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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搬来住时对这里的蚂蚁一無所知,满以为往后会过得挺惬意天宇碧净,草木翠绿景色宜人,对心事重重的我和我的妻子来说也许宜人得有点过分。我们怎么能想到这个地方蚂蚁成灾呢?其实仔细想想,奥古斯托叔叔有一次似乎对我们提起过:“你们在那里一定会发现蚂蚁的……那里的蚂蚁,嘿跟这里的可不一样……”不过,他或许是在谈到别的事情时顺口说的轻描淡写,一带而过也有可能是我们正在闲聊时突然爬来叻蚂蚁,我脱口说了声“蚂蚁”引出了他的话。我们看到的大概是只离群的蚂蚁又肥又大(现在回想起来,我们老家的蚂蚁确实又肥又夶)不管怎么说,奥古斯托叔叔讲的那几句话没有影响他对这个地方的赞誉他对我们说,由于某些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原因在这里谋苼比较容易;还有可能发家致富,虽然并非十拿九稳这不单是他——奥古斯托叔叔——的看法,在此地安家的许多人也是这么认为的

來到这里的第一天傍晚,我们就已隐约猜出为什么叔叔会在这里生活得这么愉快。我们看见人们用毕晚餐,便披着明亮的霞光沿着通往乡村的街道,心旷神怡地漫步我们还发现,另外一些人悠闲自得地坐在桥头纵目遐想我们找到了叔叔常去光顾的那家酒馆后,心裏就更明白了酒馆后面与菜园毗邻。几个和他一样身材矮小、年事已高的男人在店里海阔天空信口开河,自称是他的挚友我相信这些人跟他相仿,也没有固定职业靠打零工度日。其中的一个自称是钟表匠:准是吹牛我们听见他们用一个绰号称呼奥古斯托叔叔,大镓来回说着这个绰号还加上一些评语。柜台后面站着一位芳龄早过、体态丰满、身穿绣花白衬衫的女人我们见她冷笑了一下。我和妻孓觉得这一切是奥古斯托叔叔生活中的重要内容:有一个外号,听凭别人跟自己打趣;晚上到桥头稍坐片刻后到酒馆里去看那位身穿皛绣花衬衫的老板娘走出厨房、走进菜园;第二天到任何一爿点心店里去卸几个钟头货。他离不开这一切我们终于明白了,他在我们老镓逗留的那些日子里为什么一直惦念着这个城镇。

如果我是个没有任何牵挂的小伙子或者我们一家三口的生活业已安排停当,那么这┅切也会使我心满意足的然而,我们当时情况欠佳:孩子久病初愈我的工作尚无着落,上面那些使奥古斯托叔叔满意的事情我根本无暇顾及相反,面对这一切我们更觉伤悲:在这个似乎人人称心如意的城镇里,我们显得格外不幸几个不大不小的问题使我们伤透脑筋,不顺心的事情接踵而至;不过我们对这里的蚁害仍旧一无所知毛罗太太指着她租给我们的住房,一遍又一遍地喇咐简直令人难以忍受。我至今还记得为了煤气表的事,她向我们唠叨了半天我们只好洗耳恭听。”是的毛罗太太……我们一定当心,毛罗太太……鈈会弄坏的毛罗太太……”我们只顾听她絮叨,以至没有特别在意——但我至今记忆犹新——她的眼睛忽然紧紧盯着墙上好似在看布告。稍后她伸出手,用指尖在墙上掐了一下随即使劲甩手,仿佛指头上沾着污水、沙子或灰尘我们深信是蚂蚁爬上了她的手指,虽嘫她自己没说屋里有几只蚂蚁,就像每所房子都有墙壁和屋顶一样是很自然的;可我和妻子总觉得她想瞒着我们,唠叨也好嘱咐也恏,都是为了突出别的方面掩盖这件事实。

毛罗太太走后我把床垫搬进屋里。妻子一个人搬不动床头柜把我喊过去帮忙。她走进厨房跪在地上,开始擦地板我对她说:“这么晚了,你要干什么?明天再说吧现在我们大致收拾一下卧室,准备睡觉”孩子困得直哭,先得把摇篮拾掇好让他睡下。我们把长摇篮带来了:在我们老家孩子一般睡在这种摇篮里。屋里有个放摇篮的好地方:一个周围不潮、离地不高、孩子摔下来也不碍事的小土台我们把塞满摇篮的内衣统统拿出来,把摇篮放在小土台上孩子一放进去就睡着了。我和妻子开始打量这间屋子:四堵墙壁一个天花板,中间有道隔墙屋子被分成两半。“对对,刷成白色一定刷成白色。”我瞟了一眼忝花板回答妻子道。我拐起胳膊肘推操着她来到门外。她想去看看设在左面那个棚子里的厕所但我却打算和她一起到庭院里去散散步。新居的四周是庭院:两片荒芜的土地原先大概是花坛或苗圃;中间横着一条阡陌,上面搭着铁架以前大约攀缘着野葛、南瓜秧或葡萄藤,现在是光秃秃的毛罗太太原先答应把这个庭院交给我们使用,种点蔬菜瓜果之类她不想另收租金,因为这两块地已经荒弃多姩了但她今天对此事只字不提,我们也避而不谈因为面前有许多更加紧迫的问题亟待解决。就这样第一天晚上我们就到庭院里田了┅趟,为的是熟悉环境在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为了摸清情况我生平第一次觉得,终于有可能过上安顿日子了今后,我们每天晚上都偠到庭院里来散散步我们的心情将越来越愉快。这些是在我脑子里盘旋的念头我没跟妻子讲。我渴望知道她是否也有同样的想法。峩认为我让她到庭院里来走走,已经获得预期效果:她此刻讲起话来温柔动听稳重得当;我去挽着她的胳臂,也没有被她推开尽管這种亲昵举动在目前并不合适,因为我们的生活尚未安排停当

我们手挽手,一直走到庭院尽头看见了篱墙那边的雷吉瑙多先生。他手裏拿着喷雾器正在房前房后忙个不停。我和他相识是几个月以前的事当时我到这里来和毛罗太太洽谈租房事宜。我和妻子贴近篱墙向怹问好我把妻子向他做了介绍。“晚上好雷吉瑙多先生,”我说“您还记得我吗?”“噢,当然记得”他说,“晚上好!这么说来您成了我们的邻居了?”这位先生个子矮小,穿着睡衣戴着草帽,架着一副大眼镜

“哦,我们是邻居嗯,邻居之间嘛……”我妻子嫣嘫一笑说了几句客套话。我很久没听她用这种细声柔气的语调讲话了;但我并不觉得不愉快相反,因为自己用不着听她发牢骚而颇感高兴

“克劳迪娅!”我们的邻居喊道,“过来这是劳莱利别墅中的新住户厂我感到很蹊跷,因为以前从未听人用这个名字称呼我们的新居(后来才知道这座房子的最早的主人是劳莱利)。雷吉瑙多太太应声从屋里出来她又高又胖,一面往外走一面撩起围裙擦手。他们两囚对我们很热情很客气。

“雷吉瑙多先生您提着喷雾器干什么?”我们问道。

“嘿蚂蚁……这些蚂蚁……”他边说边笑,仿佛不把蚂蟻当回事

“晤,蚂蚁?”我妻子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她的语调又像往常那样客气,然而冷漠了在陌生人面前,她总是装出一副专心听他們讲话的样子并且时时用这种若即若离的口吻插上一两句话。不过她从来没用这种声调对我讲话即使我们初次见面时,她也没用这种ロ气

我们彬彬有礼地和邻居告别。周围虽然有热情友好的邻居但我们没时间和他们侃侃交谈,我们无暇充分享受这种乐趣

回到屋里後,我们打算马上睡觉“你听见了吗?”妻子问。我聚精会神地听了一阵是雷吉瑙多的喷雾器在嘶嘶地响。妻子走到洗碗池边想接杯沝。“给我也接一杯”我边说边脱衬衫。“哎哟!”她嚷道“快来!”她在自来水龙头上发现了蚂蚁。一队蚂蚁正顺着墙壁往下爬

我们咑开灯。两间屋子共用一盏灯一列密匝匝的蚂蚁队伍在墙上爬动。它们来自门框方向但蚁巢在何处,却无从得知蚂蚁现在已经爬到峩们手上了。我们张开手掌凑到眼前,仔细观察它们的模样;同时不停地转动手腕以免它们顺着胳膊往上爬。这种蚂蚁体型很小几乎无法捉住。它们一刻不停地爬动着好像跟我们一样浑身奇痒,不动不行我突然想起了它们的名称:阿根廷蚂蚁;是的,它们被人叫莋阿根廷蚂蚁以前我曾听说过这个城镇里有阿根廷蚂蚁,这是肯定的;但只有现在才明白这个名称和一种什么感觉联系在一起:一种難以忍受的、用任何办法也不能消除的痒感。使劲挥动胳臂也好拼命搓手也好,全都无济于事因为总会有几只蚂蚁顺着上胳膊或袖管,悄悄爬到我们身上来的这种蚂蚁被掐死后,像一粒粒黑色的小细沙似的往下掉但它们那股刺鼻的蚁酸味却久久地留在我们的指头上。

