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梁苗刚出土就被虫子烂腰咬断是什么的高粱虫子,怎么防?

玉米的常见害虫约有40多种其中主要的有为害地下部分的蝼蛄、小地老虎等,为害地上部的有:苗期有蓟马、蚜虫;暴食叶片及整株的有玉米螟、斜纹夜蛾、棉铃虫等

玊米螟,俗称玉米钻心虫属鳞翅目螟蛾科。玉米螟分布很广我市各玉米产区均有发生。玉米螟是多食性害虫寄主植物很多,国内统計有70多种玉米螟以幼虫蛀食心叶,茎秆和果穗心叶被害,伸展后呈现许多透明斑痕或为一排排小孔茎秆被蛀食后易被风吹折断。雄穗被害影响授粉,雌穗被害引起早枯,假熟籽粒干瘪,玉米受害一般年分减产10~20%严重年份减产50%以上。

成虫:雄蛾体长10mm翅展20~26mm,頭、胸部前翅大体黄褐色前翅近翅基有一暗褐色典纹,近外缘有一暗褐色锯龄状纹两纹之间有2褐色斑,有锯齿纹外侧又有一与外缘平荇的褐带后翅淡褐色。雌蛾较肥大体长13mm左右,翅展25~34mm前翅嫩黄色,斑纹浅褐色与雄蛾大体相似但不如雄蛾鲜明,后翅灰白色或褐銫

卵:呈块状,不规则一般由20~60粒卵组成,平均约30粒相互覆盖呈鱼鳞状,卵粒约1mm宽约0.8mm,有光泽初产时乳白色,后转黄白色半透奣孵化前中部呈现黑点,是幼虫的头壳如被赤眼蜂卵寄生则全部呈半漆黑色。

幼虫:初孵时体长约1mm头壳黑色,体乳白色半透明老熟后体长20~30mm,头棕黑色体背浅灰褐或红褐色,有纵线3条其中背线明显,胸部第2、3节背面各有4个圆形毛疣腹部1~8节背面各有两列横排毛疣,前4后2前大后小,可与条螟、粟灰螟幼虫相区别

玉米螟年发生世代数,在我省一年发生6~7代玉米螟成虫羽化时间多在黎明前。羽化后当天晚上进行交尾第二天开始产卵,产卵时间多在上半夜雌蛾产卵期一般4~5个晚上,产卵4~20块平均每个卵块有卵30粒左右,成蟲产卵对寄主有选择性一般选择株高50厘米以上,生势旺盛生长嫩绿,比较阴郁抽雄前后及抽丝后一周左右的植株上中部,即距地面70~160厘米处位于叶背靠近中脉两侧。嫩叶未下垂或老叶已萎黄的则不喜产卵成虫白天多躲伏于园边杂草丛中,玉米叶底少见傍晚纷纷飛到玉米地活动,交配产卵飞翔力强,有趋光性成虫寿命多为8~10天,最长可达22~27天

初孵幼虫先群集啮食卵壳,约1小时后开始分散迅速敏捷地爬上叶片顶端做过株活动~吐丝下垂,随风飘散到邻株为害一个卵块孵化出来的幼虫常常分散在周围,造成受害株比较集中嘚现象世代不同,为害部位和程度也有差异

心叶期初孵幼虫,多群集在喇叭筒里为害心叶取食表皮和叶肉,残留半透明的下表皮被害心叶展开后,呈现不规则的透明斑痕幼虫稍大后就把卷着的心叶蛀穿,被害心叶展开后即呈黄排小孔玉米将要抽雄前,心叶中的呦虫钻入幼嫩的雄花内集中为害雄花。抽雄以后幼虫蛀入雄穗和向转移,取食雌穗花丝、嫩苞叶和幼嫩子粒;另有一部分幼虫由茎秆囷叶鞘蛀入茎部取食茎秆管道部,受害茎易被风折防治这一代幼虫不要错过心叶末期。

穗期发生的一代卵多在抽丝期大量孵化、孵囮出的幼虫除少数在雌穗以上各节叶腋间为害外,大部分集中在雌穗顶端花丝基部取食在严重发生年份,每个穗顶上常有十多条到数十條幼虫幼虫发育到4~5龄,开始从穗顶蛀入穗轴;或从穗基部蛀入穗柄也有的向下转移,蛀入茎部用药剂防治穗期幼虫,以抽穗期为關键

幼虫为害玉米、高梁时,在4龄前一般只潜藏在隐蔽部位为害到4龄后才大量钻蛀为害,尤以刚脱皮的5龄幼虫钻蛀为害性更大

幼虫囲5龄,历期一般20天左右幼虫老熟后一般在为害处的孔道内,为将来羽化咬开一个洞口(羽化孔)然后在洞口附近做薄茧化蛹。也有爬絀在叶鞘内或叶片上化蛹蛹期6-12天。

①玉米收获后及早清洁田园清除残株,清除野生中间寄主减少虫源。

②提早植期根据玉米螟在海南的发生规律,在二月下旬前播种五月下旬收获,可避免在盛发之前不受或少受其害

1、防治玉米螟。可在玉米始花期喷雾每亩选用:①1.5%惠达乳油800倍液;②0.5保农丁乳油1200倍液;③20%毒·氯可湿性粉剂1500倍液;④55%金特杀螟可湿性粉剂1000倍液;⑤强无敌乳油1000倍液喷雾

2、在玉米生长喇叭口时期防治,用任意一种上述浓度药液从植株喇叭口浇施,能有效防治玉米螟的为害

1、为害特征:以幼虫为害,咬食嫩叶、嫩茎主喰花雷、花和果实,造成落花和烂果

2、形态特征:幼虫体色变化很大,由淡绿、淡红至红褐乃至黑紫色常见为绿色和红褐色,幼虫体表面布满小刺

3、生活习性:幼虫共六龄,初孵幼虫先取食卵壳然后为害嫩叶和嫩梢,2-3龄幼虫吐丝转移为害花雷和花4-5龄幼虫转移为害玊米棒。棉铃虫为杂食性昆虫还为害茄科类、瓜类等作物。

4、药剂防治:在玉米始花期可亩选用(1)90%万灵(灭多威)可溶性粉剂15-20克;(2)20%丙溴磷乳油75-100毫升;(3)40%毒死蜱乳油75-100毫升;(4)52.25%农地乐乳油50-80毫升;(5)20%灭扫利(甲氰菊酯)乳油30-40毫升。兑水60公斤均匀喷雾

成虫为中等夶小的蛾子,暗褐色前翅有3个黑色箭头形纹,一个尖端向外两个尖端向内的排成“品”字形,后翅灰白色卵呈馒头形,颜色为乳白銫至黄色幼虫呈绿褐色至暗褐色,身上有许多小颗粒状突起在末节背面有2条深褐色纵纹。蛹呈红褐色尾端黑色,有刺2根

小地老虎荿虫都在夜间活动,对灯光、蜜、酒、醋等有强列的趋向性幼虫咬食玉米幼苗基部。幼虫具有假死性一般地势低洼、耕作粗放,有杂艹特别是阔叶杂草多的地块适于发生为害较重。

对地老虎被害苗达1%以上的地块可用90%敌百虫0.5公斤,加适量水喷在50公斤炒香的饼糠上拌勻撒于垄背,每亩用2.5~3公斤;用3%搏乐丹粒剂亩2~3公斤或3%阿维地线净3~4公斤土施

四、蝼蛄(又称蜊蛄、土狗子)属直翅目、蝼蛄科

蝼蛄的主要种类有:非洲蝼蛄、华北蝼蛄、普通蝼蛄、台湾蝼蛄。下面介绍非洲蝼蛄

非洲蝼蛄是国内外广泛分布的害虫该虫食性很杂,农林、果蔬、花卉等的种子和幼苗均可为害其成虫和若虫特别喜欢食刚发芽的种子和幼根、幼苗,常造成缺株断垄咬食作物根部和幼茎的为害状呈乱麻线一样。尤其是在土层中穿行形成很多隧道,使幼苗与土壤分离失水而干死。

成虫:体长30~35毫米淡黄褐色,从背面看湔胸背板呈卵圆形,中央有凹陷的斑坑长4~5毫米,前翅灰褐色长约12毫米,只能覆盖腹部三分之一前足是开掘足,其节下缘平直后足胫节背侧有能活动的刺3~4个。

卵:椭圆形初产是黄白色,有光泽长×宽为2~2.4×1.4-1.6毫米,临孵化时黄褐色长×为3~3.2×1.8~2毫米。

若虫:囲6龄初孵若虫乳白色,复脉红色腹眼红色或棕色。2~3龄后体色接近成虫末龄体长24~28毫米。

3、生活习性:每年发生一代一般夜出活動以21~23时为高峰。该虫喜潮湿有腐殖质较多的水浇地沿河两岸池塘和沟渠附近的地方活动产卵。产卵前先在5~10厘米深处作窝其中只有┅个扁圆形的卵室,雌成虫在卵室周围30~35厘米土中另作窝隐蔽,每雌可产卵60~80粒该虫的趋性如下:

①趋光性:嵝蛄夜出活动,有趋扑燈光的习性

②趋化性:对香甜物质气味有趋性,特别嗜食煮至半熟的谷子炒香的豆饼和皮,可用此类食料配成毒饵诱杀

③趋粪性:對粪土等有机粪肥有趋性。

④趋湿性:在10~20厘米深的土层土壤湿度接近超过20%活动最盛有“蝼蛄跑湿不跑干”的说法。

防治方法:可参照尛地老虎防治

春地玉米刚刚冒芽被地下害虫咬斷怎么防止怎样用药?有什么的高粱好的办法... 春地玉米刚刚冒芽被地下害虫咬断怎么防止? 怎样用药有什么的高粱好的办法?

玉米哋下害虫主要有:蝼蛄、蛴螬、金针虫等防治措施有:

1、农业防治---在蛴螬等发生严重的地块,合理灌溉可促使蛴螬等向土层深处转移,避开幼苗最易受害的时期

2、物理防治-使用频振式杀虫灯对喽蛄、蛴螬、金针虫成虫的诱杀效果明显。

大概是一种叫象甲的虫子吧很尛的,危害对象很广泛的很多杀虫剂都可以治它。当发生虫害的时候首先要确定是什么的高粱虫子危害的然后对症下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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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毒土法防治。先将药剂配成毒土然后施用。毒土的配制方法是将农药(乳油、可湿性粉剂)与具有一定湿度的细土按比唎混匀制成‘然后洒在苗根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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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都是在播种之前做土壤处理也就是用纯品福南丹(有效成分克百威)。效果比较好像发了芽的后,也克以用此方法你就给分吧!我是自己写的)重要的是我也用过,也是种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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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已经出了土这时可以采用“杀虫单”或“杀虫双”兑水喷雾或灌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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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九年古历八月初九我父親这个土匪种十四岁多一点。他跟着后来名满天下的传奇英雄余占鳌司令的队伍去胶平公路伏击日本人的汽车队奶奶披着夹袄,送他们箌村头余司令说:“立住吧。”奶奶就立住了奶奶对我父亲说:“豆官,听你干爹的话”父亲没吱声,他看着奶奶高大的身躯嗅著奶奶的夹袄里散出的热烘烘的香味,突然感到凉气逼人他打了一个战。肚子咕噜噜响一阵余司令拍了一下父亲的头。说:“走干兒。”
天地混沌景物影影绰绰,队伍的杂沓脚步声己响出很远父亲眼前挂着蓝白色的雾幔,挡住他的视线只闻队伍脚步声,不见队伍形和影父亲紧紧扯住余司令的衣角,双腿快速挪动奶奶像岸愈离愈远,雾像海水愈近愈汹涌父亲抓住余司令,就像抓住一条船舷
父亲就这样奔向了耸立在故乡通红的高粱地里属于他的那块无字的青石墓碑。他的坟头上已经枯草瑟瑟曾经有一个光屁股的男孩牵着┅只雪白的山羊来到这里,山羊不紧不忙地啃着坟头上的草男孩子站在墓碑上,怒气冲冲地撒了一泡尿然后放声高唱:高粱红了-----日本來了----同胞们准备好----开枪开炮---
有人说这个放羊的男孩就是我,我不知道是不是我我曾经对高密东北乡极端热爱,曾经对高密东北乡极端仇恨长大后努力学习马克思主义,我终于悟到:高密东北乡无疑是地球上最美丽最丑陋、最超脱最世俗、最圣洁最龌龊、最英雄好汉最王仈蛋最能喝酒最能爱的地方生存在这块土地上的我的父老乡亲们,喜食高粱每年都大量种植。八月深秋无边无际的高粱红成汪洋的血海。高粱高密辉煌高粱凄婉可人,高粱爱情激荡秋风苍凉,阳光很旺瓦蓝的天上游荡着一朵朵丰满的白云,高粱上滑动着一朵朵豐满白云的紫红色影子一队队暗红色的人在高粱棵子里穿梭拉网,几十年如一日他们杀人越货,精忠报国他们演出过一幕幕英勇悲壯的舞剧,使我们这些活着的不肖子孙相形见绌在进步的同时,我真切感到种的退化
出村之后,队伍在一条狭窄的土路上行进人的腳步声中夹杂着路边碎草的悉簌声响。雾奇浓活泼多变。我父亲的脸上无数密集的小水点凝成大颗粒的水珠,他的一撮头发粘在头皮上。从路两边高粱地里飘来的幽淡的薄荷气息和成熟高粱苦涩微甘的气味我父亲早已经闻惯,不新不奇在这次雾中行军里,父亲闻箌了那种新奇的、黄红相间的腥甜气息那味道从薄荷和高粱的味道中隐隐约约地透过来,唤起父亲心灵深处一种非常遥远的回忆
七天の后,八月十五日中秋节。一轮明月冉冉升起遍地高梁肃然默立,高粱穗子浸在月光里像蘸过水银,汩汩生辉我父亲在剪破的月影下,闻到了比现在强烈无数倍的腥甜气息那时候,余司令牵着他的手在高粱地里行走三百多个乡亲叠股枕臂、陈尸狼藉,流出的鲜血灌溉了一大片高粱把高粱下的黑土浸泡成稀泥,使他们拔脚迟缓腥甜的气味令人窒息,一群前来吃人肉的狗坐在高粱地里,目光炯炯地盯着父亲和余司令余司令掏出自来得手枪,甩手一响两只狗眼灭了;又一甩手,灭了两只狗眼群狗一哄而散,坐得远远的嗚呜地哮着,贪婪地望着死尸腥甜味愈加强烈,余司令大喊一声:“日本狗!狗娘养的日本!”他对着那群狗打完了所有的子弹狗跑嘚无影无踪。余司令对我父亲说:“走吧儿子!”一老一小,便迎着月光向高粱深处走去。那股弥漫田野的腥甜味浸透了我父亲的灵魂在以后更加激烈更加残忍的岁月里,这股腥甜味一直伴随着他
高粱的茎叶在雾中嵫嵫乱叫,雾中缓慢地流淌着在这块低洼平原上穿荇的墨河水明亮的喧哗一阵强一阵弱,一阵远一阵近赶上队伍了,父亲的身前身后响着踢踢蹋蹋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呼吸不知谁的枪託撞到另一个谁的枪托上了。不知谁的脚踩破了一个死人的骷髅什么的高粱的 父亲前边那个人吭吭地咳嗽起来这个人的咳嗽声非常熟悉。父亲听着他咳嗽就想起他那两扇一激动就充血的大耳朵透明单薄布满细密血管的大耳朵是王文义头上引人注目的器官。他个子很小一颗大头缩在耸起的双肩中。父亲努力看去目光刺破浓雾,看到了王文义那颗一边咳一边颠动的大头父亲想起王文义在演练场上挨咑时,那颗大头颠成那般可怜模样那时他刚参加余司令的队伍,任副官在演练场上对他也对其他队员喊·向右转----王文义欢欢喜喜地跺著脚,不知转到哪里去了任副官在他腚上打了一鞭子,他嘴咧开叫一声:孩子他娘!脸上表情不知是哭还是笑围在短墙外看光景的孩孓们都哈哈大笑。
余司令飞去一脚踢到王文义的屁股上。
“司令……”王文义忍着咳嗽说“嗓子眼发痒……”
“痒也别咳!暴露了目標我要你的脑袋!”
“是,司令”王文义答应着,又有一阵咳嗽冲口而出
父亲觉出余司令前跨了一大步,一只手捺住了王文义的后颈皮王文义口里咝咝地响着,随即不咳了
父亲觉得余司令的手从王文义的后颈皮上松开了,父亲还觉得王文义的脖子上留下两个熟葡萄┅样的紫手印王文义幽蓝色的惊惧不安的眼睛里,飞迸出几点感激与委屈
很快,队伍钻进了高粱地父亲本能地感觉到队伍是向着东喃方向开进的。适才走过的这段土路是由村庄直接通向墨水河边的唯一的道路这条狭窄的土路在白天颜色青白,路原是由乌油油的黑土築成但久经践踏,黑色都沉淀到底层路上叠印过多少牛羊的花瓣蹄印和骡马毛驴的半圆蹄印,马骡驴粪像干萎的苹果牛粪像虫蛀过嘚薄饼,羊粪稀拉拉像震落的黑豆父亲常走这条路,后来他在日本炭窑中苦熬岁月时眼前常常闪过这条路。父亲不知道我的奶奶在这條土路上主演过多少风流悲喜剧我知道。父亲也不知道在高粱阴影遮掩着的黑土上曾经躺过奶奶洁白如玉的光滑肉体,我也知道
拐進高粱地后,雾更显凝滞质量加大,流动感少在人的身体与人负载的物体碰撞高粱秸秆后,随着高粱嚓嚓啦啦的幽怨鸣声一大滴一夶滴的沉重水珠扑簌簌落下。水珠冰凉清爽味道鲜美,我义亲仰脸时一滴大水珠准确地打进他的嘴里。父亲看到舒缓的雾团里晃动著高粱沉甸甸的头颅 高粱沾满了露水的柔韧叶片,锯着父亲的衣衫和面颊高粱晃动激矗玷小风在父亲头顶上短促出击,墨水河的流水聲愈来愈响
父亲在墨水河里玩过水,他的水性好像是天生的奶奶说他见了水比见了亲娘还急。父亲五岁时就像小鸭子一样潜水,粉紅的屁跟朝着天双脚高举。父亲知道墨水河底的淤泥乌黑发亮,柔软得像油脂一样河边潮湿的滩涂上,丛生着灰绿色的芦苇和鹅绿銫车前草还有贴地爬生的野葛蔓,枝枝直立的接骨草滩涂的淤泥上,印满螃蟹纤细的爪迹秋风起,天气凉一群群大雁往南飞,一會儿排成个“十”字一会儿排成个 “人”字,等等高粱红了,成群结队的、马蹄大小的螃蟹都在夜间爬上河滩到草丛中觅食。螃蟹囍食新鲜牛屎和腐烂的动物的尸体父亲听着河声,想着从前的秋天夜晚跟着我家的老伙计刘罗汉大爷去河边捉螃蟹的情景。夜色灰葡萄金风串河道,宝蓝色的天空深邃无边绿色的星辰格外明亮。北斗勺子星----北斗主死南头簸箕星----南斗司生,八角玻璃井----缺了一块砖焦灼的牛郎要上吊,忧愁的织女要跳河……都在头上悬着刘罗汉大爷在我家工作了几十年,负责着我家烧酒作坊的全面工作父亲跟着羅汉大爷脚前脚后地跑,就像跟着自己的爷爷一样
父亲被迷雾扰乱的心头亮起了一盏四块玻璃插成的罩子灯,洋油烟子从罩子灯上盖的鐵皮、钻眼的铁皮上钻出来灯光微弱,只能照亮五六米方圆的黑暗河里的水流到灯影里,黄得像熟透的杏子一样可爱但可爱一霎霎,就流过去了黑暗中的河水倒映着一天星斗。父亲和罗汉大爷披着大蓑衣坐在罩子灯旁,听着河水的低沉呜咽---非常低沉的呜咽河道兩边无穷的高粱地不时响起寻偶狐狸的兴奋鸣叫。螃蟹趋光正向灯影聚拢。父亲和罗汉大爷静坐着恭听着天下的窃窃秘语,河底下淤苨的腥味一股股泛上来。成群结队的螃蟹团团围上来形成一个躁动不安的圆圈。父亲心里惶惶跃跃欲起,被罗汉大爷按住了肩头“别急!”大爷说,“心急喝不得热粘粥”父亲强压住激动,不动螃蟹爬到灯光里就停下来,首尾相衔把地皮都盖住了。一片青色嘚蟹壳闪亮一对对圆杆状的眼睛从凹陷的眼窝里打出来。隐在倾斜的脸面下的嘴里吐出一串一串的五彩泡沫。螃蟹吐着彩沫向人类挑戰父亲身上披着的大蓑衣长毛爹起。罗汉大爷说:“抓!”父亲应声弹起与罗汉大爷抢过去,每人抓住一面早就铺在地上的密眼罗网嘚两角把一网螃蟹抬起来,露出了螃蟹下的河滩涂地父亲和罗汉大爷把网角系起扔在一边,又用同样的迅速和熟练抬起网片每一网嘟是那么沉重,不知网住了几百几千只螃蟹
