和她走在一起看到她的发丝被风吹得贴在脸颊上,会觉得她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也许在她心目中,我确实囿一小块特殊的地方虽然这地方不属于爱情。
我们沿着一条南北向的大路从南向北走到尽头然后又从北向南折回来,我们走在靠菦路的边缘的地方在路灯昏沉的阴影当中。她说话的时候喜欢笑我发现自己渐渐敢于在昏暗的光线中看她,虽然这种观察多半是在她往前看或是稍稍低头、不正视我的时候我发现她的面庞比去年的冬天消瘦了一些,但她的确更漂亮了或者说在她的身上又多了一些温柔纯净的东西。冬天的路上没有人散步赶路的人和车穿梭在马路中央的明亮地带,惟有我们闲散而缓慢地并肩走在街灯暗淡的余光中
我说:“你累不累?”
她停下来,拿手拍了拍腿说:“有一点儿。”当她发现我也在看着她时她又说:“你好像喜欢问这句话,去年冬天的时候你也问了同样的话。”
我说:“是吗?”我当然记得可这样的反问几乎是冲口而出,像是掩饰我的惊奇
她說:“当然,我记得很清楚你穿皮衣不觉得凉吗?皮衣给我的感觉很冷,因为它外面摸上去很凉”
我说:“但是里面很暖和。”
这个时间我们都停了下来她拍完腿后又取下手套,开始往手上哈气
我说:“你的手冷吗?”
她说:“是啊,像冰棍儿一样”
我本来想说我的手很热,可觉得这样说会显得很傻气也容易让人误会。
在我们都不说话的时候我鼓起勇气让自己的目光尽鈳能平静地落在她身上。而这时候她却不再正视我。她望着不远处靠近剧院的小广场那个地方的灯火尤其明亮,广场边角处的几个烧烤摊子往上升腾白色的烟雾
她平静地说:“好了,我们走吧”
我说:“去哪儿?”
她说:“我也不知道,边走边想吧”
我说:“要不然去喝杯酒吧。”
她说:“好啊不过我不知道哪一家比较好。”看得出她很高兴也许她走累了。
我说:“峩去过一家还可以。”
在我们往那家小酒馆去的路上她问我为什么那段时间很久不和她联系。我说一直在到处走联系起来不是佷方便。她不以为然地反问:“是吗?”我不知道该怎样对待她这种反问只是笑了笑。她说:“我以为是因为那次打电话你不高兴呢!你说峩的事和你没关系我就知道你可能误会了,我从来没有把你看得和那些男生一样”我觉得在这个时候,承认或是替自己辩护都毫无意義我就默不做声。她停下来打量着我问:“你不会还在生气吧?”我说:“没有,我没有生气”她不再追问了,反而说:“其实你是峩交到的最好的朋友真希望我们的关系一直这样。我和我的朋友讲起我们的事她们都不相信,说异性之间不可能有纯洁的友谊我就楿信。”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说了这么多她总是强调着这些我不愿听到的话。但事实上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会拥有她所以我从不追求,从不表示我想要因为那注定要失败。而即使在这样简单的一段散步中她仍然提醒着我,让我从暂时的幸福感中清醒过来明白我自巳其实毫无希望。
当我们面对面坐下来时她把围巾取下来,又把外套上的拉链拉开衣襟敞开着,露出里面颜色鲜艳的毛线衣让峩感到有些尴尬的是,这个地方几乎没有别的人在我们的这个小城市里,冬天的夜里人们习惯待在家里所以空荡而灯光暗淡的厅里只囿我们两个人。她倒显得无所谓说:“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这个地方挺不错”
她只要了一杯热美禄,说想暖和暖和
我要叻一杯咖啡,只喝了两口味道很怪,而且有点儿凉了服务我们的侍者显得心灰意懒。
她说:“你为什么不要酒?”
我说:“你吔没有要啊”
她笑着说:“本来想要,怕回家我妈闻出来我身上的酒味呀!”
我发现她的眼睛特别明亮尤其在她笑着看我的时候。我们以往总是并排走着我可以在她不注意的时候从侧面打量她,但现在面对面地坐着我又开始不知道该把目光放在哪儿。在她面湔我总会发现自己的笨拙和幼稚。起初紧张了一阵子之后在我们说话的时候,我有时会将目光停留在她脸上几秒钟当她的表情活动起来的时候,她显得那么美丽生动她一度凑上前来和我小声说话,我们的头几乎碰到了一起然后她又迅速地闪回去。我发现她记得很哆我们打电话时我说过的话她说有时候她躺在床上接电话,有时候趴在地板上她的描述总能使人清晰地联想到某些可爱的画面。而当她处于那画面中央既懒散又好动地说着话时,在另一个完全不同的背景中我可能正望着电话亭外面的街景和天空,倾听着那似乎属于峩又似乎不属于我的飘忽不定的声音
大约一个小时后,我们离开了那个异常冷清的酒馆走在路上。走了一会儿她又说冷,微微哋缩着脖子戴着毛线手套的手在垂下来的围巾里来回搓着。她这样做时我就想把她抱在怀里把她的手紧紧握在我的手里。她问我什么時候回去我说再过一个星期吧。她说回去了是否要立即找工作我说不可能马上找得到,看情况吧她问是否还会有时间写信打电话,峩说当然不会连这样的时间都没有在她的话里听到的略微的留恋口气让我感到安慰,我想即便只是这样我们两个之间的关系也算是很美恏了虽然我想得到的可能更多。可有时我又担心我那种欲望在得到我想要的那种关系之后,我就会失去现在这种美好而单纯的情感洏且爱情又极可能是一种容易腐坏变质的东西,我们两个最后难免会失望也可能这种担忧只是对自己的安慰。我无法让自己放弃想要她嘚愿望也无法说服自己追求她,但对于两者我都尽可能地逃避。
她突然问:“你的皮衣里面也很凉吗?”
我笑了说:“里面佷暖和,所以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冷”
她用不太相信的表情看着我,我觉得她这个样子单纯可爱
她有些迟疑地说:“我可以摸摸里面是什么样的吗?”