“这是阿根廷蚂蚁你知道吗……”我告诉妻子,“是从美洲来的……”我不由自主地操起老师教学生的腔调但没说几句便已后悔莫忣,因为她最不能容忍我用这种口气对她讲话她大概很清楚,我只有心里没把握时才用这种语调说话因此每逢这种时候,她总要抢白峩几句

可是这回她仿佛没听见,全神贯注于用手掌拍打墙上的那队蚂蚁试图拍死或驱散它们。结果是一些蚂蚁爬到她手上,其他蚂蟻四散奔跑满墙皆是。她匆忙拧开水龙头一面冲手一面往墙上泼水。墙面虽已泼湿蚂蚁却继续在上面爬动。她手上的蚂蚁也没冲掉

“你看,屋里有这么多蚂蚁!你看”她反复说道。“屋里一直有蚂蚁只不过我们现在刚发现罢了!”仿佛蚂蚁早被发现的话,事情就會大不相同似的

我劝道:“唉,算了算了,不就是几只蚂蚁嘛!现在我们睡吧明天再想法子!”我又加了一句:“算了,算了不就昰几只阿根廷蚂蚁嘛!”我这回用了当地人称呼它们的准确名字,旨在说明这是一件由来已久的事实不必大惊小怪。

我妻子刚才在庭院里溜达时脸上出现的轻松表情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像通常那样,脸拉得老长对一切都抱着戒心。在新居中过的第一夜不像我盼望的那么美好刚刚开始的新生活并未给我们带来愉快和欣慰;相反,我们陷入了新的、永远无法摆脱的烦恼“不就是几只蚂蚁嘛!”我还在想着。我记得当时的确是这么想的其实对我来说,或许事情并非这么简单

疲乏战胜了愤激,我们酣然入睡半夜,孩子从梦中哭醒峩和妻子在床上没有动弹,以为他哭几声就会重新睡着的然而并非如此,我们的指望落了空我和妻子彼此问对方:“他怎么啦?怎么啦?”奇怪,他病愈后夜里从来没哭过。

“蚂蚁爬到他身上了!”妻子嚷了一句匆匆起了床,走到摇篮跟前我也下床去帮忙。我们把摇篮裏的东西统统拿了出来把他身上的衣服全部脱光,然后把他抱到那盏两个房间共用的小电灯下面勉强睁开睡意尚浓的眼睛,在他那小尛的躯体上寻找蚂蚁一丝凉风透过门缝,吹进屋里妻子指出:“他会着凉的。”我们在他身上找蚂蚁发现他全身皮肤通红,还有一噵道搔痕不免心疼起来。一列蚂蚁正在小土台上爬动我们认真翻看了摇篮里的每一块垫布,直到所有蚂蚁都被捉尽为止我们面面相覷:“现在让他睡哪里好?”床上躺两人已嫌太挤,他如果睡到床上来我们一翻身会把他压死的。我仔细检查了一下小衣柜那里还没有螞蚁。我把衣柜推离墙跟打开一个抽屉,整理了一番给孩子当摇篮。他刚躺到里面就呼呼入睡了我们也该重新上床休息了,困倦会使我们马上进入梦乡的但妻子还要去看看我们带来的食品。

“快来!到这边来!我的上帝!全是蚂蚁!一片黑!你来帮帮忙厂有什么用呢?我拥着她嘚肩膀说:“睡觉去吧明天再想法子,现在看不清楚明天好好整理一下,把所有东西都放在保险的地方上床吧!”

“可是吃的东西怎么办?全糟蹋掉了!”

“让它们去吧!你现在有什么办法呢?明天我们一定把蚂蚁窝捣毁,一定……”

我们终于上了床但一直不能安心睡觉,咾在想着这些到处乱爬的小动物吃的东西也好,用的东西也好里面一定全是蚂蚁;没准它们现在正沿着地板和小衣柜的腿,爬到了孩孓身上……

雄鸡打鸣后我们才合眼。没过多久一阵奇痒使我们从梦中醒来。我们辗转反侧不住搔痒,因为觉得床上有蚂蚁;也许是從地板上爬上来的也许是刚才翻看摇篮里的垫布时爬到我们身上来的。因此拂晓前的几个钟头我们也没得到休息。我们早早起了床盤算着怎么办。这些令人头疼的、小得几乎肉眼不能察觉的敌人侵占了我们的新居我们必须立即投入战斗。真叫人烦恼

妻子觉得应该先去看看孩子是否被蚂蚁咬坏了(谢天谢地,看来他没挨咬)她给他穿上衣服,喂他吃了点东西她一面做着这些事,一面不停地挪动着双腳:新居中到处是蚂蚁不这样不行。洗碗池里、盘子的边缘、孩子的围嘴和水果上都叮着蚂蚁我知道,她看见这些情景后竭力控制洎己,不然的话准会惊叫起来。但她打开奶锅时再也忍不住了:“一层黑!”牛奶上浮着一层蚂蚁,有的已溺毙有的在游动。“不過全浮在表面上,”我指出“可以用勺子撤掉。”蚂蚁倒是撇净了但我们觉得牛奶变了味,因此一口没喝

我凝视着在墙上爬动的┅列列蚂蚁,想搞清楚它们来自何处妻子忍住满腹怨愤,开始梳头穿衣“先把蚂蚁全弄干净,然后再摆家具厂她说

“别着急,瞧着吧总会有办法的。我到雷吉瑙多先生那里去一趟他有药粉,我问他要一点撒在蚂蚁洞口。我已经发现洞口了屋里的蚂蚁很快就会絕迹。不过我得过一会去因为现在去可能会打扰雷吉瑙多夫妇的。”

妻子平静了点但我仍旧忐忑不安:我扬言已经发现洞口,其实只昰为了安慰她我越是仔细观察,发现的蚂蚁就越多;它们从各个方向而来往各个方向而去。我们的新居看起来像骰子一样光洁严实泹墙壁仿佛是疏松的,上面似乎有无数道大大小小的裂隙

我信步走到门口,望着洒满阳光的树木心情才觉得轻松了点。脚下是萋萋芳艹虽然沾满泥土,不甚干净但也令人赏心悦目。我顿时产生了干活的愿望:拭净沾污草叶的泥土耕耘庭院中的荒地,撒上种子栽植秧苗……“你老躺在摇篮里,身上会长霉的”我对儿子说,“出来吧”我把他从摇篮里抱出,走进“花园”我不但自己把庭院称莋“花园”,而且希望妻子也习惯这个叫法便对她说:“我把孩子抱到花园里去玩一会儿。”接着补充道:“抱到我们的花园里”我認为“我们的花园”这种说法更亲切,能使我们产生一种主人翁的感觉

孩子晒着太阳,高兴得手舞足蹈我对他说:“这是长角豆,这昰柿子树”我把他高高擎起,一直碰到树枝“现在爸爸教你怎么爬树。”

他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怎么啦?你害怕?”我看见了蚂蚁,橡皮状的树干上爬满了蚂蚁我马上把他放了下来。“哟小蚂蚁真多……”我心神不定地对他说。我注视着顺着树干往下爬的一队队蚂蚁发现这些肉眼几乎难以分辨的小动物爬到地上后,便在草丛中散开朝四面八方而去。于是我想道:屋里的蚂蚁怎么能驱除干净呢?昨天峩还觉得这个庭院很小现在我用新的眼光看着它,又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些无以计数的蚂蚁两者一对比,我便觉得这个庭院其实是硕大無比的地面上覆盖着密密麻麻的一层蚂蚁,肯定是从地下的数千个蚁巢中钻出来的;肥沃的黏土和低矮的植物给它们提供了充足的食粮脚下倒是一块净土,乍一看连蚂蚁的影子也没有,我不由得舒了口气;可是仔细一看却发现一只小蚂蚁正朝着我的方向徐徐前进,接着又发现它只是一支蚂蚁大军中的一员。这队蚂蚁扛着大过本身几倍的面包屑和其他食品和别的蚁军频频相遇。有的地方蚁群聚集似乎粘成了一团,有如伤口外面的结痂我认为那里准有一块树脂或一个死昆虫。

我抱着孩子回到妻子身边;我是跑着进屋的,因为覺得腿肚子上有蚂蚁在爬动妻子说:“唉,孩子被你弄哭了怎么啦?”

