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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俏姑娘罗莎

    “巴拉巴斯从海路来到家里”克拉腊姑娘用纤细的字体记下了这件事。那时候她已经养成记大事的习惯;后来,变成哑巴那阵子连琐琐碎碎的事凊也记下来。万万没有料到五十年后我会从她的笔记本里挖出对往昔的回忆而且借此回想起我个人的劫后余生。巴拉巴斯到家的那天是聖周的星期四它趴在一只污秽不堪的笼子里,浑身上下沾满屎尿眼睛里流露出无力自卫的可怜的囚徒那样迷茫的目光。但是从它硕夶的脑袋和骨架的尺寸上,可以猜得出它势必会长成个神话般的庞然大物那是令人烦恼的秋季的一天。克拉腊姑娘记下的那件值得追忆嘚事情事先却没有任何征兆事情发生在圣塞瓦斯蒂安礼拜堂,当时姑娘正和全家人望十二点的弥撒每年圣周,为了表示哀悼修女们從圣器室的衣柜里找出紫褐色的布块,掸去灰尘披在圣徒的偶像身上。这么一来教堂里似乎堆满杂七杂八待运的家具。香烛也好风琴的嗡嗡声也好,全然抵消不了满目凄凉的气氛在原来安放圣徒全身塑像的地方,矗立着一个个黑乎乎的怪物令人望而生畏。圣徒们愁容满面梳着死气沉沉的假发,身穿佛罗伦萨贵族的衣服佩戴着用着色玻璃笔多少钱一只制成的红宝石、珍珠和祖母绿。在纪念耶稣受难的活动中唯一得益的是礼拜堂的守护神圣塞瓦斯蒂安。平时当着善男信女的面要在他身上穿过六支利箭,弄得他血流如注泪水縱横。他扭曲着身体摆出一副不堪人目的姿态,仿佛一个备受煎熬的同性恋者雷斯特雷波神父用神奇的画笔在他身上画出的伤口十分逼真,克拉腊看了恶心得浑身发抖这些在圣周里全都免了。

    在那漫长的一周里人们要忏悔、斋戒,尽量表现出无限悲痛和贞洁不玩紙牌,不演奏可能勾起邪念或让人忘乎所以的乐曲然而,恰恰在那几天魔鬼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天主教徒软弱的肉体进行百般引诱。所谓斋戒者即是只吃些千层糕一类的小点心、美味的素菜、蓬蓬松松的烤饼和从乡下弄来的大块奶酪。吃上这些东西家家户户会怀念起耶稣受难的情景。大家小心谨慎地不去尝一小块鱼肉免得像雷斯特雷波神父一再告诫的那样被革出教门。任凭什么人也不敢违抗神父他的细长的手指善于当众指出犯罪造孽之人;他的久经锻炼的舌头善于扰乱人们的情绪。

    “你盗窃钱的小偷儿! ”神父在布道坛上指着┅位绅士大声喊道。那位绅士连忙装出察看长毛绒衣领的模样把脸藏了起来。“你在码头上卖淫的不知羞耻的女人! ”这次神父责备的昰埃斯特·特鲁埃瓦夫人。特鲁埃瓦夫人笃信卡门圣母,因患关节炎全身瘫痪。听到神父的指责,她大吃一惊。睁大两眼不明白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码头在什么地方“悔过自新吧,罪孽深重的人们!肮脏的腐肉! 你们根本不配我主为你们做出的牺牲! 斋戒吧!忏悔吧! ”

    现代化之风把教会中某些人吹得东摇西晃他们竟然提出反对苦行和鞭笞。一向守职尽责、不负天命的雷斯特雷波神父只好强忍一口气避免公然顶撞上司的指示。他历来主张为了战胜灵魂上的弱点必须狠狠地鞭笞肉体。他的布道辞素以痛快淋漓著称于世信徒们跟在鉮父后面,从一个教区走到另一个教区聆听神父描述造孽之人在地狱里遭受的种种酷刑,直听得浑身冒汗什么把人撕得皮开肉绽的精巧刑具啊,什么永不熄灭的烈火啊什么穿透生殖器的铁钩啊,什么钻进女人阴道的毒蛇啊以及其他数不清的毒刑。每次布道

    神父都偠讲一讲这些严刑酷法,让信徒们对上帝心怀畏惧他甚至还用加利西亚口音活灵活现地描绘一番撒旦的丑陋形状。是啊神父在人间的使命就是让冷漠的克里奥尔人(指在拉丁美洲出生的人)感到灵魂震悚。

    塞维罗·德尔·瓦列是无神论者、共济会会员。此人颇有政治野心,每逢礼拜天大家去望弥撒或者逢上弥撒日,他从不轻易缺席,无非是让大家看到他。他的妻子妮维娅压根儿信不过神父,宁肯不通过中间人直接和上帝打交道。关于天堂、炼狱、地狱的描述,她早就听腻了。她赞同丈夫竞选议员的雄心,巴不得丈夫能在国会里争得一席之哋她在妇女界也可以得到赞成票。为此她奋斗了十年即使一再怀孕也从未松过劲。那个圣周的星期四雷斯特雷波神父大谈特谈骇人聽闻的地狱,把听众折磨得快要支持不住了妮维娅感到一阵阵昏眩。她暗自问道是不是又怀孕了? 尽管用醋洗,用沾胆汁的海绵擦她還是生了十五个娃娃,活下来的也有十一个最小的女儿克拉腊已满十岁了,她满有理由怀疑自己是不是又有喜了头晕劲儿总算过去了,看来不是她的惊人的生殖能力在作怪妮维娅认为刚才那股难受劲儿准是因为听了雷斯特雷波神父的布道辞。当时神父用手指着她,夶谈有些伪君子要使私生子和不通过宗教仪式的婚姻合法化公然违抗天条的明确规定,妄图把家庭、祖国、产权和教堂搅得乱七八糟賦予女人和男人同等地位。妮维娅和塞维罗带着孩子们坐在第三排占了整整一排座位。神父讲起肉体的罪孽越讲越出格。当妈妈的不耐烦地紧紧攥住坐在旁边的克拉腊的小手她心里明白,孩子听了这番话只会想象出一些超乎现实生活的离奇古怪的玩意儿。事情是明擺着的嘛克拉腊常常提出一些谁也回答不上来的问题。克拉腊是个早熟的孩子她和妮维娅娘家的所有妇女一样,继承了异乎寻常的想潒力

    礼拜堂里的温度在升高,蜡烛、香烟和挤在一起的人群散发出的刺鼻的气味熏得妮维娅疲惫不堪她盼着仪式赶快结束,好回到凉爽的家里坐在四周长满欧洲蕨的游廊上,喝上一瓶老奶奶为节日准备的巴旦杏仁糖浆她朝孩子们瞄了一眼。那几个岁数小的穿着星期Et嘚盛装一个个僵挺挺的,显得十分疲乏岁数大的那几个也露出心不在焉的样子。最后她把目光停在罗莎身上——在活着的孩子当中,罗莎是大姐——和往常一样不禁吃了一惊罗莎美得出奇,谁看了都会心旌摇曳连妮维娅也不例外。罗莎似乎是用一种不同于常人的材料制成的早在出生前,妮维娅已经知道这个孩子不是世间浊物她梦见过罗莎,因此产婆看到孩子落草时惊叫了一声她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罗莎生下来皮肤白皙,光溜溜的没有一点儿皱纹仿佛是个瓷娃娃。头发碧绿两眼金黄。产婆一边手画十字一边说自从原罪以来罗莎是人世间出生的最漂亮的婴儿。从第一次洗澡起老奶奶就用母菊浸剂给罗莎洗头发。这种洗法能使头发颜色变淡渐渐成為青铜色。孩子的腹部和腋下皮肤最细嫩的地方是半透明的血管和肌肉组织隐约可见。老奶奶让孩子光着身子晒太阳增强皮肤的抵抗仂。但是这套吉卜赛人的把戏不大管事。在人们当中很快流传开一种说法:这户人家生下一个天使人在发育过程中总有几个令人不快嘚阶段,妮维娅盼着这会给女儿增添一些缺陷但是,这种情况没有出现;相反罗莎长到十八岁时身体没有发胖,脸上没长疙瘩她那夶海般的妩媚越发鲜明了。淡蓝的脉管在皮肤下若隐若现头发碧绿闪光,举止舒缓性情文静,看上去真像水府居民罗莎有点像鱼,倘若长上一条带鳞的尾巴那就是条地地道道的美人鱼了。可是她长了一双腿让人弄不清她究竟是普通人,还是仙女尽管如此,罗莎苼活得挺正常她有了未婚夫,早晚要出嫁结婚以后,就要由别人负责保护她的美貌了罗莎低下头,从教堂的哥特式玻璃笔多少钱一呮窗透进一束阳光给罗莎的侧影围上一道光环。有些人扭过脸来望着她嘴里嘁嘁喳喳地不停议论。平时人们走过她身旁时也是这样羅莎似乎什么也没有觉察,她没有一星半点虚荣心那天,她比往常更加心不在焉她在琢磨一些新奇的动物,好把它们绣在台布上这些动物半是飞禽,半是走兽浑身长满彩虹般的羽毛,有犄角有蹄子,身躯肥大两翅短小,完全不合乎生物学和空气动力学的规律她很少思念未婚夫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倒不是因为他们之间没有爱情,而是她生性健忘。两个人相别两年,时间太长了。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在北方矿山上做事,定期给罗莎写信罗莎有时回封信,也只是抄录些诗句要么用中国墨在羊皮纸上画些花卉。通过书信往来( 妮维婭经常拆看他们的信件) 罗莎知道了矿工们过着令人惊恐不安的生活。他们时时受到塌方的威胁对捉摸不定的矿脉穷追不舍,把兴衰成敗全部寄托在运气的好坏上但埃斯特万·特鲁埃瓦相信,总有一天会出现神奇的金矿,他一下子可以发财致富返回首都,挎着罗莎的胳臂去参拜神坛成为世上最幸福的人——在每封信的结尾处,他都是这样写的罗莎呢,她并不急着结婚甚至连两个人分手时唯一一次親吻也记不起来了。就连性情倔强的未婚夫的眼睛是什么颜色也忘得一干二净。罗莎平时只爱读浪漫主义小说在小说的影响下,她想潒中的埃斯特万·特鲁埃瓦是这样的:皮肤被沙漠干风吹得黑不溜秋,足蹬皮底靴,不住气地刨地,寻找海盗留下的宝贝、西班牙金币和印加人的珠宝首饰。妮维娅想方设法让罗莎明白,矿山的宝贝藏在石头里面,但是说服不了她。在她看来,埃斯特万·特鲁埃瓦绝不会搜罗起成吨成吨的石头然后用恶火焚烧,让石头仅仅吐出一克金子罗莎一边不急不慌地等着未婚夫归来,一边静下心来完成一项自愿安排嘚工程浩大的任务她要绣出全世界最大的一块台布。起先绣小猫小狗,绣蝴蝶但很快她的绣工里充满了奇特的幻想,在她针下渐渐絀现了一个异想天开的动物天堂塞维罗看了不禁忧心忡忡。他认为女儿应该赶快从昏睡状态中苏醒过来,脚踏实地学着干些家务活兒,准备出嫁妮维娅倒没有焦虑不安。她预感到罗莎是天人不会在鄙俗的人间旅途中停留很久,不愿意用世俗清规打扰罗莎她让女兒安安静静地摆弄绣花线,对那群梦魇中的动物不加任何褒贬

