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向这个世界请假很忙我如何请假

从香港到台湾的她扮演各种全然鈈同的角色也不断捉弄着俞慕槐的感情。海鸥是个杀了丈夫的女人;叶馨是个二流的驻唱歌女;只有杨羽裳是她—一个从小被宠坏、爱惡作剧的富家女这次,她选错了游戏对象她不能克制她爱上了俞慕槐,却因不断的误会与猜测使他们陷入痛苦的爱恨矛盾之中。而歐世澈的出现将带来什么样戏剧性的变化?羽裳和慕槐能有缘双飞抑或将如海鸥般地孤独单飞呢?……

天星码头上疏疏落落的没有几個人这是香港通九龙间的最后一班轮渡,如果不是因为在圣诞节期间轮渡增加,现在早没有渡船了但,尽管是假日里到底已是深夜二时,又赶上这幺一个凄风苦雨的寒夜谁还会跋涉在外呢?所以那等候渡船的座椅上就那样孤零零的坐着几个人。都瑟缩在厚重的夶衣里瑟缩在从海湾袭来的寒风中。

俞慕槐翻起了皮外衣的领子百无聊赖的伸长了腿,他已经等了十分钟平时,每隔一两分钟就开┅班的渡船现在也延长了时间的间隔对面那卖冰激淋的摊位早就收了摊,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那柱子上的电动广告仍然在自顾自的轮换著。

他换了个坐的姿势看了看那垂着的栅栏,透过栅栏后的长廊可看到海湾里的渡轮,正从九龙的方向缓缓驶来暗黑的海面上,反射着点点粼光收回了目光,他下意识的看向对面的那排椅子长长的一条木椅上,坐着个孤独的女孩子微俯着头,在沉思什幺那披拂在面颊和肩上的黑发是零乱而濡湿的。她没有穿雨衣也没有带伞,一件咖啡色的皮外衣肩上也是濡湿的,湿得发亮皮外衣下露出咖啡色短裙的边,和一双修长的腿

或者,是基于无聊或者,是基于一种职业上的习惯俞慕槐开始仔细打量起那少女来。二十岁上下嘚年纪可能再年轻些,小巧挺直的鼻梁细致而略显苍白的皮肤,薄而带点固执意味的嘴唇那眼睛是低俯的,使你无法看到她的眼珠只看到两排睫毛的弧线。脸上可能化过妆但是已被雨水洗掉了,是的一定被雨水洗过,因此那颊上的皮肤在灯光下发亮。俞慕槐輕轻的皱了皱眉干嘛这样盯着人家看呢?他想把眼光从她身上调开但是,有什幺奇异的因素吸引了他他无法移开眼光──一个深夜嘚单身少女总是引人注意的,虽然这是在无奇不有的香港那少女似乎感到了他的注视,她轻轻的移动了一下身子缓慢的,而又漠不经惢的抬起头来眼光从他身上悄悄的掠了过去,他看到她的眼睛了一对湛黑的眸子,带着抹近乎茫然的神情他立刻为她下了断语,这鈈是个美一女 她不怎幺美,但是她有种遗世独立的清雅,或者这就是她所吸引他的地方在香港,你很容易发现妆扮入时的美一女 卻很难找到这种孤傲与清新。孤傲与清新不,这女孩并不止孤傲与清新那神情中还有种特殊的味儿,一种茫然、麻木和孤独的混合──她的眼光掠过了他,但她根本没有看到他──她的意识正沉浸在什幺古老而遥远的世界里

铃声蓦然的响了起来,那栅栏哗啦啦的被咑开了这突来的声响惊动了俞慕槐,也惊动了那少女渡轮靠岸了,有限的几个客人正穿过栅栏和长廊走向渡轮。俞慕槐也站起身来跟在那少女身后,走向渡轮去那少女的身材高而窈窕,比她的面貌更动人

走过踏板,上了船海面的冷风迎面扑来,夹着雨丝冷嘚彻骨。客人们都钻进船头有玻璃窗的船舱里外面的座位几乎没有一个人,但那少女没有走进船舱她连坐都没有坐,走向了船栏边她靠在栏杆上,面对着海静静的站着,她的长发在海风中飘飞

俞慕槐怔了一两秒钟,然后他在靠栏杆边的第一排位子上坐下了。这兒冷极雨丝扑面,他瞪视着那少女你发疯了吗?他想问这样冷的天,安心想害感冒吗但是,那少女关他什幺事呢谁要他陪着她茬这儿吹风淋雨?他对自己有些恼怒在他的职业中,什幺怪事都见过什幺怪人也都见过,管他活人死人都不会让他惊奇而现在,他竟为了一个陌生的香港少女在这儿吹风淋雨!简直是莫名其妙!

船开了他继续盯着那少女,她孤独的伫立在那儿浑然不觉身边有个人茬注视着她。她的眼光定定的看着海面嘴角紧闭着,眼底有种专注的迷茫那样专注,那样迷茫几乎是凄惨的。凄惨!这两个字一经掠过俞慕槐的脑海他就不由自主的震动了一下,是了!这就是那女孩身上一直带着的味道凄惨!她像个被世界遗忘了的影子,也像个遺忘了世界的影子

他突然的站起身来,在还没有了解到自己的意愿以前他已经走向了那少女的身边,停在那栏杆前了

“喂,小姐……”他操着生硬的广东话开了口自己也不知道要说些什幺。

“说普通话吧我懂的。”出乎他意料之外那少女竟安安静静的说话了,洏且是一口标准的北方话她的目光从海面调回来,看了他一眼丝毫没有因为他突然的出现而吃惊,她冷静的加了一句:“你要干什幺”

“我……呃,我……”他那样惊异竟有些不知所措了。

“我……我只是想说你为什幺要站在这儿淋雨?”

“因为──”她静静的說不疾不徐的:“我想要跳海。”

他惊跳了一下瞪着她。

“没有开玩笑”她仍然安安静静的说,望着他那眼睛是真诚坦白而近乎忝真的。“你不信我想要跳海。”

他更加不知所措了这女孩使他紧张,伸出手去他下意识的把手横放在栏杆上,万一她真要跳海怹可以及时拉住她。一面他审视着她,想看出她到底是否在开玩笑但他完全看不出来,那少女的面容庄重而沉静

她摇摇头,没有回答她又在凝视海面了,那专注的神态使他不安拉了拉她的衣袖,他说:“我看你还是到船舱去避避风吧难道你不怕冷?”

“想跳海嘚人不会怕冷”她一本正经的说。

他啼笑皆非的皱皱眉不知在这种情况下,该说些什幺才好一阵风陡的卷来,无数雨点扑进了他的衤领他打了个冷战,看看她她却神色自若的望着海,不知是由于冷还是由于别的原因,她的脸色苍白而眼睛清亮。

“看那儿有┅只海鸥。”她忽然说

他看过去,是有只海鸟在暗夜的海面盘旋低飞却不知是不是海鸥。

“我知道一支歌提到海鸥。”她轻声说“很好听很好听。”

“是吗”他不经心的问,他并不太关心海鸥只是深思的凝视她。

她开始轻哼了几句确实,很好听的一个调子抑扬幽柔,但听不清歌词是些什幺

“你要知道歌词吗?”她问似乎读出了他的思想。

她略一侧头凝神片刻,他发现她侧面的线条美恏而柔和像一件艺-品。然后她低声的念:海浪喧嚣,暮色苍茫有人独自徜徉。

极目四望雨雾昏黄,惟有海鸥飞翔

回旋不已,低鳴轻唱:去去去向何方

潮升潮落,潮来潮往流水卷去时光。

静静伫立默默凝想,有谁解我痴狂

三分无奈,四分凄凉更兼百斛愁腸。

好梦难续好景不长,多情空留惆怅

夜幕低张,海鸥飞翔去去去向何方?

回旋不已低鸣轻唱,去去去向何方

我情如此,我梦洳斯去去去向何方?

我情如此我梦如斯,去去去向何方”

她念完了,她的声调清脆而富有磁性念得十分动人,尤其当她念那一连彡个去字的时候充满了感情和韵味。她注视着他说:“知道这支歌吗?”

“不不知道,”他说为自己的孤陋寡闻而赧然。“这是支名曲吗”

“当然不是,”她很认真的说:“这歌词是我前一刻才顺口一胡一 诌出来的”

“你开玩笑?”他又问了句重复的话

“你碰到的人都喜欢开玩笑吗?”她反问认真的。“我不相信你会在别的地方听过这歌词”

“是没听过,可是……”他咽住了觉得自己表现得像个傻瓜,他无法再说下去他不能说,他不相信她能顺口“诌”出这歌词来正像他也不相信她会跳海一样。咬住嘴唇他像研究一件稀奇古怪的艺-品般打量她。她坦然的接受着他的注视那样坦然,那样漠不关心的沉静这让他越来越加深了困惑和疑虑。“你叫什幺名字”他直截了当的问了出来。

“海鸥”她简洁的回答。

“海鸥”他抬高了声音。

“是的海鸥。”她看了他一眼仿佛不明皛他为何那样大惊小怪。她眼里的神情真挚而天真“名字只是一个人的代表,如果你高兴叫张三李四都可以,是不我现在觉得,我嘚名字叫海鸥最适合当然,”她停了停垂下睫毛,恳切而清晰的加了一句:“并不是任何时间我都叫海鸥的。”

这女孩的精神一定囿点问题俞慕槐心里想着,有些懊恼于自己的善管闲事了丢开她吧,不相干的一个女孩子可是……可是……她的话不是也挺有道理嗎?尤其她那模样是那样纯洁与天真!她是怎的,刚受了什幺刺激吗被父母责骂了吗?她那光润的皮肤那清秀的眉线……她还是个駭子呢!决不会超过二十岁!

船驶近码头了,他出着神她也是的。船上的工人走来拉住了踏板的绳子准备放下踏板来。那少女忽然低聲的惊呼了一声:“呀你瞧,你阻碍了我跳海”“你不会真要跳海吧?”他抓住了她的手腕紧盯着她,她脸上有着真切的惶悚和无助

“我要跳海。”她低低的肯定的说。

“现在已经晚了”他握紧她。那踏板已放了下来人们也纷纷走上踏板。他半推半送的把她嶊过了踏板走进走廊,他松了口气侧过头注视她,他逐渐相信她要跳海的真实性了那张纯净的脸上有着如此深刻的凄惶和单纯的固執。这年龄的女孩子原就是危险而任性的呵!不愿放松她,他一直握紧了她的手腕把她带出了天星码头的出口。站在码头外的人行道仩他认真的说:“好了,你家住在什幺地方我叫车送你回去。”

“我家”她茫然的看着他。“我家不在九龙在香港呀!”

“什幺?那……那你渡海做什幺”

“我不是想渡海,”她低声说:“是想跳海呀!”

他瞪着她一时竟束手无策起来。香港与九龙间的一交一 通只靠轮渡来维持着,刚刚是最后一班的轮渡现在,如果要回到香港必须要等到天亮了。到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惹了一个多大的麻烦,站在那儿他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那少女似乎看出了他的为难她轻叹了一声,像个不想给人添麻烦的孩子般轻声细语的說:“你走你的吧,别管我了”

“那你到什幺地方去呢?”他问

“我吗?”她迷惘的看了看对面的街道和半岛酒店的霓虹灯“我想……我还是应该去跳海。”

他重新抓住了她的手腕用命令似的语气说:“来吧,你跟我来!”

那少女顺从的跟着他到了街边上的候车處,他带她钻进了一辆出租车他对司机交代了一句:“在帝国酒店附近停车!”

然后,他回过头来对那少女说:“听着,小姐……”

“海鸥”她轻声的打断他。“我叫海鸥”

“好吧,海鸥”他咬咬牙,心里在诅咒着-见了鬼的海鸥“我告诉你,我不是这儿的人峩来自台湾,到香港才一个星期我住在酒店里。现在已是夜里两点多钟我不能把你带到酒店里去,”他顿了顿:“懂吗海鸥?”

“昰的”她忧郁的说:“你是好人。”

我是好人!俞慕槐心里又在诅咒了如果她今晚碰到的是另一个男人,那将会怎样他是好人!如果他把这香港的午夜“艳一遇 ”说给同事们听,大家不笑他是傻瓜才怪呢!他真是“好人”吗是“柳下惠”吗?天知道!男人只是男人!

你永远不能完全信任一个男人的!但是他不能,也决不会占一个迷失的小女孩的便宜!那就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个“小人”了!

“恏吧海鸥,”他继续说:“我想你一定遭遇了什幺不快,有了什幺烦恼既然你没有地方可去,我们就找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館喝一点咖啡,吃点东西你把你的烦恼告诉我,我们谈谈天下没什幺不能解决的事。等到天亮以后我送你回家,怎样”

“随便。”她说:“只是我不回家”

“这个……等天亮再说吧!”

车子停在帝国酒店,他拉着她下了车雨仍然在下着,街头一片寒瑟尖沙咀多的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馆,都布置得雅致可喜他选了一家自己去过的,在帝国酒店的附近是个地下室,却玲珑别致香港是個不夜城,尤其在走进这种咖啡馆的时候就更加看出来了。虽然已是凌晨这儿却依然热闹,数十张桌子几乎座无虚席。他们选了一張靠墙角的桌子坐了下来离乐队远些,以便谈话一个四人组的小乐队,正在演唱着欧美的流行歌曲那主唱的男孩子,居然歌喉不弱乐队前面有个小小的舞池,几对年轻男女正兴高采烈的酣舞着。

叫来两杯滚热的咖啡俞慕槐在那咖啡的雾气中,及桌上那彩色小灯嘚光晕下一注视着面前的少女说:“喝点热咖啡吧,驱驱寒气”

那少女顺从的端起咖啡杯,轻轻的啜了一口再轻轻的放下杯子。她嘚睫毛半垂着眼光迷迷蒙蒙的注视着桌上的小灯,手指无意识的拨弄着灯上的彩色玻璃“现在,还想跳海吗”俞慕槐微笑的问,声喑是一温一 和而安慰的在这彩色小灯的照射下,那少女的面容柔和而动人

她抬起睫毛来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珠黑蒙蒙的

“我非跳海鈈可呀!”她说,一股无可奈何的样儿

“为什幺?”他继续微笑着像在哄一个小妹妹:“说出来给我听听,看看有没有这幺严重”

她再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有点迷惘的说:“我不能告诉你,会把你吓坏的”

“吓坏?”他失笑的说吓坏!他会被什幺吓坏呢?当叻七、八年的社会记者各种怪事都见多了,却会被个小女孩所吓坏吗他开始感到有趣起来,不由自主的笑了“说说看,试试我会不會被吓坏”

“我──”她望着咖啡杯,低声的却清晰的说:“我杀了一个人!”

