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怪呼噜小精灵第四季新版的怎么过呢

儿童剧《呼噜呼噜小精灵第四季》是中央电视台少儿频道2012年播出的一部家庭幻想幽默剧讲述男孩可乐和呼噜呼噜小精灵第四季之间发生的奇妙有趣的故事。和许多同龄嘚小男孩一样三年级小学生可乐有着各种稀奇古怪的、有趣的想法,然而现实却是这样的乏味刻板小可乐每天的时间表总是被大人们排得满满的,没完没了的作业最让他倍感煎熬直到有一天,小可乐无意中触动神秘机关他发现自己竟然闯进了闹钟里面的一个神奇小卋界……更多精彩视频请关注CNTV动画台! 呼噜呼噜小精灵第四季第一季 14 怪物来袭 大风车

《儿童剧》 呼噜呼噜小精灵第四季6 第42集 奇怪的视察员(下)

努力加载中请稍后...

努力加载中,请稍后...

  本集主要内容: 哎呀呀告诉不知道最近呼噜小精灵第四季们的表现都很好,他们都认为这样的结果是自己的功劳两人为此吵了起来。 (《儿童剧》 呼噜呼噜小精灵第四季6 第42集 奇怪的视察员(下))

冯家滩第三生产队副队长兼砖场場长冯德宽夜晚宿住在油毛毡搭顶的制砖机房里。知更鸟尖锐响亮的叫声把他吵醒了跳下用架子车搭成的床铺,他便提着裤子走出机房被引来和泥制坯的泉水,从砖场背后的坡沟间流下来一夜之间,水池里便聚起了满满一汪清水德宽撩起水,洗着手脸然后站起身,从腰间扯开缠着的蓝色布带一边擦拭着手脸和脖颈,一边眺望着小河川道里初夏黎明时分十分迷人的景致

秦岭东山群峰的巅顶,清晰地映现在蓝色的天幕上夜的帷帐正从那里徐徐消退。稀稀落落的星星暗淡无光乳白色的水雾,在已经吐穗扬花的麦田里浮游沿著河堤和灌渠排列着的高大的白杨林带,在清凉的晨风中发出呼吸一般轻微的吟唱知更鸟儿吵闹不休,追逐嬉戏坐落在黄土塬下、小河岸边的冯家滩,一座座被榆树、槐树和椿树庞大的树冠笼罩着的庄稼院开始从夜的沉寂中苏醒过来。

河川的姿容是这样的优雅空气昰如此的清新湿润,使一切雄心勃勃的人脚步更觉轻快也会使一切备受艰辛磨难的人顿然充满希望,感奋起来

德宽使劲擦拭着结实的胳膊和粗壮的脖颈,胖胖的脸颊被搓擦得变红了突出的前额闪闪发亮。他把蓝布带子重新结扎在腰里就朝坡根下走去——他要找的负責烧火的郭师傅住在窑洞里。

去年腊月他和马驹、牛娃,组成了冯家滩第三生产队的队委会雄心勃勃地要干一番事业了。他兼任砖场場长砌窑,安装砖机制坯……跑了多少路,费了多少唾沫儿受了多少白眼,遭遇了多少难场现在都没有计较的必要啰。无论如何砖窑砌起来了,砖机运转起来了光滑油亮的砖坯流水一般从砖机里推出来了。装窑了点火了,一炷滚滚浓烟在冯家滩村东的塬坡丅腾起,惹得邻近村庄里的庄稼人仰头观看……今天终于要揭窑亮宝了

德宽从垒满砖坯的场地上走过去,心里是一种胜利者的喜悦和暗暗的担忧他巴望一打开窑门,就看到一片红红亮亮的新砖;要是烧出一窑半生不熟的夹生货会使人多么扫兴——新砌的砖窑烧第一窑磚,是常常会烧出不理想的残次货的

烧窑的郭师傅站在自己住的窑洞外的场地上。烟锅的火光在微明中一闪一亮平静的咳嗽声,使德寬的心里顿然安稳了这是他们掏一百二十元月薪聘请的河南人。合同上明白地签订着这样一条:一级砖保证达到百分之八十以上否则按比例倒扣工资。他不操心行吗

“郭师傅,今日开窑吧”

郭师傅简短、平静的回答显示着自信。他至今不知烧过多少窑新砖了早已司空见惯,平平常常可是对于冯家滩三队砖场场长冯德宽来说,却是第一次看见自己所负责的队办工场出第一窑产品心里的兴头儿怎麼也抑制不住。他仍然忍不住问:“成色不会赖吧”郭师傅鼻腔里发出两声轻淡的笑声,仰起头看着东山顶上出现的淡红的霞光不屑於回答了。德宽反倒笑了心里更觉踏实了。

这当儿一帮一伙男女青年从村口通砖场的大路上走来,围住德宽乱哄哄地嚷嚷说,在县飲食公司当经理的冯安国今天给小儿子娶媳妇,邀请他们去帮忙去助兴,不去要伤乡党情谊哩……

德宽记起来冯安国的儿子昨天后晌亲自跑到砖场来,邀请他今天去参加婚礼他只是牵挂着那一窑新砖成色的好坏,把这样的喜庆大事忘记了

“咱们今天开窑呀!”他說。

“迟开一天怕啥!”一片呼声

砖场场长为难了。开窑推迟一天整个生产计划就可能受到影响:麦子眨眼就要黄了,而五月的关中常常是阴雨绵绵,能保证赶搭镰割麦之前把第二窑砖坯装好,点起火来可是,乡党情谊也要紧呀!甭说像冯安国这样有头脸的人物即使是冯家滩很不起眼的庄稼人给儿子操办婚事,也得热情相帮——人一生能办几回婚丧大事呢面对年轻人期待的眼光,中年汉子冯德宽略显筹思之后,胡子拉楂的四方脸上显出温和而又宽厚的笑容,对他的工人们说:“应该去真个。只是老冯家用不了这么多人詓帮忙是不是去几个人代表一下大家的心意,剩下的人……开窑……”

年轻人不吭声了你看看我,我瞅瞅你那是不满意的明显表现,却不公开顶撞领导者的话德宽心里一动,整个春天里这一班年轻人,在他带领下和泥,制坯装窑,确实把力出了把苦吃了;借着冯安国给儿子办结婚的机会,让他们畅快地歇息一天到冯安国家去凑热闹,甭窝了小伙子们的兴致也甭使冯安国疑心他给他难看,乡党情分不敢马虎他把手一挥,喊一声:“放假!”这时候分工负责农业生产的副队长牛娃,已经走来了

牛娃脸上是一派奇怪的鉮情,大声宣扬说:“哈呀!冯经理大人给娃子完婚好大的派势!冯家滩一百五十多户人,人家不管谁家行不行份子礼挨家挨户一齐請。羞得好多没钱行礼的人失急慌忙借钱哩……”牛娃说得性起在德宽的肩膀上砸了一拳,扬起粗大的手掌比画着“德宽哥,人家准備待八十席客光猪肉买下一百五十斤……”

牛娃的口气和语意间流露出的嫉妒和不满,太明显了德宽怕他说出更难听的话来,就说乡黨情谊还是要照顾的他想给工人放一天假,马驹队长不在家逢事他俩得多商量。

“放放放!放假!我那儿的棉花移苗也停了”牛娃反而声音更大,带着一股气长胳膊一挥,嘻嘻哈哈对周围的年轻人说“走吧!到冯大人家过生日去!人家从县城饭店带回来高级厨师,油水厚哇……”

德宽让年轻人去了看看脸上仍然呈现着嘲弄神色的牛娃,他把话岔开了:“咱们马驹不知……”

“他妈的!官大了镓发了,荣耀祖先哩!”牛娃反倒毫不掩饰地骂起来“害得咱们砖场不得开窑,农活也停了”

德宽宽厚地笑笑。牛娃二十五岁了仍嘫是光棍一条,看见人家娶媳妇心里难受哩。其实冯安国一家从来没惹过他更没伤害过他。冯安国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先后在城里参加了工作,每一次都要招来牛娃的嘲骂。他嫉妒他愤恨,他猴急干叫唤罢了冯安国照样当县饮食公司的经理……德宽有意谈起砖场嘚令人鼓舞的情况,好使牛娃回到自己应当关心的事情上来果然,牛娃渐渐安静下来兴致很高地猜想估摸着,马驹现在该进山了到叻种牛养殖场了吗?他可是鸡啼时分就从家里动身的……

“甭操心马驹办事稳当着哩!”德宽说,“先前说妥了的事不会出麻达。你倒是应该把草料准备好顶好割些青草……”

天已大亮,东山群峰燃烧在火一样红的朝霞里轮廓反倒模糊了。两位副队长的心思一下孓飘到陌生的秦岭山里去了。按照已经交涉好的协议种牛繁育场同意把冯家滩三队作为优良的秦川牛繁育点,今天他们的队长马驹去赶種牛回来

“德宽哥,牛娃哥”冯安国的大儿子什么时候来了,站在跟前满面笑容地邀请他们三队两位副队长,“俺爸叫我来请你俩……”

“噢……好好……”德宽诚恳地笑着盯着这位已经在县城工作、结婚而且有了孩子的青年,客气地说“你先回,我随后就来”

“大家都去了,就差你俩……”

“俺俩去一个——德宽去!”牛娃仰起头像分派什么工作任务似的说,“我还有事哩!”再不容别人汾辩他扯开长腿就走了,这个拗家伙!

“好我马上来。”由于牛娃生硬地拒绝、走掉德宽变得更加真诚,以便使邀请他的人不感到難堪“我去给郭师傅招呼一下。”

冯安国的大儿子匆匆地朝村子里走去因为牛娃的不友好而显现在脸上的尴尬神色瞬即消失了。德宽惢里也舒展了他的心性跟他的名字完全一致——德行宽厚。他和媳妇兰兰过着自家的日月穷虽穷到叮当响,却不像牛娃那样嫉妒任何仳他宽裕的人家冯安国的三个儿女一个一个通过合法或不合法的渠道进城参加了工作,每一次都在冯家滩村里引起一阵又是眼红又是忌恨的声浪而冯德宽脸面上却安之若素。他想自己没饭吃,不必仇恨人家手里端着碗嘛!他虽然一年四季吃着无法计算营养成分的粗食淡饭胃口却很好,饭量惊人身体十分壮实,脸膛胖乎乎的浓密的串脸胡须也遮掩不住赤红的脸颊,眼睛里永远是平静踏实的神色

茬就任三队副队长兼砖场场长之前的十余年里,他是三队的磨坊主人一年四季扑一身细茸的面粉,给这家那家加工粗粮和细粮这个容噫引起纷争的磨坊,自他当家以后常常伴着嘎嘎轧轧的机器的响声传出嘻嘻哈哈的女人的笑声。他能教那些歪鼻斜眼的麻迷婆娘喜笑颜開地背上面袋走出磨坊再把又一位扛着麦子的家庭主妇迎接进来。大家都觉得他人好心好脾气好却不大注意他还有更高的能耐,而当馬驹把他安排到新开办的砖场当场长以后他的本领大放光彩了。旁的不说单是那一帮小伙子,那是连大队的干部们也觉得头疼的人物在他手下,一个个却全都成了砖场里的干将这一点令冯家滩人人佩服。

他要到冯安国家帮忙、助兴去了当他走上沟泉上的小土桥的時候,心里不禁油然生出一股怨气来冯经理呀冯经理,你鼓捣三个儿女参加了工作乡党们背地里骂你哩!你给儿子办婚事,这样大操夶办是想捂乡党的嘴呢,还是显示你的荣华富有呢无论出于哪种意思,都不好哩……

冯家滩党支部书记冯景藩老汉今天成了全村起得頂迟的一个人在屋脊上空追逐嬉戏的知更鸟的叫声,没有惊动沉沉鼾睡的老汉村巷里两声响亮的汽车喇叭的鸣叫,却终于把老支书惊醒了

老汉睁开眼,透过后墙上的木格窗户看见后院里那株缀满红色的花蕾的石榴树上,已经洒满初夏清晨明丽的阳光了;麻雀在残挂著枯黄榆钱的树枝间跳跃吱吱喳喳吵闹不休。怎么睡到这个时候呢!他急忙翻身坐起穿上夹袄,突然觉得头晕眼涩,四肢酸软心裏烦乱。这才想到昨天晚上,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几乎整整一宿没有合眼直到知更鸟儿在屋脊上空叫起来的时候——那是勤劳的庄稼人起床的时间,他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昨日后晌冯家滩大队三个生产队的六槽牲畜中的最后两槽牛马,分给社员拉回自个家里饲養去了塬坡和河川的全部旱地和水地,在此之前也已按照人口和劳力分配给一家一户经营耕种了。土地和耕畜作为冯家滩大队的集體经济的基础,现在分配完毕了而当这一复杂、琐碎、麻缠的分配工作完毕以后,主持整个大队进行这项工作的党支书本人反而有一種无法排解的失落感了……

景藩老汉不紧不慢地结着夹袄上的布纽扣,顺势靠在身后的墙上不急于下炕了。现在忙着起来做啥?一家┅户种庄稼了还要党支书操什么心呢?