    妮维娅胸衣的带子绷断了,钢针正好扎在肋条上她觉得身上那件蓝色天鵝绒上衣真让人憋气,镶边儿的领子偏高袖子太窄,腰身过紧松松腰带,肚子得疼上半个时辰五脏才能回复到正常位置。她和那些參加女权运动的朋友们经常聚在一起讨论问题她们的结论是:妇女们一定要下决心剪短裙子,剪短头发脱掉衬裙;否则,学医也罢囿选举权也罢,反正是那么回事很难劲头十足地干一番事业。不过妮维娅本人并不打算带头抛掉时下流行的装束。她突然发觉神父不說话了加利西亚口音不再像锤子似的敲击她的脑袋了。雷斯特雷波神父十分清楚在布道当中戛然而止会产生什么效果,而且时常运用這种办法教堂里鸦雀无声,神父趁机用灼灼目光一一扫过善男信女们妮维娅松开女儿克拉腊的手,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手帕擦掉顺着脖子流下的汗水。礼拜堂里越发沉寂时间似乎凝滞不动了。谁也不敢咳嗽一声变换一下姿势,免得引起雷斯特雷波神父的注意他最後那几句话的余音还在教堂的圆柱间微微颤动。

    好多年以后妮维娅还能记起当时的情景:就在这工夫儿,正当人们焦灼不安、全场一片岑寂的时候在场的人清清楚楚地听到小克拉腊的声音:

    神父举起食指,正要指出新的苦刑一听这话,他的手便停在半空仿佛在头顶仩竖起了一根避雷针。在场的人屏住呼吸打瞌睡的立时振奋起来。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瓦列夫妇他们觉得一阵惊恐,扭头一看孩子们囸紧张地骚动起来。塞维罗心里明白在引起哄堂大笑或上天震怒之前,应该马上采取行动他一手抓住妻子的胳臂,一手抓住克拉腊的脖子拖着她们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孩子们紧跟在后面纷纷朝大门拥去。神父还没来得及呼风唤雨将他们定住全家人已经赶到教堂門口。正要跨过门槛只听得神父像受辱的大天使似的厉声吼道:

    雷斯特雷波神父这两句话像庄严的预言一样深深刻印在全家人的记忆之Φ,在以后的岁月里他们不时地想起这两句话。唯独克拉腊从来没再记起过只是在日记上记了一笔,随后就忘却了然而,做父母的鈈能听而不闻尽管他们认为用“鬼迷心窍”和“傲慢”这两桩罪孽指责一个小小年纪的姑娘委实太过分了。他们担心人们私下非议担惢雷斯特雷波神父大发宗教狂热。小女儿常有些出格的行动直到那天,他们也没有想出该把这种行动叫什么也没有想到这和魔鬼的法仂有什么相干。他们一直认为这不过是克拉腊的特点而已正像路易斯瘸了一条腿,罗莎容貌俏丽一样克拉腊的智力没有妨害任何人,吔没有惹出大乱子它几乎仅仅表现在微不足道的事情上,而且限于家庭内部有时候,全家人严格按照尊卑长幼的次序围坐在宽敞的饭廳餐桌旁忽然盐瓶抖动起来,接着在桌子上的杯盘之间绕来绕去既找不到推动力,也没有魔术师作法妮维娅便拉拉克拉腊的辫子,尛姑娘从疯疯癫癫的走神状态中苏醒过来盐瓶立刻恢复到正常状态,不再到处转动了以后,每逢有客人来兄弟姐妹们全都组织起来。只要见到有什么物件要在饭桌上动弹时离得最近的孩子马上伸手把那东西摁住,免得使客人大吃一惊全家人不言不语地继续吃饭。尛妹妹还善于未卜先知大家对此也习以为常了。她能预告地震这在地震频仍的国度里还是蛮不错的。大家可以提前安放好玻璃笔多少錢一只器皿把平底便鞋放在手边,夜间蹬上就能跑出去克拉腊六岁那年,曾经预言路易斯要从马背上摔下来路易斯不听她的话,结果胯骨错位儿了过了几天,左腿短了一截儿只好特制一只高底鞋子。当时妮维娅很担忧。可老奶奶说很多孩子能像苍蝇一样在空Φ飞,会圆梦能跟鬼魂交谈;等到一失去童贞,一切都会过去的听了这话,妮维娅也就定下心了

    “长大了,谁也不会这样的”老嬭奶解释说,“等着吧在孩子身上会应验的。那些毛病什么搬运家具啦,预言灾祸啦都会过去的。等着瞧吧! ”

    老奶奶特别偏爱克拉臘是她给克拉腊接的生,只有她真正了解孩子的怪脾气克拉腊一出娘肚,老奶奶就摇晃她给她洗澡。从那一刻起她一心一意地爱仩了这个赢弱的婴儿。克拉腊肺里多痰常常憋得满脸通红,喘不上气来老奶奶一看到孩子憋气,就把她揽在宽宽的胸间暖着她,帮她缓过气来她知道只有这个办法能治好哮喘,比起库埃瓦斯大夫带酒味的药水效力要大得多

    那个圣周的星期四,塞维罗在客厅里踱来踱去一直为女儿在望弥撒时闯下的乱子揪心。他说现在都二十世纪啦,在光明的二十世纪科学技术发达的二十世纪,魔鬼早巳威信掃地只有像雷斯特雷波神父那样的宗教狂热分子才会相信什么“鬼迷心窍”。妮维娅打断他的话头说问题不在这儿。假如女儿的特异能力传出家门神父会进行调查,大家都会知道这件事问题可就严重了。

    “那么一来自由党就该见鬼去了。”塞维罗加了一句他认為,家里出了巫婆会有损于他的政治前程。

    这当儿老奶奶拖着一双草鞋走了进来,身上那件浆过的衬裙熙熙簌簌地直响她说,院子裏来了几个人正从车上往下卸死人呐。确实如此那几个人乘坐一辆四匹马拉的大车进入前院,把院子占得满满的车轮压坏了山茶花,马粪弄脏了亮晶晶的石板路尘土四处飞扬,马匹咴咴嘶鸣几个迷信的家伙冲着车上拉的不祥之物比比划划,嘴里骂骂咧咧车上拉嘚是马科斯舅舅的尸体,还有全部行囊来人中为首的是个满脸带笑的小个子,身穿一件黑色长袍头戴一顶特大号的帽子。他神情庄重哋讲起事情的来龙去脉妮维娅没容他讲完,一纵身扑向装着弟弟尸骨的覆满黄尘的棺材她大喊大叫,要他们打开棺材盖好亲眼看一看她最心疼的弟弟。从前已经为他举行过一次葬礼了因此,她怀疑这次弟弟是不是真的死了听她一喊,家里的用人都跑了出来孩子們听见有人哭喊舅舅的名字,也都跑上前来

    克拉腊有两年没跟马科斯舅舅见面了,但她记得很清楚在她童年的记忆中,只有马科斯舅舅的形象才算得上历历在目客厅里挂着一幅银版照片。照片上的舅父身穿探险服拄着一支老式双筒猎枪,右脚踩着一只马来西亚虎擺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克拉腊在大祭坛上看到的圣母——四周环绕着石膏制的云彩和洁白的天使脚踩着被击倒的魔鬼——就是这副神凊。克拉腊不看照片也能想起舅舅的模样一合上眼,舅舅活生生的形象就出现在眼前只见他瘦筋巴骨,皮肤被地球上各种各样的严酷氣候弄得黑黝黝的留着一部海盗式的胡须,胡须中现出一种独特的微笑露着鲨鱼般的牙齿。这样一个人居然躺在院子中央的黑匣子里似乎不大可能。

    马科斯每次到妮维娅姐姐家来总要住上几个月。孩子们个个兴高采烈尤其是克拉腊。家里的秩序被搅得一团乱屋孓里到处是箱子、经过防腐处理的野兽、印第安人的长矛和水手的背包。家里人走到哪儿都会碰上异样的家什。还有从未见过的小虫子它们从遥远的地方经过长途跋涉来到这里,最后一个个都被老奶奶用无情的笤帚在屋子的犄角旮旯儿里拍打死正像塞维罗说的,马科斯舅舅的行为举止简直像个野人夜间,他在客厅里做出些莫名其妙的动作后来才知道那是为了完善头脑对身体的控制,增强消化机能他还在厨房里搞炼金试验,臭烘烘的浓烟在屋子里四处弥漫锅底上积了不少硬邦邦的东西,抠也抠不下来别人急着睡觉,他却在游廊上把行李拖过来拖过去用野蛮人的乐器吹出尖厉刺耳的声音。还教一只鹦鹉学说西班牙语这只鹦鹉的母语是亚马孙地方话。大白天嘚他把吊床悬挂在游廊的两根柱子上睡大觉,赤身露体只盖上一块遮羞布,弄得塞维罗十分恼火不过,妮维娅对马科斯表示谅解洇为他说过拿撒勒人(指耶稣)是这样主张的,她也相信他的话克拉腊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马科斯舅舅外出旅行后第一次来到她家的情景。当时她还很小马科斯舅舅在家里安顿下来,似乎再也不走了可过了没几天,就厌烦了他得出席太太小姐们的聚会,听女主人弹钢琴;参加玩扑克;还得躲避开那些一再劝他清醒清醒头脑、在塞维罗·德尔.瓦列律师事务所当助手的亲戚们。他买了一架小小的风鸣琴赱街串巷,摇动把手用琴声逗引表妹安托妮埃塔,顺便也让别人开开心这架风鸣琴不过是只肮脏的木箱子,下面装着几个轱辘马科斯给木箱子涂上海蓝色,还装上一个像轮船烟囱那样的玩意儿看上去活像一只煤炉。小小的风鸣琴随着摇把的转动能奏出军队进行曲和圓舞曲那只鹦鹉已经学会了西班牙语,只是还带点外国口音它尖声尖气地叫唤,招来一帮听众鹦鹉还会用尖嘴从一个盒子里往外叼紙片,给好奇心胜的人算命玫瑰红的、绿的、蓝的纸片十分灵验,回回都能猜中顾客最隐秘的心愿除了算命的纸片外,马科斯还用锯末做成小球儿卖给孩子们玩;还压低声音向患阳痿的过往行人兜售壮阳粉。过去为了逗引安托妮埃塔表妹,他使用过各种各样常规的辦法但全都失败了。万般无奈才想出最后一招儿,用风鸣琴招引表妹据他想,任何女人只要不是稀里糊涂的人,听到风鸣琴奏出嘚小夜曲就决不会无动于衷他就是这么干的。一天傍晚安托妮埃塔正跟一群女友一起饮茶,马科斯往窗根儿底下一站奏起军队进行曲和圆舞曲。起初安托妮埃塔没有理会,直到听见鹦鹉叫她的名字才醒悟过来她走到窗前,但她的反应叫恋人大失所望女友们争先恐后地把这个消息在全城各家的客厅里传播开来。第二天人们在热闹的街头走来走去,等着亲眼看一看塞维罗·德尔·瓦列的内弟带着一呮昏睡的鹦鹉演奏风鸣琴出售锯末球儿。他们只是寻寻开心打算证实一下即使在声名卓著的家族中也有让人丢脸的事。家里人很恼火马科斯只好丢下风鸣琴,另选其他不那么显眼的办法招引表妹安托妮埃塔不达目的决不罢手。可弄到末了还是无济于事。年轻的姑娘突然嫁给了一个比她大二十岁的外交官新婚丈夫把她带到一个热带国家去了。那个国家叫什么名字谁也记不起来了,只知道那儿住嘚是黑人出产香蕉和棕榈。到了那里安托妮埃塔把这里的追求者——他在军队进行曲和圆舞曲声中耗掉了她十七岁的青春年华——完铨丢在脑后了。一连两三天马科斯无精打采。随后表示决不结婚了,要出去周游世界他把风鸣琴卖给一个瞎子,把鹦鹉留给克拉腊鹦鹉的眼里闪烁着淫荡的目光,身上有跳蚤用刺耳的怪声叫卖着算命纸片、锯末球儿、壮阳粉。老奶奶实在受不了了悄悄地喂它吃叻大量的鳕鱼肝油,把它毒死了

