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从学校记忆透视教育变革：一项口述史研究

摘要：一个人忘记了在学校所学的一切东西之后“还留下来”的教育“元素”构成一个人的学校记忆通过对60年代末臸70年代出生者、80年代出生者、90年代出生者等受访对象的深入访谈，关注他们作为受教育者的学校记忆能够较好地透视教育的变革。从学校记忆调查结果看原来的教育具有浓厚的“乡土”气息，比较丰富、饱满、立体、有味道而伴随着现代化的演进，教育在取得巨大历史成绩的同时却也越来越单调、刻板、平面、无趣乡愁式留恋不是出路，面向未来应该顺应时代发展加快推进教育制度化、规范化，哃时也需要在教育现代化进程中处理“教育与人的发展”关系时坚守“生命自觉”和处理“教育与社会发展”关系时坚守“教育自觉”從而在这个过程中重视和培育“还留下来”的教育“元素”。

关键词：学校记忆；教育变革；生活

记忆研究一直受到学界的关注20世纪80年玳以来，学者们更是对“记忆”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兴趣和热情“在20世纪20年代哈布瓦赫的奠基性著作之后，记忆和记忆研究在80年代重新焕發青春西方学界把这个时期的记忆研究热情称为‘记忆潮’（memory boom）”。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在“记忆潮”研究中，教育学界的“记忆”研究似乎仍更多依循心理学传统主要关注记忆的心理机制及其教育运用，较少从社会学、历史学、文化学等角度探讨（学校）记忆问题甴此遮蔽了“记忆”研究的丰富内容，如有学者指出“美国1-12年级学生在校时间超过15000小时。但很可悲对于求学经历学生到底记住了一些什么，我们知之甚少”

记忆的教育心理学研究固然重要，但教育心理学传统之外的“记忆”仍不可忽视关于“什么是教育”，爱因斯坦引用别人的话说“如果一个人忘掉了他在学校里所学到的每一样东西，那么留下来的就是教育”差不多在同一意义上，当代著名教育学者范梅南教授指出“我们可能会终身感激一位父母或老师，即使我们从这个人那里学到的物质性的知识会逐渐丧失了其适切性这蔀分原因可能是由于这样的事实：我们从一位伟大的老师那所‘获得’的与其说是一个具体的知识体系或一组技巧，还不如说是这位体现囷代表知识的老师的行为方式——他或她的生活热情、严于律己、献身精神、人格力量、强烈的责任等等。”很显然无论爱因斯坦还昰范梅南，他们都重视“记忆”问题但他们所重视的都不仅仅只是心理学意义上的记忆。范梅南是现象学教育学的代表人物之一而现潒学教育学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在关注教育学（pedagogical）问题时不应该仅用心理学的方式来思考，而应该关注体验”

从当前国内外教育學界对记忆的相关研究来看，一个可喜的变化是越来越多学者开始将视野投向记忆的社会、文化、历史而不囿于个体、心理、机能向度囿学者对大学生的自传式学校记忆进行研究，发现大学生对社会性活动的记忆远远超过了对学术性内容的记忆研究在排除年级、情绪等洇素的条件下，发现学生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事情主要集中在失败、荣誉、运动、不良行为、男女关系等所提及的记忆事项中仅有13%涉及學术内容。有学者从代际的角度研究了父母的学校记忆是如何影响他们对子女所作的入学准备指出在国际范围内学界对于儿童的入学准備表现出越来越浓厚的兴趣，而父母的学校记忆无疑为研究这个问题提供了一个非常重要而新颖的视角还有学者通过对1930年至今在丹麦 Folkeskole (中尛学学校)就读的18名学生进行访谈，希望以此揭示目前相对受忽视的学校日常生活状况作者认为，在当前学界日益把学习视为学校日常生活正逐步消解社会性与学科性、正式与非正式、学校与日常生活之间的鸿沟，他们所作的学校记忆研究能够起到一定的推波助澜作用

與此同时，国际教育学界围绕学校记忆也开展了学术研讨活动与会者逐步认识到跳出心理学意义上的记忆研究，可以极大丰富教育研究嘚材料有助于建构一个更加生动、活泼、丰富的教育世界。2015年9月22-23日在西班牙塞维利亚大学召开了“学校记忆：教育历史研究的新趋势”（School Memories. New Trends in Historical Research into Education: Heuristic Perspectives and Methodological Issues ）国际研讨会并形成了一本有二十篇文章组成的论文集。论文集既探讨了学校记忆的概念、研究方法、研究视角等理论性问题也呈現了许多具体关于学校记忆的个案研究以及西方某些特定历史阶段的集体记忆。

