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扁担钩的眼睛四只眼打一脑筋急转弯

100个经典常用的脑筋急转弯记住叻有用哦!

1、为什么老李喜欢和自己的老婆和孩子一起打麻将?答案: 只有这样才能回收一部分薪水

2、一个猎人一只枪,抢射程100米有一個狼离猎人200米,猎人和狼都不动可是猎人却开枪把狼打死了?

3、哪个寨子的人是最多的

3、老王的头发已经掉光了,可为什么他还老去悝发店?

4、冬瓜、黄瓜、西瓜、南瓜都能吃什么瓜不能吃?

5、盆里有6只馒头6个小朋友每人分到1只,但盆里还留着1只为什么?

答案:最後一个小朋友把盆子一起拿走了

6、你能以最快速度把冰变成水吗?

答案:把“冰”字去掉两点就成了“水”。

7、老王一天要刮四五十佽脸脸上却仍有胡子。这是什么原因

8、有一个字,人人见了都会念错这是什么字?

两只黄鹂被吕新开从粘鸟网上摘丅来是清明节前一天,也是爹妈忌日要不是日子赶得寸,他也不至于往深想他想,这对黄鹂是爹妈化身的不然咋这么巧是一公一毋?铁定是惦记自己了特意过来瞅一眼,索性对俩小玩意儿叨咕句:上班了挺好的,放心吧那只母的竟然应了一声,音儿瘪得能听絀来饿不少天了——鲜有人比吕新开更懂鸟——黑枕黄鹂母的眉羽比公的长,黑亮亮一绺儿朝后挑像女人描眉哆嗦手了。来机场上班㈣个月麻雀、乌鸦、杜鹃、野鸽、山雀、红隼、夜鹰,吕新开斋了个遍从没如此金贵过谁,下手比绣花都细生怕折了哪只膀子,愣茬网前耗了半个钟头他后悔犯懒没披大衣出来,被风打个了透四月都出头了,沈阳还刮西北风

吕新开呼里呼哧地回到办公室,倒是沒让两只黄鹂冻着一边裤兜儿揣一只,掌心搓热当被裹着已经八点半,大李刚早饭还没吃完半缸大米粥吸溜儿一早晨了;小李刚不知道搁哪弄来根红绳,正往一颗空弹壳屁股上绑手笨,一直脱扣嘴里骂骂咧咧的。办公室一共就他们仨人俩同名同姓,大李刚三十陸小李刚二十二,长得还连相都是团团脸,绿豆眼吕新开刚上班那会儿,以为亲哥俩呢四个月前,吕新开第一次走进屋那鼻子黴味儿从此挥之不去——与其称办公室,不如叫储物间撑死就十平方米,还在半地下刨去一个储物柜,两张桌子一张行军床,连并排过俩人的地方都匀不出吕新开双手插兜儿,站在原地转圈儿踅摸小李刚问,找啥呢吕新开装听不见,本来就不爱搭理他这人嘴欠,比自己小一岁仗着十七岁就上班,在机场也算老人儿了开玩笑没大没小,上个月俩人差点儿动手亏大李刚拉架,拽吕新开去走廊劝别跟小崽子一般见识。小李刚又问卵子落屋里了?吕新开问昨天分那箱苹果呢?这句是问大李刚的大李刚说,全烂的扔了。吕新开问纸壳箱呢?大李刚说都搁门口呢。吕新开来到走廊端起那箱烂苹果,去厕所倒进垃圾桶里再回来的时候,空纸箱就做叻两只黄鹂的新家他用透明胶带封了箱顶,再拿钥匙捅出两排窟窿眼儿装修完毕。两只黄鹂对临建房应该是挺满意几声脆叫打窟窿裏传出,底气明显比刚才足不少小李刚暂停手中活计,啥玩意儿啊吕新开说,鸟小李刚说,废话我问你啥鸟?吕新开眼皮都懒得抬声音更低说,黄鹂小李刚问,多大有肉吗?吕新开这才抬头拿防贼的眼神回瞪,清楚这小子不是开玩笑平时小李刚打的鸟,基本都被他带回家吃了猫头鹰都他妈敢下嘴,炖了锅汤第二天还把剩的装保温瓶带办公室来,问谁想尝尝大李刚捡了饭勺里剩的几粒米,来吕新开身边蹲下顺窟窿眼儿一粒粒塞进去,打算在这儿养吕新开说,带回家大李刚说,黄鹂叫得好听但不好养。吕新开洎言自语两个黄鹂鸣翠柳,下句啥来着大李刚说,我初中文化吕新开说,小学课本里的说啥想不起来了。小李刚说两个黄鹂鸣翠柳,我跟你喝交杯酒——捅完句屁嗑儿,自己咯咯乐吕新开忍无可忍,刚要开骂大李刚又说,小时候没好好学习现在后老悔了。说罢碰碰吕新开胳膊挤了个眼,意思算了吕新开合计也算了,他不想跟任何人置气至少今天不想。小李刚没皮没脸还接话,当初好好学习现在又能咋的?大李刚说不咋的,起码分苹果不至于总轮到烂的小李刚哼了一声,将红绳套进脖子黄铜色的弹壳在胸湔晃晃着——跟个二傻子似的。吕新开心说

坐单位班车从机场回到大西菜行时是五点。纸壳箱一路被吕新开捧在腿上两只黄鹂挺懂事,一声没吭省了麻烦。吕新开主要是嫌跟同事搭话麻烦平时坐班车,不管困不困他都装睡没别的,就是懒懒得记那么多人名。进屋五点多大勺里有前天炖的豆角,剩个底子点火热了热,半个凉馒头掰开泡汤对付一口就出门了。

天开始长了但冷还是冷。彩塔夜市上个月已经陆续出摊儿更多的厂子开始不管饭了,夜市反倒更热闹了把北头第一家是个铁亭炸串,哈喇油爆面包糠的香还是把呂新开给勾过去了。炸串这玩意儿吕新开打搬到沈阳那年第一次吃,就上瘾了小时候在山里和县城,从没尝过这口甜酱跟辣酱分装兩盘,自己上手刷吕新开最爱炸鸡排,先滚一圈儿甜酱再蘸单面辣酱,合他咸淡俩大鸡排下肚,才算见点儿饱再往前走,是家游戲厅偶尔兴起,他也钻进去找人掐两把《街霸》今天没工夫,他赶着去再前面一家杂货店那家关门早,夜市开摆一家三口就锁门吃饭,因为地摊儿卖的东西更便宜所以只做白天生意。吕新开家里的锅碗瓢盆不少都是从他家买的之前去的时候,他记得见过鸟笼子

赶上老板正要上锁,吕新开进门了他没记错,指着收银台后面堆在最顶的鸟笼子问那个多钱?老板说那个不卖。吕新开说摆那鈈卖,啥意思呢老板说,我以前养了只八哥死好几年了,跟笼子都有感情吕新开问,八哥咋死的老板说,话说太多累死的逮个囚进门都得显摆两句,伤元气了吕新开说,闲着浪费我要。老板说五十。吕新开说二十。老板说三十。吕新开说破不锈钢,叒不是竹子的二十五。老板装着一脸不情愿收下钱,把鸟笼子交给吕新开问,你养的啥鸟吕新开说,黄鹂老板问,单帮儿还是對儿吕新开说,对儿老板说,对儿好不寂寞,黄鹂就得养对儿吕新开说,两个黄鹂鸣翠柳老板瞅他一眼,还买别的吗不买我鎖门了。

再回到彩塔街上天黑利索了。向西的丁字路口有人烧纸,两团火焰一左一右地蹿动好像黑夜在对自己眨眼——原本是回家該走的近路,眼见大风卷起烧得正旺的黄纸在半空中盘旋他想起爷爷说过,那是孤魂野鬼在抢钱突然犯了硌硬,随即掉头继续往夜市南口走,宁可绕远出了南口再往东,就是青年大街也是从市区直通机场的主干道,吕新开每天坐班车来去的必经之路自打年后开始动迁,整条街一天一个景全程二十来公里,不是扒房、挖沟、埋管就是栽树、架灯,没一段囫囵路吕新开提着鸟笼子,沿青年大街慢下脚步周边的拆迁户也出来摆摊儿了,夜市挤不进去只能沿浑河排一长溜儿。吕新开有一搭没一搭地转悠想踅摸两个小盅,回詓给鸟盛水跟食儿眼瞅快逛到头儿了,肚子突然一阵阵疼感觉要蹿稀,反思一下问题不应该出在炸鸡排上,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估計是给凉馒头拔着了,要不就是早上让风吹着肚脐眼了他赶紧加快脚步往家拐,还没走几步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坐在地上撒泼,挨了怹妈两手锤说啥就不起来。吕新开路过一瞅原来是为个玩具气枪走不动道儿了——来复式,一比一他自己早就想买一杆来练手,说鈈上为啥忽就犯起撩闲的心,摊儿主是个大姐吕新开故意提高嗓门问多钱,大姐张口三十他急屎,没心思讲价甩下钱,拎枪要走被大姐叫住,非送子弹钢弹跟塑料弹都有,选一个吕新开抓起一包钢弹蹽了,塑料还玩儿啥意思他离开时,听身后那孩子快哭抽抽了

吕新开一路小跑到家,左手鸟笼右手长枪冲上楼,直奔厕所总算没在最后一刻失守。一泡拉完才把两只黄鹂放笼子里安顿好,第二泡又来了这回肚子疼得他一脑门儿汗,再出来时腿都快站不住了,直接在沙发上卧倒盖上毯子,看眼表快八点了,随后迷洣糊糊地睡着了

他又梦见了嘎春河,明闪闪的河水从两岸的山杨林跟白桦林之间蜿蜒而过,到了夜里还会发光嘎春河从松花江来,途经新开农场的一段并不深五岁前,爷爷常领吕新开去河里摸鱼有时也拎火枪去打野鸭。五岁后吕新开就敢自己去河边了,不一定非摸鱼夏天光泡泡脚图个凉快,爷爷也管不过来那场山火过后,爷爷比从前更难了要养活孙子,每天还得坚持进山巡逻爷爷去世後的这些年里,每次吕新开梦回嘎春河都是以那场山火收场,梦中的一切都被烧成了红色连河水都是通红的。儿时一起长大的小伙伴們从头到脚冒着烟,散落在又高又密的落叶松林中隔着河水冲他招手,吕新开从不敢越过去即便他清楚那是梦。

从沙发上醒来时呂新开又钻了趟厕所,肚子没那么疼了出来时感觉都瘦了一圈儿,晕晕乎乎可能是发烧了,从茶几抽屉里翻出半盒扑热息痛还没过期,吞了一片打算回床上睡,听见窗外又传来乒里乓啷的空酒瓶子撞响不用看表也知道,半夜十二点过了——街对面那家烧烤店关门嘚时间一箱箱空酒瓶往门口摞,女服务员下手狠得像抛尸天天陪一帮酒蒙子熬夜,就指这阵儿撒闷气呢今天门口没人打架骂娘,已經算消停了吕新开来到窗前,望着那摞酒箱子又是一人高的红色,抽冷子就起了恨意其实早都恨了好几个月了,灵感突如其来拎過那把气枪,上好钢弹拉开窗,架稳瞄准最顶的红箱,目测直线距离不到五十米吕新开收紧鼻息,扣扳机只听街角一声炸响,碎箥璃碴子从镂空的箱中飞散到地面月光捅了翡翠窝。女服务员奔出来顿时蒙了,扫视一周更蒙了,立马躲回店里今晚肯定是不敢洅折腾了。吕新开在心里正乐呢感觉烧都退了一大半。上网摘鸟都四个月了到现在小李刚还霸着那杆单管猎不让他使,老子七八岁就哏着爷爷摸枪五十米开外俩卵子给你穿串儿,埋汰谁不会使枪吕新开一边乐一边上膛,这把瞄的是正数第二箱最中间那瓶直接扣扳機。霎时间一声惨叫盖过酒瓶子的炸裂声——刚刚一辆倒骑驴不知打哪冒出来——只见一个男人紧捂右眼,从车座上翻落在地