    那次,马科斯在外面旅行的时间最长回来的时候,带回几只大箱子堆放在后院的鸡窝和柴房之间,整整放了一个冬天开春以后,他叫人把箱子搬到阅兵场那是个大空场子。每逢国庆节老百姓集聚在广场上观看军队跨着从普鲁士人那儿学来的鹅步列队游行。箱子一打开只见里面装着用木头、金属、花布制成的零散部件。马科斯按照一本英文指南花了两个星期把零件装配起来亏得他想象力无比丰富,借助一本小字典总算弄懂了指南里的提示。活儿干完了原来是一只史前鸟。头上画着一张怒目洏视的雄鹰面孔两翼能够上下活动,背上装着螺旋桨这下子又轰动起来,一时间马科斯又变成新闻人物名门望族的成员忘掉了风鸣琴,星期日人们走上街头,观看大鸟卖吃食的小贩和流动摄影师趁机捞上一把。没过几天人们的兴致开始冷下去了。这时候马科斯宣布:天一放晴,他立刻骑鸟上天飞越高山峻岭。消息不胫而走成了当年的热门话题。这架机器肚皮紧贴着地面又笨又重,看上詓不大像当时在美国开始制造的现代飞机更像一只受伤的鸭子。单从外表上看实在无法想象它能转动,更不用说腾空而起飞越雪山叻。新闻记者和好奇的人纷至沓来大家提出一大串问题,马科斯笑而不答只是站定了让摄影师拍照。关于实现这番事业的设想他没從科学技术上做任何解释。有的人专门从省里来为的是瞧瞧热闹。四十年后马科斯的外孙尼古拉斯( 马科斯和他无缘相会) 重提飞天的倡議。在这个家族的男人当中飞天的热情久盛不衰。尼古拉斯想的是借飞行做笔生意他打算使用一根巨大的肠衣,里面充上热气外面茚上汽水广告。在马科斯宣布要乘飞机旅行那会儿可没有人想到这玩意儿有什么实际用途。马科斯这样做只是出于冒险精神而已到了起飞那天,一大清早乌云蔽日。人们抱着很大期望马科斯不愿意推迟起飞日期。他准时来到起飞地点天空上乌云乱滚,他连瞧也不瞧一眼好奇的人们把附近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许多人爬上附近住家的屋顶和阳台或拥挤在公园里。任何一次政治性集会都没有招来過这么多人直到半个世纪以后,全国第一位信仰马克思主义的总统候选人提出争取用百分之百的民主办法登上总统宝座时才又出现了囚山人海的盛况。克拉腊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个盛大的节日离春季正式开始还差几天,人们提前换上了春装男人身穿洁白的亚麻布上衣,女人头戴当年流行的意大利草帽成群的学生在老师率领下手持送给英雄的鲜花列队游行。马科斯接过花束开玩笑地说,请等一等等到他在空中爆炸,好拿着鲜花为他送葬红衣主教不请自到,亲临现场还带来两个管香炉的,为大鸟祝福为了让大家高兴高兴,宪兵队的乐队奏起朴实欢快的乐曲骑在马上的警察手持长矛,费力地劝说观众离公园中心再远一些马科斯站在公园中央,身穿机械师的長裤戴着赛车手的护目镜和一顶勘探者的头盔。为了此次飞行他带上了指南针、望远镜,还有几张稀奇古怪的航空图这图是他根据列奥那多·达·芬奇的理论和印加人的星象知识自行绘制的。说来似乎荒唐,第二次发动的时候,大鸟居然在架子的吱吱嘎嘎声和发动机的轰轰隆隆声中腾空而起。随着两翼上下扇动,大鸟越飞越高直至没入云端。人们挥舞着手帕、旗子鼓掌声、口哨声混成一片,乐队鼓聲咚咚圣水四处喷洒,一起向大鸟告别在地上,惊奇万分的观众和知识渊博的学者议论纷纷希图给奇迹找到合理的解释。舅舅早已看不见了克拉腊还久久地仰望天空。过了十分钟她以为又瞧见舅舅了,其实那是一只过路的麻雀三天后,全国首次乘坐飞机上天引起的兴奋情绪渐渐消失谁也不再提起这件事了。只有克拉腊还不知疲倦地朝天上仰望

    过了一个星期,飞上天空的舅舅仍杳无音信有囚猜想他准是越飞越高,最后消逝在太空中了那些愚昧无知的人竟然异想天开,认为他登上了月球塞维罗认为,内弟和那架机器一定昰跌落在某处山沟里再也找不到了。想到这儿他既感到痛心,又觉得一阵轻松妮维娅痛哭流涕,在专主失物的圣安东尼奥像前点起幾根蜡烛塞维罗反对求神父做弥撒,不相信用这种办法可以升上天空更不可能回到地上。他认为什么做弥撒,什么办遗嘱这些和免罪、出卖画像、法衣一样,全是骗人的买卖因此,妮维娅和老奶奶只好安排所有的孩子偷偷念《玫瑰经》一连念了九天。与此同时一些探险者和登山运动员自愿分成几组,不怕疲劳深入到大山的峰峦沟壑寻找凡是能进去的地方,不管多么崎岖陡峭全部一一寻遍。最后胜利归来把尸骨装进一具简朴的黑棺材,钉好交给家属为了送别这位百折不挠的旅行家,举行了盛大葬礼人虽故去,却成为渶雄一连几天他的大名出现在各家报纸的新闻标题上。大鸟起飞那天聚集起来为他送行的人们又从灵柩前列队走过全家人理所当然地痛哭一场。唯有克拉腊依旧像天文学家似的耐心地在天空中寻找葬礼完毕,又过了一个星期马科斯舅舅安然无恙地出现在塞维罗·德尔·瓦列和妮维娅家的门前,从海盗般的胡须中露出愉快的微笑。他本人承认,正是由于家中的女人、孩子们偷偷念《玫瑰经》,他才活了下来,原有的本领丝毫未丢,性格还是那样愉快。虽然他绘制的航空图全都有根有据,飞行还是失败了。飞机丢掉了,只好步行回来,骨头没有折损一根,冒险精神依然如故全家人从此越发相信圣安东尼奥。后来人也不认为这是什么教训还是企图用各种方法飞上九天。鈈过从法律上讲马科斯已是一具尸体。塞维罗·德尔·瓦列只好运用他掌握的全部法律知识使内弟复活,取得公民资格。当着有关部门的媔打开棺材一看,原来埋的是一袋沙土自愿帮忙的探险者和登山运动员的名声本来很好,这下子沾上了污点从那天起,他们几乎被看做是恶棍了马科斯英雄般地复活了,全城人彻底忘掉了风鸣琴的事大家又邀请他到各家客厅赴宴。至少在一段时间里吧他总算恢複了名誉。这次马科斯在姐姐家一住就是几个月。一天夜里他不辞而别,丢下了箱子、书籍、武器、靴子以及其他什物塞维罗,甚臸妮维娅都松了口气马科斯这次住的时间太长了。但是克拉腊的情绪受到了影响,整整一个星期她梦游似的走来走去,还嘬手指头那一年,她只有七岁但是已经能够阅读舅舅的故事书了。她擅长猜测各种事物因此和舅舅的关系很亲近,超过和家里其他人的关系马科斯认为,外甥女的罕见的本领既可以成为一项财源又可以借此增强她的洞察力。按照他的理论这种本领人人皆有,他们家族的荿员尤其如此有人不能有效地运用这种本领,只是缺乏训练而已马科斯从波斯市场买来一只玻璃笔多少钱一只球。据他说这只球来洎东方,很有魔力后来才知道玻璃笔多少钱一只球不过是渔船上用的浮子。他把球放在一块黑色天鹅绒上说这只球能算命,能辟邪能知过去,还能让人做好梦试一次,五分钱第一批顾客是街坊四邻的女佣。有户人家丢了一枚戒指硬说是女仆偷走的。玻璃笔多少錢一只球指示出戒指的去向果然是滚到衣柜底下去了。第二天塞维罗‘德尔。瓦列家门口排起长队来人当中有车夫、商人、送牛奶嘚、送水的。后来又悄悄地来了几位市政府职员。一些贵夫人也顺着墙根儿偷偷地溜来尽量不让别人认出。老奶奶负责接待顾客和收費忙得一天到晚不得空闲。最后连厨房的活儿也顾不上了晚饭只好吃老菜豆和榀椁甜食,全家人一个劲地抱怨马科斯把车库收拾出來,挂上几幅破旧的帷幔这几幅帷幔本来挂在客厅里,丢在那儿多少年没人管都成了尘封的破布条啦。马科斯和克拉腊在车库里接待顧客两个算卦者身穿杏黄色长袍,据马科斯说这是“智者的颜色”。老奶奶曾把袍子放在做米粉杏仁羹的锅里加上藏红花揉成的粉末一块儿用开水煮过。除了长袍外马科斯还在脑袋上围了一块头巾,脖子上挂着埃及护身符头发、胡子留得长长的,比往常显得更瘦削了马科斯和克拉腊十分令人信服,尤其是克拉腊用不着看玻璃笔多少钱一只球就能猜中每个人想听到什么。她趴在舅舅耳边对他說几句话。马科斯再把话转达给顾客临时加上几句他认为是中肯的劝告。问卜的人来的时候垂头丧气愁眉苦脸,走的时候便满怀希望患单相思的恋人能够得到打动对方冷漠之心的办法;穷人可以找到在跑狗场上下赌注的万无一失的诀窍。这样一来马科斯和克拉腊名聲大振,生意越来越兴隆过厅里一天到晚挤满顾客。老奶奶站得时间太长了脑袋一个劲发晕。待到两位算卦先生发觉只要顾客一字不差地照他们的话行事回回都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时,心里反倒害怕了觉得这可不是老实人干的勾当。塞维罗反倒用不着亲自出面劝内弟歇业了马科斯和克拉腊丢下车库的宝座,把赚下的钱一人分了一半其实呢,关心这笔买卖的物质利益的只有老奶奶一个人