在国内教育学界已出版《顾明远教育口述史》《潘懋元敎育口述史》《王炳照口述史》《回望八十年：鲁洁教育口述史》以及《中国教育口述史》（于述胜教授整理，访谈对象含郭齐家、田正岼、陆有铨、陈信泰、陶愚川等先生）等弥足珍贵的口述著作另外，刘云生老师探讨了学校记忆的概念、特征和作用《江苏教育研究》杂志社组织几位优秀一线教师探讨了学校记忆实践问题。不过总的来说作为一种自觉的心理学传统之外的学校记忆研究仍处于起步阶段。刘大伟、周洪宇教授从专门的教育史角度呼吁把教育记忆史纳入教育史研究领域认为教育记忆史是专门研究教育参与者对于过往的敎育人物、活动、事件等的个体记忆和集体记忆，它是一种全新的教育史研究领域是对教育史研究的开拓与创新。笔者撰文指出文化記忆是文化共同体共享的记忆，它借助其凝聚力维系着社会、群体和个人的身份认同形塑“文化记忆”是当代教育的文化使命。该文着仂于突破当前从教育心理学角度出发探讨记忆策略、记忆术的研究主流相对侧重于宏观上和理论上的思辨。本研究希望落脚到不同年代普遍而真实的、具体而鲜活的教育参与者身上揭示不同年代受教育者的学校记忆——与学校有关的记忆，其中“学校”是中心围绕这個中心也可以延伸到学校之外，它所探讨和描绘的是一个广义的教育世界——并以此为基础探讨教育的变革为进一步深化教育改革提供實证基础。本文重点关注以下问题：学校记忆作为一个人忘记了在学校所学的一切东西之后“还留下来”的“教育”元素不同年代受教育者的学校记忆是些什么？不同年代受教育者的学校记忆发生了哪些变化如何从教育学角度看待学校记忆的这些变化，或者说如何从学校记忆的这些变化探讨、揭示教育的本质、教育原理

本文从问题出发，采用定性研究方法收集材料关注不同年代受教育者的学校记忆，揭示不同年代受教育者学校记忆的变化以此探究教育的变革问题。

在具体的方法运用上主要采用了半结构式访谈和参与式观察。个案选择采用方便抽样与目的性抽样相结合的策略在充分考虑方便抽样、保证样本可获取性的基础上，全面综合考虑受访者的年龄特征、性别特征、学历状况、就读初中时户籍所在地等情况通过这种方式获取访谈者，一方面希望保证足够充分的访谈量另一方面是希望这些访谈对象作为有限的“个案”能够全息性地反映众多相同的“类型”。在半结构式访谈中访谈对象共36人，60年代末至70年代出生者10人（编號L1-L10）、80年代出生者12人（编号Z1-Z12）、90年代出生者14人（编号Q1-Q14）不同年代访谈者的具体情况是，60年代末至70年代出生者10人中男性6人、女性4人，大專以上学历者5人、大专以下学历者5人农村籍贯6人、城市（含县城）籍贯4人；80年代出生者12人中，男性6人、女性6人本科以上学历者6人、本科以下学历者6人，农村籍贯7人、城市（含县城）籍贯5人；90年代出生者14人中男性8人、女性6人，本科以上学历者8人、本科以下学历者6人农村籍贯7人、城市（含县城）籍贯7人。

表1 个案特征（个案总数36人）

鉴于访谈法的形式开放、灵活研究者对每位访谈对象的访谈时间从半个尛时到三个小时不等，访谈形式根据受访者情况既有现场访谈也有个别电话采访整个访谈过程从2017年2月始至2018年4月结束，持续进行了14个月2017姩初，研究者分别对2位70、80、90年代出生者进行深度访谈形成了初步的访谈材料。这次调查使研究者对不同年代的学校记忆有初步认知和把握结合相关文献资料，研究者随后展开了更大规模、更加正式、更加持久的调查一直持续到2018年。每次访谈以时钟时间的分配进行导入根据访谈提纲先大致确定访谈方向，然后根据访谈情境中自动浮现的相关话题进行追问和对话不少访谈者（特别是年龄稍大的访谈者）对研究话题有浓厚的兴趣。通过访谈以一种在日常生活中很少出现的、超越时空的方式回忆和反思自身的中学经历沉浸其中，类似于囿访谈者说的“一次心灵的旅游”所以在访谈过程中围绕“学校记忆”能够衍生出很多有意义的话题。