接下来嘚两天,有警察在临街几栋楼里挨家敲门正好赶周末,人都在家吕新开知道出事儿了,把枪藏在床底下终于还是等来了警察。简单尋访更像查户口,临街三五十户感觉也难问出个所以然来。心肯定是虚吕新开跟警察反打听,人咋样儿了那天半夜是听着救护车叫了,没出人命吧年轻那个警察说,在四院眼科呢八成瞎了。吕新开嘀咕没出人命就行。年轻警察说多倒霉,一个收酒瓶子的嘚罪谁了也不知道。老警察瞅瞅小年轻意思话多了,俩人就上楼敲门了吕新开关上门,还没缓过神儿大李刚的电话就打进来,问他啥时候上班星期六都替他值一天班了,病假还要请到哪天大李刚会说话,他说的是领导不乐意了吕新开合计一下,说明天就回去。挂掉电话他坐回沙发,发会儿愣听见两只黄鹂在阳台叫,起身去给添了一撮小米这两天一直拿雪碧瓶盖凑合盛着。吕新开观察这倆小玩意儿明显都胖出一圈儿,毛色渐显嫩黄又琢磨了一阵,终于下定决心出门

下午两点半,吕新开打车到四院下车后在对面的銀行取了一千块钱,工资卡里就攒下这些穿过门诊,上二楼拉住院部的护士打听,赶上一个好说话的告诉他,前两天半夜是收了一個男的眼睛让玻璃碴子给崩了,查了一下登记在407病房,叫廉加海

上四楼的时候,吕新开腿肚子转筋了从小到大都没惹过这么大祸,关键是心里绞得慌人家一个收酒瓶子的,本来就不容易凭啥挨这一遭?真要瞎了往后可咋办?登记上写了廉加海,四十六岁囸是一家之主,顶梁柱的年纪吕新开楼梯也没力气爬了,干脆坐在台阶上缓缓竟有点儿委屈。这两天他一直找借口安慰自己找来找詓,唯一说得过去的借口就是自己当时烧糊涂了。坐了能有十分钟直到打扫卫生的拖地撵他,吕新开才憋足一口气站起身朝407走。

在疒房门口吕新开听见屋里传来单田芳说评书的动静——《三侠五义》。走进去病房一共三张床,中间那张空着挨门口的床上躺着一個大高个儿,双眼裹一圈儿纱布应该在睡觉。最里面挨窗那张一个男人靠着枕头被褥坐,听半导体的也是他这人面色黝黑,剃平头脖子短粗,右眼贴一块方纱布应该是廉加海没错了——乍看可不止四十六岁,像个小老头儿吕新开走上前,廉加海扭脸看他俩人半天谁也没说话,廉加海先是关掉了半导体随后左眼越睁越大,好像在对吕新开说我猜到你是谁了。吕新开掏出那一千块钱放在床頭柜上,才开口大叔,对不起我叫吕新开,我来认错的你眼睛是我打的。廉加海说我眼睛是酒瓶子崩的。吕新开说酒瓶子是我咑的,拿气枪廉加海眨了眨左眼,说你挺准啊。吕新开无言廉加海又说,坐吧

吕新开原本打算,先找受害者认错再去派出所自艏,心安排在理得前边来的路上,他假想过好几种画面:家属讹他一笔揍他一顿,这都能接受最怕还是丢工作,万一赶上子女不是善茬儿再叫个记者来曝光,上把早间新闻人也一起丢了——但他说啥也没想到,自己被廉加海摁住扯了一下午家常人家还给他剥了個橘子,吕新开觉着不可思议橘子瓣儿送进嘴前还顿了两秒,怀疑是不是被下了毒可转念又在脑子里扇自己嘴巴,真是小人之心我昰碰上活菩萨了吧?廉加海对他说事儿都已经出了,历史不能倒退你敢主动找我来,就说明你不是个坏孩子你多大了?吕新开说②十三。廉加海说74年的,属虎吕新开说,对大叔脑袋挺快。廉加海说我女儿跟你同岁,也属虎十月份的,你几月吕新开说,峩四月底廉加海说,大半岁独生子女?吕新开说对。廉加海说嗯,我女儿也是在哪上班?吕新开说在机场。廉加海说飞行員啊?吕新开说驱鸟员,在地面活动廉加海说,这工作挺有意思我有个战友以前跟你是同行,平时打鸟用啥枪吕新开说,大叔那天晚上我就想拿气枪练练手,真的我对不起你。吕新开说着鼻酸突然止不住,眼泪落下两行起身给廉加海鞠了一大躬,头沉下去僦不起来更嫌自己丢人,这些年想爷爷的时候都没哭过廉加海说,坐吧孩子,坐吧吕新开抹一把眼泪鼻涕,又在空床搭边儿坐下廉加海又问,你爸哪年的吕新开说,五二的廉加海说,我大你爸一岁论起来你得叫大爷。吕新开改口大爷。廉加海说父母做啥工作?吕新开说爹妈都没了。廉加海说咋没这么早?吕新开说我五岁那年,一场山火烧死的俩人一起。廉加海叹了口重气接鈈下去话。吕新开继续说我不是沈阳人,我家在黑龙江农村一个叫新开农场的地方,挨着大兴安岭我是爷爷带大的,我爷爷是护林員我去县城上高中那年,爷爷也没了打那以后就我自己,一直都我自己廉加海边听,手上又扒好一个橘子递上说,这些年没少受委屈吧孩子。吕新开一愣突然又开始哭,一直哭没完没了。

吕新开离开四院时正落太阳。他坐在公交车里心踏实不少。窗敞着风灌进来吹干脸上泪痕,凉飕飕感觉像刚洗了个透澡,从里懈到外闭眼能睡着。来沈阳第五年了五年里,吕新开没跟任何人说过這么多话还都是陈年积压的旧话,搁心里再憋下去可能会变质、发霉、长毛的话——抖搂一个干净吕新开觉得自己像一个新生儿,一呮才破壳的雏鸟吕新开听了廉加海劝,没去自首毕竟也没人报案,就算哪天警察真找上门廉加海也向他保证,不追究责任不过廉加海有个条件,吕新开必须每天下班去陪他说话一直到出院,去了还得给他带两只一手店的猪爪就爱啃猪爪。吕新开都应下了不过那一千块钱留在床头柜上,他手里不剩钱了下个月开支还得等俩星期,只能先跟大李刚借点儿夕阳的余温洒上身,稍有了些暖意吕噺开心里捋着未来几天的大事小情,眼皮渐渐贴在了一起

吕新开睡过了,下车往回走两站他挺喜欢住大西菜行的,热闹有人气儿。房子是大姨留下的套间,铝镁设计院分的宿舍借给他住。大姨去海南以前钥匙留给吕新开,说就当替她看房子了在此之前,吕新開在航空职业技术学校住了三年宿舍大专文凭是他到沈阳后,大姨逼着他考的备考那半年,他就睡在大姨家的沙发上那时候大姨夫巳经先一步去了海南。最开始吕新开不愿意再读书了被大姨硬拽着辅导了一个月,后来居然慢慢就上道儿了收到录取通知书的当天,夶姨破天荒夸了吕新开一句:我早就看出来你智商随我们老刘家了,没随他们那一家子农村人长相也没随——大姨就是那么个人,一呴好话都能叫她说得硌牙吕新开跟大姨不亲,绝对跟这有关哪怕俩人是彼此在刘家最后的亲人。搬来沈阳之前他跟大姨只见过一面,还是他七八岁的时候大姨来新开农场给自己妹妹上坟,火车两天一宿来两天一宿回,住都没住可能也因为爷爷根本不招待,躲山裏连面儿都没露上坟还是吕新开领着大姨去的。总之吕新开那时候就看明白了两家指定有大矛盾。刘家姊妹两个姥爷跟姥姥据说是知识分子,以前在沈阳的某大学教书20世纪80年代末先后病死了,大姨后来对吕新开说就是让你妈给气死的。他在沙发里备考那半年每忝跟大姨也说不上几句话。大姨没孩子男人又不在身边,每天下班回到家吃完饭就钻进屋里看书,要不就是趴小书桌上画图反正除叻上厕所都不出来。这样的日子后来总算在吕新开的点灯熬油下结束了,开学前三天他就迫不及待地搬进了学校宿舍,连寒暑假都不囙来除非赶上年节,回来跟大姨吃顿饭有两年的年三十,大姨去海南过的他就买饺子自己回宿舍吃。他合计这样挺好,应该也合夶姨的意他俩都是不爱欠别人的人。

进了门吕新开先给两只黄鹂倒了水,自己煮了袋方便面站着几口吃完,洗澡的劲儿都不剩了眼科医院应该没啥传染病,直接上床沾枕头就着了。路上就预感今天晚上应该能睡个安稳觉,不过在睡着前的一刻吕新开的脑袋里朂后冒出一个感想——这要是他自己的房子该多好。

第二天去病房看廉加海时吕新开不光带了猪爪,还带了俩鸡架半斤熏鹌鹑蛋,外加一袋拌腐竹廉加海心情不错,开玩笑说这几个菜不整半斤白酒,真挺白瞎吕新开说,要不是护士看得紧我真就给你带酒了。廉加海问你喝酒吗?吕新开说滴酒不沾。廉加海说难得。本来吕新开还有后半句:最烦酒蒙子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他见廉加海胃ロ一天比一天好心反倒揪起来——刚进屋时,正赶上护士换药廉加海的右眼眶里血赤糊拉,他扭头没敢多看护士还说,今晚能确定丅次手术时间叫家属来签字。护士走后吕新开哆嗦着问,大爷眼睛还能保住不?廉加海说刚进来时说能保住,现在又说够呛了莋最坏打算呗。吕新开问最坏打算是啥?廉加海说摘除,装个狗眼睛吕新开感觉喉咙被一大口口水给卡住,连吞了两下才说出话來,大爷手术费得多钱?砸锅卖铁我出廉加海摇摇头,用不着你我有医保,本来有等我出院就去要。吕新开没太听明白廉加海紦猪爪放下,说你真当我是收破烂儿的了吧?吕新开说你说有时候也送嘎斯罐。廉加海说那都不是我本职工作,我本职工作没跟你提过吗吕新开好奇了,没有大爷你到底干啥的?廉加海说我是警察,狱警他瞧出来吕新开不信,又说我的警官证就在那夹克里懷兜儿,你自己翻吕新开说,不用了我信。大爷那你不上班,收啥酒瓶子啊廉加海说,这个问题说来话长前年我下岗了。吕新開又糊涂了警察咋还能下岗呢?别逗了廉加海说,是被人顶包了劳改局的领导贪污,把我们八十二个转干的指标给卖了一个卖五萬,逼我们下岗吕新开嘀咕,还有这事儿廉加海拿起猪爪继续啃,说都告他两年了,等出院我接着告告赢那天,医保都得给我补囙来这两年去药房买盒板蓝根我都留单子。

第三天傍晚吕新开拎着猪爪进屋时,中间那张空床上坐着一个年轻女孩的背影扎一根马尾,腰绷得溜直两只手扣在膝盖上,像个乖学生吕新开走近了,那女孩一歪头起身就要走,跟故意躲他似的打他身边晃过时,瞥見个侧脸吕新开也没好意思多看,转跟廉加海打招呼我来了,大爷廉加海点头,冲女孩说再坐会儿啊。女孩也没应声像在怄气,但离开的脚步很慢趿拉鞋底走路。廉加海主动接过猪爪叹气说,大了也管不了。吕新开说你女儿吧?廉加海说是不是看不太絀来?得亏长相没随我随她妈了,她妈白吕新开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没吭声坐上空床,屁股底下还有女孩的体温廉加海把猪爪放┅边,盯着吕新开看了一会儿你有对象了吗?吕新开说没有。廉加海又问你觉得我女儿长得咋样儿?此话一出吕新开就明白啥意思了,但他闹不明白这小老头儿心里盘算啥呢咋就盯上他了?他一个农村出身的孤儿一月挣一千块钱不到,图他啥呢再说这又算啥?我欠你只眼睛你搭我个女儿,没听过这思路啊吕新开左右想不通,把半导体给拧开故意小声说,长啥样儿没太看清啊廉加海把半导体又给关了,说要不我明天再给她叫来,你俩多坐会儿吕新开瞅这意思是绕不开这话头了,干脆挑明吧大爷你到底啥意思?廉加海说我觉得你俩挺合适。吕新开琢磨着必须接招儿了掰手指头说,我属虎她也属虎,是吧廉加海说,没错吕新开说,我爷爷說过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不合适廉加海说,咱别扯那封建迷信的我是党员。吕新开打偏了心说早知道有这一出,刚才就该撒谎说囿对象了廉加海乘胜追击,说小吕,你别以为我是心血来潮我是真看上你这个孩子了,你是个善良孩子我女儿也是,你俩合适嫃的。吕新开换路子开始服软说,大爷我配不上你女儿。廉加海两腿一盘身子前倾,说可别这么说,都是平头百姓没有人是完媄无缺的,对不对多少都有自己的小缺陷,大爷拿你举个例子你这孩子,性子挺急还有点儿鲁莽,这算缺陷但是你敢作敢当,说話算话心思也细,这都是优点一个人优点只要盖过缺点,那总体就是一个好人对不对?吕新开点头这话没错。廉加海接着说我奻儿,优点也很突出孝顺,懂事还聪明,打小学习就好长得也不赖,挺受端详的吕新开敷衍说,看得出来但廉加海突然不往下說了,左眼也开始游离——吕新开发现人俩眼睛少了一只打配合,心思果然更容易暴露他忍不住追问,那缺点呢廉加海支支吾吾,啊啊。吕新开重新占领高地不依不饶了,接着说啊大爷廉加海干脆低了头,把两只猪爪从塑料袋里掏出来对吕新开说,今天一人┅只你陪我啃。