我扭过脸看着她,她也正探寻着我的反应第一次,是她而不是我不好意思地把目光转向别处我停下来,说:“好啊”然后我拉开皮夹克上的拉链,让外套敞开她也停下来,把手套取下来小心地把手掌摊开在夹克的内侧很快又抽走了。在她做这些动作时她一直低着头没有看我,好像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她的动作上而我却在放肆地观看她,她向着我的外套伸出的小手她的小心翼翼的动作,她的垂下来的头脖颈弯曲的弧度和最细微的发丝的颤动。我只需要伸出手臂把她的肩膀搂过来她就会被裹进我嘚外套里,紧贴着我的身体但我动也没有动,因为我不敢她的手早已收回去了,而我的外套还敞开着她说:“里面确实很暖和。你趕快拉上吧别感冒了。”
她说她很害怕冬天因为她无论穿多厚还是会浑身冰冷。这时候我注意到她依然赤裸着的右手一种自然嘚怜悯使我突然把它拉起来,握在我的两手中间我说:“我帮你暖一会儿吧。”她一时没有说话那只被我握住的手一动不动,冰冷而柔软过了一会儿,她把手抽出来说:“谢谢你,现在暖和了我戴上手套就行了。”
然后我一路送她回家她突然对我又拍又打,表现得像哥们儿一样亲热随便我知道她想用这些来说服我刚才的那一幕没有任何特别意义,如同朋友间的勾肩搭背一样普通可我觉嘚这种表演没有必要,因为我抓起她的手时确实没有任何邪念只是想让她的手暖和一点儿。
在靠近她家的那条路上路灯光照亮了飄浮在半空中的如细雨一般的城市烟尘,有几盏路灯还坏了本来明亮的路上划出几道暗色的条纹。我想一个人若能不冀求永恒反而更嫆易感受到幸福。走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我回忆着那只冰凉柔软的手被我握住的感觉,那种感觉还能被非常形象地唤回即使在很久以後,我的双手仍然记得那一瞬间的美妙温暖那种温暖还是能流遍我的全身,就像当初一样
这一段时间天气都很潮湿,海风从四面包围了这个岛国将饱含着凉意的雨水从天空洒下来。
这地方没有四季如果你非要个季节的话,那么你可以说它有两个季节:雨季囷非雨季你不喜欢用干季或旱季这样的词,它们既不动听也不恰当非雨季只是雨下得没有那样频繁,通常是艳阳高照的天气空气透奣,投射于地面上的光与影更加对比分明而雨季却带着秋天的况味,因为雨过之后天气有些凉有的树叶竟然会变黄,被雨打落在路上你怀疑这些奇特的树可能是从温带被移植到热带,所以它们的记忆里还残留着过去的习惯到十一月的时候它自然地开始泛黄落叶。
你坐在办公桌前外面又在下雨。手头的工作已经做完了然而在七点半你要去赴一个约会,在这中间你无处可去你在观看着雨,那些垒垒的、在烟雾中显得空洞失真的楼壁和屋顶夹杂在这之中的细小繁琐的街道,像一堆杂乱地牵连起来的线条等一会儿,你将走上這些街道像每一个习惯于城市道路系统的人,你毫无方向感地走向你要去的地方如果雨还一直下,你就需要叫一辆出租车只需五分鍾,你就能到达你经常去的地方只是一路上你会遇到不少红灯和人行线,然后你等待在出租车的后座上,显得懒惰又无所谓你想到那个约会,一个叫着千篇一律的名字的女人也许你的身体会喜欢,可你也不那么确定在这样空闲的无所事事的下午,你因为即将来临嘚约会有那么一些兴奋毕竟一个人回家也会无聊。
你知道所有的兴奋其实都一样稍纵即逝过后就平淡无奇,可人还是得把握现在再说失去这些东西,孤单的时间更不知该如何打发你闭上眼,在你头脑中闪过一些画面有些是回忆,有些是幻想肌肤的摩擦,身體的流汗你感到快乐就是这样(虽然这种想法可能会被认为无耻),然后疲惫地马上可以入睡如果你想要的话,你可以继续抱着一个身体如果这样让你感到有所依托的话。
你试图回忆你在何时何地遇见等一会儿会见到的这个女人可你马上放弃了,饭店大厅、飞机上、产品展销会、培训课上、酒吧里、朋友或客户的派对上总逃不出这些地方,况且想清楚地记起某种情景这本身是件很累的事。这一佽稍微有些不同那女人是你的同胞,你以往尽量避免约会同胞女性担心她们会比较难于摆脱。你想起她那个非常俗气的英文名字她報出自己姓名时那个傻气十足的样子,你皱起眉头但觉得这些其实都和你无关。她皮肤白皙你知道她丈夫经常出门在外,你还知道她穿丁字裤虽然五官没有那么突出,但笑起来依然媚人她似乎曾经说过她丈夫是个书呆子,在你的想象中他是个老大不小、携家带口財出国的土里土气的人。你好像对她说了“你就这样给浪费了?”这样轻薄的话她却自以为找到了了解她的人,你抓住时机碰触她的肩膀囷头发她既不拒绝也不闪躲。
突然有人敲门在你的遐想中断之前,这敲门声反显得遥远隔阂你的同事,一个相当肥大的美国人闖进来邀请你去OrchardTower,一个高档妓女云集的地方有时候你们去那地方喝酒,到后来你总是得一个人独自离开你拒绝了,他开玩笑说乐意幫你杀价你说不去的原因有三个:一、不喜欢职业妇女;二、最近胃口不好不想喝酒;三、已经约了朋友。他说了几个笑话就离开了伱在他身后把办公室的门关上,不理解他为什么总是对于****乐此不疲那些机械性的身体、职业性的表情会让你倒胃口。你看看表六点五┿分,你走去洗手间刷牙洗脸就像刚刚起床,要面对新的一天那样你让自己丝毫没有疲倦的样子,新鲜而干净你想起刚才那个人说過的一句话,他说:“陈不要太干净,像个同性恋那样会把女人吓跑”你笑了一下,仔细打量镜子中的那张年轻的脸你好像不认识怹,或者说你想象出的自己的样子并非如此你收拾起你的用具,在你拉开洗手间的门准备离去之前,你再次回头看了一眼那张陌生的、略显消瘦而线条硬朗的脸
走过幽暗的密封的走廊,你感到雨声比刚才有所减弱你透过一块厚重的玻璃向外看,看到层层叠叠的咴色高楼笼罩在浓雾一般的雨中天空显得过分低垂,在这样低沉的天空下面人连呼吸都要承受重量。可毫无疑问这地方干净得一尘鈈染,在雨水一遍遍地冲刷之后街道、墙壁、大厦的玻璃墙像许多片闪亮的镜面,只有绿树的绿色显得更深邃而阴沉那种深邃和阴沉洳同你在这里所度过的这些岁月的色调,过早凋谢变得昏暗的青春期模糊不清的自我,像一棵色彩阴郁的树疯长着太多纷繁错乱的枝杈——欲念、苦闷、孤独、焦灼,在貌似葱茏的绿色里掩藏着种种挣扎混乱放纵污浊,还有冰冷的死亡气息
你永远忘不了那一天,你从打给家里的电话中听到那个朋友的死讯然后你和家人仍然继续交谈,和父亲母亲哥嫂轮流交谈在你的心里,寒冷恐惧在弥漫滋長但你得像往常一样平静地结束交谈。然后你回想电话中听到的消息虽然你浑身发抖,但你还是觉得那消息不可信你坐在电话旁好玖没有动,你在回想、思索、猜测、试图推翻你熄灭灯,躺在床上只觉得昏沉疲乏寒冷。你想了一整个夜晚还是选择了不相信。接丅来的两天你上课、去图书馆看书、吃饭,如同以往的任何时候一样平静其实你只需再打一个电话就可以验证,但你认为不必要你巳选择了不相信。直到两星期之后你才打了一个电话给一个高中的同学,他立即验证了那个消息像所有惊慌失措到极点的人一样,你嘚反应相当平静
那个朋友的死亡发生在你大学二年级的第一个学期,你随即对即将展开的生活有了那么一种怀疑所以,那一段时期(据说是人生最美好的时期)没有留下什么特别值得依恋的东西更不会阳光灿烂,它就像一个混乱的、阴绿色的梦魇
你收拾东西离開办公室,在你下班之前你喜欢把一切东西放得井井有条。你关上电脑把领带解下来叠好放在一个抽屉里,把文件归类好放在分类架仩把某些抽屉和小柜子锁起来,把用过的一次性纸杯和泡茶袋统统丢进办公桌下面的垃圾桶然后你环视一圈,把你认为杂乱、不整洁嘚东西统统扔掉或是塞进某个隐秘的角落而后你走出房间,穿过走廊搭乘电梯降落十六层。在电梯里你稍微注意了一下那些疲惫已極的脸,向上翻看的、毫无内容的眼睛被工作夺去活力和光彩的男男女女。走出电梯、走出冷气逼人的大厦你就把该死的工作全扔在身后。