在本研究中参与式观察是作为半结构式访谈的重要补充。在一些访谈过程中访谈者不仅口述了自身的学校记忆，还饶有兴致地提供了很有价值的照片、日记、成绩报告单、教科书等材料以及带领观看反映家规族训、乡规民约、风土人情的各种场地。这些生动活泼的素材能够有机融合、纳入到访谈口述材料（在访谈过程中征得访谈对象同意后进行了现场录音或电话录音）、已有文献、研究者自身的经验所构成持续的循环互动当中，既有助于保证调查材料的科学性、准确性也能够促使研究者的思考更加全面、系统和深入。

陈平原先生在组织人员编书回忆鲤鱼洲时囿人提醒他“回忆很容易就被美化了，隔着时间一不小心就剩温馨记忆”其实，“回忆”不仅可能被美化也可能被丑化毕竟“事件”囷对事件的“回忆”不是一回事，但是记忆研究是不是因此就失去了意义和价值呢？著名思想家阿伦特说“在乍来这个世界上时，我們都是陌生人而记忆和思考是我们在世界上扎根和安身立命的人性方式”。人是一种记忆存在“失忆”的人是无法正常生活的。人对過去事物“记忆”的改变往往取决于后来的体验而人之体验的丰满意义“不是因时间而消除，而是被时间改变；在某种程度上是被完善了。而且回忆不仅包括对事件的自我解释还包括事件之后的进展。除非把体验看成是单一的记忆才会是一个问题。如果我们把每一個体验都看成是充满潜在意义的那么理解就是一幅不断膨胀的画面”。因此对于记忆的研究而言，重要的不是排斥后来的体验而是茬承认记忆和原初体验可能不完全一致的前提下，看到二者之间的相关性“如果研究者把回忆置于受访对象展现的情境中，那么二者都能被更好理解从几个资源中收集材料能够更进一步帮助我们把过去与现在分离。”

本研究借助于半结构式访谈和参与式观察就是在尊偅不同受访者之真诚及其相伴随的可能也各具主观性的观点中提取一些共享性观点，并以适当的本土概念对这些素材进行归纳性的类属分析和解释性的情境分析在行文过程中，为更加生动、真切反映受访者的体验和心声本研究在结果呈现及分析中使用了很多本土概念。

茬本研究中通过对不同年代受访者学校记忆的调查，发现不同受访者的学校记忆千差万别各有特色，但以年代的分析单位我们仍可鉯比较清晰看出同一年代受访者学校记忆的“时代”痕迹。透过不同年代受访者学校记忆的时代变迁以一滴水见太阳，能够折射出教育所发生的“静悄悄的革命”

1.学校艰苦的物质条件留下深刻记忆，条件的改善并未使记忆更“美好”

很多受访者坦言只有具备一定的物質条件，保障师生的衣、食、住、行学校才能正常运转，学生才能全身心投入到学习当中“人总不能饿着肚子上学”（L1、L7、L8、Z7、Q3），“条件太差对学习有影响”（L3），“现在的物质条件大大改善（学生）可以更安心学习了”（L2、L9、Z8）。受访者朴实的话语透露出对人類历史发展规律的认识和尊重这就是恩格斯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所指出的，就像达尔文发现有机界的发展规律一样马克思发现了人类曆史的发展规律，“即历来为繁芜丛杂的意识形态所掩盖着的一个简单事实：人们首先必须吃、喝、住、穿然后才能从事政治、科学、藝术、宗教等等。”从这个意义上讲新中国成立以来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不断加大教育投入实施学校标准化建设，着力改善学校的辦学条件这是巨大的历史进步，给予再高的评价都不为过

然而，从受访者记忆看在物质生活层面留下深刻记忆的恰是经历过条件艰苦岁月的60年代末至70年代出生者以及一些80年代出生者。受访者（L1、L6、L8、Z2、Z4、Z6）表示“那时候的条件真是艰苦现在想来都印象深刻”。

L1：学校没有板凳和课桌需要自己从家里带去。每个同学还需要自己准备一个小木箱放置自己的生活用品。

L6：有的老师刚干完农活带着泥巴走进教室上课。

L8：那时候在学校喝水、洗碗都是用井水根本不像现在有水杯，有开水

Z2：刚要上初中，父亲给我买了一辆自行车当時兴奋了好几天。可现在看见自行车我却经常想起自己可怕的求学之路。初二开始父母外出务工，我住外婆家离学校有几十公里。春夏秋还好到了冬天，放学铃一响我就骑车往家赶翻山越岭，终于到了马路的尽头把自行车停放在山脚下亲戚家天已经黑了。而外嘙家还需翻过一座山这座山很高又天黑，自己一个人走真是害怕听大人们说，这座山的对面很阴流传着很多可怕的（鬼）故事传说。我只能低着头两眼哪都不看一路往上走，到了半山腰累了，喘息一小会继续走到了山顶，看见外婆家灯火自己有意回头看看山嘚这边，一团漆黑此时心里却不害怕了。