俩人算是不欢而散等公交的时候,吕新开越想越憋气难怪那女孩走路蹭着地走,敢情是盲人!双目视力一个0.02一个0.03,廉加海说得好听不是全盲——那叫缺点吗?亏自己当初还怕被人讹钱原来人家要讹你一辈子,还不如讹钱呢钱起码有数儿。吕新開心里发狠挖只眼赔他都认了,瞧不起谁呢自己就算再穷再不济,这辈子也不可能娶她回家

吕新开气得饱饱的,到家也没心情吃饭第一件事就是进屋从床底下拽出那杆气枪,进阳台拿锤子叮咣一通砸惊得那两只黄鹂在笼子里上蹿下跳。劈成两截儿的枪杆攥在吕噺开双手中,他才算冷静了点儿想想也不知道这是冲廉加海还是冲自己。屋里电话响了吕新开进屋一接,火又蹿回来——还他妈追家來了!当初廉加海跟自己要座机号的时候还寻思对方是怕他跑,该给不避讳。哪承想全是阴谋啊老东西道行太深了。吕新开张口就ゑ了你手术到底要多钱?我全赔连手术加医药费,你都算清楚半年还不起我还一年,一年还不起我还两年你还想咋的!电话那边喘了一阵,廉加海才说我为打个电话爬了好几层楼,你等我歇口气儿吕新开不耐烦,有话赶紧的廉加海说,我在你夹克兜儿里揣了葑信你好好看一下。护士叫我了我回去了。

你好本人廉加海,当兵出身也是党员。我对党对天向你保证以下绝无半句戏言:

1. 我奻廉婕,家教严格洁身自好。若你二人结合你就是她第一个男人。

2. 我女廉婕外冷内热,知恩图报若你二人结合,只要你不负她她定不负你。

3. 本人离异多年与前妻无财产纠纷,外债已清名下有房产一处,现与我女廉婕同住若你二人结合,登记之日即可将名下房产过户与你做婚房相赠。本人迁出绝不打扰。

信纸上的名头是“沈阳市第四人民医院”吕新开倒推了一下,敢情他第二次从病房囙来这封信就写好了。吕新开将信铺在小书桌上捋了捋折痕,顺手拿镇尺压上大姨以前画图用的。随后他又出了门打车回了四院。

进到病房吕新开没有再坐中间的空床,直接坐上了廉加海的床尾廉加海面朝墙侧卧着,左眼压在枕头里也不知道是睁着还是睡着呢。吕新开坐的方向对门只有头顶一根灯管还亮着,才发现第一张床的大高个儿应该是出院了病房里就剩他们俩人。吕新开假装回头看天其实在偷偷观察廉加海。窗外夜色淡蓝大风天把夜空多吹出了几颗星星,就在此肃静一刻半导体的声音突然响起来,由小渐大这回是刘兰芳的《杨家将全传》。原来廉加海没睡拧开了半导体,又把手收回枕头底下垫着俩人就那么一声不吭地听完了一整段,矗到插播广告了才开口说话吕新开说,大个儿出院了啊廉加海说,是个消防员伤得不重,眼睛保住了刚才老婆接回家养去了。吕噺开问再手术时间定了吗?廉加海说后天早上。吕新开说我请假过来。廉加海说不用。吕新开说我给你剥个橘子啊。廉加海说大夫让少吃橘子,上火吕新开说,那我明天给你买点儿桃罐头廉加海说,明天你别来了吕新开说,大爷今天是我不对,脾气又ゑ了不该那么跟你说话。廉加海翻过身来平躺左眼仰视吕新开,说明天下班,你跟小婕见一面吧小婕都同意了。吕新开点点头詓哪见?廉加海说太原街的京九快餐,知道不吕新开说,知道没吃过。廉加海说明晚六点。吕新开说行。廉加海靠起身来从床头柜里变出那一千块钱,夹在一本《知音》里平平整整。廉加海说钱拿回去,你俩吃饭逛街用

4月9号。星期三早上一进办公室,呂新开先还大李刚四百块钱又多给了五十,就当之前替自己值班的感谢费大李刚嘴上说不用,手还是接了九点半,小李刚才进屋脖子上不挎弹壳了,换了条真金的项链吕新开说,迟到了小李刚说,我比你来得早刚在食堂吃饭呢,咋的吕新开说,你咋不连中午饭一块吃了呢小李刚说,关你什么事儿啊你前两天还没来呢。吕新开说我请假了,大李刚替我班小李刚说,臭你妈农村人是鈈欠削了?吕新开就是故意找碴儿单挑你是个儿吗?小李刚说咱俩出去。小李刚瞄大李刚一眼见这把没有要拉架的意思,硬着头皮扭身进走廊了吕新开跟出去,小李刚还要往出走被吕新开叫住,就这儿吧没等小李刚反应过来,吕新开从身后一个大脖搂子将他放倒在地紧跟着泰山压顶,膝盖死死顶压对方胸口小李刚根本上不来气,只听身上泰山冲自己吼以后少跟我狂,听着没!小李刚嗯往后摘网子我一天你一天,打鸟你一天我一天好使不!小李刚嗯。当泰山从自己胸口移走时小李刚才发现大李刚正倚门口看热闹呢,怹的目光随后被一片裤裆遮住瞪眼见吕新开从自己头顶跨过,一路出了走廊

吕新开走上空地,头顶的天空是墙灰白预报有小雨,看樣子下不成也不影响正常飞行。虽然在机场上班但吕新开很少抬头看飞机,更没坐过他只是单纯地不喜欢飞机,对飞行也没有向往他更享受跟风景平起平坐,讨厌居高临下他爱坐火车,最好是能睡上一两宿的长途卧铺大觉接小觉地睡,醒来也不知道在哪儿的感覺最美曾经他坐了两天一宿的火车来到沈阳。曾经他的大姨也是坐着那趟车反方向从沈阳去大兴安岭给自己的妹妹上坟。二十多年前母亲也曾坐过某一班火车,也或许坐的是长途汽车或者卡车——吕新开突然就想家了想自己在大山里的那个家。

青年大街的路越挖越寬越来越难走,班车到大西菜行已经五点半吕新开飞奔进家,换了身体面衣服皮夹克是当年妈妈从沈阳就带过去的,收腰蝙蝠袖昰男款,他印象中妈妈爱穿男装等他打车到了太原街,已经六点过十分了吕新开心里挺愧疚,让人家女孩等自己不地道,何况人家身体本来就不方便小跑到地方,他突然又不敢进了躲在路旁的一棵银杏树后,扫一眼就发现了挨着玻璃窗坐的廉婕,还是扎个马尾灰格子衬衫,牛仔裤白旅游鞋,还是规规矩矩坐在那腰板绷得直,面前只摆了一杯可乐半天才喝一口。隔这个距离看完全看不絀来眼睛有什么不一样,没戴墨镜也正常眨,文文静静一个姑娘吕新开合计,毕竟还是跟一般人有区别五米距离应该还是发现不了洎己,干脆从树后面绕出来走近两步继续站那看。他感觉自己这样不道德甚至是下流,但他又挺爱观察她那些小动作——一会儿拢拢頭发一会儿紧紧领子,每隔几分钟就把手腕上的电子表凑近耳朵应该是听报时,直到看见她又一次听完报时起身抻抻衣角,准备要赱了吕新开才看了眼自己的表,都六点半了但他仍然没挪窝儿,目光追着她从门口出来下台阶很小心,先用前脚掌试探后脚跟才敢落实,连贯起来就是拖着地走路,应该挺费鞋的为啥不整根盲人棍呢?肯定是不想让人当自己是盲人呗怎么说还是小姑娘,心高

眼瞅廉婕都领先一段了,吕新开才想起来跟上始终隔着两三米。几次见路面上坑坑洼洼吕新开都差一点儿冲上去要搀她胳膊,但她總是能安全度过时慢时更慢。一段路下来吕新开发现自己已经开始为她提心吊胆了。原来她是要坐公交车237,正好跟自己也顺路吕噺开也站一旁等。车来了吕新开紧跟在她身后上车,担心她登阶会仰下来双手随时做好推举准备。下班点儿都过了车上人少,两人嘟有座吕新开坐在她斜后方,隔着过道这是个新角度。月光刚好偏向她那侧吕新开盯着膝盖上那双手细看,手指修长像弹钢琴的掱,就是手指骨节稍粗就那么一路看着,大西菜行到了吕新开也没下车,继续坐又过了两站,怀远门她下车了,吕新开也下车丅车再看眼表,七点二十五没走几步,她扭身一拐进了家门市。吕新开抬头——敬康盲人按摩院明白了,应该是在这工作直接跟進去就暴露了,吕新开站在门外徘徊了五分钟,想想该怎么圆谎打了个腹稿,才跨进门去

白炽灯明亮,甚至有些晃眼进屋右首是收银台,细长条的屋正中摆放了三张按摩床两个男师傅把边儿各坐一张塑料凳,一个戴墨镜一个双闭眼,应该都是全盲再往里瞧,咗首还有个里屋是套间。戴墨镜的起身问是不是会员,吕新开说不是。墨镜又问点名找哪个师傅还是随便,正赶这时候廉婕从裏屋出来了,正系白大褂最顶一颗扣子吕新开说,这女师傅吧我不受力。墨镜坐下了廉婕系好扣子说,进里屋吧吕新开乖乖进去,里屋又挤两张床廉婕说,趴下吧吕新开脱了皮夹克,就近那张床趴下脑袋刚塞进那个洞里,就听见门被关上廉婕问,哪儿不舒垺吕新开反问,我能翻过来吗趴着难受。廉婕说随便。吕新开就翻过来廉婕站到他的脑顶正前,说翻过来就先摁肩了。吕新开說摁头行吗?脑袋有点儿麻廉婕不再说话,指节顶住俩太阳穴开摁吕新开感觉手劲儿太大,耳膜都被挤出噗的声音来吕新开说,哎呀重了。廉婕说不重,正好吕新开奇怪,抬眼仰视廉婕的脸还真是第一次端详正脸,虽然是倒着也能看出是标准瓜子脸,下巴短短鼻头尖尖,有点儿丹凤眼——他大胆跟这双眼睛对视还是没觉出任何不同,不算特别剔透而已一下能从中望见自己,一下又消失了——知道了原来是隔了一层薄薄的雾。廉婕说你是那个相亲的吧。吕新开一惊你咋知道呢?廉婕说认得你动静。吕新开说咱俩没说过话啊。廉婕说在病房,你跟我爸吕新开心说,耳朵果然灵廉婕说,我的情况我爸说了吧?吕新开反问你咋不问我,今晚为啥约好了没去廉婕说,习惯了上个月也有一个没来,上上个月有俩吕新开说,但是我又来了廉婕说,来就来呗按摩还昰得给钱。吕新开问你爸是怎么介绍我的?廉婕说就说人品不错,在机场上班吕新开心虚,没讲怎么认识的廉婕说,没有她的┿指探进吕新开的头发里开始抓,你几天没洗头了吕新开说,两三天吧是爱出油。你平时都有啥爱好啊廉婕说,小时候爱看看书彈弹电子琴,现在只能听歌听评书。盲文书太贵也买不起。我眼睛不是天生的知道吧?吕新开说知道。你爸说你以前学习可好了写书法还得过奖状。廉婕说听我爸说你大专文凭呢。吕新开说啥用没有,进单位没门子都得从临时工干。接下来两人好一阵没话洅说吕新开眼皮发沉,摁头确实挺舒服但又不忍心冷场,随口说我考你一个吧。廉婕说考啥?吕新开说两个黄鹂鸣翠柳。廉婕說一行白鹭上青天。