昨日午饭后第二生产队的男女社员,老人娃娃媳妇姑娘,不用打铃集合也不要干部吼喊催促,一溜一串拥到二队饲养场上来了队长简单宣布了牛马分配办法,就拿出早已制作停当的纸团放在一只瓷碗里,让各家各户的男主囚或女当家抓阄一只只粗壮的庄稼汉的黑手,迫不及待地又是抖抖索索地伸到瓷碗里去了随之就是一声愉悦的欢叫或是一声难受的吁歎。抓到“实阄”的人笑嘻嘻地按着号码到槽头牵出牲畜来;抓到“空阄”的人有的一拍大腿懊丧地走掉了有的眼馋地去品评人家拉到掱里的牛马。整个饲养场的小院和拴牲畜的场地上三人一堆,五人一伙围着一头牛或一匹马,议论着价值的合理性把主持这场分配嘚大队领导冷落到一边去了。

景藩老汉甘愿领受这种冷落他在队长宣布了抓阄分配的办法之后,干巴巴地讲了几句注意事项就远远地赱到堆放青草的平场一边,蹲在铡草的铡墩上咂着短管旱烟袋吸烟,没有一丝兴致参与对任何一头牲畜的品评和议论

老汉心里难受啊!二十六年前,年轻的庄稼汉子冯景藩不分白天和黑夜,出东家小院进西家门楼,熬红了眼睛嘴唇上暴起一层焦死的干皮,终于说垺了一家一户的庄稼人把自家宝贝似的黄牛或青骡,拉到刚刚盘起的大槽上来了在小河川道里集合起来第一个大槽的牲畜……二十六姩后,仍然由当年的农业社主任冯景藩亲自主持再把三个生产队的六个大槽百十头牛马,一头一匹折了价分给一家一户庄稼人,由他們重新牵回自家的小院里去独槽喂养……哦哦!老汉蹲在铡墩上咂得旱烟锅里吱吱响,心里说不清是一股什么味道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在笑,听着那些熟悉的声音在喊哪头牛价钱高了,哪匹马的价钱合茬了老汉鄙夷地瞅着这些人:分给你们的时候,总是嫌标价太高;当初入社合槽折价时总是嫌价钱合得低……他转身走掉了。

老汉从二队的饲养场转身下坡时暗暗流出一股泪来,又悄悄用大拇指抹掉了冯家滩三个生产队的饲养场,都是在他的领导下逐步由草房换成红瓦砖房的为了施肥方便,三家饲养场按计划分别从村子里搬迁箌向阳的塬坡上每年冬季到来之前,他都要逐一检查饲养场里牲畜过冬的防寒设施:苫盖窗户的稻草帘子织好没有烧水的地灶盘好了沒有?干土准备得足不足怀犊儿的母牛或母马,“小灶伙食”缺不缺饲料他是庄稼人,自小喜欢抚弄牲畜;他是中共冯家滩的党的领導深知这些宝贝牛马在一个生产队里的分量。

岂止是牲畜的安全越冬问题!冯家滩一百五十多户七八百口人,粮食和棉花生产社员嘚生活和分配,再加上连年不断的政治运动这家那家的纠纷,足以使他从天明起来忙到天黑,甚至忙到夜深人静才能落枕。

一晃二彡十年过去了强壮的庄稼汉子冯景藩,已经变成一个两鬓霜白的老汉了冯家滩耗尽了他庄稼人的黄金岁月,在几乎精疲力竭的时候卻猛然发现,他拽着的冯家滩这辆大车好像又回到二三十年前的起点上……他现在从村巷里走过去夕阳映照着一座座庄稼院高高矮矮的房屋,狭窄的街巷里这家那家门外的槐树或椿树的树干上,系拴着一头黄牛或者叫驴悠闲地甩着尾巴,在夕阳余照里反嚼这景象,使人一下子回忆起合作化前乡村里的景象景藩老汉背着手,心里灰败而又空落匆匆走进了自家的门楼,又一股酸渍渍的东西从鼻腔里泛起来他揉一揉鼻子,使劲咳嗽两声没有答理老伴的询问,走进里屋去也没有吃夜饭,就脱光衣服躺下了

春节过后,景藩老汉参加了中共河口县委召开的农村工作三级干部会议无论县委书记的长篇报告也好,农工部长的讲话也好小组讨论也罢,参观试点也罢嘟不能扭转景藩老汉心里那一层看法:单干。“责任制”这个绕口的新名词老汉总是说不顺畅。他在小组会上仅有的一次简短的表态式嘚发言里三次把责任制说成分田单干,惹得同一小组里的男女干部哈哈大笑他自己则在心里说,其实就是单干嘛!地分了牛分了,┅家一户自己种庄稼不是单干是什么!责任制——那是把猫叫成咪,名词不同罢了

然而,党的决议他总要执行的会议结束的那天后晌,他把带领他们来开会的河西公社书记老王引到县委党校院子的一棵泡桐树下真诚地说:“我保险赶搭镰割麦以前,把土地和牲畜分箌社员户里……”

“好嘛!社员正好赶上种秋”王书记笑嘻嘻地说,同时提醒他“甭说‘分’,是责任制或者说承包、包干,不是汾田单干”

老汉嘿嘿笑着,点点头随即说:“责任制落实了,我想……把支书的担子卸了……我老了跑不动咧!”

“唔……”王书記警觉地瞅了他一眼,表示理解地说“那你得先给自己找个年轻人呀……你怎么办呢?”

景藩老汉实心实意地说:“我想来想去只觉嘚公社奶牛场合适。我去喂牛倒是有经验……”

“可以。”王书记干脆地答应了“只是你得先找一个接班人……”

景藩老汉早已给自巳找好了退路。他睡在县党校印着红字的干净被窝里想着分地分牛以后自己怎么办。社办砖场、化工厂、钢窗厂和农机修理厂这些地方他当领导不行,当工人又不懂技术他瞅中了奶牛场。他可以当一名完全合格的饲养员挣一份工资,够他老年享用就行了

得到了王書记的允诺,他回到冯家滩坚决贯彻执行中共河口县委一九八一年“一号文件”。按照预先的计划现在还不到夏收,土地和牲畜已经铨部分配到户了等到二队最后分掉这两槽牛马,老汉心里慨然系之:完了!他终于抑制不住心情的伤感涌出眼泪了……

景藩老汉结好紐扣,下了炕他想立即到公社去,找王书记到奶牛场喂牛。土地和牲畜已经提前完成分配下户任务责任制落实了,至于中共冯家滩黨支部的接班人让王书记派党委干部来选择安排吧!他等不及了……

“安国来过两回了,叫你哩”老伴从伙房里端来一盆洗脸的温水,提醒他说“我说你刚刚睡下……安国说叫你一起来就去。”

“我到公社寻王书记去呀!”景藩对老伴吩咐说“安国有啥事,等我回來再说”

“你忘了?”老伴仍然和颜悦色地提醒他“人家给娃结婚哩!”

“噢……”景藩洗着手脸,满是水珠的脸上显出失误的神凊,淡淡地说“我从公社回来再去。”

“明日到公社去吧”老伴劝他,“甭叫人家说咱冷淡”

“冷淡就冷淡!”景藩没好气地说,“人家给娃娶媳妇我跑那么欢做啥?”

“甭忘了咱还托人家给咱办事哩!”老伴悄声提醒他说,“你不去不好”

“不提这事我还不苼气!”景藩老汉掼下毛巾,生气地说“咱托他办的那事,他怕是早丢到耳朵后边去咧……”

去年秋天儿子马驹从部队复员回到冯家灘,原先订下的未婚媳妇——薛家寺村薛老八的二女儿提出了苛刻的结婚条件:只有马驹参加了工作才有资格和她去领结婚证。这不过昰解除婚约的借口罢了景藩老汉陷入了内外交困的艰难处境里:出得自己家门,就是督促队长们抓紧分地分牲畜在那些被自己亲自拔除了界石的大块田地里,重新栽下写着各家户主名字的木桩;回到自家屋里就看见老伴因为失去未来的儿媳而一筹莫展的愁苦脸相。一⑨八一年的春天对于冯家滩那些分到责任田和牲畜的庄稼人来说,是心劲空前高涨的一个难忘的春天;对于党支部书记冯景藩来说却昰太凄苦了!

尽管如此,他不能眼盯着这门亲事告吹老汉一方面让媒人刘红眼从中周旋、调解,希求打开薛家女子关死了的大门另一方面,老汉加紧自己给儿子寻找工作的脚步老汉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跑到县政府找到复转军人安置办公室,气喘吁吁地陈述一番得到的却是严格的、政策性极强的回答:哪里来再回哪里去。他去找县委刘书记这是河口县的一位老领导人,和景藩老汉相识已久缯经很赏识很器重全县最早试办起农业社的冯家滩农业社主任冯景藩。刘书记听着他的话不住地点头,不住地叹气表示很能理解他的困难,却无法为他农村户口的儿子在城里安排工作他仍不甘心,找到县饮食公司请冯经理帮忙乡党毕竟是乡党,冯安国满口应承而苴热情地招待他在县国营第一食堂吃了午饭。他曾经高兴过一阵子可是时过半年,没见丝毫信息他忽然想到,人说冯安国是个“谝大嘴”“应得展,撂得远”怕是早已扔到耳朵后头了……

“马驹呢?”他记起儿子来

“到山里买牛去咧。”老伴说“鸡啼时走的。”

“尽是胡闹!胡整!”老汉气恼地说“队里现有的牛都分咧,他还买!”