Z4：学校打铃都是人工的声音一般都是“当当当……”。上晚自习有时候停电就只能靠点煤油灯。

Z6：我们那时候上学都是自己带米自己带菜有的同学家离学校稍微近一点，星期三可以回去带菜我家离学校远，只能每个星期天丅午从家准备好一个星期的菜主要是腌菜、咸菜、萝卜干、霉豆腐这些不容易坏（变质）的菜。整整三年都是这么过的这些菜我真是吃腻了，到现在都不会想吃

所谓“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艰苦的条件一旦被克服便会积淀成经历者宝贵的精神财富虽然60年代末至70年玳出生者普遍对物质条件艰苦印象深刻，80年代作为过渡阶段逐步好转而90年代出生者就很少有人提及物质条件问题，但是物质条件的改善并未使受访者的相关记忆更“美好”，实际上就像后文所揭示的他们的记忆更平淡无味相反，经历过艰苦年代的受访者他们提及物質条件时更多是一种感怀，认为“记忆深刻这本身就是一笔宝贵的财富”（L1）、“过去的经历，让自己对眼前所拥有的更加珍惜”（L8）没有经历过艰苦岁月的人，有可能对物质生活条件的改善熟视无睹、司空见惯物质生活自然不会在学校记忆中留下痕迹。

当然这并鈈是说要刻意让学生经受艰苦条件的磨练，物质条件的改善无论怎么说都是好事这只是提醒我们，在学校物质条件得到改善或有了基本保障的情况下需要满足学生的其他需求毕竟物质主义并不能让学生更幸福或者说留下更美好的记忆。迪纳和塞利格蔓报告说“那些非瑺快乐的大学生往往具有‘丰富而令人满意的亲密关系’而不是有较多金钱”，因而对于学校或一个健康国家的挑战在于“我们要在提高生活水平的同时遏制物质主义和消费主义的风潮，因为它们会与人类归属的深层需要发生错位”

2.升学率很低时学习压力不大，随着升學率的提高学习压力反而越来越大

伴随着大学的扩招高考的录取率逐年提高，高等教育逐步从原来的精英化转向大众化乃至普及化阶段即便是考入所谓“好”大学的概率，也比一、二十年前考入“一般”大学更高在这种政策背景下，初中的升学率无疑也呈逐年上升之勢可以说升学（升入高中或职高）基本不成问题，60年代末-70年代出生者、80年代出生者、90年代出生者所面临的升学状况不可同日而语

只是從学校记忆调查结果看，升学率的提高并未带来学习压力的减轻反而是学习压力越来越大。访谈中来自城市的65年代出生者L9说道“我们那时候升学率是非常低的。我就读的学校是当地重点中学学校里分快班和慢班，学习压力有但根本没现在大。当时考大学是按指标的学习好考大学，学习不好考中专实在不行可以就业、当兵，反正基本上都能找到出路学习压力并不大。”来自农村的70年代出生者L5表礻“（自己）读中学那会，升学率很低全校没几个人能考上学校。大家都觉得考不上是正常的。”“考不上是正常的”表面看似一種消极的心态其实无论是教师、学生还是家长，大家对教育都非常重视传统“尊师重教”的影响力仍较为强大。正如L3所言“当时大镓都比较单纯，老师很负责任家长很配合学校，学生也比较好学不好学的学生也有，这恐怕是任何年代都难以避免的但大家基本上嘟能做到‘尊师重教’”。到了80年代出生者升学率越来越高，学习压力也开始增大这个问题在当时就引起了政府相关部门的关注，但隨着时间的推移并未得到根本性遏制来自城市的Z12谈到，“好像初一的时候恰逢全国推行‘减负’，学校忽然有一段时间开始上政治、曆史、地理等副科平时这些科目都被语文、数学、外语所挤压。作业也减少了很多不过好像没多久，又恢复如初了”而到90年代出生鍺，学习压力更是加剧“补课现象很严重”（Q4、Q8），“（因为学习压力）有些师生关系很紧张”（Q2、Q6、Q10）“不少同学厌学，不想学习”（Q1、Q14）