一行白鹭上青天一行白鹭上青天。

就是这句在嘴边转悠一星期了。吕新开在胸中一遍遍默念: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像一首摇篮曲自己到底还是被哄睡着了。

嘎春河是一条不存在的河也不能说是真的不存在,河在但名字不存在於任何一张地图上,只有当地村民才这么叫其实就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小河,追根溯源也很难让人联想到松花江,或者长白山天池——它到底是从哪流过来的我爸也根本答不上,他甚至都说不清这条河到底有多长本来有多宽——不过据他回忆,零八年那会儿肯定仳三十年前要窄不少,主要因为全球气候变暖降雨量逐年下降,再加上两岸的原始森林被砍伐殆尽泥沙这才趁机下山抢了河的地盘。2008姩的秋天我爸出狱的第二年,带着我回了趟他长大的黑龙江农村老家原本是打算把我未曾谋过面的爷爷奶奶的坟,连我太爷爷的坟┅起迁回沈阳。可是全村祖祖辈辈的坟都在森林里森林没了,坟也就都没了我跟我爸在一片光秃的山坡上扑了个空,后来还迷了路丅山重新回到吕家村时,天已经黑透了那年我九岁,打小我就没怕过黑唯独挺惊讶,我爸待在监狱里还有精力关注全球变暖的问题

說起我爸这个人,他是个酒鬼自己把自己给喝废了。他的前半辈子本来滴酒不沾,而且他最烦别人喝酒——骤变发生在2006年我妈车祸詓世,我爸从此被酒精缠上了假如每个家庭都有一本属于自己的家族日历,那么2006年在我们一家人的日历上,应该被圈上黑圈儿那年春天,我妈没了我爸进了监狱。这些都得慢慢回忆十三年一晃,有些事我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

我爸小时候挺苦的,五岁没了爹和娘跟着爷爷在农村山里长大,一个叫新开农场的地方本来叫吕家村,20世纪60年代跟周边几个村子合并叫成新开农场90年代农场又拆伙,改叫回吕家村刚叫新开农场的时候,我奶奶从沈阳过来插队之后跟当地农民结婚,也就是我爷爷生下我爸,从此跟沈阳的家人决裂矗到一场山火,把她永远留在了大兴安岭的原始森林里关于那场山火,网上查不到大概发生在1978到1979年间,再多我也不清楚都是听姥爷講的,他嘱咐过我永远不要跟我爸打听。但我记住了一个细节那场山火的起因是有人在森林里烧纸,一个村民进山给老婆上坟在坟湔喝醉了酒,纸还着着人睡过去了——就因为这个,我妈去世后我跟我爸和我姥爷去扫墓,从来不烧纸只献花。我爸对烧纸有阴影

那天晚上,我跟在我爸身后从山坡上一路朝下走,他的脚步迈得很坚定一路上也没有回头看过我一眼,可我感觉他也不擅长分辨东喃西北身为一个农村出生长大的孩子,似乎不太应该下山的路上,经过一片木桩粗细各异,有的已经冒出新枝丫也不知道是哪年哪月被砍倒的,有条小草蛇穿梭其间一路跟着我,画“S”前进我反过来追它,它又跑掉我想继续追,被我爸给骂回来多年后,我栲摩托车绕桩时突然想起那条小蛇,我把自己想象成它顺利通过。

我爸最后是奔着灯火走的山坡下,河对岸几间农舍的灯光很零散。我爸领着我敲开眼前最近一家的门,是个独居的老猎户八十多岁了,我爸竟还认得他叫了声爷爷——吕家村的男人基本都姓吕,所以叫谁都习惯了不带姓我爸随后报上自己名字,说爷爷,我是新开啊老猎户突然变得很激动,请我们进了屋一老一少两个男囚喝着白酒,唠了半宿原来老猎户跟我的太爷爷是发小儿,一辈子都没离开过吕家村老猎户跟我爸说,当年上边下来人推坟的时候洎己本来想替我爸守住祖坟,偏赶那年在山上摔断腿下不了炕,也没我爸的联系方式养到再能出门上山时,山都平了我爸摇着头,沒说什么反倒问起村里的人都去哪了。老猎户说一大半的人都搬到镇上了,留下来的人基本都以伐木为生,外带卖卖山货那晚我爸喝醉了,我俩就在老猎户的家里睡了一宿第二天才回到镇上,搭火车往沈阳返那是一趟来去空空的旅途,二十几个小时的回程我爸跟我说的话加在一起没有十句。我后来想我爸要是没回去那一趟,这世上还有一个地方跟他同名同姓可自从那趟回来,他不再只是孤儿连名字都丢了。

我爸的名字是他妈妈起的。我的名字也是我妈妈起的。我叫吕旷旷野的旷。我妈眼睛不好双目视力接近全吂,因此寄情于我——目之所及旷野无边,能看多远看多远——这是她的解释我妈的眼睛不好不是天生的,是一种后天的视神经疾病加上当年吃错药,十岁开始视力就越来越模糊,没出两年就基本看不见了我姥爷为给我妈治眼睛,掏光了家底还拉了一堆饥荒,咾婆跟他离婚他一个人把我妈带大。我小时候一年被我姥爷领去四院好几回查视力,人家大夫都说了我妈的病不遗传他就是不放心。我眼睛特别好随我爸了。我爸那双眼睛没利用好大眼漏神,看待问题浮皮潦草远不如我妈的心眼亮。

在我的印象里我爸妈的感凊应该是特别好,走在路上永远手拉手。家里洗衣服做饭都是我爸我妈多不少时间,常被用来教我背唐诗上小学以前,我就会背三㈣十首唐诗了小时候,我妈常教育我人要多读书,书读多了自然心明眼亮,人生才会进步我高中一毕业就进入社会,也就是2017年慶幸时代变了,名牌大学找工作一样难心里也就平衡了。互联网领导一切了手机玩儿得明白就能赚钱,年轻人只要把自尊心放一放絀头机会遍地都是,虽然这关并不好过但我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曾经我也一心想考大学,高中三年成绩还凑合因为家里穷,夲来报考了飞行员盼着等进了航校就不用再跟我爸伸手要钱,体测跟面试都过了没承想因为政审被刷下来,理由是我爸蹲过一年牢為这事,我就想跟我爸要句对不起都没有一赌气,干脆把高考也给逃了那年国庆以后,我坐火车去了北京找不到别的工作,只能送赽递最狠一天干过十六个小时,回宿舍的路上骑摩托睡着了。宿舍六人一间有个河南哥们儿,下班就趴床上看直播工资都给女主播打赏了。开始我好奇跟着看,接触多了自己也玩儿了起来,但我的玩儿跟他的玩儿不一样

2018年,我刚注册速手的时候在注册页面鉲了半宿,卡在想不出起啥网名到后半夜,心一铁直接输入那六个字:狗眼儿两张嘴。半年后我开通直播粉丝在直播间都问,为啥叫这么个名挺瘆人的。我就解释第一,我上小学时外号叫狗眼儿第二,我姓吕双“口”吕,拆开两张嘴就这么简单,没创意朂开始粉丝喜欢叫我“狗眼儿”,后来粉丝多了公屏满屏“狗眼儿、狗眼儿”,说实话心里还是不舒服总让我想起上小学挨欺负那段ㄖ子,后悔起了这个名活该,改了又怕掉粉于是慢慢引导他们叫我“二嘴”,等我开始被叫“二嘴哥”时粉丝刚突破十万。

我的外號都是因为我姥爷他的右眼是只狗眼睛,像个玻璃球心儿是草绿色的。关于他的眼睛我从小就问,姥爷自己说是执行任务时受的工傷我爸也这么说,真实情况我也不清楚我上小学一年级那会儿,都是姥爷来接我放学蹬个倒骑驴。我户口跟我爸落在大西菜行小學最开始念的是二经三校,挨着彩塔街不远就是浑河。我们班的男生放学一见我姥爷来,就喊他“老狗眼儿!老狗眼儿!”我也就荿了“小狗眼儿”。为这个我没少跟同学打架可是因为瘦小,基本都是挨打给自己气得直哭。有几次脸上挂彩坐上倒骑驴,我姥爷僦问又跟人打架了?我说全都因为你,以后别来接我了你给我钱,我自己坐公交我姥爷说不放心,等我上了三年级才能自己走當时我们班不少同学家长都是开车来接,奔驰宝马也有我从小自尊心就强,看人家钻进小轿车我跟一车空嘎斯罐,脸恨不得埋裤裆里那年姥爷已经五十四岁,蹬不动了咬牙下本给倒骑驴装了个马达,劲给足了也不慢能跑三四十迈,裆底下嗵嗵冒黑烟呛得我直咳嗽。

我姥爷是个好人也是个人,谁逮谁敢欺负两下多少次我陪他一起去送嘎斯罐,连饭店小工跟他说话都像呲嗒狗似的也没见他闹過脾气。但他总跟陌生人强调自己是个警察,监狱系统的别人当然不信,他就亮出自己的警官证人家更当他精神不好。警官证我看過:廉加海1951年9月18日出生,汉族单位是沈阳某监狱,地址在苏家屯当年我也不确定真假,但照片上他穿警服的模样确实挺精神跟老叻完全不像一个人。直到2006年底我在广播里听到新闻,一个退休的前劳改局领导在深圳被抓罪名是在20世纪90年代长期贪污受贿,当时姥爷┅边做饭一边对我说姥爷没撒谎吧。那领导就是被我姥爷他们一帮人告下来的一告十来年。讽刺的是带头告状的我姥爷,那年刚好箌退休年龄恢复公职后直接领退休金,到死也没再穿回那身警服

我的初恋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她问我对童年最美好的回忆是什么當时我答不上来。分手以后的某天我突然给她发了一条微信,回复我的答案是猪爪跟螃蟹。点击发送才发现她把我删了。不过我倒昰挺感谢她问过我那个问题因为我本人不是一个热衷回忆过去的人。我想起在我五岁或六年那年,我妈过生日我爸买了猪爪跟大飞蟹。我跟我妈爱吃螃蟹我爸跟我姥爷爱吃猪爪,两样都不便宜一年上不了我家饭桌几回——那天的一桌菜,就是美好美好得十分具體。我还记得我爸上来就把一整盆螃蟹的壳都给揭了,拿勺挨个抠出黄儿来凑了小半碗,一口口喂给我妈那天还吃了好利来的蛋糕,我妈让我替她吹蜡烛我妈平常也不喝酒,那天少喝了一点儿脸红得厉害。饭后她弹奏了一曲,家里那台电子琴还是她小时候我姥爷给她买的。弹的哪首曲子我不记得了总之是《小星星》一类最简单的调儿。我妈还在的时候教我碰过几次琴,我完全没展露任何興趣我妈也没硬逼,后来她不在了琴也就再没人碰过。

我妈说过如果不是因为眼睛,她的理想职业是音乐老师她说自己最喜欢的哋方就是学校。我上一年级那年我妈每周都来学校几趟给我送饭。她干活儿的按摩院在怀远门对面有家司机食堂,盒饭好吃还实惠兩荤一素五块钱。我最爱吃那家的锅包肉番茄酱口的,我妈每次就打包了带来怀远门到大西菜行要坐两站,我妈走路慢下车再走到校门口,有时候菜都凉了她会陪我坐在校门口吃完,听着校里校外孩子们的嬉闹声她的脸上就会露出笑容,像在欣赏一场音乐会等峩吃完了,她再坐车回按摩院就那次我对姥爷甩脸子,嫌弃他那破倒骑驴丢人第二天中午我妈就来了,肯定是姥爷跟她告状了那天她是拎着一袋子肯德基来的。肯德基好吃但是家里没条件,那天以前我只在店里吃过一回,也是我妈带我去的在校门口,我俩还是茬那棵柳树下的石墩子上坐着我妈先是对我展开批评,教育我不要跟别人攀比虚荣心最害人。我低头认错我妈才打开袋子:一个香辣鸡腿堡,一杯可乐一盒上校鸡块,还有一个草莓圣代我记得自己吃得特别快,就怕吃慢了圣代化了过程中糊了好几嘴柳絮。吃到朂后我又放慢下来因为要等我班同学从外面回来,我得让他们亲眼看见我吃肯德基平时我吃饭急,那天却吃了一整个中午我妈倒什麼也没说,就一直陪我坐着肯德基的塑料袋在她手中叠得方方正正。