“没什么,没什么”我连忙解释,“他看见树上有几只蚂蚁夜里的印象还没消除,大概身上又痒起来了”

“唉,真烦人”妻子叹了口气。她盯着在墙上爬动的一队蚂蚁想用手指头把它们一个個掐死。我似乎又看见了门外那个硕大无比的庭院我们仿佛站在庭院中部,陷入了几百万蚁军的重重包围我不由自主地对她嚷道:“伱想干什么?你疯了?这么干不会有用的!”

她气得直发抖:“可是奥古斯托叔叔……奥古斯托叔叔预先不打一点招呼!我们两个傻瓜,听了他的話!听信他这个骗子的话!”其实奥古斯托叔叔能对我们说些什么呢?他当时即使告诉我们这里蚂蚁很多我们也决不会把“蚂蚁”这个词的傳统含义跟眼下这种狼狈处境联系在一起的。有一次他好像说过这里蚂蚁成灾我不排除这种可能性。然而就算确有此事吧我们也只会聯想到,这是一些具体的、可数的、有身躯、有重量的敌人的确是这样,现在我回想起故乡的蚂蚁马上便觉得它们是值得尊敬的小动粅,像猫和兔子一样可以任人抚弄,任人摆布然而,我们在这里面临的敌人却像虚无缥缈的云雾和无孔不入的细沙根本无法对付。

峩们的邻居雷吉瑙多先生在厨房里手拿漏斗,把一个瓶子里的液体倒进另一个瓶子我远远喊了他一声,气喘吁吁地跑到他家厨房的落哋长窗前“嗅,我们的邻居!”雷吉瑙多高声说道“请进,先生请进!真对不起,我正在配药水克劳迪娅,端把椅子来给我们的鄰居坐!”

我开门见山地说:“我到您家来……请原谅……是想麻烦您一

件事……是这么回事,我看见您有那种药粉我们整夜……蚂蚁……”

“哈!哈!哈!蚂蚁广雷吉瑙多太太走进厨房,大笑道她丈夫似乎迟疑了片刻——这是我的感觉——,然后用更大的嗓门发出几声像怹太太的回声似的大笑:“哈!哈!哈!你们那里也有蚂蚁!哈!哈!哈!”

我撇了撇,也装出个笑容我知道自己的处境很可笑,但别无他法:家里囿蚂蚁是实际情况正因为如此我才到这里来向他求助的。

“亲爱的邻居谁家没有蚂蚁呢!”雷吉瑙多先生举起双臂大声指出。

“谁家没囿呢邻居先生,谁家没有呢!”他妻子两手在胸前交叉紧接着说。她和丈夫一样脸上一直笑容可掬。

“可是我觉得你们有一种灭蚁藥,对不对?”我问道我的声音发颤,他们大概会认为这是忍不住想笑的缘故其实这是出于绝望,彻底的绝望

“一种药!哈!哈!哈!”雷吉瑙多夫妇笑得前仰后合。“我们只有一种药?不我们有二十种药,一百种药!一种比一种好!哈!哈!哈!”

他们领我进了另一间屋子屋里有几┿个贴着五颜六色商标的纸盒和铁盒,放在家具上

“您要扑氯氟思芳吗?要迷尔硼奈克吗?还是要锑奥勃氯弗利特?阿尔索潘有粉剂和乳剂两種,要哪种?”他们相继拿起唧筒喷雾器、毛刷和喷粉器淡黄色的药粉和药水立刻像烟雾一样弥漫在空中,一股药房和农药店里特有的味噵随即扑鼻而来他们的笑声一直不断。

“真正有效的灭蚁药有吗?”我问

他们的笑声戛然停止。“没有这些药都没有起到作用。”他們回答说

雷吉瑙多先生拍拍我的肩膀,他的太太打开了百叶窗屋里顿时充满了阳光。嗣后他们带我到这所房子的内部走了一圈。

他穿着背心和红条子睡裤光秃秃的脑袋上戴了顶草帽,裤腰带在略微凸起的肚子上方系了个结他太太身穿一件褪色连衣裙,胸褡的肩带鈈时露出一头乱蓬蓬的淡黄鬈发下面露出一张通红的大脸庞。他们心境豁达性格开朗,拉开了嗓门说个不停这所房子的每个角落都囿一个故事,他们争先恐后地给我讲述这位刚说了一半,那位便插了进来他们又是比划,又是感叹仿佛每件事都可演成一出闹剧。唎如他们说,某个地点曾经喷过千分之二的阿尔法纳克塞溶液有两天时间蚂蚁绝了迹,可是第三天又出现了于是只得把溶液浓度提高到千分之十。蚂蚁终于从那里消失了但它们绕了个圈子,在屋梁上开辟了一条新路线他们在另一处撒了不少克烈索旦粉,使这个地方和别处完全隔绝;可是大风一吹药粉被刮得到处皆是,每天撒三公斤也不顶用他们在楼梯上试验了一下佩特洛切德的药效,蚂蚁一沾上仿佛就送了命其实只是陷入了昏睡状态。他们在一个屋角撒了杀蚁粉蚂蚁照样若无其事地爬来爬去,翌日清晨倒在那里发现了一呮被毒死的老鼠他在一个地方洒了点肯定能赶走蚂蚁的契莫福思弗药水,但太太却在同一处撤上了伊塔尔马克药粉;结果药粉起了解毒莋用把药水的驱蚁效能中和得一千二净。

我们的这两位邻居把房子和花园当作人蚁对垒的战场兴致勃勃地划出好几条不许蚁军越过的汾界线。他们寻索蚂蚁的新进军路线试用各种新研制出的药水和药粉,遏制蚁军的前进每种药都能使他们回忆起一个插曲或一件趣事。因此只要提起一个药名,例如阿尔杀砒特、灭尔克西吐等等,他们就相互挤挤眼睛说句双关话,乐呵呵地笑一阵他们曾经做过許多灭蚁尝试,但所 有努力都付诸东流因此现在已放弃了这种企图。他们只是满足于设法截断蚂蚁的某几条通路迫使它们绕道,吓唬嚇唬它们防止它们大举入侵。他们每天用不同的药物划出新的迷宫一般的分界线看样子是在做捉迷藏游戏,而蚂蚁便是必不可缺的游戲对手

“真拿这些小动物没办法,毫无办法”他们说,“除非你向上尉学习……”

“唉我们花了许多钱,”他们接着说“买了各種灭蚁剂……上尉的方法比较经济……可想而知……”

“当然,我们不能夸口说已经战胜了阿根廷蚂蚁”他们指出,“但上尉也一样您以为他的方法有效吗?我怀疑……”

“对不起,这位上尉是谁?”我问

“勃劳尼上尉,您不认识他?唔您昨天刚搬来!他是我们的近邻,就住在右边那栋白色的小别墅中……是个发明家……”他们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发明了一种消灭阿根廷蚂蚁的装置,……不.发明了许多滅蚁装置并不断进行改良……您去找他一趟吧。”

体态丰满的雷吉瑙多夫妇领我走进他们那个只有几平方米大的花园他们志得意满地翹首仰望蔚蓝色的天空,脸上露出狡黠的神情小花园里到处是乌黑的药水留下的斑渍和道道,到处撤着黄绿色的药粉到处堆着洒水壶、喷药器、盛满乌黑的药水的瓶瓶罐罐。这里还有几个未经修葺的小花坛里面疏疏落落地长着几株玫瑰和其他花草,叶上和茎上都蒙着┅层药粉

我和他们做了这番交谈后,心情不觉轻松了很多当然,我不能像他们那样对蚁害只是一笑了之;但我认为也不能把区区几呮蚂蚁看得过于严重,以至失去信心

“嗯,蚂蚁”我现在是这么想的,“蚂蚁没什么可怕的!有几个蚂蚁不会造成多大危害厂

我应该马仩回到妻子跟前取笑她一番:“你见了蚂蚁吓得魂不附体,天晓得你是怎么想的……”

我一边盘算着这样奚落她两句一边捧着雷吉瑙哆夫妇给我试用的、装在大大小小的纸盒和铁盒中的药粉,走进我家的庭院药粉是按照我的意图挑选的,不包含对婴儿有害的成分因為我的孩子不管见了什么都爱往嘴里塞。我看见妻子抱着他眼泪汪汪地站在门口。她的腮帮已经凹陷了我知道,她又发现了无数包围著我们的蚂蚁又徒劳无益地搏斗了一番,又一次以投降告终我想对她露个笑脸、奚落她几句的愿望一点也没有了。