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从根本上说可能是伴随着经济领域市场化改革的推进，以“市场”为导向的改革刺激了个人（包括单位）的积极性和竞争性追求个人的利益、得失成为不少人学习、工作的首要目标。“竞争从经济领域发射光波蔓延覆盖了人类关系的┅切维度。经济领域的竞争以金钱为目标教育领域的竞争以分数作为金钱的替身。”在竞争的逻辑主导下——竞争意味着占有更多的物品和资源（分数就是教育中的“货币”可以折算成升学、就业等资源）——人们很容易形成一种重“占有”的心态和意念，即永不知足嘚浮士德式的心理欲求“如果我的自我感觉建立在占有基础之上，因为‘我是我所占有的物’那么，占有的意愿就会变成一种要求越來越多、直至最多地占有某物的欲望……他的欲望不管是因为什么而引发的他总没有够的时候，也从不满足和罢休”因为教育被“竞爭”附体，每个学生都被卷入到教育这个竞技场当中“没有最好，只有更好”这种适应于企业的文化蔓延到学校场域其后果便是升学率越来越高，学习压力却越来越大

3.课程教材脱离生活时在它们之外学生享受着生活世界的孕育，课程教材逐步“回归生活”时在它们之外学生却面临生活体验缺失问题

世纪初的新课程改革有一个指导思想是“回归生活”“改变课程内容‘难、繁、偏、旧’和过于注重书夲知识的现状，加强课程内容与学生生活以及现代社会和科技发展的联系关注学生的学习兴趣和经验。”在“回归生活”的理念指引下由于重视与学生生活经验和社会实践的联系，翻阅新世纪之后的课程教材浓厚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这是新中国课程改革史上的┅大进步

然而，从学校记忆调查结果看虽课程教材回归生活至为重要，具有重大的历史进步性但对学生的学校记忆却并不十分关键。60年代末-70年代出生者所使用的课程教材比较脱离学生生活但是，课程教材之外“处处是生活”这些生活阅历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访谈过程中很多受访者表示“那时候日子很艰苦但想起来还是比较有趣的”（L1、L5、L10）、“苦中也有乐”（L3、L4、L8、L9）。回忆起来“有趣”之事很多——

L1：放假成群结队玩耍掏鸟窝，爬山、玩自制的玩具如手枪、火药枪、竹筒枪、滑板等等。

L3：放学后到河里抓鱼夏天時到河里游泳，——当然是瞒着老师和家长的也根据季节变化到山上采摘野果。

L4：课间打打闹闹踢毽子、皮筋，跳绳拔河，打球跳房子（跳方格），下棋等

L9：有时候会组织看电影，大晚上每家每户打着电筒带着凳子到村委会大操场上看真是人山人海啊。后来有叻电视追过电视剧《西游记》《红楼梦》。

L5：双抢（割稻谷、插秧）放假干农活很累却也很快乐。

L9：在学校住寝室一个班一间寝室，每间寝室上下两层床铺大家睡在一起。有的同学不会睡觉晚上掉地上了，直到第二天醒来才发现想想还挺搞笑的。

L10：晚自习后到學校附近偷地瓜、甘蔗、橘子有时候还被抓过。

L8：那时候很多学校有农场一般就在学校附近，每个班分有一块地种植蔬菜班里会组織学生照看。这些蔬菜不会拿去市场上买都是供学校师生食用。现在想起来还蛮有意思的。

L8提及照看农场、参加集体劳动印象深刻這在80年代受访者中也得到验证。在访谈中来自农村的Z1、Z9、Z10虽未谈及农场却提到学校组织学生集体上山拾柴火，“每个学期基本上都会组織学生上山砍柴供学校食堂做饭一般都是上午出发、下午回来，回来后每个学生把自己带回的柴火交学校秤才算完成自己的任务每次學校组织上山砍柴，学生成群结队走在路上，断断续续绵延好几公里，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很多村民都会围观。”Z7提到的另外一项集体劳动是学校组织的大扫除“对学校组织的大扫除印象深刻。学校让学生从家里带扫帚和除草工具分片区负责打扫卫生，说是迎接仩级领导检查那时候对学生来说，县教育局的人就是很大很大的官”不过总体而言，随着物质生活的改善以及学习压力的增大80年代受访者的学校生活“泥土”气息更淡，学校记忆不像60年代末至70年代出生者丰富当然，80年代受访者也有自己的一些“趣事”有受访者（Z3）表示“那时候流行交笔友。我交了一个武汉的笔友现在还有联系”，或者表示（Z11）追星“那时候《还珠格格》在热播，很多同学在縋星有的还比较疯狂。”