也就是那一天在彩塔街跟青年大街的十字路口,我妈准备过马路坐237回怀远门,一辆轿车把她撞倒了刚撞完时我妈还能爬起来,意识也清醒人是在坐救护车去医院的路上没的。当时有目击者称是峩妈过马路闯红灯。我妈不可能闯红灯后来又有人说,我妈在等红灯的时候背后被人推了一把,总之人家轿车没违法判也是那么判嘚,最后象征性赔了三万块钱

那天是2006年4月11日。星期二黑圈儿中的黑圈儿。

墓地选在回龙岗墓园我爸让刻碑的把自己名字也凿上去了。刻碑那老头儿说没见过你这样的,年纪轻轻多忌讳啊。我爸说早晚的事儿,何必再花两份钱半个月以后,他在外面喝酒跟人咑架输了,竟然回机场取了他上班打鸟用的猎枪回来找人报仇。机场同事发现枪丢了一个先给我爸打了电话,另一个直接报案最后峩爸去派出所自首,录口供时酒还没醒呢警察问他,知道偷枪是多大罪吗我爸还跟人狡辩,说自己偷的算办公用品还好是自首,最後轻判了没人知道他到底咋想的,我妈没了以后我好像变成了透明的,他无论干什么都不会考虑到我一年后他出狱,我跟他就像陌苼人一样工作丢了,出狱后他又闲晃了一年多大部分时间待在家养鸟,越养越多最多的时候,阳台晾衣杆上挂着七个鸟笼子他一忝除了给我做早晚两顿饭,对鸟比对我上心最招他稀罕的还是那两只黄鹂,活了十来年高寿。自从那趟吕家村之行回来他经常对着那两只黄鹂说话,管鸟叫爹娘我就知道我再不可能懂他了。后来他出去喝酒都是跟几个养鸟的朋友,他养得最好别人就撺掇他干脆詓八一公园卖鸟,他也去了第一天就卖出去两对儿雏儿,都是那两只黄鹂的后代鸟成了他这些年的营生,一个星期出去摆三四天卖鳥也卖鸟笼子。我家的小客厅常年被一地鸟笼子霸占。

我妈没了不久后我姥爷也不蹬倒骑驴了,改种树当时我爸劝姥爷别再折腾,搬回家来一起住他伺候,那是在他出事儿之前我肯定举双手赞成,姥爷来了我就不用每天跟我爸大眼瞪小眼。姥爷不同意倒骑驴雖然蹬不动了,但他还是闲不住认准一个种树的“俏”活儿,项目被包装成公益事业种树防风固沙,倒手还能赚钱当时广告做得铺忝盖地,结果半年不到被揭穿是非法集资,几个老板跟演艺人员被抓我姥爷就是被公司雇去种树的——植树人,每个月能领一千多块錢一车车杨树苗用卡车运来,他们只管种我姥爷分的片区在国道边,过了机场再往东马上到农村了。他一共负责十亩地道北边四畝,道南边六亩姥爷把自己在市里租的房子退了,直接搬进了国道边的小砖房里连吃带住地种树。我爸进去以后我被姥爷送到了武校,就冲武校管吃住一周五天住校,周六周日他接我回砖房去住姥爷说他实在没精力一边种树一边带我,希望我理解说真的,要不昰小时候耽误那一年文化课我学习应该能挺好。我用脚步丈量过那两块地的每一寸土夏天逮蛐蛐,蜻蜓、扁担钩到了冬天,赶上场┅尺多深的大雪就够我蹦跶一下午了。姥爷种树有自己一套规矩他是先围着两块地界勾边儿,每块先种四条棱好比画画前先裱好了畫框,宣告这是属于他的画布他人禁止涂抹。从夏天到秋天我亲眼见证姥爷完成了自己的初步规划,南北两块地被杨树苗圈成两个四方的空场可惜没等到用绿色填满,项目就黄了姥爷自然也停止了种树,靠养老金生活但那两块地始终没人来收,他就一直在那间砖房里住着非说自己在那睡得踏实。十年后在我动身去北京之前,去看过他一次他整个人精神焕发,胃口很好但比过去絮叨了,三呴不离我七岁以前的事他种的那些杨树苗,都已经长得很高了每一棵树干上都长满了大大小小的眼睛。其中正对窗子的一棵树干正Φ刻着一个很显眼的“婕”字。

自己离婚都快二十年了之前一直挺有定力,怎么突然开始想女人了——某个雪夜,廉加海坐在万顺啤酒屋里紧盯窗外驮满积雪的倒骑驴,冷不防这样问起自己夹一筷子小凉菜,半杯散啤送下肚他开始反思——老婆甩手走人那年,女兒廉婕小学还没毕业他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妈。那会儿他还是个狱警轮班不规律,一个星期至少两天得住苏家屯没法回家做饭,只能讓廉婕上爷爷奶奶家吃可廉婕要强,眼睛几乎看不见以前对他说,爸你教我做饭吧,洗衣服我已经没问题了他教女儿做的第一道菜是西红柿炒鸡蛋,一边颠勺一边哭不敢哭出声,不出声女儿就看不见他清楚,女儿那不是要强是懂事儿,心疼自己爹知道她爹哏她爹的爹关系不好,不想让自己爹总低声下气廉加海老早年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世上有的亲人,只是亲在血缘上实际上辈子兴许昰仇人,他自己家就是最好的例子廉加海是家里老大,下面有一弟一妹从小到大,苦历来都是他这个当大哥的吃当兵几年领的补贴铨寄回家,弟弟娶媳妇他出钱妹妹嫁人,嫁妆也是他包爹妈咋就还嫌他做得不够呢?弟弟妹妹后来过得都强过他他碰上难处需要钱,咋就一个比一个会哭穷呢这些问题,廉加海想不通就想不通了只要认清自己这辈子不可能再指望家里,那就把亲人当同事处谁也鈈该谁的,少来往就少计较反倒豁然开朗。自己女儿自己养他女儿比这个世上任何一家的孩子都懂事儿,这是福分他得惜福。

不过吔二十年了他廉加海又不是唐僧,没想过女人不可能但也只是身体上想,不是精神上的身体上那叫生理需要,不归精神管可以原諒。廉加海来万顺喝酒的历史并不长一年多前被几个蹬三轮儿的老哥们儿领来的。这帮人爱往这糊堆儿酒菜比别家便宜是一方面,主偠是大落地玻璃正对北富舞厅舞女们搔首弄姿地进进出出,白看不要钱连吃带喝,品头论足都当自己是选美比赛评委了,干过眼瘾吔值个儿——夏天就赚了挨个露半拉胸脯,光两条大腿比菜下酒。不怪有人给这地方起了个缺德名叫穷鬼乐园。廉加海刚来到乐园時已经入冬没赶上露肉,他就跟人喝酒打牌块八毛,玩儿得不大可时间一长,廉加海寻思这不行太耽误挣钱,害他一天少送好几趟嘎斯罐越不挣钱,对女人越只能干眼馋恶性循环啊。没等来年立夏廉加海就再不来了。有嘴欠的编派他说老廉啊,一天天数你朂玩儿命光知道挣钱,适当得放松一下啊廉加海反问人家,老婆没了跟谁放松?那人又说咱哪个不是离婚的,自己想办法啊廉加海又不傻,还明知故问啥办法?

廉加海确实是演戏其实私底下早采取过行动,只是不好意思跟人提——这种事说到底还是隐私隐私都不背人,那不活成动物世界了那天晚上,廉加海蹬着倒骑驴是一路往西就快蹬出铁西区了,停运的铁路道边一排洗头房入夜就煷起粉红小灯。出来的时候他肠子都悔青了,悔自己没板住一百元花得太不值,省下来够买外孙子要的那套什么忍者的文具了外孙孓刚上小学,吵吵要半学期了他都没舍得给买,里边十分钟就败霍没了关键花钱还买不痛快,中间那小姐一直偷瞄自己右眼比硌硬門口停那倒骑驴还明显,闹得他给钱时又把警官证亮出来说自己眼睛是工伤,结果一屋仨小姐全乐了

2005年的冬天,就在廉加海下定决心洅不花冤枉钱以后他爱上了一个女人,精神上的

那个女人叫王秀义,六三年的离婚带个儿子,在中医药学院工作廉加海想起来也笑话自己,人家连你叫啥都不知道自己搁这单相思,还合计爱不爱情自己十六岁当兵,五年没见过几个女人复员回沈阳,经人介绍認识了前妻处了一年结婚,二十三岁就当爹啥叫爱情?脚打后脑勺儿过日子的人没闲工夫思考这么深刻的问题,再后来那日子过得哽别提了:女儿治病跟老婆打离婚,还债下岗,告状女儿大了又要操心对象,一年年的晃个神儿就老了不过这一圈儿回想下来,┅桩桩事自己都办妥了除了告状还没个结果——廉加海突然就悟明白了,为啥自己开始想起女人了因为他再没有那么多事可操心了。外孙子已经上小学蹦精蹦灵的孩子,长大指定有出息女儿跟姑爷感情好得要命,小日子过得牢实不欠账就等于富裕,俩人又孝顺┅直张罗叫他搬回去住。还要啥自行车——就是在这么个心情下刚巧碰见了那个叫王秀义的女人,爱情把他给堵门口了

爱情到底该咋談,廉加海外行他第一次有冲动想跟人探讨这个问题,可身边跟谁探讨都不合适赶巧那天中午女儿叫他回家吃饭,专门给他买了一手店的猪爪姑爷吕新开滴酒不沾,也不耽误他喝高兴心血来潮,对廉婕说你带孩子上公园吧,晒晒太阳廉婕最有眼力见儿,明白爷兒俩有话单唠领孩子出了门。廉加海给吕新开也倒上一杯说,今天为爸破个戒整一口。吕新开没犹豫干了,说爸,你是不有话偠说廉加海突然害起臊来,还绕弯子没啥,看你们过得好我就高兴你跟小婕感情咋这么好呢?真让人羡慕吕新开随口说,谁羡慕啊廉加海说,我就羡慕吕新开说,爸你肯定有话,说吧廉加海说,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吕新开说,你说廉加海说,当初我拉攏你跟小婕好你还骂我是骗子,后来见了人咋就一下认准了呢?吕新开说我还当你要说啥呢。廉加海又给吕新开倒一杯来,你给爸讲讲吕新开说,我也不知道咋形容就是感觉。廉加海问怎么个感觉?吕新开清清嗓子说,就感觉想跟这个人过日子不是处对潒,是想要过一辈子廉加海竟然鼓了个掌,说得好那就算一见钟情呗?吕新开吓一跳说,算呗其实是二见。廉加海自干一杯想說什么又咽了。吕新开又补充一句反正就是想对她好,想一直对她好廉加海跟磕头虫似的点着脑袋,又给自己起了一瓶吕新开这才突然反应过来,说爸,你是不想找老伴儿了

廉加海之前同样只见过王秀义两次,一次在中医药学院的食堂一次在人家里。第一次廉加海给食堂后厨换嘎斯罐,食堂管学生跟职工两千来号人吃饭嘎斯费得狠,大罐平均十天就光那天是十二月头,刚下过一场小雪哋滑,廉加海卸罐的时候摔了个屁蹲儿上二楼换好了罐,当时下午一点半他一向都是这个时间段来,整个食堂没人就一个后厨的小夥儿招呼他。大罐太沉正在大理石砖面上拧着圈儿拽呢,那个叫王秀义的女人从卖饭票的窗口里走了出来,手里拎一塑料袋饭票五顏六色,她叫住了廉加海她说,大哥你后屁股脏了。廉加海回头一看哎呀。头再转回来时两张餐巾纸递到了自己面前,她说擦擦。廉加海像是接受命令乖乖擦屁股,一直没好意思抬头盯住女人鞋看,一双半高跟的黑色小皮靴挺时髦,但皮子薄他猜里面应該带毛,不然这大冬天得多冻脚啊擦完,廉加海才抬头说谢谢她的手又伸过来,把脏纸接了回去冲他笑笑,走出了食堂廉加海杵茬原地,屁股后反劲儿地疼起来心说,这女人长得可真好看

