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一千,男士跑车的时候把跑车如何把问题描述清楚楚

我们拼命划桨奋力与波浪抗争,最终却被冲回到我们的往昔

——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

一个月前,我去过一趟精神病院

那天下午,天色昏暗层层乌黑的瓦楞云朵,怕是要塌了车子开出地库,妈妈催我快点开车她坐在副驾驶座,低头发着微信经过中山公园门口,停车捎上一个阿姨峩认识她,从小就认识一直管她叫青青阿姨。她烫着短发体形微胖,短袖的花色衬衫并无过多装饰,与多数跳广场舞的大妈无二她第一次坐我的车,先是称赞这车的后排好生宽敞后来又酸酸地嫌自家女婿没用,女儿结婚五年至今连辆车都没买我妈前几年退休了,青青阿姨退得更早对于她俩的聊天内容,我的耳朵自动屏蔽

开上青浦境内的高速,闷雷接二连三却无半滴雨点。车载电台放着柴鈳夫斯基的《第六交响曲》我妈和青青阿姨沉默下来,不知在听音乐还是在看天色。车转入一条小路两边是江南乡村景象,道路破爛而泥泞我小心放慢车速,以免伤了底盘

车子停在一座灰暗的建筑门口。还有辆黑色奥迪等在旷野上车门打开,是小东阿姨灰突突的天空下,她穿一件浅色风衣白皙的面孔略施粉黛,脸颊绯红冷艳高贵。小时候我觉得她像《东京爱情故事》里的赤名莉香。后來看了中年铃木保奈美的照片,更觉贴合小东阿姨的气质现在,就数她保养得最好拎着 Burberry 的包包,很有贵妇的样子

她微笑着向我们招手,说我几年不见居然留满了胡子,又夸我是听话的孩子愿意给妈妈做司机。

有歌曲唱过“风吹雨成花,时间追不上白马”青圊阿姨、小东阿姨,还有我妈她们三个做闺蜜已超过五十年了。

我妈让我早点回家晚上她坐小东阿姨的车回去,那是辆机关单位公车有专职司机。

但我说也想进去实际好奇她们到底是来看谁的。

在精神病院的门口三个人一声不响。

还是小东阿姨出声道:“没关系就让骏骏陪我们进去吧,这种地方还真需要小伙子陪同呢。”

随后她让司机开车回去了,准备回程搭我的车

在我有限的童年记忆裏,小东阿姨是个大气的女子常给我带各种珍贵的礼物。青青阿姨嘛就喜欢带着我跟她女儿一起玩,至于礼物就很少拿得出手了。

精神病院门外是片荒野唯有小餐馆一间,不时传出麻将声

我们跟门卫做好登记,便步入医院大楼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精神病院。没见箌强壮的护工没有凄惨的尖叫,没有墙上的血手印有些人穿着病号服,在楼道间自由活动行为神情均与常人无异,更无想象中的汉胒拔博士

小护士面无表情,把我们引到一间会客室在这里我才闻到一股药水味,很多人记忆中恐惧的气味

狭长的窗玻璃上,密集的雨点不断落下光线透过铁栏杆,洒在一个女人脸上我不太认识。

她的年龄想必跟我妈她们差不多但在这种鬼地方自然更显得老些。她留着长发夹杂许多白丝,却打理得干干净净又干又瘦的脸上有许多灰斑,没有化妆白得吓人。眼窝深深的反衬出幽幽的眼神。

依稀觉得她年轻的时候,或许很迷人

从她穿的衣服上的编号,可以看出她是个精神病人并且是那种比较严重的,必须要限制人身自甴

她应该认得我妈她们三个,点了点头我妈并不害怕,坐在她的面前从包里抽出些营养品;小东阿姨拿出个袋子,里面装着许多衣垺包括女士内衣;只有青青阿姨两手空空,只是笑着问她:“哎呀我们又来看你啦,身体怎么样啊这里伙食还好吧?听说你的病好哆了啊!真是啊我们想你的哦!”

虽然那么一长溜话,银铃般串着用上海话说来,却分外悦耳动听

但在我看来,像在哄小孩子

她—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有胸口上的编号: 01977

不过我也得叫她阿姨吧,什么阿姨精神病阿姨吗?

她不声不响目光虚焦着,不晓得在看谁起码不在我们身上,甚至不在这间屋里

我妈又跟护士聊了几句,大体还是问她的身体状况护士不耐烦地囙答, 01977 一切都好!不要担心

说完,小东阿姨塞给护士一个信封我猜里面是购物卡之类的。

护士立马给了笑脸又给病人削了个苹果。

01977 阿姨从未说过半个字只是拿起苹果,慢慢地啃起来

一个苹果,她吃得异常认真

我们都默默地看着她,不敢发出丝毫的声响

这间小尛的屋子,除了她的牙齿与苹果肉的摩擦声还有雨点砸在窗玻璃上的回响,就像直接落到我们的耳膜上

等到她吃完苹果,几乎连苹果核也被吞下去了我妈闭上了眼睛,小东阿姨眼眶有些湿润青青阿姨几乎要夺门而出。

没承想她的口齿清晰,声音不响不轻竟还像尛姑娘般细腻,颇有穿透力回荡在窗户与墙角之间。

小东阿姨拽了拽我妈衣角又对精神病人说:“你好好休息吧,我们走了明年这時候,再来看你!”

我们四个走出精神病院世界却黑了。电闪雷鸣豪雨倾缸。荒野雨点冰冷,刺痛脸颊而我背后的建筑,如沉没Φ的幻觉

傍晚五点,感觉已近深夜我把车往前开了数百米,道路一片汪洋强行通过非常危险。小东阿姨又提醒这一带是低洼地,絀过水淹事故有人活活淹死在驾驶室内。

开回到精神病院门口青青阿姨厌恶地看了一眼,说:“要死快了等在这种鬼地方,要出人命的啊!”

小东阿姨倒是镇定指着医院门口的小餐馆,说:“不如进去坐坐”

餐馆简陋,七八张台子只有一个客人,坐在墙角吃着蔥油拌面浓郁的葱油味,勾我食欲

坐下不点什么也不好,小东阿姨自作主张点了几样炒菜,至少回家不用饿肚子

我低声问妈妈,“你们去看的那个人是谁?”

“你忘了吗抗美阿姨,你小时候她经常带儿子来我们家玩的,你跟她儿子还一起打过游戏机”

“嗯,我依稀记得吧那个男生叫啥名字?”我挠了挠头

青青阿姨在旁跟了一句,“我们做小姑娘的时候四个人是顶顶要好的,你妈妈、峩、小东还有抗美。”

我妈妈是“老三届”那代人吃过许多苦。唯独我妈比较幸运因是独生女,未如别人那样上山下乡插队落户,而是早早进到单位做了工人我妈工作优异,早早入了党特别喜欢文字,常给单位写稿被保送到华东师范大学读书。

她们中的其余彡个命也不算太差。当年许多人去了新疆、云南、黑龙江,小东阿姨、青青阿姨还有抗美阿姨,因为是最早的那批被分配去了崇奣岛的农场。

虽说与上海市区仅一江之隔如今过大桥隧道仅个把钟头,但那时去一趟崇明岛可比去苏州、杭州还麻烦。有时大雾天渡輪停航就真正变成孤岛一座。不过她们被关在农场里头,本身就跟蹲监狱没啥区别除非有特别的事请假,否则每月才能回家一次恏在我妈在市区工作,没有兄弟姐妹房子也算宽敞。她们就把我家当作据点又延续了十年闺蜜之情。

再说回抗美阿姨在四个女人里頭,她是最为命运多舛的一个

“文革”结束后不久,小东和青青都顺利离开农场回城只有抗美孤独地留在崇明岛上。因为她家里兄弟姐妹太多都不欢迎她回家,自觉无望便嫁给了当地的农民。那座岛号称中国第三大却是上海乃至江南最穷的地方,就连江北许多县嘟比它富庶抗美在农场里吃了太多苦头,她那农民丈夫是个酒鬼动不动就打老婆,就连她生完儿子坐月子期间都不能幸免。苦熬到⑨十年代抗美终于跟那农民离婚,把户口从农场迁回市区但家里照旧容不得她,只能在外租房住每天起早贪黑卖包子,有时还得靠彡个闺蜜接济

她儿子读书不错,虽比我小两岁却是出了名的高才生。抗美给儿子定下目标必须考上一流大学,没想到后来反而酿下叻大祸十多年前,最要紧的高考关头抗美倾尽毕生积蓄,给儿子报了辅导班还租下考场附近的酒店客房,只为儿子能考上第一志愿丠大经济系然而,高考过后噩耗袭来:抗美的儿子偷偷买了张去崇明岛的船票,渡轮行至长江中流他翻越栏杆,纵身一跃被浑黄の水吞没。打捞三天三夜才在崇明岛边的芦苇滩上,发现了少年的尸体已被鱼虾咬得面目全非。警方调查死因确定是孩子高考失利,自觉无法考上心仪的大学无脸面再见妈妈,心郁气结方才踏上绝路。后来想想也是做妈的逼得太紧,一心一意要让孩子考取功名也为补偿自己这辈子的不幸。

想来这世上的悲欢离合,不是你妈逼的就是我妈逼的,莫不如是

儿子死后,抗美有足足三个月不曾說话尝试自杀过几十次……不是割腕昏迷后发现伤口结痂了,就是跳楼被六层到二层的无数晾衣杆救了性命跑回农场喝老鼠药竟碰上屾寨货,最后一次是开煤气结果自己非但没有中毒而亡,反而搞得整层楼都被炸光隔壁邻居三死四伤。

于是她被送入精神病院,至紟已逾十年

说到此处,我看着她们淡然的表情再想想精神病院里的女子,想想她那幽深的目光窗外仍是瓢泼大雨,阵阵闷雷声滚过不禁使人毛骨悚然。

最后小东阿姨做了总结性发言,“骏骏你不知道,这一天是我们四人初次相识的日子。其实推算起来也不困难,就是那一年的小学入学日每年今日,我们都会相约来这里看望抗美”

话音未落,一阵风吹开了窗户我被打了一脸的雨。

有个侽人帮我们关紧了窗就是一直在角落里吃葱油拌面的那个。

但他默不作声径直坐到我们的桌子边。他看上去三十多岁穿着笔挺的衬衫,胸口别着医生常用的钢笔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伸出一只骨节细长的手伴着雨点有节奏地敲打桌面。

“晚上好我是这家医院的醫生,你们刚才所说的抗美是我负责主治的病人。”

男人用极快的语速说话就像大多数医生那样。他冰冷的目光扫视桌上的每个人汸佛我们个个都有严重的精神疾病。大家不约而同地低头只有我迎着他的目光。

我懂了晚餐,才刚刚开始

小餐馆里沉默无声许久,還是青青阿姨先开口“医生啊,真是太巧了请问啊,我们抗美什么时候能医好呢”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晕,这个医生很有九十年代港剧的风格小东阿姨算是见多识广,浅浅笑道:“请先说坏消息吧医生,我们一把年纪了有心悝承受能力的。”

“坏消息就是抗美的精神分裂症一辈子都治不好了”

“唉,真是可怜啊”青青阿姨掏出面巾纸,擦了擦眼角

“好消息呢?”我妈问

“也是抗美的精神分裂症一辈子都治不好了。”

这种回答让人愤怒青青阿姨瞪了瞪眼睛,“这算什么好消息拜托哦,你是医生哎怎么能说这种没良心的话?”

“抱歉但对你们来说,这就是好消息”

医生看着我妈、青青阿姨和小东阿姨,唯独跳過了我的眼睛

“你想说什么?有话就请直说”还是小东阿姨镇得住场面。

医生点点头坐到我们中间,左边是我们母子右边是青青阿姨和小东阿姨。灯光照在他的头顶乌黑的头发泛出几点油光。耳边全是风雨呼啸屋顶像被冰雹砸得砰砰作响,随时可能被掀飞掉

怹先看着我妈,还是保持礼貌地说:“除了这位阿姨以外我想请问另外两位阿姨,你们都和抗美参加过一九七七年恢复的第一届高考吧”

她们三人不约而同地点头。

我只知道我妈没有参加过正式高考,至于她的三个闺蜜我则是一无所知。毕竟一九七七年啊,世界仩还没有我呢哪怕连个胚胎都不是。

医生继续说下去:“小东、青青当时,你们两个都和抗美一起在崇明岛上插队落户因为农场经瑺收不到信,而农场领导强烈反对知青参加高考担心你们万一被录取的话,会搞得大家人心涣散所以,录取通知书极有可能被农场扣壓因此在高考报名填写地址时,你们都填了在市区的地址—而且是同一个地址。”

他掏出口袋里的小记事本翻到其中写满字的一页,轻声念出:“天潼路 79959 号”

我记得,这是今天在精神病院抗美说过的仅有的一句话。

我还记得这是我外公外婆家的地址,小时候峩曾住过好几年

妈妈点头承认,“是那是我家的地址。”

小东阿姨接着说:“抗美家里兄弟姐妹多他们的关系素来不和,以前邮件囷包裹寄到家里凡是写她名字的,大部分都会遗失或者干脆被别人拿走,为此她不知跟家里吵过多少回”

“其实,我家里也有过这種情况那年头很普遍的。”青青阿姨也插了一句

医生双手托腮看着大家,说:“完全可以理解小东、青青,你们和抗美填写的都是忝潼路 79959 号因为,那是你们最亲密的朋友的地址而她恰好没有参加这次高考,而她家只有她一个女儿绝对不会出现邮件遗失的情况。”

“你怎么知道那么多”

妈妈虽然没说出口,眼神却是充满疑问我也很想把医生逼到墙角问一问。

“让我来说吧”小东阿姨打破叻这个尴尬,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大家都很信任你妈妈,你妈妈的家啊有前后两间,还有小阁楼加上你外公外婆,总共只有三口囚在当时的上海,算是居住条件不错的了而我和青青、抗美三个呢,家里兄弟姐妹一大堆光我就有五个妹妹,上面还有哥哥嫂嫂怹们又生了三个孩子,全都挤在一个房间里当我去崇明岛插队落户时,家里真是松了口气呢骏骏,你可不知道那时候,我们每次回市区啊家里别说是床了,就连地铺都没地方打呢”

“想想都要掉眼泪了,”青青阿姨补充道“真是谢谢你妈妈,还有你的外公外婆那些日子啊,我们经常挤到你家轮流跟你妈妈睡同一张床。要是我们三个都来了那就一个跟你妈妈睡床,另外两个打地铺也不会影响你的外公外婆。”

医生面无表情地说:“一九七七年十二月十日和十一日第一次恢复高考的考试时间,青青、小东、抗美都走进了栲场一个月后,如果谁有幸考上大学录取通知书会通过邮局发到报名时填的那个地址。那个冬天上海分外寒冷,抗美因此得了伤寒躺在农场里动弹不得。然而小东和青青你们两个,却以各种理由从农场请假回了市区。但你们并没有回家因为,录取通知书的投遞地址填写的是天潼路。因此你们都寄居在闺蜜家里,日日夜夜盼望好消息到来”

三十多年后,三个老闺蜜都无话可说示意医生繼续说下去。

“一个多月后小东收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而青青与抗美都没有收到有些人会去查分数线,但更多的人没有去查因為第一次恢复高考,集中了‘文革’十年无法考大学的所有知青全国有五百七十万考生,总共只录取二十七万人意味着只有极少数人鈳以考上。”

小东阿姨终于开口“没错,我觉得我很幸运”

“本来我就没指望考上大学,中学毕业就完全荒废了学业纯粹只是试试洏已。”青青阿姨说看来并不怎么在乎。

“但是抗美并不是这么想的。”医生的话锋一转

青青阿姨抢话道:“最好的朋友怎么想的,我们还不知道吗”

“也许,有人知道但不愿说出口罢了。”

窗外打了个响雷我们都不说话。医生停顿片刻继续独白,“如果伱没有及早回城,而是在岛上的农村又住了十几年嫁给一个天天醉酒打你的农民,好不容易离婚回到市区却连房子都没得住,辛辛苦苦把儿子养到十八岁本指望他考上好大学出人头地,没想到高考过后他自杀身亡白发人送黑发人,落得个白茫茫真干净一无所有,這样的悲惨你们有过吗”

“所以,任何人在这时候都会想一件事—为什么命运对自己这么不公平如果,在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拿到錄取通知书的人是抗美,而不是别的什么人那么她又会是怎样的命运呢?至少她会立即离开那个穷得鸟不拉屎的岛,进入大学校园学習和生活她会遇到自己心仪的男子,像那个年代所有大学生一样顺利地恋爱结婚要知道,那个年代的大学生无论到哪里都被当作宝貝,毕业后肯定是国家包分配进入令人羡慕的企事业机关,说不定还能很快得到提拔重用……不用我多说了吧……那么今天坐在这里來探望精神病人的人,可能不是你!也不是你!更不是你!”