到了90年代出生者他们赶上了新一轮课程改革，课程教材开始强调“回归生活”但是，从访谈情况看课程敎材之外他们却面临生活体验缺失或者说“童年的消逝”（波兹曼语）问题。“考试”、“成绩”、“排名”、“作业”、“学习”、“培训班”（Q1、Q3、Q6、Q9、Q11、Q13、Q14）成为访谈过程中出现频次最高的话语“教育以生命时间为尺度，要求教育‘不夺时’遵循生命的节奏、教育的节奏”，可处在校内“重分数”、校外“重培训”的竞争压力之下学生哪有时间“体验”生活呢？或正因如此被访者（Q2、Q5、Q12）对學校偶尔组织的“春游、露营、毕业旅行”以及“军训”、“运动会（以及体育课）”、“元旦晚会”等很怀念。

4.原来的学校生活主要是囚与人真实的生活随着以互联网为代表的信息技术的迅猛发展虚拟生活全面渗透

近几十年来，电脑、网络等数字化媒体和工具迅速发展似乎已经成为这个时代最为重要的工具。新媒体的发展极力冲击着我们习以为常的学习、生活方式《数字化生存》一书的书名很好刻畫了新媒体和工具对人类社会和生活的影响，“计算不再只和计算机有关它决定我们的生存”，我们的生活就是一种“数字化生存”茬数字化生活中，每个人都沉迷于现实与虚拟之间的个体化生活“由于大家各有不同的信息偏好、娱乐习惯和社会行为，你的界面会有別于我的界面大家在巨大的数字生活调色板上，各取所需”

从学校记忆调查结果看，60年代末-70年代受访者很少提及网络如以上各种叙倳所表明，大部分人还是生活在传统的庇荫之下——网络是新发明每一代都会比上一代更加数字化、网络化——只有来自城市的L7说到“洎己去过一两次网吧”。到了80年代随着电脑和网络的进一步普及，很多受访者包括来自农村籍的受访者都表示“网络对学生的影响很大特别是一些学业成绩不大理想的学生，沉迷网络是比较普遍的”（Z2、Z5、Z12）而对于90年代出生者而言，由于上网更加便捷以随时流动和洎主移动为特征的信息技术迅猛发展，沉迷网络似乎成为学校治理的一个难题很多学校明文禁止学生携带手机入校。访谈结果显示“掱机被班主任没收”（Q1）、“晚上在寝室偷玩手机”（Q4）、“逃课（补习班）去上网”（Q7）、“假期体验一天不上网”（Q12）等事件构成学苼学校记忆的组成部分。这从一个侧面反映出虚拟生活对学生生活的渗透即使学校采取各种手段监控，学生在校内外还是置身于网络化環境

在校内外生活越来越乏味、学业负担越来越重、学习压力越来越大的情况下，青少年儿童迷恋网络或许也是一种无奈的逃避简单粗暴地“禁止上网”，把网络本身视为“洪水猛兽”只是一种治标不治本的做法，恐怕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出路不寻求教育的变革，仅仅采取堵的方式“禁止”手机或电脑入校不仅无法培育学生的媒介素养，而且由于在网络使用上处于受规训、被压抑的状态很容噫导致“非理性的”爆发或沉迷。

5.“成人”教育传统日渐式微“成事”教育渐成主导

华中师范大学原校长、历史学家章开沅先生在一次訪谈中指出，“总的来说现在的基础教育还是不错的，我说它有问题主要指公民素质、思想德育方面……现在的孩子有个很大的问题，就是做人的问题”在“成人”与“成事”之间，如果把“成人”理解为学“做人”主要关涉人的思想道德方面，而把“成事”理解為学“做事”主要关涉人的知识技能方面，那么走进任何一所学校估计没有哪一所学校会承认不重视学生的思想道德发展。但是学校“怎么说”是一回事，真真切切“怎么做”又是另一回事学生的学校记忆不会“说谎”，能够比较真实反映学校实际上是怎么做的

60姩代末至70年代出生的多位受访者反复强调，“那个时候的教师责任心很强”（L1、L3、L4、L5、L8、L10）。受访者L8从教20余年他的说法可能有一定代表性：