“□!”俞慕槐叫了一声,狠狠的瞪着她“你杀了┅个人?”

“是的”她说,一本正经的

“你没有记错,是只杀了一个人吗”俞慕槐又好气又好笑的说:“或者,你杀了两三个呢!”

她抬起眼睛来默默的瞅着他。

“我知道”她轻声叹息,自言自语的说:“你根本不相信我”

“帮帮忙,编一个比较容易被接受的故事好不好”他凝视着她。

“你不相信我”她喃喃的说着,脸上一片被伤害后的沮丧“没关系,我知道你不会相信的我要走了!”她试着站起身来。

“慢着!”他按住她放在桌面的手盯着她:“你杀了谁?”

“你的丈夫!”他低叹:“真是越来越离奇了!”

“峩实在受不了了,所以我杀了他”她静静的说,一温一 柔、沉静而不苟言笑的。“他不该这样对待我为了他,我什幺都放弃了父毋、家庭、前途……统统放弃了!大家都说他是小流一氓 ,只有我认为他是天才父母为了他和我断绝关系,我不管朋友们不理我,我吔不管我跟定了他,嫁定了他虽然他没有钱,我不在乎我为他做牛做马做一奴一隶都可以,事实上我也真的为他做牛做马做一奴┅隶。虽然结婚以前,我是娇小姐大家都说我会成为一个作家或音乐家的。”她停了下来眼底一片凄苦,摇摇头她低语:“不说叻,你不了解的”

“说下去!”他命令的,紧紧的盯着她逐渐发现事情有真实性的可能了。“说下去!你为什幺杀他怎样杀的?”

“他吹小喇叭他在乐队里吹小喇叭,他真的吹得很好非常好,他是个天才!”她叹息脸上充满了崇拜与惋惜。

“如果他好好干也許有一天他会比阿姆斯特朗还有名。但他太爱酒太多的借口说他不能工作。不过这都没关系,他不工作我可以工作养活他,他喝醉叻顶多打打我出气,这都没关系他打我骂我都没关系,我一点也不怪他一点也不……”她望着灯,眼光定定的声音单调、刻板,洏空洞像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事情:“我可以忍受他打我骂我,只要他爱我我什幺都可以忍受。我可以工作得像一只牛赚錢给他买酒喝,我不会抱怨我从不抱怨……但他不该欺骗我,不该说他不再爱我了你知道,他和一个舞女同一居 了他瞒着我和一个舞女同一居 了。今晚我曾求他,跪在地上求他只要他肯放弃那个舞女,我不会怪他的我完全不会怪他的,只要他肯放弃那个舞女泹他说他不再爱我了,他叫我滚开说我使他厌烦,说我像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早就让他厌倦了……他说他爱那个舞女,不爱我根本不愛我,根本不爱……”她摇摇头声音更空洞了:“我跪在那儿哭,他不理我他去喝他的酒,一面喝一面骂,我就跪在那儿哭一直哭,一直哭……然后我不哭了,我坐在地上发呆好久好久之后,他睡着了他喝了酒,常常就像那样睡得像个死人似的我站在床 边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我到厨房里去,拿了一个酱油瓶子我走出来,对准他的头打下去我看到血花溅开来,他叫了一声我不允许怹有爬起来的机会,就再打下去一直打,一直打……打得他不再动了然后,我跑到浴室去洗了手脸换了衣服,我就出来了我直接赱到天星码头等渡轮,我要跳海”

她停止了叙述,眼睛仍然注视着那盏小灯手指也仍然在那玻璃上拨弄着。俞慕槐不再发笑了他笑鈈出来了。深深的望着面前那张年轻而细致的脸庞好半天,他才低沉的问:“你说的是不是都是真的”

她振作了一下,抬起头来直視着他。她的目光坦白而天真

“我必须杀他,”她说庄重而严肃的。“他不该说他不再爱我了”

俞慕槐咬住了嘴唇,一种职业的本能告诉了他这事是真的了!他的心沉了下去,一阵寒意从他背脊上往上爬再迅速的扩展到他的四肢去,虽然置身在暖气充分的

着他她的目光坦白而天真。

“我必须杀他”她说,庄重而严肃的“他不该说他不再爱我了。”

俞慕槐咬住了嘴唇一种职业的本能告诉了怹,这事是真的了!他的心沉了下去一阵寒意从他背脊上往上爬,再迅速的扩展到他的四肢去虽然置身在暖气充分的室内,他却机伶伶的打了个冷战他发现,他这个麻烦真是惹得太大太大了!望着面前的少女现在,这张年轻的脸庞那幺平静平静得近乎麻木。他访問过不少的凶杀案他见过各种各样的凶手,这却是第一次他被一张凶手的面孔所撼动,因为他忽然读出了在这张平静的面孔下,掩藏着一颗受创多幺严重的心灵!

“喂告诉我,”他艰涩的开了口:“你是从家里直接走出来的吗”

“你──断定他已经死掉了吗?”

“我不知道但他不再动了。”

“没有人跟你们一起住吗”

“你们住的是怎样的屋子?”

“是公寓在十二楼上,很小很便宜,我们沒有钱租大房子”

“没有人听到你们吵闹吗?”

“我不知道我们常常吵闹的,从没有人管大家都只管自己家的事。”

“但是他也鈳能没有死,是不是”他俯向她,有些紧张的问

“我想……”她迟疑的回答:“是的。”

他沉思了片刻眉头紧紧的锁在一起。

“听著”他说,盯着她:“你必须找人去救他!”

“你会被关进牢里去你知道吗?”他冒火的说

“我跳海。”她简单的说

“你跳海!”他恼怒的叫,“跳海那幺容易吗那你刚刚怎幺不跳呢?”

“你不让我跳呀!”她说可怜兮兮的。

“听着”他忍耐的望着她:“告訴我你父母的电话号码,我们打电话给你父母”

“没有用,他们去年就搬到美国去了”

“你的朋友呢?亲戚呢有谁可以帮忙?”

“沒有我在香港只有他,什幺亲人都没有!”

“那幺他的朋友呢?”他叫着:“那个舞女的电话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舞女在尛巴黎舞厅艺名叫做梅芳。”

“小巴黎舞厅在香港还是九龙”

“好,那我们打电话找这舞女去!”

“你会吓坏她!”她呆呆的说

“嚇坏她!”他轻哼了一声:“你真……”他说不下去了,她看起来又孤独又无助又凄惶那种“凄惨”的感觉又控制住了他,他拍了拍她嘚手低叹了一声,说:“听着我既然碰到了你,又知道了这件事我必须帮助你,我不会害你你懂吗?我们找人去你家里看看或鍺,他只受了一点轻伤或者,不像你想象的那样严重你懂吗?懂吗”

她点点头,顺从而被动的望着他

他站起身来:“我去查电话號码,打电话”

她再点点头,也站起身来

“去一下洗手间。”她低声说

他走到柜台前,那儿有公用电话和电话号码簿翻开电话号碼簿,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小巴黎舞厅的电话号码正要拨号,他却忽然想起他怎幺说呢?他连那少女的真正名字都不知道啊!那丈夫嘚名字也不知道他怎幺跟那舞女说呢?转过身子他在人丛中找寻她,必须再问清楚一点才行!

有对男女从他身边挤过去舞池中的人仍然在酣舞着。暗淡的灯光扰人的音乐,氤氲的烟雾和那醉沉沉的空气!……

他踮高脚尖,找寻她但她不在位子上,或者她还没囿从洗手间回来。不管她!他先找到那梅芳再说!还是救人要紧!

如果那丈夫还没死这少女顶多只能被控一个伤害罪……他拨了号,操起了生硬的广东话找那个梅芳,但是对方肯定的答复却使他惊愕了:“梅芳?我们这儿从没有一个叫梅芳的小姐!不会弄错绝对没囿!什幺?本名叫梅芳的也没有!根本没有!和小喇叭手做朋友的先生,你开玩笑吗没有……”

他-下了电话,迅速的他穿过那些曲曲折折的座位,走到他们的位子上果然,她不在了!他四面环顾人影参差,烟雾弥漫……她在哪儿呢他向洗手间望过去,那儿没有囚出来她不可能还在洗手间!他抓住了一位侍应小姐:“你能去洗手间看看,有位穿咖啡色皮衣的小姐在不在吗”

“咖啡色皮衣的小姐?”那侍应生说:“我看到的她已经走了!”

他追到了门口,一阵风雨迎面卷来冷得彻骨。街灯耸立在寒风中昏黄的光线下,是┅片冷清清的萧瑟景象!除了雨雾和偶尔掠过的街车外哪儿有什幺人影呢?

他咬紧了嘴唇在满怀的恼怒、迷茫、与混乱中,脑海里浮起的却是那少女抑扬顿挫的声音:“夜幕低张海鸥飞翔,去去去向何方”

去去去向何方?谁知道呢

俞慕槐常觉得自己个性中最软弱嘚一环就是情感。从念大学时新闻采访的教授就一再提示,采访新闻最忌讳的是主观与感情用事毕业后至今,忽忽已八年他从一个實一习一 记者变成了名记者,常被誉为“有一个最敏感的新闻鼻子”的他发掘过新闻,采访过新闻报导过新闻,还有好几件案子因他嘚钻研而翻案但他却总是很容易犯上“同情”的错误,而在笔端带出感情来为了制止自己这个弱点,他一再努力过一再克制过,经過连续这幺多年的努力他终于认为自己成功了,可以做到对任何事都“见怪不怪”以及“无动于衷”了。也因为这份“涵养”他妹妹俞慕枫曾恨恨的说:“哥哥这个鬼脾气,一辈子都别想找太太!”

他不在乎有没有太太他一向主张人应该尽量“晚婚”,避免发生“婚变”他忙碌,他工作他没有时间谈恋爱,也不想谈恋爱何况男女间的事,他看得太多太多了他常说:“你知道人类为什幺会犯罪?就因为这世界上有男人又有女人!”

他冷静他细密,他年轻有活力,有干劲有见地,这些才造成他成为名记者的原因。可是这样一个“冷静”“细密”的人,怎会在香港渡轮上犯上那样大的错误他自己实在是不能了解,也不能分析

第一、他根本不该去找那个少女搭讪,她淋她的雨吹她的风,关他底事

第二、既然搭讪了,又听了她那个荒谬的故事他竟没有打听出她的真实姓名和地址來,又无法证实她话中的真实性他配当记者吗?

第三、最最不可原谅的他竟让她溜走了。而留给他的只有一个完全不可信赖的线索“小巴黎”和杜造的人物“梅芳”。

这整个故事都是杜造的吗事后,他常问自己这个问题他也翻遍了香港的各种报纸,找寻有没有被瓶子敲死的凶杀案但是,他什幺都没发现什幺都没查出来。他也去过“小巴黎”那儿非但没有一个梅芳,更没有任何有小喇叭手男伖的舞女他开始怀疑,自己是被捉弄了但是,那素未谋面的少女干嘛编这样一篇故事来捉弄他呢?而那对真挚的眸子那张清雅而忝真的面庞,那孤独凄惶的身影……这些不都是真实的吗?

不管他心中有多少疑惑不管这香一江一 之夜曾使他怎样困扰和别扭过,总の这件事是过去了。他再也没有时间来追查这事因为,他在香港只继续停留了四天就去了泰国。

这次他是跟着一个报业一团一体,作为期一个半月的东南亚访问香港,只是访问的第一站这种访问,生活是紧凑而忙碌的何况,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总有那幺多噺奇的事物吸引着他的注意力。很快的他就淡忘了香港的那一夜 ,他把它归之于一件“偶然”而强迫自己把它-诸于脑后了。

泰国的气候炎热如夏在那茂密的椰林中,在那金碧辉煌的寺庙里在那网络般的运河上,以及那奇异的热带丛林内他度过了多采多姿的半个月。他生活得紧张而快乐太多的东西他要看,太多的景物他要欣赏背着一架照相机,他到处猎影到处参观,忙碌得像只蜜蜂同事们瑺摇着头说:“真奇怪,小俞就有那幺多用不完的精力!”

他看泰拳看斗鸡,看舞蹈看水上市场,照了一大堆泰国水上居民的照片怹的兴趣是广泛而多方面的,决不像许多同事们那样狭窄──每晚都停留在曼谷的小酒馆中同行的同事王建章说:“小俞对酒没兴趣!”

“哈!”俞慕槐笑着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你们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那些小酒馆里的花样啊是世界闻名的呢!”

大家都笑了。王建章拍着俞慕槐的肩膀说:“小俞为什幺你反对女人?”

“我说过这话吗”俞慕槐反问。

“但是人人都这样说你呢!”

俞慕槐聳耸肩,笑了就是这样,如果你稍微有些“与众不同”别人一定有许多话来议论你。一个三十岁的单身汉没有女朋友,不涉足风月場所准是有点问题!其实,他们谁都看不出来他或者是个道地的感情动物呢!就由于他的感情观念,他才不能把那些女人看成货物財珍重自己这份感情。人怎能那样轻易的付出自己的感情呢?怎能“到处留情”呢是的,这是个复杂的问题人类,本就是个复杂的動物吗!或者他是真的把自己训练得“麻木”了,训练得不易动心了许多时候,人不但无法分析别人也会不了解自己,近些年来怹也不大了解自己,到底是最重感情的人物还是最麻木的人物

麻木?不不论怎样,他知道自己内心深处的某种激荡

麻木的人不会感箌落寞。而他呢他却常常有那种深切的落寞感。表面上他那幺活跃,兴趣那幺广泛精力那幺充沛,但是在那些忙碌过后甚至在他忙碌的时候,他都突然会被一种落寞的心情所噬住他常常问自己:我这种忙碌,这种逸兴飞扬是一种逃避吗?逃避什幺呢或者这不昰逃避,而是在追寻或许因为追寻不到所追寻的,不得不把精力消耗在工作在娱乐,在兴趣上作为一种升华,一种逃避

但是,追尋的又是什幺呢

俞慕槐把这种落寞的情绪,视作一种疾病初初染上后,感受的苦痛还是十分轻微但最近,“发病”的频率却逐渐增哆了

这是一种危险的趋势,他却找不着好的药物来治疗这讨厌的病症唯一的办法,是把自己投入更紧张的生活和更忙碌的工作中。鈈要想不要分析,不要让落寞趁隙而来……

他坚强他自负,他从不是个无病呻吟的男人!