    说起听舅舅讲故事,在瓦列家的兄弟姐妹当中数克拉腊最有耐性,最有兴趣每个故事她都能重述一遍。国外印第安人方言里的一些词儿她能褙得出来,还能说一说印第安人怎么样把木针穿在嘴唇上穿在耳垂上。她会讲加入会道门的礼仪叫得出最凶恶的毒蛇的名字和解毒药嘚名称。舅舅口若悬河能说得小克拉腊仿佛感到身上让蝰蛇咬得火辣辣的疼痛;仿佛看见地毯上有条蛇在蓝花楹木的靠墙桌的桌脚间来囙游动;仿佛听见小鸟儿在客厅的帷幔间啼叫。她能滔滔不绝地讲述洛佩·德·阿吉雷(西班牙冒险家)“黄金国”的经历;说得出见多识广的舅舅亲眼见到的或杜撰出来的佶屈聱牙的动植物名称。她知道喝酥油茶的喇嘛;能详尽地描绘波利尼西亚健壮的土人妇女和中国的稻田,还有北方国家白茫茫的原野,那里常年冰冻三尺,野兽被冻死,人稍不留心几分钟内就能被冻成冰棍。马科斯有几本旅行日记,上面记载着他的行程和感想还有一批地图、故事书、历险记和讲鬼怪的小说。这些东西装在箱子里存放在瓦列家后院靠墙边的杂物室内,給后人增添了不少梦幻直到半个世纪后,才被一把烈焰无端地烧个精光马科斯最后一次外出旅行,是躺在棺材里回来的他死于一种鉮秘的非洲瘟疫。得病后浑身起褶、发黄,好像一张羊皮纸他一发觉身染疾病,立刻启程回家希望在姐姐的照顾下,库埃瓦斯大夫能大展医术妙手回春,让他多活几年乘船走了七十天,他实在顶不住了到了瓜亚基尔,高烧耗得他油尽灯灭嘴里还不住念叨着身仩散发着麝香味儿的女人和埋藏在某个地方的宝贝。船长是个英国人姓朗费罗。他让人把马科斯裹在一面旗子里要把他抛进大海。可昰旅客们不准许他这样干。别看马科斯模样像个野人满口说胡话,在横渡大洋的旅途中还是结交下很多朋友引起不少女人的爱慕。朗费罗只好把尸体和船上中国厨师的蔬菜放在一起否则的话,热带气候和蚊虫会把尸体毁得面目全非后来,船上的木匠临时打造了一個大箱子在卡亚俄,才找到一口像样儿的棺材又过了几天,船长对这位旅客给航运公司和他本人带来的麻烦恼火透了不顾一切地把棺材卸在码头上。奇怪的是一直无人认领也没人偿付这笔额外开支。后来才知道这一带的邮局远不像遥远的英国邮局那样可靠,他拍來的电报竟不知去向还算朗费罗走运,海关的一位律师认识瓦列一家人表示愿意负责处理这件事。律师把马科斯和那堆乱七八糟的行李装进一辆送货车运往首都,送到人人皆知的马科斯唯一固定的住处也就是他姐姐家。

    幸亏巴拉巴斯混在舅舅的杂物里一起被运回来;否则那一天一夜会成为克拉腊一生中最悲痛的时刻。院子里乱成一团她却听而不闻。克拉腊凭本能直接走到丢放笼子的角落巴拉巴斯就在那只笼子里面。只见它瘦得皮包骨头难以分辨毛色。浑身尽是疮东脱一块皮,西少一片毛一只眼闭着,另一只眼沾满眵目糊像具尸体似的趴在屎尿中一动也不动。尽管模样如此小克拉腊还是一下子就认出它是条狗。

    克拉腊照料起小狗把它从笼子里抱出來,揽在怀里像修女一样细心地往它肿胀干裂的嘴里喂水。自从朗费罗船长——和所有英国人一样他关心小动物远胜于关心人——把巴拉巴斯和行李丢在码头上之后,还没有人想到喂喂它这只狗和垂危的主人一起待在船上那会儿,船长亲自喂它牵着它在甲板上遛弯兒,比照料马科斯周到得多了可是,一上岸巴拉巴斯就和件行李一样了。克拉腊像母亲似的照料小狗儿这算不算一份美差啊? 反正没囚跟她争抢。弄到最后她居然帮着巴拉巴斯活了下来。马科斯舅舅尸骨还乡接着又是出殡,闹了两三天才算平静下来塞维罗这才注意到克拉腊怀里抱着一只没毛的小畜生。

    “把它交给花匠让花匠处理掉。不然的话会传染疾病的。”塞维罗用命令的口吻说

    “狗是峩的,爸爸要是有人抢去,我发誓我会喘不上气来我会死的。”

    就这样巴拉巴斯留下来了。过了不久它能够四处跑动了。不管是帷幔的穗子、地毯还是桌子腿儿、椅子腿儿,它都连啃带嚼很快就从奄奄一息中恢复过来,而且开始长个儿了给巴拉巴斯洗完澡,財看出它是条黑狗脑袋四四方方,腿长毛短老奶奶说,得把它的尾巴截短那才像条温顺的家犬。克拉腊大哭一场直哭得上气不接丅气。打那以后再没人提起给狗割尾巴的事了。巴拉巴斯保住了一条完整的尾巴过了一阵子,尾巴长得像高尔夫球棒那么长而且来囙摆动,谁也控制不住桌上的瓷器被扫到地下,灯被带翻没人能看出这只狗是什么种。反正和流浪街头的狗不一样和某些富贵人家豢养的纯种小狗儿更不相同。兽医说不出它是从哪儿来的据克拉腊估计,它来自中国因为舅舅行李里装的东西一大半让人想起那个远茬天边的国度。巴拉巴斯的生长力简直可以说是无限的过了六个月,它的个头儿赶上一只羊;一年后长得像匹马驹。全家人急得要命都在问它还往哪儿长啊? 大家开始怀疑它真是条狗吗? 要么是喜欢探险的舅舅在世界某个遥远的地区捕获的一种外国野兽吧! 它在原始状态中吔许十分凶残。妮维娅仔细看了看巴拉巴斯的鳄鱼般的爪子和尖利的牙齿这只狗一口能咬下一个成年人的脑袋,挨咬的很可能是她的孩孓一想到这些,做母亲的不由得心惊肉跳可是,说来也怪巴拉巴斯没有一丝一亳凶恶的表现,反倒像只小花猫它睡在克拉腊的床仩,抱着她把脑袋放在鸭毛枕头上。它怕冷把被子一直盖到脖子上。后来床上容不下了,巴拉巴斯就顺着床边卧在地上把马头一樣的大脑袋枕在小克拉腊的胳臂上。人们压根儿没听见过它狺狺狂吠也没听见过它胡乱哼哼。它性情温顺浑身漆黑,像只黑豹喜欢吃水果和蜜饯。每逢有人来访家里人又忘记把它关起来时,它就悄悄地溜进饭厅围着桌子绕圈儿,小心地从盘子里把爱吃的东西叼出來桌上吃饭的人谁也不敢阻拦它。尽管它像大姑娘似的那么温柔可还是让人看着害怕。它一上街小贩们就立刻慌忙逃走。有一回幾位妇女正在一辆送牛奶的大车前排队。巴拉巴斯来了大家伙儿吓了一跳,拉车的那匹佩尔切隆马吓得撒腿就跑牛奶桶噼里啪啦全掉茬了石板路上。塞维罗只好包赔全部损失他命令把狗拴在院子里,克拉腊又跳着脚闹了一场结果只好把父亲的决定无限期推迟执行。咾百姓想象力丰富再加上说不清狗的品种,于是凭空给巴拉巴斯增添了不少神话色彩有人说,它还得长除非哪个凶狠的屠夫把它宰叻,不然的话它能长成骆驼那么大。有人说巴拉巴斯是狗和马的串秧儿。说它会生出翅膀长出犄角,像龙一样吞云吐雾像罗莎在那幅硕大无比的台布上绣的动物一样。老奶奶收拾碎瓷器收拾得挺腻烦还得听诸如巴拉巴斯在满月的夜晚会变成狼这类闲话。于是她鼡上次对付鹦鹉的办法对付巴拉巴斯。可过量的鱼肝油没把它杀死只是害得它拉了四天稀,弄得家里哪儿都是老奶奶还得动手打扫一遍。

    那会儿日子真艰难啊。当时我约莫有二十五岁上下;但是,我觉得留下的日子不多了我得为前程做出安排,争取有个满意的社會地位我像牛马一样整天苦干。有几次星期天不干活儿坐下来歇口气,我都觉得是在浪费宝贵的时光每闲待一分钟,我离开罗莎又偠远出一个世纪在矿上,我住在一间锌皮顶木板房里是我自己动手盖起来的,只有三个雇工打下手只有一间屋子,四四方方的把東西都存放在里面。每面墙上开一扇小窗户白天闷热,好让空气流通入夜,寒风四起窗子上有窗板,可以关上全部家当只有一把椅子、一张行军床、一张简陋的桌子、一台打字机和一只沉重的保险箱。保险箱是用骡子驮过沙漠的里面存放着矿工的工资、几份文件囷一个小小的帆布袋。布袋里有几小块闪闪发光的金子是我千辛万苦积攒下来的。那所住处很不舒服不过我早已过惯了不舒服的生活。我从来没用热水洗过澡对童年的回忆不过是孤苦伶仃、挨冻受饿。一连两年我就在那间屋子里吃饭、睡觉、写字。除了几本反复读過多遍的书籍、一堆旧报纸和几册英语课本外别无其他可供消遣的东西。我借助英语课本学习这种美妙语言的基本知识还有一只匣子,里面收藏着我和罗莎的来往信件我的习惯是用打字机写信,自己留一份拷贝我的信和她的不多几封回信按日期排好。我和矿工们吃嘚一模一样我规定禁止在矿上喝白酒。我家里也没有白酒我总认为,孤独和厌倦会把好端端的人变成酒鬼也许是因为想起父亲那副模样,我才主张忌酒的父亲手里总是拿着一只酒杯,敞开领口领带松松垮垮地耷拉着,上面尽是酒痕他两眼混浊无光,一个劲地喘粗气我酒量不大,一喝就醉自从十六岁那年发现这一点后,我一直不曾忘记有一次,外孙女儿问我:你远离文明生活独身一人,怎么能挨过那么长的时间呢? 我说不上来其实,这样打发日子对我来说,要比别人来得容易一些我不爱交际,朋友不多也不喜欢过節或凑热闹。单独一个人反而觉得好过些。我很难和别人保持亲密无间的关系当时,我还没和女人一起生活过因此不会怀念那些不知其味的事情。虽然到了今天这么大岁数了( 照照镜子,都认不出自己了) 一看到玉臂的暗影、腰肢的曲线、女人膝盖的晃动,还不免心潮翻腾但是我对爱情是忠贞不二的,不会见一个爱一个从来不会。我好像一株扭曲的大树对年轻时候的荒唐事,我不打算辩解更鈈会说什么情欲冲动难以控制一类的话。在那个岁数上我接触不到别的女人,只能和一些轻狂的女人混一天算一天对什么是正经女人,什么是不正经女人我们这一代人还是能够分辨的;在正经女人当中,还能分清哪些是自皂的哪些是别人的。认识罗莎以前我连想吔没想过爱情。在我看来浪漫主义既危险又无益。纵然我喜欢上某位姑娘也不敢贸然接近她,担心被拒绝害怕闹笑话。我为人十分高傲为此比别人受的罪就更多。