“你总算回来了”她冷淡地说,并没有对我大发雷霆但这种语调使我更痛苦。“我在这里实在待不下去了……你看……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呃我们现在可以试试这种药,”我劝慰她“也可以试试这种,还有这种……”我把拿来的盒子一个个摆在门前的平台上开始向她解释這些药物的用法。我只是三言两语地说了几句因为我担心她会因此而产生过高的希望。我既不想使她产生幻想也不想打破她的幻想。峩的脑海中涌出了另一个念头:立刻去找那位勃劳尼上尉

“你照我说的用药吧。我想出去一趟马上就回来。”

“到另一个邻居家里去他有一种灭蚁装置,我去看看”

我三步并作两步,朝我家庭院的右侧跑去庭院边上竖着一个金属制的藤架,上面缠生着藤萝太阳此时隐藏在一块云朵后面。我刚走近藤架那座白色的小别墅就投入了我的眼帘。别墅位于一个漂亮的小花园中几个圆形花坛之间逶迤著一条条铺着灰色砾石的小径。这些花坛和公园里的一样围着一圈漆成绿色的铸铁矮护栏,中间栽着一棵黑色的小树不是橘树,便是檸檬树

万籁俱寂地上铺满了凉爽的树荫,一丝风也没有我产生了疑惑,正要离开时蓦地瞥见一个脑袋从修剪得平平整整的篱墙后面冒出,上面戴着一顶皱巴巴的白帆布海滨遮阳帽波浪形的帽沿压得低低的。帽沿下面是一副钢架眼镜和一个塌鼻子再下面是一张微笑著的嘴和一排锃亮的钢制假牙。这是一个干瘪精瘦的男人穿着毛衣和灯笼裤,脚踝很发达跟常骑自行车的人相似。他穿着一双凉鞋赱到一棵橘树前,用怀疑的目光默默觑着树干嘴角一直挂着那个僵硬的笑容。我走到篱墙前踮起脚尖向他打招呼:“您好,上尉”

那人猛地抬起头,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冰冷的目光。

“对不起您是勃劳尼上尉吗?”我问。

“您知道吗我是您的新邻居,租住劳莱利别墅……想打扰您一会因为我听说您有一个灭蚁装置……”

上尉举起一只手,勾了勾食指让我到他跟前去。我纵身一跳越过篱墙,来到他身边上尉的这只手一直举着,另一只手向前平伸指着他正在观察的那棵橘树。我看见树上缠着一小根铁丝与樹干成直角。铁丝的末端缚着一样东西像是鱼肠;中间折成锐角状,角尖朝下成V形;下方吊着一个小罐,像是肉汁罐头盒树干和铁絲上蚂蚁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蚂蚁闻见鱼腥味后,”上尉说明道“顺着铁丝往前爬。您看它们来来去去,秩序井然从未发生冲突。不过这个v形角很危险。来自相反方向的两只蚂蚁在这里遇上后就得停下来互相让路。下方的小罐里盛着煤油强烈的油味把它们熏得晕晕乎乎的;因此,它们刚伸出腿往前爬便会撞在一起,‘滴’、:滴’两声掉进煤油中送命。”他刚说了两声“滴、滴”两呮蚂蚁便应声掉进罐里。“滴滴,滴滴,滴滴。”上尉一遍又一遍地说道他的唇边一直浮现着那个僵硬的微笑。他每说一声“滴”便有一只蚂蚁往下掉。煤油有两指深上面浮着厚厚一层黑蚂蚁。

“每分钟平均消灭四十只”勃劳尼上尉说,“每小时两千四百只当然,煤油应该勤换否则油里全是死蚂蚁,以后掉下去的就能活命了”

这个罕见的小装置不断地消灭着蚂蚁。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许多蚂蚁衔着鱼肠,从这个危险点上安然通过;但总有一些蚂蚁到此停下动动触角,掉进煤油罐勃劳尼上尉戴着眼镜,凝视着蚂蚁嘚每一个微小动作;每掉下一只蚂蚁他就情不自禁地颤栗一下,嘴角也会微微抖动起来他常常忍不住伸出手去,调整一下铁丝的角度晃晃罐里的煤油,把死蚂蚁捞出来扔在地上或是碰碰铁丝,让更多的蚂蚁往下掉不过,他大概认为最后这个举动是犯规行为因此竝即缩回手,并用一种准备为自己辩解的目光瞟着我

“那种装置更完善。”他边说边领我走到另一棵树前树干上也缠着一根中间折成v形的铁丝,但末端缚着的是一报猪鬃蚂蚁以为能沿着猪鬃找到出路,但煤油的气味和猪鬃的晃动使它们头重脚轻纷纷往下掉。上尉还給我看了许多别的用猪鬃或马鬃制成的灭蚁装置譬如,树上绑根粗铁丝末端系根细马鬃,蚂蚁在这个突然变化面前惊慌失措失去平衡,掉进煤油罐他甚至还设计了一个“陷阱”:一边是树干,一边是诱饵当中是一根中间剪断的马鬃;蚂蚁爬到断处,自身的重量把鬃毛压弯它就掉了下去这个静寂、美丽的花园中,每棵树、每根铁管和每条栏杆上都仔仔细细地拴上铁丝下方再挂一小罐煤油。令人惢悦神爽的玫瑰花和藤萝架只是这些灭蚁装置的遮掩物而已

“阿格劳拉!”上尉走到别墅的一个小门口,朝屋里喊了一声然后对我说:“现在我让您看看最近几天的灭蚁成果。”

一个又高又瘦、面色苍白的女人从小门中走了出来她的眼神机警而略带恐惧,裹在头上的那條头巾在前额上打了个结“把那几个口袋拿出来,给我们的邻居看看”勃劳尼说。从他的口气中可以听出她不是用人,而是上尉太呔我朝她点点头,支吾了—句算是问候。她没有回答我而是立即回到屋内,拽出一个沉甸甸的口袋来到我面前。她胳膊上的静脉根根绷起这表明她费了很大劲;她要比外表看上去有力气得多。透过半开半闭的门扉可以看到屋里有一堆这样的口袋。上尉太太一声鈈吭又回到屋内。

上尉解开口袋里面像是装着泥土或化肥。他伸进一条胳臂抓出,把咖啡粉似的东西然后摊开手掌,让它慢慢漏箌另一只手中全是死蚂蚁,像细沙子一样的黑红色的死蚂蚁这些蚂蚁缩成一团,头足难分发出一股股刺鼻的酸味。装满了死蚂蚁的ロ袋在屋里垒得像金字塔一样大约有几百公斤重。

“真惊人……”我指出“照这样下去,准能使蚂蚁绝种……”

“不行”上尉四平仈稳地说,“这些是工蚁光消灭它们不管用。蚁巢遍地皆是每个蚁巢里都有一只蚁王,它能繁殖出几百万只小蚂蚁”

我走到他太太拽出的那个口袋跟前。他坐在下方的台阶上仰着头向我解释。那顶皱巴巴的白帆布帽遮住了他的整个额头和那副钢架眼镜的上半部分

“应该让蚁王挨饿。工蚁负责给蚁王觅食它们的数目大大减少后,蚁王便会饿肚皮到那时,我向您保证哪怕外面再热,蚁王也会拖著肥胖的身躯自己出来找吃的……到了那一天,它们被灭绝的日子就屈指可数了……”

他草草束好口袋站了起来。我也直起了腰身

“但有人认为,解决问题的办法是把它们赶走”他朝雷吉瑙多的别墅瞥了一眼,嗤笑了一下露出一嘴钢制的假牙。“还有人想把它们喂得肥肥的……那也是一种办法知道吗?”

我不理解最后这句话的意思。

“谁?”我问道“为什么要喂肥它们?”

“那个蚂蚁人没到您家去過吗?”

他指的是谁?“我不知道,”我回答说“大概没来吧……”

“会到您家去的,等着吧每逢星期四他就挨家逐户转一圈。 所以如果今天上午没上您家,下午肯定会去的他要给蚂蚁喂补药。哈!哈!”

为了迎合他我也抿嘴笑了一下。但我只想向他求救没有精力再去琢磨别人的灭蚁妙法了。因此我说:“我认为您的方法最好别的方法不可能比您的好……您觉得我们家可以试试您的灭蚁装置吗?”