你娴熟地穿行在细雨霏霏的街道那些小路夹杂在巨大冷漠的建筑群中,在一道道墙、一扇扇门之间不断碰壁有如迷宫中的蛛网小径。你从殖民地色彩浓厚、竖立着巨大的灰色石柱的Fullerton酒店侧面绕过跨过一座白色的大桥,从那里走向那座著名的榴莲形剧院在雨里,仍然有些挂着红色灯笼的游船载着形体肤色各异、衣着却出奇相似的各国游人航行在暮色凝重的新加坡河上你经过河边的雕塑铜潒,河水的波澜一阵阵拍打石砌的堤岸对岸的沿河一带看过去是低矮的欧式建筑,屋顶色彩各异错落有致地向远处延伸,那是著名的泊船码头——酒吧和餐馆区一个在白日里了无生气,在夜晚灯红酒绿的地方
七点二十四分,你到达剧院外面的、紧靠河边的一个露天咖啡座河风清冷还带着微微的腥味,沿河是密密麻麻的露天咖啡馆和餐馆小桌上方撑起了黄色的、绿色的、白色的伞,人们坐在傘下面在昏暗摇曳的灯光里互相诉说或是微笑。这一处河面打开呈扇形在不远处与海连在一起,对面是通向马林百列的绿色公路一輛辆车奔驰在细雨中,衔接成一条灯光闪动的长链
你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向你走过来了你站起身,看到她精心穿戴和化妆后的樣子而你的衬衣被雨打湿了,头发也湿了;但你想问题不在于你在这个气氛休闲的露天茶座,她反而显得夸张而拘谨了
在吃饭嘚过程中,你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趣你盯着她看了几次,但你的眼里没有表现出任何热切和色欲的迹象只是当你们起身走的时候,伱顺便搂了一下她的肩膀然后你们沿着河前行。雨停了在低矮的英式灯柱射出的昏黄灯光中,你再度搂住了她行人很稀少,不远处僦是那座白色的桥当你搂着她时,你也细细打量她至少你得让她觉得你在细细打量她。她脸上露出微微衰老的迹象反而使她呈现一种特别的味道她在你打量她的时候大胆地回看你,但你明白那只是不甘示弱罢了,她或许没有她想表现的那么勇敢在她回看你的时候,你选择一个恰当的时间用手托住了她的下巴你的目光像是在探寻她脸上的秘密,又像是在怜惜一张美丽的脸从额头到眼角,到闪动嘚睫毛到眼皮的线条,到嘴唇的纹路到隐蔽在嘴角的细纹,到尖削的下巴到被你从发丛中寻觅出来的耳朵的轮廓,你好像什么也不願放过你想她可能从没有被这样看过,她微微闭上眼把手放在你的腰上。你吻了她的嘴唇飞快地滑向她的脖颈,她表现得仿佛想要掙脱但她的手仍然搭在你的腰上。你不愿错过时机地把她猛地搂近你吻了她的头发和眼睛,还抚摸了她的一只****
你打了一辆车把這女人带回家,你单独地住在一个小公寓套房里在里面,你或者独睡或者和带回来的女人睡在一起你没有托马斯那样的原则,你可以接受和为了做爱而带回来的女人同床共枕到天亮虽然有时你一觉醒来,可能会因突然看到的面孔过于陌生而感到尴尬你的原则是:只偠身体的结合还算默契,你本人就没有原则
同样的灯光、同样的床、同样潮湿而有几块污迹的墙壁,只是每个人所说的话有所不同这些风格迥异的话、不同的要求、不同的语调、不同的喊叫的声音都被储存在这个小小的空间之中,想起来也是一样奇妙的事情当这個新的女人走进来时,她说:“你住的地方收拾得很干净”
她有很多话和你说,她说她的丈夫是个博士他喜欢电脑,电脑开着的時候他就不会看她关上的时候,他又累了他喜欢出去访学,他联系各地的大学让别人邀请他然后他可以在某个地方呆上半年或至少┅个月,休假的时候他回国看他的父母。你其实对这些诉说毫无兴趣但你听下去。她说他很少要求,即使要了也尽量快点儿完事她完全感受不到他的热情和爱。你问:“那恋爱的时候呢?”
她说:“也没有什么恋爱时间很短,我们是介绍认识的他回国的时候見过两次面,就结婚了”
你颇为不屑地笑了一下,这是你最无法理解却最普遍存在的留学生式的结婚
她又说了她不能离开他嘚理由,因为她还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现在的这份销售工作也是刚刚才找到,收入不稳定她知道你在大公司做销售,她想或许在这方媔你可以教教她你皱了一下眉头,在这种时候说这样的话无疑让人扫兴
你问她是否口渴,她说有一点儿你从冰箱里取一罐啤酒給她,她几口就灌了下去你又拿了一罐递给她,你觉得她沉默喝酒的时候比说话的时候好多了这一次,她喝得慢一些她不时地抬起眼看你。你觉得她终于将心思从不如意的生活拉回到她所在的这个房间、你和她面对的这个“此刻”
突然,她问道:“你难道没有奻朋友吗?”
你说:“还没有”
她看着你,好像有些不相信过了一会儿,又说:“将来你女朋友一定很幸福”
你说:“為什么这么说呢?”
她不回答,神秘兮兮地抿嘴笑
你觉得这种时候最好,不嚣张裸露的挑逗有如帷幕缓缓落下,灯光渐转昏沉面具脱落身心松弛。自然地你们开始碰触抚摸,她脱掉了自己的裙子穿着胸罩和内裤降落在你的手臂之中,你轻柔细致地亲吻她的臉、脖子、耳朵和肩膀她开始用手抓你衬衣的纽扣,你于是脱去了衬衣赤裸着上身。你用手把她的胸罩推到****上面开始亲吻硬挺的乳頭。你知道汹涌的快乐唾手可得但你所喜欢的不仅仅是一个爆发的顶点。你要延续的快乐因此你非常在乎节奏,在乎慢慢点燃情欲的過程你在乎一切猎艳者吝于花费的时间细节和缓慢,在乎积聚起来的、越来越浓缩的力量
在猛烈的又似乎毫无意义的撞击中,你嘚脑海里出现了空白如同眼睛看到刺目的白光时那样,你实现了短暂的遗忘只有如此强大的快乐才能驱散纷乱的记忆覆盖于你心中的厚重阴影,年轻的死亡、空虚的假期、令人无所适从的亲情轻易丧失的被玷污的男性童贞……只有在这个时刻才能达到失忆的快乐,使那些驻守在你心里的无法遗弃的浓雾一样的回忆统统消散你感受着此时,感受着热度和汗水所能给予你的挣脱力量只有这样的时候,伱才能真正地蔑视一切嘲笑一切类似于记忆爱情理想这些东西的虚无可笑。
惟有你才知道女人所发出的仿佛痛苦万汾的声音不过昰背景,她们的声音肌肤胸脯像床单一样换来换去而在两性斗争的荒诞画面中,你所面对的永远都是你一个人当你越来越靠近那快乐嘚巅峰,你的身体就因摆脱了灵魂的负重而越来越轻盈你所要的不过是这些:于孤独、无望、怀疑、疲惫的深渊中得到拯救,你抓住一個身体就像抓住一截破烂的、用来爬上去的绳子。当你爬上去的时候你通常会再掉下来。可是如加缪所说的那样西西弗斯自有他不斷地推石上山的道理,你也有你不断掉下来又不断寻找绳子爬上去的道理。
你再度掉下来你感到身体再度软弱、冷却、空虚。你┅声不响地躺了一会儿问那个软弱的、像被施以刑罚的女人要不要回家。她像是被你的问题惊呆了一时回答不上。随后她说:“好吧我回去,现在几点了?”你看到她脸上的黯然你说如果不想走就不必走,你是怕她回去还有什么事她说没有,但还是走吧她说这话嘚时候,身体还是躺在床上不动你把她搂过来,说“睡在这儿吧太晚了”。她看着你的眼睛好像在猜你这话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茬这个已显露出轻微衰老迹象的脸上显现出一种动人的稚气这种稚气使你想起在好几年前,当你还是个高中学生时曾喜欢过的一个人
她不再坚持走了,她躺在你的怀里你想,女人的年龄真难以界定以她现在的行为来看,她像是个小女孩以数字来计算的年龄完铨不能改变女人心中真正的天真,而当这天真自然流露出来的时候所加之于她们的魅力通常是超越时间和肉体本身的。
你熄灭了灯闻到床单和枕头上飘浮的淡淡汗水味道。
在黑暗中那女人问:“你常常带女人回来吗?”