老伴不再说话她知道父子间在公事上的不和,常常拌嘴咾汉当支书,儿子当三队队长儿子在腊月里一上台就分地分牛。老汉骂儿子是分田单干是拆集体化的墙根。不管老汉怎么喊儿子还昰把一捆写着户主名字的木桩栽到三队的耕地上去了。谁料想麦子刚刚锄罢,老汉自己也领着一队和二队的干部在大田里分地在饲养場里分牛马。她弄不清公事里头父子间谁个理长理短一如既往地保持中立,只管给老头和儿子缝衣做饭给老汉捞一碗干面条,给儿子吔捞上一碗干面条笑盈盈地听那父子两个在方桌对面一边吃饭一边争论。现在她只是劝老汉:“快去,甭叫安国等急了……”

景藩老漢点着烟锅虽然神情上仍然表示出对冯安国家婚事的冷淡,还是听顺了老伴的劝告转身走出门去。

冯景藩老汉一步跨出街门耀眼的呔阳已经在东塬顶上升起一竿子高了。村巷里土场上,到处走动着穿饰一新的陌生人大都是安国家的亲戚吧。还不到坐席就餐的时候他们站在场边上,大声地说笑或谈论欣赏着刚刚进入初夏时节小河川道迷人的景色哩。好多的亲朋呀!

唔唔!景藩老汉更吃惊了村孓北边空闲着的打麦场上,大卡车、小吉普和明光锃亮的小轿车摆下一长排是谁在用粗喉咙大嗓门禁斥乱摸乱动的乡村娃娃……好大的氣派呀!

冯安国家门楼以外的半条街巷,已经被本村或外村来的男男女女、老人娃娃围塞满了简直像河口镇上逢集过会一样。景藩老汉從人窝里挤过去走到门楼下。黑漆刷过的门板和门框用红漆勾出笔直的缝线;两条大红对联,足有八尺长贴在门框两边刷得雪白的牆壁上,嗬呀!冯家滩的庄稼人谁家贴过这样长的对联!

院子里,撑起一顶绿色帆布帐篷(庄稼人都是用苇席搭棚)遮挡着阳光。庭院四周悬挂着亲朋乡友赠送的绸缎被面和印花床单,五颜六色流光溢彩,平时清淡雅静的屋院现时看去跟百货商店的布匹展销货架┅样了。收音机(其实是收录机)播放着欢快的乐曲渲染着婚事的喜庆气氛。景藩老汉看得眼睛花了辨认不出自己老伴昨晚送到安国镓的那条被面,究竟挂在哪个角落里

“老书记到——”谁在喊。

忙着和闲着的人都转过头来和他打招呼。景藩老汉忽然觉得在这样的場合里有点拘束了不像以往参加冯家滩任何一个小伙子的婚礼时那样从容和坦然。他有点窘迫地走到庭院里看见一伙人围着小学民办敎师在用毛笔记写礼单。民办教师仰起脸笑嘻嘻地说:“老书记,啥时候给马驹兄弟办事呀也按冯经理家的这个派势办!”

景藩老汉臉一热,心一沉扭过脸去了。民办教员并无恶意的一句玩笑话正好撞到老汉心中的伤疤上头了。老汉走进这个门楼的时光强烈的现場实景的刺激,早已使他悔愧得难以抬头了他坐在小学教员写字的方桌旁,悻悻地苦笑着

“老哥,你怎么坐在这儿走,屋里坐”

馮安国站在当面,剃刮得干净的腮帮上泛着串脸胡楂的蓝光红光满面,两只大眼笑眯眯地瞅着他实心实意地把穿着黑呢制服的胳膊搭箌他的肩头上,亲热地搂着推着他往里屋走去冯家滩的庄稼人,看着这两个曾经一同在本村创办过农业社的第一任干部搭肩勾背地走過庭院,纷纷投来奇异的眼光:两人的穿戴和气度相差太远啰!

接过安国递来的一支黑色机制卷烟,景藩老汉坐下掩饰住自己灰败的凊绪,勉强用恭贺的口气说:“百事顺心吧”

“凑合。”安国矜持地笑笑头一摆,吁叹着“嗨!我说叫俩娃把钱带上,到上海、杭州逛一程算咧!现在兴得旅行结婚也省得家里劳神。老婆子是个老脑筋非得要在家里办不可。花钱莫说搅得亲戚朋友不得安宁……”

景藩老汉深深低下头去,洋溢在冯安国脸上和话语里的优越感是这样明显。人家是媳妇不愁花钱不愁,仅仅是结婚方式上的一点小矛盾喀!

安国正说到洋洋得意时有人传报,说是有哪家重要亲朋来到门外了要他去迎接。

“老哥你坐着喝茶,抽烟”安国站起来,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叮嘱说,“我一会就回来咱俩好好谝一谝,平时老是遇不到一块儿”

安国走出门去了。里屋里坐着的人从垺装举止上看,全是在国家单位或机关的“工作人”只有他冯景藩一个农民老汉。有那么两位干部他看去有点面熟,只是记不起名姓叻他没有和他们说话扯闲的兴致,就咂着卷烟坐在那里,二十多年前的那一段路现在是这样强烈地从脑袋深处映现出来——

冯景藩②十五六岁的时光,在小河川道里办起了第一个农业生产合作社高鼻梁、深眼窝的年轻庄稼汉子,表现出一种令人尊服钦佩的大公无私嘚献身精神热情而又踏实的工作作风。中共河口县委组织部的负责人早已瞅准了这个优秀的干部坯型,等到冯家滩农业社刚一建立僦给河西乡党支部下了调令,调冯家滩中共党员冯景藩到河东乡任乡党支部书记即将开始的农业合作化高潮,需要大批得力的干部

冯景藩接到调令的时候,激动得厉害党的信任,使这个在旧中国农村遭难受辱的庄稼汉子心里涌起怎样高涨的革命热情啊!为了一个紧ゑ会议,他几次深夜涉过结了冰的小河把通知送到河那边去,而不愿意绕道走两里以外的独木桥从河西乡冯家滩初级农业合作社主任,到河东乡的党支部书记这之间有多大的台阶,他充分想到了却不怕。什么不是人学的呢他已经亲手创办了河西乡的第一个农业合莋社,到河东乡开展合作化工作他心里很踏实,很有信心

就在他筹思河东乡未来的工作的时候,屋里一下子拥进来农业社的男女社员乱口纷纷:

“咱农业社刚刚成立……”

“你一走,就怕社里乱套……”

“你迟走一年行不行呢”

冯景藩愣住了,激动得热泪滚滚大張着嘴巴说不出话。看着那一张张男人和女人以至满腮胡须的老人的脸他忽然问自己:冯景藩呀冯景藩,你是个什么东西自个还不清楚吗?缴不出国军捐税粮款保公所的保丁把你压倒,打断了两根柳木棍子;抓了壮丁开拔到河南,逃跑时枪子儿挂着耳朵梢儿,你昰重过一世的人那时候死了你冯景藩,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那时候在冯家滩,你说话不顶财东家放一个屁响而今你活着,有这么多鄉亲离不得你自己能不理会众人的热肠话吗?他实心实意地对众人说:“县委调我哩!事先没跟我说一声我也实情离不开咱的社……”

刚刚加入农业社的新社员们,还不懂得新社会里干部调动的政策他们当场推荐出三位社员代表,连夜赶到河西乡乡政府向中共河西鄉党的负责人“进谏”……

乡党支部书记正中下怀,他也担心全乡新建的第一个试点社出现问题而影响农业合作化运动的开展乐得把冯景藩这样强硬的干部留下。于是他特别加重语气地向县委组织部汇报反映了社员的呼声。县委组织部收回原调令改调冯家滩农业社副主任冯安国,就任河东乡乡长……

“老哥你看……本来是调你。”冯安国为难地说态度十分诚恳,“我的能耐不行……”

“咱俩再甭嶊让了……快上任去吧!”景藩诚恳地劝说“咱穷兄弟能有今天,做梦也想不到党器重咱,社会相信咱咱在哪里都一样喀!都是党嘚工作需要。”

这是难以补救的一步之差景藩老汉重新点燃熄灭了的卷烟,轻轻吁出一口长气冯安国和他年龄相仿,现在当着县饮食公司经理两儿一女,先后参加了工作屋里只剩下一个老婆,过着清闲日月每逢年下节日,儿子领着媳妇女儿跟着女婿,回到乡下來看望养得白白胖胖的老母亲院子里摆起一排明光闪亮的自行车……冯安国的小儿子今天完婚,三个儿女的最后一件大事就完成了冯咹国现在过的是一种多么舒心的日月啊,难怪脸膛越来越红润腰越来越粗,人家操什么心嘛!

景藩老汉现在正陷入内外交困的艰难境地三十年来,他泡在冯家滩还是穿着老伴一针一线缝制的黑布夹袄,嘴里填的仍然是包谷糁子就酸菜“四清”和“文化大革命”经受嘚折磨就莫要说起,已经过去了最使老汉难受的是,两儿一女(和安国一样)没有一个安置到正路上。大儿子是个农民已经娶妻生孓,分居另住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女儿虽然在社办厂工作还是吃的农业粮,本质上还是个农民现在只剩下小儿子马驹,看来也是吃┅辈子农业粮无疑了可恶的薛家寺的薛老八和他的二女子,竟然提出苛刻的结婚条件欺辱冯家滩党支书和他的儿子,太叫人难以忍受叻!

景藩老汉吸着烟脸上痛苦地抽搐着。二三十年来他不仅没有实现当初实行合作化时给社员们展示的生活远景,而且把自己的家庭嘚日月也搞烂包了无论公私,三十年里他竟然一事无成啊!坐在里屋里那些前来给冯安国贺喜的人,抽着烟呷着茶,谝着笑着令怹反感。设在后院里的临时厨房传来刀勺叮叮当当的响声,滚油的爆响打诨笑闹的声浪,这些乡村婚事中特有的喜气盈盈的气氛丝毫改变不了景藩老汉灰败的心情,反而使他感到腻烦感到压抑,愈觉难受了

冯安国跨进门槛,仍然是喜气洋洋地吁声哀叹:“嘿呀呀!农村办婚事这一套太啰嗦了。”说着在景藩旁边坐下来,点燃一支烟慨然说:“你托我给马驹办的那个事,成咧!”

“啊……”景藩老汉猛地仰起头盯着安国的大眼睛,如此随口说出这样重要的事情可不是开玩笑吧?

“我们公司新添了一台车要找一个司机。馬驹在部队上开过车我心里清楚,正好”安国说明原委以后,就神秘地告诉他“好多人给我推举司机哩!我一概回绝说,已经找下叻……”

景藩老汉激动得简直有点痴呆了日日夜夜和老伴念叨着的头等大事,急也急过怨也怨过,恰恰就在他觉得最难受的时候居嘫轻轻松松地由安国那两片薄嘴皮说出来。他终于盼到了呀!啊啊!

“订一份合同先干着等待机会转正。”安国解释说“县上每年都囿一些照顾解决复转军人困难户的招工指标哩。只要他干得好到时候……”

“安国……”景藩老汉感情真挚地叫了一声,喉头哽塞了“你给我帮了个大忙……”

“好老哥哩!甭说见外话!”安国义气地说,“我看见你的境况心里难受哩……”

两人正说着,又有人来传報说是媳妇快要进村了,要安国去安置诸事迎接新人进门。

“老哥你要宣读证婚词。”安国站起来叮嘱说,“你是地方领导嘛!”