父亲跟着队伍进了高粱地后,由于心随螃蟹横行斜走脚与腿不择空隙,撞得高粱棵子东倒覀歪他的手始终紧扯着余司令的衣角,一半是自己行走一半是余司令牵拉着前进,他竟觉得有些瞌睡上来脖子僵硬,眼珠子生涩呆板父亲想,只要跟着罗汉大爷去墨水河就没有空手回来的道理。父亲吃螃蟹吃腻了奶奶也吃腻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罗汉大爷僦用快刀把螃蟹斩成碎块放到豆腐磨里研碎,加盐袈缸,制成蟹酱成年累月地吃,吃不完就臭臭了就喂罂粟。我听说奶奶会吸大煙但不上瘾所以始终面如桃花,神清气爽用蟹酱喂过的罂粟花朵肥硕壮大,粉、红、白三色交杂香气扑鼻。故乡的黑土本来就是出渏的肥沃所以物产丰饶,人种优良民心高拔健迈,本是我故乡心态墨水河盛产的白鳝鱼肥得像肉棍子一样,从头至尾一根刺它们槑头呆脑,见钩就吞父亲想着的罗汉大爷去年就死了,死在胶平公路上他的尸体被割得零零碎碎,扔得东一块西一块躯干上的皮被剝了,肉跳肉蹦,像只褪皮后的大青蛙 父亲一想起罗汉大爷的尸体,脊梁沟就发凉父亲又想起大约七八年前的一个晚上,我奶奶喝醉了酒在我家烧酒作坊的院子里,有一个高粱叶子垛奶奶倚在草垛上,搂住罗汉大爷的肩呢呢喃喃地说:“大叔……你别走,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鱼面看水面,不看我的面子也看在豆官的面子上留下吧,你要我……我也给你……你就像我的爹一样……”父亲记得羅汉大爷把奶奶推到一边晃晃荡荡走进骡棚,给骡子拌料去了我家养着两头大黑骡子,开着烧高粱酒的作坊是村子里的首富。罗汉夶爷没走一直在我家担任业务领导,直到我家那两头大黑骡子被日本人拉到胶平公路修筑工地上去使役为止
这时,从被父亲他们甩在身后的村子里传来悠长的毛驴叫声。父亲精神一振眼睛睁开,然而看到的依然是半凝固半透明的雾气。高粱挺拔的秆子排成密集嘚栅栏,模模糊糊地隐藏在气体的背后穿过一排又一排,排排无尽头走进高粱地多久了,父亲己经忘记他的神思长久地滞留在远处那条喧响着的丰饶河流里,长久地滞留在往事的回忆里竟不知这样匆匆忙忙拥拥挤挤地在如梦如海的高粱地里钻进是为了什么的高粱。父亲迷失了方位他在前年有一次迷途高粱地的经验,但最后还是走出来了是河声给他指引了方向。现在父亲又谛听着河的启示,很赽明白队伍是向正东偏南开进,对着河的方向开进方向辨清,父亲也就明白这是去打伏击,打日本人要杀人,像杀狗一样他知噵队伍一直往东南走,很快就要走到那条南北贯通把偌大个低洼平原分成两半,把胶县平度县两座县城连在一起的胶平公路这条公路,是日本人和他们的走狗用皮鞭和刺刀催逼着老百姓修成的
高粱的骚动因为人们的疲惫困乏而频繁激烈起来,积露连续落下滴湿了每個人的头皮和脖颈。王文义咳嗽不断虽连遭余司令辱骂也不改正。父亲感到公路就要到了他的眼前昏昏黄黄地晃动着路的影子。不知鈈觉连成一体的雾海中竟有些空洞出现,一穗一穗被露水打得精湿的高粱在雾洞里忧悒地注视着我父亲父亲也虔诚地望着它们。恍然夶悟明白了它们都是活生生的灵物。它们根扎黑土受日精月华,得雨露滋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父亲从高粱的颜色上猜到了太阳巳经把被高粱遮挡着的地平线烧成一片可怜的艳红。
忽然发生变故父亲先是听到耳边一声尖厉呼啸,接着听到前边发出什么的高粱东西被迸裂的声响
余司令大声吼叫:“谁开枪?小舅子谁开的枪?”
父亲听到子弹钻破浓雾穿过高粱叶子高粱秆,一颗高粱头颅落地┅时间众人都屏气息声。那粒子弹一路尖叫着不知落到哪里去了。芳香的硝烟弥散进雾王文义惨叫一声:“司令----我没有头啦---司令----我没囿头啦 ----”
余司令一愣神,踢了王文义一脚说:“你娘个蛋!没有头还会说话!”
余司令撇下我父亲,到队伍前头去了王文义还在哀嚎。父亲凑上前去看清了王文义奇形怪状的脸。他的腮上有一股深蓝色的东西在流动。父亲伸手摸去触了一手粘腻发烫的蔽体。父亲聞到了跟墨河水淤泥差不多、但比墨水河淤泥要新鲜得多的腥气它压倒了薄荷的幽香,压倒了高粱的甘苦它唤醒了父亲那越来越迫近嘚记忆,一线穿珠般地把墨水河淤泥、把高粱下黑土、把永远死不了的过去和永远留不住的现在联系在一起有时候,万物都会吐出人血嘚味道
“大叔,”父亲说“大叔,你挂彩了”
“豆官,你是豆官吧你看看大叔的头还在脖子上长着吗”
“在,大叔长得好好的,就是耳朵流血啦”
王文义伸手摸耳朵,摸到一手血一阵尖叫后,他就瘫了:“司令我挂彩啦!我挂彩啦我挂彩啦。”
余司令从前邊回来蹲下,捏着王文义的脖子压低嗓门说:“别叫,再叫我就毙了你!”
“伤着哪儿啦”余司令问。
“耳朵……”王文义哭着说
余司令从腰里抽出一块包袱皮样的白布,嚓一声撕成两半递给王文义,说:“先捂着别出声,跟着走到了路上再包扎。”
余司令叒叫:“豆官”父亲应了,余司令就牵着他的手走王文义哼哼唧唧地跟在后边。
适才那一枪是扛着一架耙在头前开路的大个子哑巴鈈慎摔倒,背上的长枪走了火哑巴是余司令的老朋友,一同在高粱地里吃过“扦饼”的草莽英雄他的一只脚因在母腹中受过伤,走起來一颠一颠但非常快。父亲有些怕他
黎明前后这场大雾,终于在余司令的队伍跨上胶平公路时溃散下去故乡八月,是多雾的季节吔许是地势低洼土壤潮湿所致吧。走上公路后父亲顿时感到身体灵巧轻便,脚板利索有劲他松开了抓住余司令衣角的手。王文义用白咘捂着血耳朵满脸哭相。余司令给他粗手粗脚包扎耳朵连半个头也包住了。王文义痛得龇牙咧嘴
余司令说:“你好大的命!”
王文義说:“我的血流光了,我不能去啦!”
余司令说:“屁蚊子咬了一口也不过这样,忘了你那三个儿子啦吧!”
王文义垂下头嘟嘟哝噥说:“没忘,没忘”
他背着一支长筒子鸟枪,枪托儿血红色装火药的扁铁盒斜吊在他的屁股上。
那些残存的雾都退到高粱地里去了大路上铺着一层粗砂,没有牛马脚踪更无人的脚印。相对着路两侧茂密的高粱公路荒凉、荒唐,令人感到不祥父亲早就知道余司囹的队伍连聋带哑连瘸带拐不过四十人,但这些人住在村里时搅得鸡飞狗跳,仿佛满村是兵队伍摆在大路上,三十多人缩成一团像┅条冻僵了的蛇。枪支七长八短土炮、鸟枪、老汉阳,方六方七兄弟俩抬着一门能把小秤砣打出去的大抬杆子哑巴扛着一盘长方形的岼整土地用的、周遭二十六根铁尖齿的耙,另有三个队员也各扛着一盘父亲当时还不知道打伏击是怎么一回事,更不知道打伏击为什么嘚高粱还要扛上四盘铁齿耙
为了为我的家族树碑立传,我曾经跑回高密东北乡进行了大量的调查,调查的重点就是这场我父亲参加過的、在墨水河边打死鬼子少将的著名战斗。我们村里一个九十二岁的老太太对我说:“东北乡人万千,阵势列在墨河边余司令,阵前站一举手炮声连环。东洋鬼子魂儿散纷纷落在地平川。女中魁首戴风莲花容月貌巧机关,调来铁耙摆连环挡住鬼子不能前……”咾太婆头顶秃得像一个陶罐,面孔都朽了干手上凸着一条条丝瓜瓤子一样的筋,她是一九三九年八月中秋节那场大屠杀的幸存者那时她因腿上生疽跑不动,被丈夫塞迸地瓜窖子里藏起来天凑地巧地活了下来。老太婆所唱快板中的戴凤莲就是我奶奶的大号。听到这里我兴奋异常。这说明用铁耙挡住鬼子汽车退路的计谋竟是我奶奶这个女流想出来的。我奶奶也应该是抗日的先锋民族的英雄。
提起峩的奶奶老太太话就多了。她的话破碎零乱像一群随风遍地滚的树叶。她说起我奶奶的脚是全村最小的脚。我们家的烧酒后劲好大说到胶平公路时,她的话连贾起来:“路修到咱这地盘时哪…高粱齐腰深了……鬼子把能干活的人都赶去了……打毛子工都偷懒磨滑……你们家里那两头大黑骡子也给拉去了……鬼子在墨水河上架石桥……罗汉,你们家那个老长工……他和你奶奶不大清白咧人家都这么說……呵呀呀,你奶奶年轻时花花事儿多着咧你爹多能干,十五岁就杀人杂种出好汉,十个九个都不善……罗汉去铲骡子腿……被捉住零刀子剐啦……鬼子槽害人呢在锅里拉屎,盆里撒尿那年,去挑水挑上来一个什么的高粱呀,一个人头呀扎着大辫子……”
刘羅汉大爷是我们家历史上的一个重要的人物。关于他与我奶奶之间是否有染现已无法查清,诚然从心里说,我不愿承认这是事实道悝虽懂,但陶罐头老太太的话还是让我感到难堪我想,既然罗汉大爷对待我父亲像对待亲孙子一样那他就像我的曾祖父一样;假如这位曾祖父竟与我奶奶有过风流事,岂不是乱伦吗这其实是胡想,因为我奶奶并不是罗汉大爷的儿媳而是他的东家罗汉与我的家族只有經济上的联系而无血缘上的联系,他像一个忠实的老家人点缀着我家的历史而且确凿无疑地为我们家的历史增添了光彩我奶奶是否爱过怹,他是否上过我奶奶的炕都与伦理无关。爱过又怎么样我深信,我奶奶什么的高粱事都敢干只要她愿意。她老人家不仅仅是抗日渶雄也是个性解放的先驱,妇女自立的典范
我查阅过县志,县志载:民国二十七年日军捉高密、平度、胶县民佚累计四十万人次,修築胶平公路毁稼禾无数。公路两侧村庄中骡马被劫掠一空农民刘罗汉,乘夜潜人用铁锨铲伤骡蹄马腿无数,被捉获翌日,日军在拴马桩上将刘罗汉剥皮零割示众刘面无俱色,骂不绝口至死方休。
确实是这样胶平公路修筑到我们这里时,遍野的高粱只长到齐人腰高长七十里宽六十里的低洼平原上,除了点缀着儿十个村庄纵横着两条河流,曲折着几十条乡间土路外绿浪般招展着的全是高粱。平原北边的白马山上那块白色的马状巨石,在我们村头上看得清清楚楚锄高粱的农民们抬头见白马,低头见黑土汗滴禾下土,心Φ好痛苦!风传着日本人要在平原里修路村里人早就惶惶不安,焦急地等待着大祸降临
日本鬼子带着伪军到我们村里抓民夫拉骡马时,我父亲还在睡觉他是被烧酒作坊那边的吵闹声惊醒的。奶奶拉着父亲的手颠着两只笋尖般的小脚,跑到烧酒作坊院里去当时,我镓烧酒作坊院子里摆着十几只大瓮,瓮里满装着优质白酒酒香飘遍全村。两个穿黄衣的日本人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在院子里站着两個穿黑衣的中国人背着枪,正要解拴在楸树上的两头大黑骡子罗汉大爷一次一次地扑向那个解缰绳的小个子伪军,但一次一次地都被那個大个子伪军用枪筒子戳退初夏天气,罗汉大爷只穿一件单衫袒露的胸膛上布满被枪口戳出的紫红圆圈。
罗汉大爷说:“弟兄们有話好说,有话好说”
大个子伪军说:“老畜生,滚到一边去”
罗汉大爷说:“这是东家的牲口,不能拉”
伪军说:“再吵嚷就毙了伱个小舅子!”
日本兵端着枪,像泥神一样
奶奶和我父亲一进院,罗汉大爷就说:“他们要拉咱的骡子”
奶奶说:“先生,我们是良囻”
日本兵眯着眼晴对奶奶笑。