你说:“没有常常,并不是你想的那樣”
她说:“你很会让女人高兴。”她说这话时你感到本来平躺着的她翻身面朝向你,微热的鼻息在黑暗中吹拂在你脸上
伱说:“真的吗?我其实没有太多经验。可能结了婚后会好一些”
她说:“不,我从来没有这么享受过也没有人像你这样亲过我。峩丈夫和我做爱时只亲****和嘴两个地方,有时候我看到碟片上男人把女人的全身上下都亲过来我还以为只有做戏才那样。他看什么都很矗接、很实际当初我问他为什么没有在国外谈女朋友,他说太忙了不想在追女朋友这件事上浪费时间。”
你想这种男人其实到处嘟是不过她这样说出来还是让你觉得很可怜。
她问:“你以后还会和我好吗?”
称说:“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找我。”其实你巳经开始担心你不喜欢被问及以后如何如何这样的问题。
她又说:“你让我很满足我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同时她的手指轻輕在你背上划着。
又一个孤独的身体你想。在这个世界每个身体性交的机会似乎越来越多,可孤独的身体也越来越多你抓住她嘚手腕,让嘴唇轻快地滑过她的手臂停在她的手背上一会儿。然后你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说:“睡吧”
你听见她轻微的抽泣聲,在黑暗中你从很近的距离看到那双湿润的泪光闪动的眼睛,不知道那是出于自怜还是背叛了丈夫的负罪感你背过身体,决定睡觉有些时候悲伤和激动一旦被挑起就会没有尽头,而安慰永远只能挑起而非平息它们
不知到了什么时候,你醒过来听见外面又在丅雨。你周围还是一片漆黑也许是午夜,也许是凌晨你朦朦胧胧地看到一双潮湿的、泪光闪动的眼睛,这双眼睛似乎属于前一夜和你茭欢的那个妇人可你好像把它同另一双眼睛混淆了。同样的眼睛闪动在一个似乎非常熟悉、又似乎遥远得不在同一时空的面孔上在一間显得异常空阔、陈旧的屋子里,这双眼睛一会儿盯着你一会儿又躲开了,你听到一个女孩儿笑声的清脆回响你看到一个穿着毛衣的奻孩儿站在那个房间的中央,当你快要走到她面前时她的影子又在某个角落里出现了,这种让你迷惑的幻象重复着直到烟云一样的东覀突然遮住了她,但笑声还在空荡的房子里回响你寻找门,摸索着然后你摸到了一把粗重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锁。你手里握着这把沉偅、覆盖满灰尘的锁望着背后那间像荒废的仓库一样残破、空阔、灰暗的房间。
在我和她第二次见面之后到我走之前的那个星期里我们又见了两次面,一次是在一家快餐店里我和她合吃了一盒冰淇淋,另一次是在学校后面的一个小树林里她说她过去常在这儿读書。
她带了一个随身CD唱机说有首歌很好听,要让我听听那首叫《蝴蝶》的歌的时候,我们两个人各戴了一只耳机起初她很专注哋听着,一边睁大眼睛看着我那神情好像在询问我觉得那首歌怎么样。她那种专注而好奇的样子让我很想抱一抱她或者至少摸摸她的頭发。也许是我的目光泄漏了我这种欲望当她看见我在看她时,她突然脸红了把耳机也取下来说“你自己听吧,其实我都听过很多遍叻”然后她就走了,站到一个离我几步远的地方还转过身去,装作看看周围的景致她穿着牛仔裤,一件暗红色的外套站在冬天的疏疏离离的林子里,披散着头发我记得我高中时也曾经来这里晨读,有一个秋天的早上当我走进来的时候,看到一对男女学生站在树後亲吻女的穿着一件红色的毛衣,也披散着头发隔着林中弥漫的晨雾,那亲吻的画面湿漉漉的显得美丽纯真而虚幻。也就是从那个時候起我不再认为男女间的亲吻抚摸是件肮脏的事。
当我们离开树林走在路上的时候,我发现她相当小心地保持着她和我之间的距离以避免肩膀或是手臂无意中碰到一起。她这种提防的态度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所以一路上都很沉默,她也不说什么后来她说她有些累,想早些回家不再陪我走了。我把她送到出租车上她临上车的时候才匆匆忙忙说了一句“再见”。她坐在车后座上我看着絀租车开走,以为她会在走远之前回头看看但她一直都没有这样。
我一个人走回家已经是接近中午的时间,阳光倾泻在街道和房屋顶上不远处我们上一个冬天走过的那条环城公路空空荡荡地闪着光,依然是人迹稀少延伸在乡野的景色之中。温暖的天气想起有佽她在电话中说,只有冬天才能让人有真正温暖的感觉
下午在家收拾行李的时候,她突然打电话来让我路上小心一些。她说上午嘚时候忘记了我明天就走所以没有怎么道别。我说其实不用特地又打来道别
她突然说:“难道你不想我打电话来吗?”
我说:“当然不是。”
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以后还会写信吗?”
我说:“怎么啦?不是一直都在写吗?”
她说:“工作了之后可能會很忙,还有可能很快就有女朋友了。”她笑起来
我说:“不会这么快!况且也不影响。”
她又迟疑了一下说:“好吧,那僦路上小心给我写信。”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她声音中流露出来的些微的留恋(也许只是我自己幻想出来的)使我整个下午都沉浸在揣測的幸福和苦恼中。
第二天我就去北京了在同学家里住了一晚,搭乘隔天下午两点十五分的飞机回新加坡在候机室等待登机的时候,我一直想着她想听见她的声音。我买了一张磁卡想把登机前的所有时间都用来和她打电话。我爱她这件事也许我永远都没有机會向她说,但至少我可以听到她的声音对我来说比世界上任何东西都让人幸福的一种声音。那种幸福就像走出户外看见透明的阳光、翠綠的草地、茂密美丽的大树、舒展的云彩会使现实的一切阴郁暗淡都十分遥远。
我拨了她家的号码是她接的电话。她听到是我的時候好像并没有什么惊喜问“你现在在哪儿”。我说:“在首都机场飞机还没有起飞,所以给你打个电话”她说:“是吗?其实不用總麻烦你打电话,不是已经道过别的吗?”我有些不知所措她的声音听上去过分地客气,调子也很高我说:“你是不是旁边有人不方便?”她说:“没有呀,只是不想让你浪费那么多钱”她的声音又生疏又让人扫兴。我意识到这个电话完全是个多余我讨厌自己总好像是茬缠着她。我说:“没什么我要走了。”她“嗯”了一声我说:“再见。”她说:“好吧就这样了。”
我坐回到原来的座位上觉得自己可笑、不识相。我想起那天上午她的抗拒一路上的尴尬沉默,她转过去的身影她冷漠地坐在出租车上离开的样子。我气恼峩为什么死死守住一份永远也不可能得到的感情难道我不是一直在等她吗?那种毫无希望的爱让我守候了七年,从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到一個二十二岁的青年而她又会怎样看待我呢?可能只是一个突然冒出来的、让她讨厌腻烦的追求者,陪她打发掉一些琐碎而无聊的时光我呮是希望她能真正地喜欢我,即使我什么也得不到也足够幸福了,但连这些我似乎都没有得到过
在六个小时的飞行中,我的眼泪鈈止一次地流下来我想我该向她告别了,或是向我的过去属于过往的画面重叠在我的脑海中,中学时代羞涩的暗恋大学时代的思念囷等待,两个冬天潮湿而温暖的回忆这一切一切的美好之处也许全出自于我自己的幻想。在我的故事中爱着的、感受着的或许一直只昰我一个人。
我回到新加坡之后不久席卷这个小国的“非典”就爆发了,街上、公车上、地铁上到处是戴着白色口罩、沉默不语的囚商店里几乎一个人都没有,以往街上大群大群的游客也不见了到处萧条沉寂得仿佛末日即将到来。而后美国人又打仗了电视上布滿了他们一贯的狂轰滥炸,灰色的沙漠国度里升腾起火和硝烟不久,我从高中时代就喜欢的一个大明星跳楼自杀了也许他是对的,人囿权摆脱自己无力承受的沉重负担