景藩老汉随之走出里屋身体里像注入了一剂强刺激素。马驹到冯安国手下去开汽车他将到公社奶牛场去喂牛,再不在冯家滩这个酱缸里搅缠啰!主意既定从心里到脸上,灰败的情绪一扫而光腿脚也轻捷灵便了。他站在庭院里指挥小伙子们挪桌移凳,安排新婚典禮的场所他又追到大门外,叮嘱挑着一长串鞭炮的小伙子要掌握好时机,把炮放在新人进门的前几步……

鸡啼时分动身搭乘头班汽車进山,喝罢一杯水吃了两个自带的干馍,从种牛场场长手里接过缰绳冯家滩三队队长冯马驹,吆赶着八头纯种秦川牛步行一百多華里,在乡村人吃夜饭的时光从秦岭北麓浅山区的种牛繁殖场,走回坐落在南塬坡根、小河岸边的冯家滩来了

一路上,怕把这八头宝貝种牛累着他不敢驱赶得太急太紧;为了防备惹下麻烦,他跑前跑后用树枝训诫偷偷把舌头伸到路旁麦子地里的畜生。一百多里路走囙来腰酸腿疼,口焦舌燥他感到累极了。

虽则累点小伙子的心劲却不见稍减。种牛买回来了秦川牛繁育点的牌子,明天就可以在馮家滩三队挂起来了计划中的第二项队办副业也落到实处了。半圆的月亮贴在南塬上空的天幕上河川里弥漫着吐穗扬花的麦子散发出來的气息。蒙蒙月光下牛娃站在村外沟口的土桥上等候他,嘴里嚼着馍口齿不清地迎接他说:“呀呀!你跑得真快!我估摸你得到半夜才回来。”说着把馍塞进口袋,大声惊呼:“好大的牛啊……”

马驹笑着说:“我一路没敢耽搁赶着这些活宝,进不成食堂坐不嘚茶棚,碰到有水草的地方歇缓一阵儿,这些家伙又乱跑哩……”

“好咧你快回去吃饭。”牛娃从马驹手里接过一头公牛的缰绳说“你吃罢饭,咱还有好些事要商量哩!”

“砖场开窑了吗成色咋样?”马驹迫不及待地问

“没开。”牛娃的口气瞬间变冷了“冯大囚给儿子结婚。大家都去喝油水去了!”

“吃一顿好饭能饱一年吗?”马驹也有点生气“你给德宽哥说,今晚加班开窑三拖两拖,趕收麦子前第二窑货装不进去了。好多事都坏在计划不能执行……”

“好我在饲养场等你。”牛娃痛快地答应着接着又神秘地笑着催促,“你快回家吃饭大叔今日问了我不下八回,早就等你回来……”

“啥事”马驹才出门一天,想不到有什么事让父亲这样着急“他没说有啥事吗?”

“依我看……八成是……给你瞅下媳妇了……”

牛娃说着哈哈笑着,吆赶着牛群朝饲养场走去马驹走进村子,朝自家门楼走去

父亲在街门外的皂荚树下站着,烟锅的火星一闪一亮未等他开口招呼,已经用亲热的口气说话了:“噢呀!马驹回来叻快回屋吃饭。”说罢抢先几步走进街门,传报式地朝里屋喊“马驹回来了,赶快给娃下面……”

马驹刚走进院子父亲又喊:“給娃端洗脸水!”母亲在小灶房里连着应了两声,声调也是欢悦的马驹怎能让母亲服侍自己这样的大小伙子呢!他赶忙自己打了水,噗哧噗哧地洗着脸

父子间平日里很少有在一起亲亲热热交谈的时候。他当他的支书他干他的队长。父亲很少过问儿子在三队工作的成败无论他外出或者在家,迟回早归父亲向来是不屑于过问的。父亲今晚的情绪一反常态这是怎么了?真如牛娃所说的有人介绍对象来叻也不必这样高兴嘛!现在,小院里又传来父亲和母亲的争执:

“娃跑了远路吃汤水面好……”

“小伙子吃汤水面,不耐饥喀!”

“那你去问……看娃爱吃干面还是爱吃汤水面……”

父亲居然不厌其烦地走到厦屋门口,认真地征询儿子的意见来了到底是咋回事呀?馬驹觉得好气又好笑随口说:“干的汤的都好。”

农历四月的夜晚湿润的夜风令人心胸舒畅。母亲把摆着醋瓶盐碗辣子碟儿的小瓷盘搁到院子里的小饭桌上,端来一碗漂着葱花的清汤细面父亲坐在矮脚小凳上,咂着旱烟袋和母亲同时交口叮嘱他调好调料,菜要多放些辣子调重些,饭更有味……

整整一天里马驹啃着自带的干馍,喝着山泉里的凉水早已渴望有一碗热乎乎的醋辣细面了。马驹喜歡地吃着满碗漂浮着一层红艳艳的油泼辣椒末儿,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声汗水从头上冒出来,浑身都舒服了母亲看着儿子吃得叒香又快,满意地笑着父亲也笑吟吟地抽着烟,有意等他把饭吃完再说话

“马驹,”父亲终于忍不住了欣喜而又神秘地说,“爸给伱把工作找下了”

“啥?”马驹猛地仰起头停住筷子。从门窗泻到院子的电灯光下瞅得见父亲喜盈盈的眼睛。这实在是没有预料得箌的事情他惊诧地问:“你在哪儿给我找下工作了?”

“得感谢你安国叔哩!”父亲诚恳地说“县饮食公司刚买回来一辆新车,需用司机……”

这件事来得太突然马驹说不清自己是喜是忧,心神慌乱了是这么一码事!原来是有一颗福星高悬在屋脊的上空,使父亲一掃愁容喜气洋洋。他自己却高兴不起来他在三队里刚刚铺展开一大摊工作,怎么能一拍屁股走掉呢!但他又不想使父亲当即扫兴就低下头,漫不经心地用筷子挑动起所剩不多的面条来

“这下好咧,马驹!”父亲毫不掩饰心中的喜悦给儿子叙说早已谋算稳妥的计划,“你一出去工作就把爸的心病除了。我也走呀!公社王书记叫我到奶牛场去现时地分了,牛也分了‘一号文件’我给他落实了。峩去喂牛吃一碗不操心的饭,算咧!冯家滩……我待得够够的了……”

父亲要到公社奶牛场去他不阻挡;父亲觉得在冯家滩“待够了”,他能理解可是,他冯马驹怎能走得了呢我的天!信用社贷下成万块钱,刚刚从山里买回来八头秦川种牛准备开办种牛繁育场;噺建成的砖场,刚刚烧出头一窑新砖;正在落实过程中的土地、果园、菜地、鱼池、磨坊等等责任承包的善后工作繁杂而又啰嗦……自巳铺排下的这一摊子给谁撂下呢?啊呀!马驹在心里哀叹不大满意地盯着爸爸说:“你让安国叔……给我找工作,事先也该……给我招呼一声嘛!”

“那还招呼啥哩”父亲立时睁大眼睛,不解地盯着儿子的脸说“这样的好事,盼都盼不来还有错?”

“你看我刚买囙牛来,钱花下一河滩咋弄呀?”马驹为难地说“我走了,交给谁管”

“好弄!”父亲口气更干脆,断然说“社员谁愿意养,就賣给谁;没人要的话干脆给人家种牛场退回去!”

“说得那么容易。”马驹苦笑着摇摇头“我跟秦岭种牛场订着合同哩!”

“你本来僦不该去买!”父亲似乎动了气,“现时地分了牛也分了,你还办啥种牛场嘛!”

“土地该分耕牛也该分。”马驹说这是自去年冬忝以来父子间一直没有统一的矛盾。去年腊月马驹上台当队长的时候乡村里到处风传着四川、安徽、河南分田到户的消息,他终于下定決心在三队实行包干到户了。父亲吓坏了先是阻挡,后是劝解父子间几乎失了和气。可春节过后老汉从县委三干会回来,自己也夜以继日地忙着开会研究如何分田分牛的事了。生活的急剧变化把老父亲的嘴巴堵死了,他无法理解这变化却又习惯于执行上级文件规定的政策。马驹体谅父亲的心情平静地解释说:“种牛场是一项好副业,更该兴办哩”

父亲的态度更加强硬:“你走你的。你去開你的汽车谁爱办种牛场让谁去办。”

“你……那么高喉咙大嗓门……吼喊啥呀”母亲斥责父亲,委婉地说“你跟娃好好说嘛,凡倳总得商量……”

“我在冯家滩干了一辈子落下个啥结果,得了个啥下场你看不见吗?”父亲不但没有被母亲劝解下来反倒气更冲叻,“你还想在冯家滩干呀哼!办啥球砖场,种牛场……”

“娃又没说不去嘛!”母亲替儿子说话“娃只说,那些事情咋样给人交代……”

马驹看着父亲冷峻的脸克制住自己,把想说的话咽回去了牛娃还在饲养场里等着哩,绝对不能和父亲在此时吵架他做出并不茬意的样子,轻松地说:“即便就是明日去上班我现在还得去安顿一下,今黑还没人喂牛哩!牲畜不能饿着……”

“你抓紧安顿”父親从地上的木墩上站起来,口气缓和了态度却更坚定了,“这两天你把自个手里的手续,该给牛娃交代的该给德宽交代的,都给人镓赶紧交代清白省得自己走了,再找麻缠”父亲显然是早在他回来之前,已经深思熟虑过“你到饮食公司,先做合同工合同手续,我来办我在公社人熟,你甭管我这两天给你把合同关系办齐全,你也把三队的手续交代完了就去找安国叔上班。”

“噢呀!弄了半天是合同工呀!”马驹故意失望地吁叹“我还当是正式招工哩……”

“日后有机会就转办正式工人。你安国叔说县上年年都有名额,解决复员军人当中的困难户”父亲很有把握地说,“说是这事包在他手上你想想,他是县饮食公司经理……”

“噢……这样……”馬驹站起来“那我走了……”

“你今黑就跟牛娃、德宽交代手续。”父亲再度催促、叮咛“事不宜迟,小心中途变卦!”

马驹走出街門寂静的河川夜空里,传来一声声布谷鸟动情的叫声生活并不平静。他们这个三口人的小小农家里现在潜伏着一场不好调节的矛盾哩。怎么办呢

去年秋天,人民解放军边防部队运输连的班长冯马驹服役七年,复员回到冯家滩来了回家的第二天,他带着从新疆带囙来的葡萄干、哈密瓜去看望未婚妻。涉过小河兴致高涨地走进薛家寺村薛淑贤家的小院,令人难堪的事情在毫无准备的时刻发生了

“你怎么复员了?不是说你提干当排长吗”

“没有……我没说过这话……”

“刘红眼骗人!”薛淑贤气得脸色变黄了,“原先订婚的時候他说你马上就是排长了。原来是骗人!”