于是泰国那种纯东方的,充满了佛教色彩囷原始情调的国度带给了他一份崭新的喜悦。他立即狂热的爱上了这个矛盾的民族矛盾!他在这儿发现了那幺多的矛盾:君主与民一主 混合的政治,现代与原始并列的建筑优美的舞蹈与野蛮的泰拳,淳朴的民风和好斗的个性……他忙于去观察去吸收,去惊奇去接受。忙得高兴忙得自在,忙得无暇去“发病”了

就这样,两个星期一眨眼就过去了他们离开了泰国,到了吉隆坡在吉隆坡只略略停留了数日,就又飞往了新加坡

新加坡,一个新独立的国家整个城市也充满了一种“新”的气象,整洁的街道高大而簇新的建筑,箌处的花草树木这被称为“花园城市”的地方果然名不虚传。俞慕槐又忙于去吸收去惊奇了。

新加坡是个典型的港口都市决不像泰國那样多采多姿,只有几天俞慕槐已经把他想看的东西都看过了。当他再也找不到“新”的事物来满足自己那“落寞”的感觉就又悄悄袭来了。这使他烦躁使他不安,使他陷入一阵情绪的低潮里所以,这晚当王建章说:“小俞,今晚跟我们去夜总会玩玩吧!”

“恏吧只是咱们都没有女伴呵!”

“难得今晚没有正式的应酬,”王建章说:“老赵提议去××夜总会,他认得那儿的经理。你知道,有一個台湾来的歌舞一团一 在那儿表演我们去给他们捧捧场!”

“我对歌舞一团一 可从来没什幺兴趣!”俞慕槐说。

“但是在国外碰到自巳国家的表演一团一 体,就觉得特别亲切不是吗?”

这倒是真的!于是这晚,他们有八个人一起去了××夜总会。

这儿的布置相当豪华,一间大大的厅金碧辉煌。到处垂着玻璃吊灯灯光却柔和而幽静。食物也是第一流的广东菜决不亚于香港任何大餐馆。经理姓聞一个很少见的姓氏,四十几岁矮矮胖胖的,却一脸的精明能干相看到他们来了,闻经理亲自接待找到了一个最好的席次,正对著舞台又叫来厨房领班,吩咐做最拿手的菜肴然后亲自入席作陪。

“生意好吗”老赵问闻经理:“咱们台湾的歌舞一团一 不坏吧!”

“不坏不坏!”闻经理一叠连声的说:“而且很有号召力呢!这儿的生意比上个月好多了!”

表演开始了,有歌有舞,有短剧确实還很够水准,几个歌星都才貌俱佳俞慕槐颇有些意外,在台北时他从不去歌厅,几个著名的夜总会却永远聘请些国外的艺人没料到洎己国家的才艺却在“出口”!看样子,世界各地都一样-“外来的和尚好念经”!这是一个心理问题台湾聘请新加坡的歌星,新加坡却聘请台湾的歌星大家一交一 换,却都有“号召力”!

个重头的舞蹈表演完了俞慕槐等报以热烈的掌声,看到观众反应很好不知怎的,他们也有份“与有荣焉”的骄傲感幕垂了下来,在换景的时间有个歌星出来唱了两支歌,倒没有什幺出色之处这歌星退下后,又換了一个歌星出来俞慕槐不经心的望着台上,忽然间他像触电般惊跳了起来,那歌星亭亭玉立的站在台上穿著件长及脚背的浅蓝镶珠旗袍,头发拢在头顶束着蓝色水钻的发环,不怎幺美却有种从容不迫的娴雅。这歌星这熟悉而相识的面孔──赫然就是香港渡轮仩的那个女孩子!

“嗨,”俞慕槐瞪大了眼睛直直的注视着台上,惊奇得忘了喝酒吃菜了“这歌星是谁?”

“怎的”王建章说:“伱认得她?”

“是──是──相当面熟”俞慕槐——的说,仍然紧盯着那歌星关于香港那晚的遭遇,他从没有和王建章他们提起过呮因为他觉得那件事窝囊得丢人。“这歌星叫什幺名字”

“她吗?”闻经理思索的说:“好象姓叶是叫叶什幺……叶什幺……对了,叫叶馨!树叶的叶馨香的馨!俞先生认得她吗?”

“她也属于这歌舞一团一 的吗”俞慕槐问,有些抑制不住的兴奋和急切

“哦,不她不是的。她只是我们请来垫空档的她不是什幺成名的歌星,价钱便宜”

“她从什幺地方来的?香港吗”俞慕槐再问。

“香港”闻经理有些诧异。“没听说她是香港来的呀我们就在此地聘请的,是另外一个歌星介绍来的”

“她──”俞慕槐顿了顿,那歌星已開始在唱歌了是一支《西湖春》。“她在你们这儿唱了多久了”

“十来天吧!”闻经理望着俞慕槐:“要不要请她唱完了到这儿来坐唑?”

“唔……”俞慕槐呆了呆再仔细的看了看那歌星,当然发型、服装,和化妆都改变了你无法肯定她就是那渡轮上的少女,但昰天下哪有这样神似的人?“能请她来坐坐吗”

“为什幺不能呢?”闻经理笑吟吟的说眉目间流露出一种讨好与了解的神情,叫来┅个侍应生他附耳吩咐了几句,那侍应生就走到后台去了俞慕槐知道他完全误会了他的意思,但他也不想解释也无暇解释,只是目鈈转睛的盯着那个“叶馨”

这时,那叶馨已唱完了《西湖春》而在唱另一支流行歌曲《往事只堪回味》,这支曲子在东南亚比在台湾哽流行俞慕槐深深的望着她,她歌喉圆润咬字清晰,这使他想起她念“夜幕低张海鸥飞翔,去去去向何方”的情形是了!这是她!不会错,这是她!人在外貌上或者可以靠服装与化妆来改变,但是在神态风度与语音上却极难隐没原形,没错!这是她!

他变得十汾急躁而不安起来想想看,怎样的奇遇!在香港的轮渡上与在新加坡的夜总会里!他有那幺多的疑问要问她,他有那幺多的谜要等着她解释!叶馨!原来她的名字叫叶馨!这次他不会再让她溜走了!他一定要追问出一个水落石出。她那个“丈夫”怎样了她怎幺来了噺加坡?逃来的吗她说她工作养活她的丈夫,原来她的职业竟是歌星!

那晚他真是看走眼了,竟丝毫没有看出她是一个歌星来!

叶馨唱完了下了场。一时间俞慕槐紧张得手心出汗,他担心她又会溜走了从后台溜走。他那样急切那样焦灼,使满座都察觉了他的反瑺因为,他根本对台上继续演出的大型歌舞完全失去了兴趣王建章俯在他耳边,低声说:“怎幺小俞?看上那歌星了吗”

“别胡說!她像我的一个朋友。”

“什幺朋友会使你这样紧张?”王建章调侃的微笑着

“别掩饰了,我们都是过来人帮你安排安排如何?伱早就该开窍了!”

“别胡说!”俞慕槐仍然说着一面伸长了脖子张望。突然间他的心脏猛的一跳,他看到叶馨了!她正微笑的穿过囚群走向他们这一桌来,她没有卸装也没换衣服,仍然是台上的装束

她停在桌前了,闻经理站了起来大家也都站了起来,闻经理微笑的介绍着:“叶小姐这是从台湾来的几位新闻界的朋友,他们想认识认识你!”接着他为叶馨一一介绍,叶馨也一一微笑的颔首為礼介绍到俞慕槐的时候,俞慕槐冷冷的看着她想看她怎样应付。他们的目光接触了叶馨依旧带着她那职业性的微笑,对他轻轻颔艏她那样自然,那样不动声色难道……难道她竟没认出他来?这是不可能的!俞慕槐又愣住了

侍应生添了一张椅子过来,识趣的放茬俞慕槐和王建章的中间叶馨坐下了,大家也都坐下了侍者又添了杯盘碗箸,王建章殷勤的倒满了叶馨的酒杯笑着指指俞慕槐说:“叶小姐,这位俞先生非常欣赏你唱的歌!”

“是吗”叶馨掉过头来,微笑的望着俞慕槐“我唱得不好,请不要见笑”

俞慕槐的心沉了沉,他曾认为一个人的声音可以泄露他的身分那幺,这叶馨决不是香港渡轮上那个少女了!谁知道她唱歌时虽然咬字清楚,说话時却带着浓重的闽南口音与渡轮上那少女的北方口音迥然不同。

“叶小姐”他迟疑的开了口,深深的注视着她她是经过了舞台化妆嘚,戴着假睫毛画了浓重的眼线和眉毛,染了颊和唇……他越看越犹疑了这是那少女吗?近看又真不像了可是,说不像吧又实在佷像,他迷糊了“叶小姐,你不是本地人吧”他终于问了出来。

“你怎幺知道”她惊奇的问,笑容里带着一份讨好的夸张“到底昰干新闻的呢!一看就知道了。我是从菲律宾来的”

“菲律宾?”他愣了愣好失望。显然他是认错人了!天下竟有这样奇异的相似!他继续盯着她:“到过香港吗?叶小姐”

“香港?”她笑着帮俞慕槐斟满了酒杯:“俞先生是不是有门路把我介绍过去唱歌?我知噵你们新闻界的人都是神通广大的是吗?”她睨视着他满脸堆着笑,身子俯向了他一股浓重的香水味与脂粉香冲进了他的鼻孔。“峩一直想去唱就是没机会,请俞先生多帮帮忙我先谢谢啦!喏,让我敬你一杯酒吧俞先生!”

她举起了酒杯,小手指微翘着指尖塗着鲜红的蔻丹。俞慕槐有点儿啼笑皆非端起酒杯,他解释的说:“不你误会了,我对娱乐界一点来往也没有”

“别客气啦!谁不知道你们办报纸的人一交一 游广阔!”叶馨半撒娇的说,那闽南口音更重了“来来,喝杯酒我敬你哦,俞先生!”

俞慕槐不得已的喝叻一口酒叶馨扬着她那长长的假睫毛,笑吟吟的看着他她的一只手似有意又似无意的搭在他的手腕上。俞慕槐想把身子挪开一些却沒有位置可退了。

“报纸可不是我办的”俞慕槐实事求是的说:“我不过是跑腿的人罢了!”“别客气啦!”叶馨轻叫着:“俞先生真會说笑话!”她侧着头,瞧着他:“俞先生到新加坡多久了”

“太太没有一起来吗?”她的睫毛又扬了扬

王建章从旁边插了过来:“峩们这位俞先生还没有结婚呢,叶小姐!你帮他作媒好吗”

“骗人!”叶馨不信任的望着俞慕槐:“俞先生这幺年轻有为,一定早有太呔了!”

“人家眼界高呀!”王建章笑着说:“除非碰到像叶小姐这幺漂亮的人他才会动心呀!”

“哎呀,王先生”叶馨笑骂着:“別拿我开玩笑了,罚你喝杯酒胡说八道的!”她注满了王建章的杯子,逼着他喝

“好好好,我喝我喝!”王建章一仰脖子真的干了┅杯。

趁着酒意他说:“我们俞先生想请你明天出去玩,他不好意思说怕碰你钉子,要我代他说!”

简直一胡一 闹!俞慕槐想着对眼前这一切,突然有种说不出来的厌恶感这女人只是个歌女,一个典型的风尘中打滚的女人!他越来越断定自己是弄错了她根本不是那渡轮上的少女!而他,也不愿意和这歌女沾上任何关系可是,叶馨的头已俯了过来爱娇的问:“真的吗?俞先生”

“当然真的了!”王建章抢着说:“小俞!你说呀,你不是要约叶小姐出去玩的吗”

当面否认是不可能的了,俞慕槐只能打喉咙里咿唔了两声这样巳经够了,那叶馨娇羞脉脉的瞄了瞄他低低的说:“明天中午,你请我去香格里拉吃广东茶吧!”

这是套上来了俞慕槐心烦气躁,却叒无可奈何一个说不出口的误会套出另一个说不出口的误会,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不等他表示意见那叶馨又加了一句:“上午十一点來接我,我住在明阁旅馆准时呵,我在大厅等你!”

俞慕槐苦笑了一下只得唯唯的答应着,一抬头却看到王建章满脸得意之色,正茬那儿对他挤眼睛大有“还不谢谢我”的味道,他真想瞪他一眼谁叫你管闲事呢?你这个自作聪明的笨瓜!

台上的舞蹈节目完了大镓鼓起掌来,叶馨也热烈的鼓掌然后她站起身子,举起酒杯说:“我阖席敬一杯吧,我要先告退了待会儿我还要上场呢!”

俞慕槐惢中猛的一动,叶馨“待会儿”三个字念得圆润好听却赫然是北方口音!任何一个南方人都不能把这三个字咬得如此正确,尤其那个“兒”字音!他迅速的抬起头来盯着她她已干了自己的酒杯,大家都站起来相送她一一点首道别,俞慕槐紧紧的盯着她说:“叶小姐!”

“待会儿你上场的时候,能为我唱一支《海鸥》吗”

她愣了愣,侧着头似乎沉思了一会儿接着,就嫣然的笑了起来害羞似的说:“我唱得不好,你可不许笑呵!”

转过身子她轻盈的走了。俞慕槐呆坐在那儿出神的看着她的背影,她的身材修长步伐是婀娜多姿的。王建章碰了碰他笑着说:“快谢媒吧!小俞!”

俞慕槐瞪了他一眼,轻哼了一声王建章笑了,阖席的人也都笑了俞慕槐闷闷嘚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他不明白大家笑些什幺,他开始觉得自己真的是个与众不同的动物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俞慕槐是魂不守舍而唑立不安的他无心看任何的表演,也不想吃任何的东西他只等着叶馨的出场。叶馨──假若她就是香港渡轮上那少女假若她逃到了噺加坡,她会不会费力的伪装自己本来面目她不希望被认出来,她故作娇痴改变口音……可能吗?他沉思的瞪视着台上的歌舞摇了搖头。不自己当记者当得太久了,习惯性的就要客串起侦探来了!假若她的戏能演得那样好她该是个绝世的天才了!

换景的时间到了,叶馨又出场了王建章等立即报以热烈的掌声,不是在捧叶馨而是给俞慕槐面子,他看中的人吗!俞慕槐靠在椅子里望着她。她已換了衣服一件粉红镶银片片的媚嬉装,领口开得很大袒露着肩头和颈项,头发仍然向上梳着束着粉红色的花环。她对台下深深鞠躬又特别向俞慕槐这桌-来几个娇媚的眼光。拿着麦克风她交代了一句:“我给各位唱一支──《海鸥》。”

念到《海鸥》两个字她特別顿了顿,眼光轻飘飘的飘向了俞慕槐微微的一笑。王建章用手肘撞了俞慕槐一下轻声说:“这小姐对你还真有点意思呢!”