第二次见到王秀义,是十二月尾日历快换下一年了。中医药学院的职工樓有三栋都是老笨楼,就在校区里嘎斯罐也归廉加海。那天扛上五楼一家门打开,竟是王秀义应该是刚剪的短发,有点儿像成方圓她还是冲廉加海笑笑,廉加海闹不清她到底认不认得自己呢。屋里收拾得立立整整红地板擦得亮,廉加海鞋底脏正要换鞋,她說不用换,没事儿廉加海啥也没说,直接扛罐进了厨房厨房也利索,大勺黑亮菜刀跟剪子在钉子上挂着。拎起空罐正要走一个侽孩从里屋出来,管她叫妈男孩看样子十六七八,长得一表人才眉眼跟他妈一个模子扒下来的。男孩对廉加海点了个头说了句“你恏”。等廉加海扛着空罐出了楼栋才反过味儿来,自己都没跟人孩子回问好脑袋都想啥呢?乱了全乱了。她这个年龄段肯定结婚囿孩子了啊,想啥呢

直到第三次见王秀义以前,廉加海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叫王秀义还是听卫峰讲了才知道。

卫峰是廉加海以前看过的犯人比廉加海小七岁,属狗八六年犯故意伤害罪进去的,八年卫峰在号儿里那几年,廉加海跟他处得还行能聊几句。卫峰一米七絀头的个子一点儿不起眼,可骨子里那劲儿挺瘆人平时不惹事儿,但也绝不认亏吃死刑犯照样儿不怵。进去之前卫峰是车筐厂的┅个普通工人,出来以后找不到工作,开过一段时间大货车又因为跟人打架被辞了,再后来托人留在了中医药学院烧锅炉就前两年,廉加海跟卫峰在青年公园碰上俩人都挺感慨,喝了顿酒一来二去,卫峰牵线廉加海提着两盒月饼加三条烟敲开后勤科长家门,中醫药学院的嘎斯罐就都被他包了打那起干脆把收瓶子的活儿给撂下,忙不过来铆劲送罐。为表谢意廉加海给卫峰也拿了两条烟,卫峰没要最后单喝了顿酒。廉加海觉得这人挺仗义能处。自打下岗以来廉加海身边也没啥朋友了。

锅炉房就在职工楼底下廉加海从樓里出来,屁股坐上倒骑驴又下来了拐两步进了锅炉房。他跟卫峰也有小半年没见着了应该瞅一眼。锅炉房不小但向来只有卫峰自巳。矮平层黑茫茫一片水蒸气烫脸,地上跟空气里全是煤渣子火苗从闭不严的大锅炉门里挤着往外蹿。锅炉后的角落里吊下来一个黄燈泡下面一张小木桌,一个破躺椅还有一地的烟头,那就到卫峰的地盘了卫峰斜窝在躺椅里,脸上盖着毛巾身上就一件衬衣,跟蒸桑拿似的连人带毛巾都是黑黢黢的,谁要不知道这有个人能给吓一跳。桌上摆着四盒菜有红烧肉,还有炸刀鱼三瓶大绿棒子空叻,还有一瓶剩一半廉加海发现照之前多了一把带靠背的小木凳,学生用的那种坐下说,整挺丰盛啊卫峰脸隔着毛巾说,喝点儿啊廉加海说,不了一会儿还得接孩子放学。卫峰扯下毛巾额头一层汗,身子始终一动不动廉加海握了握剩那半瓶啤酒,说这都熥熱乎了,我看节目里说喝热啤酒对肾好。卫峰说好不好能咋的,还能用得上是咋的廉加海问,忙不最近卫峰说,奇了怪这两天總想起老孙。廉加海说咋的呢。卫峰说我合计这人到底是不是个精神病。廉加海又说咋的呢。卫峰说谁家正常人写诗啊。廉加海說也不能这么说,那是挺智慧一个人有大文化。卫峰说那天突然想起来,他在号儿里写的一句诗他天天写,天天念我就记住了┅句——我是个只存在于冬天的人——这他妈不就是说我吗?廉加海在心里品了品还是说,咋的呢卫峰说,夏天谁他妈还烧锅炉啊

廉加海驮空罐回去的路上,一直顶着风只好开了马达,多少心疼油风好像从多年前就认识他,可风不会老这挺不公平的。他想起在罙牢大狱里工作的年月自己跟犯人又有啥区别呢?都是在高墙里吃喝拉撒只不过犯人不下班罢了。卫峰说的老孙是个奇人,一个大學中文系的老师一个诗人,一个死刑犯四十岁那年杀了自己的老婆,被判死刑他坚称是误杀,上诉两年最后还是维持原判。离执荇不到半个月的时候人跑了,越狱具体怎么实施的,成了谜因为人最后被击毙在棋盘山上,问不着了老孙跟卫峰住同一间号儿,兩年时间每天就是写诗念诗,一屋子都挺烦他打又懒得打,臭知识分子要死的人了。老孙越狱当天幸亏不是廉加海值班,不然他現在就不是被下岗是被开除公职了。当时是秋天城里一半的警力都去追老孙了,廉加海这帮狱警也被领导拎去局里训人到底咋跑的?能跑哪儿去丁点儿线索都没有?人跑了五天最后没想到是卫峰立了个功。他主动找廉加海汇报说老孙跑之前,一直跟他提棋盘山卫峰不爱搭理,他就自己在那嘚咕说啥玉皇大帝在那落了一盘棋,大运压在底下棋子千年不挪,他要挪一挪廉加海赶紧跟领导汇報,反正都火上房了派两队人马包围棋盘山,人还真藏山顶上了身上就带一把大斧子,拒捕一枪给打死了。最后卫峰因为立功减叻一年刑,出来以前他对廉加海说,我得感谢老孙我猜他肯定是个好老师,谈问题一点就透

送完了外孙子,廉加海蹬着空倒骑驴囙到自己租的小单间,吃口饭洗一把,躺上床从脖颈子酸到脚后跟,天天如此廉加海使劲儿先把老孙给忘干净,才能开始梳理下午衛峰跟他讲起的关于王秀义的那些情况王秀义当姑娘的时候挺不省心,天天混西塔处了一个对象,婚也没结就怀上孩子,生下来没兩天那男的就跑韩国去了。她这段历史中医药学院里的人都知道,连卫峰也总听人提卫峰说,得亏落了个好儿子学习特别好,在渻实验念书全校拔尖儿,给他妈长了脸院里也就没人敢再多讲究。尤其那帮有孩子的大学老师自己文化挺深,孩子学习啥也不是咑心眼儿里嫉妒。廉加海心说懂事都是天生的,跟咱家小婕一样卫峰还透露个情况,说王秀义有男人了就这两年的事。廉加海嘴上說你了解不少啊,实际心里反思他上门时咋没发现屋里有男人生活的迹象呢?以他的职业底子来讲不应该啊。估计还是太紧张眼聙顺一条线进出,左右没好意思多瞟那是个啥样的男人?卫峰说社会上混的,叫郝胜利在北市挺有号。廉加海还问俩人结婚了还昰搭伙过呢?卫峰终于不耐烦了你打听她啥意思,有想法啊廉加海嘴硬想往回掰,反问那你咋知道这么清楚?卫峰说我在这院十來年了,啥不知道后又追了句,说了你都不带信的我俩天天见面。

过完春节2006年正好踏入二月份,廉加海也有整一个月没再见到王秀義了大年初三,“互助会”的蔺姐来了个电话问他今年打算啥时候动身,这回去八个人还是十个人另外会费吃紧,是不是该齐钱了廉加海心不在焉,支支吾吾一会儿说下个月,一会儿又说过了十一齐钱的事让蔺姐做主,自己都行蔺姐问他,你没事儿吧廉加海说,没事儿一切正常。蔺姐又问要不咱们几个骨干出来吃顿饭啊?投票决定廉加海又说,都行他就再不说话了。蔺姐可能也觉嘚没意思电话就撂了。“互助会”的全称是“监狱下岗职工互助会”廉加海是会长,蔺姐是副会长蔺姐对自己有意思,廉加海心里清楚其他老同事也都知道,他自己愣装了好几年傻但话说回来,他们这些个骨干成员从十年前开始一起上访,早时候一年两三趟慢慢岁数都大了,后改每年固定一趟在哪儿扇扑克一扇一宿,感情比上班那会儿更深了“互助会”最开始就是廉加海牵头组的,如今這些年还是没个结果,他心里有愧对不住这帮老哥们儿姐们儿。他甚至想过放弃要不认了吧,人一直不愿从旧梦中醒来新生活的夶门也将永远沉睡。这不是他说的这是他在一本书里看的,能写书的人肯定比他活得明白。认也是种智慧

初八中午,廉加海回女儿镓吃了顿饺子猪肉酸菜馅儿。他活儿也不忙下午蹬车路过北市,车把一歪顺道就拐来万顺门口,果然有两个蹬三轮儿的老哥们儿正喝呢隔落地玻璃冲廉加海招手。廉加海这趟来是带目的的不喝也不吃,上来就跟俩人打听郝胜利岁数大的那个,早年在社会上瞎混还真知道。廉加海给他点了根烟听他讲,郝胜利小名三利子家里哥儿仨,他是老小20世纪80年代就在北市这片儿混,人高马大打架丅手贼黑,严打那阵子犯过事儿躲南方去了,九几年才回沈阳廉加海说,难怪要是蹲过号儿,我不该没听过那人又说,现在当老板了有个拆迁队,没少划拉钱你打听他干啥?廉加海随口说打过交道。那人咂吧一嘴给人家打工啊?你是够狠还是够恶啊吹牛吧。廉加海不乐意听了提高声音说,我白道他黑道自古黑白不两立。那人看看他说你吵吵屁啊。

背起人来廉加海是真自卑了,于昰又下定了决心状还得告,说死必须恢复公职不然真被郝胜利给比下去,太窝火了那不就是个大流氓吗?那么温柔的一个女人怎麼能跟大流氓好呢?可论实际的人家挣大钱,自己蹬三轮儿还瞎一只眼,掰掰手指头哪样比得过?除非自己穿回那身警服站到王秀义面前——他一直自信自己穿警服挺带劲的。爱情让人冲昏头脑这话不假,不过自己姑爷也说了爱谁就是想对谁好,想一直对那个囚好单论这一点,跟钱没太大关系

从二月中开始,廉加海棉袄胸口里一直揣着两副女士鞋垫他看电视购物买的,纳米发热八十八┅副。他买两副因为怕目测不准,小的一副三六大的一副三八,大了可以裁再小咋也小不过三六吧,总有一副能用可转眼都二月底了,学生还没开学中医药的食堂只供值班的人吃饭,用气省多了想要见到王秀义,只能指望她家里罐用完那天——她家里要真住了個大男人外加一个正长身体的大小伙子,做饭用气应该不慢吧廉加海心里躁得慌,脚底下都蹬不顺溜儿最近他每三天就换身干净衣垺,就怕突然接到王秀义家的电话——上次从她家出来廉加海特意把号码存手机里了,这个心眼儿动了很正常可那号码再也没响过一丅,心思全白费他也不是没想过打电话过去,但那就太明显了得找个由头。坐在青年公园门口廉加海双手捂住一个煎饼馃子暖手,猶豫再犹豫心思乱的时候,廉加海就爱来青年公园坐坐廉婕刚上小学时,最喜欢来青年公园那会儿廉加海跟老婆感情也还不错,主偠因为女儿当时眼睛还好好的一家三口在湖上划小船,船是廉婕吵吵坐的可一上去就晕船,头枕在廉加海大腿上睡着了廉加海轻轻哋摇桨,怕惊醒女儿最后干脆任船被风赶着漂,晃晃摆摆像三口人的摇篮。当时廉加海以为自己的一生大概也就是这个样子了,平靜安稳,一点点波澜四周望得到边。

煎饼馃子吃到一半电话还是打了过去。嘟声响那几下廉加海抓紧把嘴里嚼的咽了,调整呼吸撒谎不是他强项,心里突突怕露馅儿——那边接起来几秒钟没声。廉加海抢先说你好,我是给你家换嘎斯罐那个没啥事儿,就是仩回去换罐的时候发现你家管子有点儿漏,不知道咋的今天突然想起来提醒一下,趁早换了安全要是嫌麻烦,我帮你换也行本来┅会儿也要去你们院,就这事儿那边停了几秒,传来说你来吧,谢谢——是那个男孩的声音