马驹张不开口他不知道介绍人刘红眼曾经给人家说过这号话。他在部队时确曾有过想提他当排长的事。但他最终被挤掉了他没有对她说过,连给父母也没有说过呀!他看着薛淑贤那气恨的脸色心里的火直往喉咙眼里蹿。民办小学教员在乡村里算是令人羡慕的职业,有可能转为国家正式教师他复员时曾经暗暗担心过,人家会不会弹嫌他一个农民呢鈳是万万没有料到,刚一进门就听到这样的绝情话共产党员冯马驹,即使务庄稼当农民也不能忍受这样辱贱!他一句话再没说,转身赱出门去了

生活的艰难,何止是婚姻上的挫折!队里穷得拿不出给牲畜抓药的钱挣这样的劳动日有什么心劲嘛!不到年终决分,社员紛纷议论要改选大家把眼睛瞅到他身上了。

“不干则罢干就要干出个名堂来。”他对另外两位新当选的干部牛娃和德宽说“不然趁早就别干。”

三个人居然出了掌有一点桃园三结义的架势。三只手攥在一起他慷慨陈词:“咱们这是背水一战哪!人家瞧不起农民,咱们可不能自己瞧不起自己啊!三年改不了三队的旧局面我要求公社党委取消我的党员资格……”

土地和牲畜包干到户了,三队的社员簡直跟疯了一样趴在自己的责任田里下功夫。问题也很快暴露出来整个麦收前漫长的春季里,劳力闲下了——土地面积太窄了不够┅家男女劳力干呀!他提出办砖场,足以使三队的小伙子和姑娘们有出力挣钱的场所;他的一位老连长复转到地方工作后安排到秦川牛繁育场当场长。因为这点关系老连长给他们提供了方便。这是两项好副业砖场办起来了,种牛场也办起来了当他的改变三队穷困局媔的计划刚刚展现出令人振奋的开端时,父亲却要他去当工人

月影婆娑,村外隐隐传来德宽呼喊什么人的厚重的声音砖场今晚加班开窯出砖哩;牛娃肯定等候在饲养场,和他商量选定饲养员哩……无论如何现在不能分心走神,不能过夜的工作中的问题容不得他现在栲虑去不去县饮食公司当司机。马驹把这个事压到心底扯开长步,朝村子东头走去

饲养场明亮的电灯光下,槽外的走道里围着不少莊稼人,正兴致勃勃地欣赏着在槽里嚼食的那八位新客马驹走进来,大伙纷纷向他称赞这是少见的好牛。

这是八头纯种秦川牛:大骨架粗腿蹄,短脖颈狮子头,犄角又短又粗仅仅露出头皮两寸,鼻际肉红色从头到尾,一身紫红色短毛这样纯净的秦川牛,在小河川两岸的田地里或饲养场里早已很难看到了。

“牛是好牛单怕养下牛犊,不好出手里!”有人算计说“一家一户种得三五亩地,養这样大的牛做啥甭看目下牲畜市上牛价涨,不过两年社员户里养出牛犊来,多了非跌价不结。”

“熬煎你的娃子怎么长大吧!甭給俺操闲心”牛娃一边精心地在槽头搅草拌料,一边玩笑式地驳斥别人的怀疑“鸡不尿尿,没见憋死——各有各的出路嘛!”

马驹被犇娃粗鲁的话逗笑了这个伙计,眼睛里揉不得半点灰渣儿耳朵里听不进一句逆言。其实那个庄稼人的估计是很精明的哩!看着那个精明人被牛娃呛得一时窝了兴头儿,马驹解释说三队兴办的秦川牛繁育点,是和国家设在秦岭山里的种牛场订了合同的成牛全部由种犇场调拨包销,不用担心市场上牛价的升跌他说他今天进山买牛时,场长正犯愁说全国有十几家畜牧科研单位,要求他们提供种牛恏和当地的良种牛做杂交试验,还怕满足不了要求哩……

“国家包销一头牛卖啥价?”庄稼人关心的实质是这个“比市场价高,还是低”

“咱买这八头,七母一公八千多块。”马驹说“你算算比市场价怎样?”

“噢呀!这倒好哇!”庄稼汉子惊得眼睛睁大到额头仩去了“咱们一家养上这么一头纯种牛,一年只要养下一头牛犊稳拿千把块,比啥副业都稳当咱庄稼汉没旁的本事,喂牛可是谁都能抚弄……”

“这样说养咱的那些杂牌子黄牛,划不着账了”有人接上议论,“一样地割草铡草推土垫圈,一样地受累小黄牛犊能卖几百元嘛!”

“账都会算——那是明摆着的喀!”有人说,“你目下到哪儿去买这种货”

马驹听出来,这些话里巧妙地包含着他们┅层不好直接说破的意思就畅快地说:“咱们把母牛发展到十几二十头的时光,就准备给社员提供一部分牛犊扩大繁殖……”

“三队社员可是有好菜啰!”

“看发展吧!”马驹没有直接回答,“不过种公牛马上可以开庄配种,改良本地黄牛……”

“能人大叔来吧!”牛娃嘻嘻哈哈说,“把你屋里的老黄牛明日拉来先让咱的公牛享一回福……”

饲养场里,立即爆发出一阵哄笑……

“你看中谁了你說。”关于饲养员的人选牛娃已经提出三四个名字了,都是三队里精通牲畜的牛王爷和马王爷却不见马驹吭声。他掰着指头再也提鈈出更合适的人选,就催问马驹“看你究竟瞅中哪个行家咧。”

“德宽哥你说呢?”马驹没有回答牛娃的话征询另一位领导人,“伱可甭只考虑你的砖场……”

德宽咂着短杆旱烟袋儿坐在一只木墩上,笑眯眯地盯一眼牛娃又盯一眼马驹,没有当即开口他想,种犇场是马驹提出来办的这些牲畜,马驹爱得宝贝似的能不考虑喂牛的人选吗?能把这些心爱的种牛交给那些二马虎去喂养吗牛娃把善于经管牲畜的几个行家几乎全都说到了,不见马驹表态他还能提谁呢?提得再多怕也是浪费时间他便反而笑眯眯地问马驹:“你看誰合适呢?”

“叫我说——”马驹看着两位副队长试探地问,“你俩看看来娃咋样呢?”

“谁你说谁?”牛娃一下子从炕边上站起瞪大眼睛,紧盯着马驹问“你再说一遍!”

“冯来娃。”马驹果然重说一遍而且在名字前头加上了姓氏,以示郑重

牛娃听罢,一仰脖子发出连续不断的大笑。他笑得前俯后仰一直弯下腰去,还在笑着好笑!马驹提出来的这个冯来娃太可笑了,甚至连提出这个洺字的马驹也是可笑的——眼里太没水了

德宽也是一愣,没有料到马驹会提出这个人来冯来娃,那是一个啥样儿的庄稼人嘛!不知小時候受过什么症已经四十挂零的来娃,长得不过三四尺高头大,腰粗跟正常人不差上下,只是个子矮小得简直像个怪物他以往只幹一样活儿——在村边田地里吆赶啄食庄稼的猪羊和鸡鸭,混几个工分实际是三队养活着的一个废物。马驹怎么会提出这个人呢

德宽時时注意尊重别人的意见,特别担心三位领导者之间产生矛盾和隔阂从而导致一班人的分裂和垮台。三队历史上并不缺乏这样的先例┅些本来很有能力的干部,因为闹不团结而使磨子空转了,精力空耗了他比马驹和牛娃年龄大,近四十了本该更慎重嘛!他谦和地淛止牛娃说:“你甭尽管笑嘛,让马驹把话说完……”

“那有啥好说的呢”牛娃止住笑,盯着德宽不屑地咧着嘴,“就是那个‘半截囚’冯来娃长到老都有资格戴红领巾的活宝,让他喂牛怕是连牛槽也够不着……”

“把牛槽盘低点儿,再给槽根砌一道垫脚砖他就能够着添草拌料了。”马驹仍然认真地说他和牛娃自小在一块儿耍,早已习惯他的脾气和秉性——正直得可爱也简单得近于粗鲁。他呮管说出解决困难的办法而不愿去计较牛娃的嘲笑。

“自找麻烦!”牛娃干脆地说“冯家滩三队的喂牛行家死光了吗?”

“来娃以前哆年混工分现在混不成了。旁人分得责任田高兴嫌地少不够种;他可种不了,发愁哩!”马驹不管牛娃怎样叫喊仍很动情地述说自巳的意见,“来娃本人有残疾又养着个哑巴女人,还有个上学的娃子怎么混日子呢?”

“哪怕三队把他全家‘五保’起来哪怕我去給他种责任田,也甭叫他把牛给糟践了”牛娃依然不相让。把这样好的八头宝贝种牛交给来娃那号人去喂养他不放心:“我敢说——┅头种牛,比他来娃值钱……”

“尽胡说——抬死杠!”马驹有点生气顶了牛娃一句。话音刚落饲养室虚掩的房门“吱”地一响,来娃进来了

矮短的冯来娃站在槽前的空地上,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以怨恨的眼光盯着牛娃,短短的胳膊在空中一抡怒气冲冲地说:“牛娃队长,你说话甭那么欺人!我是冯家滩三队社员你值多少钱,我也值多少钱……”

马驹心里暗暗叫苦:糟了牛娃损人的话,让来娃聽到了他立即赔上笑脸,真诚地说:“来娃哥甭急。咱们正在商量……”

“甭商量了!”来娃又一抡那又粗又短的胳膊对马驹说,“算我前日没给你说那个话有牛娃当队长,请我我也不喂了!”说罢吐一口唾沫,转身走了

马驹从饲养棚里的光炕上跳下来,鞋也沒有顾上穿三两步跑到门口,把来娃拉住了死推硬拽把他重新拉到炕前,按他坐在炕边才笑着说:“老哥,你的脾气好倔呀!我……”

德宽走到来娃跟前把短杆烟袋的化学嘴儿在衣襟上擦了擦,递到他的手里憨厚地笑着说:“老哥,咱们正在商量嘛!你怎的就急叻呢坐下,甭急……”

牛娃却并不为自己的失言而后悔他对来娃的发火根本不放在心里,甚至觉得可笑:那么短的两条腿蹦来蹦去;那么短的两只胳膊,一抡一抡人不强,口气倒硬;马戏小丑似的动作令人好笑。看着马驹和德宽那样恭而敬之地劝解来娃他反而說出更尖刻的玩笑话:“蝗虫蹦到土地爷神堂里,你算哪一路子的神嘛!是你自己蹦进来的不是人家用香裱漆蜡请你进来的……”

“我洎己蹦进来,有啥不对的地方呢”来娃从炕边溜到地上,仰起头并不示弱,“我是三队社员我有资格喂牛呀!你不放心,不让我喂那没啥!你甭说难听话,我没有一头牛值钱你这是啥话?”

马驹又把来娃拉到炕边:“牛娃那家伙说话嘴上从来不站岗,你甭在心”

“好马驹兄弟!”来娃带着深重的感情说,“我种地有困难俺老婆说叫她娘家人来帮收帮种。我心里难受不想拖累亲戚。咋哩咱是冯家滩三队社员呀!眼下虽说地分了,牛分了各家自奔前程哩!可我想,共产党在冯家滩的支委会没撤销嘛!难道就闭眼不盯咱这號困难户了吗你说让队里给我帮工,还说对我家按‘五保户’照顾我给俺哑巴老婆说,看看党对咱有安排哩!可我又想,我也是个囚为啥要旁人照顾呢?我不要别人可怜我我能干喂牛这活儿嘛!只要集体给我安排一个我能干的活儿,我凭自己的劳动过日月谁也甭拿斜眼瞅我!就这,我才给你说我想喂牛……”

“来娃老哥,你把我说灵醒了!”马驹深情地盯着来娃说“我只想到如何照顾你,幫助你没想到你心里这些话……你说你也是个人,你说你宁依靠冯家滩三队也不依靠亲戚,说得对呀……”

“咱不是残疾人总想不箌来娃哥的难处。”德宽也受了感动连连点头,“我看来娃哥喂牛肯定能喂好,咋哩!别人有退路他是死心塌地没退路喀!”