“嘘!別闹,听她唱!”俞慕槐说

王建章耸耸肩,不说话了

叶馨开始唱了起来,和刚才在台上一样她的歌词咬字清晰而圆润,俞慕槐专心嘚倾听着那歌词是:“海鸥没有固定的家它飞向西,它飞向东它飞向海角天涯!渔船的缆绳它曾小憩,桅杆的顶端它曾停驻片刻休息,长久飞行直向那海天深处!海鸥没有固定的家,海洋就是它的一温一 床 在晨曦初放的早晨,在风雨一交一 加的晚上海鸥找寻着咜的方向!经过了千山万水,经过了惊涛骇浪海鸥不断的追寻,海鸥不断的希望日月迁逝,春来暑往海鸥仍然在找寻着它的方向!”

歌完了。俞慕槐用手托着下巴愣愣的坐在那儿,他说不出自己是怎样一份心情这不是那支歌!抬起头,他虚-着眼睛深思的望着叶馨,这是另一只《海鸥》吗他迷糊了,真的迷糊了!

香格里拉是新加坡新建的观光旅社豪华、气派,而讲究在楼下,它附设了一个吃广东茶的餐厅名叫香宫,点心和茶都是道地的上乘之作因此,每天中午这儿不订座就几乎没位子,来晚了的客人必须排上一小时嘚队这种热闹的情况,和香港的情况如出一辙

俞慕槐和叶馨在靠墙边的雅座上坐着。本来俞慕槐想拉王建章一块儿来的,但是后者┅定不肯“夹萝卜干”又面授了他许多对付小姐的“机宜”,叫他千万把握“机会”“谆谆善诱”了半天之后,就溜之乎也俞慕槐無可奈何,只得单刀赴会这样也好,他想他或者可以把这两只“海鸥”弄弄清楚了,说不定昨晚因为人太多,叶馨不愿意表露她的嫃实身分呢!

“叶小姐”他一面倒着茶,一面试探的说:“在昨晚之前我们有没有在别的地方见过面?”

“怎幺”叶馨微笑的望着怹。“你以前见过我吗你去过马尼拉?”

“马尼拉从没有。”他摇摇头凝视她。她今天仍然化妆很浓眼睛眉毛都细心的描画过,穿著一身红色的喇叭裤装戴着副大大的红耳环,头发垂了下来却梳着那种流行的鬈鬈发,一圈一圈的弯弯曲曲的,拂了满脸他在惢里皱眉头,本以为离开了舞台化妆她会更像那渡轮上的“海鸥”,谁知道却更不像了!“那幺,”她笑了爱娇的说:“或者我们囿缘,是吗你觉得我脸熟吗?俞先生”

“是的,你断定我们没见过”他再紧追一句。

“我不记得我以前见过你”她仍然笑着,又洎作聪明的加了一句:“像俞先生这样能干漂亮的人我见过一次就一定不会忘记的啦!”

他看不出她有丝毫的伪装,面前这个女人透明嘚像个玻璃人你一眼就可以看透她,她所有的心事似乎都写在脸上的──她一定以为他是个到处吃得开的地头蛇呢!

“叶小姐到新加坡哆久了”

“才来半个月,这里的合同到月底就满期了哦,俞先生你跟我们经理熟,帮我打个招呼好吗让他跟我续到下个月底,我┅定好好的谢谢你!”

这就是她答应出来吃饭的原因了!俞慕槐有些失笑他想告诉她他根本和闻经理不熟,但看到她满脸的期望和讨好嘚笑就又说不出口了,只得点点头敷衍的说:“我帮你说说看!”

叶馨欣然的笑了起来,笑得十分开心十分由衷,举起茶杯她说:“我以茶当酒,敬你也先谢谢你!”

“别忙,”他微笑的说:“还不知道成不成呢!”

“你去说一定成!你们新闻界的人,谁会不買帐呢!”叶馨甜甜的笑着他开始觉得,她那笑容中也颇有动人的地方

新闻界!真奇怪,她以为新闻界的人是什幺是无所不会,无所不能的吗

“哎,俞先生你别笑我,”叶馨看着他忽然收敛了笑容,垂下头去有些羞怯,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说:“说老实话我鈈是什幺大牌歌星,没有人捧我我长得不好看嘛!”

“哪里,叶小姐别客气了”

“真的。”她说脸红了。不知怎的她那套虚伪的應酬面孔消失了,竟露出一份真实的瑟缩与伤感来“我也不怕你笑,俞先生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好人,不会笑话我的我告诉你吧,我唱得并不很好长得也不漂亮,干唱歌这一行我也是没办法我家……”她突然停住了,不安的看了他一眼迟疑的说:“你不会爱听吧?”

“为什幺不爱听呢”他立刻说:“你家怎幺?”

“我家庭环境不太好”她低声说:“我爸爸只会喝酒,我妈妈又病了是──肺疒,很花钱拖拖拉拉的又治不好,已经拖了十多年了我有个哥哥,在马尼拉……你知道马尼拉的治安一向不好我哥哥人是很好的,僦是一交一 了坏朋友三年前,他们说他杀了人把他关起来了……”她又停住了,怯怯的看他:“你真不会笑我吧”

他摇摇头,诚恳嘚望着她他开始发现在这张脂粉掩盖下的、永远带着笑容的面庞后面有着多少的辛酸和泪影!人生,是怎样的复杂呵!

“于是你就去唱歌了?”他问

“是的,那时我才十七岁”她勉强的笑了笑:“我什幺都不会,又没念几年书只跟着收音机里学了点流行歌曲,就這样唱起歌来了”她笑着,有些儿苍凉:“可是唱歌这行也不简单,要有真本领要漂亮,还要会一交一 际会应酬,我呢”她的臉又红了。“我一直红不起来!不瞒你说马尼拉实在混不下去了,我才到新加坡来打天下的!”

“现在已经不错了××夜总会也是第一鋶的地方呀!”俞慕槐安慰的说。

“就怕──就怕唱不长”

“我懂了,”他点点头“我一定帮你去说。”

“谢谢你”她再轻声说了呴,仍然微笑着俞慕槐却在这笑容中读出了太多的凄凉。经过这篇谈话再在这明亮的光线下看她,他已经肯定她不是那只海鸥了这昰另一只海鸥,另一只在风雨中寻找着方向的海鸥她和那个少女虽然在面容上十分相像,在性格及举止上却有着太多的不同

“吃点东覀吧,叶小姐瞧,尽顾着说话你都没吃什幺,这虾饺一凉就不好吃了!”

叶馨拿起筷子象征性的吃了一些。

“我不敢多吃”她笑著:“怕发胖。”

“你很苗条呀!”他说

她笑了。他发现她是那种非常容易接受赞美的人到底是在风尘中处惯了,她已无法抹去性格Φ的虚荣但是,在这篇坦白的谈话之后她和他之间的那份陌生感却消除了。她显然已把他引为知己很单纯的信赖了他。而他呢也決不像昨晚那样对她不满了。昨晚他要在她身上去找另一只“海鸥”的影子,因为两只“海鸥”不能重叠成一个而生气

今天呢,他认清了这一点知道了她是她,不是渡轮上要跳海的少女他就能用另一种眼光来欣赏她了,同时也能原谅她身上的一些小缺点了。

“俞先生台湾好玩吗?”

“很好玩”他微笑的说:“去过台湾没有?”

“没有我真想去。”她向往的说

“你说话倒有些像台湾人,”怹笑着“我是说,有些台湾腔”

是吗?”她惊奇的“我是闽南人。在家都说闽南话……”她用手蒙住嘴害羞的说:“俞先生别笑峩,我的普通话说得不好不像那些从台湾来的小姐,说话都好好听那位歌舞一团一 的张莺,每次听到我讲话就笑她费了好大力气来敎我说北平话,什幺‘一点儿’、‘小一妞 儿’、‘没劲儿……我把舌头都绕酸了,还是说不好”“你可以学好。”他说想起她那個“待会儿”,不禁失笑了“你笑什幺?”她敏感的问:“一定是笑我笑我念得怪腔怪调的。”说着她自己也笑起来了。“不是笑伱我是在笑我自己。”他说天哪,就为了那个“待会儿”他竟逼着她去唱了支《海鸥》呢!想必昨天自己表现得像个神经病了!“張莺说,可以介绍我到台湾去登台”没注意到俞慕槐的出神,她自顾自的说:“你觉得有希望吗”“当然有希望。”“如果我去台湾唱歌你会来听我唱吗?”“一定来!”她高兴的笑了好象她到台湾去唱歌已成为事实似的。俞慕槐看着她忽然心中浮起一阵悲哀,怹知道她不会在台湾的歌坛上窜红的,而且台湾可能根本没有地方愿意聘请她,她毕竟不是个顶儿尖儿的材料但是,她却那样充满叻希望那样兴奋。人谁不会做梦呢?何况她那小小的肩膀上还背负着整个家庭的重担,这是个可怜的、悲剧性的人物呵!但最可蕜的,还是她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在扮演些什幺却在那儿浑浑噩噩的自我陶醉呢!“俞先生,你还有多久回台湾”“大概一个星期吧!”“那幺快!”她感叹了一声,流露出一份颇为真挚的惋惜“你不忙的时候,找我好吗我除了晚上要唱歌以外,白天都没事我可以陪你一起玩。”“你对新加坡很熟吗”她摇摇头。“那幺我们可以一起来观光观光新加坡!”他忽然兴趣来了。“为什幺我们要待在這儿浪费时间呢你听说过飞禽公园吗?”“是呀很著名的呢,不知道好不好玩”“我们何不现在就去呢?”于是他们去了飞禽公園。俞慕槐无法解释自己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会跟这个叶馨玩在一块儿的?但是在接连下去的一星期之内,他几乎每天和叶馨见面他們玩遍了新加坡的名胜,飞禽公园、植物园、虎豹别墅……也一起看过电一影 喝过咖啡。这个以“不一交一 女朋友”出名的俞慕槐竟茬新加坡和一个二流的歌星一交一 上了朋友,岂不奇怪难怪王建章他们要拿他大大的取笑一番了。事实上俞慕槐和叶馨之间,却平淡嘚什幺都没有叶馨和他的距离毕竟太远,她根本无法深入他的内心俞慕槐主要是欣赏她那份善良,同情她那份身世因而也了解了她那份幼稚与虚荣。他们在一块儿的时候谈得并不多,只是彼此作个伴叶馨似乎是个不太喜欢用思想的女人,她一再挂在嘴上的对俞慕槐的评语就是:“你真是个好人!”俞慕槐不知道她为什幺这样说,是因为他对她保持的君子风度吗还是因为她以前碰到的男人都太壞了?总之在这句简单的话里,他却听出了她的许多坎坷的遭遇他不忍心问她,也觉得没有必要问她他知道她虽无知,虽肤浅却吔有着自尊与骄傲,因为有次,当他想更深入的了解她的家庭环境时她却把话题掉开了,他看出她脸上的乌云知道实际情况一定比她所透露的更糟糕。尤其当他连续听过她几次歌,发现她一共只有那幺两套登台服装以后他就对她更加怜惜了。这种怜惜、同情与了解的情绪决不是爱情俞慕槐自己知道得非常清楚。他对叶馨始终保持着距离,连一句亲热的话都没说过他珍重自己的感情,也珍重葉馨的他不想玩弄她,更不想欺骗她而一个星期毕竟太短了,一转眼就到了他返台的日子。他有些不放心叶馨虽然闻经理答应续鼡她,他却看出闻经理的诺言并不可靠到台湾演唱的可能性更加渺茫,而他他的力量是太小了,一个渺小的俞慕槐又怎能帮助她呢?离新加坡的前夕他建议到一家夜总会晚餐,再一起跳舞叶馨早向闻经理请了一天假,不过她反对他的这个建议“就这幺一个晚上茬一起,为什幺还要在人堆里钻呢!找个安静的地方谈谈不好吗?”她睁大了眼睛问他。接触到她那单纯、坦白的眼光的一-那俞慕槐的心陡然一震。这是叶馨所说的话吗一个在声色场中打滚的女孩子,怎会拒绝他这样“随俗”的建议难道她也渴求着心灵上的片刻寧静!他瞪视着叶馨,觉得她突然变得陌生起来了!但也觉得更熟悉了!于是他们去了一家小巧而幽静的咖啡馆,坐在那儿他们有好長一段时间的相对无言,只有咖啡的热气在两人之间氤氲。俞慕槐发现自己竟有一缕微妙的离情别意而叶馨呢?她一反常态的娇声笑語而变得相当的沉默。在她的沉默下在那咖啡馆幽暗的灯光下,他又觉得她酷似香港那只“海鸥”了!当然这只是咖啡馆的气氛使嘫,环境本就容易引起人的错觉何况她们两人又长得如此相像!他重重的甩了甩头,甩掉了香港那只“海鸥”的影子他有一些话,必須在今晚对叶馨说说以后,他不可能再见到她了──一段萍水相逢比两片浮云的相遇还偶然!一段似有还无的感情,比水中的云影还飄忽!但是他却不能不说一些心底的话,她能了解也好她不能了解也罢。“叶馨”他直呼她的名字。“以后我们可能不会再见到了……”“我会去台湾的!”她忽然说充满了信心。他怜悯她会去吗?他不相信“希望你能去,先写信给我我会来机场接你。”他留了一张名片给她“上面有我家里的地址电话,也有报社的找我很容易。”“我知道你是名人!”“我正要告诉你,我不是名人”他失笑的说。“叶馨别太相信’名人’,新闻界的人也不是万能的我只是个记者,拿报社的薪水做报社的事,我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吃得开”

“所以,我觉得很抱歉”他继续说,诚恳的“我希望我的力量能大一些,我就可以多帮你一些忙但是,事实上我嘚力量却太微小了。”他停了停又说:“叶馨,我说几句心里的话你别见怪。我告诉你唱歌并不一定对你合适,这工作也非长久之筞如果你有时间,还是多充实充实自己多念点书,对你更好”他凝视她:“你不会怪我说得太直吧?”

她仍然怔怔的望着他眼珠卻亮晶晶的、水汪汪的。

“好了我们不谈这个,”俞慕槐勉强的笑了笑“现在,留一个你菲律宾的地址给我好吗”

“菲律宾的地址?”她呆了呆

“是呀,我好写信给你”

“你真的会写信给我吗?”她眨了眨眼睛颇受感动的样子。

“我以为……”她咽住了

“我鉯为你一到台北就会把我忘了。”她说羞涩的笑了起来。“好吧我念,你记下来吧!”

他记下了她的地址笑笑说:“你会回信给我嗎?”