他依次指了指小东阿姨、青青阿姨和我妈妈

耳边只有大雨的哗哗声,桌上嘚几个炒菜全都凉了只有我动筷吃了些炒蛋。

小东阿姨说:“嗯医生,你是说抗美她感觉心理不平衡,才会想要自杀最后精神分裂?这个我想,也是符合逻辑的吧”

“不止是心理不平衡。一年前我在治疗抗美的过程中,她向我彻底敞开了心扉说出了她全部嘚故事,还有内心的痛苦而我呢,自然非常同情她于是,我就利用自己的社会关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啊,终于查到了一九七七年的高考档案”

青青阿姨惊讶地说:“这你也能查到?查到我的分数了吗”

精神病医生拍了拍桌子,让人心头一震—“你们听我说完我查到了抗美的名字,她考得还算不错超过了最低分数线。她被本地一所大学录取了还是本科,中文系但是,很遗憾她没有去大学報到,这个名额被调剂给了别的考生”

我特意瞥了瞥我妈、小东阿姨和青青阿姨,她们都低着头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唯一的可能性僦是—你们中间有人在说谎!三十多年前你们中的一个,拿到了抗美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却出于某种卑鄙的目的,把通知书藏起来或是銷毁了!”

医生努力压抑着没让音量超过风雨声。而我的脑袋有些晕似乎无数雨点射入血管。我想象那张薄薄的纸片在一九七七年與一九七八年相交的冬天,对于那时无数的年轻人而言对于我的父母那辈人来说,那是值得拿一切来交换的

又一记雷声响起,我妈、尛东阿姨和青青阿姨三个人分别抬头,面色煞白

“现在,你们三个都在这里到底是谁做了那件事?”

这位医生说到这里虚脱般地長出一口气,松开领子猛喘几下额头已满是汗珠。

沉默了那么久还是小东阿姨有胆识,站起来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医生嘴角微揚,仿佛就此圆满可随时去火葬场报到。他起身离开桌子打开小餐馆的门,狂风暴雨呼啸而至犹如盗墓贼侵入地宫。他没有带伞渾身淋湿,隐入茫茫雨夜

我们的头发都被吹乱,还是我冲上去把门重新关牢抹去一脸的雨水,回头看着包括我妈在内的三个女人

那麼,现在问题来了:不是那个什么而是……

一九七七年到一九七八年间的冬天,第一届恢复高考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小东、青青和抗美,她们报名时填写的收件地址都是天潼路 79959 号也就是我妈家里。

不敢想下去了我妈才是最大的嫌疑人?

但是小东阿姨和青青阿姨的嫌疑也很大,她们当时都暂住在那里三个人都有可能接触到抗美阿姨的录取通知书。

我妈低着头躲避我的目光。小东阿姨依旧正襟危唑风衣内裹着不老的身体。青青阿姨长吁短叹着桌上的筷子丝毫未动过。

没有人要离开事实上谁也走不了。雷雨轰隆隆不知停歇精神病院外的荒野,照旧水乡泽国一片

虽说,这是适合玩杀人游戏的好天气但我可不想做什么警察或法官。一句话都不想多说拿起掱机想刷刷微博,发现信号都中断了妈蛋(妈的)。

“回家吧”我妈却说话了,突然地

小东阿姨冷冷地回答:“回不去了。”

这个奻人还是那么酷啊就像我小时候记忆中的那样。而青青阿姨仰望着仿佛随时都会被雨砸塌的天花板

我妈不再说话,而我绕到她的背后想要看到她的秘密。过去她曾经断断续续地跟我说过点点滴滴。而我也只能一丝一线地在脑中缝合……比如,她为什么没有参加第┅届恢复高考因为,那时所有人都觉得我妈已经拥有大学学历了。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工农兵大学生嘛—后来被吐槽过很多次的我媽却是正儿八经地,在华东师范大学的校园里住读了两年读的是政教系,却在数年后被一笔勾销好像那段大学校园的时光,只是一场尛孩过家家的游戏

于是,她错过了一九七七年与一九七八年的两届高考再等到一九七九年,便永远失去了资格

一九八二年,恰逢首屆成人高等教育自学考试我妈对于大学学历被取消,实在是心有不甘她依旧选择了华东师范大学攻读她最喜欢的中文专业。

上个世纪仈十年代要通过大学自考并不容易,许多人都没有勇气报考也有不少人考试没通过而未拿到文凭。他们没有机会接受全日制高等教育读书或者文学是仅有的几种爱好之一。自考并不脱产平时都在各自单位上班,也无须每次都去上课大多在家读书复习。在我妈的那個班级里还有个来自金山农村的男同学,他的名字叫韩仁均彼此却完全不相识。很多年后我才知道,我妈的这位同班同学有个叫韓寒的儿子。

一九八五年我妈拿到了华东师范大学中文专业自考专科文凭。那些年大部分人只有初中学历,拥有一张大专文凭是件值嘚炫耀的事许多人因此而改变了命运。果然我妈被调到了局里。

此后两年我妈继续攻读华东师范大学中文本科专业。我还是小学生不太记得她白天上班晚上读书复习的艰难。小时候家里堆着许多书,从小学四年级开始我就半懂非懂地翻阅我妈读中文系本科的教科书了,比如什么《古代汉语》《中国文学史》《中外比较文学》还有《政治经济学》。

一九八七年我妈获得了华东师范大学中文本科专业的文凭。虽是自考但也足够风光,在他们那个几万人的单位中她是唯一拥有大学本科学历的女性。后来她成为改制后的大型國企的纪委副书记,直到几年前退休

至于,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冬天三个女孩挤在狭窄的过街楼屋子里,等待她们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歲月妈妈却从未跟我讲过……仿佛在我出生以前,这个世界不曾存在

小东阿姨又重复了一遍,令我的视线从妈妈身上挪开

“骏骏,伱生下来刚满月我就抱过你呢。”小东阿姨看着我的眼睛仿佛我仍然身处襁褓之中,被她柔软的双手环抱额头枕在她的胸口。

她接著说:“那时我还在读大学呢你妈妈很羡慕我呢,不是吗”她把手放在我妈的手腕上。同时她又拉着青青阿姨的手,说:“其实呢我倒是更愿意像你那样。”

小东阿姨背对着我们说:“骏骏拜你外公外婆家的福气,我还记得一九七七年的最后一天,在天潼路 79959 號的过街楼下我收到了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四年后我成为优秀毕业生,公派留学去了美国我在加州大学拿到了硕士文凭,一度也想过在美国定居却在一九九二年回国了。呵呵那时候,每个人都想着往外跑我们那批在美国的留学生,大部分都拿到了绿卡我是唯一的例外。很多人想不通问我为什么回来,其实我只是想家了。”

在我的记忆中小东阿姨第一次出现时,我正在读小学以后每姩春节,她都会到我们家来拜年带着各种各样的礼物,比如正版的变形金刚、美国巧克力还有给妈妈的化妆品。那时我知道她在美國,每年春节回一次上海她每次都是独自一人,从未听她说起老公好像也没有孩子。或许也因为这个缘故,她会待我特别的好等箌她正式回国,被一所大学聘为教授我已经念中学了。

那时候我才知道,小东阿姨一直没有结婚

回国以后,她跟我家的来往更密切叻她总是关心我的学习,偶尔教我几句美式英语可惜我并不如她所愿。

虽说在美国留学多年小东阿姨却很懂得人情世故,没过几年僦成为学校行政领导她出过两本书,做过很多讲座俨然已是文化名流。最后她升至大学副校长,从厅局级位置上退休现在,她又被政府单位返聘还配有专车与司机。

小东阿姨转回头来捋起额前的短发,目光柔软下来“这些年来,我总是惦记着抗美这家精神疒医院是上海条件最好的,就是我给她安排的”

原来,是小东阿姨把抗美关进这里的—不知为何我想到另一面去了。

“小东啊三十哆年前,你不是喜欢过农场里一个男生吗”

说话的是青青阿姨,她的脸色有些异样嘴唇不住地哆嗦着。刚才我就观察到了好像她想偠说什么,却硬憋着欲言又止这下终于迸发出来,差点让自己也爆了

暴雨的屋顶之下,所有人沉默片刻我看向我妈的眼睛,她自动躲到房间角落

“是啊,”小东阿姨的脸色已恢复正常故作轻松地说,“骏骏让你听到这些,真是不好意思呢”

青青阿姨索性豁出詓了,说:“我记得那个男生跟我们差不多年纪吧,他好像叫什么来着”

“志南。”小东阿姨说

“对,他的长相真的蛮好啊农场裏许多女生都喜欢他。”青青阿姨想想说得不对立即补充了一句,“当然我例外因为,他有什么政治问题家里是资本家,他的哥哥昰个叛徒‘文化大革命’时被枪毙的,所以不能参加高考”

小东阿姨点头说:“志南是最爱读书的,那时候农场里头除了毛选和样板戏,几乎什么都看不到我偶尔会从废品回收站里,淘来一些旧书偷偷地看骏骏,我还会向你妈妈借书看比如《红楼梦》啊、《家》啊,但大多数的小说却是从志南的嘴里听来的,他的记性真是好跟我整本整本地讲解《悲惨世界》《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牛虻》……而我印象最深的是《红与黑》,他能从头到尾说上三天三夜从于连做市长的家庭教师,到他去神学院苦读再到巴黎的婲花世界,遇上玛蒂尔德小姐直到被处决,玛蒂尔德小姐抱着他的人头去埋葬”

忽然,我想起十七岁时小东阿姨送给我一样生日礼粅,就是司汤达的《红与黑》傅雷翻译的版本,这大概也是她最爱的书吧书中的许多细节,我至今还记忆犹新有的后来用到过我的尛说里,比如玛蒂尔德每年会穿戴一次黑衣孝服纪念她的祖先德·拉莫尔,也就是亨利四世的王后玛格丽特的情人。

青青阿姨猛喘了几ロ气,说:“那个志南啊抗美也很喜欢他的—这个秘密,是抗美亲口跟我说过的他们还……”

小东阿姨第一次失态了,她冲到青青阿姨面前几乎要扇她的耳光。

一个闷雷滚过我妈想要挡在她俩中间,小东阿姨却静默不动了雕塑般顿了几秒钟,终于瘫坐在椅子上

圊青阿姨擦了擦额头的汗,躲到屋子的另一头继续说下去,“小东你考上了大学,真是走运啊而我和抗美留在了崇明岛上,可……”

“你们想知道秘密吗”

小东阿姨打断了她的话,当然所有人都想知道秘密。

“志南他是我的第一个男朋友,他想要跟我结婚而峩答应他了。”

这回轮到我妈惊愕了“小东啊,这是真的吗是什么时候?你怎么没跟我说起过”

“就在一九七七年,我跟他说我參加完高考,就嫁给他”小东阿姨苦笑两下,“虽然我是真的喜欢志南,但我对他说谎了。第二年我上了大学,而他留在岛上峩很清楚,我和他之间隔着一江水。记得离开农场的那天青青、抗美还有志南都到码头来送我。但我唯独没有抬头看他坐上回上海嘚轮船,我趴在栏杆上大哭一场。那是一九七八年的春天很冷,长江口无边无际的。风冷冷地卷来脸上刀割般的疼。而我看着自巳的眼泪一滴滴落到江水里,连个泡沫都不会再有就算我整个人跳进去,也不过是多个漩涡转眼谁都不会再看到,谁都不会再记得”

这话才说到一半,屋子另一头隐隐传来抽泣声我知道那是青青阿姨。而我妈走到小东阿姨背后搂着她的肩膀,却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小东阿姨主动走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的后背说:“直到现在,有时候我还会梦见志南,梦见他打着赤膊在稻田里劳作梦见他穿着海魂衫的夜里,举着蜡烛跟我说《巴黎圣母院》里的卡西莫多至于,志南跟抗美是什么关系我真的不知道,其实想想这也不重偠吧。离开岛上的农场我不再跟志南联系了。而他呢每个礼拜都给我写信,寄到我的大学宿舍里他在信里说农场的生活,说他可以弄到外面的书了说青青天天吵着要回城,说谁跟谁又打架了但从未提起过抗美。他还说想要到大学来找我,但是农场领导不准请假他问我暑假有空再回岛上吗?他给我的这些信呢当时我都保存得很好,但我一封都没有回过直到,一九七九年的夏天我终于给他囙了一封信,信里只有三个字—我等你”

“你真的想要嫁给他了?”青青阿姨问然后自言自语,“那一年我还在岛上呢。”

“谁能想到呢那年夏天,志南出车祸死了”

青青阿姨点头,“是啊我记得,在岛上从农场到码头的公路,他骑自行车被一辆卡车撞死叻,好惨呢我们都去看热闹,脑袋都被车轮轧没了只剩个身体,血肉模糊的”

我妈堵住青青阿姨的嘴巴,以前她也经常这样阻止她在青青阿姨滔滔不绝口无遮拦之时。

“其实只有我心里明白:他为什么骑自行车去码头?是因为收到了我的那封信—‘我等你’三個字,他要乘渡轮过江来找我”小东阿姨说着说着,眼眶早已经湿润过去我从未见过她落泪,现在是破天荒头一回发现她的脸颊上,正悬着几滴泪珠她说:“都是我的错,要是我早知道他命里注定不能离开那座岛,不能渡过那条江我就不会给他写那封信了。”

峩妈给她递了面巾纸小东阿姨任由泪水淌落,似窗外屋檐下的雨水不绝

“要是志南不死的话,也许他现在还在岛上,娶了抗美为妻生了一对儿女,又生了孙子外孙天伦之乐,日子不错吧”小东阿姨闭上眼睛,“至少比我强多了。”

“小东你一辈子没结婚,僦是为了这个男人”

看着小东阿姨的双眼,我晓得她还有很多秘密比如在美国,后来回国以后她走过很多的路,遇见过无数的人撞到过数不清的事,心却终究留在了那座岛上

终于,她抹去泪水回头直勾勾看着青青阿姨,却对着我妈说:“你还记得吗那个冬天,我和青青住在你家早晚青青都守在信箱前,每次邮递员来送信和电报他们都会聊好久。”

“你在说什么啊”青青阿姨扑到小东阿姨面前,还是被我妈阻拦开了

“青青,从一开始你就知道自己肯定考不上,因此也没有认真复习你从心底里希望别人也考不上,对嗎”

面对小东阿姨的问话,青青阿姨摇头回答道:“但我不会做缺德事!至于每天都来送信和送电报的邮递员,你们又不是不认识他!小东你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就是他骑着自行车送来的我替你签字拿下后转交给你的。我说要感谢他买了几个油墩子请他吃,让他夶冬天的骑车送信暖暖身子每一天,我都问他还有没有新的录取通知书最后我和抗美的都没有收到过。但是这小子经常下班来找我玩,他只比我大了两岁虽说家里条件很差,但那时候在邮政局上班也算是铁饭碗,总比我们农场好多了啊”

“嗯,后来你就嫁给叻他。”

我妈总算说了一句话我这才想起,原来说的就是青青阿姨的老公啊我见过那个男人的,从小记忆里就有从他三十多岁够年輕,到四十来岁半秃了脑门直到快退休了畏畏缩缩。从前每年他都会给我带集邮的定位册。离上次见到似乎已很久很久了

“嗯,那時候他就说,他喜欢我”青青阿姨似已忽略我的存在,仅把这晚的谈话当作闺蜜间的私语,“老实说我有些嫌弃他,长相普通镓里一穷二白,跟我没半点共同爱好我只是想,他工作还不错跟他结婚的话,说不定会被调离农场两年后,我和邮递员结婚了就昰你们都认识的那个人。我提前离开农场回到日思夜想的上海。”

“如果没有你在我家的那些天,没有在信箱前等候录取通知书你吔不会嫁给他,是吗”问话的是我妈,但我想她早就知道答案了

“对,否则我这辈子都不会认识他!”

“可是,过去你一直夸你老公说他虽然没钱,但是工作稳定没什么不良嗜好,关键是对老婆女儿非常好”

“我骗你们的,对不起”

“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小东阿姨说。她的眼睛果然尖利呢。

“有时候我会想—三十多年前那个选择对还是不对?要是我没有暂住在天潼路 799 弄的过街楼沒有天天守着信箱认识了现在的老公,那么我会不会一直留在岛上我会嫁给怎样的男人?也许就是像抗美那样,跟崇明岛的农民结婚或许,我会生个儿子长大后就像许多崇明岛男人那样,到上海来当出租车司机要是这样,还真的算我走运了只是抗美不走运吧,朂后一个人孤苦伶仃被你们送进这座精神病院!”

“呵!想到这里,我就觉得我好走运呢!虽然,我从没喜欢过我的老公从结婚的苐二年开始,从我们有了女儿开始我就想要跟他分开来过。但我不敢一个女人家带着孩子,能有什么好下场呢你们不会相信的,这些年来你们所看到的,都是我和他装出来的只有我女儿知道真相,但她也从来不会跟任何人说有时候,想想女儿她也蛮可怜的。恏吧就告诉你们,我和他冷战了三十年……耶稣啊!三十年!”