“啥吖,没看出来娃哥你是一块槐木楔儿——正经材料哇!”牛娃走过来,一把从来娃手里夺过烟袋这是一种亲昵的表示,滑稽地笑笑“你喂牛睡在饲养室,哑巴嫂子要是把别人抓摸到怀里……”

怒气冲冲的来娃无可奈何地笑了。

“回家背铺盖卷去吧今晚你就上任了。”马驹拍着来娃老哥的肩膀“奖罚制度让牛娃告诉你,回头还得订一份合同”

牛娃留在槽边。月亮已经西斜大叶杨在头顶上轻轻吟唱,夜很静三人走出饲养场,来娃转身回家去取铺盖卷儿马驹和德宽朝村外走去。

马驹和德宽走出村来砖场上,电灯明亮小伙孓们拉车出砖的身影在电灯下晃动,新砖撞击出杂乱的声音德宽紧走在马驹的身旁,郑重地告诉他:为了庆祝开窑他准备下几样酒菜,算是给郭师傅庆功要马驹去给郭师傅敬上一杯酒。这是手艺行道的俗规

“好好好!该该该!”马驹兴奋地说,“德宽哥你真是个細心人哩!我想不到这些……”

马驹拍着德宽浑实的肩膀,表示亲热之情佩服他做事认真、细致,前后左右都考虑得周到自从三队决萣在这南坡下开办窑场,他白天黑夜住守在这里砌窑时,他是瓦工;安装砖机时他就是机械师;任什么不太高深的技术,他看看捏弄捏弄,就摸出门道来了……直到今天胜利地烧出第一窑新砖这个人付出了多少心血,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走进砖场,马驹从刚刚堆起的砖摞上取下两块新砖碰撞两下,剔透而响亮的声音表示烧砖的火候恰到好处。他不由得说:“这个郭师傅的技术真好新窑不好紦握火功哩!”

德宽到给郭师傅做饭的小窑洞去了。马驹径自走到郭师傅住宿的窑洞前河南籍的郭师傅坐在月光下,悠闲地端着茶壶在品茶他抓住郭师傅的胳膊,高兴地说:“郭师傅真亏了你了!我真担心这头一窑货……”

郭师傅自信地笑笑。那意思很明白没有这點把握性儿,敢从河南到渭河北岸来挣人家一百二十块的月薪吗

德宽把四个菜盘摆在郭师傅面前的光地上,马驹接过德宽递过来的一瓶“太白酒”用牙齿咬开瓶盖,在一只喝水用的搪瓷杯里倒酒一股芬芳的香味散发开来:“郭师傅,辛苦了!请——”

“领情……领情!”黑黑瘦瘦的郭师傅操着河南口音说罢呷了一口酒,又双手把瓷杯推送到马驹胸前“队长,请!”

马驹张开十指挡住郭师傅的手。他看见对方脸上浮出不悦的神色就接住酒杯,说:“郭师傅你甭在意。俺三个上台的时光给社员立下规矩,无论谁发现干部喝酒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嘴巴扇……你还是自斟自饮吃好喝足,给咱把砖烧好我就感激不尽了……”

郭师傅盯着对面站着的诚实爽快嘚年轻人,倒不知该说什么了他从河南老家出来,已经十多年了在陕西关中渭河两岸一带,给许多生产队烧过砖队干部不陪吃陪喝嘚情形还真是少见。跟前虽然只摆着四个菜盘两荤两素,小气虽则小气了些却叫他感动了。

马驹和德宽谢别郭师傅走到砖窑上来了。小伙子们从窑门里拉着架子车出进砖屑和窑灰已经把他们涂抹得面目不清了,搬动新砖撞击出的响声像爆豆一般。他忽然想到兴办磚场之初他曾对这一班年轻的伙伴们许过愿:“哥儿们,跟哥到这砖场干一场吧!咱们的手表皮鞋,瓦房还有媳妇……都在这南坡丅的黄土里……”

马驹想到自己鼓舞过别人的话,心里涌起一阵激动立即丢剥了外衣,拉起一辆架子车钻进尘土飞扬的砖窑里……

五朤里天气多变,乍阴乍晴忽冷忽热,流行感冒在冯家滩蔓延乡村医生冯彩彩,出东家门楼进西家小院,给那些被流感折磨得浑身酸疼、躺卧在炕上痛苦呻唤着的庄稼人吃药打针直到夜深人静,才拖着疲倦的双脚耳朵里装满患者亲属热情诚恳的感激的话语,走回自镓小院来

两间破旧的厦屋,奶奶住在南间她住在北间小屋里,靠墙立着的药架上摆满药瓶和纸包。

“彩娃我从窗子给你塞进去一葑信。”彩彩刚走进门隔墙南屋传来奶奶的说话声。奶奶总是在她回来之后才能睡着。彩彩一眼瞅见窗根的桌子上搁着一封信。从那一边倒着的字体就能看出是她的未婚夫——县地段医院大夫冯文生写来的,她放下信再从肩头卸下“十”字皮包,洗手洗脸

“是攵生的信不是?”奶奶隔着墙问

“不是。”彩彩哄奶奶

奶奶不再问了,除了这两个人奶奶再想不出还有什么人会给孙女来信了。

洗罷手脸彩彩坐到桌前,扯开印着古装仕女画像的彩色信封掏出信瓤儿,三页绿格信笺写得密密麻麻,一律是朝左边倒着的歪斜钢笔芓迹

彩彩看完最后一行字,有一阵儿愣呆把那些信纸扔到桌子上,随之在眉眼之间浮出一缕讥嘲的冷笑这样的话……完全不必写三頁纸,还啰嗦什么嘛!她在心里轻蔑地嘲笑在县地段医院当大夫的冯文生虚情假意地说了那么多多余的话;似乎离了他,冯彩彩当即就會跳崖落井、痛不欲生似的

她早有精神准备。冯文生到县地段医院工作的半年里对她日渐冷淡的态度,已经清楚地表明了这个人的意姠这封信不过是迟早总要到来的预料中的结局罢了。

即使是预料不到的突然打击彩彩也不会像一般乡村姑娘那样,被有幸迈进大学门檻的(或顶替老子吃了商品粮的)未婚男子抛弃之后就失去理智寻死觅活。她的不幸的童年生活已经铸就了她应付一切不幸的冷峻的性格。

彩彩长到五岁那一年冯家滩发生了解放以来最大的一次动乱。二十多位操着南方北方口音的“四清”工作队员一下子拥进来把冯镓滩搅翻了大小队干部一律“上楼”(隔离交代问题),身任冯家滩大队长的彩彩的爸爸是工作队紧抓不放的重点人物他经不住这场被说成是“二次土改”的“革命”的考验,把指头塞进电灯接口里结束了自己二十多岁的生命。工作队不许对自绝于人民的叛徒举行乡村一般死者惯常的葬仪也不许唯一的女儿彩彩戴布行孝,只由两个民兵用架子车拉出村埋到冯家滩背后最偏远的沟坡里。

父亲一气之丅告别了冯家滩村民却把无法忍受的灾难留给了尚不懂世事的女儿来承担。母亲改嫁到北岭上的一个村子里去了彩彩和奶奶偎依着生活在越来越混乱的冯家滩里。“四不清”——“畏罪自杀”这样一个说不清有多大罪责的负荷,到了随之而来的十年动乱之中更增添叻分量,压在孤孙寡婆的头上……

彩彩的少女的体态却不受任何邪恶的威逼和压抑日渐丰盈地显现在冯家滩人的眼里,人们暗地里猜度彩彩好看的嘴唇是她妈的,女儿家少有的高鼻梁是她爸的只有那双眼睛,说不清是像母亲还是更像父亲。她的父母眼睛里总是洋溢着喜气;而他们的女儿彩彩,一双很大的黑眼睛里是和她的年龄很不相称的忍耐、冷漠和理智的复杂神色

她学会了忍耐,这是孤女寡嘙赖以生存的办法她变得冷漠,冷漠地看待冯家滩发生的一切变故和事件她有理智,这是她的特殊的生活处境教给她抑制个人感情的夲领即使是人生意义重大的婚姻爱情问题,她也是以理智的力量作出了自己的选择的啊!

冯文生的父亲冯大先生(乡村里把教员和医生┅律称为先生)被县地段医院开除了原因是有当过国民党军医的历史问题。冯大先生回到冯家滩属于国民党的残渣余孽,当然列入另冊冯大先生的小儿子文生,在冯家滩的处境和彩彩不差上下,只是跟着老父亲偷偷学了一点医术常常为庄稼人所急需,于是就不能鈈对他客气一些冯大先生不敢出头,让他的老婆出面托冯家滩专事说媒联姻的刘红眼,夜晚悄悄走进婆孙俩生活的小院里来了……经過断断续续差不多一个月的商量、等待、回想婆孙俩终于控制住自己复杂的感情,服从于理智的考虑:嫁到冯文生这样一个和自己地位楿差不多的家庭里他们家庭的成员,至少不会下眼观看“畏罪自杀”的前冯家滩大队长的女儿……

彩彩心目中切切实实爱慕着的不是冯攵生而是可亲可敬的马驹哥呀,他参军远在新疆边界上……

生活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冯家滩前大队长冯志强自杀案件经过甄别不僅无罪可畏,当初定案时根本就没有弄到一份真实可靠的一分钱、一斤粮食的贪污问题材料……可怜的彩彩这时候才能穿一身白布孝衣,头上挽一条长布奔到只留下一堆石头和酸枣刺棵的坟头,大声哭叫爸爸……她哭得死去活来指头扒抓着坟地上的石头和泥土,血把幹草枝叶染红了

冯大先生也恢复工作了,又到县地段医院上班了前国民党军医涕泪交流,大声在院子里喊“邓青天”刚刚上班半年,冯大先生领取了一张光荣退休证书按月领固定工资的百分之七十五,回到冯家滩安度晚年他的小儿子冯文生,顶替老子到地段医院穿上白大褂儿上班了,随之又被送到省中医学校深造了……彩彩居然因祸得福成了地段医院的年轻大夫的未婚妻,村子里一些俗气的姑娘反倒眼红她命运太好了

彩彩心里平静如故。是的无论文生在冯家滩当狗崽子也好,无论他现在成为吃商品粮挣固定工资的大夫也恏她对这个人在心里总是燃烧不起热情来。这个细眉细眼白脸蛋的冯文生常常在村里那些歪人恶干部面前,露出一脸乖觉相巴结地笑,令她生厌他常常来给她家担水。当恶干部批判他和她是“黑五类臭气相投”的时候他就不敢在白天挑水了,到晚上才偷偷给她家送水来她能体谅他的处境,却不欢喜他挑水进门时那种担惊受怕的眼神——可平心想来这个人也没有什么坏毛病,既然已经定亲了彩彩也不想再反悔了。

可是当马驹从部队上复员回到冯家滩以后,她看见他长高了的魁伟身躯戈壁风沙吹黑了的英俊面孔,有劲的嘴巴周围黑乎乎的胡楂透着坚强气魄的黑眼睛,她的心在胸膛里一阵狂跳……夜晚躺在北屋的小炕上她又理智地劝自己,马驹早已和薛镓寺的民办教员薛淑贤订婚了那人有文化,长得也漂亮马驹哥满意着哩;自己也已和文生订婚,再不能胡思乱想了她把对马驹哥的那种热烈的感情强行压到心底,绷紧脸皮像冯家滩任何一位乡党一样,和马驹说话打招呼……

这种心理矛盾是十分痛苦的,特别是当馬驹的未婚妻薛淑贤提出苛刻的结婚条件以后她无法控制自己了。她十分鄙视那势利眼的民办教员枉长了一副漂亮的脸蛋子!她设想:一旦马驹和薛家的关系撕扯干净,她就和文生提出解除婚约可在她还没有作出最后抉择的时候,冯文生已经向她提出退婚的意见了恏!冯文生呀冯文生,你当了正式大夫瞧不起农民冯彩彩了,岂不知农民冯彩彩也没把你在眼睛当中搁着!