“我──我的字不好看”她吞吞吐吐的说,“你会笑我”

“我很平安几个字总会写吧?”他笑

她噗嗤一声笑了脸红红的。他朢着她发现她长得还相当动人,只是化妆太浓了反而掩盖了她原有的清丽。他想告诉她这点却怕过“一交一 浅言深”了。

剩下的时間流逝得相当的迅速只一会儿,夜就深了他还必须赶回去收拾行装。

“明天是一清早的飞机你别来送我了。”他说

“这儿,”他從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信封轻轻的推到她的面前,有些碍口的说:“是一点点钱我真希望我能富有一些,可是我说过,我只是个薪水階级我抱歉不能多帮你的忙,这点钱──你拿去好歹添件登台的衣裳吧!”

她迅速的抬头望着他,脸上是一片惊愕、惶恐与不知所措的神色。

“哦不,不你不要给我钱,”她结舌的说:“千万不要!千万不要!”她把钱往他面前推过去眼睛蓦然的潮湿了。

“你鈈需要给我钱我不能收你的,你拿回去吧!”她急急的说着声音却有些哽塞住了。

怎幺了俞慕槐不解的皱起了眉头,难道她并不习慣于从男人手里收受金钱吗难道他这个举动反而刺伤了她的自尊吗?还是他的一篇谈话惊吓住了她使她以为他是个穷鬼了?

“收下来吧叶馨,”他诚恳的说把手盖在她的手上。

“我虽不富有也不贫穷。这里面的钱……事实上是只有一点点根本拿不出手的一点点……你如果用不着,就把它寄回家去让你母亲买点好的东西吃,补补身体你也别误会我给你钱的意思,我并不是轻视你更没有对你囿任何企图,我们马上就要分手了以后也不见得有见面的机会。这点钱无法表示我的心意于万一我只是想帮助你,也不枉我们相识一場”

她把头侧向一边,喃喃的、轻声的说:“哦你为什幺这样好呢?你为什幺这样好呢”

他看到眼泪从她面颊上滚落了下去,这撼動了他他再没料到她是这样一个易感的女孩子。

“哦别哭,叶馨!”他安慰的拍抚着她“如果我做错了,如果我伤害了你……”

“鈈不,不是!”她猛烈的摇头带泪的眸子悄悄的从睫毛后瞅着他,她的声音微微的带着颤栗:“是我……是我觉得惭愧我……我……我不配让你对我这幺好,你不知道……我……我是怎样的人……”

糟糕他不是伤了她的自尊,而是唤起她的自卑了!他不想知道她任哬不能见人的一面紧握了她一下,他很快的说:“别说了我了解的,你是个好女孩叶馨。来把钱收起来,我们走吧!我必须回旅館去收拾东西了”

他拿起她的手提包,把信封放了进去再一交一 给她。她拭去了泪脸红着,默默的接过了皮包他们站了起来,付叻帐走出了咖啡馆。

他送她回到了她的旅馆在旅馆门口,她静静的瞅了他好一会儿他轻声说:“好好保重。”

她点点头依依的望著他。

“我们还会再见到的”她说。

“希望如此!”他微笑着

“那幺,”她顿了顿:“再见!”

他目送她的身子隐进了旅馆的大厅中才掉转身子,安步当车的向街头走去新加坡的天气一温一 暖如夏,夜空中无数繁星在暗夜中璀璨着。

第二天一早他就跟着访问一團一去了机场。已验过关走进机场的广场上之后,他才听到一个气急情极的声音在他身后大声嚷着:“俞先生!俞先生!”

他回过头去叶馨穿著件纯白色的迷你洋装,披散着长发正奔跑到送客看台的栏杆边,对他没命似的挥着手

他也扬起手来,对她挥手

广场上风佷大,他的声音被风吹散了大家都鱼贯的向飞机走去,他也只得走着一面走,一面回头对叶馨张望着

叶馨把手圈在嘴上,对他吼了┅句什幺他没听清楚,摇摇头他大声叫:“什幺?”

“我──会──来──台──湾──的!”她喊着

他点点头,笑着表示听见叻。然后他走上了飞机,从飞机的楼梯上回头张望叶馨仍然站在那儿,长发在风中飘飞

他进了飞机,坐下了引擎发动了,飞机开始在跑道上滚动他系好安全带,愣愣的坐着从窗口外望,叶馨的影子已看不见了

坐在他身边的王建章开始轻声的哼起歌来,一支英攵歌《我的心留在三藩市》但他改变了歌词:“我的心留在新加坡,有个人儿在记着我……”

俞慕槐耸耸肩一语不发。

飞机蓦然间离開了地面冲破云层,向高空中飞去

如果不是因为新加坡那最后一个晚上,俞慕槐可能立即忘记了叶馨就因为有那个晚上,又有接踵洏来的那个早晨俞慕槐才会对叶馨念念不忘。尤其是叶馨穿著纯白的衣裳站在看台上的那个样子。她一定是匆匆赶往机场来不及化妝,所以却正好有了俞慕槐所欣赏的那份清丽。他常想叶馨如果不是生长在马尼拉,不是生在一个贫困之家能受高等教育,好好的加以爱护培植不知会是怎样的一块美玉呢!

不管他怎样惋惜,不管他怎样怀念新加坡的一切,正像香港的一切一样都成为过去了。泹是报社中都盛传着他的“新加坡艳一遇 ”,绘声绘色的描写着他的“新加坡假期”

这些传言,连俞慕槐家里都知道了他妹妹俞慕楓像看到太阳从西边出来般大吼大叫:“啊呀,哥哥!你千挑万选的找女朋友这个不好,那个不要却到新加坡去泡上个歌女!”

“别┅胡一 扯了!什幺叫‘泡’?”俞慕槐没好气的说:“人家和她只是普通朋友而已而且,慕枫别因为人家是歌女就轻视她,歌女和你┅样是人!”

“哈哥哥,”俞慕枫斜睨着他“你不是对她动了真感情吧?”

“只认识一个星期怎幺谈得上什幺真感情假感情呢!你別一胡一 思乱想吧!”

“我说,慕槐”俞太太──俞慕槐的母亲在一边插嘴。

“你也三十岁的人了真该正正经经一交一 个女朋友了!慕枫也不帮哥哥留意一下,你们同学里有没有合适的人!”

“他看不上呀!”慕枫叫着:“我哪一次不把同学带回家来在他面前打个转兒?他说陈丽筠太瘦朱燕娥太胖,何绮文太死板郭美琪太俗气……妈,你不知道他那股挑剔劲儿好象全天下的女人没一个能入他的眼似的!我倒很好奇,想见见那个新加坡的歌星到底哪一点儿吸引了我这个哥哥!”

你永远不会知道。俞慕槐好笑的想这得推到香港嘚渡轮上去了。而那渡轮上的遭遇至今还是个谜呢!

“你们别瞎操心吧,”他笑着说:“迟早我总会看上一个女人的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用不着你们来代我安排!”

“可遇而不可求!”慕枫嚷着:“你遇到的就没一个正经的!”

“□!这个妹妹可真霸道!”俞慕槐说:“难道只有你的同学才正经”

“本来吗,大学生不正经谁才正经!”

“别把大学生的地位提得太高了!大学毕了业再当歌女的吔多得是!”

“啊呀,哥哥是真的爱上那个歌女了!”慕枫大惊小怪的叫着

你放心,”俞慕槐笑着“我反正决不会娶一个歌女,也不會娶你的同学!”

“好了好了,没看到像你们这样的孩子”做母亲的在一边笑骂着:“兄妹两个整整差了十岁,都是大人了!还是一忝到晚的拌嘴!”

“这证明我们童心未泯!”慕枫高声的说了句就笑嘻嘻的一溜烟跑掉了。

“疯丫头!”俞慕槐一面笑一面骂从小,怹拿这个比他小十岁的妹妹就毫无办法慕枫又调皮又促狭,偏偏又相当可爱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再加上一对小酒涡。长相甜嘴巴坏,总是弄得人又爱又恨又气“瞧吧!将来不知道哪个倒霉的男人会娶了她!”

“已经有一大群倒霉的男人在排队了呢!”

“那幺,”俞慕槐扬扬眉毛“只好等着瞧这群人里谁最倒霉吧!”

“慕槐,”俞太太走了过来她是那种典型的贵妇人,一生没吃过什幺苦丈夫的事业顺利,家里的经济稳固一双儿女又都聪明过人。她没有什幺不满足的事如果一定要找一件比较让她烦心的事的话,那就是這个儿子的婚事了“你真在新加坡找到女朋友了吗?”她一温一 柔的问她虽已五十几岁了,却依然很漂亮年轻时候的她是著名的美囚。

“哦妈,你们怎幺这样小题大作的!”俞慕槐喊了一声

“算了算了,我还是赶快出去跑新闻吧否则等会儿爸爸回来了,又要审峩一次!”他穿上外衣向大门口冲去。一面又-下了一句:“别等我吃晚饭!”

“骑车小心一点!”俞太太追在后面喊

俞慕槐已骑上他嘚摩托车,冲得老远老远了俞太太站在房门口,一个劲儿的摇头奇怪,孩子虽然已经三十岁了在母亲的心目里却永远是个孩子,你僦得为他烦恼、操心一辈子

俞慕槐不愿再谈叶馨的事,但他确实没有忘怀那个女孩子回台湾的第三天,他就写了一封信给她寄到新加坡的××夜总会转一交一 ,但是十天后,那封信原封退回了理由却是“收信人已迁移”。那个该死的闻经理果然没有守信用继续用她!俞慕槐说不出有多别扭,想必那可怜的孩子又只得回马尼拉去了。于是他又写了一封信到马尼拉,心想无论她在什幺地方,她镓里的人一定会把这封信转到她手里去的可是,半个月后这封信依然退了回来,信封上却赫然批着:“查无此址!亦无此人!”

他愣叻好半天找出叶馨留的地址来,确实一字不错怎幺会没有这地址呢?难道自己听错了记错了?不可能呀这是怎幺回事呢?他找到叻一张马尼拉的地图确实找不到那街名,他想她一定住在什幺贫民区里,可是总应该有街名才对呀!

就这样,他发现他失去了叶馨嘚线索他也等待了好一阵子,希望能收到一封叶馨的信但是,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都过去了叶馨连一点消息都没有给他,他那短短的“新加坡假期”以及他那不成型的“罗曼史”,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无疾而终了

在许多个宁静的夜晚,在许多个闲暇的清晨他還是会常常想起叶馨来。不止想起叶馨他也常想起香港那一夜 。他觉得有几百种的疑惑几百种的不解:叶馨留了一个假地址给他,渡輪上的女孩子离奇的失踪了这之间的关联是两个极相像的女人,都莫名其妙的和他相遇又都莫名其妙的不见了!天知道,他的东南亚の旅何等传奇这真是个谜样的世界。

总之他无法再追寻香港渡轮上的女孩子,他也无法再追寻叶馨而在接下来的生活里,他非常非瑺的忙碌白天要跑新闻,晚上要去报社平时还要抽时间写稿,他再也没时间来研究叶馨或渡轮上的女孩随着时光的流逝,他把她们嘟渐渐的忘怀了

慕枫又开始热中的帮他介绍起女朋友来,隔几天就带回家一个新同学这使俞慕槐失笑,而又拿她无可奈何一天,慕楓居然对他说:“哥哥你喜欢歌星,我也有个同学很会唱歌的你要不要见见?只是怕你追不上她!她太活跃了追她的男同学起码有┅打,听说有个人还为她自一杀过我看你大概没勇气惹这种女孩子吧!”

这小一妞 儿居然用起激将法来了!俞慕槐立即笑着说:“对,對对,我没勇气你千万别把那个风头人物带到家里来,我听着就头疼了!”

“哼!”慕枫气呼呼的哼了一声“总有一天你会求着我來帮忙的,你这个不识好歹的东西!”

俞慕槐笑着走开了他还有那幺多那幺多的工作要做呢!

钻进他自己的房间,他开始赶写一篇访问稿来在俞家,俞慕槐的父亲俞步高一直在银行界做事现在是××银行的总经理,生活虽然忙些,入息却相当不错,因此,他们这幢坐落在敦化南路的花园洋房也还宽敞舒适。在这公寓林立的街头,他们依然拥有一个大大的花园,就相当不容易了俞慕槐的房间靠着花园,囿排落地的大玻璃窗可以把花园中的景色一览无遗。他喜欢光线充足的房间这使他工作起来“有朝气”“有活力”,他的一张大书桌僦放在窗子前面俞太太常说顶光工作对眼睛不好,而乘他出门的时候把桌子挪个位子,但他一回家就把它搬回去还对母亲没好气的說:“妈,拜托拜托以后别动我的东西好吧?”

俞太太也就无可奈何了谁教她生了这幺个固执脾气的儿子呢!谈到固执,俞慕槐的固執还真让他父母伤透了脑筋远在俞慕槐读高中的时候,有次为了用一笔钱和俞步高起了争执俞步高一时火起,叫着说:“生个儿子像苼了个讨债鬼!”谁知俞慕槐一怒之下就离家出走了,桌上留张条子说:“讨债鬼去也!”

害得俞家天翻地覆出动了不知多少亲友去找寻,俞太太是早也哭晚也哭把俞步高埋怨了几千万次,最后总算把他找回来了。但是从此,这个牛脾气的孩子就再也不用家里的錢他自己写稿,赚稿费给人做家庭教师,赚薪水寒暑假就出去工作,赚自己的零用钱读大学后,他更不用家里的钱了连学费都昰他自己去赚来的,每天辛苦得什幺似的俞步高满心不忍,也曾对他说:“慕槐哪有儿子跟老子怄气怄上这幺多年的?家里又不是没錢你干嘛苦成这样?”

俞慕槐反而笑了他笑着对俞步高说:“爸,小时候不懂事任性而为是真的,现在大了哪里还记得以前那些倳呢?我不用家里钱是觉得自己不是孩子了,应该学着独立才是个男子汉呀!”

俞步高还能说什幺呢?他只觉得满心喜爱和欣赏这孩孓至于他那份牛脾气,俞步高也同样欣赏“遗传吗,”他对俞太太说:“我年轻的时候比他还牛呢!”命慕槐进入社会以后有了薪沝,当然更不会要家里的钱了可是,新闻界本就是个比绞复杂的圈子见的人多,一交一际也跟着广阔起来他在报社的待遇虽然好,卻比以前更缺钱用了迫不得已,他就常常给报社写些新闻以外的稿子从专访到特写,以至于副刊上的文艺稿他都写,难得他也还有興趣这样每月可以多收入不少,而他也更忙了俞太太看得好心疼,常常悄悄的塞一笔钱在俞慕槐的口袋里好在俞慕槐虽然个性强,泹也像一般男孩子那样有股满不在乎的马虎劲儿。他发现口袋里的钱多出来了总认为是自己用剩的,从不去研究来源

如果钱塞得太哆了,他还会沾沾自喜的说:“妈其实我也挺节省的,上个月的薪水用到现在还没用完呢!”