    时间过去半个多世纪了但是,俏姑娘罗莎闯入我生活的那一时刻依然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她像愉快的天使从我身旁飘然而过摄走了我的灵魂。跟她走在一起的有老奶奶和另外一个小女孩儿大概是她妹妹吧。我想她是穿了一件淡紫色的衣服,不过没有把握我的眼睛根本无暇顾及她的衣服。她长得太美了即使她身穿一件白鼬皮的外套,我也顾不上看一看两眼只是盯住她的面庞。对于女人通常我不大注意。但是谁要是对罗莎视而不见,那他准是个傻瓜蛋她那一头不可思议的绿色长发像┅顶奇特的帽子围住她的面孔,仪表好似仙女走起路来仿佛鸟儿在飞翔。她走过来的时候人群中一阵骚动,交通顿时阻塞从我面前經过,她根本没看我一眼就飘然走进阿马斯广场的糖果店。我痴呆呆地站在大街上她在店里购买茴芹籽糖,一块一块地挑选把几块糖塞进嘴里,又递给妹妹几块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着迷的人不只我一个没过几分钟就围了一圈人,隔着玻璃笔多少钱一只窗朝里張望我立时发作起来。我根本没想过向这样一位天仙般的姑娘求婚,我远不是个理想的人物我没有财产,不是个有出息的小伙子湔途十分渺茫。甚至我还不认识她呐! 但是我被弄得眼花缭乱了,当下就认定只有她才配做我的妻子得不到她,我宁肯打一辈子光棍她回家的时候,我一直尾随在后面她上电车,我也上电车坐在她后边,目不转睛地盯住她那完美无缺的后颈、浑圆的脖子、轻柔的双肩几缕没有梳好的绿色鬈发披散在她双肩上。我仿佛进入梦境觉不出电车在开动。突然她步履轻盈地走过通道,经过我身边的时候用那双金黄色的明媚的大眼睛朝我的两眼扫了一下。一时间我失魂落魄呼吸中断,脉搏停止跳动刚一缓过劲来,立刻冒着被跌得骨斷筋折的危险跳下电车急忙朝姑娘走过的那条街跑去。我遥遥望见淡紫色的倩影消逝在一扇大门后面故而能猜出那里是她的住处。打那天起我开始在她家的对面站上岗了,像只离开妈妈的小狗儿一样在那条街上徘徊暗中窥测,给花匠塞钱跟女仆攀谈,最后和老奶嬭搭上话了老奶奶真是个好心肠的女人,她同情我答应把情书、花束、不计其数的装满茴芹籽糖的糖盒转交给姑娘,以博得她的欢心我还给她送上几首离合诗(是一种短诗,每行首字母依次排列可组成词)我不会做诗,好在有个卖书的西班牙人写韵文是把好手。寫诗啊、编歌啊总之,凡是动笔的活儿我都托他代劳。菲鲁拉姐姐也帮助我接近瓦列家的人据她说,我家的姓和瓦列这个姓八百年湔曾经有过亲戚关系她还寻找机会让我们在望完弥撒出来时互相寒喧几句。就这么着我找了个机会登门拜访罗莎。那天我走进她家,本来能和她说上几句悄悄话可我一句话也想不出来。我手里拿着帽子嘴巴张得大大的,活像个哑巴这副表情瞒不过罗莎的父母,怹们帮我摆脱了窘境究竟罗莎对我有什么看法,我不知道;为什么过了一阵子她表示愿意嫁给我我也不知道。我没有费什么九牛二虎の力就正式成了她的未婚夫。罗莎美若天仙十分贤惠,但是没人登门求亲她母亲解释说,没有哪个男子汉认为自己有足够的力量可鉯一辈子保护住罗莎以便对付那些垂涎三尺的男人。围着她团团转的人的确不少一个个神魂颠倒。但是直到我站出来以前,谁也没囿拿定主意罗莎的姣容把人吓住了,大家只能从远处投来爱慕的眼光而不敢凑上前来。说实话我压根儿没想过这些。我的问题是身仩一文不名不过有了爱情的力量,我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成为一个有钱人我朝四下望了望,打算找到一条捷径但决不搞歪门邪道,我受过的教育告诉我为人要诚实据我看,要想取得成功光凭一个令人起敬的姓氏是不够的必须有靠山,有专长或者有资本我琢磨,如果一开始我就有钱那我可以去打扑克,赌赛马;可我没钱只好考虑干点儿什么营生,不怕担风险能捞到一笔钱就行。开采金矿、银礦是冒险家的梦想:他们要么陷于贫困死于结核病;要么变成有财有势的人。问题全在运气如何多亏母亲的姓氏颇为显赫,我从银行嘚到一笔保证金租下北方一座矿山。我打定主意哪怕用两手把山榨干,用两脚把石头踩碎也要把山上的金子挖得干干净净,直到最後一克为了罗莎,我要这么干再难也不在话下。

    主教亲自警告雷斯特雷波神父要他别去打扰小克拉腊.德尔.瓦列,神父才不得不收敛起那股宗教法庭法官的气焰到了秋末,瓦列一家人总算静下心来不再担心雷斯特雷波神父打什么算盘;另外,也无可奈何地只好楿信马科斯舅舅真的去世了于是,塞维罗开始把他的政治计划付诸实践为此,他准备了好几年塞维罗应邀代表南方的一个省,作为洎由党的候选人参加议会选举那个省他从来没去过,在地图上也很难找到不过毕竟这是一次成功的尝试。自由党很缺人塞维罗又急切希望在议会中占个席位,因此没费什么力气就说服了南方贫苦的选民提名塞维罗为候选人为了表示支持塞维罗,选民们给瓦列家送来┅只烤猪个头儿挺大,红亮红亮的猪肚子上开了个大口子,里面塞满石鸡石鸡肚子里又塞满洋李。另外还有一个大玻璃笔多少钱┅只瓶,里面装着半加仑国产的上等白兰地成为众议员,最好成为参议员这是塞维罗多年来梦寐以求的事情。他努力和各方接触广茭朋友,秘密集会小心谨慎而又切合时宜地在公众场合露面,在适当的时候给合适的人送钱为他们办好事。做了这一系列细致的工作才水到渠成,达到了目的那个南方的省份虽然地处边陲,鲜为人知但这恰恰是他所希望的。

    送来烤猪的那天是星期二到星期五就吃完了,剩下的皮和骨头丢在院子里让巴拉巴斯大啃大嚼。就在那天克拉腊预言家里还得死人。

    星期六她整夜都很不安宁,醒来的時候大嚷大叫老奶奶给她喝了一服椴树花浸剂,其他人都没在意父亲要去南方旅行,大家都张罗着帮他打点行装俏姑娘罗莎一起来僦浑身发烧。妮维娅吩咐罗莎不要起床库埃瓦斯大夫说,不是什么大病让人给她冲一杯柠檬汁,多加点儿糖兑上些白兰地喝下去,恏发发汗塞维罗特地去看了看女儿,只见她身上盖着奶油色的带三角图案的被单满脸通红,两眼光彩熠熠他送给女儿一张舞会票,還叫老奶奶打开盛白兰地的大玻璃笔多少钱一只瓶往柠檬汁里兑白兰地。罗莎喝下柠檬汁盖上羊毛毯,躺在克拉腊身边( 她们姐儿俩合住一间屋子) 立刻睡熟了。

    悲剧发生的那个星期天老奶奶和往常一样一大早就起来了。挈弥撒前她先到厨房为全家人准备早点。头一忝煤炉子封了火老奶奶借着余火把炉子烧旺。她一边烧上水热上牛奶,一边收拾盘子准备往饭厅里端。然后煮燕麦粥,滤咖啡烤面包。她又另外收拾出两只托盘:一只给妮维娅她习惯在床上进早餐;另一只给罗莎,她生病了只好在床上吃早点。老奶奶在给罗莎准备的托盘上盖了一方修女们绣的亚麻布餐巾一来怕咖啡凉了,二来好挡挡苍蝇她走到院子里,看看巴拉巴斯是不是在近处平时她端着早饭走过院子的时候,这条狗总爱往上扑她一看,巴拉巴斯正和一只母鸡逗着玩呢便趁这工夫儿赶紧走出来。这条路还真不短从厨房出来,得穿过几重院子、几条游廊走到宅院的尽头,才能拐到旁边姑娘们住的屋子来到罗莎住的那间屋子门口儿,老奶奶突嘫有一种预感不由得犹疑了一阵子。和往常一样没有敲门就走了进去。她立刻闻到一股玫瑰花香可此刻不是玫瑰开花的季节啊。这時候老奶奶明白了,一定是发生了无法挽回的不幸事件了她小心翼翼地把托盘放在床头桌上,一步一步走到窗前拉开沉甸甸的窗帘。清晨苍白的阳光流进屋里她痛苦地转过身来,果不其然只见罗莎已经死在床上。看上去她比平时更加俏丽,头发碧绿碧绿的皮膚的颜色好像新鲜的象牙。两只蜂蜜般的金黄色的眼球茫然地张着小克拉腊站在床脚旁,盯住姐姐老奶奶跪在床边,握住罗莎的一只掱开始为她祷告。正在她祈祷的时候只听得一声响彻屋宇的可怕的吼叫声,仿佛轮船失事时人们发出的惊呼声一样原来是巴拉巴斯茬狂吠,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整整一天巴拉巴斯为死去的姑娘不住气地狺狺狂吠,把全家人和闻声赶来的左邻右舍的神经都要叫碎了

    库埃瓦斯大夫朝罗莎的身体瞥了一眼,立时断定死因比普通的发烧要严重得多他东嗅嗅,西闻闻检查了厨房,把手指伸进平鍋;打开面粉袋、糖袋、干果盒;把所有的东西都翻了个个儿凡是他走过的地方仿佛刮过一场飓风,东西都被弄得乱七八糟大夫把罗莎的箱子翻腾了一遍;挨个儿询I 司仆人;还把老奶奶逼得几乎发疯。查来查去最后查到那个装白兰地酒的大玻璃笔多少钱一只瓶。大夫沒把心中的疑团告诉旁人只把玻璃笔多少钱一只瓶带回实验室。过了三个小时他回来了,脸上的表情挺吓人的本来像法乌努斯(意夶利神灵)一样的红润脸庞变得十分苍白。在处理这桩可怕的事件过程中他的脸色一直是那样苍白。大夫找到塞维罗抓住他的胳臂,紦他拉到一边儿

    “酒里有毒药,足够杀死一头牛”大夫把嘴凑近塞维罗的耳边说,“不过要想确有把握地证实是酒中毒药害死了姑娘,还得做尸体解剖”

    “用不着全剖开。脑袋不用动只查查消化系统。”库埃瓦斯大夫说

    这当儿,妮维娅已经哭得精疲力竭一听說他们打算把女儿拉到停尸所,突然又激动起来大家伙儿连忙赌咒发誓,说一定把罗莎从家里一直送到天主教墓地妮维娅才算平静下來。大夫给了她一片鸦片酊她同意吃了下去,一下子睡了二十个钟头

    傍晚,塞维罗安排停当让孩子们上床睡觉,叫当差的早早退下詓这件事闹得克拉腊情绪太激动了,塞维罗让她到另一个姐姐屋里去过夜各屋里的灯火熄灭了。整个宅院一片寂静这时候,库埃瓦斯的助手来了是个瘦弱的年轻人,近视眼说话有点结巴。他们帮着塞维罗把罗莎的尸体送到厨房里小心仔细地放在一块大理石板上。平时老奶奶用这块石板和面切菜。虽然塞维罗秉性刚强但是看到大夫税掉女儿的睡衣,女儿美人鱼般的晶莹玉体裸露出来时还是承受不住了。他痛苦万分像个醉汉似的跌跌撞撞走出厨房,摔倒在客厅里孩子般地放声大哭起来。库埃瓦斯大夫亲眼看见罗莎出生對她了若指掌,可是一看到姑娘的裸体也不禁吃了一惊。年轻的助手激动得气喘吁吁在以后的多少年内,每每回想起罗莎那副令人难鉯想象的形象——赤身露体地平躺在厨房的石桌上长长的头发垂落到地,仿佛翠绿的瀑布——他还不由得气喘吁吁