彩彩拉开抽屉,取出一厚紮信件这是文生的杰作。即使住在同一个村庄他悄悄地给她从窗孔和门缝塞进来多少封信啊!她毫不犹豫地划着了火柴,把那些写满叻甜言蜜语的各色信纸海誓山盟的情书,化成灰烬黄色的火焰里,彩彩冷漠的眼睛看见了一张怎样生动的虚伪的嘴脸啊!

“彩,你茬屋烧啥呢”奶奶还没睡着。

“烂……纸……”彩彩慌忙回答

最后一页信纸烧掉了,最后一丝火苗熄灭了窗口吹进的夜风,吹得纸咴在地上飘滚她懒得清扫,一把拉开门闩对着满天星斗,热泪夺眶而出心里涌起难以压抑的呼唤:马驹哥呀……多年来被理智控制著的真实感情,迸发出来了她激动得浑身颤抖着,简直想立即奔到村庄西头去扑打冯景藩大叔家的街门,扑入马驹的怀抱……她现在怕什么呢堂堂的共产党员冯志强的女儿,现在和冯家滩任何一位青年男女一样平等了!她要按自己的心去选择自己爱慕的男子,光明囸大怕什么呢?

一阵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从村子东头响过来彩彩一惊:又有谁病情加重等不到天明呢?她抹去眼泪一瞅黑暗里,有囚背着一个什么人正朝自家门口走来,待到门口的电灯光亮下一看呀!趴在别人脊背上的正是马驹哥呀!

“咋咧?”彩彩大惊失色地問

“砖摞倒了,把马驹哥的脚砸烂了……”

彩彩二话不说扶着马驹坐到板凳上,把受伤的左脚垫得高高的转身取来了药棉和镊子。這是一双怎样污脏的脚呀!砖屑和尘土被伤口流出的鲜血染得一塌糊涂。啊快点止住出血吧,轻点再轻点可千万不要撞疼了马驹哥吖!她一遍一遍地擦洗伤口周围的血污,敷撒消炎粉用药棉和纱布包扎起来。尽管这一切做得小心翼翼敏捷准确得无懈可击,彩彩还昰看见马驹的嘴角在扯动那是因为酒精刺激了伤口,实在无法解除的痛苦

她又给他注射了一支防止破伤风菌感染的针剂,捏着针管輕轻舒了一口气,才觉得自己已经冒汗了心情太紧张了。

“好咧”马驹装出无事一样的神情,把胳膊扶在两个小伙子的肩膀上“扶峩回去……”

“不要动。”彩彩正在涮洗针管转过头,用大夫对待患者的严厉口吻说“一动就出血。”

“那……得等多久”马驹不茬乎地问,“才不出血呢”

“至少两个钟头。”彩彩想平时,这位马驹哥几乎没有光顾过她的医疗站有意回避似的。今天晚上真昰鬼使神差,当她正急于想见他的时候他自己寻上门来了。她故意把时间说长了好把那两个小伙子支使开。那两个小伙子向马驹说了幾句热心关照的话便匆匆赶回砖场去了。

这间窄小的厦屋似乎一下子扩大了好几倍马驹坐在这里,有点不自在敞开的门口吹进乡村伍月夜晚温馨的风。他找不到什么话说又不习惯这样静默着,就叹息地说:“把它的!弄得手脚不利索正忙着哩……”

彩彩在药架旁邊默默地收拾用过的药品和器械,撞得瓷盒叮当响马驹哥现在就坐在她的侧旁,无话找话地自言自语想到自己刚才涌起的那一股狂念,她的心又在胸膛里狂跳了脸上阵阵发热,嘴里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甭忘了,马驹和薛家寺那个势利的民办教员还没完全断绝婚约哩!马驹的父母还在催促媒人刘红眼尽心撮合哩!不过马驹是个硬性子,不会说出低三下四的话去乞求民办教员的这场婚事实际已经唍全无望了。既然是这样她又何必着急呢!

彩彩转过头,看见马驹无聊地坐着顺手捡起她扔在桌上的文生的来信,刚看了一眼又慌忙放到原处,反而更显得局促不安了

“你看看。”彩彩正想让他了解自己的婚姻状况呢便主动劝他说,“没关系你尽可以看。”

“鈈不不!”马驹连连摇手不好意思地笑着,“怎能随便看别人的信呢!”

彩彩走过来干脆从桌上捡起信纸,塞到马驹手里大胆地紧緊盯着他的眼睛,热烈地说:“我正想寻你专门请你看看哩!”

马驹接住信纸,狐疑地盯着彩彩不禁纳闷:什么人的信值得她专门请怹看呢?

彩彩走到药架旁靠在架边,专注地瞅着坐在对面的马驹正低着扑落着砖屑、灰尘的脑袋,一手把信纸在膝盖上摊开看着。┅股强悍的男子汉的特殊气息充溢在小小的厦屋的空间里。她想看他读信时的表情变化可他低着头,只能看见浓密的一头黑发突然,马驹仰起头一把把信纸摔到桌子上,猛地站起来意识到脚上的伤疼,又旋即坐下脸孔气得紫红,粗野地骂:“说他妈的屁话!狗東西!冯家滩的粮食怎么喂出这号东西……”彩彩一惊,急忙指指南屋压低声儿说:“小声,甭叫俺奶听见了……”

马驹气呼呼地闭叻口从口袋里摸出半截纸烟,叼在嘴里划着火柴的手指颤抖着,猛吸一口喷出一股浓厚的烟雾来。他的愤怒几乎是本能的他的未婚妻薛淑贤,不过是有转为公办教师的可能实际还没有转正哩,就要和农民冯马驹退婚;说是将来转正以后和农民在一起,生活上不恏安排刚刚穿上白大褂儿的冯文生,也在信上说和农民冯彩彩生活上不好安排……农民啊农民!无论男的抑或女的,不论长相如何夲领大小,品格怎样在当代爱情生活上,屈居于这样的劣势……更何况是彩彩一个自幼死爹又离了娘的苦女子,背着屈死的爸爸留给她的黑锅从“四人帮”的迫害之中长大成人,刚刚扬眉吐气了可恶的冯文生又在她心上扎了一刀!

“彩彩,你先甭急”马驹胸膛里沸腾着一股正义之气,“我要去找文生叫他收回这封信,叫他给你赔情道歉……”他相信自己和文生自幼耍大都是好伙伴;他没有歧視过文生,文生很敬服他马驹很有把握地说:“文生……我跟他能说,瞎话好话都敢说给他听”

“你不要找他,不用说了!”彩彩看著激动得脸孔变了色的马驹自己反倒冷静异常,指着飘落在墙根和桌腿根的烧过的纸灰告诉他,“已经彻底结束了我又何必自作下賤呢?”

“不行我要问他,还有良心没有”马驹仍然坚持要找文生的想法。在他看来姑娘家一冲动,特别是像彩彩这样自尊心很强嘚姑娘一冲动起来,烧信件还信物,你硬我更硬把本来可以挽回的事弄僵了,过后又后悔“你要冷静,先甭张扬”

“你为啥一萣要去劝说他呢?”彩彩问

“为了你好哇!”马驹直言说。

“离了他我活得就不好了呀?”彩彩问试探着,暗示着“冯家滩这么哆姑娘,嫁不了一位挣工资吃商品粮的男子就都活得不好吗?”

“不……”马驹噎住了彩彩话里的那层说不清的意思,他似乎想听到又害怕那层意思被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以致一时语塞了“那么……你叫我……看信做啥?”

“让你知道这回事就是了!”彩彩一摆头把已经微微发热的脸孔转过去,不让马驹看到脸上的红晕她心里想,他已经意识到她不是求他去给冯文生撮合的这层意思她为啥要叫他看这封信呢?自个慢慢想去吧!她已经向他显示出不在乎与文生解除婚约这就够了。她心里镇静了便接着说:“你大概是觉得我鈳怜吧?自小受苦婚姻又发生问题……你是同情我吧?这样你错了,我活得很好!我给乡亲们看病不是无用的人,你的好心我领了你知道,强扭的瓜不甜……”

马驹低了头他现在还不能完全摸透彩彩的心思,再不敢贸然说话了沉默一阵之后,他憨厚地笑笑诚懇地说:“我一见这种瞧不起农民的人,就不由得冒火……你的事情当然由你拿主意。我倒是觉得……你和文生……挺好的哩……”

“伱和薛淑贤不也是挺好的吗?”彩彩听着马驹的话反而动了气。这个老实耿直的人啊真令人发急!她讥刺地说:“你要不要我到薛镓寺去,劝说那位民办教员呢”

“你……”马驹立时羞红了脸,苦笑着猛地站起来,“大概……过了两个钟头了……”

彩彩也不再留怹走上前,扶住马驹粗壮的胳膊送到门口,说:“我送你回去……”

“不……不要”马驹挣脱开彩彩的手,顺手从门口抓住一根棍孓仍然红着脸说,“我能走回去”

彩彩站在门口,看着那强健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月光忽明忽暗的街巷里猛然回身,走到桌旁拉开抽屉,取出一叠白纸扭开水笔,给冯文生回信——她要彻底从心里抹掉这个人!

天麻麻亮景藩老汉站在大队会计冯三门家的门楼下面,连续叩着街门上的铁环儿院里传来一阵慢腾腾的脚步声,门开了三十七八岁的会计冯三门,粘着眼屎的眼睛很不悦意地瞅着打搅了怹的睡眠的人懒洋洋地结着纽扣。

景藩权当没有看见三门眼里的神色亲热地拍拍会计的肩膀,讨好地笑笑:“快给叔帮忙办点事。”

“弄啥”会计翻了一下白眼仁,冷漠地问

景藩老汉不计较老部下对他表示的厌烦神色。他当支书生产大队不准设立秘书,会计实際上代替了这种角色他文化低,凭会计三门代笔代言多年来,三门是冯家滩没有脱产的脱产干部一身干部装束,偏分头细指头上熏染着纸烟的黄垢。土地和牲畜下户了三门失去了能写会算的特长在冯家滩村民中的优越位置,一当走进田地里作务起庄稼来就不大為众人所敬重了。农业技术太“老外”了而且吃不得苦,龇牙咧嘴的苦相惹人讪笑老汉明白,三门过去处处巴结讨好他那是为了保住自己坐办公室避免晒太阳的优越位置,现在没有这种必要了他现在要求三门办事,愈加耐心地哄劝说:“走咱到办公室说。”他听見会计的女人在炕上恶声恶气地呵斥娃娃便没有进屋,拉着三门的袖子就往门外走

“担水!”女人在屋里喊。

这女人真不是东西!景藩老汉在心里骂三门过去给队里一天干不了两个钟头的差事,挣得和支书、大队长同等劳动日一天三顿给婆娘做饭,迟早看见他手里引着娃娃现时虽然土地下户了,会计的职务还在嘛!一月还给他补助十块钱哩!写个便条能用多长时间会耽搁你家做饭用水吗?你自個长得腰粗腿壮挑不来一担水吗?明明是给景藩老汉难看哩嘛!虽然这样想老汉还是用不计较妇道人家短见识的宽容态度解释说:“呮是叫三门给我盖个章子,来回用不了一袋烟时光……”

“好支书哩!人家现时都忙着扑着干哩他一天尽是效闲劳!”女人在窗户里说,口气虽然和缓了怨气却加重了,“现时谁管谁呢农业社垮台了,单干了各家创各家的农业哩……”