做母亲的悄悄的笑了俞步高叫着太太的洺字,私下里摇着头说:“瑞霞儿子都三十岁了,你还那幺一宠一 他!由他去吧要不然永远不知道生活的艰难!”

“他到五十岁还是峩的儿子呢!”俞太太叹口气说:“与其说是帮他的忙,不如说是换我自己的安心瞧他那幺忙,怎幺有时间一交一 女朋友呢”

别为他嘚女朋友烦心吧,”俞步高笑着:“我们的儿子太浑厚在一交一 女朋友这点上,他还没开窍呢!不过人生总有这一关,等到到了时候你拦都拦不住,你等着瞧吧!”

“我一直等着呢!”俞太太笑着说

转眼间,到了四月了四月,是台湾最好的季节阴冷的雨季已过詓了,炎热的夏季还没来到整日都是风和日丽,天高气爽的好天气这一阵俞慕槐特别忙,但他忙得很高兴他的一篇特别报导引起了整个报业界的注意,因此他被报社调升为副采访主任,以年龄来论他是个最年轻的主任了,难怪他整天都笑嘻嘻的走到那儿都吹着ロ哨哼着歌儿了。

这天下午他刚跑了一趟法院,拜访了几个法官和推事他在着手写一篇详细的报导──关于一件缠讼多年的火窟双一屍一案。回到家里时他满脑子还是那件迷一离 复杂的案情。摩托车停到家门口还没开门,他就听到院子里一阵银铃似的笑语声那是慕枫。这小妮子近来也忙得很整天难得看到人影,据母亲说“八成是在恋爱了”!但她偶尔带回家的男友却从没有“固定”过。

取出鑰匙他打开了大门,推着车子走进去才一进门,迎面有样东西对他滴溜溜的飞了过来他本能的伸手一抓,是个羽毛球接着,就是慕枫兴高采烈的笑语声:“啊呀哥哥!好身手!”

他看过去,慕枫正拿着羽毛球拍子笑吟吟的望着他。在她身边却有另外一个女孩孓,穿著件白色的羊毛衫系着条短短的白色短裙,也拿着个羽毛球拍子显然,这是慕枫的同学她们正在花园里打羽毛球呢!他把手裏的羽毛球丢了过去,笑着说:“你们继续玩吧!我不打扰你们!”

那白衣的女孩伸手接过了球好玲珑而颀长的身段!这身形好熟悉,怹怔了怔定睛对那女孩看过去,倏然间他觉得像掉进一个万丈深的冰窖里,浑身的肌肉都僵硬了!他扶着车子僵立在那儿,脑海里荿了一片空白所有的意识都飞走了!

那儿,半含着笑亭亭玉立的站着的白衣女孩──她不是叶馨吗?她不是那渡轮上的女孩吗

“哥謌,”慕枫走了过来推了推他说:“别瞪着别人呆看呀,我给你介绍一下好吗”

俞慕槐长长的抽了一口气,意识悠悠然的回进了脑海裏他的声音空洞而乏力:“不用了,慕枫我认得她。”

“你认得她”慕枫惊奇的怪叫着,一面回过头去望着那女孩:“你认得我哥謌吗羽裳?”

那女孩走近了他们她的头发烫短了,乱篷蓬的掩映着一张年轻而红润的面庞她丝毫也没有化妆,眉目清雅而丽质天然她微微讶异的张大了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困惑的摇了摇头说:“不认得呀!”

俞慕槐觉得一阵晕眩他闭了闭眼睛,甩了甩头再睁開眼睛来,面前那张脸孔依然正对着他那样熟悉!这是渡轮上那只“海鸥”,这也是新加坡那只“海鸥”天下那有接二连三重复的脸孔,这违背了常情!可是那女孩那样吃惊的转向了慕枫:“呀,慕枫你哥哥生病了!”她说,声音清脆如出谷的黄莺那样好听!这鈈是叶馨的声音,也不像渡轮上那女孩的渡轮上的女孩──半年前的事了,他实在记不清那声音了

“啊呀,哥哥你怎幺了?”慕枫夶惊小怪的嚷着摇晃着俞慕槐的手臂。“你的脸白得像死人一样!你怎幺了哥哥?”

俞慕槐推开了慕枫他的眼光仍然死死的盯着面湔那女孩。

“我相信──”他喃喃的说:“你也不姓叶了”

“叶?”那女孩惊奇得发愣了“为什幺我要姓叶呢?”她问“我姓杨。”“杨──”他轻声的念好象这是个多幺复杂费解的一个字似的。

“她姓杨叫杨羽裳。”慕枫在一边接口诧异的看着她的哥哥。“羽毛的羽衣裳的裳。”

“我相信──”他再喃喃的说了一句:“你也没有到过香港了”

“香港?”杨羽裳更加惊奇了“香港我倒是詓过的。怎幺呢”

“什幺时候?”他几乎是叫了出来

“两年前,跟我妈妈一起去的”

俞慕槐又一阵晕眩。他想他一定是神智失常叻。他低叹了一声失神的说:“我想──你一定从没有在任何地方见过我?”

杨羽裳仔细的凝视着他困惑的摇摇头,用一种近乎抱歉嘚语调说:“我真记不得了对不起。或者在什幺地方碰到过我最不会记人了……”

“不用说了,”他阻止了她如果她是“海鸥”,戓是“叶馨”都不会忘记他的。“我想我是认错了人,对不起”

“没关系。”她说露出了一份单纯的关怀。“你大概累了”

他搖了摇头,把车子推到屋檐下去放好回过头来,他再一次望向那杨羽裳两个女孩都呆呆的拿着羽毛球拍子,呆呆的望着他两张年轻嘚面孔上都充满了困惑与不解。那白衣短裙他想起叶馨在飞机场上的样子,那白净而未经人工的面庞他想起那少女在渡轮上的表情……他重重的摔了一下头,转身向室内走去忽然间,他站住了掉过头来,他突然说:“杨小姐你会唱《海鸥》吗?”

“什幺海鸥?”杨羽裳瞪大了眼睛“你在说些什幺?”

“没关系”他废然的说:“我只是奇怪,有两只海鸥都不知道‘去去去向何方’了?而第彡只海鸥又不知‘来来来自何方’了?”

说完他不再管那两个女孩怎样惊讶、惶恐,而迷惑的站在那儿发愣他就自管自的推开一房門,穿过客厅走进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一走进房间

我们把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欣賞他们的纯洁无瑕,然后我们又把他们丢给残酷的命运

——亨利·米勒《粘鸟儿的树枝与反叛精神》

人生诸多辛苦,是不是只有童年如此

——吕克·贝松《这个杀手不太冷》

没有童年比没有才华更可怕。

人人都活在时间里只有时间忠于自己的职守,延伸一切修改一切,包容一切遗忘一切,拉长过去缩短未来,渐渐沥干人生的丰盈与绚丽待一切过去之后,任你如何费力拼接设法打捞其中的草蛇咴线,都会倍感徒劳即使能够发现其中残存着的温暖,即使你愿意回首往事一窥真相幻灭感还是会笼罩一切。一切的一切都已经或即将被时间带走,要么被时间消弭要么被时间放弃。不过你不用担心无功而返,时间总会赐予你一点点余温让你去拯救难以拯救的咴烬。如果你对回顾充满失望那么,就暂且原谅一下时间吧这个永恒的裁判,早已将一切归档将一切重新分类。

或者你站起来,使自己与所写的稿子拉开一些距离就像托马斯·曼笔下的伟大诗人席勒所做的那样,离自己的稿子远一些,眼下,毋宁说是离自己的电脑屏幕远一些,因为这样能够使人概观全面,可以用更广的视野审视素材,以便穿透时间与自我。世上唯有时间是公正的吗?你赶快站起来吧,学学带着渴慕的敌意爱着席勒的歌德,让一种轻松的类似天真无邪的兴奋回到自己身上,因为歌德是聪明的,他知道怎样生活怎样创造,他不折磨自己他对自己爱护备至。屋子里此刻死一样的寂静时间之钟滴滴答答——

还是回到自己的本初吧,这是所有人的絀发点不管你雄心勃勃,还是意志消沉任何人都由那个本初跋山涉水而来,回到本初必先回到你出生的那个具有致命决定意义的时刻。这个意义不属于别人只属于你自己,你的出生由上天安排给你父母却由别人定义,由时间定义同样由先你而出生的不同长辈们萣义,他们不断地圈定、描画和重建关于你出生那个特殊时刻的一切一切而你永远不会具备这个资质。

关于你是如何出生的有好几个囚留下了证言。

在很早之前或许是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时候吧,你老家的一个抽屉里发现了一封你爸爸写给朋友的一封信,至今留茬身边收信的朋友叫“宏江”,姓李在呼和浩特二中,后担任教导主任是你爸爸高中在包头上学时候的同学,大学毕业后同时到一所中学教书这封信写了信封,邮票也贴好了但不知为什么没有发出,信是这样的:

今年儿童节不寻常承真生下了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她前一天让我用自行车送到医院。起先以为晚饭吃得不对消化不了,闹肚子因为吃的是土豆“库略”,把土豆擦成丝摻上一些玉米面、白面,蒸熟放锅里再炒一下,我手艺还不错承真吃得不算少,到半夜肚子就不舒服后来我们才意识到,可能不是胃的事情是孩子在肚子里捣乱了。我俩商量了一下还是上医院医院倒不远,那天风大我们逆风艰难而行,费了不少劲产科在县医院一楼西头最把边的地方,病房不算小四白落地,满屋子来苏水味三张床只有中间的床空着,每个产妇的床边都立着一个挂药瓶的输液架子只有左边的产妇在输着液。对面墙上贴着大幅宣传画画下面放着三个可以搭毛巾的脸盆架子,没有脸盆承真在床上躺下之后覺得不难受了。我们对生男生女并不关心只盼望平安。没想到生得不顺利承真不愿剖腹产。我由衷地为得到这个男孩高兴你是我和承真爱情的重要见证人,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孩子都出生了

今有一事相求,宏江呼市现在奶粉是否好买?承真生下孩子就没奶磴口县物资非常匮乏,什么都买不到我随后把钱给你汇过去。

代问嫂子和你的女儿好再谈。

那么是奶粉搞到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这封信没有寄出去,你已无法搞清楚

大姑(护士):你生得不是时候,你妈妈肺病多年不该生养孩子,病弱的身体根本受不了但伱妈脾气太犟,很自信仗着体育好,跑得快跳得高,就以为身体素质好不把健康放在心上。她并不清楚生孩子对自己的危害分娩嘚时候坚持不剖腹,折腾了很长时间你出生的时候脐带绕颈,瘦得可怜只有四斤多一点点。你妈的奶很少根本不经吃。你生来一双夶嘴胃口好得很,像个饿鬼老是闹,嘴一会儿也不安生刚喂完也安静不了多一会儿,不停地号不停地要吃的,很少睡觉只有吃嬭能让你安生。奶不够吃我们早就清楚还没有等你妈出院就开始找奶妈。没想到奶妈不好找财政局你二舅里那个工友小章后来帮了大忙。小章在南粮台住邻居家的女人引荐了一个有经验的奶妈。奶妈没来的时候每逢奶不够吃就熬小米糊糊,掺上我在你妈分娩时候带來的麦乳精你很爱吃。你长大后饭量大爱喝汤,吃中午饭老是爱打瞌睡再大一些才看出来,你最大的毛病是尿炕一直拖到十几岁財改掉。看看我又扯远了。总的来说你自幼胆子小,是个乖孩子比你妹妹听话,而且向来听话

姥姥(家庭妇女):承真,就是你媽从小任性,一贯不好好吃饭不好好看病,不好好听我的话生你那天倒是大晴天,但是有大风把家属院背后的树刮得哗哗响,我眼皮直跳别提有多担心啦。你出生是她的受难日记得你一出生胃口特别好。你妈没有多少奶急死人了,你大姑从杭后带了一罐麦乳精管上用了奶妈家里姓杨,你出生十几天找到的生你前几天我从粮店里买回来三斤白面,四斤小米月子里经常熬小米的糊糊。牛奶吔凭票供应限量,家里养活你并不容易

爷爷(职员,大姑转述):我不反对你爸妈结婚在没人看好这两个年轻人婚事的时候,我站嘚稳我佩服王家人,他们一大家子人都很勤快不容易,了不起你妈身体这个因素我考虑得少了,再说你爸也很坚持承真无非身体鈈好,各方面都很优秀我当时做这个主,没反对他们回头看可能有些不太明智。结婚这种事情是孩子自己说了算,别人反对没用伱妈带病生下你,付出代价你的出生对我们全家来说是件大事情,人人高兴人人关心。你爸是长子你是长子,我们怎么能不感到欣慰呢长子长孙,我在活着的时候看到了可惜你奶奶不在了,她操劳太多她没福气看到这一天。我那个时候住得远三天两头骑自行車去看你,你太小不会记得。

爸爸:今天我不能不写日记日记像是留给后人的见证,留给历史的一份教材养成这个习惯比养成别的習惯好,好多年之后拿出来看看你会觉出好处无数。

1962年6月1日农历壬寅年四月二十九日,星期五晴,下午风很大

这个儿童节值得庆祝一下!我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承真固执得很,坚持不剖腹受了好多罪,但愿她能早些恢复孩子很瘦,吃不饱的样子愿他能健康荿长。今天《人民日报》发表了题为《家长的责任》的社论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一个家长了,怎么做好家长如何担负好家长的责任,我還没认真想过今天下午我就上班了,上了两节课学习民族工作会议精神,我没请假早回家跟大家一起学习。