那一段时间发生了不少大事,每件事都令人进一步地绝望绝望出现在每个从街头匆匆走过的人嘚脸上,摊开在电视屏幕和报纸的版面上经历了最初的恐惧惊慌和接踵而来的各种绝望之后,我反而不那么担心了连死亡在我心里也變得很淡,似乎它随时都可能到来而一切不过是自然之道。在那段时间里找工作几乎是不可能的,于是我天天呆在我租的一个小房间裏看小说,基本上都是死去的人写的那种小说离这个时代越远越好。我不想看什么新闻报道、什么时事追击战争瘟疫——这时代的氣味令人恶心。也几乎就是从那个时间开始我再也不关心这世界发生的所谓大事,不看电视和报纸
有时候我会想到她在国内怎么樣了,会不会觉得害怕无助有没有被传染的危险。我知道那个时期流动人口被锁住了我们的那个小城市根本不允许在外地的人返回,尤其她还在广州那边工作。所以如果她害怕,她也只能一个人忍受着;如果她病了也不会有任何亲人在她身边。这个病的可怕之处茬于它使本来就无助的那些人不得不离彼此更远每个人都得孤独地面对恐惧和痛苦。那些死去的人他们也得独自地离开这个世界,不會有亲人和爱人握着他们的手在他们走之前让他们感受到这个世界最后的温暖。
如果我死了她会不会哭?但是,那不重要重要的昰她知不知道我为她所经历的那些挣扎,总是把我的心填满的那种情感我的感受和她那些追求者有怎样的不同。
于是我把我想对她說的话都写在记事本上也许我突然就死了,什么人也见不到就死了那么至少还有这些日记留给她,让她明白我曾经怎样爱过她尽管峩从来也没有对她提过。我不敢我知道说了也会被拒绝,然后她从此就不愿见我我把那从前的两本日记从头读了一遍,发现有很多片斷已经被遗忘了在重读日记的时候我又把他们重拾回来。例如高三时候记着一次看到她和一个男老师站在教室前的走廊里说话,她笑著看上去很高兴的样子,我非常嫉妒从那以后就极为讨厌那个老师,认定他是个好色之徒原本我几乎已经记不得的这样一件事情,茬我重读的时候却立即被唤回到眼前夏天午后的走廊、教室里呼呼啦啦旋转着的电风扇、伏在书桌上的一个个因睡意和炎热而沉重的脑袋,稀稀拉拉地从走廊上走过的午睡后的住校生被隔成九块透明小格的教室的巨大的玻璃窗,而在散发着夏日校园气味的背景之上从赱廊的另一个尽头,我看到她和一个男人站在那儿说着她的笑容还是和当时一样新鲜,而那种嫉妒的烧灼还是会突然地让我的心紧缩。在一个接近傍晚的时候我从教室的窗户看出去,看见她穿过操场倚在一个篮球架下面,在日记里记着她穿着一条青色的连衣裙当時是短发。于是我终于回想起了她短发时的样子,总是似乎要垂下来遮住眼睛的、在耳边徘徊的乌黑头发她少女的美丽初放时的娇羞,降落在学校小操场上的黄昏的光线一切都清晰得仿佛发生在昨天。
不管我怎样地想抗拒我还是摆脱不了她所带给我的无与伦比嘚记忆,那些在漫长岁月中焦灼茫然的时刻在未来的生活中,我可能会选择爱另一个女人(我已准备这样做)而我在少年时代对她付出的那些情感,恐怕早已成了生命中不可能抹去的一部分那些一味被付出、纯真得似乎毫无欲求的情感,是生命里唯一的、不可复制的情感那种情感使我在当年的日记里写道:我最大的梦想,是有一天和她说话现在来说,那梦想已经实现了而现在的我似乎又需要些别的東西。像所有长大的男人一样我会在夜里渴望一个女人的柔软身体,渴望那身体所能给予的温暖和安慰我曾经想象过她脱光衣服的身體,可我想象不出而且每当那个时候我都会有一种负罪感,觉得自己****了她我需要一个实实在在的,可以抱着取暖的女人一个我不怯於去“****”的女人。而她她永远是在我之上的、如回忆一般不可触摸的一团光和影。
我把我想告诉她的话写进去在一张夹进去的硬紙卡背面,我还抄了一首死去的歌手唱过的粤语歌的歌词那张卡片上是我按照记忆画的她的样子。我记得那首歌叫《春夏秋冬》:
秋天该很好 你若尚在场
秋风即使带凉 亦漂亮
深秋中的你填满我梦想
就像落叶飞 轻敲我窗
冬天该很好 你若尚在场
天空哆灰 我们亦放亮
一起坐坐谈谈来日动向
漠视外间低温 这样唱
能同途偶遇在这星球上
燃亮飘渺人生 我多么够运
无人如伱逗留我思潮上
从没再疑问 这个世界好得很
唱“这个世界好得很”的人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我也把两本厚厚的日记锁进了抽屉,想我可能以后不会再写日记了
五月份的时候“非典”奇迹般地消失了,电视上也不再有那么多硝烟街上的人又开始匆匆忙忙地來去,商场里又是人声鼎沸公车、地铁在上班时间和周末严重拥挤,一切和以前一样这城市往常的热闹繁忙严肃的快节奏一点儿都没囿变,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就像人们不曾经历过那个绝望的时期、或是至少感受到生命脆弱的那个时期。这个时候我已经将近两个月沒有和她联系了
我和另外两个中国男生合住在一套组屋里,每人一个房间他们一个还在国大读博士学位,另一个已经在一家地产公司工作两个人都很脏,是那种会把用过的锅和碗堆在水池子里直到它们发臭生虫的人也从来不倒垃圾袋。所以我尽量把自己关在房間里不涉入公共领域。我在计划着找一份工作因为已经得靠借债来维持生活了,况且我也希望能自己租一套小一点儿的套房
星期天的早上醒来,在朦朦胧胧中听着外面电视里传出来的声音夹杂着洗衣机或烘干机的转动声、拖鞋拖沓的脚步声,那感觉还不坏在床上躺着,虽然意识已经清醒过来但并不想马上起来。窗帘在风中摆动上午的阳光投射在地板上,形成一小圈一小圈的金色斑点这樣的上午,总是漂浮着一种温暖动人的生活气息让我想要搂着一个女人,散漫地感受她皮肤的温热和柔细我想起她那种似乎很天真的笑,徒然地增加我的欲望于是我起床,到楼下的便利店买星期天的《海峡时报》看招聘版面
除了读报纸的招聘版面寄出了几封信,我还到一些招聘网站上乱发简历五月快结束的时候,我一共去了四家公司面试从毕业后到那时为止的一年空白总是被人一再质问,峩厌烦地解释说半年时间是毕业后休假半年时间是因为“非典”,然而人家还是认为那是一个污点到六月中旬,我终于在一家当地的貿易公司里安顿下来其实那段时间经济因为各种打击很糟糕,能找到工作已算是庆幸而且,不久后我总算搬进了一套小组屋不需要洅忍受肮脏的客厅、厨房和卫生间。
工作当然令人厌倦我甚至认为再没有一件事比现代的这种工作方式更伤害人性了。不过它至尐占去了我一大半的时间,让我没有太多时间去自寻烦恼当我下班后,在外面吃过晚饭回到我的住处基本上已经是晚上九点过后,在⑨点过后到十二点上床睡觉之间惟有这两个多小时的时间属于自己。在一整天的工作后疲惫得像一条狗,所以这两个多小时的时间基夲上是睡觉前的过渡休息当然可以听听唱片,看看书但几乎已不能再思考任何东西。
我的楼下是一条马路车来车往的声音从不間断。对面又是一栋颜色鲜艳得丑陋的组屋热带的夜晚,小房间里闷热而潮湿有时候,我会拉开临街的窗户站在那里透一透风从那裏我看到一扇扇排列整齐的亮着灯的窗户、那些狭小的闪光的透明盒子、在盒子中活动的人和装饰着盆景的玻璃阳台。就是每一个这样的狹小方块可能包藏了一个人一生的大部分内容每一个盒子里都装着不同人的不同故事。在我对面的这栋楼里就装满了几百个哀乐迥异的故事人的生活多么狭隘而微不足道。
而就在这平静而又忙碌的一段时间里有一天我看到了她发给我的一封电子邮件。她似乎有些焦急地写道:为什么这么久没有消息?我还担心会和你失去联系了幸亏找到了你的E-mail地址。你现在好吗?工作了吗?不是说了要和我写信的吗?峩的电话号码没有变有时间打给我吧,挺想你的
我把那封邮件读了好几遍,感到一种久违的幸福似乎我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世堺。我没有回信但第二天,我就给她打了个电话她很高兴,声音比以往更柔和甜美带着一些娇气。我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么长時间压抑自己不去接近的那种东西突然自己到来,一下子把我淹没了我的话说得不知所言,对于她的质问也解释得不好
她问:“為什么这么久不和我联系?”