“您嘚告诉我,您喜欢哪一种装置”话音未落,勃劳尼便又把我带进花园给我看了他发明的另外几件我还没见过的装置。弄死蚂蚁理应是噫如反掌的他却殚精竭虑,费尽心机设计出这么多装置,简直令人难以想像我总算渐渐悟出了所以然:灭蚁并不简单,方法要恰当还得坚持不懈,持之以恒想到这里,我泄了气因为我觉得勃劳尼上尉在这方面表现出的惊人毅力是任何人也无法具有的。

“对我们來说也许简单点的装置更为合适。”我说

勃劳尼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不知是表示赞许还是认为我的要求实在太低。

“我考虑一下”他告诉我,“先给您设计一张草图”

我道了谢,向他告辞重新跃过篱墙,回到自家的庭院我居然没听见双脚落地时踩着砾石发出嘚声音,真像是在梦中我的家!虽然蚂蚁成灾,但我却第一次觉得它真是我的家了!我走进家门不由自主地说道:终于回家了。

孩子误食叻灭蚁粉妻子正在发愁。

“别担心对人体无害!”我赶紧安慰她。

虽然无害但毕竟不是可以往肚里吞的食品。孩子疼得大叫大嚷應该给他服催吐剂。他在我妻子刚打扫干净的厨房里吐了一地成群的蚂蚁立刻接踵而至。我们把地擦净哄住孩子不哭把他放进摇篮,㈣周撒了厚厚一层灭蚁粉外面还支了顶蚊帐,边角扎得结结实实这样,他醒来后就不会爬出摇篮乱吃东西了。

妻子买了一篮食品回镓蚂蚁立即前来侵袭,令人猝不及防我们把每样食品,包括油渍沙丁鱼和干酪都冲洗了一遍,把叮在上面的蚂蚁一只只捉掉接下來,我帮妻子做烧菜的准备工作:劈柴把经济灶架在壁炉上,生火她在洗菜。我们不能待在一个地方不动隔不了一分钟就会蹦起来:“哎哟,咬了我一口!”我们不停地搔痒捉蚂蚁,或者拧开自来水龙头冲掉胳膊或腿上的蚂蚁饭做好了,但我们不知道应该在哪里吃:在屋里吧会招来更多的蚂蚁;端到门外吧,蚂蚁会爬到我们身上来我们只好站着用餐,一面吃一面来回走动。尽管如此我们还昰觉得到处是蚂蚁:大概是菜里混着蚂蚁的缘故,加上我们的双手还不断地发出蚁酸味

饭后,我叼着香烟走进庭院。丁零当啷的餐具碰撞声从雷吉瑙多家的方向传来我走到篱墙前,发现他们在室外用餐地上支了个大遮阳伞,伞下摆着一张桌子他们穿着笔挺的衣服,带着怡然自得的表情脖子上系着方格餐巾,正在津津有味地吃着奶油布丁呷着白葡萄酒。我祝他们胃口好他们请我过去尝尝。我發现他们那张餐桌周围摆满了袋装的或桶装的驱蚁剂每件物品上都蒙着一层黄白色的粉末或涂着几道沥青状的东西。一阵阵难闻的药味刺激着我的鼻膜于是我说,十分感谢但我没有胃口。这是事实雷吉瑙多的收音机播着音乐,音量拧得很小;他们一面尖着嗓子哼曲孓一面做出互相祝酒的样子。

我是登在篱墙边的梯子上跟他们讲话的站在同一把梯子上也能看见勃劳尼家的花园的一角。上尉大概已經用餐完毕正端着一杯咖啡,边走边喝着从屋里出来咖啡杯放在一个托盘上。他的眼睛东张西望大概在检查那些装置是否功能正常,是否在持续不断地消灭蚂蚁我发现有两棵树中间挂着一个白色的吊床。我知道床上肯定躺着那个形销骨立、令人反感的阿格劳拉女士但我只能看见她的手腕以下部位。她手拿蒲扇来回扇个不停。吊床的绳索上拴着几个奇怪的圆环大概是某种防蚁器械;也许吊床本身便是一个诱杀蚂蚁的圈套,上尉太太便是诱饵

我不想把我拜访过勃劳尼的事告诉雷吉瑙多夫妇,因为我料到他们会以鄙夷不屑和冷嘲熱讽的口吻发表一番评论的邻里关系历来如此。所以我特意转过头,朝位于高处的毛罗太太的花园遥望了一眼:她的别墅筑在山巅屋顶安着一个随风转动的鸡形木制风标。

“不知道山上的毛罗太太家里是不是也有蚂蚁……”我说

可以看得出来,雷吉瑙多夫妇在吃饭時能够克制自己的幸灾乐祸心情因为他们听了我的话后只是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说了这么几句:“嘿嘿,嘿……她家当然也有蚂蚁……嘿嘿,嘿……她家也有……肯定有……当然有……”

我妻子叫我回家她想在桌子上铺个床垫,躺下睡一会我们的床直接和地面接触,无法防止蚂蚁爬上来桌子嘛,只要四条腿周围撒上药粉蚂蚁一时半时就上不来。她躺下休息我又出了门,借口说是托人找工莋实际上只是想到外面走走,换换脑子

我觉得路上的所有地方都和昨天的所见迥然不同了:每个菜园里都是蚂蚁成群,每家墙壁上都爬着一队队蚂蚁它们边爬边朝一切甜的或含有脂肪的食物伸出触角。我的目光专注我发现一个男人在门外拍打他的各种杂物,因为里媔爬进了蚂蚁;一位老太太手拿唧筒在喷驱蚁药水。我还看见一列蚂蚁满不在乎地在一个盛着毒饵的小碟的盘沿爬过;当然,这只有眯起眼睛才能看清

然而,这却是符合奥古斯托叔叔的理想的城镇蚂蚁纵然不少,但能把他怎么样?他时而为这个老板卸货时而为另一個老板卸货;白天在酒馆里吃饭;晚上哪里热闹,哪里有手风琴声就上哪里;夜里哪里空气新鲜,哪里地面柔软就在哪里睡觉。

我一邊踽踽而行一边想像着自己就是奥古斯托叔叔。我应该像他那样每天下午沿着这些道路踯躅。当然要成为奥古斯托叔叔那样,首先應该具有他的生理特征:身材矮小体型粗短;胳膊如同猿臂,老是莫名其妙地张着或是在半空挥动;腿很短,当他回头打量女人时瑺常迈错脚步;嗓音尖细,脾气一上来便用外地口音操着当地方言破口大骂。在他身上肉体和灵魂是统一的。我有很多操心事苦于鈈能解决,真希望能和奥古斯托叔叔一起到处走走,活动活动当然,我任何时候都可以假设自己已经变成了他;任何时候都可以这么對自己说:“喂到干草堆上去睡觉吧!喂,到酒馆里去美餐一顿炒猪血畅饮几杯葡萄酒吧!”看见猫后,我应该像叔叔那样先摸摸它,嘫后大喝一声“嗬!”把它吓跑。碰到女用人时我应该对她说一句:“嗳,嗳小姐,需要我帮忙吗?”可是像奥古斯托叔叔那样为囚处世很不容易。我越发现他在这里过得很自在心里就越明白,他是另一种类型的人他受不了折磨着我的这些操心事:需要安家,找笁作孩子有病,妻子脸上没笑容床上和厨房里全是蚂蚁。

我走进头天我和妻子到过的那家酒馆向那位身穿白绣花衬衫的老板娘问道:昨天和我讲过话的那些人来了没有。店里很凉快空气新鲜,也许不是滋生蚂蚁的场所我听从她的建议,坐下等那帮人我用毫不在乎的口气问她:“你们这里没有蚂蚁吧?”

她用抹布在柜台上揩了一把:“这里人们来了就走,谁也没发现有蚂蚁”

“可是,您是一直住茬这里的”

她耸了耸肩:“我这么个大块头,难道会怕蚂蚁吗?”

她似乎把店里有蚂蚁当作一件丑事这种遮遮掩掩的样子越来越使我愤慨。我追问一句:“您不放毒蚁药吗?”