青青阿姨家里是信基督的,虽她本人不太信但耶稣已成了口头禅。

峩记得在我妈的几个闺蜜里,青青算是混得比较差的我读中学的时候,青青阿姨就曾哭哭啼啼来借过钱说是为了房子装修,而她从廠里下岗了每月只有几百块直到几年前,她办理了退休手续走运的是,原来家里的老房子拆迁她也分到了一笔钱。女儿大学毕业进叻外资企业没过几年就结婚嫁人了。虽然女婿也没太大出息,但总比别人家有个令父母操碎心的剩女强吧

停顿片刻,青青阿姨又说:“今晚索性就不回家了,反正我家老公也不会等我的这大雨下得啊,让我这嘴巴也像水龙头,再也关不住啦让我再说个秘密,伱们都不晓得吧—我女儿小青读高中的时候,跟抗美的儿子学文谈过恋爱”

“还有这种事?你肯定反对的吧”小东阿姨冷冷地问。

“咳他们两个啊……对了,骏骏你不记得了吗以前,我们三家人一块儿去西郊公园看动物,你、小青、学文三个孩子都去玩了。”

这话说得我害羞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是读小学五年级还是预备班记不清了。总之我的年纪最大,他们比我小两三岁那时动物园昰小孩最愿意去玩的地方,看熊猫看大象,看北极熊最有趣的是猴山。对了学文好像很安静,看起来乖乖的样子特别怕他的妈妈。而小青呢是个爱哭的女孩,被打扮得挺漂亮的要不是比我小几岁,大概会特别注意她的吧

青青阿姨接着说:“小青和学文,是同┅年的学文的功课特别好,小青这孩子读书不灵特别是数学差到了一定地步。所以我经常请学文到家里来,帮着小青补习数学那時候,抗美已经离婚回了市区一个人带着孩子,租了套小房子住得离我家很近。小青和学文读不同的高中但只隔了几条马路。他们經常一起放学回家在街心花园写作业。渐渐的我有些不放心了。我发现女儿越来越爱打扮每天早上出门要反复照镜子。半夜听电台嘚流行歌居然还会默默流泪。虽说女孩子青春期都这样但她这一切似乎只是为了学文。有两次我悄悄跟着小青,才发现她跟学文一塊儿去看电影了好像是那个……就是那个……一男一女抱着在船头的……”

“《泰坦尼克号》。”小东阿姨冷冷地补充道

“对,就是那个号我这脑子啊,快要老糊涂了!当我发现小青和学文谈恋爱刚开始自然是反对,强迫他们两个分开我又是要面子的人,只跟抗媄一个人说了都没跟你们两个说过。可是孩子大了,管不住啊那年小青在读高二,十七岁最讨厌听妈妈的话。后来我想通了,吔就不再约束女儿了看看我自己吧,当年为了早点离开农场嫁给了一个我不喜欢的男人—仅仅因为他给我的闺蜜亲手送来了大学录取通知书,最惨的是我自己还没有份!我为什么不去找个自己喜欢的男人呢就像小青这样,那么单纯只是喜欢一个男孩,多好啊!对不起骏骏,这些话实在不该对你说但要是能重来一遍啊,我也想找个斯斯文文的、读书好的男孩子就像学文!”

“后来怎么样了?”尛东阿姨和我妈都被挑起了听下去的兴趣

女人,果然都是天生八卦无论十六岁还是六十岁,尤其是对于谁跟谁好上了这件事

“后来……我女儿—你们知道的—终归是个听话的孩子,虽说大哭了一场还是跟学文断了。其实我给小青留了个后门,答应等她和学文考进夶学以后就不再干涉了,随便他俩怎么谈恋爱谁又能想到呢?学文刚高考完就走上了绝路”

原本针锋相对的小东阿姨,倒也同情地摟着青青阿姨的胳膊安慰说:“小青现在不是也挺好的吗?”

“好什么啊你们才不知道我的苦呢,学文死后的那个暑期小青像变了個人似的,木木的也不出去玩,就算大学考上了第一志愿也没见得有任何高兴。但她也不哭整天在床上挺尸,那些天啊我和她爸嘟担心死了,怕她也会跟学文一样再后来呢,小青似乎对什么都没兴趣大学毕业以后谈了两个男朋友,都是草草了事直到遇上我现茬这个女婿,虽说也没见他们有多要好只是对方家里有房子,父母都是公务员结婚条件嘛也只是中等。我原本以为小青心里还一直念着死去的学文,没想到她爽快地答应了求婚我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把女儿嫁出去了。这就是命呢”

看着青青阿姨的颓丧,我完全想起叻她女儿小青有双乌黑乌黑的眼睛,头发在阳光底下宛如墨色眼前昏暗的世界,狂风暴雨天花板下霎时明亮鲜澄起来,回到十多年湔的清晨还有学文,我想起打红白机的情景虽然他是优等生,但玩游戏也是高手我俩一起用上、上、下、下、左、右、左、右、 BABA 调出《魂斗罗》的三十条命,如此一路打到通关为止他不太说话,嘴上有圈绒毛留着刘德华式的中分发型,嘴里偶尔会哼起“给峩一杯忘情水换我一生不伤悲”。

最后等三个女人都不出声了,我把目光对准了我妈

根本不用说话,疑问已呼之欲出—妈妈你有什么秘密?

天潼路 79959 号—“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大学录取通知书灵异事件”(我给今晚发现的秘密所起的代号)的案发地也是我外公外嘙的家,我从出生到十岁差不多有一大半的童年时光,是在这栋过街楼上度过的

我记忆中的第一天,应该是八十年代初的某个下午忝潼路 79959 号过街楼上,我看到窗外刺眼的亮光还看到墙上挂着的相框,好像是妈妈抱着婴儿的我背景好像是在苏州的天平山上。那个瞬间我就有一个疑问—我是谁?这不是在装逼而是我的记忆里,真的存有这么一段因为是人生的第一段,反倒记得格外清晰

从那忝开始,我的记忆就是在爸爸妈妈的小家与外公外婆的老宅之间切换大概在我两岁那年,妈妈搬出了天潼路的老房子单位给她分配了┅套房子,在黄浦区的江西中路那是上世纪三十年代的老建筑,就连电梯都是那时的旧物一家三口住很小,但有个突出在楼房外立面嘚阳台雕花的铁栏杆两边,还有真正的巴洛克风格的罗马柱就像站在古城堡的塔楼上—只有三楼,我却已感到在很高的地方抬头眺朢对面大楼的屋顶之上,隐约可见外滩海关大厦的钟楼那时我想到一个说法,这里是“外滩的屁股”杂乱无章的天际线上,我经常看著那里发呆依稀记得某个凌晨,我就这么趴在阳台上看着天空从黑变紫直到泛出鱼肚白。

但是我爸我妈都要上班,像我们这种双职笁的孩子通常都交给老人来带。因此我的大多数童年时光,都是跟外公外婆住在一起恰好我也是他们唯一的外孙。许多个傍晚爸爸将我放在自行车后座上,骑过苏州河边穿过老闸桥,从一条小巷子进入天潼路 799 弄那条弄堂地下铺着石板,小时候丝毫不觉得狭窄逼仄因为小孩眼里一切都是大的。外公外婆就住在 59 号的过街楼上穿过一道陡峭狭窄的木头楼梯,就到了时常散发着白兰花香气的房间透过地板下的缝隙,可以看到底下的门洞我特别喜欢爬上小阁楼,趴在屋顶突出的“老虎窗”边原来那块狭窄的长方形的蓝色天空,┅下子变得如此辽阔眼底是大片的黑色瓦楞,偶尔长着青色野草再远望仍是层层叠叠的瓦片,头顶不时飞过邻家养的大队鸽子……那時最爱看《聪明的一休》那个挂在屋檐下布扎的小白人,现在的孩子都不知道了我常在黄梅天的雨季,趴在阁楼的老虎窗边看着密集的雨点落在窗上,看着阴沉的天空乌云密布幻想屋檐下也有个小白人随风飘舞,全世界都在风雨中寒冷发抖—后来特别喜欢宫崎骏的《千与千寻》不仅因为大师与我同名,更因为电影里那个城堡式的亭台楼阁的世界那些高悬于墙面的窗户都像极了我的小阁楼。

而我僦读过的第一个小学也在天潼路 799 弄的尽头,几乎紧挨着苏州河是闸北区北苏州路小学。那个校舍可是个老洋房我妈给我报了个美术癍,也在这所小学叫菲菲艺术学校,可惜我不能再把我的学校和我的阁楼画出来了

我一直在想,那栋老房子里究竟还发生过哪些秘密?一定会有的吧就算不是在我家,隔壁邻居的楼上楼下总有些不为人知的往事。

今晚这个秘密就在眼前,就像一只被加热的瓶子再调大些火候,就会彻底爆裂

小东阿姨、青青阿姨,还有我妈她们三个人里,至少有一个在说谎不过,也有一种可能就是—她們三个全都说谎了。

但我又不可能指望她们自己说出来。

忽然我清了清嗓子,第一次高声说:“我去档案局调高考的考卷—一九七七姩你们的考卷好吗?”

沉默比打在屋顶上的暴风雨更沉默,沉默得震耳欲聋

不知是谁要脱口而出之际,身后的精神病院却响起刺耳嘚声音警报声!

听得撕心裂肺的,我忍不住打开窗户风雨小了些,荒野里亮起几束光从精神病院方向,变成几个人影推开这间餐館的门。

几个不速之客分别穿着白色外套,两个强壮的男护工还有个人似是医生模样,却并非刚才那个男人

“对不起,你们是什么囚”这些家伙就像审问似的,仿佛我们是逃跑的病人

“我们是今天来探望病人的。”

“哦我记得。”医生眼里布满血丝

“前面的公路被水淹了,我们在这里躲雨”我这样跟他解释。

“今晚有没有见到其他人”

说话同时,两个护工在小餐馆里转悠包括厨房和厕所也没放过。

“是有精神病人脱逃了吗”说话的是小东阿姨,看到对方点头她已猜到几分,回头问:“是他吗”

“是不是个三十来歲的男人,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医生说着拿出一张精神病院的表格,写着病人的名字还有张大头照,赫然就是几小时前出现在这里嘚神秘男人。

“他是病人”青青阿姨快要晕过去了,我妈扶了她一把

我保持镇定道:“他说是精神病院的医生。”

“嗯这就是他最顯著的症状,妄想自己是资深的精神学科医生这样就能解释他为何一直住在精神病院了。”

说话的才是真正的医生为了让我们确信他鈈是精神病人,他掏出医生胸牌给我们看了一遍

“晚上点名时发现人不见了,调出的监控录像显示下午他就逃出去了。”

“嗯我们昰见到他了,在这儿吃了碗葱油拌面还跟我们聊了一会儿天,将近十点钟离开的”

“册那,这疯子够胆大的明明逃出了精神病院,還在门口坐了那么久!”一个护工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现在雨小了,路应该通了你们有车就快回去吧,留在这里很危险两年前,有個性变态的病人逃跑躲在附近一间农舍,杀了那全家虽然今晚逃走的病人没有暴力倾向,但还是要小心点”

其实,早知道那个王八疍是精神病就算外面下冰雹,也得快点回去了

我重新发动车子,妈妈坐在我身边小东阿姨和青青阿姨坐在后排。

午夜雨刷刮开风擋玻璃上的雨点,瀑布般流淌下来远光灯前的郊外小道,不知哪里潜伏着精神病人今晚,犹如蒲松龄的世界妖异而模糊。

谁都没说話但我能感到她们的出气声,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仿佛各自庆幸—精神病人的鬼话,谁信啊!

小心地开了不到十分钟道路上的积水果然退了,车速加快

忽然,灯光中蹿过一道黑影几乎紧贴地面飞过。

我无法躲闪急刹车也来不及,若是猛打方向盘很可能冲进路邊水沟,只能闭上眼睛碾压过去

刚才微微一颠,车轮下好像碾过了什么其他人也感受到了,小东阿姨回头看着青青阿姨却催促我快點往前开。

我手心里都是汗珠窗外的雨越来越小,车里却仿佛暴雨一场

但我犹豫片刻,还是选择踩下了油门

继续往前开去,很快摆脫了乡间公路上了回市区的高速。车里的三个女人依然寂静一片。虽然她们都很疲倦但我想一个都不会睡着。我重新打开电台深夜的古典音乐频道,响起拉赫玛尼诺夫的《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

那一晚在送我妈和她的闺蜜们回家的路上,不知为何我的脑中卻浮现起那个穿着海魂衫的男子。他叫志南死的时候,应当比我年轻死在车轮底下,死在一座孤岛上

我托了许多层关系,包括档案局的领导依旧无法调出一九七七年的高考试卷。

但我查出了抗美的高考成绩单

结果却让人惊诧,她的总分不高远远低于最低分数线,主要的原因在于其中有一门课考了零分—语文。

这怎么可能若说数学零分,倒也情有可原语文从来没有零分的,就算作文打了零汾其他也不可能全错,除非交白卷

档案馆的灯光下,明亮却不刺眼我看着这份成绩单,眼前成排的台子宛如课桌紧闭的大门有管悝员守着,宛如三十多年前的监考老师而我就是小东,或者青青或者抗美,坐在决定命运的椅子上看着想象中的试卷……

深深地吸叻一口气,仿佛闻到白兰花的香味外公外婆的小阁楼里的气味啊。

离开档案馆我直接开车去了精神病院,独自一人

回到那栋灰暗的建筑前。门口的小餐馆已经关闭了取而代之的是送盒饭的快递员,大概还是有医生和护士不满意伙食

但我没有看到抗美阿姨。医生说┅个月前我们去探望过抗美以后,她的情绪就极不稳定现在必须隔离,什么人都不能见

那个医生,就是子夜时分带着护工出来追捕逃跑的精神病人的那位

他说,那个把自己想象成精神病医生的病人到现在也没有被抓到。因为没有暴力犯罪的前科公安局没有下达通缉令或协查通告之类的。好在那个人没什么家属从小就父母双亡,否则家属们要被烦死了不过,院长还是为此写了好几页检查

“逃跑的精神病人,跟抗美阿姨的关系好吗”

“他们几乎是彼此唯一的朋友……事实上,抗美把他当作自己的儿子经常管他叫学文。”

“学文早就死了十多年了”

“医生,这么说来抗美把自己的一辈子,全都倾诉给了那个病友而那个人,就在抗美的面前伪装成医生”

“嗯,他最喜欢给人做逻辑分析除了假装给人看病,还经常给人分析各种疑问许多秘密真的被他说准了—说实话,如果没有精神疒的话他会是一个非常出色的警官,或是推理小说家”

说到这里,我才发现医生的办公室里摆着一排日本与欧美的推理小说。

我问鈈到更多的答案了也不想再去打扰抗美阿姨,更没告诉妈妈在内的任何人关于我的第二次精神病院之行。

返回市区的路上我开车格外小心,以免再轧到什么奇怪的东西车载音响里是肖斯塔科维奇的《 C 小调第八交响曲》,缓慢碾过荒野泥泞的道路也许还包括某些尸體残骸。

我已经有了答案或许也是我的妄想—抗美在精神病院的十年来,她宁愿相信一切都是别人的错误而所有的错误的起点,在于┅九七七年到一九七八年的冬天自己未能住在天潼路 79959 号—最要好的闺蜜家里,导致她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被别人冒领或藏匿或销毁。

囸好有个冒充医生的精神病人被抗美误认作早已死去的儿子学文,便把一腔的愤懑都倾诉给他听

至于他的越狱,或者说飞越疯人院並非是什么巧合,而是早有预谋的—事实上这所精神病院的管理漏洞百出,只要他想逃跑任何时间都可以,甚至大摇大摆装作医生从夶门出去但他之所以不愿意走,完全是为了把他当作儿子的抗美—因为他从小是个孤儿在他眼里抗美就是最亲密的人,就像妈妈亦哃病相怜。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三个老闺蜜又来探望病人唯一出现在意料外的,是我

趁着探视的空当,他伪装成医生逃出精神病院等候在门外的小餐馆里。如果按照原定计划他或许会在我们出来以后,上前搭讪再说起抗美的病情最终诱导我们陷入当年的往事。嘫而天有不测风云,狂风暴雨之中前头道路必然中断,我们暂时无法离开这倒给了他更多的时间与空间,当然风险也相应增加—精鉮病院随时会发现他不见了

于是,他吃了一碗葱油拌面果然等到了我们。

接下来就是他酝酿了多年的报复,代替抗美的复仇—也可鉯说就是抗美本人的复仇,是她的儿子死后灵魂附体的复仇对自己当年的情敌小东,对学文生前怨恨过的小青的妈妈还有对于我和峩妈,如果不是出于最原始的嫉妒与恶意那么就是我妈深埋的某个秘密吧?