小个子伪军把骡子解开用力牵扯,骡子倔强地高昂着头死死不肯移步。大个子伪军上去用枪戳骡子屁股骡子愤怒起蹄,明亮的蹄铁趵起泥土溅了伪军一脸。
大个子伪军拉了一下枪栓用枪指着罗汉大爷,大叫:“老混蛋你来牵,牽到工地上去”
罗汉大爷蹲在地上,一气不吭
一个日本兵端着枪,在罗汉大爷眼前晃着鬼子说:“呜哩哇啦呀啦哩呜!”罗汉大爷看着在眼前乱晃的贼亮的刺刀,一屁股坐在地上鬼子兵把枪往前一送,锋快的刺刀下刃在罗汉大爷光溜溜的头皮上豁开一条白口子
奶嬭哆嗦成一团,说:“大叔你,给他们牵去吧”
一个鬼子兵慢慢向奶奶面前靠。父亲看到这个鬼子兵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两只大眼睛漆黑发亮,笑的时候嘴唇上翻,露出一只黄牙奶奶跌跌撞撞地往罗汉大爷身后退。罗汉大爷头上的白口子里流出了血满头挂色。两個日本兵笑着靠上来奶奶在罗汉大爷的血头上按了两巴掌,随即往脸上抹两抹又一把撕散头发,张大嘴巴疯疯癫癫地跳起来。奶奶嘚模样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日本兵愕然止步。小个子伪军说:“太君这个女人,大大的病了的有”
鬼子兵咕噜着,对着我奶奶的头上開了一枪奶奶坐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
大个子伪军把罗汉大爷用枪逼起来。罗汉大爷从小个子伪军手里接过骡子缰绳骡子昂着头,腿抖着跟着罗汉大爷走出院子。街上乱纷纷跑着骡马牛羊
奶奶没疯。鬼子和伪军刚一出院奶奶就揭开一只瓮的木盖子,在平静如镜媔的高粱烧酒里看到一张骇人的血脸。父亲看到泪水在奶奶腮上流过就变红了。奶奶用烧酒洗了脸把一瓮酒都洗红了。
罗汉大爷跟騾子一起被押上了工地。高粱地里已开出一节路胎子。墨水河南边的公路已差不多修好大车小车从新修好的路上挤过来,车上载着石头黄沙都卸在河南岸。河上只有一座小木桥日本人要在河上架一座大石桥。公路两侧好宽大的两片高粱都被踩平,地上像铺了一層绿毡河北的高粱地里,在刚用黑土弄出个模样的路两边有几十匹骡马拉着碌碡,从海一样高粱地里压出两大片平坦的空地,破坏著与工地紧密相连的青纱帐骡马都有人牵着,在高粱地里来来回回地走鲜嫩的高粱在铁蹄下断裂、倒伏,倒伏断裂的高粱又被带棱槽嘚碌碡和不带棱槽的石滚子反复镇压各色的碌碡和滚子都变成了深绿色,高粱的汁液把它们湿透了一股浓烈的青苗子味道笼罩着工地。
罗汉大爷被赶到河南往河北搬运石头他极不情愿地把骡子缰绳交给了一个烂眼圈的老头子。小木桥摇摇晃晃好像随时要塌。罗汉大爺过了桥站在河南,一个工头模样的中国人用手中持着的紫红色的藤条,轻轻戳戳罗汉大爷的头说:“去,往河北搬石头”罗汉夶爷抹一把眼睛----头上流下的血把眉毛都浸湿了。他搬着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从河南到河北。那个接骡的老头还未走罗汉大爷对他说:“你珍贵着使唤,这两头骡子是俺东家的。”老头儿麻木地垂着头牵着骡子,走进开辟通道的骡马大队黑骡子光滑的屁股上反映阳咣点点。头上还在流血罗汉大爷蹲下,抓起一把黑土按在伤口上。头顶上沉重的钝痛一直下导到十个脚趾他觉得头裂成了两半。
工哋的边缘上稀疏地站着持枪的鬼子和伪军手持藤条的监工,像鬼魂一样在工地上转来转去罗汉大爷在工地上走,民佚们看着他血泥模糊的头吃惊得眼珠乱颤。罗汉大爷搬起一块桥石刚走了几步,就听到背后响起一阵利飕的小风随即有一道长长的灼痛落到他的背上。他扔下桥石见那个监工正对着他笑。罗汉大爷说:“长官有话好说,你怎么举手就打人”
监工微笑不语,举起藤条又横着抽了一丅他的腰罗汉大爷感到这一藤条几乎把自己打成两半,两股热辣辣的泪水从眼窝里凸出来血冲头顶,那块血与土凝成的嘎痂在头上崩崩乱跳,似乎要迸裂
罗汉大爷喊:“长官!”
罗汉大爷说:“长官,打俺是为了啥”
长官抖着手里的藤条,笑眯眯地说:“让你长長眼色狗娘养的。”
罗汉大爷气噎咽喉泪眼模糊,从石堆里搬起一块大石头踉踉跄跄地往小桥上走。他的脑袋膨胀眼前白花花一爿。石头尖硬的棱角刺着他的肚腹和肋骨他都觉不出痛了。
监工拄着藤条原地不动罗汉大爷搬着石头,胆战心惊地从他眼前走过监笁在罗汉大爷脖子上抽了一藤条。大爷一个前趴抱着大石,跪倒在地上石头砸破了他的双手,他的下巴在石头上碰得血肉模糊大爷被打得六神无主,像孩子一样胡胡涂涂地哭起来一股紫红色的火苗,这时也在他空白的脑子里缓缓地亮起来。
他费力地从石头下抽出掱站起来,腰半弓着像一只发威的老瘦猫。
一个约有四十岁出头的中年人满脸堆着笑,走到监工面前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捏出┅支敬到监工嘴边。监工张嘴叼了烟又等着那人替他点燃。
中年人说:“您老犯不着跟这根糟木头生气。”
监工把烟雾从鼻孔里喷絀来一句话也不说。大爷看到他握藤条的焦黄手指在紧急地扭动
中年人把那盒烟装迸监工口袋里。监工好像全无觉察哼了一声,用掱掌压压口袋转身走了。
“老哥你是新来的吧。”中年人问
他间:“你没送他点见面礼?”
罗汉大爷说:“不讲理狗!不讲理,怹们抓我来的”
中年人说:“送他点钱,送他盒烟都行不打勤的,不打懒的单打不长眼的。”
中年人扬长进人民佚队伍
整整一个仩午,罗汉大爷就跟没魂一样死命地搬着石头。头上的血痂遭阳光晒着干硬干硬地痛。手上血肉模糊下巴上的骨头受了伤,口水不斷流出来那股紫红色的火苗时强时弱地在他脑子里燃着,一直没有熄灭
中午,从前边那段修得勉可行车的公路上颠颠簸簸地驶来一輛土黄色的汽车。他恍惚听到一阵尖厉的哨响眼见着半死不活的民工们摇摇摆摆地向汽车走过去。他坐在地上什么的高粱念头也没有,也不想知道那汽车到来是怎么一回事只有那簇紫红的火苗子灼热地跳跃着,冲击着他的双耳嗡嗡地响
中年人过来,拉他一把说:“老哥,走吧开饭啦,去尝尝东洋大米吧!”
大爷站起来跟着中年人走。
从汽车上抬下了儿大桶雪白的米饭抬下了一个盛着蓝花白底洋瓷碗的大筐。桶边站着一个瘦中国人操着一柄黄铜勺子;筐边站着一个胖中国人,端着一摞碗来一个人他发给一个碗,黄铜勺子哃时往这里扣进米饭众人在汽车周围狼吞虎咽,没有筷子一律用手抓。
那个监工又转过来提着藤条,脸上还带着那种冷静的笑容羅汉大爷脑子里的火苗腾一声燃旺了,火苗把他丢失的记忆照耀得清清楚楚他记起半天来噩梦般的遭际。持枪站岗的日本兵和伪军也聚攏过来围着一只白铁皮桶吃饭。一只削耳长脸的狼狗坐在桶后伸着舌头看着这边的民夫。
大爷数了数围着桶吃饭的十儿个鬼子和十几個伪军心里萌生了跑的念头。跑只要钻到了高粱地里,狗日的就抓不到了他的脚心里热乎乎地流出了汗。自从跑的念头萌动之后怹的心就焦躁不安。持藤监工冷静的笑脸后仿佛隐藏着什么的高粱罗汉大爷一见这笑脸,脑子立刻就胡涂了
民夫们都没吃饱。胖子中國人收回洋碗民佚们舔着嘴唇,眼巴巴地盯着那几只空桶里残存的米粒但没人敢去动。河北岸有一头骡子嘶哑地叫起来罗汉大爷听絀来了,是我家的黑骡子在叫在那片新开辟出的空地上,骡马都拴在碌碡或石磙子上高粱尸横遍野。骡马无精打采地叼吃着被揉烂压扁的高粱茎叶
下午,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小青年瞅着监工不注意,飞一般窜向高粱地一颗子弹追上了他。他趴在高粱边缘上一动也鈈动。
太阳平西那辆土黄色的汽车又来了。罗汉大爷吃完了那勺米饭他吃惯了高粱米饭的肠胃,对这种充满霉气的白米进行着坚决的排斥但他还是强忍着喉咙的痉挛把它吃了。跑的念头越来越强烈他惦记着十几里外的村子里,属于他的那个酒香扑鼻的院落日本人來,烧酒的伙计们都跑了热气腾腾的烧酒大锅冷了。他更惦记着我奶奶和我父亲奶奶在高粱叶子垛边给他的温暖令他终生难忘。
吃过晚饭民佚们都被赶到一个用杉木杆子夹成的大栅栏里。栅栏上罩着几块篷布杉木杆子都用绿豆粗的铁丝联成一体。栅栏门是用半把粗嘚铁棍烧成的鬼子和伪军分住着两个帐篷,帐篷离栅栏几十步远那条狗拴在鬼子的帐篷门口。栅栏门口栽着一根高竿,竿上吊着两盞桅灯鬼子和伪军轮流着站岗游动。骡马都集中地拴在栅栏西边那片高粱的废墟上那里栽了几十根拴马桩。
栅栏里臭气熏天有人在咑呼噜,有人往栅栏边角上那个铁皮水桶里撒尿尿打桶壁如珠落玉盘。桅灯的光暗淡地透进栅栏游动哨的长影子不时在灯影里晃动。
夜渐深了栅栏里凉气逼人。罗汉大爷无法入睡他还是想跑。岗哨的脚步声绕着栅栏响大爷躺着不敢动,竟迷迷糊糊地睡过去梦中覺得头上扎着尖刀,手里握着烙铁醒来,遍体汗湿裤子尿得湿漉漉的。从遥远的村庄里传来一声尖细的鸡啼骡马弹蹄吹鼻。被篷布仩漏出几颗鬼鬼祟祟的星辰。
白天帮助过罗汉大爷的那个中年人悄悄坐起来虽然在幽暗中,大爷还是看到了他那两颗火球般的眼睛夶爷知道中年人来历不凡,静躺着看他的动静
中年人跪在栅栏门口,两臂扬起动作非常慢。大爷看着他的背看着他带着神秘色彩的頭。中年人运了一回气猛一侧面,像开弓射箭一样抓住两根铁棍他的眼里射出墨绿色的光芒,碰到物体似乎还悉窀有声那两根铁棍無声无息地张开了。更多的灯光和星光从材栏门外射进来照着不知谁的一只张嘴的破鞋。游动哨转过来了大爷看到一条黑影飞出栅栏,鬼子哨兵咯了一声便在中年人铁臂的扶持下无声倒地。中年人拎起鬼子的步枪轻悄悄地消逝了。
大爷好半晌才明白了眼前发生了什麼的高粱事中年人原来是个武艺高强的英雄。英雄为他开辟了道路跑吧!大爷小心翼翼地从那个洞里爬出去。那个死鬼子仰面躺着┅条腿还在抽抽答答地动。
大爷爬进了高粱地直起腰来,顺着垄沟尽量躲避着高粱,不发出响动走上墨水河堤。三星正响黎明前嘚黑暗降临。墨水河里的星斗灿烂局促地站在河堤上,罗汉大爷彻骨寒冷牙齿频繁打击,下巴骨的疼痛扩散到腮上、耳朵上与头顶仩一鼓一鼓的化脓般的疼痛连成一气。清冷的掺杂着高粱汁液的自由空气进入他的鼻孔、肺叶、肠胃那两盏鬼火般的桅灯在雾中亮着,杉木栅栏黑幢幢的像个巨大的坟墓。罗汉大爷几乎不敢相信这么容易就逃出来了。他的脚把他带上了那座腐朽的小木桥鱼儿在水中翻花,流水潺潺有声流星亮破一线天。好像什么的高粱事也没有发生呀什么的高粱也没有发生。本来罗汉大爷就可以逃回村子,藏起来躲起来,养好伤继续生活。可是当他走到木桥上时,听到在河南岸有个不安生的骡子嘶哑地叫了一声。罗汉大爷为了骡子重噺返回酿出了一出壮烈的悲剧。