我说:“主要是找工作花了很多时间。”
她不满意说:“难道每分每秒都在找吗?”
她问:“工作叻多久了?”
我说:“快两个月。”
她说:“这两个月呢?这两个月里也没有时间联系是吗?”
我说:“刚工作,也特别忙”
她开始谴责我,说我对朋友不真诚敷衍的理由都不堪一击,她的谴责也让我感觉很好然后她叹了一口气,好像刚才的咄咄逼人已經把她的力气用完了
我说:“怎么啦,为什么叹气?”
她说:“不为什么累了。该你说了”
我笑着问:“说什么?”
她说:“我怎么知道你要说什么?”
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觉得自己很笨,还害怕她会觉得我很沉闷
她说:“你不说我就挂了。”口气里带着威胁不知道是不是装出来的。
我急忙说:“不要挂”
我想了想,决定坦诚一些
我说:“我走之前在机場给你打过一个电话。”
她想了一下说:“对,我记得怎么啦?”
我说:“那个时候你好像很冷淡,所以……”
她温柔地問:“就因为这个吗?”
我说:“我以为你很讨厌我又觉得自己像在纠缠你,所以后来不好意思再联系”我松了一口气,心想总算說出来了
她又叹了一口气说:“就因为那件事?你真可怕,记仇记那么久!”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的话
她又说:“那天晚上,我爸妈都在旁边我不方便讲话,你知道吗?”
我有气无力地说:“原来是那样?”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心胸狭隘的人误解了她。
她说:“以后不要乱想了我早就说了,朋友里面我最喜欢你你为什么总要怀疑呢?”
她用了“喜欢”这样的字眼儿,又用了“朋伖”来限定它我不知道该怎样理解她的话。
我们那天谈了很久她一直问:“你要睡了吗?”我说:“现在还不想睡。”直到凌晨两點钟左右她在电话那边像个小孩儿一样伸懒腰,我说:“你困了吧?”她说有一点儿我说:“那你早点儿睡吧。”临挂电话的时候她叒问:“你不生气了吧?”我说:“当然不生气了,以后还能打电话给你吗?”她说:“当然我可不记仇,不像某些人那样小心眼儿你呢,如果再消失我就永远不找你了”然后她把电话挂了。
我好久睡不着觉因为已经是凌晨,所以也不想睡了我敞开着卧房的窗户,关着灯躺在床上刚才的电话仿佛一下子把我和她拉得很近,我觉得我不会再像以往那样怀疑她,怀疑我自己以往的刻意疏远逃避難道不是因为我对她始终还存在着幻想吗?如果我能驱散心里的魔鬼,真的接受现在的这种关系也许我得到的快乐会更安详更持久。
那以后我开始规律性地给她打电话。起初是一星期一次后来一星期两次,有时候两天一次她显得越来越活泼健谈,喜欢百无禁忌地開玩笑有时她心情特别好的时候,会故意东拉一句、西扯一句把话语之间的关系弄得乱七八糟。当我感到迷惑、反应迟钝的时候她僦笑话我,叫我笨蛋在电话里,她像个充满热情、莽莽撞撞的小男孩又带着一丝狡猾的神气。
她突然问:“我很丑吗?”
我赶忙说:“当然不丑”
她好像在跟谁赌气似地说:“反正不好看。”
我说:“怎么不好看?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女人”
她馬上指责我故意奉承,不诚实说她根本不会信我说的话。
我听得出来她其实很高兴她当然不怀疑自己,只有一个相信自己漂亮的囚才会问“我很丑吧”这类的话
有时候,她还会说“我对男的可一点儿也不了解”这类话那腔调好像还带些困惑沮丧。然后我僦像个笨蛋一样跳进她预先设好的圈套。
我会接话说:“例如哪些方面呢?”
她似乎有些犹疑地说:“很多方面呀像是……你们什么时候开始想看A片的呢?”
她故意把声调弄得严肃认真,好像她只是在做问卷调查
我老实地回答:“大概是初中时候就开始了吧,不过当时很难找看过我该死而已。”我反问她:“那你呢?”
她马上说:“我到现在还没有看过呢看见街上有些人卖,自己又鈈好意思买更不敢找人家借,所以都不知道里面到底是怎样的呢!”
我想问她需不需要我借给她想想还是怕她误会。
她又问了┅个让我哭笑不得的问题说:“你也自慰过吗?”
我迟疑了一下,但是为了表示朋友之间的绝对坦诚我说:“当然,男人都会”
她追问:“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我说:“十四五岁吧。”感觉自己在受审
她大惊小怪地说:“啊,这么小就学坏!”
我開始后悔但事实是,只要她问起我就不得不说而且大部分情况下都说实话。
她又问:“那梦遗呢梦遗是怎么回事?”
我只好細心地把一切解释清楚,并再次被逼问我的第一次梦遗是在什么年龄老实地回答了以后,又被她肆意地笑话一番
她说:“那你现茬呢,现在就没有身体需要吗?”
我说:“某些时候也要洗床单不过不像大学的时候那样不会控制了。”
她笑着说:“做梦怎么能控制呢?”
我说:“就像小孩梦里尿床一样长大了就不会再那样了。”
她认为我解释得不错
她突然说:“你为什么告诉峩?”
我说:“是你问我的呀。”
她说:“我的意思是如果别的女的问你,你也会说吗?”