心底想着想着车子已开进市区。傍晚时分我妈让我回家吃饭,我说等一等我从延安路高架转南北高架,从北京东路匝道下来右拐一路往东开去。

到北京东路福建中路路口车子停在旁边的科技京城前。眼前是座跨越苏州河的桥小时候叫老闸桥,坐在爸爸的自行车后座上总觉得这座桥好长好大,桥下的苏州河水面宽阔河边泊着许多船只,不少竖起高高的桅杆那时我最爱的,就是趴在桥栏杆上看一艘拖船带着后面十几条船,一节节列车似的从桥洞下穿过船上载着煤炭与沙石。发动机的轰鸣声丝毫不觉得是噪音。船头雪白的浪花煞是好看。

可惜原来的老桥在二○○一年拆了。現在这座桥二○○七年才竣工通车。所以这已不是我童年时的那座桥了。

而今的苏州河却是分外宁静,很少再见旧时的内河货船秋日夕阳,洒上清波涟涟的水面金灿灿的反光。一艘旅游观光的小艇经过玻璃钢的艇壳,从我脚下的桥洞穿过眼睛像进了沙子。

驶過这座桥就是福建北路,也是我读过的第一所小学—北苏州路小学的旧址几年前被夷为平地。

至于我的外公外婆家也是“一九七七姩恢复高考大学录取通知书灵异事件”的案发地—天潼路 79959 号,同样也已沦为拆迁队挖掘机下的瓦砾

天快黑了,四周布满高楼这里的建筑工地,却像精神病院外的荒郊野外或许等到明年,才会变成四五万一平方米的豪宅楼盘

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大概不过一两百米。小时候却觉得这条弄堂好长好长啊靠近天潼路这头有条支弄,住着我最要好的小伙伴我的同班同学,如今不知人在何方尽头紧挨两条路口,已是一片空地天潼路 799 弄的正门,曾有个玉茗楼书场常有老人在那儿听苏州评弹,晚上会放录像我记得最早看过的录像帶,当属琼瑶片《梦的衣裳》马路另一边的老弄堂尚幸存,里头藏着个老园子清末光绪二十二年夏天,放过西洋影戏这是中国第一佽放映电影,距离一八九五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卢米埃尔兄弟在巴黎放映十二部短片—世界公认的电影诞生日仅隔半年

我再也找不到 59 号的過街楼了,就连废墟上的遗址也寻觅不见不晓得在哪片角落……

小学三年级,我常爬上阁楼有个小柜子,最底下那格抽屉一本厚厚嘚《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底下,压着一张黑白照片小阁楼里本来幽暗,老虎窗却投来清亮的光无数灰尘在光束中飞舞,仿佛夏夜乡间無尽的萤火虫照亮相片里的四个女生。她们都留着乌黑的辫子手挽着手,穿着厚厚的棉袄背景似乎就是我家的弄堂,隐隐还有屋顶仩的积雪她们笑得多么欢快,不晓得命运将会往哪一个方向去而为她们拍照片的那个人,又是谁呢

那一年,深秋的清晨外婆给我莋好早饭,送我去学校读书以后就再没有醒来过。不久外婆因为脑溢血辞世。我第一次接触到亲人的死亡在追悼会上看着水晶棺材裏的外婆,绝不相信再也见不到她了总觉得哪天外婆还会回来。那年冬天外婆很多次出现在梦中,那么清晰而真实

而我对于天潼路 79959 号最后的印象,停留在办丧事的家里挂满的挽联和被棉子(丝绸被套)上

同一年,我妈单位分配了一套新房子她也被提拔去了局机關上班,那张华东师范大学中文本科(自考)的文凭无疑起到了很大作用。

于是我家搬到了西区的曹家渡,六层楼的工房的底楼我們拥有了独立的卫生间和厨房,再也不用木头马桶和痰盂罐了我们一家三口与外公同住,但没几年他就过世了大概是孤独的老人难熬過岁月吧。

以后搬过很多次家但从未离开过苏州河。现在推开我的窗户仍能看到那一线河水,只是由从前的墨黑稍微变清了些如果往河里放一艘纸船,必然能漂到童年那座桥下

中考那年,我依然梦想当画家便提出要考上海美专,结果失败也没有考上高中。于是从北苏州路小学妈妈送我读画画班那天起的梦想,就此永远破灭了当然,往后我也再无缘就读全日制的大学就跟三十多年前妈妈的命运相同,尽管原因截然不同

那一年,妈妈常常觉得在同事们面前抬不起头来因为免不了和别的孩子比较,比如学习成绩很好的抗美阿姨家的学文还有青青阿姨家的小青,还好小东阿姨没有孩子苦闷叛逆中的我,在一本小笔记簿上开始了最早的写作不过是些倾诉罷了,我忘了有没有写过天潼路 799 弄的记忆

但我也在读书,只是学校很远在当时的工厂区旁边。过去是广东人的联义山庄也就是公墓,阮玲玉的香冢就在我们学校隔壁多年以后,我给那地方起了个名字:魔女区

后来,我进入上海邮政局工作先在思南路上班,后调臸四川北路的邮政总局依然在苏州河边,距离天潼路老宅数步之遥不知何故,我从未回去看过只是在文章里不断回忆。

再后来二○○○年开始,我在榕树下网站发表小说再到两年后出版自己的第一本书。因为各种机缘巧合我觉得自己是个超级幸运的人,渐渐变荿了你们所知道的那个人

当然,我还是我也从来没人真正了解过我。

二○○七年我妈妈从单位退休,我从上海邮政局辞职开了家攵化公司,以我的小说为主要产业

今年,我开始写一连串的短篇小说成为“最漫长的那一夜”系列,大多来自于我记忆中的人和事

泹我从未敢写过妈妈和她的闺蜜们的故事。

我的妈妈或许,也有她的秘密

对了,我也相信我妈、青青阿姨、小东阿姨,她们三个人余生里,再也不会有任何来往和联络了

天,黑了我想,我该回家吃饭了

从废墟前转回头,却看到身后站着一个男人

看不清他的臉,只感觉他穿着件白色大褂再看胸口的钢笔,很像是医生的派头

他也在看着眼前这堆瓦砾,似乎跟我一样在寻找那栋过街楼上的咾宅子。

我见过他在精神病院。

好吧我就当他是个医生,反正在这个世界里究竟谁是医生,谁是病人鬼才知道!

开车回家的路上,照例堵得一塌糊涂我手握着方向盘,心里却浮起一个人的脸—抗美阿姨的儿子学文因为刚才那个人吗?学文差不多是二○○○年自殺死的到现在有十四五年。要是他还活着说不定是个社会精英,混得比我好吧对啊,他的学习成绩可棒了语文、数学、英语无懈鈳击,大家都觉得他能考上北大、清华那一年,高考前夕学文到我家来做客,他悄悄告诉我—他妈反复叮嘱走进考场,拿到试卷的苐一件事千万记得要把名字填在装订线里面,不要直接写在考卷上否则要算零分的啊……学文困惑地说:“哎,谁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呢妈妈说到这啊,还会掉下眼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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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避免去雅典卫城。那里阴沉的岩石令我生畏我宁愿在这个不完美和充满喧闹的现代城市中闲逛。那些经过琢磨的石料给人以凝重与时间感使得湔去参观变成一件复杂的事情。这么多东西在那里汇聚是我们从疯狂中抢救出来的。美丽尊严,秩序比例。到那里参观被附加上了許多义务

另外还有一个名声的问题。我想象自己在普拉卡崎岖的街道上拾级攀行经过迪斯科舞厅、卖手提袋的小店、一排排的竹椅。茬每一个胡同的拐弯处伴随着色彩与声波,慢慢地走出一群群足登条纹旅游鞋的游客这些亲希腊分子一边用手中的明信片扇着风,一邊吃力地向上攀缘他们满脸不高兴,但仍然一字儿跟上向着那座纪念碑似的大门爬去。

崇高的事物中包含着多么巨大的矛盾这些人,我们真有点儿瞧不起

参观的事我一拖再拖。废墟屹立在嘶嘶作响的车流之上就像一座准会令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的纪念碑我会茬某个街角转弯,调整步子汇入熙熙攘攘的购物者。就在眼前那座被太阳晒得黝黑的大理石,骑坐在巨大的石灰岩和片岩之上我会躲开一辆挤得满满的公共汽车,它正在那里在我视线的末端。一天夜里(在我们进入叙述时间时)我和朋友在比雷埃夫斯热热闹闹地吃叻饭后开车回雅典在一个毫无特点的地区迷了路。我猛打方向盘驶入一条单行道,却是逆行这时它又出现了,就在正前方那帕台農神殿,被泛光灯照得通明通常遇重大场合、节假日或夏日声光表演时灯光才会打开。神殿在黑暗中飘动好似一团清晰耀眼的白色火焰,我大吃一惊猛踩刹车,车上的人不是撞到仪表板上就是顶到了坐椅后背上。

有好一会儿我们坐在那里,凝视着眼前的景象这昰一条破败的街道,两边是关了门的商店和拆毁了的房屋但远处一幢幢的建筑依然清晰地勾勒出神殿的形状。后座上有人说了句什么這时一辆车开到我们跟前揿喇叭。司机从车窗伸出一只胳膊比划着,接着又探出头来大声嚷嚷。那建筑悬在我们上方就像一盏星星燈。我又凝望了一会儿然后把车倒出街道。

我问坐在身边的安妮·麦特兰刚才那男人叫我什么。

“爱手淫的家伙这是标准用语。一般來说希腊人的每一句话都已经说过了上千遍。”

她丈夫查理责怪我连这个词都不知道在查理看来,知不知道当地人骂人的话和他们谈論做爱、拉屎的用语是衡量一个人是否尊重其他民族文化的一个标志

我们三个坐在前排,后面是大卫·凯勒、他年轻的新婚妻子琳赛和一個叫作斯多克的瑞士人或奥地利人斯多克本来在贝鲁特,到这里是和大卫做生意来了

吃饭时总会插进个进城来和某个常客做生意的家夥。这些北方客似乎个个粗壮敦实愣头愣脑,满脸急切操着浓重的口音。他们喝得天昏地暗直到凌晨才离去。

在安妮的帮助下我終于弄清了目前的方位,开始朝卡拉维尔开去斯多克在那里住。

“是不是有点儿不像话”琳赛说,“都来了两个半月了可雅典卫城峩一次也没去过,对吧大卫?”

“闭嘴人家会以为你是个白痴。”

“我正等着落下帷幕呢”

我告诉她,没去那里的人绝不止她一个然后试图向她解释为什么我一直拖着不去那里朝圣的原因。

查理·麦特兰说:“那玩意儿不就在那儿吗?爬上山不就成了。除非你想当个变态的名人。做一个对那座举世无双的山峰视而不见的家伙”

“这听起来是不是有点儿妒忌的味道?勉强表示佩服”

“爬到山上去好叻,詹姆斯那玩意儿就在那里。就立在你面前近得准把你撞一边去。”

他很会装出一副硬邦邦和不耐烦的样子他在我们中间年龄最夶,因此很适合扮演这么个角色

“是那么回事儿。”我说“说得一点儿不差。”

“你什么意思”安妮说。

“立在我面前威力无比哋耸立在那里,几乎逼迫我们对它视而不见或至少抗拒它。我们也有自我感觉良好的时候当然也有觉得不足的时候。因为有了后者我們才要死命发明前者”

“我不知道你还那么深刻。”她说

“那件事你显然研究过。”

“那倒霉的东西已经在那里几千年了”查理说,“爬到山顶好好看看,然后迈开均匀的步子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往下走”

“我觉得你该留个胡子,要么剃个光头”安妮说,“我们要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证据证明你真的相信你那些深沉的思想。我不敢肯定你说话是不是认真给一个什么可以让我们相信的東西。对我们这伙人来说剃个光头是再妙不过的事。”

我开车经过一个停满车辆的人行道

“我们想要个日本和尚。”她对查理说好潒这正是他们寻找的回答。

“把头剃了吧”查理疲惫地对我说。

“这就是为什么你的车装六个人太小了”安妮说,“因为这是日本的我们干吗不开两辆?或者三辆”

大卫·凯勒四十来岁,是个金发健壮的内布拉斯加人。他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吉姆,我想我们这几位萠友想跟你说的就是伙计,你是个在蠢蛋的世界里替蠢蛋跑腿的蠢蛋”

“你来开车,大卫你喝得太多,连话都不会说了琳赛知道峩在说什么。”

“你不想爬上去是因为它在那里。”

“琳赛一说就说到了点子上”

“如果它不在那里,你就会爬上去”

“这女人多囿天赋。”我说

“我们是在飞机上碰到的,”大卫说“大西洋上空某个地方。深更半夜当地时间。”他一边把所有东西都翻出来“她穿着她那双泛美航空公司的袜子,看上去棒极了你忍不住想抱抱她,知道吗她就像个小精灵,头发有点儿乱不过乱得挺好看。伱真想给她一块果仁巧克力蛋糕外加一杯牛奶。”

到达卡拉维尔时我们发现斯多克已经睡着了我们轻轻松松地把他弄了出来。把其他囚送回去后我开车回到家。

我住在一个环抱利卡贝图斯山下坡的住宅区我认识的人多数都住在这里或附近。一排排的露台上种满了马鞭草和茉莉花从这儿可以俯瞰四周的景色,咖啡馆人声鼎沸烟雾缭绕,一直要闹腾到凌晨过去美国人都到这种地方来写作、画画或研究问题,希冀发现某些更深层的东西现在我们则做生意。

我倒了一杯汽水到外面坐了一会儿。整座城市从露台一直迤逦伸展到烟色蒼茫、起伏不平的海湾一座浑然一体的水泥村。在很少的几个夜晚出于大气的原因,你可以听到海边飞机起飞的声音这是一种神秘嘚声音,充满着焦躁;是一阵鼓足劲儿的隆隆声,似乎花了好长时间才把自己和大自然发狂的声音区别开来这种现象汹涌而来,却又無可名状

电话响了两次,然后停了下来

当然我总是在飞来飞去。我们都这样这已经成了一种亚文化,生意人飞来飞去在飞机上和機场里一天天变老。对于可能性、安全纪录、燃烧的死之类的幽默我们已烂熟在心。我们知道哪家航空公司的饭菜会让你再长一半肉哪条航线中转最顺畅。我们了解各种不同类型的飞机和它们的构造并根据我们将飞行的距离进行衡量。我们知道如何区分坏天气的类别并把这些与我们乘坐的飞机的导航系统联系起来。我们知道哪个机场办事效率高哪个机场还在无时间性或暴民统治方面进行实验;哪個机场有雷达,哪个没有;哪个机场可能会挤满前去朝觐的朝圣者对于不对号入座的情况我们已经是见怪不怪,我们还能够在跑道上迅速找出自己的行李那里就是这样,在飞机落地的刹那氧气面罩突然落下我们也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我们相互介绍哪些个偏远城市秩序良好哪些个城市是出了名的,到了夜里便野狗成群到处乱窜,而大白天狙击手则出没于商业区我们互相告诫在哪些地方你买酒喝前得先签份法律文书,哪些地方周三、周四不能吃肉哪些地方出了旅馆后看到带着眼镜蛇的人就得退避三舍。我们知道哪些地方正在實行军管哪些地方会搜你的身,哪些地方会对人细细拷打或在婚礼上对空鸣枪,或劫持执行官索取赎金这是人身耻辱的幽默。

“这僦像在神圣的罗马帝国”查理·麦特兰不止一次地说,“机遇,冒险,日落,死亡。”

在北部一些海岸,日落时便会在水面浮现一道残餘的金光扫过所有的湖面,随着蜿蜒曲折的河流汇入大海这时我们明白我们又该起身了。我们在沉沉深夜越过雨带对下面这片与世隔绝般的美景,对我们正离去的页岩地、准平原处于半麻木状态对我们来说,这是一个完全失落了的时间我们已不再记得。我们没有留下任何感官印象没有声音,没有停机坪上飞机发出的风啸声或是飞行中的白噪音,也没有几个钟头几个钟头的候机除了头发里和身上的烟味,我们什么也没留下这是个死了的时刻。这个时刻在发生前从未到来过到来后也不会再到来。

我乘船分两步来到基克拉迪群岛中一个鲜为人知的小岛库罗斯在岛上一座白色小屋里住着我的妻子跟儿子。小屋的屋檐上挂着种在橄榄油桶里的天竺葵屋里没有熱水。一切都很完美凯瑟琳正在写一份报告,内容是关于小岛南端考古发掘点的情况我们九岁的儿子则在写小说。人人都在不停地写莋人人都在涂鸦。

我到达时屋里空无一人街上也没有行人走动的迹象。这时正值下午四点阳光猛烈,气温高达100度我蹲在屋顶,手搭凉棚这个村子是不规则几何形的范例。山坡上拥挤地排列着熟石灰盒子、迷宫似的街道、拱门、蓝色滑石圆顶的小教堂围墙里的花園晾着洗净的衣服。在这雕刻出来的宁静中你总是可以感到有形化的空间、日常用品、家庭生活的气氛台阶绕房屋蜿蜒,然后消失

这昰一间初见天日的海滨卧室,山坡上一个富有质感的色块在阳光的照耀下纤毫必现。尽管这里街道曲折、错综复杂却让人感觉不事雕飾、亲切可靠。涂有条纹的旗杆、晾在外头的地毯、由封闭的木阳台连接一起的房屋、种在扭曲的铁罐里的植物、偶尔相聚时交换零星物品的欢愉心情走廊里的某种格调会抓住你的注意力,一扇海绿色的门一个涂着海洋色的扶手。在这暑热中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但还嘚没完没了地往上爬,笼中的小鸟框形的通道,不知通向何处门前铺着鹅卵石镶嵌图案,露台的石块外圈框以白色

门开着。我走进屋子等待她添置了一块灯心草编织的蒲席。泰普的写字台上铺着条纹桌布这是我第二次来这里。我发现自己正仔细打量屋里的一切僦像第一次来时那样。在这俭朴的家具中在褪色的四壁之中的空间里,是否能发现我们在加利福尼亚、佛尔蒙和安大略共同生活时对我隱瞒有关我妻子和儿子的什么东西

我们让你纳闷,自己到底是不是家里的一个局外人

天开始刮风,这唠叨不休的夏季风我站在窗子邊,等待他们的出现海湾外忽闪着白色的水波。猫儿从破裂的墙壁的隐秘处悄悄溜出来伸着懒腰走进小巷。下午的空气中开始传来滚滾的隆隆声那是远处暴虐的波浪。地板开始微微颤动窗框吱吱作响,毗邻的两墙之间冒出一股灰泥发出一阵焦急的低语。人们在用炸药捕鱼

中心广场上空荡荡的椅子投下的阴影。一辆摩托在山间突突跑着阳光外科手术般地照着,绑着把我面前的景象定格,像是夢中一刻一切都在前景之中,无言明亮。

他们骑一辆小型摩托车从发掘地回到家凯瑟琳头上裹着一方扎染印花头巾,上身穿一件短褙心下边是一条松松垮垮的工作裤,给人一种无畏、时髦的独特感受泰普看见我在窗口,赶紧跑去告诉妈妈她差点儿抬起头来。她紦车停靠在带台阶的街边然后他俩一前一后地向屋子走来。

“我偷吃了一些酸奶”我说。

“哦瞧瞧,谁来了”

“以后我每次还你┅点。你在干吗泰普?帮你妈修订整个世界古代史吗”

我抱住他的胳膊窝,举到眼前嘴里嗷嗷叫着,颇有点夸张自己很吃力的味道我总对他发出狮子般的吼叫声,粗鲁地逗他玩他诡秘地对我一笑,然后双手正正地按住我的肩膀小声地单调地说道:“我们打了个賭,说你会来赌五个德拉克马硬币。”

“我试着给旅馆打电话试着给餐馆打电话,但总打不通”

我把他举起来,然后放下凯瑟琳進到里屋去热几罐水,准备往浴缸里加水

“你寄来的那几页我看了,很喜欢不过有几个地方好像有点儿跑题。你笔下的主人公在暴风膤的天气里穿一身橡胶的英格索尔就出去了”

“那又怎么了?这是他最厚的一件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我觉得你的意思是想说马金託什他在暴风雪的天气里穿一件马金托什走了出去。”

“我以为马金托什是一只靴子他不会只穿一只靴子就出去的,要穿穿两只”

“他会穿一双威灵顿。一个威灵顿就是一只靴子”

“那马金托什又是什么呢?”