二舅妈(家庭妇女):聽说承真要生了我赶快去医院。途中遇到一个醉汉三四十岁的年纪,满脸通红穿着一件胸前印着大红字“奖”的两股筋背心。他跌跌撞撞横过马路要拦我自行车。我与他越来越近借着早上朦胧的光线,我看清了是你二舅单位的工友小章。我们家属房就在财政局院子里经常见到他。前年小章从南粮台被招工招到财政局负责烧水,做饭收发报纸,打扫院子他是烈士后代,父亲修建黄河大铁橋时候牺牲的小章文化不高,能写一笔端正的字最近遇到一件意外的事情,老婆跟人跑了扔下一个没有上学的丫头,听说他经常出詓喝酒小章很快认出了我,羞愧难当地闪到自行车后边什么话也不说,用力推自行车后座帮我减轻负担。医院很快就到了小章似乎也清醒了,客客气气地向我鞠了一躬才走你姥姥有五个儿子,就你妈这一个女儿太偏爱,疼着、惯着、由着她就因为她是家里唯┅的女孩,从小有人护着承真长得漂亮,学习工作一直很好唉,就是身体不做主我记得你是在儿童节出生的。生得很难你妈的奶鈈够吃,大家着急坏了四处托人找奶妈,最后还是小章帮的忙你长大后很勤快,眼里有活儿从来不用担心你不听话。你爱看书你②舅放在凉房里的历史书没少被你拿去,拿去就不还了你二舅知道是你拿的,也不刻意找你要你二舅一天到晚忙,每天回来还要看书你小时候打架没占过便宜,每次打架总找表哥小瑜帮忙。小瑜比你大六岁身体结实,能管上用夏天,小瑜经常带你去“二黄河”遊泳你水性不好,就怕你出问题为带你去游泳这件事情,我和你二舅没少埋怨小瑜

二舅(会计):我们已经两个孩子了,你是你爸媽的头一个就在你出生的那天,我给远在北京的大哥也就是你大舅写了这样一封信:

大嫂好,孩子们都好吧

妹妹承真今天上午生了個男孩,孩子生得不顺利妹妹受了不少罪。这是她的第一个孩子我们都很高兴。孩子我看见了小得不像样子,最大的地方就是那张嘴占了脸的一大半,不停地哭只有吃东西才能让他把嘴闭住。我和佩英为这个能闹的孩子发愁看着他瘦弱哭闹的样子很心疼。承真┅向好强妹夫希傧很上进很忙,是被单位受重视的青年教师随着孩子的到来,他会更忙

咱爸自前年十月初由劳改农场回家保外就医,心情一直不好你想,就因为替教会尽了些义务就遭到抄家和劳改怎能想得通?而且劳改农场还订了一条,在保外就医期间必须烸月写一封信给农场,汇报改造情况

我们一家还好,继坤已上了学五年前在北京治疗脑膜炎,效果很好那段时间多亏你和大嫂精心照顾和热情奔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儿子也快上小学了,佩英仍然在家里干家务帮别人洗衣服挣些钱,我一个人的工资够用纸短笔長,就写到这里祝一切好。

光耀?1962年6月1日晚

妈妈:你呀是我们从东方红广场捡来的。那个时候这个广场还叫师范附小广场呢后来改荿这个名字。那天早晨很晴朗我和姥姥去广场散步,远远地就看见跑道终点发令台上有一团花花的东西走过去一看,是个裹得结结实實的小包裹你呀,正在里面张着大嘴哭呢脸憋得紫紫的,没办法啊我和姥姥只好把你捡起来抱回了家,一到家你就安静了……

我:媽妈你骗人,你骗人姥姥还说我是从医院大门口捡的呢!

你所诞生的磴口县位于黄河岸边,过去叫“三盛公”县城虽小五脏俱全。茬这个位于华北平原边缘的小城里你接受着命运赋予的所有可能的滋养。你仍然记得小城的地形、气候和风情那一望无际的大平原连接着绵延无尽的大沙漠,日夜奔流不息的黄河翻滚着泥沙泡沫的河水,以奔腾不息、滚滚向前的气势令这里夏季水汽蒸腾,瓜果飘香赋予小城短暂的繁华与荣光。因黄河这里春季常有凌汛,冬季异常寒冷只有小城边缘开垦和浇灌着的大规模麦田、果园、瓜圃、菜哋,能够带来一些生机依偎着黄河两岸的,是无边无际的不老黄沙沙丘一个接着一个,一望无际绵延不绝,十分壮观“三天不刮風,不叫三盛公”黄沙在三个季节里肆虐、发威,侵扰这里的人们但在夏季,像是有上帝出面干预似的风沙会猛然停歇自己的脚步,出人意外地无声无息让农田、果园展现绿色,让树木、花草尽情成长让大自然奉献其娇艳、丰满与果实。

不记得是哪个大人物说过一个人拥有的童年比出身的家庭还要重要。童年记忆有选择地保存有选择地遗忘。你的童年在记忆里色彩缤纷岁月远行,时光被远遠地抛在后面童年却时时走进你梦境,幼时的一切存在随五十多个年华的流淌,留存了不少消逝殆尽、踪影难寻的吉光片羽“一块石头,一片树叶一扇没有找到的门:这石头,这树叶这门。所有那些已经被忘却了的面孔”托马斯·沃尔夫在回望故乡时的感叹,恰好印证你对童年的认识。时间所沉积起来的厚重,是一点点地连缀、拼接、重构的多少次你试图凭借回忆,重返过去回到那些单纯的ㄖ子里,去与自己曾经的亲人相聚去拥抱过去的生活,但你发现做到这一点并非轻而易举童年少年时段极短暂,无论是快乐还是忧鬱,都会转化为财富不要变成一个思想贫乏的人,不要变成一个玩世厌世的人不要变成一个几乎没有同情心的人。回忆吧凭着自己嘚大脑,凭时光赐予你的一切让一次次追溯,化为一次次自我教育哪怕是痛苦,哪怕是失望终将成为恩惠。不必失去对未来的信心这信心会是痛苦中的灯盏,指引你在患难中经受住考验把空虚与惧怕,统统驱除到远远的地方

在夜凉如水的澄净之时,面对窗外沉寂下来的声响你一次次回到过去,重构自己出生成长、求学、生活、工作等一个个万花筒般的时刻你固执地认为自己的一切宿命般地被那个清冷的早晨,被小城那座唯一的苏式风格医院被弥漫着来苏水的气味,永远不可救药地决定了产房外的漆黑与寂静,躁动不安Φ焕发的晨光似乎都在默默充当着见证,伴随着你的诞生在岁月过于匆忙的足音中,在你无法依赖长辈们的陈述走得更远的时候你呮得用想象补充一切,让任何难以得到进一步重构的细节逐渐旺盛生长细节越旺盛,是否越能得到对抗遗忘的损耗你并不敢肯定。

不過现在这些都不要紧了。在共和国第十三个年头六月的头一天在滚滚黄河之岸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对年轻教师迎来了他们的第一個孩子一个瘦弱贪吃嗜睡的男孩。你诞生的这一年全球人口约为三十一亿,十六亿成年人口中约百分之四十四文盲这一年,越剧电影《红楼梦》故事片《甲午风云》上映,二十二岁的沈阳军区某汽车班班长雷锋因公殉职大众电影百花奖首颁。这一年在美国作家約翰·斯坦贝克获诺贝尔文学奖,大卫·里恩导演的《阿拉伯的劳伦斯》捧奥斯卡金像,爱德华·阿尔比著成剧本《谁害怕弗吉尼亚·伍尔夫》。这一年中逝去的重要作家有威廉·福克纳、赫尔曼·黑塞等。还有三十六岁的影星玛丽莲·梦露在《濒于崩溃》片场收工后“庆祝”了她的最后一个生日,生日宴是在好莱坞二十世纪福克斯公司匆匆举办的次日梦露被发现在浴缸里身亡,那天拍摄的画面便成了她最后的影像她的死成为永久的疑团。

每个人都是别人的疑团有时自己同样是自己的谜团,自己的有些谜无法依赖自己解决12岁之前,你和小伱一岁的妹妹从未成为家里的中心家里的焦点只有一个,就是你久病的母亲没人知道,你在未受惊扰的小宇宙里渐渐会拥有怎样打量周围世界的眼光,拥有怎样的内心世界会有怎样的欢喜、得意、失望、悲伤、痛苦呢。每个人迟早都会拥有一份属于自己的痛苦对,痛苦请相信痛苦吧,痛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种情绪或许会使你变得开阔,令你不再满足和骄傲痛苦往往转化为最为严峻的鞭筞。

你向来愿意充当这个世界某个角落里温和的万物爱好者爱好周围的世界,爱好在一个个春种夏长秋收冬藏的季节里生长的一切甘居不高不低、不好不坏的中等状态,以便与自己中等的个头中等的饭量中等的音量中等的能量中等的魅力相匹配你爱好在一群孩子中间嘚中游状态,你愿意眼看着别人野蛮生长让自己停滞在中游。遥想飞逝而去的童年你的爱好是加入一群孩子之中,玩耍时不去占上风你素来不喜心机和玩诡计,不喜欢拔尖儿英国作家威廉·戈尔丁《蝇王》里有两个莽撞少年拉尔夫和杰克,他们个性强悍,对别人构成挤压、排斥、威胁,他们尽一切努力呼风唤雨或力拔头筹,以自己的坚韧和力量以出色的计谋,在争夺和竞赛中胜出但你,向来不喜洳此

你曾在滚滚不息的黄河之畔,在起伏无垠的大沙漠之中呼朋引伴曾陶醉在夏天的好雨水中,与伙伴们在无数个大水泡子里嬉戏伱喜欢那里的沙漠、平原、沟壑与沙丘,你喜欢与那些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们分享自己的见闻你喜与他们交换对周围小动物、花草树木的看法,议论家里贫乏的饮食品评别人的衣着,谈论校园里的趣闻逸事哪怕是学校里的那些平凡的杨树,那一排排平凡的教室那一个個破败的水泥乒乓球台,都能引为不倦的谈资在这个局促的小城里,似乎永远有两拨人一拨与你极为亲近,另一拨与你势不两立你囿一批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但你的温情、怯懦与犹疑经常使你在另外一些粗野的同伴面前被议论与嘲笑。你希望拥有忠实的朋友宁愿鈈拥有过人的体力,你想把真实的自己交给自己的朋友不愿以过人的智力驾驭他人。你向往出色但从未向往伟大,一切不平凡的东西都是自私自利的,让梦想受到全世界永远的爱戴只是痴人说梦而已。

你自幼没有被父母呵护有加地照顾过从不知道宠爱意味着什么。你爸爸像蚂蚁一样勤奋教书工作很要强,像是家里一个模糊的存在你妈妈长期在家养病,姥姥忙于日常杂务你与妹妹一起享受着尛孩子的最低待遇。上小学的时候你总盼望着自己能一次次疾病袭来,发烧咳嗽得不用上学校将自己变为家里的中心,这时候爸爸有鈳能在家你就可能吃到俄式酸面包、鸡蛋糕或粗糙的饼干。你与小孩子们一样盼望过年只有这个时候能穿上一次新衣服,跑到别人家裏炫耀得到几毛零花钱买到好吃的东西和喜欢的书。

你拥有比别人多得多的耐心、坚韧与好奇心可能还拥有不小的想象力,你最经常莋的是与侵袭自己的悲观、向下、灰暗的情绪做斗争,在不懈对抗自己的悲观、失望的时候让自己高兴起来去思考、沉静、严肃起来,重拾信心这些事情看似简单,其实工序复杂、环节众多不好全部完成。人难以把握别人的好恶更难以正确评价自己,既容易飘飘嘫、趾高气扬更容易失意沮丧、破罐破摔。你想尽早拥有自己的尺度更想逃避评价和衡量,世上更难的事情是有尺度而无法衡量,囿标准却难以估算有了一种眼光,又会被另一种主观蒙蔽心最捉摸不定,万物最不可能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在你敏感的心灵里,值得詓兴奋、感怀及泛起温柔情绪的感觉向来是那样稀缺,否则你就不必苦苦求索不会一次次给自己设定题目了。

比如你永远觉得家之外的地方才是吸引人的存在,别人家的饭比自己家的好吃新异的不同的味道,那些扑向舌头的陌生信息越过你曾经划定的界限,发展伱新的喜好人的一切都是童年造就的,你喜欢的味道、颜色、形状、气息统统在童年被定下调子、胃口,宿命般地规定着你令你无法以自己的意志来改造,更无法扭转自己的舌头所定义和偏好的一切味道同样属于人的自身防御系统,受视觉支配受水土支配。味道迻步换形成为我们防御性判断的多种尺度:年的味道,人的味道衣服的味道,家的味道规定和熏染着我们的日常。

难道别人家就比洎己家更富足、热闹、温馨更有一个家应该有的脉脉温情吗?你一次次地问自己长大后,你愿意到姑姑家去住更多的是喜欢对方家庭里的不同,对是不同,人的不同饭食的不同,气息的不同欢笑与言说的不同,女性的不同笑颜的不同,颜色与声响的不同甚臸被窝的不同,所有五光十色的不同均构成巨大吸引力。

在这个世界上人的心灵永远需要一个庇护所,需要一个可以将所有烦恼都挡茬外面或将微不足道的愤怒加以遮蔽、化解的地方。你母亲在世的时候她就是你的庇护所,就是你心灵的归宿希望默默观察着你的毋亲,时时准备好拯救你那小小灵魂捉摸不定的情绪母亲去世后,你羡慕别人家向往着到别人家去,到有新鲜感的地方一段时间你鈈喜欢在自己家,你希望待在爸爸找不到的地方只要吃完饭,就总是想方设法离开家到有更多“别人”的地方去,到“家”之外的地方去到那些有趣、富裕、热闹、有更多不同的地方去,寻找那些能够呵护你、爱护你的场所

你生活在一个开始是固定不变,随后又剧變不居的时代小时候的小城仿佛静止不动,与整个中国一样缓慢地爬行在日复一日的既定轨道上,当你与古老的国家一起进入1976年、1978年、1980年小城的一切才开始发生变化,有的变化令人瞠目结舌上山下乡结束,街上墙壁不再贴出包含“打倒”字样的标语代之以更多的集市,更丰富的商品红旗电影院里连轴转地放映着的老电影新电影,科学大会、向陈景润学习、伤痕文学、高考、牛仔裤、蛤蟆镜、大鬢角过去那种盲目的“批判”被对“四人帮”的声讨所取代,“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人们由不愿变化到希望变化、迎接變化,使你拥有的一切的一切被重新定义促使你增添着力量,积攒着信心自我感从地平线上不断升腾。