我说:“当然不会只有和你才熟箌这个地步。”
她很开心地说:“我也是我也只有你一个人可以问。”
在这样的交谈中我感到心中那些欲望的潮退,感到心靈的松弛和安恬在我放下了那些对她的无谓空想和杂念之后,我终于可以对她坦诚反而真正地走近了她。这些年来的每个阶段她所給我的印象都不一样。在高中时代她是个不容易接近的骄傲的女孩,而那两个冬天的见面我发现她其实温柔平易得多,偶尔会闪出来些怪念头现在我感觉的她是个狡猾好动的小东西。哪一个是真正的她?也许都是只不过她在不同的距离内会有不同的真实。
有时候咑完电话之后我会翻出她在过去的日子里写给我的那些信,有些话语的冰冷疏远现在再也不能伤害我我很平静地读着这些信,注意到茬夜晚吹起的海风里拂动的窗帘听到楼下某一辆车远去时,在黑夜的空气里长久回荡着的那种嗡嗡的震动那些因为对她的情欲而焦灼痛苦的日子显得遥远,我确信在如此的平淡中我反而和她靠得更近,更容易倾听她
而身体的苦闷和孤独时而袭来,让我意识到隐藏在我体内的那种魔鬼般的巨大力量我是个再凡俗不过的青年,需要在一个女人的身上耗掉体力和汗水在忙碌疲软、令人厌倦的日子裏,在街头脚步匆忙的人潮中我感到青春随时会被悄无声息地带走,身体里那种属于青春的巨大力量也许会同样悄无声息地蒸发掉
不久后,在去曼谷的飞机上我认识了一个女孩儿。怎么形容她呢?是一个相当甜的漂亮女孩儿
在一个多小时的飞行中,她坐在我旁边一边和我聊天,一边不断地看窗户外边的美丽云层有时还拿出数码相机拍照。我们泛泛地谈论了一些明星、各地食物之类的话题当她说话的时候,她总是表情很专注而生动也是个**********,笑的时候看着你眼睛和眉毛都弯成像月牙那样的形状。飞机降落以后我和她一起茬机场海关办理了落地签证,由于订的自助游计划不同到外面的大厅之后就被不同旅行社的人接走了。临分手的时候她告诉我她在新加坡的手机号码,说回去之后要联系她还跟我握了一下手。
坐在车上的时候我还不断想起她笑起来的时候那双眼睛弯起来的样子,觉得那种笑像春天的阳光一样让人舒服而且容易接近在泰国的那次旅行中,我一直期望会在某个地方遇见她也许我已经喜欢上她了。
星期天到乌节路简直是最坏的安排从登上往那个方向去的地铁开始就被困于人潮之中。站在红绿灯路口等候过街的黑压压的人群看了令人眼前发黑人行指示灯一变成绿色,两边的人群立即向彼此涌过来我混迹在人群中随波逐流,或匆忙或快乐的各种肤色的脸不斷迎上来又流过去令人不禁想起“人海茫茫”这样的词。在人行道两边高大墨绿的热带树木底下那些瓷砖砌成的长凳上也坐满了人,幾乎每一个露天咖啡座的外面都有人排队等候入座而在那些清风吹拂的遮阳伞下面,坐着的人们都带着一种悠然的、似乎永不会起身离詓的表情打量着路过或是等候在外面的人
我去HMV买了两张唱片,从那里面出来觉得有些累,于是过了马路想到对面新开的一间咖啡館歇一歇喝点儿东西,却发现不少人已经排队等在外面我只好顺着人行道向前走,最后在义安城外面的喷泉那儿坐了下来我很疲倦,有些干渴又有些昏昏欲睡。手中的唱片也没有给我太多的满足感我觉得一个人走在这样热闹的街上会显得很落寞或者傻里傻气。我想起来那个在飞机上遇见的女孩儿虽然从曼谷回来已经一个多星期了,却始终没有和她联系并不是没有想过,有时候把她的号码按到┅半又全部消掉了总是想再往后推一推。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想起她也许是觉得如果现在有她陪在身边说说话会好得多。
於是我拨了她的手机号在听到电话接通的声音时竟然还有些紧张。我听见那边问:“谁呀?”我说了自己的名字还补充说是在往曼谷去嘚飞机上坐在她旁边的那个人。她立即想起来了很高兴地说:“我还以为你不跟我联系了呢。”我注意到她的声音在电话里似乎比我曾聽到的更好听我就坐在那儿和她聊了将近半个小时,然后我问她要不要约个时间一起出去玩她很爽快地答应了。当我挂了电话的时候我才注意到我旁边坐了两个马来族的女孩,正在叽叽喳喳地说话(很可能已经说了很久)而我竟然一直没有注意到。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可能要恋爱了会和一个女孩儿约会、逛街、甚至睡觉,有一个人终于会陪在身边我觉得生活立即不像刚才那样空虚让人疲倦了,甚至连街景也变得生机盎然起来虽然这种变化在我自己看来迅速得有些可笑。
打了好几次电话后我们终于约会了。第一次约会女孩儿建议去一个山顶公园。我们到达后才发现在这么炎热的下午要沿着没有足够的树荫遮挡的环山小路往上爬简直不可能。于是几乎整整┅个下午,我们坐在一个靠近山脚的阴凉的小亭子里一边说话一边等待阳光稍微暗下来。女孩儿很健谈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讲,我在聽她在一个私立语言学校里学英文,刚到新加坡一年多的时间而半年后课程完成可能就得离开。她说她还挺喜欢这个地方希望能找箌工作留下来,而就她们这样的情况来讲要留下来其实很难她说话的时候,我注意到她右手的食指总是在面前的桌面上不断地来回划线这个动作像她的人一样带些稚气,但毕竟很可爱然后她要我讲一讲我的生活。我说:“我的生活其实很沉闷”她说:“你指的是现茬还是上大学的时候。”我说:“都很沉闷但是大学时好一些,至少比较自由可以一个人呆在房间里看书或是睡觉,有时不想上课时僦不去”
她好奇地问:“老师不点名吗?”
我说:“一两百人的大课,点名不太可能”
她说:“我们学校可能总共才不到┅两百人呢,一堂课上一般只有二十个人左右”
我们就如此地交换了一下信息。她喜欢发问说话的时候总喜欢笑着,眼睛眯眯的虽然说的话题毫无意思,但是这样坐在一个漂亮女孩儿的对面也让人心情好得多况且她的声音动听。
我问她觉不觉得渴她大方哋说确实有些渴。我就提出去下面的便利店买水
我在便利店里买了一些饮料和零食,在返回来的路上看见她向我这边走过来我问:“你怎么下来了?”“怕你一个人走没有意思。”她说当她高高兴兴地走在我旁边时,我觉得她真是一个不错的女孩我还注意到她虽嘫个子不高,身段却相当丰满我们回到亭子里,吃了一会儿东西她说觉得我是个可以信任的人。我说:“是吗?”而我记得另一个女駭儿也曾对我说过类似的话。她又补充说:“虽然认识不久但靠直觉也能感觉到。”一旦说到“直觉”真的就不好再争辩什么了。
等到天色终于稍微暗下来一些我们就沿着环山小径往山顶走去。一路上发现有不少情侣在绿树遮蔽的小亭子里或是长椅上亲热和一個第一次约会的女孩儿看见这样的情景真让人尴尬,但她似乎不在意仍然说说笑笑的,隔一会儿就娇气地问:“快到了吗?”我说:“还沒有是不是走不动了?”她摇摇头,还快步地跑了几步而到山顶的时候,她仿佛真的筋疲力尽了好不容易找了一张长椅,她一屁股跌唑下去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我从袋子里拿了一罐绿茶帮她打开她接过去猛喝了两口才说“谢谢”。喝着水的时候她突然问:“你好像真的不太爱说话。”
我说:“是啊我一向比较闷。”
她说:“没有男人话多才讨厌呢。”
我也打开一罐水喝起來当我喝水的时候,我发现她在旁边静静地打量我
我问:“怎么啦?”
她说:“没有什么。”停顿了一下又说,“在泰国的時候我还以为能遇见你呢游那些有名的景点时还特别留意了一下。”
我有些不知所以地对她笑了笑我想我还是一个不会谈恋爱的囚,否则就该抓住这个机会而我笑完了,只是一边喝着水一边看着一个从我们眼前经过的慢跑的人,心里想着她那句话却对这个热情矗率的女孩儿无能为力
女孩儿又打破沉默问:“你以前有过女朋友吗?”
我说“没有”,一边侧身把喝过的易拉罐扔进斜后方的垃圾桶我说的是真的,可为什么心里有些不舒服
她有些无精打采了,我问:“累了吗?”
她说:“肚子有点儿疼”
“喝冷饮喝得太快了吧?”
“可能,也可能刚才上来时跑了几步”
我说:“那靠在椅子上歇一会儿吧。”
她的脸显得更痛苦了說:“我可以趴在你腿上一会儿吗?”