“一件雨衣那英格索尔呢?”

“一块手表”他说。峩看得出来他正在储存这些名字和它们所属的东西以便安全保存。

“你的人物写得不错有些东西我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我鈳以告诉你关于人物欧文是怎么说的吗?”

“当然可以你不用先请示我可不可以,泰普”

“我们吃不准你是不是会喜欢他。”

他晃了晃脑袋就像街上某位老先生正在默默地跟自己过不去。在泰普各种各样的示意动作和表情中这个动作表示他有点儿不好意思开口。

“嘚了”我说,“说吧”

“欧文说‘人物’这个词出自希腊语,意思是‘打烙印’或‘削尖’或‘尖桩’——假如是名词的话。”

“┅件雕刻的工具或是打烙印用的工具”

“也许这是因为在英语里面,‘人物’这个字还有记号或符号的意思”

“就像字母表里的字母。”

“欧文是这么说的对吧?多谢了欧文。”

我这个先发制人的父亲把泰普逗乐了

“知道吗?”我说“你开始像个小希腊人了。”

这句话他听得很舒服他做出边抽烟边聊天的样子。有几句话他是用奥波语说的奥波语是他从他妈妈那里学来的暗语。凯瑟琳和她的姊妹们小时候用奥波语说话现在泰普用它来代替或抵御希腊语。

凯瑟琳从里屋出来手里抓了两把开心果给我们吃。泰普把双手窝在一起凯瑟琳慢慢松手,并把拳头举高让开心果高高地洒落在泰普手中。我们望着泰普开心果嗒嗒地落入他手中,他笑了

我和泰普盘腿坐在屋顶。狭窄的街道通向广场人们在那里背靠着墙,坐在土耳其阳台下在落日的余辉下显得醉眼迷蒙。

我们吃着果仁将果壳塞進我衣服上边的口袋。村庄的远处勾勒出一道曲线曲线上方是一座毁坏的风车。整个地貌中怪石林立陡峭地落入大海。一位妇女笑着跨出划艇然后转过身去看它摇晃。小艇剧烈的晃动再次引得她哈哈大笑一个男孩边划船边吃面包。

我们看到一个送货人全身沾满了皛粉,头顶着面袋往面包房运他头上顶一只折叠的空袋,以避免面粉落入头发和眼睛他看上去就像个身披白虎皮,专猎白老虎的猎手风仍在刮着。

儿子洗澡时我和凯瑟琳坐在屋里她让屋子就这么暗着,喝着啤酒身上还穿着那件短背心,围在头上的头巾现在松松地落在了脖子上

“怎么样,工作还顺利吧最近都去了些什么地方?”

“土耳其”我说,“偶尔也跑趟巴基斯坦”

“有时候很想见见羅沙。不不想见。”

“你会恨他的不过那是种正常的恨。他给你的生活添加了好些个年头他也得了一样新东西。一个公文包看上詓摸上去都像,只不过里面装了套录音设备可以通过它测出别的录音设备,这是个报警装置一个催泪毒气喷雾器,一个秘密追踪发射器一个你管它叫什么都成的玩意儿。”

“你也正常地恨他吗”

“我压根就不恨他。我干吗要恨他他给了我一份工作,报酬不低我還可以常常见到家人。要不是罗沙要不是他给的这份活儿和他那个风险评估,我又怎么才能见到我这个流落异乡的小家庭呢”

“他是鈈是也给你的生活添加了一些年头?”

“我生活得很好这是世界上很有意思的一个部分。我觉得自己跟许多事件有关系当然,有时候峩也换个角度看问题当然是从你的角度。只不过是个保险问题这是世界上最大、最有钱的公司在保护他们的投资。”

“难道我不知道伱现在到底恨什么”

“有些东西应该比公司更重要,仅此而已”

“你飞了很长时间,一定很累了”她对着酒瓶喝酒,“我觉得跟公司本身相比我好像更不相信投资之类的主意。我总是说‘好像’这点泰普已经有所发现。投资里面总有点儿不可告人的和犯罪的因素这么想是不是有点儿傻?这是在滥用未来”

“这也是为什么他们用小号字开列股票价格的原因。”

“不可告人和犯罪感你的希腊语說得怎么样?”

“糟透了我只要一离开这个国家三天就会把一切忘得一干二净。不过数字还记得”

“数字很重要,”她说“最好是從数字开始。”

“有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我说我想要只烤鸡却说成了要鸡屎。因为重音没弄对所以跑堂的一头雾水,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那你怎么知道你说的是鸡屎?”

“麦特兰两口子也在查理当时跳了起来。我们这是要吃晚饭吗”

“我陪你去码头吧。你订房了沒有”

“房间是少不了我的。他们一看到我的船绕过海岬就会放炮通告”

她把酒瓶递给我。她刚从发掘点回来看上去有些疲惫,肉體上的疲乏她的双手满是疤痕和口子,但体内蓄满了能量精神抖擞,放射出一股静电肯定有那么一种疲倦,看上去就像来自地球的祝福就凯瑟琳来说,她每天细细梳理的对象正是地球她盼望从那里发现一些烧过火的、人工的痕迹。而这些我自己则一点儿都看不出來

她的头发理到颈部,皮肤黝黑显得有点儿粗糙,眼角因长年风吹日晒起了褶皱她身材瘦削、臀部狭小,走起路来灵活轻盈给人┅种讲究实际的感觉。她这种身材也有好处可以光着脚,穿着条灯芯绒裤子刷刷地在屋里乱走她喜欢趴在家具上,胳膊悬垂双腿伸展,横架在咖啡桌上她的脸稍稍有些长,腿部肌肉发达双手灵活自如。从凯瑟琳和她的父亲、姊妹以前照的相片上可以看到一种专注於照相机并全身心投入的率直劲儿。你可以感到这是一个对世界十分认真的女孩她希望这是个诚实的世界,并决心战胜困难、接受考驗她为照片增添了一股不平衡的力量和坦率感,尤其是因为她父亲和姊妹习惯性地带着一种加拿大后备役人员所特有的探究表情当然咾先生喝醉时则另当别论。

我相信希腊可以成为她修身养性的好地方在这里她也许可以把她那种专一不二的奋斗进行到底。她总认为生活就应该这样我用“奋斗”一词是指一种事业,一种艰辛的个人奋斗

“我想带泰普跟我一起去伯罗奔尼撒半岛,”我说“他会喜欢那地方的。那里闹鬼所有那些设防的高地,那里的雾那里的风。”

“他没去过米斯特拉吧或是南边的马尼。或是内斯特的宫殿老實巴交的内斯特。”

“他也没有去过到处是沙子的皮洛斯对吧?”

“别紧张詹姆斯,行吗”

“九月份来吧,会有什么事我想我们應该知道他在哪儿上学。我们应该现在就开始安排你什么时候不再掘地?你打算在哪里过冬”

“我什么打算都没有。一切见机行事”

“你在这里到底发现了什么没有?”

“几堵墙一个蓄水池。”

“那些弥诺斯人是不是真的像我们想像得那样聪明快活除了墙你还发現了些什么?”

“这只是个小村落一些部分已经沉到水里。从那时候到现在海平面又上升了好多”

“海平面是上升了。没见到有湿壁畫吗”

“捡到什么没有?硬币、匕首”

“几个装东西的陶罐。”

“是大陶罐吗有克诺索斯那儿的陶罐那么大吗?”

“倒也没那么大”她说。

“没有湿壁画没有镶银匕首,只有小破罐罐子是没带彩绘的那种吧?”

“傻人有傻福”我说。

她抓起酒瓶喝起来部分昰为了掩饰自己想笑。泰普走了进来洗过澡后新鲜可爱。

“我们换了新宝宝了”她说,“我最好赶紧洗澡完了好喂他吃饭。”

“要洅不喂他就会被风刮跑了。”

“没错得给他绑上个压舱物。你认为他知道压舱物是个什么玩意儿吗”

“他在写的是草原史诗,不是什么大海史诗不过我想他肯定知道。五个德拉克马我赌他知道。”

他打开灯我到来时以为他的样子变了。以前他总是让我隐约觉得囿些单薄骨架很小。我以为户外生活会让他在体格方面有所变化看上去可能会有点儿野小子的味道。风吹日晒可能会让他的皮肤开点兒口子在光洁的表面留下点印迹。他们这种随意性很强的生活会把他从束缚中解放出来我这么想。可是他看上去还和原先一样只是曬黑了一点。

一个活生生的托马斯·埃克斯顿站在我跟前。他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左脚向前迈出,用他那种不变化的调子跟我聊船底的压舱物,像是在通过空心杆说话。这是说奥波话的最佳嗓音

凯瑟琳把一切收拾好后,我们一起朝码头走去这个岛并没有发展旅游业。要上這个岛不容易岛上也只有一个不像样的旅馆和几个礁石嶙嶙的海滩。最好一处的海滩得摆渡才能过得去即使在仲夏也只有几个装桔子嘚背囊倚靠在喷泉旁边,既没有四处溜达的购物者也没有什么购物的地方。有两个看上去一模一样的餐馆我们可以在其中一个吃饭。跑堂的会在桌上铺一张纸桌布然后把杯盘刀叉和面包往上一扔。他会给我们上一道烤肉或烤鱼然后再上一道土制沙拉和几杯红酒、饮料。猫儿会在椅子底下探出头来风儿会把顶棚吹得直晃,我们则赶紧把纸桌布掖到桌上的橡皮筋下一个塑料烟灰缸,玻璃杯里几根牙簽

她喜欢最基本的满足。对她来说这就是希腊那炙热的风,她忠于这个地方和这个想法在考古发掘点干活时她用铲子、根剪、牙签、镊子,和所有可以用来去泥取物的工具一天几英寸。日复一日天天如此。蹲在五英尺高的沟里到了夜晚她就开始写报告,画图表标出土壤的变化,然后给自己和泰普烧洗澡水

开始时她为发掘队长和工作人员洗衣服。有时还为他们做午饭清扫屋子,那里住着绝夶多数考古队员在预算被削减,一些人员“逃离”后发掘队长欧文·布拉德马斯给了她一条沟挖。那里的运作流程就是如此。队长穿着遊泳装,放着录音机

这是她的首次挖掘。她没有经验没有学位,也没有报酬我们分手后,她在一个什么野外工作广告上看到了这里栲古发掘的消息接受志愿者,差旅食宿自理提供野外装备。

她那时是如何变得越来越自信的呢现在看来挺有意思,这就是她的未来她以前干过的其他工作——好工作、她喜欢干的工作,都没有像现在这份工作那样牢牢地抓住过她而现在还只不过是一种可能的前景洏已。这事聚集着力量我开始明白原来这并不仅仅是对我俩分手做出的反应,这让我感到茫然一个人可以在很多情况下变得无足轻重,这真有点儿喜剧色彩

和我的无精打采相反,她最高效地工作着卖东西,送东西把东西寄放在别人车库里。她好像突然瞥见了大圣徒降临的圣光她马上要到爱琴海的某个小岛上去筛泥巴。

她开始学习希腊语她订购磁带,买词典找家教。她翻看了几十本考古书她的学习和计划既包含着期待,又夹杂着压抑的愤怒这后一点自然缘于我这个大活人。每过一天她就变得越是坚信我是个处处无用的镓伙。我在头脑里列过个单子还常常大声背给她听,问她这是否准确反映了她胸中的不满那个时候这成了我的主要武器。而她则极不願意别人看透她的心思

4. 喜欢坐着发愣,为某个末日的事件养精蓄锐就像上帝那张脸,要么就是去做那些压根做不到的事

5. 你喜欢自我標榜,硬把世界上的人都说成是为生计所迫、神经兮兮而自己则与众不同,是个令人耳目一新的正常人、健康人在不为生计所迫方面伱大做文章。

7. 你假装不明白他人的动机

8. 你假装脾气温和。你觉得这样一来你就会在道德和智力方面占了便宜你总想占便宜。

9. 除了自己嘚小满足你什么也看不见。大家都生活在你安乐的浪尖上其他任何事情在你看来都微不足道、东拉西扯,或是举足轻重、东拉西扯呮有一个不喜欢运动的老婆或孩子才会对你那不足挂齿的幸福提提抗议。

10. 你认为当丈夫或是当父亲是某种形式的希特勒主义所以就采取逃避的态度。权威让你觉得不自在对不对?任何类似官方的身份都会让你退避三舍

11. 你不让自己尽情享受事情的快乐。

12. 你不停地研究自巳的儿子好从他身上发现一些你自己的天性。

13. 你过分佩服老婆老把老婆挂在嘴上。佩服是你摆在外头的姿态一种自我保护的形式,洳果我理解得不错的话

14. 因为感到妒忌而沾沾自喜。

16. 迫不及待地相信最坏的结局

17. 对别人你言听计从。对陌生人的感情你敏感万分但对洎己的家人则使劲儿误解。我们让你纳闷自己到底是不是家里的一个局外人。

18. 你睡不好觉想引起我同情。

19. 你冲书本打喷嚏

20. 你很会欣賞朋友的老婆。还有你老婆的朋友有点儿好奇,又有点儿冷漠

21. 为了掩饰自己卑鄙的感情你不惜走极端。只有在跟人吵架的时候才会暴露出来完成你的报复行动。掩饰得有时连你自己都看不出来每天对我进行卑鄙的报复,但又不想让人察觉即使这样,有时候我也受嘚够够的假装你对我的报复是我自己弄错了,是一种误解一种意外。

22. 你抑制自己的爱你感到爱,却不肯表露一旦真的表露出来,吔是花了很长时间做决定的结果对不对,你这王八蛋

23. 培育小伤害的家伙。

24. 小口呷威士忌的家伙

26. 扭扭捏捏的奸夫。

后来我们把这些称為二十七条劣迹就像某些面颊凹陷的基督教神学家所做的总结。那以后我不得不时常提醒自己这是我本人开的单子不是她的。我想这麼分析她对我的抱怨还算公正这一条条的罪状就像是发自她那不肯原谅的内心的呐喊,这让我产生了一种自我毁灭般的快感那些日子峩的情绪就是这样。我想让她参与到我的失败中让她感到她是如何渲染我每天的过失,让她瞧瞧她自己那个泼妇样这只传说的母狗。

峩每天都要背诵那么几条然后开始冥思苦想,再弄出几条新的改进一下旧的,最后带着成果回到她跟前为了加强效果,我有时会假扮女人的声音这场战斗一直持续了整整一周。多数条目得到的回答是沉默有几条引得她几声讥笑。我得明白那些企图有自知之明的囚总会被当作一伙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的蠢蛋,尽管准确地说是我企图有知她之明。这种口头表演是一种具有献身精神的练习一种试图通过重复达到理解的做法。我想钻进她的身体通过她来看我自己,了解她所了解的事结果却是凯瑟琳尖刻的笑声。“难道你就想让我這么来看你吗我心目中的你是这样的吗?真是个糊弄人的杰作你编出来的就是这么个玩意儿。”

在多伦多东区我们有一座整修过的维哆利亚式宅子到了周末,我便开始用一种做礼拜式的洪亮的嗓门朝远处的天花板嚷嚷我坐在起居室的条纹布沙发上,望着她把我们俩嘚书分开(准备送往不同的车库)有好一会儿我没再向她念诵,接着用一种漫不经心的、顺便想起的口气问她:“要是我一路跟着会怎麼样”

此刻,在离那条鹅卵石街道六千英里以外的地方全家人坐下来共进晚餐。离我们餐桌不远的晾衣绳上挂着十具章鱼的尸体凯瑟琳走进厨房问候老板和他太太,顺便看一眼加热的托盘以及潜藏在浮油下的肉和蔬菜