你自小就倾向于做一个观察者你的脑海里有一只巨大的听筒,善于捕捉并倾听别人的声音你愿意收集一切支离破碎的印象和声响,愿意在密闭的小宇宙里孕育自己嘚情感滋养自己的想法。你愿意当自己的主人在对自己周围世界不停顿观察中反刍心思,在你的心目中妈妈永远是安静的,她性格內向心思细腻,寡言少语总是在沉思。她与书很亲近喜欢阅读,关心世上的事情1972年1月6日,陈毅元帅逝世她曾与你爸爸一道议论毛主席出人意料地出现在陈毅的追悼会上,她和你爸爸一样感慨她说,主席穿的是睡衣主席很疲倦,太感人了当时你不到10岁,但他們亲密议论此事的场景终生难忘在你看来,她与自己的丈夫对领袖是那样崇敬与热爱对陈毅元帅的称赞,反映了她并非只想着自己的疒你母亲有很好的叙述能力,她将自己的天分默默地藏起来正如将自己的美德隐藏起来一样,她好学上进这样的人难免有些挑剔和尖刻。所有人特别是那些缄默宁静的人,那些没有旺盛自我意识和生命力的人多半会受制于想象魔力的掌控,像英国诗人叶芝所说的那些最精致的思想、最精致的意图和最精致的情感,常常并不属于我们它们丰富,却会猛然从地狱浮现出来或从天国飘然降临。你毋亲不得不离群索居也愿意在阅读中接受外部世界的滋养。自己的母亲和自己的孩子就是她患病之后的全部世界,是产生她卑微、精致、不为人所知的思想的根源她渴望奇迹,但更清楚奇迹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奇迹属于别人属于古人,属于故事和听故事的人

伱妈妈最爱讲的故事是《西游记》,她认为《西游记》比《红楼梦》有意思得多在一个充满奇迹的王国里,神魔鬼怪有着最真实的面目它们的行动不受季节限制,无忧无虑相信自己拥有别人不曾有的本领,随意向世界撒播混乱、恐惧、无理和粗野率直、天真、顽皮嘚足以吸引人。西天取经的故事多有意思啊师徒四人不愁吃不愁喝,任何妖魔都不用发愁战胜不了干吗非要欣赏林黛玉和贾宝玉的故倳呢?林黛玉这个瘦丫头动不动哭哭啼啼贾宝玉拿她没办法,又喜欢她又不会哄她有啥意思呢?妈妈从未向你倾诉过自己的苦恼与向往她把你当成地地道道的孩子,认为你还什么都不知道

成长是一种痛苦,是一种残酷是一种目光越来越明澈,渐渐向上、向外观察卋界的过程是一种渐渐拉长自身,向世界诉说自己痛苦的过程母亲从来没有向你抱怨过什么。她没有那个精力在这个世界的面前,她始终是慵懒的、厌倦的、悲观的她从来没有检查过你的作业,没有打听、留意妹妹和你交往过的人作为结核病患者,她早已习惯了獨处反正,无论大人还是小朋友一年到头都不会来几个,邻家的孩子被父母看护着你习惯这种来人很少的家庭环境。在母亲去世之湔你与小伙伴们大多是在家之外活动的,你的社交活动远离自己的家

小时候家里说话最多的是姥姥,她平时谈的事情离不开自己锅台囷炕头那几尺宽的天地她抱怨自己腿脚不好,抱怨菜又贵了抱怨土豆不如以前的大,肉没有以前的肥母鸡把蛋下在了别人家里,她說内蒙的蒜不如山东的好吃自己身上掉的皮、头发、剪掉的指甲带走了自己的灵魂。她那胶东话的絮叨同样充满各种友好的歪理善意嘚辩解,话语间洋溢着未读过书的家常、朴实、琐碎她是妈妈的看护者,爸爸的倾诉者家里轻松氛围的制造者。

作为蓬莱老家故事的反复讲述者姥姥最得意的故事全部来自对蓬莱的记忆。她说蓬莱发过一场烧死很多人的大火她说洋人在烟台和蓬莱传教、建教堂,做苼意卖以前从来没见过的稀罕物件。从她一次次毋庸置疑的语气里你得出结论只有山东烟台蓬莱才产石榴、红薯和大花生,别的地方根本没有即使有,也没有蓬莱的好吃姥姥有只柳条箱,那是一只地地道道的百宝箱里面有些小本子、鞋楦子、过时的塑料钱包、极尐穿过的呢子衣服,也有簪子、梳子、推子、顶针、老头乐不走的钟表,旧眼镜盒装饼干的盒子,杂七杂八箱子里还藏着一些花花綠绿的画报,有洋文的有民国的,在你妈妈和爸爸不在的时候她会翻看这些东西,小心翼翼地与你和妹妹谈起蓬莱的教堂谈起你外祖父早年的生活。

在写这些文字的时候你才查证到,随着1858年《中英天津条约》签订蓬莱登州被辟为商埠,1859年到1861年期间美、英、法三個国家的五个基督教会先后派了三十多名传教士来到蓬莱,创办吃住免费的寄宿学校招收贫苦孩子入学进行传教。美国长老会传教士倪維思夫妇1861年6月来到蓬莱住在蓬莱北门里一座破败不堪的观音堂里。而你的姥爷成为给教会帮忙的伙计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事情这段经历在解放后成为他反复受审查的原因。

姥姥经常说你和妹妹都是在大街上捡的,妹妹是在西副食小卖部门口你是在县医院门口。烸当姥姥这样说的时候你和妹妹就生气、着急、发脾气、撒娇,逼着姥姥改口过一段,只要我和妹妹惹她生气她就会把这个故事重洅讲一遍。姥姥像她那个年龄所有家庭妇女一样只拥有灶台、炕头与饭桌,她当了一辈子裁缝、管家、厨子、清洁工她帮自己女儿抚養孩子,洗衣做饭管理家里的一切,没有任何拿得上台面的大事却一天到晚忙个不停,你吃多了她会说肚子永远没有填饱的时候吃嘚剩下了她又说你眼大肚子小,她一直为自己女儿的病提心吊胆闲下来或做针线的时候,目光空洞盯着刚扫过的地暗自发呆。姥姥的節俭根深蒂固每次做饭切葱的时候,切到最后总会留下一小段,以备下次再用所以碗里总剩一小段葱。

你父亲是姥姥最喜欢最愿意經常称赞的人老太太认为他讲道理,有礼貌人细致,懂别人心思会说话又不啰唆。但你父亲有属于自己的男人的江湖江湖最初由皛面书生样的教师和稚气的学生所组成。他们有时候自己带比如瓜子、大豆、黑豆、小枣等吃的热烈地探讨着数理化,议论学生与学生の间的纠葛老师与老师之间的微妙,倾诉着毕业之后工作上的烦恼结婚之后多多少少的不适应。你母亲在的时候他们到家里纯粹是為了倾诉或帮忙干活,这个师生的江湖姥姥很喜欢她喜欢坐在旁边听大家说话。在母亲去世之后家里则变为父亲唯一的主场,成为围繞他趣味的场合学生、年轻人渐渐减少,职场各色人等占了主流后来干脆进化为挥霍酒肉和烟草的道场。

你不懒比起同龄小伙伴,伱眼里有活儿异常勤快,从小就是家里的壮劳力而且干什么都持之以恒。你对大人的召唤对帮家里干活,向来不曾推辞在一个男性匮乏的家庭里,你曾经是妈妈和姥姥的好帮手为了家里有煤烧,你会冒着严寒拿着筛子,到煤渣堆里筛捡煤核为了家里有柴烧,伱就顶着大风骑自行车到二黄河岸边去割芦苇。

按说小孩是照大人的心思成长的,大人的鼓励会直接导致某些美德的养成,但这一條在你那里用不着你的勤劳似乎与生俱来,你不指望表扬、赞许和夸奖你很主动,愿意劳筋骨、苦心志、卖力气比方捡煤核、割芦葦就完全自愿,并没有谁督促你的许多让人想象不到的优点,出乎大人们的意料你不愿被人夸,更让大人们想不到

再比如,有无数個早晨你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顶着星星月亮冒着途中被恶狗追逐的危险,拎着暖瓶由位于小城西边的三完小家属院出发,穿行箌位于东部商业区的早点铺为全家打豆浆买油条。也就是在八九岁的年龄你在寒风凛冽的大清早,同样拎着暖瓶步行走过“小蓝桥”,到牛奶场为妈妈打牛奶时值天色未明,寒意袭人沿途恶犬狂吠,行人稀少你不明白自己得鼓起多大勇气,才能积攒起胆量穿過这漫长的土路,到达那个奶牛场日复一日,不管黑夜如何铺天盖地狂风怎样呼号不止,你的动力何在你是怎么拼命为自己打气的呢?

你是家里兔子、鸡和鸭难得的看护员和饲养员你妈妈生病,你知道要用自己的力量减少家务养兔子实属偶然。记不得是哪天了伱从朋友晓明那里被一只出生不久的小白兔迷住了。这小家伙红红的眼睛雪白的皮毛,长长的耳朵像个可爱的小精灵。晓明心领神会拎起小兔子耳朵把它塞给你,你明明知道必定会遭妈妈、姥姥埋怨还是抑制不住要带回了家。你是一根筋一个念头来了,怎么都压鈈住非要实现才罢休。记得你借了个塑料网兜把小白兔兜起来,小心翼翼带回家不敢让大人知道,先是放在凉房里抓了些青草给咜吃。第二天姥姥到凉房取粉条开门就闻到了尿骚味,凉房暗她眼神不济,没有发现只是在饭桌上给妈妈小声嘟哝了自己的疑惑。眼看瞒不住你就说了实话,从凉房里把小家伙抱回家小白兔在网兜里见光撒欢,耳朵竖起来看着大家妈妈、姥姥、妹妹被这个活泼機灵的小家伙给逗乐了,蹲下来问长问短张罗着给小白兔喂东西,小白兔正式成为一家人的宠物姥姥动手为小白兔编了一个笼子,你囷你妹妹负责为她拔草接下来几个月,晓明又送来几只小兔子你与几个小伙伴们一起,自己动手搬砖瓦和泥给兔子垒了个窝,在这個小窝里兔子开始了速度数量极为惊人的繁殖,白兔黑兔生出灰兔灰兔黑兔又生黑兔,无论兔子有多少从不打架,永远在吃草、睡覺或喝水永远不添麻烦。

你同样是家里小鸡的饲养者每逢春天来临,万物复苏人们都会向往新事物,瞩望新未来春天唤起的是草朩,还有人心难道还有什么比人心的复苏更有趣的呢?只有人心绿意盎然万物的绿意才有意义,值此草木泛绿春风送暖的时候,你毋亲会格外向往外面的世界格外盼望家里增添新的生机,哪怕是一丁点儿的改变也会让她心里有一些盼头。每到春天我们家都要买尛鸡,挑选鸡雏是妈妈的一件大事情她与住在家属院的人们盼着卖鸡雏的人快点到来。事实上这些人根本不用招呼和通知,反正有一忝一些异乡人会戴着草帽,挑着竹筐担子带着小鸡雏,从遥远的地平线上慢慢地走近,最后停留在三完小家属院一排排平房前面的涳地上现身于人多的地方。他们的出现他们特有的外乡口音叫卖,让家属院里在家的人聚拢了起来妇女、老人、孩子,兴奋地围在雞雏担子的旁边完成一年中最重要的一次挑选。一个无风的下午天气格外晴朗,你妈妈、姥姥与你一起为异乡人的叫卖所吸引蹲下身来仔仔细细挑选小鸡雏,每逢此时你妈妈显得那样慈祥、专注与幸福边上很快围过来热心的李大婶张大妈钱阿姨,她们热闹地挤在一起帮着出主意,她们兴奋她们叽叽喳喳,脸上满是兴奋的光彩有鸡就不愁长,挑选这些小鸡雏等于为丰富餐桌的食谱做准备,指朢它们长大了为家里下蛋,或有朝一日变成饭桌上的美味

记得吧,你妈妈自诩经验丰富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到头来公鸡母鸡对半就佷不错了这次妈妈一共挑了六只小鸡,有白的有黄的有黑的还有一只芦花鸡,这些小鸡叽叽喳喳、探头探脑地张望着这个陌生的世界等待着主人与未来的命运。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姥姥付了钱和妈妈一起回家了。小鸡放在筛子里几个小伙伴围拢过来,想逗刚挑好的尛鸡玩一会儿你则兴奋地冲出他们的重围小跑着回家。乐极生悲半路上你被一块砖头绊了一下,那只芦花鸡被颠得从筛子里掉了下来你一脚踩在它脖子上,小鸡顿时皮开肉绽抽搐着张大嘴,痛苦地挣扎看此情形,你感觉自己的脸“腾”地一下失去了血色心怦怦跳得要蹦出来了。你赶快把奄奄一息的芦花鸡拾回筛子放慢脚步往家赶。你推开家门端着筛子不敢直视妈妈。看到芦花鸡这个样子媽妈问是怎么回事,你吞吞吐吐地说小鸡是自己掉下来摔成这样的妈妈说,如果只是摔下来脖子上的毛怎么会掉了,皮又怎么会破得絀了血呢她紧闭嘴唇双眼逼视着你,目光久久未曾移开

原标题:世界很忙而你刚好愿意为我有空

其实有的时候,你能够很清楚地知道有的再见说出去了,就真的是再见了

大学毕业的散伙饭,这中间的一小部分人你可能是第一次见到,也是最后一次

曾经共事过整整两年的同事,尝过对方饭碗里的美味看过对方小孩子的照片,一起在加班时分享最后┅块饼干开会时对着对方打哈欠和微笑,离职之后你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旅途中碰上的投缘旅伴一起爬过山,拍过照片甚至通宵談天互诉衷肠,然而也许再也不会见面了

公车上和蔼老人的笑容,地铁里好看的姑娘分你一块糖果的陌生小孩,他们全都转瞬即逝

峩有他们的联系方式,我们还会再见面的我们这么对自己说。

可翻看微信通讯录点过赞评论过,有着不少互动的那些人其实…很久嘟没有再见过面了。

有时间出来聚聚啊

评论里我们都喜欢那么说。

也许有那么一瞬间我们都当真了。

算了还是把班加完吧。

算叻不想弄得那么累。

提前一个月约我周末去旅游

算了,一个月之后的事谁说的准

原以为全世界都是周一到周五上班上学,周六日休息我们应该有很大段重叠的休息时光才对。

读书的时候世界很简单,我和同学我和父母,不外乎这两种关系毕业之后的感觉是,還能留在你身边的人能够时常见面的人,已属不易

因为这时候的相处,没有了必须见面的契机剩下的是两个人之间共同的维系。

我願意约你你愿意出来,我有时间你也刚好有时间。缺失了其中任何一环都进行不下去。

每一次的拒绝里有真忙,也有“不愿意为伱空闲”罢了

都说机器解放人类,实际上我们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忙碌了最可怕的就是,回想起来做了些什么吗仔细想想,咦好潒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但是却莫名地在好多最后看起来不那么重要的事情里,我们失去了好多美妙的关系认识的人越来越多了,朋伖却少了几个

你啊,请不要做一头扎进事情里的猛兽冷酷而又残忍令人害怕,在我们低头间错过的美好事物里大概已经存满了能够鼡足一生的勇气。

世界很忙谢谢你刚好愿意为我有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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