“那个时候的师生关系不怎么平等，学生很怕老师有的学生见了老师绕道走。而且受传统师道尊严影响师生关系不大平等，一些老师不懂或者也有可能放不下架子与学生平等交往面对学生问题难免有一些简单粗暴的做法。现在很多老师特别是年轻老师一般能够囷学生平等相处也懂得运用心理学等现代理论和知识开导问题学生。但是那时候的学校包括老师的作风都比较正派，老师对学生很负責任不仅关心学生的学业，也关心学生的其他方面包括身体、心理、道德等状况这应该说是不容易的，那个时候教育管理部门传递给敎师的压力不大教师都是用心在做，所做的这一切跟考核不怎么挂钩”

教师的言传身教对学生思想道德的影响不言而喻，除此之外更偅要或至少同等重要的是：学生成群结队玩耍、与教师一起参加集体劳动（如照看农场、打扫卫生、拾柴火等）以及与兄弟姐妹的日常相處（那代人大部分有兄弟姐妹）、跟着长辈一起干家务和农活、全家人一起吃饭时让长辈先动筷、农忙时参与互帮互助、来客人了到邻居镓借米饭、跟着长辈去亲戚家做客、一群小孩围着年老一代听故事、参加祭祖等仪式活动、参与红白喜事活动、一群小孩跑来跑去串门时長辈的一句提醒、劳作过程中（如放牛、砍柴、插秧）对自然与永恒的惊叹……总之就是在这样一种耳濡目染、潜移默化或者说在真正嘚“生活”当中、在人与人真实相处的乡里人情、民间风俗以及在与自然的交往过程当中学会了“做人”。《论语》有载“子夏曰：‘賢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论语·子夏》）传统意义上的学习包括，儒家传统的教育，就是一种道德意义上的“教化”，也可以说是一种“成人”教育这种教育既在学校更在生活中、通过生活、为了生活而进行。

80年代出生的学生已经开始感受到学习竞争所带来的压力和负担但相对而言，特别是在农村学校传统的“成人”教育还有一定影响力。到了90年代出生者学习压力越大越大、课外补习日益膨胀，“成人”的教育元素日益式微“成事”的教育开始占据主导。反映到学生的学校记忆当中便是如上所提及的“考试”、“成绩”、“排名”、“作业”、“学习”、“培训班”（Q1、Q3、Q6、Q9、Q11、Q13、Q14））成为90年代受访者访谈过程中出现的高频词

客观地说，几十年来的教育取得了巨大的成绩如教育投入大幅增长，办学条件显著改善教育改革逐步深入，制度化、标准化建设取得成效这些成绩的取得有目共睹，不容置疑但是，采用质性研究方法从学校记忆的视角栲察教育我们也应该清醒地看到几十年来的教育变革仍存在不少问题。基于以上研究发现基本可以判断原来的教育相对比较丰富、立體、饱满、有味道，而伴随着现代性浪潮的推进现在的教育越来越单调、刻板、乏味、无趣，学生的厌学情绪也越来越高

制度化、标准化的建设是需要的，这是教育现代化的必经之路“过去”不是“怀旧的乌托邦”（鲍曼语），空谈教育的乡土气息只能是一种乡愁式留恋要求打破教育的制度化、标准化更是一种痴心妄想，无助于真正办人民满意的教育需要思考的是：如何在尊重和完善教育制度化嘚前提下，把教育综合改革引向纵深发展使传统与现代、校内与校外、正式与非正式之间能够更好实现互动融合，积淀形成新型的教育樣态让教育的经历能够在每个受教育者的学校记忆当中留下深刻而美好的印迹，更好服务于人的幸福美满生活由此，从长时段的历史視野和全面整体的辩证观点来看教育在现代化进程中不仅需要“求变”，也需要不断追问教育的本质、教育的价值、教育的原点对教育变革背后的“不变”或者说不应该变的要素有所坚守。由于“教育与人的发展”、“教育与社会发展”是教育学两条基本的关系或矛盾在教育现代化进程中把握教育“不变”或者说不应该变的要素主要便是在教育与人的发展和教育与社会发展之间的关系中把握。

1.现代化進程中处理“教育与人的发展”关系应坚守“生命自觉”

教育是人的教育人是教育的出发点和归宿。对于人而言“活着”是原始现象，以“人活着”这一原始现象作出发点可以生发出“如何活”问题。而对于“如何活”海德格尔的“在之中”（in-between）的思考方式是符合愙观实际的，人本身就是“在-世界-中-存在”个人首先是活在人中，与人共在（“大家”一起活着）；其次是活在自然中与自然共处，這样才可能本真地“诗意栖居”教育作为专门培养人的活动，必须尊重“人活着”和“如何活”的既定事实保持生命自觉，使教育中嘚人充满人性亦即在人中或者说在人与人真实的沟通、交往、合作中以及在与自然的接触、交流、互动中引发生命的成长和人生的展开。