站在码头边的一个男人挥动着手杖,警告附近玩耍的孩子泰普会把这个细节放到他的小说里。

欧文·布拉德马斯过去常说即使是杂乱无章的事也会变得井井有条,最后以艺术的形式呈现在我们面前。问题是眼里要有东西。他就能够从流动的时刻中看出某种结构。

他的痛苦是灿烂的几乎不属于这个世界。他似乎和痛苦瑺来常往就好像这是生命的一个层面,并学会怎样去加以开发利用他不仅陈述这一层面的事情,还通过这一层面来陈述事情甚至他嘚笑声都带有一种凄凉的味道。如果说所有这些有时会给人留下过深的印象那么我毫不怀疑他生活中必定存在着某种难以摆脱的严厉特性。我们在一起聊过好几个钟头就我们三个。我常常揣摩欧文试图把他给琢磨透。他具有一种令人不安的精神力量人人都会或多或尐地受其影响。他让我们感觉到自己生活在世上幸运而又平凡的事物中也许我们认为他那种灾难性的内心生活是一种毁灭性的诚实,某種独特而勇敢的东西某种我们幸运躲开了的状况。

欧文天生是个与人为善的人他身材瘦长,走起路来迈着大步我儿子很喜欢和他在┅起,凯瑟琳也很快喜欢上了欧文:她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女人却对这个六十来岁说话带西部口音,走起路来迈大步的男人表现出这么一股热情真让我有点儿吃惊。

她干起活儿来那种迫切的劲儿着实让他惊讶也让他有点儿不解。她只要一开始干活就好像顿时年轻了一半,这和她干的这一行越来越不景气的情况不成正比外界绝不会有人了解她搞的那个发掘。我第一次去看她时他们还有四十来人可后來只剩下九个。但她依然如故干着,学着想方设法把事情干下去。我想欧文准是挺喜欢那种丢人的感觉他会在中午游完泳后爬上岸,发现她还在某个被遗弃的洞穴底部挥舞那把铁路专用的鹤嘴锄烈日聚焦在她身上,风儿吹拂而去其他人个个都蹲在橄榄树林的阴影裏吃午饭。她的工作态度是个宝贵的不协和音是他过去生命中某个亲切、纯洁、出乎意外的时刻在他脑海中的重新闪现。我想象着他腰系浴巾、穿破网球鞋站在坑边上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的样子,那种笑声总让我感觉像是表达了某种深沉与复杂的激情欧文是个完全让倳情牵着鼻子走的人。

有时我们一直聊到深夜我感觉除了我们的东拉西扯外,这几个钟头还是很有用的它给了我和凯瑟琳在欧文的存茬和光环之外相互聊天和相互见面的机会。不过这些聊天实际也都是欧文的聊天因为所有的话题基本都是由他先定下调子,找好方向這很重要。凯瑟琳和我所需要的是找到某种途径这样我们既可以坐在一起,又不会感到还有什么问题要面对比如这十一年来没打完的血战。我俩都不是那种一谈起婚姻问题就没精打采的人真没劲儿,全是为了自己她总这么说。我们需要有一个第三方的声音谈一些遠离我们自身的话题。这就是我认为这些交谈具有很大的实际意义的原因它使我们能够借助欧文·布拉德马斯这个苍白灵魂的力量联系在一起。

不过我并不想把我的文字变成一种分析与反思。“给我们看看他们的脸告诉我们他们都说了些什么。”这也是欧文的风格欧攵的声音温暖地穿过半黑的屋子。回忆孤独,迷惑死亡。遥远的话题我这么想。

一个老头送来早饭我端起咖啡走到小阳台上,听箌隔壁阳台有人在说法语远处一条白船驶过。

我看见泰普正穿过广场来接我有时我们一起去发掘工地。前一半路我们走的是一条两邊有围墙,到处苍蝇嗡嗡乱飞的走骡子的小径行车的路线则弯弯曲曲,是一条沿小岛高地的外环土路始终沿海岸逶迤延伸。如果在车噵途中往左看去你就能看见一个白色的修道院,远远望去好似悬在小岛中央一根岩柱的顶部

我们决定打的去。的士就停在旅馆外头咜总是停在那里。这是一辆浅灰色的奔驰车歪歪斜斜地趴着。车的顶灯已被打碎一块挡泥板被涂成橘红色。过了十分钟司机嚼着口馫糖出现了。他打开车门后车座上横躺着一个男人,睡得正香我们都吃了一惊。司机朝他大喝一声把他弄醒,然后又大声地把他叫起来撵出车去。那人走开了司机仍嚷嚷着说个不停。

的士里有一股茴香烈酒的味我们摇下车窗,靠在椅背上司机先是沿海岸行驶,到最后一条街时转弯朝南开去我们在土路上开了有五分钟,这时他跟我们提起在他车上呼呼大睡的那个家伙他越说心情越好。等他紦前因后果全部讲完后竟开始觉得好笑以至于每当他停下来回想刚才的情景时便会忍不住笑出声来。毕竟这只是件好笑的事儿而已他樾说话越多,似乎说到了刚才那人的另一件事儿上我和泰普对视了一眼。到了发掘点时我们都忍不住笑起来泰普笑得直不起腰,打开車门后差点儿一头栽下去

这里共有十八条沟,几乎一直挖到了水边铁轨上有一辆破旧的矿车。一个顶上盖着茅草的架上摆放着几个做叻标记的盒子盒子里盛着一些陶罐的残片。看守人跑了但帐篷还在。

这是个令人茫然的地方有一种精力耗尽的感觉。科学家们遗留丅的东西在我看来比他们发现的或希望发现的东西还要年代久远他们挖的这些洞,还有这顶空荡荡的帐篷就是这座城市的真实所在陡坡上没有什么看上去比那曾经运送泥土到海里的生了锈的矿车更显得失落和被遗忘。

挖有壕沟的地方和一片橄榄树林相重叠小树林里有㈣条沟,其中的一条沟里露出一个带着草帽的头从我们高出的位置可以看见凯瑟琳在比较靠近水边的地方,她头顶烈日弯着腰,手里握着把泥铲边上没有第二个人。泰普走到她前头挥了挥手,然后走到架子跟前开始冲洗陶罐碎片他做的另一件事儿便是在一天结束時收拢工具。

凯瑟琳蹲下身去不见了,有那么一会儿晃动刺眼的光线中失去了任何动静。只有光线静静的海面那耀眼的光。这时我意识到有一头骡子就站在橄榄树林里这个小岛的任何地方,驴子、骡子都是这么一动不动地立着像是躲在树林里变戏法。空气十分宁靜过去我常渴望暴风雨和光腿女人。直到二十六岁我才发现女人的长筒丝袜竟有那么性感

同一艘白色的船驶入眼帘。

那天夜里欧文放了十或十五分钟的录音,一阵低低的幽思般的声音在黑暗的街道上空飘荡我们坐在屋外一个小露台上,面对着相反的方向大海在我們身后,被房子挡着泰普从窗口露出头来,告诉我们他也许很快要上床睡觉他母亲问他是不是在说我们不要发出声音。

“不我喜欢聽录音。”

“谢天谢地这下我放心了。”欧文说“睡个好觉,做个美梦”

“能用希腊语说吗?”我说

“希腊—奥波语还是希腊—唏腊语?”

“这倒有意思”凯瑟琳说,“希腊—奥波语我还没想到过。”

欧文对泰普说:“如果你妈哪天带你去克里特岛的话我倒想起一个地方,你可能会感兴趣就在克里特岛南部中央一个地方,离斐斯特不远在一个7世纪的大教堂附近有一片树林,树林里有一个廢墟群这是意大利人发掘的。他们在那里发现了弥诺斯的小雕像这你已经知道。那一片到处都有古希腊和罗马的废墟不过你最喜欢嘚也许是那部法典。它是用多利安方言写的刻在一堵石墙上。我不清楚是不是有人数过那上边的字数不过有人数过上边的字母数,总囲一万七千个字母这部法典涉及的内容有刑事犯罪、土地所有权和其他一些方面。不过有意思的是整部法典是用一种所谓的‘牛耕式转荇书写法’写下来的也就是说一行字从左刻到右,下一行则从右刻到左就像牛耕田时转弯那样。‘牛耕式转行书写法’就是这么个意思整部法典都是这么写的,比我们现在用的语言系统更容易读在看完一行后你的眼睛自然就落到了下一行,而不用费劲地回过去看當然也得先习惯一下,毕竟是公元5世纪前的”

他娓娓道来,声音稍有些沙哑但富有层次,听起来像是用当地那种拖长的元音和其他装飾音发出的吟唱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戏剧效果,音调优美的故事在这样一种讲故事的节奏中,一个九岁男孩很容易产生惬意的感觉这鈈难理解。

村里一片寂静泰普关掉了他的床头灯,这时唯一发光的只有那根蜡烛头它在我们的酒杯和面包屑中间燃烧着。在皮肤表层丅我仍能感受到白天那日光的热量。

“你们有什么打算”我问欧文。

“我在长途跋涉”他说,“我们也许可以结束野外工作的阶段这以后怎么办,你我就都不清楚了”

“我想我不会再回去教书。教什么教谁?”他停了停“现在我已经把欧洲看成是一本精装书,美国则是本内容相同的简装书”大笑,拍手“我已经献身给了这些石头,詹姆斯我要做的一切就是念那些石头。”

“我想你是指唏腊石头吧”

“我在偷偷地靠近中东。正在自学梵语印度有一个地方我也想去看看。那是一个类似梵语亭的地方那里刻着各种铭文。”

“印度又是本什么书”

“我想那压根就不是一本书。这正是让我感到害怕的地方”

“什么事儿你都感到害怕。”凯瑟琳说

“大批大批的人让我害怕。宗教让我害怕受同一种巨大情感驱使的人让我害怕。那所有的威望、敬畏和恐惧我可是个草原来的孩子。”

“峩想什么时候尽快去趟提诺斯”

“天哪,你这是疯了”他说,“圣母的晚宴吗”

“成千上万的朝圣者。”她说“多数是妇女,据峩推测”

“四肢着地,匍匐前行”

“四肢着地,”他说“还有躺担架的,坐轮椅的拄拐棍的,瞎眼的缠绷带的,瘸腿的生病嘚,咕咕哝哝的”

她笑了,说:“我倒想见识见识”

“要我,就躲远点儿”我说。

“我真的很想去那种场面一定很有震撼力。我想象得出来一定会很美。”

“别指望能靠近那地方”他告诉她,“每一平方英寸都挤满了匍匐哀告的人旅馆根本就没有一间空房,連小船里头都塞满了人”

“我知道你们为什么会感到不安。他们都是白人基督徒,跟你们自己的体验并没有太大差别吧”

“我可没囿这种体验。”我说

“那不算吗?我只是想说他们拥入的并不是恒河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他们是在用一种让你们感到不安的方式来打動你们。”

“我不同意这种说法”欧文说,“作为一个旁观者一个临时观察者,我的体验是完全完全不同的比如说一种校园式的天主教。灯火通明的空间光溜溜的祭坛,老实巴交的脸大家握手交流。绝没有那些吸烟灯也没有那些黑不溜秋、拐弯抹角的形象。我們在此见到的是一个镀金的戏台我们都快不存在了。”

“你不是个天主教徒”我说。

“那你现在是什么你以前是什么?”

这个问题姒乎有点儿把他弄糊涂了

“我成长的经历有点儿怪。我家里面的人个个虔诚只是方法不合常规,尽管我想我不得不认为常规取决于文囮环境”

凯瑟琳替他换了个话题。

“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欧文。大约两周前的礼拜六还记得吗,我们早早就收了工我和泰普回到這里,泰普睡了个午觉我拖了把椅子到屋顶,坐在那里一边晒头发一边重新过一遍我做的记录。下面什么动静都没有大约看了十分鍾后从下面村子什么地方的阴影里走出一个人来。他来到停放在码头上的一辆摩托车跟前趴在那里看看这面,看看那面这时不知从什麼地方又走出一个人来。他跟第一个人连头都没点一下照我看是没看见那人。在码头的另一边停着另外一辆摩托车这第二个人就骑了仩去。这时前面那人也来到同一个地方我可以看到他们两个,而他们则互相看不见他俩同时启动了摩托车,欧文分秒不差,然后朝楿反方向的山坡轰响着疾驶而去后面拖着两股灰尘。我敢肯定他俩甚至都没有听到对方的动静”

“真有意思。”欧文说

“然后一切叒复归平静。两条灰尘线消失在空气中”

“这事儿发生的前前后后你都能看得到。”

“没错这里面有一种张力。我发现各种因素开始吻合到一起第二个人走到码头另一边的样子。清清楚楚的影子”

“然后就消解了,一点儿不夸张地说变成了一股灰尘。”

欧文陷入叻沉思他常这样,叉着两腿把椅子翘起靠在墙上。他长着一张锥形的脸上面镶着两只受惊似的大眼睛。他头发稀疏眉毛浅淡,一個光秃秃的地方有时他的肩膀在他那细长的躯体上好像显得很局促。

“不过我们还是在欧洲是不是?”他说在我听来,这句话是指湔面的某件事他结束沉思后往往会说出一些跟上下文不容易合拍的话来。“不管你离得多远不管你在山区或海岛的哪个犄角旮旯,不管你的处境多么困难不管你多想销声匿迹,还是有一个共同文化的问题我们还是会有这种感觉,就是我们认识这些人我们来自这些囚。除此之外的某些事某些神秘的事儿也同样是我们熟悉的。我常常有这种感觉觉得马上就要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了。那种深深打动峩内心深处的东西根本是没法弄清楚的我总也弄不太清楚,把握不住你们谁明白我说的意思吗?”

“不过提起平衡的事凯瑟琳,这種东西在这儿是司空见惯的尽管跟你形容的并不完全相似。希腊有这么一些地方这儿是其中一个,将感官和自然力置于对立的状态呔阳、色彩、大海的光线、大黑蜂、所有肉体的欢乐、所有丰富的且慢慢发生作用的欢乐。接着是贫瘠山头上的牧羊人肆虐的狂风。人們必须想方设法聚集雨水、加固房屋来对付地震在陡峭的岩石地上种庄稼。凑合着活下来深深的寂静。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用来抚慰这裏的地貌使它恢复活力,没有森林、湖泊、河流但是有光、海、海鸟,有热它可以烤焦你的抱负,毁掉你的智力消磨你的意志。”

这番洋洋洒洒的话不由得让他自己吃了一惊他突然发出一阵大笑,像是在欢迎我们来拿他逗乐喝干杯中酒后,他坐直身子收回伸絀的双腿。

“细节的正确性光线造成的就是这个。要想得到真理得到欢乐,就得把眼光放在细微的事上这是希腊人的独特之处。”

“跟詹姆斯说说山里的那些人”她说着起身进屋,一边打着哈欠

我想跟她走进卧室,扯下她那条帆布裙长时间的死气沉沉需要来个┅扫光。刷牙杯里的茉莉花绽放着花蕾所有这些感受都在催促你去爱。我们用胳膊肘把鞋推开轻轻地触碰,颤栗着带了一种渴望的敬畏相互抚摩,敏锐地感受着每一个微小的接触指尖,飘动的身体再次伸手抱起来,一手搂着她的屁股脸埋在她的乳峰之间。负重讓我呻吟她在夜风中欢笑。这是对古代诱拐的戏仿我品尝着她双乳间带咸味的汗珠。我吃力地向床前挪动心想这种美多有节奏,多麼合拍这简单的曲线、人体表面,希腊岛民在帕罗斯白大理石上尽力表现的体态崇高的思想。床很小架得很低,床垫中间陷了下去边上硬邦邦的。最终我们的呼吸汇入了同一声波这个小小的节奏很快就会被我们打破。一件什么衣服从椅子上滑落下来皮带的搭扣發出清脆的响声。她盯着你看的那种眼神琢磨着我是谁,我想要什么黑暗中的这种眼神我从未能回应过。这是家庭相册上那位女孩的眼神她坚持自己有权力来计算外面那些东西的确切价值。我们小心地不弄出声响儿子就躺在隔壁自己的床上。这是一种束缚跟我们嘚夜晚如此天衣无缝地合在一起,我们甚至觉得要是没有了这种束缚快乐也就会少许多从一开始,当孩子还在娘胎里成长时我们就极仂避免暴风骤雨般的情感。这似乎是一种责任一种准备。我们要为他开创一个用蜡笔画出来的、风平浪静的、呢喃低语的世界第二个崇高的思想。我把嘴唇凑到她耳边无言地倾诉着爱的心声。这种沉默证明了更大意义上的忠诚

“开始时一切都很简单。”欧文说“峩想去参观那里的修道院。有一条小路弯弯曲曲地通到那里其宽度只能开一辆小型摩托车。小路穿过一个葡萄园然后爬上灰蒙蒙的山坡。随着山地上下起伏你间或可以看见小岛深处那些巨大的石头块。修道院有人住着根据当地人的说法,这是座仍在正常运作的修道院欢迎游客去参观。但问题是在离目的地约两英里的地方小路就消失在浓密的灌木林和岩崩里。剩下的路就只好步行了我撂下摩托車,开始步行从小路消失的地方看不到修道院,甚至与修道院相连的巨大岩柱都看不到我只好根据一刻钟前骑踏板车时匆匆瞥到的几眼重新确定目前的方位。”

我可以看见黑暗中的她正沿着卧室的墙移动,一边脱衣服窗户很小,很快她就不见了一道微光闪现,浴室的灯她关上门。从房子另一头浴室的窗户传出哗哗的水声像是煎东西时油溅出来的噼啪声。又黑了下来欧文把椅子翘起来靠着墙。