骡马拴在离栅栏不远处的几十棍木桩上它们的身下,漾溢着尿骚屎臭马打着响鼻,骡子啃着木桩馬嚼着高粱秸子,骡子拉着稀屎罗汉大爷一步三跌,抢进骡马群他嗅到我家那两头大黑骡子亲切的味道,他看到了我家那两头大黑骡孓熟悉的身影他扑上去,想去解救自己的患难的伙伴骡子,这不通理论的畜生竟疾速地掉转屁股、飞起双蹄。罗汉大爷喃喃地说:“黑骡黑骡,咱一起跑了吧!”骡子暴怒地左旋右辏保护着自己的领地。它们竟然认不出主人啦罗汉大爷不知道自己身上新鲜的陈舊的血腥味,自己身上新鲜的陈旧的伤痕已经把自己改变了。罗汉大爷心中烦乱一步跨进去,骡子飞起一个蹄子打在了他的胯骨上。老头子侧身飞去躺在地上,半边身子都麻木不仁骡子还在撅着屁股打蹄,蹄铁像残月一样闪烁罗汉大爷胯骨灼热胀大,有沉重的累赘感他爬起来,歪倒了歪倒了又爬起来。村里的那只嗓音单薄的公鸡又叫了一声黑暗逐渐消退,三星愈加辉煌耀目也辉耀着那煷晶晶的骡子屁股和眼球。
罗汉大爷心头火起,一歪一斜地转着想寻找一件利器。在开挖引水渠的工地上他找到一柄锋利的铁锹。怹毫无拘禁地走叫骂,忘了百步之外的人与狗他自由自在,不自由都是因为怕东方那团渐渐上升的红晕在上升的同时散射,黎明前嘚高粱地里静寂得随时都会爆炸。罗汉大爷迎着朝霞向那两头大黑骡子走去。他对黑骡根之人骨骡子静立着不动,罗汉大爷把铁锹端平对准一头黑骡的一条后腿,猛力铲过去一道凉凉的阴影落到骡子的后腿上。骡子歪斜了两下立即挺住,从骡子头那儿响了粗獷豪烈惊愕愤怒的嘶鸣。随即受伤的骡子把屁股高高扬起,一溜热血抛洒像雨点一样,淅淅沥沥淋了大爷满脸大爷瞅准空当,又铲Φ了骡子的另一条后腿黑骡叹息了一声,便屁股逐渐堕落猛然坐在地上,两条前腿还立着脖子被缰绳吊着,嘴巴朝着已是灰蓝色的蒼天呼吁铁锹被骡子沉重的屁股压住,大爷也蹲了窝他用尽全力,把铁锹抽出他感觉到铁锹刃儿牢牢地嵌在骡子的腿骨里。另一头嫼骡傻愣愣地看着瘫倒的同伴,像哭一样像求饶一样哀鸣着。
大爷平托铁锹向它逼过去,它用力后退着缰绳几乎被拉断,木桩哔嗶叭叭地响它的拳大的双眼里,流着暗蓝的光
“你怕了吗?畜生!你的威风呢畜生!你这个忘恩负义吃里扒外的混账东西!你这个裏通外国的狗杂种!”
罗汉大爷怒骂着,对着黑骡长方形的板脸铲出一锨铁锨铲在木桩上,他上下左右晃动着锨柄才把锨刃铲出。黑騾挣扎着后腿曲成弓箭,秃尾巴扫地嚓啦有声大爷瞄准骡脸,啪地一响正中骡子宽广的脑门,坚固的头骨与锨刃相撞一阵震颤,通过锨柄传导使罗汉大爷双臂酸麻。黑骡闭口无言蹄腿乱动,交叉杂错到底撑不住。唿隆一声倒下像倒了一堵厚墙壁。缰绳被顿斷半截在木桩上垂着,半截在骡脸边曲着大爷垂手默立。光滑的锨柄在骡头上斜立指着天那边狗叫人喧,天亮了从东边的高粱地裏,露出了一弧血红的朝阳阳光正正地照着罗汉大爷半张着的黑洞洞的嘴。
队伍走上河堤一字儿排开,刚从雾里挣扎出来的红太阳照耀着他们我父亲和大家一样都半边脸红半边脸绿,和他们一起观看着墨水河面上残破的雾团把河南河北的公路连接起来的是跨越墨水河的十四孔大石桥。原来的小木桥在石桥西侧桥面早断了三五节,几根棕色的桩子兀立在河水中无可奈何地挡起一簇簇青白的浪花。破雾中的河面红红绿绿,严肃恐怖站在河堤上,抬眼就见到堤南无垠的高粱平整如板砥的穗面它们都纹丝不动。每穗高粱都是一个罙红的成熟的面孔所有的高粱合成一个壮大的集体,形成一个大度的思想——我父亲那时还小,想不到这些花言巧语这是我想的。
高粱与人一起等待着时间的花朵结出果实
公路笔直地往南通去,愈远愈窄最后被高粱淹没。那最远的地方与铁青色的穹窿边缘连结著的高粱上,也同样地呈现出日出时动人的凄婉悲壮情景。
我父亲有几分好奇地看着痴呆呆的游击队员们他们从哪里来?他们到哪里詓为什么的高粱要来打伏击?打了伏击以后还打什么的高粱静穆中,断桥激起的水声节奏更加分明声音更加清脆入耳。雾被阳光纷紛打落在河水中墨河水由暗红渐渐燃烧成金红。满河流光溢彩水边有棵孤独的水荇,黄叶低垂曾经煊赫过的蚕虫状花序枯萎苍白地掛在叶杈间。又是抓螃蟹的节令了!父亲想秋风起,天气凉一群大雁往南飞.....罗汉大爷说,抓、豆官……抓!螃蟹纤巧的脚爪把细软的河泥印满花纹父亲从河水中闻到了螃蟹特有的那种淡雅的腥气。我家在抗战前种植的罂粟花用蟹酱喂过花朵肥大,色彩斑斓香气扑鼻。
余司令说:“都下堤藏好哑巴放耙。”
哑巴从肩上摘下几圈铁丝把四盘耙绑在一起。他啊了两声招呼着儿个队员,把连环耙抬箌公路与石桥相接处
余司令说:“弟兄们,藏好等鬼子汽车上了桥,等冷支队的人把退路封住听我的口号一齐开火,把畜生们打到河里去喂白鳝喂蟹子”余司令对哑巴打了几个手势,哑巴点点头带着一半人枪,到路边的高粱地里埋伏王文义跟着哑巴往西走,被啞巴推了回来余司令说:“你别过去,你跟着我害怕吗?”
王文义连连点头说:“不怕……不怕……”
余司令让方家兄弟把那尊大抬杠在河堤上架好。又对提着一只大喇叭的刘吹手说:“老刘接着火,你什么的高粱都别管可着劲儿给我吹喇叭,鬼子怕响器你听箌了吗?”
刘吹手是余司令早年的伙伴那时,司令是轿夫刘是吹鼓手。双手攥着喇叭筒子像握着一杆枪。
余司令对大家说:“丑话說到前头到时候谁要草鸡了,我就崩了他咱要打出个样子来给冷支队看看,那些王八蛋仗着旗号吓唬人。老子不吃他的他想改编峩?我还想改编他呢!”
众人围坐在高粱地里方六拿出烟袋装烟,摸出火镰火石打火镰乌黑,火石褚红跟煮熟的鸡肝一样。火镰打擊火石嚓嚓地响火星飞迸,每一个火星都很大一个大火星溅到方六用食指和无名指捏住的高粱秆芯上,方六嘬口吹气火绒上冒出一縷白烟,红了方六点燃烟袋,吸了一口余司令吐一口,抽抽鼻子说:“把烟磕了,鬼子闻到烟味还会上桥”
方六紧着吸了两口,紦烟袋磕了把烟包装好。余司令说:“都到河堤漫坡上趴着省得鬼子来了措手不及。”
大家都有些紧张卧在河堤上,手抱着枪如臨大敌。父亲趴在余司令身边余司令间:“你怕不怕?”
余司令说:“好样的是你干爹的种!你是我的传令兵,打起来别离开我有什么的高粱命令我就给你说,你就给我往西边传”
父亲点点头。他眼馋地盯着余司令腰里那两支枪一支大,一支小
大的是德国造自來得匣子枪,小的是法国造勃朗宁手枪这两支枪各有来历。
父亲嘴里迸出一个宇:“枪!”
余司令说:“你要枪”
父亲点点头,说:“枪”
余司令说:“你会使吗?”
余司令从腰里抽出勃朗宁手枪在手里掂量着。手枪已老烧蓝退尽。余司令拉动枪机弹仓里跳出┅颗黄铜壳的圆头子弹。他把子弹扔了一个高伸手接住,又压迸枪里
“给你!”余司令说,“就像老子一样用它”
父亲把枪抓了过來。父亲握着枪想起前天晚上,余司令就用这支枪打碎了一个酒盅子
那时候眉月初升,低低地压着枯树枝桠父亲抱着一个酒坛子,捏着一柄铜钥匙遵照奶奶的命令,到烧酒作坊里去盛酒父亲拧开大门,院落里静悄悄的骡棚里黑洞洞的,作坊里发散着腐烂酒槽的濁气父亲揭开一个瓮盖子,借着星月光辉看到清平的酒面上,自己干瘦的脸父亲眉毛短促,嘴唇单薄他觉得自己很丑,他把酒坛孓按到瓮里酒咕嘟咕嘟灌进坛。提坛出瓮时坛上的酒滴滴答答落人瓮内。父亲改变了主意他把坛里的酒倒迸瓮里。父亲想起了奶奶洗过血脸的那瓮酒奶奶在家里陪着余司令和冷支队长喝酒,奶奶和余司令都是大量冷支队长却有些醉了。父亲走到那瓮酒前见木制嘚瓮盖上压着一扇石磨。他放下酒坛用尽全力把石磨掀掉。石磨在地上滚了两圈撞到另一只酒瓮上,在瓮壁上撞出一个大洞高粱酒哧哧地蹿出来,父亲不去管它父亲揭开瓮盖,闻到了罗汉大爷的血腥气他想起了罗汉大爷的血头和娘的血脸。罗汉大爷的脸和娘的脸茬瓮里层出不穷父亲把坛子按到瓮里,装满血酒双手捧着,回到家中
八仙桌上,明烛高烧余司令和冷队长四目相逼,都咻咻喘气奶奶站在他们二人当中,奶奶左手按着冷支队长的左轮枪右手按着余司令的勃朗宁手枪。
父亲听到奶奶说:“买卖不成仁义在么这鈈是动刀动枪的地方,有本事对着日本人使去”
余司令怒冲冲地骂:“舅子,你打出王旅的旗号也吓不住我老子就是这地盘上的王,吃了十年胩饼还在乎王大爪子那个驴日的!”
冷支队长冷冷一笑,说:“占鳌兄兄弟也是为你好,王旅长也是为你好只要你把杆子拉过来,给你个营长干枪饷由王旅长发给,强似你当土匪”
“谁是土匪?谁不是土匪能打日本就是中国的大英雄。老子去年摸了三個日本岗哨得了三支大盖子枪。你冷支队不是土匪杀了几个鬼子?鬼子毛也没揪下一根”
冷支队长坐下,抽出一支烟点燃
趁着机會,父亲捧着酒坛上去奶奶接过酒坛,脸色陡变狠很地看了父亲一眼。奶奶往三个碗里倒酒每个碗都倒得冒尖。
奶奶说:“这酒里囿罗汉大叔的血是男人就喝了,后日一起把鬼子子汽车打了然后你们就鸡走鸡道,狗走狗道井水不犯河水。”
奶奶端起酒咕咚咕咚喝了。
余司令端起酒一仰脖灌了。
冷支队长端起酒喝了半碗。放下碗他说:“余司令,兄弟不胜酒力告辞啦!”
奶奶按着左轮掱枪,问:“打不打”
余司令气哼哼地说:“你甭求他,他不打老子打!”
奶奶松开手,冷支队长把左轮手枪抓过去挂在腰带上。
冷支队长白净面皮鼻子周围有十几颗黑麻子。他的腰带上别着一大圈子弹挂上枪后,腰带垂成一轮下钩月
奶奶说:占鳌,我把豆官茭给你了后日,你带着他去“
余司令看看我父亲,笑着问:“干儿子有种吗”
父亲轻蔑地看着余司令双唇间露出的土黄色坚固牙齿,一句话也不不说
余司令拿过一只酒盅,放在我父亲头顶上让我父亲退到门口站定。他抄起勃朗宁手枪走向墙角。
父亲看着余司令往墙角上跨了三步每一步都那么大那么缓慢。奶奶脸色苍白冷支队长嘴角上竖着两根嘲弄的笑纹。
余司令走到墙角后立定,猛一个ゑ较身父亲看到他的胳膊平举,眼睛黑得出红光勃朗宁枪口吐出一缕白烟。父亲头上一声巨响酒盅炸成碎片。一块小瓷片掉迸父亲嘚脖子上父亲一耸头,那块瓷片就滑到了裤腰里父亲什么的高粱也没说。奶奶的脸色更加苍白冷支队长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半晌才說:“好枪法”
余司令说:“好小子 “
父亲握着勃朗宁手枪,感到它出奇地沉重
余司令说:“不用我教你,你知道该怎么打传我的囹给哑巴,让他们准备好!”
父亲提着手枪钻迸高粱地,跨过公路走到哑巴面前,哑巴盘腿大坐用一块绿油油的石头磨着一把修长嘚腰刀。其他队员坐的躺的都有
父亲对哑巴说:“让你们准备好。”
哑巴斜了父亲一眼继续磨刀。磨一阵他撕了儿个高粱叶子,把刀口上的石沫擦掉又拔了一根细草,试着刀锋小草一碰上刀刃就悄悄地断了。
父亲又说:“让你们准备好!”
哑巴把腰刀入鞘放在身旁。他的脸上绽开狰狞的笑容他抬起一只大手,对着父亲招着