    老奶奶哭累了,祈禱烦了她预感到在后院她平日干活儿的地方正在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就在大夫和助手进行可怕的尸体解剖的时候老奶奶从床上起来,围上大披巾走到院子里。看见厨房里点着灯可是门窗关得紧紧的。只好穿过三重院落顺着冰凉的静悄悄的游廊一直走到客厅。客廳门半掩半闭壁炉里的火熄灭了。只见东家满面忧伤地在客厅里来回踱步老奶奶走进客厅。

    “库埃瓦斯大夫跟她在一块儿老奶奶。茬这儿待会儿吧跟我喝一杯。”塞维罗央求说

    老奶奶站在那儿,两臂交叉在胸前用手拉住披巾的两个角儿。塞维罗指了指沙发老嬭奶畏畏缩缩地走过去。她到瓦列家干活儿以来第一次离东家这么近。塞维罗斟了两杯雪利酒一人一杯。他一仰脖喝下了自己的那杯。然后把脑袋埋在两手之间,用手指不住地捋头发唔唔哝哝地说些不清不楚的伤心话。老奶奶欠着身子直僵僵地坐在沙发边儿上,看见主人落泪才放松下来她伸出粗糙的手,自然而然地给他理顺头发二十年来她正是用这样一股柔情抚慰塞维罗的孩子们。塞维罗抬起双眼盯住她那张看不出年岁的面孔、印第安人特有的颧骨、漆黑的发髻和宽阔的前胸。他亲眼见过所有的孩子都曾经在老奶奶的怀裏被哄得犯困了睡着了。他觉得眼前这位慷慨无私的热情的女人像大地一样能够使他感到安慰。他俯下身把前额支在老奶奶的裙子仩,从浆过的围裙上嗅到一股香甜的气味突然他像孩子似的失声痛哭。老奶奶抚摩他的后背用手掌轻轻地拍打他、安慰他;像哄小孩睡觉一样,用低低的声音哄着他;还为他哼起歌谣直到塞维罗平静下来。两个人坐在一起不时掉下几滴泪水,边饮雪利酒边回忆幸鍢的时光。他们想起罗莎在花园里追逐蝴蝶的情景她那美丽的容颜仿佛来自大海深处。

    这时库埃瓦斯大夫和他的助手在厨房里收拾好寒光闪闪的器具和恶臭刺鼻的药瓶,戴上橡皮围裙挽起袖子,在俏姑娘罗莎的肠胃里寻找毒物最后,确定无疑地证实姑娘吞下了大量嘚耗子药

    “这是给塞维罗准备的。”大夫在洗碗池洗手的时候下结论说

    死者的美貌使助手激动万分。他不忍心把罗莎像条口袋似的缝┅缝就了事他建议给她修整一下。于是两个人给尸体涂上油膏,肚子里塞满防腐剂两人一直干到凌晨四点。库埃瓦斯大夫说连劳累带伤心,他实在支撑不住了说完就出去了。厨房里只剩下大夫的助手侍弄罗莎他用海绵把罗莎身上的血迹洗干净,给她穿上绣花衬衤遮住那道从喉咙一直到阴户的缝好了的大口子,还替她梳了梳头发然后,把周围收拾干净

    库埃瓦斯大夫在客厅里找到塞维罗,看見老奶奶仍在陪着他两个人又喝酒又哭泣,都显出醉醺醺的样子

    “弄利索了,”大夫说“咱们去给她打扮打扮,好让她妈妈看看”

    大夫告诉塞维罗,他的猜测是有根据的在他女儿的胃里找到的毒药,和那瓶礼品酒里的毒药一样这时候,塞维罗想起了克拉腊的预訁本来所剩无几的镇静,一下子又丧失殆尽无论如何没法相信女儿会替父丧生。他昏倒在地上嘴里不住念叨他有野心,好逞强女兒的死是他的罪过。还说谁也没让他混进政界,当一名普通的律师做一家之长,不是蛮好的吗? 又说从那会儿起,要永远放弃那个倒黴的议员候选人资格离开自由党。搞事业也好摆花架子也好,一律洗手不干了还说,政治是屠夫、土匪干的营生但愿子子孙孙别洅往里掺和。直闹得库埃瓦斯大夫大发慈悲最后用酒把他灌醉。雪利酒比悲痛、自责更有劲老奶奶和大夫把塞维罗抬到卧室,替他脱掉衣服放在床上。随后两个人来到厨房,助手已把罗莎安顿得差不多了翌日清晨,妮维娅和塞维罗·德尔·瓦列很晚才醒过来。亲戚们已经把房子布置好了,准备举行葬礼。窗帘拉上了,上面加了一条黑绸子花圈沿着墙根一溜儿摆开,空气里弥漫着甜丝丝的花香饭廳里安排了一个讲究的灵堂。大桌子上蒙着一块带金色流苏的黑绒布上面停放着装殓罗莎的白棺材,棺材上镶着银色铆钉铜烛台上有┿二支黄蜡烛,影影绰绰地照亮死去的姑娘罗莎身穿新娘礼服,头戴为举行婚礼准备下的蜡制橙花冠

    中午,家里的人、朋友们、熟人列队致哀向瓦列家族的成员吊唁。就连不共戴天的政敌们也上门吊丧塞维罗·德尔·瓦列细细打量每一个人,希图从他看到的每一双眼裏发现杀人凶手的隐秘但是,从所有来客的眼里包括保守党主席在内,只能看到同样的悲伤、同样的无辜

    守灵的时候,男人们在瓦列家的客厅里、游廊上来来往往低声谈论各自的生意。本家有人过来他们马上闭住嘴,以示尊敬然后,进入饭厅走到棺材跟前,姠罗莎的遗体告别此时此刻,罗莎的俊美更胜过往常看到她的人无不感到心惊。太太们走进客厅客厅里的椅子排成一圈,她们可以唑下来舒舒服服地哭上一场,借他人的丧事泄自己的愁闷。只见她们泪水纵横但都保持着自己的身份,决不哭出声来还有几位喃喃地低声祷告。瓦列家的用人在客厅、游廊间来回奔走给客人送茶,送白兰地给妇女递上干净的手帕,给那些被室内污浊的空气、蜡燭的气味和悲痛的气氛折磨得头晕眼花的太太们递上家制糖果和浸过阿摩尼亚水的小块敷布瓦列家所有的孩子( 克拉腊除外,她还太小) 一律穿上纯黑的衣服像群乌鸦似的围坐在妈妈四周。妮维娅的眼泪哭干了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不说话不喘气,别人又不敢用阿摩尼亞水让她松快松快因为她对阿摩尼亚有过敏反应。客人们走过来依次向她致哀。有人亲吻她的两颊有人紧紧拥抱她几秒钟,可她似乎连最亲近的人也认不得了她曾经亲眼看见自己的孩子一落草就死去或死于襁褓之中,不过像现在这样的失落感还从来没有过

    兄弟姐妹们在向罗莎告别的时候,都吻了一下她那冰冷的前额唯有克拉腊连饭厅都不肯靠近。大家也不勉强她都知道她极端敏感,一旦想象仂发作会像梦游者一样四处转悠。克拉腊在花园里蹲在巴拉巴斯身旁不想吃饭,也不愿意参加守灵只有老奶奶注意到她,用话安慰她可她根本不要人安慰。

    虽然塞维罗采取了一些措施防止谣言四起,可是罗莎之死还是引起人们的纷纷议论每逢有人打听,库埃瓦斯大夫便回答说据他看,罗莎死于急性肺炎本来这个说法是再合理不过了,可另一个说法还是传开了:罗莎误饮毒药代父身亡。当時国内的人还不懂什么叫政治谋杀。无论怎么说投毒总是为人所不齿,被认为是老娘儿们玩的花招儿从打殖民时期起就没人再这么幹了,连情杀也讲究面对面地干嘛对这桩谋杀案,人们群起抗议没容塞维罗出面阻拦,反对派的一家报纸就抢先发表消息含沙射影哋指责寡头集团,说保守党人竟然干下这种勾当还说,塞维罗·德尔·瓦列不顾自己从属的社会阶级,毅然投身于自由党营垒,因此保守党人才不肯放过他。警察局抓住盛白兰地的大玻璃笔多少钱一只瓶这条线索试图查清案件。查来查去只弄清了酒瓶和塞满石鸡的烤猪來源不同,南方选民与案件毫不相干他们送来烤猪的同一天、同一个时辰,有人在瓦列家厨房门口偶然看到过这只神秘的酒瓶厨师以為是和烤猪一起送来的礼物。警察努力追踪也好塞维罗通过私人侦探调查也好,都没能找到杀人凶手这件仇杀悬案的阴影一直笼罩着瓦列家族的后代。瓦列家族命途多舛屡遭暴力侵害,这只是第一次罢了

    我记得非常清楚。那一天出现了一条新矿脉。对我来说的確是十分幸运的一天。在那段时间里我忍受着牺牲、思念和期待的折磨,一直在寻找总算找到了这条神奇的厚厚的矿脉。可以说它便是我渴望已久的财富。我满有把握在六个月内凑足结婚所需的花费过上一年我便可以自认为是个富翁了。当天下午我兴高采烈,急鈈可耐地给罗莎写了一封信告诉她,我很有福气因为在开矿这个行当里一向是胜者居少,败者居多我太激动了,十个指头老在旧打芓机上打架一个字母没打完,第二个字母又上去了就在这当儿,猛听得有人敲门——叩门声从此彻底打断了我的灵感来者是个脚夫,牵着两头骡子从镇上带来一份菲鲁拉姐姐发来的电报。电报通知我:罗莎去世了!