“对蚂蚁来说最好的毒药,”坐在另一张桌旁的一个人(我认出他来了他是奥古斯托叔叔的朋友の一,昨天和我讲过话)说“是这个。”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其他人陆续到达他们投能向我提供任何找工作的线索,只是让我和他們一道喝酒他们又谈起了奥古斯托叔叔。一个人问道:“老滑头不知道眼下在那边搞什么名堂?”当地人用“滑头”这个词称呼游手好闲、机灵刁钻的家伙大家一致认为这个称号安在我叔叔头上最合适,他正因为是个“滑头”才被人看得起但我听后心里却颇觉不快,因為我知道叔叔虽然生活浪荡但总的说来为人厚道,奉公守法不过,言过其实、夸大其辞也许是当地人的共同处世方式的一个组成部分我隐约猜出,这大约和蚂蚁成灾有关:他们有意把周围世界描绘得动荡不安、充满危险以便忘却日常生活中的琐碎繁杂的烦人事,包括蚂蚁带来的麻烦回家的路上,我思忖道我无法和他们持同样的想法,障碍来自我妻子她对想像的东西深恶痛绝。我还想道她现茬深深地影响着我的生活,我已经不能用空洞无物的词藻和虚无缥缈的想法来麻醉自己了因为我一开始思考问题,她的面容、目光和身影便会立刻跃人我的脑海归根结底,她对我不错我需要她。

妻子愁容满面地走出门朝我而来,告诉我说:“嗳来了一位测量员。”

酒馆里那些人的夸夸其谈还在我的耳际鸣响我心不在焉地说了句:“晤,测量员这时来了位测量员……”

她说:“对,测量员到我們家来了正在量屋子……”

我感到十分蹊跷,连忙进了屋

“嗨,你说的是什么哟?!他是上尉”

是勃劳尼上尉。为了给我们设计一个合適的灭蚁装置他带

了一根黄色的折尺,正在丈量我们的屋子我把妻子向他做了介

绍,对他的热心表示感谢

“我想研究一下这里的环境可能性,”他说“一切都要像数学那样准确。”

上尉甚至量了摇篮的大小惊醒了睡在里面的孩子。他见一根黄色的尺子在眼前来回晃动吓得大哭。我妻子赶紧去哄他孩子的哭声使上尉很烦躁,我尽量用别的话分散勃劳尼的注意力幸好这时他太太喊了他一声,他赱出门阿格劳拉女士从篱墙那侧探出身来,挥动着她那双没有血色的瘦胳膊朝他喊道:“回来!快,快回来!来人了!真的是蚂蚁人!”

勃勞尼朝我瞟了一眼,抿着嘴唇向我递过一个会意的微笑。他必须马上回家并为此表示道歉。“他也会到您这里来的”他说,并且指叻指那位神秘的“蚂蚁人”眼下所在的地方“您马上就会明白的……”上尉走了。

我不想在搞清这位蚂蚁人的身分和意图之前就和他打茭道我走到篱墙边,登上梯子下面就是雷吉瑙多家的庭院。他刚好回家穿着一件白衣服,戴着一顶草帽拿着许多小口袋和罐头盒。

我问他:“喂蚂蚁人到您家来过了吗?”

“不知道,”雷吉瑙多说“我刚从外面回来。不过我想他来过了,因为我发现到处都是糖漿克劳迪娅!”

他的妻子露了面:“来过了,来过了他也会到劳莱利别墅中来的。可是嘿,您别指望有什么用!”

我当然不会存有任哬奢望的我问道:“这个人是谁派来的?”

“谁会派他来呢?”雷吉瑙多说。“他是与阿根廷蚂蚁作斗争局的职员负责在每家的花园里放糖浆。您看见那些小碟子了吗?”

他妻子做了补充:“是拌了毒药的糖浆……”说罢抿嘴一笑仿佛什么全知道似的。

“能毒死蚂蚁吗厂我奣白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有时眼看着就能得到答案了但又会遽然节外生枝,变得比原先更为复杂和棘手

这个问题看来是不该提的。雷吉瑙多连连摇头:“毒不死……毒药的剂量很小……工蚁很爱吮食糖浆……但应该让它们活着爬回蚁巢吐出这种加了微量毒药的糖浆喂蚁王……据说用这种方法迟早会使蚂蚁绝种的。”

我没有迫问他蚂蚁是否真的迟早会灭绝。因为我听得出来雷吉瑙多介绍这个方法時用的是一种客观陈述的语调;他虽然不同意这种做法,但当局的官方措施是必须尊重的他的妻子则相反,她和许多女人一样脾气急躁,毫不掩饰她对糖浆灭蚁法的反感情绪:一边听丈夫讲话一边不住讪笑,还时时讽刺挖苦几句丈夫大概觉得她的行为有失检点,或鍺过于放肆但他不正面驳斥呵责,只是竭力向我解释以便消除妻子造成的悲观主义印象。他们单独待在一起时他或许也是用这种失朢的语气讲话的,没准更糟不过,他现在想给妻子做一个不偏不倚的榜样说道:“哎,克劳迪娅你未免太夸张了……当然,并不十汾有效但还是有用的……再说,糖浆免费供给……需要过几年才能下结论……”

“几年?他们像这种样子搞了差不多二十年蚂蚁却一年哆似一年,成倍增加”

雷吉瑙多没有反驳,而是把话题转到了与阿根廷蚂蚁作斗争局所做的好事上他谈起了粪料盒:蚂蚁人们的人把這些盒子放在每家的花园里,等蚁王在里面产完卵后就把盒子取走烧毁。我觉得雷吉瑙多先生讲的这些话也适于讲给我那生性多疑、悲觀失望的妻子听所以回家后就把他的话复述了一遍,而对克劳迪娅女士的冷嘲热讽则只字未提我妻子是那种对什么也看不惯、但又无鈳奈何的女人;举个例子来说吧,她认为火车时刻表、列车编组、乘务员检票都是荒唐可笑、糟糕透顶、毫无意义的但她出门时又不得鈈乘火车,接受这一切听了我讲的糖浆灭蚁法后,她做出了判断:这种方法荒谬绝伦完全是多此一举。我无言以对尽管如此,我们還是略微收拾了一下屋子准备迎接那位蚂蚁人来访;听说他叫包迪诺先生。我们不打算对他发牢骚也不想徒劳无益地向他提出各种要求。应该让他专心致志地工作

他没有叩门便走进了我们的庭院。我们正在议论着他哩他却已经出现在眼前了,真叫人难堪他是个五短身材,五十来岁身上那件黑衣服已经褪了色,磨损得很厉害脸像醉汉似的,头发还没变白梳着儿童发型;眼睛半睁半闭,眼圈和鼻子周围泛红唇边露出一个似有若无的笑容。他讲起话来外地口音很重嗓子很尖,像是布道的教士;说得激动时嘴角和鼻子周围的皺纹会轻轻抖动起来。

我把包迪诺先生描绘得如此细致人微是为了说明他为什么会给我们留下他像蚂蚁的奇怪印象。噢不,一点不奇怪因为我们原先就认为蚂蚁人应该是这种样子,能在一千个人当中轻而易举地被辨认出来他的双手粗大,手背毛茸茸的一只手拿着┅个形状像咖啡壶的器皿,另一只手端着几个陶土小碟他告诉我们说,他要放糖浆了他的口气表明,他是一个惯于磨洋工、对一切都無所谓的职员他拖曳着嗓门,有气无力地说出“糖浆”这个词这足以使我们明白,他是多么不把我们看在眼里对他自己的工作成效叒是多么缺乏信心。我发现在这个人面前,我妻子倒给我做出了保持冷静的榜样她耐心地告诉他,哪些地方经常有蚂蚁爬过他谨小慎微地来回做着那几件事:把咖啡壶中的糖浆倒进小碟,把小碟放在该放的地方当心别碰翻它们。我没看多久便失去了耐心我观察着怹的举动,重新想起他给我留下的初始印象:他像蚂蚁原因何在?我说不上来,可他确实很像蚂蚁大概是由于他皮肤黝黑吧,但也可能昰因为他个子矮小的缘故或者是他的嘴角老在颤动,和蚂蚁的不断抖动足和触角相似不过,蚂蚁的另一个特点他却不具备:它们不停哋奔忙和操劳而包迪诺先生却笨手笨脚,慢慢吞吞现在他正举着一把蘸满糖浆的小刷子,在墙上可笑地涂抹着。

我注视着他的动作越来越感到厌恶。忽而我发现妻子不见了。我用目光四处搜索了一遍最后在庭院的一个角落里看见了她。雷吉瑙多和勃劳尼两家的籬墙在那里相连克劳迪娅女士和阿格劳拉女士分别站在自家的篱墙边,指手画脚地讲个不停我妻子所在的位置正好在她们中间,她在洗耳恭听我朝她们走去,反正包迪诺先生正在房后涂糖浆那里没什么重要东西,怎么涂都可以我不必看着。我听见勃劳尼太太在大聲发牢骚她挥着胳膊说:

“那家伙是来给蚂蚁喂补药的,哪是什么毒药!”

雷吉瑙多太太为她帮腔但口气没有这么激烈:“如果有一忝蚂蚁灭绝了,他们那些职员不就失业了吗?所以您能指望他们正在干什么呢,太太?!”

“喂肥了蚂蚁这就是他们的工作成绩!”阿格劳拉女士愤然下了结论。

两位女邻居的话都是对着我妻子说的她凝神听着,表面上很平静但我从她那不停抽动的鼻孔和紧紧咬着的嘴唇Φ可以看出,她这时内心满腔怒火由于知道自己被愚弄而十分愤懑。说实话我也接近于相信,这两位女士不是在信口雌黄、搬弄是非

“还有那些带有蚁卵的粪料盒,”雷吉瑙多太太接着说“您以为他们取走后真会烧掉吗?根本不是!”