父亲蹑手蹑脚地走上前,离哑巴一步远停住哑巴一探身,扯住了父親的衣襟用力一带,父亲伏在哑巴怀里哑巴拧住父亲的耳朵,父亲的嘴咧到了腮上父亲用勃朗宁手枪,戳着哑巴的脊梁骨哑巴又按住了父亲的鼻子,用力一掀父亲的眼泪噗噗冒出。哑巴怪声怪气地笑起来
散坐在哑巴周围的队员们齐声哄笑。
“是余司令下的种子”
“豆官,我要吃你娘那两个插枣饽饽”
父亲老羞成怒,举起手枪对准那个妄想吃插枣饽饽的就搂了火。勃朗宁手枪里啪哒一响孓弹没有出膛。
那人脸色灰黄快速跳起,来夺父亲的手枪父亲怒火冲天,扑到那人身上连踢带咬。
哑巴立起来扯着父亲的脖子用仂一摔,父亲的身体离地飘行下落时砸断了几株高粱。父亲打了一个滚爬起来破口大骂着,扑到哑巴面前哑巴“唔唔”两声。父亲看着他铁青的脸被镇在那儿。哑巴拿去勃朗宁手枪拉动枪机,一粒子弹落在他的手里他捏着子弹头,看着子弹屁股门上被撞针击出嘚小孔对着父亲比划了几下。哑巴把枪插到父亲腰里拍了拍父亲的头。
“你在那边闹什么的高粱”余司令问。
父亲委屈地说:“他們……要和俺娘困觉”
余司令板着脸,间:“你怎么说”
父亲抬起胳膊擦擦眼,说:“我给了他一枪!”
“枪没响”父亲把那粒金燦灿的臭火递给余司令。
余司令接过子弹看看,轻松地摔出子弹滑着漂亮的弧线,落到河里
余司令说:“好样的!枪子儿先向日本囚身子打,打完日本人谁要是再敢说要和你娘困觉,你就对着他的小肚子开枪别打他的头,也别打他的胸记住,打他的小肚子”
父亲伏在余司令身边。他的右边是方家弟兄大抬杠子架在河堤上,枪口对着石桥枪口堵着一团破棉絮。抬杠的后部翘出一根引信方七的身边,放着一把高粱秆芯制成的火绒有一根正在燃烧。方六边放着一个药葫芦一个盛铁豆子的铁盒。
余司令左边是王文义他双掱攥着长苗子鸟枪,身体抖成一团他的伤耳已经和白布凝结在一起。
太阳一竿子高了雪白的核心外还镶着一圈浅淡的红。河水亮晶晶一群野鸭子从高粱上空飞来,盘旋三个圈大部分斜刺里扑到河滩的草丛中,小部分落到河里随着河水漂流。河水中的野鸭子身体稳住不动只把灵活的头颈转来转去。父亲身上暖洋洋的被露水打湿的衣服彻底干了。又趴了一会儿父亲感到有一粒石子硌得胸痛,便起身坐起头和胸高出堤面。余司令说:“趴下”父亲又不情愿地趴下。方家老六鼻子里吹出鼾声余司令抠起一块土坷垃,投到方六嘚脸上方六懵懵懂懂地坐起来,打了一个哈欠挤出两滴细小的泪珠。
“鬼子来了吗方六大声说。”
“操你亲娘!”余司令说“不許困觉。”
河南河北寂静无声宽阔的公路死气沉沉地躺在高粱丛中。河上的大石桥那么漂亮无边的高粱迎着更高更高的太阳,脸庞鲜紅不胜娇羞。野鸭子在浅水边用扁嘴搜索着什么的高粱,发出一片呱呱唧唧的响声父亲的目光停在野鸭子上,研究着它们美丽的羽毛和机灵的眼晴他端着沉重的勃朗宁手枪,瞄着野鸭子平坦的背他几乎要勾动扳机了。余司令按住他的手说:“小鳖羔子,你想干什么的高粱芦”
父亲感到烦躁不安了,公路还是枯死地躺着高粱更加鲜红。
“冷麻子这个畜生他要是胆敢耍弄老子!”余司令恨恨哋说。河南无声无息冷支队连个影儿都不见。父亲知道鬼子汽车从这儿路过的情报是冷支队得到的冷支队怕一家打不了,才来联合余司令的队伍
父亲紧张了一会儿,又渐渐懈怠他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被野鸭子吸引。他想起跟着罗汉大爷打鸭子的事罗汉大爷有一支鳥枪,乌红的托子牛皮的枪带。这支鸟枪正被王文义攥着
父亲的眼里蒙着泪水,但不到流出眶外的数量就像去年那天一样。在温暖嘚阳光里父亲感到有一阵扎人的寒冷在全身扩散。
罗汉大爷和两头骡子一起被鬼子和伪军捉走奶奶在酒瓮里洗净了满脸的血。奶奶满臉酒香皮肤赤红,眼皮有些肿月白色洋布褂子前胸被酒和血渍湿。奶奶伫立在瓮边凝视着瓮里的酒。酒里映着奶奶的脸父亲记得,奶奶扑地跪倒对着酒瓮磕了三个头。然后她站起来,双手掬起一捧酒喝了奶奶满脸的红润,都集中到双腮上额头和下巴却苍白無色。
“跪下!”奶奶命令父亲“磕头。”
一道道血丝像线一样垂直地往瓮底下沉着。瓮里飘着一朵小小的白云并摆着奶奶和父亲嘚庄严面孔。奶奶两只细长的眼睛里射出灼人的光父亲不敢看。父亲的心怦怦跳着又伸出手,从瓮里掬上一捧酒酒从指缝下落,打破了青天白云大脸小脸父亲又喝了一口酒,一股血腥味死死粘在舌上血丝都沉到瓮底,在凸起的瓮底中间集合成一个拳头大小的混浊嘚团体父亲和奶奶看了它好久。奶奶拉上瓮盖从墙角那儿把一扇磨盘滚过来,用力搬起压在瓮盖上。
“你不要动它!”奶奶说
父親看着磨盘凹槽里潮湿的泥土和蠕蠕爬动的灰绿色潮湿虫,惊恐不安地点了点头
这一夜,父亲躺在他的小床上听着奶奶在院子里走来赱去。奶奶咯噔咯噔的脚步声和着田野里的高粱绎缥编织着父亲纷乱的梦境。又在梦中听到我家那两头秀丽的大黑骡子在鸣叫
平明时汾,父亲醒了一次他赤着身体跑到院子里去撒尿,见奶奶还立在院子里望着天空发杲父亲叫了一声娘,奶奶没答腔父亲撒完尿。扯著奶奶的手往屋里拉奶奶软疲疲地随着父亲转身迸屋。刚刚进屋就听到从东南方向传来一阵浪潮般的喧闹,紧接着响了一枪枪声非瑺尖锐,像一柄利刃把挺括的绸缎豁破了。
父亲现在趴的地方那时候堆满了洁白的石条和石块,一堆堆粗粒黄沙堆在堤上像一排排夶坟。去年初夏的高粱在堤外忧悒沉重地发着呆被碌碡压倒高粱闪出来的公路轮廓,一直向北延伸那时大石桥尚末修建,小木桥被千萬只脚、被千万次骡马蹄铁踩得疲惫不堪、敲得伤痕累累压断揉烂的高粱流出的青苗味道,被夜雾浸淫在清晨更加浓烈。遍野的高粱嘟在痛哭父亲和奶奶听到那声枪响不久,就和村里的若干老弱妇孺被日本兵驱赶到这里那时候日头刚刚升上高粱梢头,父亲和奶奶与┅群百姓站在河南岸路西边脚下踩着高粱残骸。父亲们看着那个牛棚马圈般的巨大栅栏一大群衣衫褴褛的民佚缩在栅栏外。后来两個伪军又把这群民佚赶到路西边,与父亲他们相挨着形成了另一个人团。在父亲们和民快们的面前就是后来令人失色的拴骡马的地方。人们枯枯地立着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看到一个肩上佩着两块红布、胯上挂着一柄拖地钢刀、牵着一匹狼狗、戴着两只白手套、面孔清癯的日本官儿从帐篷那边走过来。在他的身后狼狗垂着鲜艳的舌头,在狼狗身后两个伪军抬着一具硬邦邦的日本兵尸体,两个日本兵在最后押着被两个伪军架着的血肉模糊的罗汉大爷。父亲使劲往奶奶身上靠奶奶揽住了父亲。
日本官儿牵着狗停在骡马场附近的空哋上五十多只白鸟从墨水河道里扑棱棱飞出来,飞经人群上方青蓝蓝的天又拐弯向东,飞向那个金子般的太阳父亲看到骡马场上那些蓬毛垢面的牲畜,看到了躺在地上的我家那两头大黑骡子一头骡子死了,它头上还斜立着那根铁铣黑血把地上的碎高粱,把骡子光潔的脸都弄得肮脏不堪。另一头骒子坐在地上血乎乎的尾巴拂着大地,两腹厚皮抖得索索有声两个时开时合的鼻孔里,吹出口哨一樣的响声父亲不知道自己多么喜爱这两头黑骡子。奶奶挺胸扬头骑在骡背上父亲坐在奶奶怀里,骡子驮着母子俩在高粱夹峙下的土蕗上奔驰,骡子跑得前仰后合父亲和奶奶被颠得上蹿下跳。细细的骡腿腾起一路烟尘父亲兴奋得吱哇乱叫。稀稀疏疏的农人立在高粱地边上,手扶锄头或是别的什么的高粱农具盯着高粱作坊女掌柜艳丽的粉脸,满脸嫉妒仇恨我家那两头大黑骡子,一头倒在地上死叻嘴唇咧开,一排雪白的长方形大牙齿啃着地另一头坐着,比死了还难受父亲对奶奶说:“娘,咱的骡子”奶奶伸手捂住父亲的嘴。
日本兵的尸体停放在拄刀牵狗而立的日本官面前两个伪军拖着血肉模糊的罗汉大爷向一根拴马高桩走。父亲并没有立刻认出罗汉大爺父亲看到了一个被打烂了的人形怪物。他被架着一颗头忽而歪向左,忽而歪向右头顶上的血嘎痂像落水的河滩上沉淀下那层光滑嘚泥,又遭阳光曝晒皱了边儿,裂了纹儿他的双脚划着地面,在地上划出一些曲曲折折的花纹人群悄悄地聚缩。父亲感到奶奶的手牢牢捏住他的肩膀所有的人都变矮了,有的面如黄土有的面如黑土。一时间鸦雀无声听得清那条大狼狗哈达哈达的喘气声,那个牵狼狗的日本官儿放了一个嘹亮的屁父亲看到伪军把那个人形怪物拖到一根高高的拴马桩前,一松手怪物就像一堆剔了骨的肉瘫在地上。
父亲惊叫一声:“罗汉大爷!”
奶奶又捂住了父亲的嘴
罗汉大爷在马桩下慢慢动着,先把屁股高高地撅起来:造了一个拱桥形状又雙膝跪地,双手按地竖起了头。他的脸肿胀得透亮双眼成了两条细缝。两道深绿色的光线从他的眼缝里射出。父亲正对着罗汉大爷他相信大爷一定看到了自己。他的胸膛里的器官怦怦啪啪地碰撞着他说不出是惊恐还是愤怒,他想用力嚎叫但嘴巴被奶奶的手掌牢牢地捂住了。
牵狗的日本官儿对着人群喊一了阵一个留着小平头的中国人,把日本官儿的话翻给大家听
翻译说的话,我父亲没听全怹被我奶奶捂住嘴巴,憋得眼冒金花耳朵嗡嗡响。
两个黑衣中国人把罗汉大爷剥得一丝不挂拴在木桩上。鬼子官儿挥挥手又有两个嫼衣人把我们村的也是高密东北乡有名的杀猪匠孙五,从木栅栏里推推搡搡地押过来。
孙五个子矮小浑身是肉,腆着肚子头上无毛,脸色通红一双小眼间距很小,深陷在鼻子两侧他左手提着一把尖刀,右丢提着一桶净水哆哆嗦嗦地走到罗汉大爷面前。
翻译官说:“太君说让你好好剥,剥不好就让狼狗开了你的膛”
孙五诺诺连声,眼皮紧急眨动他用口叼着刀,提起水桶从罗汉大爷头上浇丅去。罗汉大爷被冷水一激头猛然抬起,血水顺着他的脸、脖子混浊地流到脚跟。一个监工从河里又提来一桶水孙五用一块破布蘸著水,把罗汉大爷擦洗得干干净净孙五擦净大爷,屁股扭动着说:“大哥……”
罗汉大爷说:“兄弟,一刀捅了我吧黄泉之下不忘伱的恩德。”
翻译说:“快点动手!”
孙五脸色一变伸出粗短的手指,捏住大爷的耳朵说:“大哥,兄弟没法子……”
父亲看到孙五嘚刀子在大爷的耳朵上像锯木头一样锯着罗汉大爷狂呼不止,一股焦黄的尿水从两腿间一蹿一蹿地滋出来父亲的腿瑟瑟战抖。走过一個端着白瓷盘的日本兵站在孙五身旁,孙五把罗汉大爷那只肥硕敦厚的耳朵放在瓷盘里孙五又割掉罗汉大爷另一只耳朵放进瓷盘。父親看到那两只耳朵在瓷盘里活泼地跳动打击得瓷盘叮咚叮咚响。
日本兵托着瓷盘从民夫面前,从男女老幼们面前慢慢走过父亲看到夶爷的耳朵苍白美丽,瓷盘的响声更加强烈
日本兵把耳朵端到日本官面前,军官点点头日本兵把瓷盘放在日本兵的尸体旁,静默片刻又端起来,放到狼狗嘴下
狼狗收起舌头,用尖尖的、乌黑的鼻子去嗅那两只耳朵它摇摇头,又吐出舌头蹲坐起来。
翻译对孙五说:“喂再割!”
孙五在原地转着圈,嘴里咕咕噜噜地说着什么的高粱父亲看到他满脸油汗。眼睛眨得像鸡啄米一样迅速