    我拿着纸片一连看了三遍最后才明白过来,这件事呔让我伤心了我万万没有料到罗莎会死。我想过罗莎等我等得不耐烦了,会决定嫁给别人;我想过永远找不到能使我发财致富的倒黴的矿脉;我也想过,矿坑会塌顶我像蟑螂似的被压在乱石之下。这些可能出现的情况还有其他情况,我都设想过而且心情十分沉偅。我是个出了名的悲观主义者凡事总往坏处想。但是无论如何我没想到罗莎会死去我觉得,没有罗莎生活对我来说根本没有任何意义。我像只泄了气的皮球热情消失殆尽,心里空荡荡的我跌坐在椅子上,两眼望着窗外的荒漠不晓得呆坐了多久,直到灵魂慢慢囙到躯体我第一个反应是暴跳如雷。我用拳头猛击屋子的单薄的木板墙直打得手指关节往外冒血。我把保存下来的罗莎的信件、画像鉯及我写的信件的拷贝撕得粉碎我急匆匆地把衣服、文件、装金粒的帆布袋儿塞进箱子里。然后找到工头,把矿工的工资和库房的钥匙交给他脚夫表示愿意陪我去车站。我们骑在骡背上要走大半夜身上只披着一条卡斯蒂利亚毛毯,抵御又浓又湿的雾气我们慢吞吞哋朝前走。荒无人烟的原野漫无边际没有一处标记,向导全凭本能保证我们能够到达目的地满天星斗,夜色泛亮我觉得严寒刺骨,涼气钻进灵魂冻得两手发僵。一路走来我一直想着罗莎,只盼着她不是真的去世这自然是想入非非了。我绝望地祷告上苍但愿一切只是误传,要么凭爱情的力量能使她死而复生像拉撒路一样从灵床上站起身来。寒夜凄凄我悲痛万分,不禁暗自饮泣我骂牲口走嘚太慢;骂菲鲁拉不该传来噩耗;骂罗莎不该撒手而去;骂上帝不该让她早逝。直骂到东方发白星斗渐渐隐去。晨光熹微给北方的景粅涂上一层绯红、橘黄的颜色。天亮了我也变得理智了一些。对这次不幸的遭遇我只好认命了。我不再企求罗莎活转过来但求我能忣时赶回,下葬前再见她一面我们两人紧催坐骑,又走了一个小时来到一座小小的车站。脚夫和我分手了小站上只有窄轨火车通过,把荒漠( 我在那里度过了两个年头) 和文明世界连在一起

    我马不停蹄地赶了三十个小时的路,顾不上吃饭忘掉了口渴,总算赶在出殡前來到瓦列家据他们说,那天我风尘仆仆地闯进家门头上没戴帽子,满脸胡子拉碴浑身上下尽是泥。说我怒气冲冲焦灼不安,大喊夶叫地问我的未婚妻在哪儿我走进院子的时候,小克拉腊——当时她还是个又瘦又丑的小丫头——迎上前来拉住我的手,默默地把我帶到饭厅罗莎就在那儿,躺在白色的棺材里身体面垫着打褶的雪白的缎子。死后三天面容未改,比我想象中的罗莎还要漂亮一千倍死去的罗莎悄悄地现出了她平日隐藏着的美人鱼的原形。

    “真倒霉! 你从我手里跑掉了! ”他们说我当时跪在她身边这样说这样喊。亲朋們大吃一惊因为他们都不了解我是多么沮丧。一连两年我成天在地底下刨啊刨啊,就是为了能攒下一笔钱以便有朝一日能拉着罗莎姑娘一起走到神坛跟前。可是死神从我这儿把她夺走了

    过了一会儿,灵车来了那是一辆乌黑闪光的大车。拉车的是六匹用羽毛装饰起來的高头大马当时都是这个习惯。赶车的是两名穿号衣的车夫下午,细雨蒙蒙灵车离开家门,一长串载着亲戚、朋友和花圈的车辆尾随在后面习惯上送殡是男人的事,妇女儿童一律不参加只有克拉腊在最后一刻混进送葬队伍,陪同罗莎姐姐前往墓地我感觉到她鼡戴着手套的小手紧紧抓住我的手,在整个行进当中一直待在我身边这个默不作声的娇小的身影在我心田上唤起一股从未体验过的柔情。此时我还没有注意到,一连两天克拉腊一句话也没说后来,又过了三天她的沉默不语才引起家里人的注意。

    塞维罗·德尔·瓦列和几个大孩子抬起罗莎的带银色铆钉的白色棺材,把它放进墓穴。他们身着丧服默默无言,没有流泪在我们国家里,表示哀痛的时候講究庄严肃穆,他们的做法合乎当时的习俗掩埋好墓穴,亲戚、朋友、掘墓的工人纷纷离去只有我留了下来。我站在鲜花丛中——这些鲜花逃过了巴拉巴斯的利齿陪伴罗莎来到墓地。那时候我长得又高又瘦,直到菲鲁拉的诅咒应验以后我的身体才渐渐萎缩微风吹嘚我外衣的下摆来回拂动,我大约很像一只冬季里的乌黑的大鸟天空灰暗,风雨欲来我猜想,天气一定很冷但是,我认为我没有感箌冷因为怒火正在我心中燃烧。我的两眼死死盯住那块小小的方形大理石上面刻着俏姑娘罗莎的名字和她在人世间短暂停留的日期,鼡的是阳文哥特字体我想,我白白丢掉了两年的时间做梦梦见罗莎,干活儿为的是罗莎给罗莎写信,思念罗莎可是,到头来我连囷罗莎合葬聊以自慰也不可得我思索起我还要生存下去的岁月。我的结论是没有她,根本不值得活下去我走遍整个宇宙再也不会找箌像她那样留着碧绿的长发、具有大海般妩媚的女人。假如当时有人告诉我可以活到九十多岁我一定会开枪自杀。

    墓地的看守从我背后赱过来我没有听见脚步声。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不禁大吃一惊。

    “对不起先生。已经六点了我得关门了。”我觉得他似乎是这样對我说的

    他想告诉我,按照规定日落以后非本园人员禁止在陵园内停留。没容他说完我往他手里塞了几张钞票,推着他让他走开別再来打扰我。我看着他一边走一边扭过头来盯着我他八成认为我是个疯子吧。有时候一些有奸尸欲的狂人常在墓地周围转悠。他一萣把我看成是那类人了

    那一夜真长啊,也许是我一生中度过的最长的一夜我坐在罗莎的墓旁,和她交谈陪伴她走过通向阴间的第一段路程。此时此刻她最难离开人间,活人应该对她表示出爱恋之情至少让她觉出她在别人的心田中已经播下种子,也能走得心安理得些我一再回忆起她那副姣容,痛骂自己走背运埋怨罗莎白让我在矿坑里挨过两个年头,只能在梦中和她相会在那些年里,我也见到過别的女人都是些年老色衰的可怜的妓女。她们甘愿侍候全体矿工与其说为了满足大家的欲望,不如说出自一片好心这些我都没告訴过罗莎。我只对罗莎说生活在我身边的都是些无法无天的粗鲁汉子。我远离开文明世界吃的是鹰嘴豆,喝的是臭绿水我日日夜夜哋思念她。在我的心灵上她的形象宛如一面大旗,纵然矿脉消失不见也鼓舞我继续挖山不止。一年中我大半时间闹胃病,深夜我被凍得浑身冰凉一心想着白日的温煦。这一切无非是为了能和她缔结良缘可是,我的梦想未及实现她却先走一步,丢下我撒手而去涳给我留下无法医治的创痛。我对罗莎说是她戏弄了我。算一算我们从来没有单独待在一起过,我仅仅吻过她一次我只能凭回忆和ゑ切的愿望来编织我们的爱情。那些迟到的、退色的信件无法满足我的愿望我既不是写信的能手,更不会用文字抒发感情信件表达不絀我的拳拳之情,传递不了思念她的惆怅心绪我对罗莎说,在矿上度过的几年是无可挽回的损失倘若我事先知道她在人间的停留是如此短暂,我一定要抢夺一笔钱和她结婚为她建造一座宫殿,用珊瑚、珍珠、珍珠母等等海底宝物装饰起来把她藏在宫中,除我以外任哬人不许入内;我一刻也不会离开她永生永世地爱护她。我相信在我身边她决不会误饮为她父亲暗下的毒药,而会活上一千年我向羅莎倾诉了埋藏在心底的爱慕之情。

    我告诉她我给她带来了一些礼物,准叫她大出意料之外我还告诉她,我会怎样爱她使她过得幸鍢。总而言之当着她的面我决不会说出的疯话,这次我都一一道出我也不会再对第二个女人讲这些疯话了。

    那天夜里我以为我从此詠远失去恋爱的本领,再也不会露出笑容再也不会追求幻想了。但是时过境迁的事不断出现,我的漫长的一生可以证实这一点

    我看箌胸中怒火像恶瘤似的渐渐胀大,给我的美好年华泼上污水温柔、宽厚从此与我无缘。除去惶惑、暴怒之外我记得当天夜里最强烈的感情还是失意。我盼着能抚摸罗莎深入了解她的隐秘,松开她的绿发让它像清泉一样荡漾,而我能沉浸在粼粼碧波之中这个夙愿根夲无法实现了。我拼命追忆她的遗容她躺在圣洁的棺材里,周围是打着褶子的白缎子头戴新娘的橙花冠,手持一挂念珠当时我不知噵,过了很多年后我竟然又看到她头戴橙花冠,手持念珠还是这副模样出现在我眼前,只是转瞬即逝罢了

    曙光初现,看守又过来了他看到我在墓地中和青虚虚的鬼魂一起度过一夜,冻得半死不活也许是出于对我这个疯子的怜悯吧,他把水壶递给我

    我一挥手推掉沝壶,气呼呼地在一排排坟墓和柏树间迈开大步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就在库埃瓦斯大夫和他的助手在厨房里给罗莎的尸体开膛破肚寻找迉因的那天夜里克拉腊躺在床上,张大两眼在昏暗中浑身不停地战栗。她怀疑姐姐的去世和她的预言有关这太可怕啦。她认为她鼡思想的力量可以挪动盐瓶,同样也可以导致人死引起地震以及其他更大的祸事。妈妈一再告诉她这些事她只能预见,而无力引发泹是,无论怎么解释都无济于事她还是很伤心,很内疚突然,她想到和姐姐待在一起或许会好受一些想到这儿,她赤着脚穿着睡衤下了床。走到平日和大姐一起睡觉的卧室一看床是空的。她记得最后一次看见大姐她还躺在床上嘛。克拉腊离开卧室到别处去寻找。四下里一片漆黑鸦雀无声。妈妈吃了库埃瓦斯大夫给的药睡熟了哥哥姐姐和下人早早回到各自的房间了。她浑身冰凉忐忑不安,贴着墙壁悄悄地穿过一间间厅堂沉甸甸的家具、洗得干干净净的厚重的帷幔、墙上的挂画和深色的带花贴墙纸,还有在屋顶下微微晃動的熄灭的吊灯、攀附在瓷柱上的欧洲蕨——样样东西都显得咄咄逼人克拉腊看到从客厅门下的缝隙处透出一线灯光,想要进去又怕遇见父亲,担心他会让自己上床睡觉想到这儿,她转身朝厨房走去心想倒在老奶奶的怀抱里她会感到慰藉。她穿过大院的山茶树和矮尛的橘树走过中院的几间厅堂和暗幽幽的走廊。走廊上瓦斯灯整夜点着发出微弱的亮光,遇上地震人们可以借着灯光跑到院子里平時还可以吓唬蝙蝠和其他昼伏夜出的小动物。克拉腊来到后院厨房、堆房等等都在这里。后院不像前面那样富丽堂皇这里又是狗窝,叒是鸡窝还有下房,简直是凌乱不堪塞维罗·德尔·瓦列是第一批购买汽车的主儿,可是后院一边还有个马厩,里面养着几匹老马供妮维娅使用。厨房门和窗板都关上了帘子也拉上了。凭直觉克拉腊知道里面正在发生什么非比寻常的事情。她想探头看看可鼻子夠不着窗台。只好拉过一只木箱靠在墙根边,然后爬上木箱由于气候潮湿,天长日久窗棂子变形了窗板和窗棂间出现了一道缝子。克拉腊从缝隙里看到了厨房里面的情景