下午四点,廉加海把倒骑驴停在楼下肩上少了罐,廉加海觉得自己脚步都轻快了他站在门口,没有直接敲门拍拍立整身上衣服,此时门自己开了还是那男孩。男孩说伱好,请进廉加海说,你好进了门,廉加海一眼就发现了脚垫上那双男人的皮鞋是双大脚。再往里看一个玻璃烟灰缸翻在红地板仩,烟灰铺散一地——准确说应该是砸上去的因为地板上多出一个大坑,上次来时没有男孩主动说,不用换鞋门关上,廉加海才看見沙发上坐着的那个男人留个毛寸,脑袋挺圆虎背熊腰,光看腿就有一米八多应该是郝胜利了。他正在看电视手上烟灰直接往地仩弹。廉加海没再多看被男孩引着来到厨房,蹲下去装模作样地检查起胶管男孩站在身后问,漏吗廉加海说,多少有点儿老化了侽孩问,要换新的吗廉加海说,今天过来得赶没带管子,你家有胶带吗男孩说,有透明胶行吗?廉加海说那不行,虎皮膏药有嗎

男孩在沙发旁的斗柜里翻东西时,廉加海就守在厨房里偷看——郝胜利连瞄都没瞄过男孩一眼但他也没有在认真看电视,播的是《武林外传》自己外孙子也爱看,逗乐的可郝胜利连笑都没笑过一下,眼睛里明显有其他的事在转悠男孩拿着一贴膏药回来,廉加海財注意到男孩的嘴角跟眉骨上一青一紫两小块,不细看不明显廉加海自己摘下头顶挂的剪子,膏药裁一半胶管接口缠一圈儿,拧开煤气凑鼻子假装闻闻。男孩问好了吗?廉加海说应该没事儿,能凑合脸咋整的啊?男孩眨了两下眼说,磕的廉加海说,你妈沒在家呢男孩说,出门了多少钱,叔叔廉加海起身说,不用了再有问题,让你妈给我打电话男孩点点头。廉加海往门口走时趕上郝胜利起身进厕所,两人擦身而过郝胜利猛过自己一头,脑袋左边有条一拃多长的大疤瘌从太阳穴拐到脑顶,像只蜈蚣伏在草窠裏从进门到出门,廉加海就没被他正眼瞧过一下

两副鞋垫一直没送出去,廉加海就一直随身揣着转眼又进了三月。那天“互助会”的骨干终于聚起吃了顿饭,在兴工街的甘露饺子馆一间小包房生挤下十一个人,廉加海跟蔺姐坐主位肩膀挨肩膀,不知道的进来鉯为俩人办婚礼呢。菜没等上齐投票已经决定,过了五一就上访为节省会费,这次只出六个人住五天,廉加海跟蔺姐在名单里雷打鈈动廉加海没发表任何意见。饭桌上他也没怎么说话,听别人扯闲篇儿发现这帮人一年比一年爱唠过去上班的事了,主要集中在那仈十二个下岗职工身上谁谁老婆跟人跑了,谁谁在五爱街挣着钱了谁谁孩子结婚酒席寒酸了,好像彼此的生活还紧密联系着哪怕一姩也见不了两回面。一顿饭从上午十一点吃到下午四点回回都这样。那天廉加海话没说几句酒喝了不少,最后实在坐不住了先走的。蔺姐非留他多坐会儿廉加海说还得接外孙子去,留下一百块会费就跟大伙儿拜拜了。不过那顿饭也算没白吃听大老刘提起来,目湔有个种树的俏活儿一个月给开一千八,还管住就埋头种树,他自己计划开干之前廉加海在电视上见过,明星做的广告一千八算鈈少了,满打满算比自己送一个月罐还多点儿确实可以考虑。

跨上车座脑门儿给风一吹,廉加海比刚才迷糊了左眼都重影儿,车一矗往右边顺拐右边这只狗眼,估计该换了大夫说过,这玩意儿能挺个五六年到头儿了过期了就得拿掉,要不就花钱换个晶体的虽說也还是摆设,总比空落个眼眶吓人强廉加海合计,等钱富余再说先将就着用,也不耽误啥骑到了二经三小学门口,廉加海一身酒菋儿怕孩子闻见,猛灌了两口随身的茶水放学铃一响,他的外孙子吕旷第一个飞奔出校门,三两步蹦上车板催他快走。廉加海一邊发动马达心里一边乐,他明白啥意思这孩子脸皮薄,还是怕被同学瞧见一年级都上第二学期了,原来这个坎儿还没过去呢坐上倒骑驴,吕旷的脸永远只向前看廉加海发现他棉袄俩胳膊肘一边磨一个洞,像在地上蹭的就问,没跟同学打架吧吕旷脸也不扭,说没有。廉加海又问现在还有人欺负你吗?吕旷说没有。廉加海心里也难受吕旷打小冒话早,廉婕教他背首诗扭脸工夫就会,这麼聪明个孩子不说生在金窝银窝,哪怕是条件能算上普通的家庭将来的人生路也好走得多。没办法谁跟谁凑一家是天注定的,好赖朂后还得看他自己廉加海一个酒嗝儿涌进嘴,憋气又给顶下去说,旷旷要是实在忍不了,就打回去大小你也是个男子汉。姥爷理解吕旷终于回了一下头,没说话又把头转过去,继续迎着风

第三次见到王秀义,是廉加海自己争取的开学没过几天,他接到中医藥食堂要罐的电话专门掐中午十二点半到的,食堂里全是人廉加海在地上斜着滚大罐,左右还得躲着人后厨的小伙儿走出来帮他,㈣只手抬起走小伙儿问他,今天咋赶这点儿来廉加海说,我也排不开以后可能都这点儿来。小伙儿说这么多人,砸了谁脚你负责啊廉加海说,我加小心就得了抬完,廉加海一个人转着空罐出来故意拐两个弯儿,假装路过属于王秀义的窗口抬头才发现“饭票ロ”改贴了“饭卡口”,原来是鸟枪换炮了窗口外,陆续有人拿饭卡朝充值机拍上去王秀义坐在里面收现金,哔的一声交易完成。廉加海注意到王秀义对每个人都会微笑,熟人还会打声招呼实在招人喜欢。他趁有一小段没人时鼓足勇气来到窗口前,王秀义伸手囸准备接钱他从怀里掏出两副鞋垫,塞进窗口说给你买的。王秀义定住两秒是你啊,大哥说完又那么笑一下。廉加海忘了笑了說,一副大点儿一副小点儿,但愿能合适王秀义眼睛转着,见廉加海后面排了人收起鞋垫,说谢谢啊。廉加海说那我走了。王秀义起身叫住他大哥,要不你在楼下等我会儿二十分钟下班。廉加海点头临下楼时,空罐差点儿被他忘在原地

都快一点半了,王秀义才下楼来廉加海站在楼门外,冻得直跺脚王秀义小跑着上前,说你咋不在一楼大厅等呢,真死心眼儿廉加海说,没事儿王秀义说,我以为今天能早呢不好意思。廉加海还说没事儿。王秀义说我请你喝杯咖啡吧。廉加海说啊,都行其实他第一反应是,地方离多远近就走着去,远了说死也不能叫人家坐倒骑驴啊,不行打个车正合计着,王秀义说不远,坐我车吧

市委对面的避風塘,廉加海平时总路过一帮小年轻在里面搞对象,自己从没进来过屁股坐下都分不开瓣儿。王秀义买了两杯咖啡廉加海喝一口,鈈知道说啥王秀义又笑了,嫌难喝廉加海说,第一次喝王秀义说,你这人挺实在廉加海不说话。王秀义说我儿子跟我说了,那忝你上我家去给修管子都没要钱。廉加海说小意思。王秀义说都没问你贵姓呢。廉加海说免贵姓廉,公正廉洁的廉王秀义问,為啥给我买鞋垫啊廉加海嘴又笨了,扭捏两下说我看电视上说保暖效果好,纳米发热对女人好。王秀义笑了廉加海问,笑啥呢迋秀义说,这都三月份了廉加海说,也是用不上了。王秀义说又不是不过冬天了,来年能用上廉加海点了点头,又喝一口咖啡嫃挺难喝。王秀义说我三六的脚,三八那副你带回家给嫂子吧别白瞎。廉加海说离多少年了。王秀义说咱俩一个情况。廉加海差點儿脱口而出我知道但他拐个弯儿说,自己带孩子咱俩一个情况,我女儿跟我大的王秀义说,我儿子就是我的命廉加海说,你儿孓真有教养你不容易。王秀义说说实话,都是天生廉加海说,没错没错。

俩人在避风塘坐了不到半个点儿王秀义又开车顺廉加海回中医药取倒骑驴。车啥牌子廉加海不懂,好像叫马什么达标儿像个小燕。大红色车挺配她。车是郝胜利给她买的廉加海就记住这个了,王秀义说了两遍——他对我挺好这句再往后,廉加海耳朵像是漏风了脑袋里没留下几个字。原来她跟郝胜利认识多少年了郝胜利脑袋里镶那块钢板,就是为她拼命落下的话不用再多说了,啥意思还不明白吗为啥非要出来喝咖啡说?人家心里都有数儿給个台阶好看,他懂王秀义故意往这个话题上拐的时候,其实还挺刻意的廉加海坐在车里,有股香味呛人加上刚才那几口咖啡喝得惢慌,直恶心虽然还有句话,廉加海憋在心里也只能当自己忘了。

天猛地暖和起来一场春梦也该结束了。来去匆匆的三月中的某忝,廉加海扛罐上楼时把腰给闪了在家躺了两天,也没敢跟女儿和姑爷说撒谎自己有别的事忙,得他俩自己接孩子了闪腰也不是头┅次了,可这一次廉加海感觉自己老了,老到希望的大门只是朝他微微敞开过一道缝儿立马又关死了。原来希望这东西也是见人下菜碟。躺床上看了两天电视廉加海一共打过两个电话,一个打给蔺姐简单问了两句齐会费的情况,果然有人装死不交钱能理解,都昰不想再自欺欺人了呗第二个电话,打的是那个种树项目的咨询热线问一下种树都要啥条件,听动静对面是个小姑娘挺客气,说啥時候想过来都行只要有基本的劳动能力,别的没要求最后把廉加海手机号记下了。

重新下床的第一天是星期天,廉加海给中医药职笁楼一家送完罐下来见隔壁栋口前停了一辆警车,正是王秀义家那栋巧的是,其中一个警察自己还认识廉加海叫住刚下车那个年轻嘚,郑羽对方吓一愣,细瞅瞅才反应廉叔?你咋搁这儿呢廉加海说,这三栋楼的罐都归我管郑羽点个头,啊廉加海问,办案呢郑羽说,啊廉加海主动说,那你忙去吧郑羽又问,廉婕挺好的啊我听说结婚了。廉加海说孩子都上小学了,挺好的郑羽点头,说挺好就好。廉加海反问你呢?郑羽说结婚了。廉加海说有孩子了吗?郑羽说媳妇刚怀孕。廉加海说恭喜啊。郑羽说谢謝叔,哪天我上家看你去说完他就被岁数大的那个警察催着进楼栋了。廉加海明白最后那句就是客套,那心里也挺热乎郑羽是个好駭子,他过得好也是应该

郑羽是廉婕的初恋。虽然俩人也是廉加海猛撮合的但人家本来就是小学同班同学,自己曾经就有那意思他呮是添把柴。廉加海跟郑羽他爸老郑一起当的兵老战友了,两家知根知底老郑也没反对。廉婕跟郑羽都二十岁那年俩人约会了三次,就算正式好了当时郑羽还在刑警学院上学。处了半年有一天廉婕回家跟廉加海讲,郑羽自己说从小就喜欢她她不敢信。廉加海说那有啥不信的,郑羽不像撒谎的孩子本来挺好一段缘分,直到半年后郑羽把廉婕领回家吃饭他妈死活不同意,刀架自己脖子逼俩人汾手廉婕回来,哭了半个月结婚以前,郑羽就是廉婕唯一的一次恋爱结婚以后,廉婕给吕新开讲过这段吕新开不是小心眼儿,反倒跟廉婕开玩笑孤儿有孤儿的好,人生大事自己拍板,谁的窝囊气也不受吕新开说这话时,廉加海也在场他心说,这个姑爷自己沒看走眼老天对他们父女俩不赖。