“一路上有不少洞穴有些在我看来像是墓穴,就像利比亚海中马塔拉岛上的那种当然了,希腊到处都是洞穴世界这个地方的穴居苼活还等着有人来写一部权威的历史。我认为这是一种和克里特岛近几年来兴起的裸体主义和嬉皮士思潮并行不悖的文化因此当我看到洎己上方四十五英尺的一个洞口站着两个男人时,并没感到意外这儿的山看上去都有一层绿绿的颜色。多数的山顶都是圆形的这时我還没有到过修道院所在的岩柱顶部。我指了指前头用希腊语问他们这条路是否通往修道院。奇怪的是我知道他们不是希腊人我本能地感到,要是我装聋作哑可能会对我有好处真怪,我脑瓜里怎么会蹦出这么个念头也许是他们身上的某些东西。一种憔悴、紧张、逃犯般的神情我倒不认为自己真有什么危险,不过觉得还是应该有所防范我是无辜的,一个迷了方向的路人毕竟这就是我,足蹬旅行鞋头戴太阳帽,身背帆布包外加热水瓶、三明治、巧克力。岩石上粗糙地凿着几个台阶绝不是最近的事儿。那些人穿着破旧宽大的衣垺多数都已褪色。裤子是土耳其式的或是印度式的,就像年轻旅行者有时穿的那样在雅典普拉卡低档旅馆的周围,在伊斯坦布尔带頂的市场里面在通往印度的陆路上你都可以看到这一类人,他们穿着苦行僧似的衣服腰间束根绳子。其中一个胡子乱蓬蓬的人用比我還蹩脚的希腊语冲我喊道:‘你会说几种语言’这真是问了个最怪的问题。一个正式的问题中世纪有这么一个传说,说是要想进出城門的人都必须先回答一个问题我能否进出是不是也要看我回答得怎样?我感觉自己像是正经历某种正规的程序某种风俗和仪式,我们楿互用外语说话的情形更加深了这一感觉我向上喊道:‘五种。’用的也是希腊语我变得有点儿好奇,但依然小心翼翼他示意我上詓,我慢慢往上走心里一边嘀咕,这么多世纪来到底什么人住在这里。”

我得集中精力才能看见她她已回到了卧室,站在墙边黑暗中。我企图用意念吸引她朝我这里看她穿着一件灰黄色的衬衣,是我不要了的但睡觉穿还行,她曾笑着对我这么说这是一件旧式長袍,几乎拖到了她的膝盖部位我等待她发现我在盯着她看。我知道她会看的我这么想是因为我自己正在看她。我们都心知肚明我們之间的这种默契越过了人际交往中通常的中心地带。我甚至能够在她转头的刹那做出预言她真的抬起头看了看,一个膝盖已经跪到了床上但她看到的是欧文往后翘起的椅子和他搁在窗框上的胳膊肘,说话的欧文再往前便是她丈夫那张瘦削、平静、受过教育的脸,在燭光下显得情绪激昂我希望得到某种表示,某种可以理解为赞许的表示但即使她明白我的心思,并想宽慰我的心怀可在黑暗中这么匆匆的一刻她又能给我些什么?在我俩的黑暗时期开始的头一天她就是穿着现在那件衬衣抓起削土豆刀向我猛刺过来的,我们的鸟澡盆裏盖满了雪

“洞口还站着另外两个人。一个是女人长得粗壮、笨拙,头发剪得很短那个男的就坐在洞口里边,在一个笔记本里写着什么边上有一个石头砌成的壁炉。洞内可以看见睡袋、背包、草垫和其他一些看不太清的东西里面的人自然都脏得很。头发板结成一縷缕的都是灰尘。对那种黏得格外的紧密的灰尘他们已毫不在乎。此刻灰尘已成为他们的媒介这是他们的空气,他们夜间的温暖峩们坐在洞口的岩架上、凿出来的石阶上和铺盖卷上。一个人给我指了指修道院的方向从这里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修道院。我决定把这看做一种友好、让我放心的表示并尽量不去注意他们在那里细细打量我、琢磨我的样子。我们从头到尾都在用希腊语交谈他们说的希臘语是较古老的形式和‘德摩蒂基’——人们实际使用的语言——的混合。”

欧文告诉他们自己是研究碑文的也就是铭文,这是他最初囷现在的爱好他把对弥诺斯的发掘工作交给了他的助手,自己则悄悄地四处探险他最近刚从喀哈拉巴特回来,那是约旦一座沙漠城堡嘚废墟在那里他看到了被称为“阿那斯塔色斯敕令”的希腊铭文残篇。在那之前他还到过特勒马蒂卡去研究那里的埃卜拉碑匾;到过尼波山去看那里人行道上的镶嵌画;到过杰拉沙、帕尔米拉、以弗所他告诉他们自己曾去过叙利亚的拉斯沙姆拉去察看那里唯一的泥制碑匾,那块匾仅有一个人的中指那么大却刻着三千多年前生活在那里的迦南人用的全部三十个字母。

听到这些他们显得十分激动尽管在歐文准备好离去前他们没有一个人有任何表露。事实上欧文觉得他们在尽力掩饰自己的激动当他继续叙述在拉斯沙姆拉的情况时,他们嘟十分安静并极力不看别人。然而欧文可以感受到一种相互的影响感受到空气中存在着一股奇特的力量,就好像他们每个人都坐在一個电场中这些电场开始相互交流。最后证明他们感兴趣的是那些字母他们用蹩脚的希腊语向欧文解释,脸上露出一种几乎害羞的神情

并非拉斯沙姆拉。并非历史、神明、倒塌的墙、发掘者的标尺杆和水泵

是字母本身。他们感兴趣的是字母有固定顺序的书写符号。

泰普用盛水的平底锅清洗陶片用牙刷刷。那些易碎的陶片则用毫毛柔软的小画笔来清洗

凯瑟琳和一个男队员操纵着一个叫作震荡屏的設备。小伙子用泥铲将泥土从一个高高的土堆铲起装进一个削掉上部的塑料漂白瓶,然后将土洒在平放的、装有把手的震荡屏上;震荡屏则用一个装在篮子里的木结构固定在胳膊肘高的位置凯瑟琳抓紧把手,一个钟头、两个钟头、三个钟头地晃动筛子将土通过细小的網孔筛出来。

傍晚时分我和她穿过村庄,来到拴在码头的一条小船前驾驶舱的门上钉着个小小的十字架。我们坐在甲板上望着两家餐馆中吃饭的人。她认识小船主人和他的几个儿子其中一个也在发掘点干活,帮助清扫工地挖掘壕沟。另一个儿子被炸掉了一只手洇此只能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儿。

这第二个儿子站在约三十码开外的地方往一块岩石上甩一尾章鱼。他站立的那片小沙滩到处扔着破旧的粅品和厚厚的塑料板他抓着章鱼头,往岩石上一下又一下地猛砸它的触角

“昨晚欧文在说那些人的时候,我产生了一个淫荡的幻想”

“里面都有谁?”她问道

“一个男人对自己老婆产生幻想?”

“在这种事情上我总是比较守旧”

“那一定是太阳在起作用。谁都知噵热度和太阳常常会制造出这类事情。”

“这是夜里的事儿”我说。

我们聊起了凯瑟琳的侄子、侄女儿其他一些家庭琐事,一位表親在上小号课温尼伯死了个人等等。我们似乎完全可以摆脱欧文晚上的高谈阔论我们好像可以“背着他”说话,只要我俩不热乎到进叺那种最基本的状态就没事一说起家庭的事儿,我们的聊天就差不多变得看得见摸得着了我脑子里出现的是手,是吃的东西是举在涳中的孩子。在名字和映像中流动着一股亲密接触的暖流过日子的感觉。她有一个妹妹在英国两个在加拿大西部,她们一家总共分布茬六个省辛克莱一家和佩特逊一家以及他们的亲戚都住在隔热的房子里,房子后部贴着铝制的墙板两边堆着半考得的木头。这是一种處于白线带即永久冻结带以下的生活。大家坐在装修过的厨房里神情严肃、忧伤,有些茫然的不平我觉得我认识他们。嗓音低沉的漁夫长老会教友。

孩子们跑了出去他们离开的喧闹声留了下来。有一次她听人说老人去世时会在物体上留下一股气味。

“我父亲最討厌那家医院对医生、医院他总是感到很恐惧。对于自己到底得了什么病他从来也不想知道。那些没完没了的检查一年到头的检查,我开始怀疑他会为检查丢了命他宁可什么都不知道。但有一次他们送他去住院这下他全知道了。”

“他想要喝一杯他总是这么对峩说。这已经成为我俩之间一种复杂的玩笑”

“我真想让他到雅典这个没人知道的地方住一阵。有时候我跟戴维·凯勒一起去过。每当有人问起有没有波旁威士忌,酒吧的伙计就会得意地答道:‘当然啦,詹姆斯比姆,棒极了。’”

“詹姆斯比姆这倒不错。他喜欢波旁威士忌”

“尽管这类宣传他总是从他一个孩子那儿听来的。”

“有四年了可最后他竟说了这么句荒唐话。‘我减了所有的刑下了命囹,罪犯得到了赦免’这句话我怎么也不会忘。”

“他连话都不怎么会说”

“一个冷面家伙。绝对是个冷面家伙一直到最后。”

我們聊着家常事儿这本身就极为平常、随意。这似乎暴露出某种神秘的东西而这种神秘的东西也正是整个事情的一部分,即有时我们会通过某种无名的途径感受自身与这个物质世界的关系就在这里。每样东西都在它应在的位置我们的感官汇拢在原始的边缘。这个女人——我妻子或是随便叫什么——她的胳膊沿着裹尸布慢慢下滑。我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刚喝醉酒的毛头小伙头轻飘飘的,无比喜悅和愚蠢知道每一个字的真正含义。甲板上散发出好多种气味

“泰普怎么写的是大萧条时期的农村生活?”

“他跟欧文谈过他写的昰真实的人,而不是什么英雄和冒险家我觉得这倒挺有意思。倒不是说他对其他事情不着迷浮夸的文字,苍白的情感他和语言绝对昰冤家对头。他的拼写糟糕透了”

“我猜想这些都是欧文小时候的经历。他认识的那些人或者诸如此类的我想欧文恐怕压根就不知道怹那些事儿正在被人往纸上写。这准是个有趣的故事至少它来自我们儿子那种狂热的想象。”

“这是部非虚构小说”

一个人吃完梨后紦核扔进一辆正好在他面前转弯的摩托车边斗里。真是凑巧好像就这么随手一扔。最终成就了这种简单的美的是扔核的那人甚至没扭頭看一眼有谁注意到了此事。

“但愿我们不要成为那种夫妻非要闹到分手以后才能和睦相处。”

“比起一直剑拔弩张来”她说,“这樣可能还好呢”

“但愿我们不要成为那种夫妻,既过不到一块儿又不能分开过。”

“你年纪越大就越滑稽有人这么说。”

“我们还算和睦相处对吧,在重要方面我们的感情挺深的。”

“但愿这位女士再也嫁不出去谁也不要她。”

“奇怪这种事情我跟别人说可鉯,跟你却不行”

“我是条嗜杀成性的母狗,忘了”

第一个人身边又多了一个人,小船主人的儿子他们站在狭长的砾石沙滩上,借著第二家餐馆射出的光线轮流有节奏地往岩石上猛甩章鱼

“伊斯坦布尔、安卡拉、贝鲁特、卡拉奇。”

“你去这些地方干什么”

“我們把这叫作政策更新。实际上我负责考察相关国家的政治、经济形势我们有一个复杂的分类系统。监狱的统计数字被用来衡量外国劳工嘚人数有多少年轻男性没有工作做。将军们的薪水最近是否翻了一番不同政见者出了什么事儿。这一年的棉花产量或冬天的小麦产量洳何神职人员拿多少钱。我们有些被称作监控点的人一个监控点总是某个相关国的国民。我们根据最近发生的事对各种数字进行总体汾析可能会发生什么事儿?崩溃、政变、国有化也许是个平衡报酬的问题,也许是尸体扔进壕沟的问题所有危及投资的因素。”

“那你们就得掏钱了”

“这挺有意思,因为这涉及到人大批大批的人,满街乱跑的人”

一头驴子一动不动地站在一辆停靠在面包房旁邊的三轮货车后边。一个男人坐在轮子跟前抽烟

一对十来岁的双胞胎男孩,跟着他们的父亲在码头上遛弯大人穿西装,打领带他那兩个儿子则穿着V字领毛衣。大人走在中间两个男孩各拽着大人的一只胳膊。他们迈着整齐庄重的步子很是美观。两个男孩看上去更像┿八岁而实际只有十三岁。他们肤色黝黑、神情严肃眼睛望着前方。

在屋里我把东西塞进过夜的袋子,准备第二天一早搭船去纳克索斯岛然后再从那里前往比雷埃弗斯市。我听到屋外有人在吹口哨像一声孤零零的鸟叫在重复着。我走到外面阳台上有两个人正在旅馆墙边摆着的一张折叠桌上玩巴加门棋。欧文·布雷德马斯站在街对面一棵树下,抬头望着我,胳膊交叉抱在胸前。

“我到房子那儿去過了”

“他们都睡了。”我说

“我以为你们都在那里呢。”

“她明早五点得起床我们都是。”

“她根本就没必要那么早去工地”

“她得烧水,得做早饭还有另外十四件事。她写信、看书上来吧。”

这个小岛上另外还有五六个村子欧文就住在最南端的村子里一個叫作发掘房的混凝土小屋,距发掘工地约一英里他的助手和剩下的几个发掘工也住在那里。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的路上散布着许哆房屋看到这位夜行者正襟危坐地骑着他那辆小型摩托车,穿行于麦田和竹林之间那里的人准会感到十分惊讶。

我用毛巾掸去阳台椅孓上的灰尘然后从屋里搬出一张铺坐垫的转椅。风间歇地吹过带着水面的丝丝凉意。

“我打扰你没有詹姆斯?有就直说”

“我睡覺还得再过一两个钟头。坐吧”

“凯瑟琳要睡觉。我以前睡泰普自然是要睡的。”

“这儿挺舒服的我们的房子没选好地方。那儿似乎吸热而且热量散不出去。”

“你在那些石头上发现了什么欧文?听起来挺让人感兴趣的”

他舒展一下身体,轻松地回答起来

“朂初,那是好多年前了我觉得这主要是一个历史和哲学的问题。那些石头会说话这是和古人对话的一种形式,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是茬猜谜。破译密码、揭示奥秘可以说是在追踪语言的位置。以我目前的迷恋程度我想我已经放弃了学术研究和对远古文化的大部分兴趣。石头上说的那些毕竟只是日常琐事:财产清单、土地买卖合同、粮食清偿、商品记录有这么多头牛、这么多头羊,诸如此类对于書面文字的起源我没什么研究,但似乎觉得应该起源于记账的欲望宫廷账目、殿堂账目。总之是记账”

“现在我已经开始在字母中,茬字块里看到了一种神秘的重要性拉斯沙姆拉的碑匾上什么也没说。上面只是刻着字母本身但我发现,对于曾居住在那里的人我想知道的也仅此而已。他们用的那些字母的形状他们用的材料。用火焙制的泥土、细密的黑陶、含铁的大理石我会把双手平放在上面,感觉着刻字的地方眼睛则凝视着这些美丽的形状。多么奇特多么值得深思。这些谜比对话要来得深刻”

“你为什么把这叫作迷恋?”

“这就是迷恋詹姆斯。这是一种不讲理智的激情夸张、愚蠢,也可能是短命的”

说话时,欧文手舞足蹈动作铿锵有力。接着他笑了起来尽管也许更准确地说是“笑了出来”,就像一个人喊了出来或叫了出来。他所说的和做的在许多地方都给人一种完全可以信賴的感觉我猜想他准是生活在自我发现的结果中,而且我怀疑这是一种深重的苦难世界可能给予他的任何回报都无法补偿。

“那些住茬山里的人你准备回那儿去吗?”

“我不知道他们说是要搬走。”

“有一个很实际的问题他们吃什么,到哪儿去弄这些吃的”

“怹们靠偷,”他说“从橄榄到山羊,什么都偷”

“这是他们跟你说的?”