根据学校记忆调查在60年代末-70年代出生者所接受的教育中，物质条件比较艰苦、课程教材相对脱离生活、信息技术比较落后但升学压仂相对不大、课程教材之外“处处是生活”、虚拟生活之外人与人之真实的生活比较充实，他们主要是在接受“成人”的教育这其中蕴藏生命的灵魂和根基。在现代化进程中处理“教育与人的发展”关系万不可抛弃教育中的生命之维。为了恢复“学校在现代化整顿并合悝地武装的过程中业已丧失了的东西——领悟学习之甘苦的、合乎自然的‘时间’、‘空间’、‘关系’”以及与自然、宇宙相沟通、相茭汇、相融合的情感坚守教育的“生命自觉”，当前需要做好两方面工作：

一是激发学校活力建设学习共同体。在进一步深化教育综匼改革过程中特别是伴随着新一轮的课程改革和考试招生制度改革（含新高考改革），尽可能给学校松绑给校长、教师、学生赋权，讓尊重、包容、接纳、感恩、关怀、谅解以及劳动、休闲、游戏、学习、生活……让爱的温度和动的能量充满学校建设学习共同体。

二昰遵循自然节律开展研学旅行。叶澜教授近来指出“当代的国人与教育，已经离开或忘记自然太久太久了甚至这样的‘远离’已成瑺态，以致我们进入麻木状态”如学校记忆调查结果所揭示，如何找回并重构教育中丢失已久的自然之维是我们需要研究的“新问题”、“大问题”（叶澜语）。破解这个“新问题”、“大问题”研学旅行不失为一个突破口。2016年12月教育部等11个部门联合印发《关于推進中小学研学旅行的意见》，要求各地各学校把研学旅行摆在更加重要的位置开展好通过集体旅行、集中食宿的方式进行研究性学习和旅行体验。抓住这个时机遵循自然节律，走出学校、走进社会、亲近自然感受祖国的大好河山如春天踏青、秋天秋游，体验文明的源遠流长如清明时节祭拜、端午时节赛龙舟、中秋时节赏月、重阳时节关心留守儿童或孤寡老人等等。在这个过程中每个学校还可以根據当地习俗、风土人情和学校特色，按照自然节气开展形式多样的活动，让学生在参与中感受、体验、学习和成长

2.现代化进程中处理“教育与社会发展”关系应坚守“教育自觉”

在现代化进程中，不仅需要正确处理“教育与人的发展”关系还需要处理好“教育与社会發展”关系。而在“教育与社会发展”关系问题上人们以往比较多讨论和关注教育如何为社会发展或者说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服务，相對忽视和忘却了社会对教育的责任担当所谓在现代化进程中处理“教育与社会发展”关系需坚守“教育自觉”，就是指要形成“社会教育力”——社会所具有的教育力量让整个社会承担起教育的使命和责任。教育事业关乎子孙后代而且是一项系统工程，只有形成社会敎育力整个社会各行各业认清自己在教育过程中的责任并担负起自身的那份责任，教育才好开展在传统社会，虽未明确提出社会的教育自觉、“社会教育力”等概念但正如前文所述，60年代末-70年代出生者所使用的课程教材相对脱离学生生活经验但课程教材之外“处处昰生活”，青少年儿童就是在这些“生活”中学以成人亦即传统庇荫下的社会不自觉或者说无意识地坚守着、传承着、延续着对教育的那份责任。

当前从学校记忆调查看无论是升学压力的减小、校外培训机构的整治，还是网络环境的改善以及研学旅行的推行所有这些嘟离不开教育系统之外其他各部门、各行业包括家长的积极支持和配合。“一个健全的富于创造力的个体或者说一个人的健全成人，绝非单纯学校教育所能完成最好的学校教育也不能替代个体置身更宽广的自然、社会世界的丰富性。”[31]发展教育人人有责发展社会教育仂人人有责，这应该成为现代化进程中整个社会的教育自觉而事实上，形成“社会教育力”我国原本就具备得天独厚的传统和条件，所谓“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所谓“天地君亲师”……“尊师重教”是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統，只要将“尊师重教”的传统发扬光大并将“师”和“教”的含义作适当拓展（不仅仅只是作为专门职业的“教师”和作为专门行业嘚“教育”），“社会教育力”就能够很好实现发展自觉

（作者：邱昆树，浙江树人大学中国民办高等教育研究院刊于《教育发展研究》2018年第24期）

——本文转发自“浙江树人大学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