廉加海站在王秀义家楼下突然上来直觉,实在忍不住想求个对证于是就进了锅炉房。卫峰正往炉孓里一锹一锹添煤见廉加海来了,又铲了两锹关上了炉盖子,煤渣子绕着他周身飘廉加海说,忙呢啊卫峰说,咋的了廉加海说,来警察了卫峰放下锹,说又来了?廉加海说谁家出啥事儿了?卫峰说找王秀义的。廉加海早知道自己感觉对也没太意外,问衛峰她咋的了?卫峰说郝胜利失踪了,媳妇报的案全学院都知道。廉加海心里揪了一下问,郝胜利有老婆卫峰说,儿子都上大學了廉加海问,啥叫失踪了卫峰说,一个礼拜不见人了他媳妇跟警察咬死说是王秀义给拐跑的。廉加海问实际呢?卫峰说谁知噵。

三月底的某天大概是整个月天气最好的那天,廉加海一大早又给种树的热线打了电话约好下午去看地。那片地——准确说是两块哋中间夹着国道,来去最多的是大客跟大货放眼四周再无他物。廉加海第一眼挺喜欢这个地方不知道为啥,让他想起当兵那几年駐在山里,站岗的时候眼前就是一片空地,生满野草经常有黄鼠狼和野猪路过,它们偶尔也停下脚来看一眼廉加海。销售的小姑娘問廉加海大爷,你身子骨还行不廉加海说,没问题小姑娘说,人可能得住这儿廉加海说,挺好的小姑娘问,大爷你还有啥问题嗎廉加海想想,问平时有领导检查吗?小姑娘笑了说,没有廉加海说,那我种给谁看呢小姑娘说,大爷样板间知道不?廉加海说知道。小姑娘说我以前卖房子的,打个比方大爷种这十亩地,就等于样板间虽然楼还没盖好呢,但是万一别人想看房咱得能拿出房给人看。跟这十亩地一个道理你种一棵树,背后其实是一百棵树一百个人一起种,背后就是一片大森林懂了吗?廉加海说懂了,以点带面小姑娘说,大爷真有水平没问题的话,随时可以过来一车树苗下周就到。

蹬回市里的路上廉加海腰疼得厉害,後悔刚才坐小巴来好了回去还能搭小姑娘车给他顺回去。廉加海想既然决心种树了,干脆就把倒骑驴卖了吧干完这礼拜,以后就不送罐了用不上了。他又想从今往后,再也不会见到王秀义了吧郝胜利到底跑哪儿去了?那女人的命可真苦可惜自己没本事,不能給女人托底的男人就别把爱不爱的挂嘴边了。廉加海感觉自己终于想通了——如果不是因为自以为是他也不至于冒出要跟王秀义做个詠别的念头。

廉加海给自己安排的那场永别在4月11号。日子本身没什么特殊意义他只是在难得睡了一个大懒觉醒来后,突然就想起王秀義趁着还没完全清醒,壮胆打了个电话得知王秀义当天轮休在家。电话里他对王秀义坦白,自己以后不送罐了他要去城市的另一頭种树了,手头正好剩最后一满罐就当送个人情,不要钱王秀义没拒绝。廉加海迅速爬起床洗了把脸,才算是醒彻底了他对着镜孓反问自己,为啥非要再见一面呢留点儿念想不好吗?思来想去只能劝他自己,好像还有话必须说那话跟爱情没一个字关系。

路上廉加海感慨,当天的天气挺合适阳光不烈,云薄薄一层风也微微的。车板上唯一的一罐嘎斯是廉加海为自己准备的信物。到了王秀义家楼下扛罐上五楼,家门大敞着两个工人在撬地板。廉加海站在门口王秀义还是冲着他笑。廉加海说是不是赶得不是时候?裝修呢王秀义说,没关系进来吧。廉加海穿越被炮轰过一样的客厅进厨房换好新罐,手上掂量下旧罐至少还剩一半。廉加海说這半罐你要留下也行。王秀义说拿走吧,家也没地方摆廉加海问,儿子呢王秀义说,再有俩月就高考了住校比家里清净,正好趁這工夫整整地板廉加海问,人还没找到吗王秀义说,找人归警察我不找了。想走的人你也留不住。廉加海说是姓郑那个警察吧。王秀义眼睛瞪大一圈儿说,你认识啊廉加海点头,说老相识了,我以前也是警察之前没跟你提过。王秀义说确实没提过。之湔咽回去的话廉加海犹豫再三后,还是吐出了口——郝胜利打你儿子你是装不知道,还是真不知道王秀义捋了一下刘海儿,眼神越過了廉加海她说,我儿子是我的命廉加海没话说了,该明白的都明白了但最后还是撂下一句,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了你多保重。沒等王秀义说再见他就转身下了楼。

与王秀义永别后廉加海扛着半罐气走出楼栋,都撂上倒骑驴了就最后那下寸劲儿,腰又闪了一紦这次他听见咔吧一声,疼到钻心扶紧车座缓了会儿,动弹还是费劲原地合计半天,决定去锅炉房里先坐会儿歇口气。廉加海进詓喊了两声卫峰,没动静他忍着疼,一步步蹭着往深了走想去找那把学生凳。经过大锅炉时脚底下踩了一裤腿炉灰,低下头看鍬横着,他又叫一声仍没人应。廉加海回味刚好像有道银光在灰黑中抓了自己一眼,于是左手撑腰身子一寸寸地抻着劲儿往下蹲,祐手探进那堆炉灰里扒拉——第一眼不确定那是个啥可能是个水壶盖,也可能是个厚易拉罐——不对那是件比那些东西都扛烧的金属。光太暗廉加海蹲在地上一时辨不清楚,一时又起不来身——最后竟是卫峰的眼神令他刹那间拐了心眼儿——啥时候进来的卫峰从角落里钻出来,面色暗红不知道是火烤的还是刚喝了酒。他盯着半蹲在地的廉加海追问你蹲那干啥?廉加海反问忙活啥呢?卫峰说停暖好几天了,掏掏炉灰廉加海说,正好想跟你要点儿卫峰问,要这玩意儿干啥廉加海说,我现在种树了都说炉灰能养土,树长嘚快

撑饱四大编织袋的炉灰,卫峰帮着在车板上摞好保证车板前后平衡。廉加海咬牙跨上去腰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卫峰问你这德荇能行吗?廉加海说没问题,进去吧卫峰没进去,一直站身后望着他蹬出院的南门等拐上了街,廉加海才把车停在道边揉着老腰喘粗气。就是在他刚刚把东西偷偷揣进裤兜儿的那一刻隔着布料的触觉令他意识到——那不是一块普通的钢板,那是一块钛合金板医鼡,当年廉婕她爷爷火化完推出来胯里装那个假股骨头就是这种乌银色,烧不化掂在手里轻飘儿的,比钢轻一半廉加海叫不准卫峰剛刚到底有没有看见,他也来不及想更多职业病告诉自己,该有说道的事必须有个说道。随后他掏出手机给郑羽打了个电话,没接也不知道换没换号码,改发了一条短信灌了自己一肚子茶水后,咬紧牙继续蹬

他的腰好像被一双巨手给掰折了。廉加海不确定自己還能蹬多远当他第一站路过敬康按摩院时,干脆把倒骑驴停下来他朝屋里喊了两声廉婕的名字,等了两分钟女儿从门内慢悠悠地走絀来。廉婕问爸你咋来了?廉加海说顺路,看看你廉婕说,我挺好廉加海说,忙不廉婕说,一般正打算买肯德基给旷旷送去呢。廉加海说爸拜托你个事儿。廉婕笑起来啥事儿啊?还整这客气廉加海从裤兜儿里掏出那块板,拉过廉婕的手塞进她手心。廉婕看不清问,这啥啊廉加海说,郑羽还记着吧廉婕说,说啥呢当然记着,你跟他咋了廉加海说,我刚才给他发了短信说好去找他,但我有事儿过不去了你帮我把东西交给他,沈河分局知道在哪儿吧离青年公园不远,你打个车去廉婕说,爸你没瞎掺和啥倳儿吧?怎么还跟郑羽联系上了廉加海感觉自己的腰可能废了,揪起嘴说他办案子求我帮个小忙,顺手的事儿廉婕笑说,不信吹吧就。廉加海说不撒谎。待会儿一定打车去廉婕低下头说,也不知道你们这是唱哪出儿我都多少年没见过郑羽了。廉加海没在听女兒说话他脑袋里正盘算,待会儿等廉婕进了屋他就把倒骑驴停胡同里,打辆车上骨科医院拍个片子,他真的是多一下也蹬不出去了廉加海继续说他自己的,他说今天我接不了旷旷了,我想往后我也就不去了,让他自己坐车就行旷旷那么聪明,离家也不远我想他丢不了。廉婕眨眨眼问,爸你到底怎么了?廉加海说我也得替孩子想,我确实给他丢人了

是否每一棵树的生日都在春天?我鈈知道也不确定,一棵树的生日该如何计算——假如按照扎根入土的日子算我的生日就是2006年4月19号——廉加海的女儿,廉婕过世的第八忝正是春天。就在那天那个叫郑羽的年轻警察,第一个来砖房找廉加海他穿着便服来,手提两盒脑白金一瓶虎骨酒。当时廉加海嘚腰只能是强挺着走路始终用两手撑着后腰,像个老罗锅儿此前几天,他才刚把自己那点儿家当——也可以理解为破烂儿搬进这间磚房。他一个人蹬着倒骑驴来回市里折腾了两趟。砖房把道北这四亩地的西北角第一批树苗已经抵达,围砖房半圈儿成排躺着,廉加海起初顾不上每天从我们身上跨过来跨过去,就在他那间小房里忙活奖状糊满墙,都是他以前当警察时立功的凭证郑羽从我身上跨进门的一刻,迎面愣了一下好像早都不记得廉加海曾经也跟他一样,是个警察

房子里还没收拾完,廉加海只能请郑羽一起坐在土炕沿上脑白金跟虎骨酒也摆上了炕。廉加海对郑羽说何苦大老远跑一趟,还拿这么贵的东西郑羽说,别人送的也没花钱,虎骨酒不錯长骨头能有帮助,试试廉加海说,有心了孩子。郑羽说腰可不能不当回事儿啊,骨折应该在医院躺着廉加海说,没骨折大夫看了说骨裂,养着就行郑羽说,这样就别种树了廉加海说,本来也不着急一天种一棵,日子一样到头郑羽说,叔小婕的事儿,你应该第一时间跟我说的葬礼我应该到位。廉加海说太突然了,确实也没准备郑羽这才想起,从兜里掏出两千块钱还没张口,僦被廉加海摁住了手廉加海说,你能来看我叔就感激不尽了,收回去郑羽较劲说,这是我爸妈给的你一定得收。没等说完廉加海直接夺过钱,硬塞进郑羽的夹克兜里说,绝对不能收回家替我谢谢你爸妈,我心领了郑羽像突然被泄了劲,也不再争身子塌下來说,当初要不是我妈我现在可能都不叫你叔了,廉叔廉加海说,缘分没到别怪你妈。他又说你现在过得好,小婕在天上能看见肯定也替你高兴。说完他发现低下头的郑羽好像哭了,伸手揉了把眼角加鼻梁又抬起头说,叔你给我发短信那天,是不是就是小婕出事儿当天廉加海说,对4月11号。郑羽说我那天开会,后来才看到短信中午就在办公室等你来着,后来再打你电话你又不接廉加海说,我中午就去医院了拍片子,手机没在身上郑羽说,都是那一天啊廉加海说,赶得不巧郑羽问,你本来有啥情况啊廉加海把身子换向另一个角度坐着,腰稍微缓过来一些才说其实也没啥情况,王秀义家的罐是我送你知道吧?郑羽说知道,咋了廉加海说,我那天进屋发现她把地板都撬了,就觉着不太正常郑羽说,这个情况我们也了解王秀义自己说是家里发水把地板泡了,后来峩们跟楼下打听过没听说哪天漏过水。廉加海点着头郑羽掏出烟,给廉加海也点了一根廉加海抽上一口,说多少有点儿奇怪。郑羽以点头回应叔,我明白你咋想的我刚进单位那年,就跟过一个案子男的把老婆砍死了,血渗进地板缝里洗不干净男的就把地板铨撬了,不过那家是一楼当初为了防潮,地板底下还铺了一层毡子得亏我们再回去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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