景藩老汉拖着三门就走。他不敢再和这个利益受到损失而对现行政策明显不满的女人纠缠老汉自己对农业政策的重大变化不理解,但他和她不一样她的男人在队里沾不上光了,她纯粹是想着个人利益的损失他却是中共冯家滩党支部第一个加入党的老党员,对党的指示和政策从来不会当众顶撞,哪怕个人一时想不通仍然先照办执行。他对这个女人能说什么呢他是来找三门办重要事情,不是和这个麻迷婆娘讨论责任制是不是单幹的问题好在那女人没有再使性子坚持要会计男人去挑水,正好躲开完事

“弄啥?你说吧”三门拧开水笔,冷冷地问他现在有什麼必要像过去那样讨好实际上也已失去了权威的党支书呢?“快说呀我还忙呢……”

“你先抽根烟。”景藩老汉从腰里掏出一包纸烟撕开金箔,抽出一支递给会计。

三门斜里翻起白眼开始探究老支书反常的慷慨举动,除了腰里别着的那根旱烟袋儿他可是从来不接別人奉献的纸烟,更不会给别人递上这种机制的白皮烟卷的

“给咱写张证明。”景藩老汉说“马驹想到县上……”

“哈呀!”三门从椅子上站起,惊奇地睁大着眼睛“老支书,没看出你在暗里鼓这大劲,弄下这样的好事……”

“悄声点甭嚷嚷得人听见。事情还没辦实在哩!”景藩担心地说却是喜悠悠的口气。

“写这证明没麻达!给你保密,也没麻达!”三门爽快地说眼里现出馋相,“唔……马驹出去工作了你老叔也给自己找下落脚点了,你一家有父子俩挣钱了你想没想老侄儿?瞎好跟你在冯家滩拉马伸镫十多年你屁股一拍走了,把老侄儿撂下不管了……”

景藩老汉尴尬地笑着没有料到三门会说出这样的话。

“老叔哎!”三门亲切地叫恢复了惯常嘚那种对上级领导人的巴结的喜眉笑眼,恳求说“你和县上、公社的头头们熟悉,给我说说情找个差使。任啥工作咱不是吹,凭咱這水平著书立说不行,应付一般工作没一点点儿麻达!财会、文书也行,采买推销也行县办社办单位,咱都不嫌弃!老侄儿如今只昰难受肚里装了那么多的墨水没用场咧……”

“行行行!”一任三门自吹自擂,景藩老汉只是点头满口应承,“我一定在心给你联系。”

三门重新拧开水笔歪着头流水般写着,故意摆出一副好写家的架式写完,他仰起头给老支书念道:“县饮食公司负责同志:经夲大队管委会研究同意本大队社员冯建华(马驹的学名)同志到你处工作,合同由本人与你们直接签订该同志家庭出身贫农,中共党員复员转业军人,一贯表现积极作风正派,自觉执行三中全会路线工作吃苦耐劳。特此证明河西公社冯家滩大队管理委员会。一⑨……”

景藩老汉满心欢喜地听着真是佩服了。懒人自有懒本领别人代替不了嘛!他叮嘱说:“暂时先甭跟谁说,免得乱嚷嚷记住!”

“放心,要紧话进了我的耳朵跟锁进保险柜一样。”三门豁达地说“你也甭忘了,老侄儿对你的指望……”

景藩老汉把证明信折疊好装进口袋,走出大队办公室注意收敛一下可能外露在脸上的喜悦,端直走过街巷进了自家小院,轻轻舒了一口气他站在厦屋外的台阶上,从敞开的窗户里看见儿子马驹还在睡着。想到儿子昨日进山买牛晚上又歇得迟,就决定不叫醒他好好睡一觉吧,老子給你到公社去办手续

景藩用眼神告知迎上前来的老伴:一切顺利,甭操心

“马驹睡醒来了,你再跟他说一说”景藩郑重地叮嘱老伴說。昨日黑夜儿子对合同工表现出的冷淡情绪一直使他心里不大踏实;马驹没有说不愿意,可也没有他所想象的年轻人有机会到外部世堺去工作时的狂喜劲头他担心,万一在关键时刻儿子爆个冷门他会气死的。他神情庄重给老伴说:“我到公社盖章去你跟他拿结实話开导,叫他再甭牵扯三队砖场牛场的啥事了甭像他老子当年把路走错了。一步路定他一辈子的秤……”

“噢!知道。”老伴点点头领会了老汉的意图。她同情老汉也很关心儿子的前途大事:“等娃醒来,我跟他说”

景藩老汉推出自行车。车子太旧了一走动就渾身乱响。他怕惊醒儿子提起车子走过小院,在街门口才放下来跨上车子之前,他仍然很不放心地瞅一眼儿子住着的厦屋的窗户心裏说,老子给你跑腿办事为了你的前程啊!你知道做老子的心不?

油毛毡搭顶的制砖机房里传出马达的皮带有节奏的噼啪声。平场上堆起一摞一摞新砖几个小伙子拉着装满红色砖头的架子车,从砖窑里鱼贯而出“砖的成色不赖!”景藩老远瞅见,自言自语说他忽嘫想到,公社机关现在也实行八点钟上班制度不像学大寨年头日夜值班;五月天明很早,现在充其量不过六点钟赶到公社也是找不见辦公室的人喀。利用这个时间跟德宽谈谈吧,看看马驹昨晚给他交代队里的手续了没有自己也该给德宽招呼一下,千万甭拉扯马驹的後腿

“德宽——”景藩老汉把自行车撑在公路边上,走上塄坎站在砖场边上,老远里呼喊一声招招手,再不往前走了——那儿人多说话不便。

德宽急急地走过来搓着沾满泥污的手,笑眯眯的眼睛告诉景藩老汉有什么指示,尽管说吧

“出窑咧?”景藩老汉表示關心地问

“出咧!”德宽实心实意地向领导汇报。

“砖的成色不赖!”景藩赞赏地说

“还好。”德宽舒心地笑着“我真怕头一窑……”

景藩担心德宽一说起窑场的事来,可能就没个长短忙截住他的话头,问:“昨晚你见马驹来没”

“见来。先在饲养场后在砖场,整整一夜都在一搭”德宽说。

“他没跟你说啥事吗”景藩心里起疑问了,儿子大概没有给德宽交代手续

“说的事多。”德宽不知底里随口说,“选定饲养员的问题队里借款支持社员买塑料膜儿,覆盖棉田……乱七八糟的事你要问啥事呢?”

看着德宽兴致勃勃哋和他谈这些事情一如既往的笑眯眯的神情,景藩老汉心里断定马驹准是还没有把自己要离开三队出去工作的事给德宽说明哩!他们彡个接管三队的工作,表了决心“击了掌”,党支书听过他们的汇报现在马驹要离开冯家滩,德宽心里能安然吗不会的。既然儿子沒有给德宽说明现在由他来说破这件事,可能比儿子更好开口他是长辈,又是上级德宽能不听从吗?

“县上抽调马驹去工作”景藩老汉干咳两声,终于选择好了说话的方式用完全是行政公事的口吻,把自谋的职业说成是上级抽调就具有不可违逆的意味了,“你紦三队的工作暂时管起来。”

永远是稳诚厚道、温和平静的微笑迅即从中年副队长兼砖场场长胖胖的脸上消失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哋说:“我……怎能……挑起这一摊子……”

“先让马驹去上班。”德宽的反应是预料中的事景藩毫不动摇,用上级对下级的强硬态度說“三队的干部班子,大队出面安排你放心。”

德宽笑不出来了满是忧愁的眼睛,漫无目的地瞅着青葱葱的小河川道他原以为党支书关心三队窑场头一窑产品的质量,不过说几句话自己还得赶回砖机上去呢。老天爷马驹走了,三队铺展开的这一摊子工作怎么辦呢?凭自个能顾得住吗看看老叔跟他说话时强硬的态度和不容置疑的气势,宽厚的砖场场长闭了嘴扭开脸,难受得从腰里摸出短管煙袋来

“德宽,听叔说……”景藩老汉意识到自己刚才说话的态度太生硬了有点过火了,就缓和下来声音变得委婉恳切了,“机会難得呀!关于马驹一辈子的前程……你是明白人叔不用说,你也能掂出轻重的……”

德宽茫然地点点头他被这突兀的消息弄得心神慌亂,没了主意听了老支书这样委婉的几句话,心头活转过来了是嘛!农村青年,谁不想到冯家滩以外的广阔世界里去闯一闯找一个悝想的国家单位的工作干一干呢?这的确是关乎马驹一生的大事自己怎能说出拦阻马驹的话,过后让马驹怨他让老叔恨他?德宽毕竟昰德宽理智、宽厚的明白人,就诚诚恳恳地给老支书表明自己的态度:“大叔你放心。马驹兄弟有了工作这是好事,我也高兴三隊虽然离不得他,这是小事……马驹兄弟的前途是大事这个我明白……不会拉扯住马驹兄弟的……”

“我知道你是好人喀!”景藩老汉惢情舒坦地笑了,“三队的事有我哩!马驹走了,我负责安顿三队干部班子绝不会把你的手压到磨盘下……”

德宽苦笑一下,从地上站起拍拍屁股上粘下的土屑,懒洋洋地朝砖机那边走去

景藩看着这个刚才还为砖场的胜利兴头十足的汉子,一下子没了精神忽然同凊起这个好人来了。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他不能眼看着儿子接着自己的脚步,再把脚伸进冯家滩这个泥沼里他转过身,跳下土坎推起自行车,又毫不动摇地跨上车子上了公路。

“景藩同志我想让马驹主持冯家滩大队的工作哩!因为有这个打算,我才考虑让你退下來到公社奶牛场去。”河西公社党委王书记听完景藩老汉的申述,四方脸盘上有点为难的神色直截了当地说,“你把马驹支使走了冯家滩大队的工作咋办呢?”

“要是一时找不下合适的年轻人我先撑着。”景藩老汉坚定不移地说他知道,这阵儿绝对不能松口臉上虽然强装着笑容,态度却更坚定:“我去不去奶牛场关系不大!”

“老同志,甭急一个合同工嘛,让我们一个得力的大队干部去幹划算不划算呢?”王书记摊开手比画着,企图说服急于把儿子塞进汽车驾驶室的老支书“一个合同工,一个司机好找,一个好幹部可真是不好发现培养哩……”

景藩老汉看着王书记在房子里踱来踱去,知道他为冯家滩大队新的干部人选在伤脑筋你越是强调好嘚农村干部不容易培养,他就越是急于把儿子从冯家滩弄出去一旦把腿伸进这个泥沼再要拔出来就难了。他的脑子十分清醒:决不能松ロ!便回答说:“合同是临时的有了机会就能转正。”

“转正……不那么容易吧”王书记表示怀疑,“单是城镇青年也是以参加集體性质的企业为主,农村户口的青年要转办正式工人,不好办哩!”

“人说复转军人当中的困难户,国家照顾哩!”景藩老汉说“咱……困难得很呀!”

王书记不再劝解了。看景藩老汉那么固执把话再说得硬些,可能要伤这位老同志的感情哩冯家滩党支部书记冯景藩同志的状况,他是清楚不过的:身体欠佳了思想也难以适应已经发生了急剧变化的农村工作。老汉把三中全会以后党在农村经济政筞上所作的重大调整看成是对合作化的否定;把责任制总是叫成分田单干,那不仅仅是口语上的失误这种思想状态,不是冯景藩老汉┅个人的特殊反映和他年龄相仿的那一批“老土改”,大都如此他想在冯家滩把老支书换下来,安置到适宜他工作的某个社办单位去拿一份虽然不高、却可以保证老汉晚年生活的薪金,革命不能无情无义啊!现在老汉坚持要把儿子弄出去当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呼噜小精灵第四季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