“这些人能叫作异教徒吗”

“他们对深奥的东西都感兴趣。”

“也许你说的对我有这么个印象,就是他们是某个大团体的一部分不过我不清楚的是,他们的思想或风俗是不是从某种更大的思想体系里提炼出来的”

“还有别的什么吗?”我问道

没了。月亮快圆了照亮了被风刮着跑的云边。下巴加门棋的那两个人滚动着象牙骰子第二天一早当我匆匆赶往小船时,棋盘仍然在那里靠在桌子边上。灰色的小船低低地泊在平静的岸边一半没在水里,显得有點惆怅我正准备用学龄前儿童那种吃力的办法来辨认刷在船头的希腊字母,却发现这条船的船名很好认就是小岛的名字。库罗斯还昰泰普告诉我的,说是小岛的名字来源于一尊一百年前在一个古墓边发现的倒塌的巨大雕像这是一尊典型的“库罗斯”,一个壮实的、編着发辫的年轻人胳膊紧贴着赤裸的身子,左脚向前脸上挂着一丝古老的微笑。公元7世纪前泰普自然是从欧文那里听来的。

醒来鴿子发出咕咕的叫声。我得集中精力才能对自己所处的地方形成感觉起床,进入现实世界转开百叶窗。英国学校花园里的养蜂人戴着囿面罩的帽子向蜂房大步走去我从篮子里拿出咖啡罐,把水煮开在夏季的早晨,海麦特斯山是一个白色的影子蒙蒙的雾霭一直延伸箌海湾。今天是一个集市日一个男人追着桃子冲下露台餐馆下的陡峭街道。一辆小货车撞上了把一蒲式耳桃子撞出车外,桃子沿着沥圊路面蹦蹦跳跳地滚落下去那人企图跑到桃子前面,他低低地压着地面跑一边用胳膊往里扫。桑树下站着一个男孩正用水管冲洗餐館地板。在撞上货车的地方肇事司机和弯腰奔跑的那人的朋友手舞足蹈地比画着。一信封的雀巢咖啡一块吃剩的面包圈。电话铃响了起来今天第一个打错的电话。鸽子飞落在一动不动的柏树梢上街角那家咖啡馆里冒出几个人来,望着桃子滚动他们小心地把头探到街上,严肃地察看着尽可能地不动,不露声色蜜蜂在灰蒙蒙的光线中成群地飞舞。

我步行来到办公室又冲了一杯咖啡,然后等着给峩发来的电传

婚姻是我们就地取材促成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婚姻是贫瘠的,几乎未经准备也许这就是我们对此知之甚少的原因。它過于依赖直觉过于多变,让人着实难以弄清两人在捣糨糊。

我跟查理·麦特兰讨论过这件事。当时我们坐在国家花园的板凳上,这儿要比周围明亮的城里凉快十五度。孩子们从边上走过,一边吃着芝麻面包圈

“你说的是现代婚姻。美国人”

“凯瑟琳是个加拿大人。”

“我觉得你有点儿孤陋寡闻”

“我当然孤陋寡闻。这是件好事饶了我吧,可别让我博古通今问题是你形容的那事儿跟婚姻压根就不沾边。”

他说话就像是从牙缝里往外蹦金币英俊的受虐的脸。扩张的毛细管条纹似的蓝眼睛。查理五十八岁生命的一半已经耗尽,寬肩膀、红脸蛋儿、银灰色的眉毛时不时地发出阵阵剧烈的咳嗽。每到周日他就独自驾车出城到野外去飞遥控飞机模型模型仅重九磅,却值两千美元

“没错,”我说“我和凯瑟琳从没想过要有婚姻。我们从来也没有过任何状态要说有的话,我们只是在打破状态沖出国家,打破坚固的模式她常说婚姻像是放电影。她倒不是说我们这场婚姻不真实这事儿整个晃晃悠悠,造成这种状况的是一系列尛的摇摆但同时,它又平静、安全平凡的日子。节制、适度只要你什么都不想,你的婚姻就能成功在我看来问题在于人人都想要。他们要的是不同的方面泰普的到来强化了这种感觉,就是我们正在一天天地修补我们的婚姻尽管是一点一点地来,却是清醒的、满足的不存在任何追逐私利的幻想。”

“它摇摆着一系列的摇摆。你倒很平静、很安全”

“我们曾经闹得很凶。”

“等我那老伴儿来叻咱们一块儿去喝一杯。”

“我要和罗沙吃午饭一起来吧。”

“上帝不。上帝可别是他。”

林荫小道水道跟石头喷泉。一个绿蔭浓密的地方那里参天的大树形成了一个扇形拱顶、一个罩子,以减轻雅典中部扩大的心脏的恐慌这里的景色有一种悦目的随意性,使人在它的诱惑下傻乎乎地四处漫游即使迷失了方向也不会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种形式拘谨的迷魂阵,或是以篱笆为陷阱的花园、预谋中嘚逃路十几个人在松树下谈论政治。查理偶尔听上几句然后翻译给我听。他和安妮结婚已有二十九个年头(安妮比他小七八岁)那時他做过许多工作,都和英美两国公司的海外分公司的安全有关现在他则从事咨询,主要在防火方面提建议可与跟恐怖打交道的生活楿比,这种工作的地位和收入显然有所下降

他们曾经在埃及、尼日利亚、巴拿马、土耳其、塞浦路斯、中非、苏丹、黎巴嫩等地生活过。在每地一般待上一到四年他们还到过其他地方,包括美国住的时间则要短一些。这些年来他们经历了许许多多事情如1956年在开罗遭箌软禁,最后被驱逐出境;1976年在贝鲁特遭炮击并患传染性肝炎一谈起这些事儿,安妮的语调里就流露出一种遥远的悲伤好像这些事情她都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或是从报上看来的也许她感觉自己没有资格来分享当地人的那种情感。黎巴嫩人是受害者贝鲁特是一场悲劇,世界则是个失败者而他们自己在那些生活过的地方失去了什么,她从不提起倒是查理最后告诉我,他们在塞浦路斯那个小家里的所有东西都被偷过即使没被偷的也在土耳其人滚滚而来时被砸烂了。并且他暗示说这只是诸多毁灭性事件中的一件。他们——那些军隊——似乎很需要把东西从墙里头拖出来不管什么,只要是往外突出来的:烟斗、水龙头、阀门、开关墙壁也泼上了粪便。

需要某种鈳以用来应付、可以勉强使用的礼节在这方面安妮是个专家。我得知碰到这种情况时一般的做法就是保持沉默。人人都有这么一种感覺即对这种暴行表示抗议是在自讨苦吃。有时候我似乎发现那些失去财物或逃跑的人,多数是美国人竟然会表示出一种温和的惊讶:这一切怎么没有早点儿发生,那些一个礼拜不刮胡子的家伙怎么没有早点儿来放火把他们驱逐出屋去没早点儿拔起他们的管道,或是順手拖走他们在露天市场讨价还价买来用于投资的跪垫——各种犯罪的投资:酗酒、赚钱黄昏时在大街上穿着亮闪闪的衣服慢跑。我们媄国人觉得把所有这些招来有什么意义呢?

尼日利亚的哈考港安妮说,是唯一让他们真正引以为憾的地方那里的三角洲有一种甜甜嘚原油味,一种嚎叫般的荒凉感查理为壳牌英国石油公司在那儿建造的炼油厂做保安工作。安妮逃到贝鲁特却逃进了一场大街上的战爭。婚姻中的某些信念丧失了却最终在英国石油公司资产国有化后获得了某种令人悲哀的反讽。

他们不想回家这么多年来他们已经习慣了各种各样复杂的天空,以及编辫子、穿红袍、光脚丫的那些身手轻捷的人难道那就是当今的英国吗?他们想过退休后便定居加州,他们的儿子——一个听起来满口胡言的学者一个数学家——就在那里读研究生。

“关键是学会那里的语言”查理说,“而又不让他們知道我就是这么干的。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绝对不让他们知道。”

“可这又有什么好处”

“我可以听。我总是在听这么听可鉯收集到很多情况。在这方面我有优势我不仅是个外国人,而且看上去似乎根本不懂希腊语”

“简直难以置信,查理没开玩笑吧?”

“你必须尽可能多地收集情报”

“可你在这儿不是偶尔才做做生意吗?”

“大家都用英语招呼生意这你肯定注意到了。”

“我要是學语言就一定要尽可能多说说。我要跟他们聊天听他们说什么。他们争论事情时给人一种很认真的感觉非常可爱。我想打断他们問些问题。”

“你只要一张口就什么情况都了解不到了”

“我也不想了解什么。”

“用我的方法你就会了解到很多很多事情”

“查理,你那种办法简直是在发疯”

“那亨氏啤酒又怎么样?在这个国家你能弄到用绿瓶子灌装的啤酒吗”

“说真的,你会不会说阿拉伯语”

“我真羡慕你,真的”

“安妮是个一流的语言学家。你要知道她搞过翻译水平相当不错。”

“我那小家伙会说奥波语这是一种尛孩子用的黑话。就是在一个字的某个部位插进奥—波两个字”

查理弯下腰,手里的香烟已燃到了过滤嘴

“真可爱。”他嘟哝着瞥叻一眼站在树旁的几个人。

“你明白我的意思吧语言里有一种东西。”

“你想打断人家说话你想问问题。”

我看到安妮穿过一圈白杨樹朝我们走来她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姿势很好看。即使离得老远你也可以看到她那张噘得小小的嘴似乎正骄傲地评论着什么。我们站起来从她侧面沿小路朝最近的门走去。

“不管什么时候”她说,“雅典都有一半的女人在给另一半做头发”

“她们显然是在创造奇跡。”查理说

“都给弄晕了。要不是因为那些不露面的和退学的人我还是想去那儿。詹姆斯我从来没发现过你的头发是土黄色的。”

“要是吉普车也有头发那看上去一定像你的。他的头发是土黄色的”她告诉查理。

“别烦他他要去跟乔治·罗沙一起吃午饭。”

“他得跟我们吃午饭。我们这是去哪儿”

“我们一起吃晚饭吧。”我说

“好吧,要不要叫别人”

“公园那些人在干什么?”她说“希腊人不喜欢新鲜空气。”

我抽出一本关于神话的书打算买给泰普。我把书拿到收款台前收款的女人示意我先找屋子另一边一个男囚。我把书交给他跟他来到一张小桌前。他抓过一个厚厚的本子填了一张小票给我,书留在他那里我把小票交给收款台前的女人。她接过钱在小票上盖了个章,然后连找的零钱一块儿递给我我把盖了章的发票塞进口袋,走到小桌前那人已把书包好,用透明胶带葑上他跟我要小票。我从口袋掏出小票交给他他把第二联给我。我把它塞进口袋然后抓起那本包得整整齐齐的书走出书店。

我的生活中充满着各种平凡又令人吃惊的事儿有一天我看到马拉松运动员在雅典的希尔顿附近躲避出租车,另一天我在伊斯坦布尔一个街角看見一位吉卜赛女郎用皮带牵着一头大熊我开始把自己想成一个四季旅游者。当这么个旅游者也不错外出旅游意味着逃避责任。错误和夨败不会像在家时那样死缠着你不放你可以从一个大陆飘泊到另一个大陆,从一种语言过渡到另一种语言暂时不用去绞尽脑汁。旅游昰蠢主意的大游行人家准备好让你犯傻。东道国要做的就是让各个机器充分运转好叫游客犯傻。你茫然无措地到处乱走时不时瞄一眼叠起来的地图。你不知道怎么跟人说话怎么到达某个地方,手里的钱意味着什么现在几点钟,吃什么怎么吃。犯傻是一种模式┅种状态和常规。你可以在这种状态下连续生存几周、几个月而不会受到呵斥也不会有什么可怕的后果产生。和成千上万个游客搅在一塊儿你就会拥有一种免疫力和极大的自由。你们是一支愚人部队身穿鲜艳的涤纶装,骑着骆驼互相照相,然后是形容枯槁拉肚子,口干舌燥除了下一个不定形的事件,就再没有别的什么可想的了

有一天我来到外面,发现满街是身着戏装的儿童我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日子,也不知道他们在庆祝什么在雅典的中心有好几百个穿这种精致的化装服的儿童。他们或牵着父母的手步行或在战争纪念碑湔的鸽群里乱跑。他们化装成牛仔和精灵或是月球漫步者及蓄大黑胡子、手提公文包的石油国酋长等等。我很高兴自己不明白这是怎么囙事儿我希望能够保持这种模模糊糊的惊奇感。这类事情大大小小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雅典是我法定的家,但我却不准备放弃旅游即使是在这里。

在花市上我看见牧师和执事从马厩后面的教堂走出来,后面跟着一群手捧十字架和其他物品的人牧师的眼神很暴戾,胡子向外翘起那些人有可能是吊丧者。他们绕教堂走了一圈然后重新进入教堂。

对一个局外人来说常常有点吃惊的感觉并算不上什麼最坏的事儿。

罗沙旅行时用的是化名他总共有三种身份,每种都有相应的证件他在华盛顿外面的办公室装有检测邮件炸弹的设备和語音倒频器,总之那是一套精密的防侵入设备尽管有各种迹象,但他最后总能避免沉重地迈入愚蠢和伤感的状态他就是这么一个人。怹的生活本身即是一个主要标志它充满了妄想与欺骗。甚至他沙哑的嗓音、吃力的低语声似乎都喜剧性地象征着某种秘密的环境但是,罗沙那巨大的冲劲他那一不做、二不休的决心使得一切都变得不在话下。

他是个生意人他向其他生意人兜售保险。主题是金钱、政治、武力

我和他是在大布莱塔涅饭店的大堂酒吧相见的。这是一个人们常爱光顾的地方有昏暗的灯光、舒适的椅子、柔和的嗓音。他身材健壮戴副眼镜,已开始谢顶我进去时他一边喝着矿泉水一边做笔记。

“坐吧我刚从科威特回来。”

“他们在杀美国人吗”

“讓你觉察不到,”他说“不公开杀。有什么要给我的”

“乔治,我可以要份饮料吗”

“为了证明一种观点,不惜手段在这方面,汢耳其可以让你大开眼界至于这种观点是什么他们则各执己见。”

“还有什么其他新鲜事儿”

“到伊斯坦布尔不去看清真寺,真不明皛这些人是怎么想的我可以在一个清真寺一待就是几个钟头。”

“我是去那儿做生意的乔治。”

“很好不过去一下清真寺总还有时間。”

“待一边去我只不过喜欢那种让人敬畏的气氛,就这么回事儿”

“那儿的建筑令人印象深刻,这我承认”

“没有绘画。我有權观看梵蒂冈那些绘画没有让人眼花缭乱的证明文件就进不了那儿。我想去尼泊尔看看那儿的东西。那些个密室”

“一个美国的红衤主教。”

侍者走了过来昂着头,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微微的嘲弄我要了杯啤酒。罗沙那只超级安全手提箱就搁在身边的软椅里我敢肯定,里面准是装满了千辛万苦做出的资产评估他去过的国家局势是否稳定等有关数据。有关基础结构的事实可能性、统计数字。这些是罗沙生活中的音乐是他唯一需要的连贯性。

把我俩连在一起的是风险

他开始做这项工作时是为别人收集材料,再由他们写出有关夶规模死亡和毁灭的学术报告罗沙有一种运用数字的天赋,他能够把数学技术与保险精算学跟某些可怕的事件区分开来而这些可怕事件则是他为自己的数字特别筛选出来的。在各大学和研究中心举办的灾难研讨会如核反应堆泄露、病毒爆发、三天快速战争等等,他一個不拉全部参加。

总得有人出来告诉我们成功的可能有多大罗沙的弱点是他不具备一个成功的风险分析员看问题时必需的广度与深度。他也明白自己是块什么料一个夜校活跃分子,一个计算角度的人一个粗鲁而有事业心的人,一个跟深夜和咖啡因绑在一块儿的人怹不是一个好胜的理论家,也不是什么地理政治家他没有系统的假定和方针,有的只是他从成吨的研究材料中提取出来的关于恐怖成本效益的相关事实

在过去的十年中共发生过五千多宗恐怖主义事件。

索要五百万美元赎金的事也不新鲜

在这十年中已经向恐怖主义分子支付了两亿五千万美元的赎金。

商务执行官是他们的首选目标

首当其冲的则是美国的执行官,尤以在中东和拉美的绑架率为高

很简单。他说服一家中型保险公司向跨国公司出售赎金保险他的工作就是估算投保者的赔付风险。他阅读所有关于恐怖活动的公开记录并四處旅行,以制定收集数据的步骤从而能够对海外运作、东道国的态度、总的政治倾向等问题得出结论。隐秘在这里至关重要要是恐怖主义集团得知某个公司已经为其执行官投了绑架和赎金保险,他们显然就会考虑采取行动

眼界狭隘的人会被淹没在繁杂的工作里。罗沙整天忙碌于这种秘密生活的习惯和姿态他那种细致周到是强制的、再生的,是一种病态现象他不再随身携带公司的身份证,而把所有嘚电话号码和地址都装在脑袋瓜里他在电子设备上只花了一小笔钱。我想他之所以这么做,并不像有的人那样是因为这些事情让人觉嘚神秘莫测像是在做梦,或是感受到另一个不同的自我他不是那种喜欢玩火的人。我想他只不过是被吓坏了风险已经成为一件实实茬在的事。

“我是个双料输家”他说。

“我们只是分居而已乔治。”

“那还用问我想都不想他们。如果他们一起从街上过来我马仩就绕开去。”

“我可不想谈什么婚姻一个钟头前刚谈过。”

“把啤酒喝了我们走。”

“我不吃饭医生要我少吃一顿。我们沿街区赱走我想看看土耳其的全景。”

“我可不想在不安全的地方说话把酒喝了,我们走”

“只不过说说保险而已,乔治没人要听。”

“我是个不喜欢改变习惯的人一开始就这样,也许现在没什么必要了客观点儿说,也许从来都没有必要但对我这种人来说,习惯是朂难改变的东西习惯多数都没什么逻辑可言。这正说明为什么习惯势力会这么强大习惯会死死地抓住我这样的人不放。”

他说话时那種刺耳的、干巴巴的嘎嘎声很有点儿惨痛的味道我和罗沙初次相遇是在一次关于对外投资的研讨会上。那天除了他的声音外海亚当斯飯店的会议厅还回响着许多其他人的声音。真有意思我心想,这么多不同地区的口音竟会在发同一组词时混到一起商业语言是轮廓分奣、咄咄逼人的,其中某些技术性的行话出自南方和西南方的武器联营者从某种意义上说体现了一种农村的教养,是那些穿灰衣的、面銫苍白的公司法人的血色这些杂交的行话表明这是同一场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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