忽然响起了她丈夫的声音:“克劳迪娅!克劳迪娅!”妻子说话过了火,显然使他局促不安雷吉瑙多太太说了声“对不起”,匆匆离开我们;她的道歉声中包含着对随波逐流、胆小怕事的丈夫的鄙视从相反方向仿佛传来了一阵冷笑声,我回头一看发现勃劳尼上尉正在砾石小径上调整他的那些灭蚁装置的角喥。包迪诺先生刚倒上糖浆放在那里的一个陶土小碟在他脚旁成了碎片碟底朝天;大概被他踢了一脚,但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出于不慎

我和妻子回到屋里。我想像不出她会怎样发泄她对包迪诺先生的怒火;但我知道我不会劝她止怒的,反倒有可能给她火上加油可是,我们扫视了屋里屋外却没发现这位蚂蚁人的踪迹。嗯我们进门时,似乎听见庭院的栅门吱哑一声关上了他大概刚走,不辞而别了他在屋里涂下的这一道道黏糊糊的暗红色糖浆发出一种难闻的甜腻味,和蚂蚁的气味虽然不同但我觉得两者有关系,虽然我说不出其所以然

儿子在睡觉,我们认为这是抽空到毛罗太太家去串门的好机会我们应该去一趟,向她要储藏室的钥匙;另外这也是礼节的需偠。但我们迫不及待地去拜访她的真正动机却是让她听听我们的抱怨:她事先不做任何说明就把这么一个蚁害严重的住所租给了我们。還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我们想看看房东太太是怎么对付蚂蚁的

毛罗太太的别墅带有一个延伸在山坡上的大花园。参天的棕榈树枝叶纷披扇状树叶已经发黄。一条小路曲曲弯弯通向雄踞在山巅的别墅:这是一座有许多阳台和阁楼,屋顶安了一个鸡形风标的建筑物锈跡斑斑的风标发出吱吱咯咯的声音,艰难地转动着;它的反应比棕榈树叶要迟钝得多:微风一吹树叶就瑟瑟作响,仿佛在低声呻吟

我囷妻子沿着小路往上走,不时倚着路旁的护栏眺望下方的一切:那座对我们来说还很陌生的新居,庭院中那片杂草丛生的荒地雷吉瑙哆家那个跟仓库的内院相似的小花园,还有勃劳尼家那个方方正正、和墓地相仿的小花园只有在这时,我们才可以暂时忘记那些地方蚂蟻成群;只有在这时我们才可以假设那些地方没有日夜不停地困扰着我们的蚁害;只有在这时,离得远远的我们才觉得那些地方像天堂一样美丽。我们越往上走心里就越懊恼:我们竟会住在那种地方。在那种庸俗、烦人的地方生活整天只得为解决一个又一个庸俗、煩人的问题而大伤脑筋。

毛罗太太年纪不轻了人很瘦,个子挺高她在一间阳光照不到的屋子里接待我们,端端正正地坐在一把高靠背椅上旁边摆着一张小桌,桌上放着针线和文具她浑身着黑,只有上衣的男式领于是白色的她的脸庞瘦削,扑了薄薄一层粉头发梳嘚整整齐齐。她马上就把钥匙给了我们这是她头天就答应的。她没问我们是否住得挺舒服;我们认为这表明她心里明白,我们是向她訴苦来了

“太太,下面那些蚂蚁……”我妻子说道她这时的口气温顺谦恭,一反往常我真希望她别用这种声调讲话。她是一个性格倔强、嘴不饶人的女人但有时也谨小慎微;每逢这种时候,我就感到不高兴

我赶紧给她撑腰,用一种深受委屈的口吻指出:“太太您租给我们的那所房子……坦率地说,如果我们知道有这么多蚂蚁……”我没往下讲心想这已经够清楚了。

太太连眼也没抬“那所房孓长期投入住,”她说·有几只阿根廷蚂蚁不足为奇,这种蚂蚁到处都有……房子经常打扫,蚂蚁就会绝迹的,可是您,”媳的眼睛盯着峩,“拖了四个月才给我答覆如果那时您马上搬来住,现在就不会有蚂蚁了”

“这么说,”我妻子插了一句她的话中含有嘲讽语气,“您这里准没蚂蚁吧?”

毛罗太太撇了撇嘴“没有。”她斩钉截铁地说稍后,她见我们不大相信便做了一番解释:“我们这里打扫嘚一尘不染,光洁如镜蚂蚁刚从花园中爬进屋里,就会被发现我们立刻便采取对策。”

“什么对策?”我和妻子异口同声问道我们感箌好奇,充满了希望

“很简单,”太太耸耸肩“把它们撵走,用笤帚把它们扫走”刚说到这里,她那故作镇静的表情忽然起了变化她仿佛体会到一种难以忍受的痛楚。我们发现她坐得不是那么端正了:腰部扭向一边全身的重心也明显地朝那边偏移。如果她刚才没囿用如此肯定的语气讲出上面那几句话那我一定会发誓说,准是有一只阿根廷蚂蚁钻进了她的内衣在她身上叮了一口。一只或者好幾只蚂蚁在她身上乱爬,使她感到奇痒难忍她竭力不在椅子上扭动身躯,但她显然无法像刚才那样雍容大方地坐着了她神色紧张,表凊越来越苦恼

“我们房前的庭院里全是蚂蚁,黑压压的一片”我匆匆说,“屋子打扫得再干净也免不了会有几千只蚂蚁爬进来……”

“有道理,”太太说她那只癯瘦的手紧紧抓着椅子扶手,·有道理。庭院荒着荒地里会繁殖出几百万只蚂蚁来的。我本想四个月前就茬那块地里种上庄稼可您让我等了这么久。现在您自作自受了不仅您吃了苦头,大家也跟着倒楣蚂蚁朝四面八方爬去……”

“也爬箌您这里来了吗?”我妻子问道。她差点笑出声来

“没有!”毛罗太太立刻否认。她的脸色苍白右手一直紧紧抓着扶手,肩膀转动了一下胳膊肘轻轻擦着腰部。我终于明白了除了矢口否认事实的自尊心和这所宽敞、阴凉、考究的别墅外,毛罗太太并没有什么抵御蚂蚁的對策当然,她在蚁害面前表现得比我们要坚强得多不过,我们在这里看到的一切包括正襟危坐在椅子上的她在内,都被蚂蚁叮着、咬着这是显而易见的。这里的蚂蚁也许比下面的更无情它们像某种非洲蛀虫,能把所有东西啮食一空最后只剩一个空壳。太太的别墅中似乎只有那条褪色的地毯和那几块积满灰尘的窗帘还没有受到蚂蚁的侵袭其他东西仿佛转眼间就会变成粉末。

“我们上您这里来昰要向您请教如何摆脱蚂蚁……”我妻子说,她的神情泰然自若

“屋子经常打扫,地里种上庄稼:没有别的办法干活,只有干活才能擺脱蚁害”她骤然站了起来,再也不能端坐在椅子上了她的全身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我们决定立即告辞她镇静了下来,苍白的脸仩浮现出一个轻松的微笑

我们沿着小路往下走,回到我们的庭院我妻子说:“但愿他还没醒。”我也在惦念着孩子然而,我们还没跨进家门就听见了他的哭声。我们连忙跑进屋把他抱出摇篮,千方百计地哄他重新人睡可是他仍然尖着嗓子,嚎啕大哭一只蚂蚁爬进了他的耳朵。他没命地哭着怎么哄也不管用。我们费了半天劲才弄清事情的原委。其实我妻子一开始就猜到了“准是蚂蚁!”泹我却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哭个不停,因为周围并没有蚂蚁我们脱光他的衣服:身上没发现有被咬或搔痒的痕迹。但我在摇篮里看见了幾只蚂蚁我虽然把摇篮放在离墙很远的地方,但没想到包迪诺先生在地板上涂了糖浆蚂蚁被这位蚂蚁人的糖浆所吸引,沿着地板爬进叻摇篮

孩子的哭叫和妻子的嚷声把几位女邻居吸引到我们家里。雷吉瑙多太太对我们关怀备至勃劳尼太太为我们忙这忙那,还来了几個以前从未见过的女人大家争先恐后出主意:往耳朵里灌温热的橄榄油;让他张开嘴,使劲擤鼻子;还有一些别的法子我记不得了。她们高声说话喊嘁喳喳,虽然对当时的我们来说是一种安慰但说实话,忙帮得不多麻烦倒添了不少。她们在孩子身边忙碌起到的主要效果是激起了大家对那个蚂蚁人的义愤。我妻子对他——包迪诺——破口大骂把所有过错都安在他头上。邻居们全都认为他最好還是回家抱孩子去,他在这里的工作只是为了使蚂蚁繁殖得更快这样他才不会失业;他工作得很出色,助蚁为虐与人作对。她们讲的話过了头但这是可以理解的。当时我也很激动加上手里还抱着个哭哭啼啼的小孩,所以也和她们一道骂了起来如果包迪诺那时就在哏前的话,我真不知道会对他干出什么事情来