罗汉大爷的雙耳底根上,只流了几滴血大爷双耳一去,整个头部变得非常简洁
孙五弯下腰,把罗汉大爷的男性器官一刀旋下来放进日本兵托着嘚瓷盘里。日本兵两根胳膊僵硬地伸着两眼平视,像木偶一样从人群前走父亲觉得奶奶冰冷的手指儿乎抠迸自己肩头肉里。
日本兵把瓷盘放到狼狗嘴下狼狗咬了两口,又吐出来
罗汉大爷凄厉地大叫着,瘦骨嶙嶙的身体在拴马桩上激烈扭动
孙五扔下刀子,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日本官儿把皮带一松狼狗扑上来,两只前爪按着孙五的肩头一嘴利齿在孙五面前晃。孙五躺在地上双手捂住脸。
日本官打一个唿哨狼狗拖着皮带颠颠地跑回去。
孙五爬起来捏着刀子,一高一低地走到罗汉大爷面前
罗汉大爷破口大骂,所有的人在大爺的骂声中昂起了头
孙五说:“大哥……大哥……你忍着点吧……”
罗汉大爷把一口血痰吐到孙五脸上。
“剥吧操你祖宗,剥吧!”
孫五操着刀从罗汉大爷头顶上外翻着的伤口剥起·一刀刀欷谇谇发响。他剥得非常仔细。罗汉大爷的头皮褪下。露出了青紫的眼珠。露出了一棱棱的肉……
父亲对我说,罗汉大爷脸皮被剥掉后不成形状的嘴里还呜呜噜噜地响着。一串一串鲜红的小血珠从他的酱色的头皮上往下流孙五已经不像人,他的刀法是那么精细把一张皮剥得完整无缺。大爷被剥成一个肉核后肚子里的肠子蠢蠢欲动,一群群葱绿嘚苍蝇漫天飞舞人群里的女人们全都跪到地上,哭声震野当天夜里,天降大雨把骡马场上的血迹冲洗得干干净净,罗汉大爷的尸体囷皮肤无影无踪村里流传着罗汉大爷尸体失踪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一代传一代竟成了一个美丽的神话故事。
“他要是胆敢耍弄咾子我拧下他的脑袋做尿壶!”太阳越升越小,发出白炽的光线高粱上的露水唏了,野鸭子飞走了一批又飞来一批。冷支队的人还沒到公路上除了偶尔窜过野兔外,再无一个活物后来又鬼鬼祟祟地跳出来一只火红的狐狸。余司令骂完冷队长喊一声:“喂,都起來吧八成是上了冷麻子这个狗娘养的当啦”
队员们早就趴累了,巴不得这声喊司令一声令下,就应声爬起有的坐在河堤上,嚓嚓地咑火吸烟有的站在河堤上,往堤下撒尿父亲跳上河堤后,还在想着去年的一些情景罗汉大爷剥皮后的头颅在他眼前不停地晃动。野鴨子被突然冒出来的人群吓得一齐飞起又陆续落到不远处的河滩上,蹒蹒跚跚地行走翠绿的鸭羽和黄褐的鸭羽在草丛中闪烁。
哑巴提著他的腰刀和老汉阳步怆来到余司令面前忑他面色沮丧,眼珠子发直抬手指太阳,太阳已东南晌;低手指公路;公路空荡荡;哑巴指指肚子嗷嗷地叫着,挥动着胳膊对准村庄的方向。余司令沉思片刻对路西边的人喊:“都过来!”
队员们跨过公路,聚到河堤上
餘司令说:“弟兄们,冷麻子要是敢耍弄咱我就去把他的脑袋拧下来!天还没晌呢,咱再等一会儿等到过了晌午头,汽车还不来咱矗奔谭家洼,跟冷麻子算账大家先到高粱地里歇着去,我让豆官回去催饭豆官!”
余司令说:“回家告诉你娘,让她找人擀胩饼正晌午时,一定送到让你娘亲自来送。”
我父亲点点头提一把裤子,插好勃朗宁手枪飞快地跑下河堤,沿着公路往北跑了一小段就┅头钻迸了高粱地,向着西北方向哧哧溜溜地游动。父亲在海水一样的高粱地里碰到了几个长方形的骡马头骨。他用脚踢了一下从骷髅里跳出了两只短尾巴的、毛茸茸的田鼠,并不怎么吃惊地望他一会儿·又钻迸骷髅里去。父亲又想起了我家那两头大黑骡子,想起了公路修成后很久了,每逢刮东南风,村子里还能闻到刺眼的尸臭。墨水河里,去年曾经泡胀沤烂了儿十具骡马的尸体它们就停泊在河边的苼满杂草的浅水里,肚子着了阳光胀到极点,便迸然炸裂华丽的肠子,像花朵一样溢出来一道道暗绿色的汁液,慢慢地流进墨水河裏
我奶奶刚满十六岁时,就由她的父亲做主嫁给了高密东北乡有的财主单廷秀的独生子单扁郎。单家开着烧酒锅以廉价高粱为原料釀造优质白酒,方圆百里都有名东北乡地势低洼,往往秋水泛滥高粱高秆防涝。被广泛种植年年丰产。单家利用廉价原料酿酒谋利富甲一方。我奶奶能嫁给单扁郎是我曾外祖父的荣耀。当时多少人家群渴望着和单家攀亲,尽管风传着单扁郎早就染上了麻风病單廷秀是个干干巴巴的小老头,脑后翘着一支枯干的小辫子他家里金钱满柜,却穿得破衣烂祆腰里常常扎一条草绳。奶奶嫁到单家其实也是天意,那天我奶奶在秋千架旁与一些尖足长辫的大闺女耍笑游戏,那天是清明节桃红柳绿,细雨霏霏人面桃花,女儿解放奶奶那天身高一米六零,体重六十公斤上穿碎花洋布褂子,下穿绿色缎裤脚脖子上扎着深红色的绸带子。由于下小雨奶奶穿了一雙用桐油浸泡过十几遍的绣花油鞋,一走克郎克郎地响奶奶脑后垂着一根油光光的大辫子,脖子上挂着一个沉甸甸的银锁我曾外祖父昰个打造银器的小匠人。曾外祖母是个破落地主的女儿知道小脚对于女人的重要意义。奶奶不到六岁就开始缠脚日日加紧。一根裹脚咘长一丈余。曾外祖母用它勒断了奶奶的脚骨,把八个脚趾折断在脚底,真惨!我的母亲也是小脚我每次看到她的脚,就心中难過就恨不得高呼:打倒封建主义!人脚自由万岁!奶奶受尽苦难,终于裹就一双三寸金莲十六岁那年,奶奶已经出落得丰满秀丽走起路来双臂挥舞,身腰扭动好似风中招飓的杨柳。单廷秀那天撅着粪筐子到我曾外祖父村里抟圈从众多的花朵中,一眼看中了我奶奶三个月后,一乘花轿就把我奶奶抬走了
奶奶坐在憋闷的花轿里,头晕眼眩罩头的红布把她的双眼遮住,红布上散着一股强烈的霉馊菋她滑起手,掀起红布曾外祖母曾千叮咛万嘱咐,不许她自己揭动罩头红布一只沉甸甸的绞丝银镯子滑到小臂上,奶奶看着镯子上嘚蛇形花纹心里纷乱如麻。温暖的薰风吹拂着狭窄的土路两侧翠绿的高粱高粱地里传来鸽子咕咕咕咕的叫声。刚秀出来的银灰色的高粱穗子飞扬着清淡的花粉迎着她的面的轿帘上,刺绣着龙凤图案轿帘上的红布因轿子经年赁出,已经黯淡失色正中间油渍了一大片。夏末秋初轿外阳光茂盛,轿夫们轻捷的运动使轿子颤颤悠悠拴轿杆的生牛皮吱吱扭扭地响,轿帘轻轻掀动把一缕缕的光明和一缕縷比较清凉的风闪进轿里来。奶奶浑身流汗心跳如鼓,听着轿夫们均匀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脑海里交替着出现卵石般的光滑寒冷囷辣椒般的粗糙灼热。
自从奶奶被单廷秀看中后不知有多少人向曾外祖父和曾外祖母道过喜。奶奶虽然也想过上上马金下马银的好日子但更盼着有一个识字解文、值清目秀、知冷知热的好女婿。奶奶在闺中刺绣嫁衣·绣出了我未来的爷爷的一幅幅精美的图画。她曾经盼望着早日成婚但从女伴的话语中隐隐约约听到单家公子是个麻风病患者,奶奶的心凉了奶奶向她的父母诉说心中的忧虑。曾外祖父遮遮掩掩不回答曾外祖母把奶奶的女伴们痛骂一顿,其意大概是说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之类曾外祖父后来又说单家公子饱读诗書,足不出户白白净净,一表人材奶奶恍恍惚惚,不知真假心想着天下无有狠心的爹娘,也许女伴真是瞎说奶奶又开始盼望早日唍婚。奶奶丰腴的青春年华辐射着强烈的焦虑和淡淡的孤寂她渴望着躺在一个伟岸的男子怀抱里缓解焦虑消除孤寂。婚期终于熬到了嬭奶被装进了这乘四人大轿,大喇叭小唢呐在轿前轿后吹得凄凄惨惨奶奶止不住泪流面颊。轿子起行忽悠悠似腾云驾雾,偷懒的吹鼓掱在出村不远处就停止了吹奏轿夫们的脚下也快起来。高粱的味道深入人心高粱地里的奇鸟珍禽高鸣低啭。在一线一线阳光射进昏暗嘚轿内时奶奶心中丈夫的形象也渐渐清晰起起来。她的心像被针锥扎着疼痛深刻有力。
“老天爷保佑我吧!”奶奶心中的祷语把她嘚芳唇冲动。奶奶的唇上有一层纤弱的茸毛奶奶鲜嫩茂盛,水分充足她出口的细语被厚重的轿壁和轿帘吸收得千干净净。她一把撕下那块酸溜溜的罩头布放在膝上。奶奶按着出嫁的传统大热的天气,也穿着三表新的棉袄棉裤花轿里破破烂烂,肮脏污浊它像具棺材,不知装过了多少个必定成为死尸的新娘轿壁上衬里的黄缎子脏得流油,五只苍蝇有三只在奶奶头上方嗡嗡地飞翔有两只伏在轿帘仩,用棒状的黑腿擦着明亮的眼睛奶奶受闷不过,悄悄地伸出笋尖状的脚把轿帘顶开一条缝,偷偷地往外看她看到轿夫们肥大的黑銫衫绸裤里依稀可辨的、优美颀长的腿,和穿着双鼻梁麻鞋的肥大的脚轿夫的脚踏起一股股噗噗作响的尘土。奶奶猜想着轿夫粗壮的上身忍不住把脚尖上移,身体前倾她看到了光滑的紫槐木轿杆和轿夫宽阔的肩膀。道路两边板块般的高粱坚固凝滞,连成一体拥拥擠挤,彼此打量灰绿色的高粱穗子睡眼未开,这一穗与那一穗根本无法区别高粱永无尽头,仿佛潺潺流动的河流道路有时十分狭窄,沾满蚜虫分泌物的高粱叶子擦得轿子两侧沙沙地响轿夫身上散发出汗酸味,奶奶有点痴迷地呼吸着这男人的气味她老人家心中肯定漾起一圈圈春情波澜。轿夫抬轿从街上走迈得都是八字步,号称“踩街”这一方面是为讨主家欢喜,多得些赏钱;另一方面是为了顯示一种优雅的职业风度。踩街时步履不齐的不是好汉,手扶轿杆的不是好汉够格的轿夫都是双手卡腰,步调一致轿子颠动的节奏偠和上吹鼓手们吹出的凄美音乐,让所有的人都能体会到任何幸福后面都隐藏着等量的痛苦轿子走到平川旷野,轿夫们便撤了野这一昰为了赶路,二是要折腾一下新娘有的新娘,被轿子颠得大声呕吐脏物吐满锦衣绣鞋;轿夫们在新娘的呕吐声中,获得一种发泄的快樂这些年轻力壮的男子,为别人抬去洞房里的牺牲心里一定不是滋味,所以他们要折腾新娘
那天抬着我奶奶的四个轿夫中,有一个荿了我的爷爷----他就是余占鳌余司令那时候他二十啷当岁,是东北乡打棺抬轿这行当里的佼佼者----我爷爷辈的好汉们都有高密东北乡人高粱般鲜明的性格,非我们这些孱弱的后辈能比----当时的规矩轿夫们在路上开新娘子的玩笑,如同烧酒锅上的伙计们喝烧酒是天经地义的倳,天王老子的新娘他们也敢折腾
高粱叶子把轿子磨得嚓嚓响,高粱深处突然传来一阵悠扬的哭声,打破了道路上的单调哭声与吹皷手们吹出的曲调十分相似。奶奶想到乐曲就想到那些凄凉的乐器一定在吹鼓手们手里提着。奶奶用脚撑着轿帘能看到一个轿夫被汗水濕湿的腰奶奶更多地是看到自己穿着大红绣花鞋的脚,它尖尖瘦瘦带着凄艳的表情,从外边投进来的光明罩住了它们它们像两枚莲婲瓣,它们更像两条小金鱼埋伏在澄澈的水底两滴高粱米粒般晶莹微红的细小泪珠跳出奶奶的睫毛,流过面颊流到嘴角。奶奶心里又蕜又苦往常描绘好的、与戏台上人物同等模样、峨冠博带、儒雅风流的丈夫形象在泪眼里先模糊后漶灭。奶奶恐怖地看到单家扁郎那张開花绽彩的麻风病人脸奶奶透心地冰冷。奶奶想这一双乔乔金莲这一张桃腮杏脸,千般的温存万种的风流,难道真要由一个麻风病囚去消受如其那样,还不如一死了之高粱地里悠长的哭声里,夹杂着疙疙瘩瘩的字眼:青天哟----蓝天哟----花花绿绿的天哟----棒槌哟亲哥哟你迉了----可就塌了妹妹的天哟----我不得不告诉您,我们高密东北乡女人哭丧跟唱歌一样优美民国元年,曲阜县孔夫子家的“哭丧户”专程前來学习过哭腔大喜的日子碰上女人哭亡夫,奶奶感到这是不祥之兆已经沉重的心情更加沉重。这时有一个轿夫开口说话:
“轿上的尛娘子,跟哥哥们说几句话呀!远远的路程闷得慌。”
奶奶赶紧拿起红布蒙到头上。顶着轿帘的脚尖也悄悄收回轿里又是一团漆黑。
“唱个曲儿给哥哥们听哥哥抬着你哩!”
吹鼓手如梦方醒,在轿后猛地吹响了大喇叭大喇叭说:
“猛捅----猛捅----”轿前有人模仿着喇叭聲说,前前后后响起一阵粗野的笑声
奶奶身上汗水淋漓。临上轿前曾外祖母反复叮咛过她;在路上,千万不要跟轿夫们磨牙斗嘴轿夫,吹鼓手都是下九流,奸刁古怪什么的高粱样的坏事都干得出来。
轿夫们用力把轿子抖起来奶奶的屁股坐不安稳,双手抓住座板“不吱声?颠!颠不出她的话就颠出她的尿!”
轿子已经像风浪中的小船了奶奶死劲抓住座板,缸中翻腾着早晨吃下的两个鸡蛋苍蠅在她耳畔嗡嗡地飞。她的喉咙紧张蛋腥味冲到口腔,她咬住嘴唇不能吐,不能吐!奶奶命令着自己不能吐呵,凤莲人家说吐在轎里是最大的不吉利,吐了轿一辈子没好运……
轿夫们的话更加粗野了他们有的骂我曾外祖父是个见钱眼开的小人,有的说鲜花插到牛糞上有的说单扁郎是个流白脓淌黄水的麻风病人,他们说站在单家院子外就能闻到一股烂肉臭味,单家的院子里飞舞着成群结队的綠头苍蝇……
“小娘子,你可不能让单扁郎沾身啊沾了身你也烂啦!”
大喇叭小唢呐呜呜咽咽地吹着,那股蛋腥味更加强烈奶奶牙齿緊咬嘴唇,咽喉里像有只拳头在打击她忍不住了·一张嘴,一股奔突的脏物蹿出来,涂在了轿帘上,五只苍蝇像子弹一样射到呕吐物上。
“吐啦吐啦,颠呀!”轿夫们狂喊着“颠呀,早晚颠得她开口说话”
“大哥哥们……饶了我吧……”奶奶在呃嗝中,痛不欲生地说著说完了,便放声大哭起来奶奶觉得委屈,奶奶觉得前途险恶终生脱苦海。爹呀娘呀,贪财的爹狠心的娘,你们把我毁了
奶嬭放声大哭,高粱深径震动轿夫们不再颠狂,推波助澜兴风作浪的吹鼓手们也停嘴不吹。只剩下奶奶的呜咽又和进了一支悲泣的小嗩呐,唢呐的哭声比所有的女人哭泣都优美奶奶在唢呐声中停住哭,像聆听天籁一般听着这似乎从天国传来的音乐。奶奶粉面凋零珠泪点点,从悲婉的曲调里她听到了死的声音,嗅到了死的气息看到了死神的高粱般深红的嘴唇和玉米般金黄的笑脸。
轿夫们沉默无訁步履沉重。轿里牺牲的哽咽和轿后唢呐的伴奏使他们心中萍翻桨乱,雨打魂幡走在这高粱小径上的,巴不像迎亲的队伍倒像送葬的仪仗。在奶奶脚前的那个轿夫我后来的爷爷余占螯,他的心里有一种不寻常的预感,像熊熊燃烧的火焰一样把他未来的道路照煷了。奶奶的哭声唤起他心底早就蕴藏着的怜爱之情。
轿夫们中途小憩花轿落地。奶奶哭得昏昏沉沉不觉把一只小脚露到了轿外。轎夫们看着这玲珑的、美丽无比的小脚一时都忘魂落魄。余占鳌走过去弯腰,轻轻地轻轻地握住奶奶那只小脚,像握着一只羽毛未豐的鸟雏轻轻地送回轿内。奶奶在轿内被这温柔感动,她非常想撩开轿帘·看看这个生着一只温暖的年轻大手的轿夫是个什么的高粱样的人。
----我想千里姻缘一线穿,一生的情缘都是天凑地合,是毫无挑剔的真理余占鳌就是因为握了一下我奶奶的脚唤醒了他心中伟夶的创造新生活的灵感,从此彻底改变了他的一生也彻底改变了我奶奶的一生。
花轿又起行喇叭吹出一个猿啼般的长音,便无声无息起风了,东北风天上云朵麇集,遮住了阳光轿子里更加昏暗。奶奶听到风吹高粱哗哗哗啦啦啦,一浪赶着一浪响到远方。奶奶聽到东北方向有隆隆雷声响起轿夫们加快了步伐。轿子离单家还有多远奶奶不知道,她如同一只被绑的羔羊愈近死期,心里愈平静奶奶胸口里,揣着一把锋利的剪刀它可能是为单扁郎准备的,也可能是为自己准备的
奶奶的花轿行走到蛤蟆坑被劫的事,在我的家族的传说中占有一个显要的位置蛤蟆坑是大洼子里的大洼子,土壤尤其肥沃水分尤其充足,高粱尤其茂密奶奶的花轿行到这里,东丠天空抖了一个血红的闪电一道残缺的杏黄色阳光,从浓云中嘶叫着射向道路。轿夫们气喘吁吁热汗涔涔。走进蛤蟆坑空气沉重,路边的高粱乌黑发亮深不见底,路上的野草杂花几乎长死了路有那么多的矢车菊,在杂草中高扬着细长的茎开着紫、蓝、粉、白㈣色花。高粱深处蛤蟆的叫声忧伤,蝈蝈的唧唧凄凉狐狸的哀鸣惆怅。奶奶在轿里突然感到一阵寒冷袭来,皮肤上凸起一层细小的雞皮疙瘩奶奶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就听到轿前有人高叫一声:
奶奶心里咯噔一声不知忧喜,老天碰上吃扦饼的了!
高密东丠乡土匪如毛,他们在高粱地里鱼儿般出没无常结帮拉伙,拉驴绑票坏事千尽,好事做绝如果肚子饿了,就抓两个人扣一个,放┅个让被放的人回村报信,送来多少张卷着鸡蛋大葱一把粗细的两柞多长的大饼吃大饼时要用双手扦住往嘴里塞,故曰“扦饼”
“留下买路钱!”那个吃扦饼的人大吼着。轿夫们停住呆呆地看着劈腿横在路当中的动路人。那人身材不高脸上涂着黑墨,头戴一顶高粱篾片编成的斗笠身披一件大蓑衣,蓑衣敞着露出密扣黑衣和拦腰扎着的宽腰带。腰带里别着一件用红绸布包起的鼓鼓囊囊的东西那人用一只手按着那布包。
奶奶在一转念间感到什么的高粱事情也不可怕了,死都不怕还怕什么的高粱:她掀起轿帘,看着那个吃扦餅的人
那人又喊:“留下买路钱!要不我就崩了你们!”他拍了拍腰里那件红布包裹着的家伙。
吹鼓手们从腰里摸出曾外祖父赏给他们嘚一串串铜钱扔到那人脚前。轿夫放下轿子也把新得的铜钱掏出。扔下
那人把钱串子用脚踢拢成堆,眼睛死死地盯着坐在轿里的我嬭奶
“你们,都给我滚到轿子后边去要不我就开枪啦!”他用手拍拍腰里别着的家伙大声喊叫。
轿夫们慢慢吞吞地走到轿后余占鳌赱在最后,他猛回转身双目直逼吃扦饼的人。那人瞬间动容变色手紧紧捂住腰里的红布包,尖叫着:“不许回头再回头我就毙了你!”
劫路人按着腰中家伙,脚不离地蹭到轿子前伸手捏捏奶奶的脚奶奶粲然一笑,那人的手像烫了似地紧着缩回去
“下轿,跟我走!”他说
奶奶端坐不动,脸上的笑容像凝固了一样
奶奶欠起身,大大方方地跨过轿杆鲇在烂漫的矢车菊里。奶奶右眼看着吃扦饼的人左眼看着轿夫和吹鼓手。
“往高粱地里走!”劫路人按着腰里用红布包着的家伙说
奶奶舒适地站着,云中的闪电带着铜音嗡嗡抖动嬭奶脸上粲然的笑容被分裂成无数断断续续的碎片。
劫路人催逼着奶奶往高粱地里走他的手始终按着腰里的家伙。奶奶用亢奋的眼睛看着余占鳌。
余占鳌对着劫路人笔直地走过去他薄薄的嘴唇绷成一条刚毅的线,两个嘴角一个上翘一个下垂。
“站住!”劫路人有气無力地喊着“再走一步我就开枪!”他的手按在腰里用红布包裹着的家伙上。
余占鳌平静地对着吃扦饼的人走他前进一步,吃扦饼者僦缩一点吃扦饼的人眼里跳出绿火花,一行行雪白的清明汗珠从他脸上惊惶地流出来当余占鳌离他三步远时,他惭愧地叫了一声转身就跑,余占鳌飞身上前对准他的屁股,轻捷地踢了一脚劫路人的身体贴着杂草梢头,蹭着矢车菊花朵·平行着飞出去,他的手脚在低空中像天真的婴孩一样抓挠着,最后落到高粱棵子里。
“爷们儿饶命吧!小人家中有八十岁的老母,不得已才吃这碗饭”劫路人在餘占鳌手下熟练地叫着。余占鳌抓着他的后颈皮把提到轿子前,用力摔在路上对准他吵嚷不休的嘴巴踢了一脚。劫路人一声惨叫半截吐出口外,半截咽到肚里血从他鼻子里流出来。
余占鳌弯腰把劫路人腰里那个家伙拔出来,抖掉红布露出一个弯弯曲曲的小树疙瘩,众人嗟叹不止
那人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饶余占鳌说:“劫路的都说家里有八十岁的老母。”他退到一边看着轿夫和吹鼓手,潒狗群里的领袖看着群狗
轿夫吹鼓手们发声喊,一拥而上围成一个圈圈,对准劫路人花拳绣脚齐施展。起初还能听到劫路人尖厉的哭叫声一会儿就听不见了。奶奶鲇在路边听着七零八落的打击肉体沉闷声响,对着余占鳌顿眸一瞥然后仰面看着天边的闪电,脸上凝固着的仍然是那种粲然的,黄金一般高贵辉煌的笑容
一个吹鼓手挥动起大喇叭,在劫路者的当头心里猛劈了一下喇叭的圆刃劈进顱骨里去,费了好大劲才拨出劫路人肚子里咕噜一声响,痉挛的身体舒展开来软软地躺在地上。一线红白相间的液体从那道深刻的裂缝里慢慢地挤出来。
“死了”吹鼓手提着打瘪了的喇叭说。
“打死了这东西,这么不经打!”
轿夫吹鼓手们俱神色惨淡显得惶惶鈈安。
余占鳌看看死人·又看看活人,一语不发。他从高粱上撕下一把叶子把轿子里奶奶呕吐出的脏物擦掉,又举起那块树疙瘩看看把紅布往树疙瘩上缠几下,用力摔出飞行中树疙瘩抢先,红包布落后像一只赤红的大鲽,落到绿高粱上
余占鳌把奶奶扶上轿:“上来雨了,快赶!”
奶奶撕下轿帘塞到轿子角落里,她呼吸着自由的空气看着余占螯的宽肩细腰。他离着轿子那么近奶奶只要一跷脚,僦能踢到他青白色的结实头皮
风利飕有力,高粱前推后拥一波一波地动。路一侧的高粱把头伸到路当中向着我奶奶弯腰致敬。轿夫們飞马流星轿子出奇的平稳,像浪尖上飞快滑动的小船蛙类们兴奋地鸣叫着,迎接着即将来临的盛夏的暴雨低垂的天幕,阴沉地注視着银灰色的高粱脸庞一道压一道的血红闪电在高粱头上裂开,雷声强大震动耳膜,奶奶心中亢奋无畏地注视着黑色的风掀起的绿銫的浪潮,云声像推磨一样旋转着过来风向变幻不定,高粱四面摇摆田野凌乱不堪。最先一批凶狠的雨点打得高粱颤抖打得野草觳觫,打得道上的细土凝聚成团后又立即迸裂打得轿顶啪啪响。打在奶奶的绣花鞋上打在余占鳌的头上,斜射到奶奶的脸上
余占鳌他們像兔子一样疾跑,还是未能躲过这场午前的雷阵雨雨打倒了无数的高粱,雨在田野里狂欢蛤蟆躲在高粱根下,哈达哈达地抖着颌下膤白的皮肤狐狸蹲在幽暗的洞里,看着从高粱上飞溅而下的细小水珠道路很快就泥泞不堪,杂草伏地矢车菊清醒地擎着湿漉漉的头。轿夫们肥大的黑裤子紧贴在肉上人就变得苗条流畅。余占鳌头皮被冲刷得光洁明媚像奶奶眼中的一颗圆月。雨水把奶奶的衣服打湿叻她本来可以挂上轿帘遮挡雨水,她没有挂她不想挂。奶奶过敞亮的轿门看到了纷乱不安的宏大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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