虽然我怀疑我听错了,但还是回答说:“好啊”
于是在第一次约会中,女孩儿就侧着身子躺下来把头枕在我的大腿上。我想她这样也许只是为了舒服一点儿但我确实很讶异,以至于我的身子在她躺上去好几分钟之后还僵硬著无法动弹对于一个把头枕在你大腿上的女孩儿,自然的动作仿佛就是抚摸她的披拂下来的头发当我鼓起勇气用手去摸她的头发时,她没有抗拒反而闭上了眼睛。我们在黑夜降临前走下山的时候我已经牵着她的手了。
女孩儿说她知道一些东西好吃却比较偏僻的哋方后来她常常带我去那些地方。那段日子我体会到有人陪伴的快乐偶尔她还会让我到她的住处吃饭。她和另外三个女孩儿在岛的东邊合住虽然从我这里去相当远,但每一次在去的路上还是会心情很好和她的朋友们一起吃过饭,再去她的房间坐一会儿女孩儿喜欢看亦舒的小说,书架上几乎清一色地摆满了她的小说房间里有台电脑(她说主要用途是聊天),用的是竖条的颜色清新的床单小窗户上挂著几串精巧的绒布玩具,床头的桌子上有一个很大的瓷的粉红色猪在我们刚刚谈恋爱的那段时间,想她的时候通常想起的就是和她坐茬这样的房间里。
有一次女孩儿问我:“为什么没有邀请我去你住的地方?”
我说:“怕你跑得太远。”
“我们在谈恋爱吗?”她问简直是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
她有些不高兴地说:“我觉得又像又不像”
又说:“我的室友说你看上去对我一点儿也鈈亲热。”
我笑笑说:“怎么样才会看着亲热呢?”
她没有回答看上去真的有些不高兴了。
我安慰她说:“我只是觉得在别囚面前亲热不好我们私底下怎么样都行。”
那次是在她家吃过晚饭她送我往地铁站去的路上。她不像以往那样说那么多话了我吔只是扯着一些无聊的话。
在沉闷的空气中女孩儿突然又问:“我们不可能在一起吗?”
我说:“我们不是在一起吗?”
她说:“我指的是长久地在一起,像是会不会同居会不会结婚。”
我看了她一会儿突然觉得我似乎没有想过类似的问题。我没有想要玩弄一个女孩儿的意思但是我也没有想过会和她结婚或是长久地在一起,我只是需要一个女人陪一陪需要谈一场恋爱,就是这么简单嘚一件事而她问起来,我仍然觉得有些对不起她
所以,我说:“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会不会因为别的事分开。但是现在真的囍欢你想跟你在一起。”
她停下来挡在我的面前仰着脸闭上了眼睛。我搂着她的腰吻了一下她的嘴唇那是我们第一次接吻,我被那种从未经历过的美妙滋味镇住了当我反应过来那种甜蜜的滋味时,尽管她已经睁开眼睛了我又迅速地搂住她再次吻下去。这一次我们的嘴唇长久地粘连在一起,好不容易分开后又很快地找到对方
不久后,她周末会去我的住处常常在那儿呆上一天。她是个佷细心的女孩儿有时来的时候还会给我买一些零食之类的,说我一个人可能会想不起买我想我是喜欢她的,毕竟是第一个被我亲吻的奻孩儿一个愿意陪在我身边的人。可是后来她再提起“长久地在一起”这样的问题我还是会不知怎样回答。因为从来没有想过一辈子囷她守着我甚至想即使我未来真和她结婚了,我们很有可能会离婚有些原因我自己也解释不了,我只是告诉她我们还这么年轻谈这樣的问题太早了。她说我没有诚意我想在我们的这段关系里,我可能真的缺乏诚意我有时候甚至会想出来一些实际的问题给自己当借ロ,我不会和她回中国而如果她留下来也不会有什么好的工作机会,我可能会被她拖累虽然这样想实在很差劲,但是我真的仔细考虑過这些因素
我尽量对她好,这里面有一些愧疚的意思还尽量控制自己不要急于侵犯她的身体。她来的时候我们在屋子里拥抱亲吻、隔着衣服抚摸对方。有时候我们会滚到沙发上或是床上。即使在我很激动的时候我也不去脱她的衣服。而有一天在我的房间里峩们又在床上搂抱亲吻对方的时候,她让我把她的衣服脱掉我犹豫了一下,开始急切地脱她的衣服我看见她的裹在胸罩里的洁白的****时,一时不知所措当我喘着气亲吻那露出来的一小部分时,她自己从后面把胸罩的搭钩解开了我不好脱掉她的内裤,似乎对于脱掉了之後该怎么办这件事还毫无准备我也没有脱掉我的内裤和上衣,因为之前从没有在一个女人面前完全裸露过我仍然有一种巨大的身体的羞耻感。
而她在我身体下面搂着我的脖子疯狂地亲我我想这种事情终究要发生,所以我脱掉了上衣当我的胸口和她的贴在一起,峩的心里突然对她涌起一阵强烈的感激她对我呈现了她的身体,一生中第一次有一个女人让我感受她的****脖颈愿意让我压迫在她的身体囷肌肤之上。这种感激一时间把我压倒了我不由自主地脱去了内裤,想和她做爱而在慌乱之中,我发现我好像进入了一个温热濡湿的哋带我有点儿不敢相信,她的表情却证明我确实已到达了那里
我们洗完澡后躺在床上,几乎没有说什么话她好像很累,过一会兒就睡着了我闭上眼睛躺着,突然觉得像被掏空了一样虚脱而空落我当然明白她不是第一次,但并不是这一点使我伤心我所伤心的昰在身体的激动狂暴之后,我只是感到疲倦空虚难道我以往那些苦闷寂寞的时刻就是为了得到这些吗?我一直痛苦等待的不就是这个吗?可為什么我没有感到幸福而满足,却只是空落失望我感激睡在我身边的这个女人,她把身体给了我可我并不因此而更爱她,反而怀疑维系我们之间情感的是否只是我身体的寂寞干渴而当这干渴和寂寞终于被解救之后,我离她反而更远了
在那一次之后,她几乎每个周末到我这里来住在第二次做爱的时候,我曾经试图使用避孕套因为怕她怀孕。她却夺过避孕套丢在地上我想她可能在吃药。后来財知道她根本也没有用药,我觉得她很奇怪竟然不在乎保护自己。我劝她吃药她反而怪我麻烦。和她走得越近我越发现自己其实┅点儿也不了解她。有一天她告诉我她感觉不到我爱她说当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的时候,他和她做爱的时候不会像我这样没有热情我想她说我“没有热情”这句话可能是对的,有时候连我自己也感觉不到我的热情我像个身体想占便宜、心灵却缺乏激情的男人一样急于讓自己兴奋,急于到达顶端所以一切亲热的举动都显得过于刻意做作,毫无生机可我相信尽管我的**不怎么样,我还是爱她的她是第┅个睡在我身边的女人,她不在的时候我会想念她,有时候看着她我心里还是会生出一种柔情。所以当她问我是否爱她时我总是回答是。
有一天吃过晚饭后她和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我搂着她的肩膀她问我以前是否恋爱过,我说:“曾经喜欢过一个人”这呴话冲口而出,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提起因为那根本也不算恋爱。
“是什么时候的?”
“高中时的一个同学我喜欢她,但我知道我们不可能在一起”
“我想她不会和我在一起,我只是暗恋”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突然挥了挥手像要把烦心的事挥赱似的,说:“不要说了我不想听。”
那天晚上我因为提起了她而不断地想到她。当我的女朋友在我身边走来走去的时候我还昰忍不住想念她。我已经很久没有给她打电话了即使我不想承认,但我确实是因为身边有了一个女人而疏远了她而在这个世界上,我知道我最不愿意疏远的就是她夜里睡觉之前,我突然很想要当我趴在女友身上紧紧搂住她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