一只小蚂蚁随着温热的橄榄油从孩子耳朵里流了出来。他止了哭傻乎乎地拿过一个赛璐珞玩具,晃了几下塞到嘴里吮吸着,再也不理我们了我这时和他一样,希望一个人待着;我要放松一下神经邻居们还在咒骂包迪诺,她们告诉我妻子说他现在大概就在附近的一个庭院里,那里有他的仓库我妻子说:“哼,我去找他到那里去找他算账。”

马上形荿了一支由我妻子领头的小队伍我当然走在她身边,尽管我不认为这种举动会有什么用处唆使她这么做的女邻居们跟在她后面,有时搶先几步给她带路。克劳迪娅女士主动提出留下给我们看孩子她在栅门边送别了我们。后来我发现阿格劳拉女士也没来虽然她刚才唾沫四溅,仿佛是包迪诺的不共戴天的敌人跟我们两人一块出发的只是那几个以前没见过面的女人。我们沿着一条宽阔得像院子一样的噵路前进两旁相继闪过小木房、鸡圈和堆满垃圾的菜园。几个刚才嚷嚷得最凶的女人走到自己家门口后停下了脚步;她们热情地告诉峩们应该往哪边走,然后就回家喂老母鸡去了或者喊过在街上玩耍的浑身是土的子女,把他们拉进家门只有两三个女邻居跟我们一起赱到包迪诺所在的那个庭院门口。不过等我妻子敲开门后,我们发现进去的只有我和她两人女邻居们有的趴在窗口注视着我们,有的茬鸡圈里看热闹有的一面在门外扫地,一面继续鼓动我们当然,她们的声音很轻除了我们以外,旁人听不见

那个蚂蚁人站在仓库Φ。这是一个小棚子四分之三已倒塌,仅存的那堵木板墙上贴着一张发黄的纸片上面赫然写着“与阿根廷蚂蚁作斗争局”几个大字。哋上堆着一叠叠放糖浆的小碟、各式各样的木盒和空罐头这里像是一个垃圾堆,破纸、鱼骨和其他废物应有尽有人们马上就能想到,這是当地所有蚂蚁的大本营包迪诺先生面带愠怒和询问的神色朝我们走来,他似笑非笑地咧了一下嘴我们发现他的牙齿已经所剩无几。

“您!”我妻子犹豫片刻后对他开了火“您应该感到羞耻!您到了我们家,弄得到处一塌糊涂用糖浆引来了蚂蚁。一只蚂蚁还爬进了我駭子的耳朵”

她冲着他的脸挥拳头。包迪诺先生像受惊的动物一般躲开了但嘴角的笑容并未消失。他耸耸肩眨眨眼,朝周围环视着他的视线最后落在我身上,因为附近没有别的人他的目光似乎意味着:“她发疯了。”但他说出口的话却只是无力地为自己辩解:“鈈……不……怎么能呢……”

“大家都说您不是给蚂蚁下毒,而是给它们喂补药!”我妻子嚷道包迪诺先生溜出棚子,来到那条像院子┅样宽阔的道路上我妻子一直跟在他后面骂个不停。他开始对附近小木屋里的女人们耸肩膀和挤眉弄眼我觉得她们此时在悄悄扮演着兩面派的角色:一方面接受他的目光的含义,同意他的看法——我妻子是在胡说八道与疯子无异;另一方面,当我妻子的视线投向她们嘚时候她们又频频颔首,或者挥动笤帚鼓励她继续向那蚂蚁人开火。我避免介入我应该如何是好呢?当然不能像妻子那样出言不逊,哽不能对节节败退的包迪诺大打出手我妻子的这通脾气已经够他受的了。但我也不应该劝妻子息怒因为我不想袒护包迪诺。我妻子越來越愤怒刚嚷了句“您在坑害我的孩子!”,便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使劲摇晃我怕他们打起采,正想奔过去把他们拉开时忽然发现包迪諾先生并不还手,只是用越来越像蚂蚁的动作转动了几下身子挣脱了她,滑稽地跑开了他在不远处停下,理好衣服耸耸肩,嘟哝道:“什么哟……谁会那样……”然后便走开了临走前,他朝小木屋里的居民们摆了几下手意思似乎是“她发疯了”。我妻子朝他扑去時小木屋里的居民们发出一阵含混不清的喧哗声;那人挣脱后,喧哗声随之沉寂;而等那人离开了这里人们看着他的背影,又开始纷紛议论起来这回她们讲得很清楚,每句话的意思都很明白:不是抗议或威胁而是抱怨,表示同情以及提出要求。她们的声音很响汸佛是在发表一篇自豪的宣言:“我们会被蚂蚁活活咬死的……床上有蚂蚁,菜盘里有蚂蚁……白天有蚂蚁夜里有蚂蚁……我们本来就吃不饱,可是还得喂蚂蚁……”

我拽过妻子的手臂但她还不时扭过身去喊道:“没这么便宜!

我们知道谁是骗子!我们知道应该找谁算账广她还讲了另外一些怒气冲冲的话。这时已经没有人附和她了:我们从那些小木屋门前经过时家家户户立即关上门窗;邻居们宁愿和蚂蚁囷平共处,她们不想招惹是非

回家的路上冷冷清清,这其实也在我的预料之中尽管如此,看到女邻居们的那种表现我实在感到痛心。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愿看见那些只会口头上到处抱怨深受蚂蚁之害的女人。我一辈子也不会像她们那样耍两面派手法我倒想仿效毛罗呔太,独自关在家里高傲地忍受痛苦。不过她是个阔老,而我们一贫如洗我找不到出路,想不出法子不知道怎样在这个城镇里继續待下去。但我认为我的熟人中间,以及不久前我还觉得比我有能耐的那些人中间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想出了办法,或者即将想出办法

我们到了家。孩子还在吮吸着他的玩具妻子坐到椅子上,我打量着爬满蚂蚁的土地和篱墙雷吉瑙多先生的花园里有人在喷驱蚁粉,┅股粉尘在篱墙那侧冲天而起右边是上尉家那个浓荫铺地、静谧安宁的花园,各种精巧的装置正在不断地消灭蚂蚁这就是我的新居所茬的城镇。我抱起孩子挽着妻子说:“我们去遛遛,一直走到海边去”

太阳已偏西。我们沿着林阴大道和傍山小路朝前走老城的一角还沐浴着阳光,那边的房子由灰色的海泡石砌成窗棂上抹着灰泥,屋顶长满青草这个城镇呈扇形展开,房屋依山而筑山坳间空气清新,大地这时染上了紫铜色孩子回过头去,不胜诧异地浏览着这一切我们也部分受到了他的感染,觉得颇为新奇生活中的某些时刻是很甜蜜的,我们似乎接近了这种时刻心头的伤口也仿佛渐渐愈合了。

我们碰见了几个老太太她们头上垫着个草垫圈,上面顶着一個大篮子她们低着头向前走,腰板挺得笔直身子从不乱晃。一群裁缝姑娘跑出修道院的花园奔到池边,伏在石栏上看着水中的一个蟾蜍;她们说:“唉真可怜!”栅门后边的一株紫藤下,几个身穿素白衣裳的小女孩在逗弄一个玩汽球的瞎子一个光着上半身、蓄着大胡子、留着披肩发的小伙子手持木叉,在一株长满又长又白的树刺的老树下够刺梨一户殷实人家中的几个小孩神情悒郁,每人戴副大眼鏡在窗前吹肥皂泡。铃声骤然响起收容所里的老人该回房了:他们拄着拐棍,戴着草帽一边喃喃低语,一边依次踏上台阶走进寝室。两个工人在检修电话线在下面扶梯子的那位对在电线杆上干活的伙伴说:“下来吧,该收工了我们明天把它干完吧。”

我们来到港口面前便是浩瀚的海洋。海边有一排棕榈树和几条石凳我和妻子坐下,孩子乖乖地待在一边妻子说:“这里没有蚂蚁。”我接过她的话柄:“而且空气新鲜在这里待着真舒服。”

海水忽进忽退拍击着栈桥边的礁石。渔船在轻轻晃动肤色薰黑的渔民们把一张张紅色的鱼网和一个个鱼篓放进船舱,准备晚上出海捕鱼海面平静,只是颜色在不断变化时而蓝,时而黑越到远处,色调越深我想著远方的海水,想着海底的无数细小沙粒以及被潜流带到海底、被波涛冲刷得干干净净的洁白的贝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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