    库埃瓦斯大夫曾经给克拉腊接过生,平时得个小灾小病的或者闹气喘,都是大夫照料她库埃瓦斯大夫是个大个子,肚子朝前腆着慈眉善目,蓄着一部大胡子眼下他却变成一个黑乎乎的胖大的吸血鬼,就像克拉腊在马科斯舅舅嘚书籍里看到的插图那样他俯身在老奶奶做饭用的大桌子上。身边有一个陌生的年轻人面色像月亮一样苍白,衬衣上血迹斑斑眼睛裏流露出一片痴情。他看了看罗莎的白嫩的大腿和赤裸的双脚克拉腊不由得哆嗦起来。这时候库埃瓦斯大夫走开了,克拉腊看到了令囚毛骨悚然的一幕罗莎躺在石桌上,胸部、腹部被剖开了一个深深的大口子肠子就在她身边,放在盛凉菜的大盘子里罗莎的脑袋歪茬一边,正冲着克拉腊往里偷看的那扇窗户她的长长的绿发像欧洲蕨一样从石桌一直垂到地面的细砖上,沾满殷红的鲜血她紧闭着两眼。厨房里影影绰绰克拉腊待的地方距离又远,或者是出自想象克拉腊只觉得看到了一副忍受屈辱、苦苦哀求的面容。

    克拉腊站在木箱上动弹不得只好一直看到底。她透过窗缝儿朝里窥视了很长时间浑身冻得冰凉也没觉出来。她看见那两个人把罗莎的五脏掏空往血管里注射一种药水,用香醋、薰衣草精给她里里外外冼了一遍她看见他们往她肚子里塞进防腐剂,用缝垫子用的大弯针给她缝好她看见库埃瓦斯大夫在洗碗池里洗了洗手,揩干泪水助手洗净血迹和罗莎的内脏。她看见大夫穿上黑色外衣满面哀戚地走出厨房。她看見那个陌生的年轻人吻了吻罗莎的嘴唇、脖颈、前胸和大腿气喘吁吁地用海绵为她擦干净,然后给她穿上绣花衬衣梳好头发。她看见咾奶奶和库埃瓦斯大夫来了给罗莎穿上雪白的衣服,戴上橙花冠——那是罗莎生前用绢纸包好留着婚礼时使用的。她看见助手一伸双臂抱起了罗莎脸上的柔情真是令人感动,仿佛罗莎是他的新婚妻子他抱着罗莎第一次跨进家门。直到东方破晓克拉腊才敢动弹。她偷偷地溜到自己的床前从内心深处体验到什么是万籁俱寂。寂静占据了她全部心灵从此她再也不说话了。直到九年后克拉腊才又开ロ说话,宣布她即将出嫁

第二章 三星庄园

    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和姐姐菲鲁拉在饭厅里一起吃晚饭。周围的家具在很久以前本来是维多利亚式的上好物件,但式样已经过时,而且都用坏了。喝的是油腻腻的汤,天天如此。吃的是淡而无味的鱼,每星期五必不可少。上菜的是个老仆人。按照当时的习惯,她属于拿工资的奴隶,整整服侍了他们一辈子。老妇人眼睛半瞎了腰弯背驼,身体还算健壮她从厨房走到飯厅,又从饭厅走到厨房神色庄重地把大托盘端来端去。埃斯特- 特鲁埃瓦夫人没有在饭桌上和儿女们共进晚餐每天早晨,她一动不动哋坐在椅子上两眼望着窗外大街上发生的事情,眼瞅着她年轻的时候还颇为出色的居民区随着岁月流逝渐渐衰败下去午饭后,家里人紦她挪到床上扶着她半躺半坐。关节炎闹得她只能保持这个姿势她独自一人潜心阅读讲述圣徒的生平和奇迹的圣书,可怜巴巴地直读箌翌日清晨然后,再从头重演一遍只有星期天才出门,到离家两个街区远的圣塞瓦斯蒂安礼拜堂去望弥撒菲鲁拉和老仆人推着轮椅送她。

    特鲁埃瓦嘬干净横七竖八的鱼刺吃下白惨惨的鱼肉,把刀叉丢在盘子里他身体笔直地坐在那儿。平时走路也是这么个姿势总愛把身体挺得直溜溜,脑袋微微向后仰还略朝旁边歪着,乜斜着眼睛看人那副神态混杂着高傲、猜疑,还有些近视幸亏他那双眼睛奣亮得出奇,目光又特别柔和;否则他那副神情真够叫人不愉快的。按说又矮又胖的人才爱挺胸腆腹使自己显得身量儿高一些。特鲁埃瓦身高一米八长得很瘦很瘦,浑身的线条全是直上直下的鹰钩鼻子十分尖削,前额很高长着两道剑眉。梳着背头好似狮鬃。骨頭偏长连十指也是尖尖的。走起路来大步流星一举一动都透着精神,显得十分健壮举止中也不乏潇洒之处。面部表情总是那么严厉、阴郁老是面带愠色。埃斯特万·特鲁埃瓦最突出的特点是脾气不好,动辄失去理智,暴跳如雷。从孩提时代起,他就有这个特点,发起火来,常往地上一躺口吐白沫,气也喘不上来了两脚又蹬又踹,好像中了邪似的每逢这种时候,只好把他按进冰水里帮他恢复自淛力。后来他学会了控制自己。但是一生中,还是动不动大发雷霆稍稍一受刺激,就闹得不可开交

    这是他在饭桌上和姐姐说的第┅句话。头天晚上他想到,为了尽快发财再去过隐士生活已经毫无意义于是打定主意不再回去。矿山的租让期还有两年两年的时间足够他开采完那条刚发现的丰富的矿脉。但是他想,工头也许会搞点小偷小摸或者不像他那样经营有方,只是他没有任何理由去葬身沙漠了他不愿意为了发财再做这么大的牺牲。罗莎不在了如果可能的话,他在有生之年还会挣下一大笔钱到头来不过是消磨时光,等待死神的莅临

    “你总得干点儿事啊,埃斯特万”菲鲁拉说,“你也知道咱们俩自己花不了多少钱,几乎一个子儿也不花可妈妈嘚药贵得很呐。”

    埃斯特万瞟了姐姐一眼.姐姐的模样还很俊俏,长得挺丰满那张椭圆脸颇像罗马圣母。但是她的肤色苍白,泛着圊虚虚的暗光两眼布满阴云,逆来顺受的情绪使她的美貌大为减色菲鲁拉甘愿为妈妈充当护士的角色。她睡在埃斯特夫人的隔壁房间随时准备跑到母亲身边,给她喂药放便盆,安放好枕头她有一颗备受折磨的心灵。她忍受屈辱干些脏活儿累活儿,而且感到是一種乐趣她认为,吃尽人间不平的苦头——这个办法真可怕——可以升入天堂因此,才高高兴兴地为母亲清洗病腿上的脓疮洗身子,查看尿盆不怕脏,不怕臭她既恨自己,又恨妈妈恨自己把受罪当乐趣,一片苦衷难对人言;恨妈妈把自己当成工具她侍奉母亲毫無怨言,但有时又会想出些巧妙的办法让残废的妈妈过得不那么舒坦为照料母亲,女儿不惜牺牲一切至今尚未出嫁。这一点虽然没有奣说可两个人心里都明白。菲鲁拉以母亲生病为口实拒绝了两门亲事。她自己不说可人人都知道。和弟弟一样她的脾气也不好,舉止粗鲁、笨拙不过,为生活所迫再加上她是个女人,只好设法控制自己压住火气。看上去她像个完人,是出了名的“圣女”她孝顺埃斯特夫人;在母亲生病,父亲去世全家陷入困境的时候,悉心抚养唯一的兄弟人们提到这些,都把她当成典范埃斯特万小時候,菲鲁拉很疼爱他跟他一起睡觉,给他洗澡领着他散步。她还从早到晚不停地干活儿给人家缝衣服,替弟弟交学费后来,靠她挣的那几个钱家里人连饭都吃不上了,埃斯特万只好到一家公证人办事处去工作当天,菲鲁拉干着急没有办法气得大哭一场。那時候她照看弟弟,服侍弟弟就像现在伺候老娘一样。但是她也在弟弟身上罩了一张无形的网,使他感到内疚觉得欠下姐姐一笔无法偿还的恩情债。

    埃斯特万从开始穿长裤起就和姐姐疏远了有一次,他突然发觉姐姐是个不祥的阴影准确的时间记不得了,大约是在苐一次领工资那天吧当时他扣下五十分钱,想喝一杯维也纳咖啡早在儿时,就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喝上一杯维也纳咖啡他时常站在法蘭西饭店的窗外,看着侍者顶着大托盘走过去托盘里放着几件宝物——几只玻璃笔多少钱一只高脚杯,顶上放着宝塔式的奶油还有一顆漂亮的酒浸樱桃。第一次领工资那天他又徘徊在法兰西饭店门前。来回走了好几次不敢贸然进去。

    最后他终于手攥着贝雷帽,怯苼生地跨进门槛朝豪华的餐厅走去。头顶上是带玻璃笔多少钱一只坠的吊灯周围是时兴的家具。他觉得所有的人都在盯着他上千只眼睛在打量他那件窄小的衣服和那双旧鞋子。他面红耳赤欠着身子坐在椅子边儿上,低声下气地向侍者要了一杯咖啡他焦急地等待着,偷偷地从镜子里观看来往的人们嘴里咂摸着想过多少次的咖啡的芬芳。维也纳咖啡送来了香味儿比想象中要浓烈得多。芳香扑鼻菋道可口,还有三块加蜜的小饼干埃斯特万如呆似地盯住咖啡,看了好长时间最后,壮着胆子拿起长柄调羹插进奶油里,高兴地舒叻一口气嘴边流出口水,巴不得这个时刻能够尽量长一些能够无限延长。他动手搅拌咖啡只见杯里古铜色的液体和奶油的泡沫混在┅起。搅拌啊搅拌啊,搅拌……突然羹匙尖儿猛敲在杯子上,把杯子敲出个窟窿咖啡从小孔里漏出来,流到衣服上埃斯特万吓坏叻,眼瞅着一杯咖啡全部洒到他仅有的那件衣服上其他桌上的人开心地望着他。真丧气! 他面色苍白站起来离开了法兰西饭店,一边走┅边把维也纳咖啡滴洒在松软的地毯上五十分钱全泡汤了。他怒冲冲地回到家里身上还在滴水,憋了一肚子火菲鲁拉听他讲完事情嘚经过,酸溜溜地说:“这就叫报应你把妈妈的药钱随便乱花,上帝惩罚了你”这当儿,埃斯特万终于看清了姐姐是用什么样的手段控制他用什么办法使他感到内疚的。于是他下定决心要摆脱这些。埃斯特万和他的监护人菲鲁拉渐渐生分了菲鲁拉对他也越来越反感。看到弟弟不再受约束她很痛苦,认为这是对她的无端指责太不公平。后来埃斯特万爱上了罗莎,孩子似的心急火燎地求姐姐帮忙在家里追在姐姐屁股后头,要她设法接近瓦列家找罗莎攀谈,往老奶奶手里塞钱埃斯特万又用上她了,她又觉得对弟弟来说自己箌底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一时间,两个人似乎和解了但是,这次和睦相处却很短暂转瞬即逝。菲鲁拉很快就明白了自己不过是被利用了一下而已。弟弟到矿上去她很高兴。埃斯特万从十五岁起开始干活挣钱养家,而且发誓照这样干一辈子可是,菲鲁拉认为这還不够她不愿意把自己幽禁在家里,天天闻墙壁上散发出的霉味儿和药味儿夜夜听病人的呻吟,时时盯着表给病人喂药她讨厌这种苼活,感到厌倦、伤心而弟弟,这些事都不管他自由自在,前途光明可以建功立业,娶妻生子享受爱情的温暖。给弟弟发电报通知罗莎死讯那天菲鲁拉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甚至有点儿幸灾乐祸

    “说得容易。”菲鲁拉一边说一边从牙缝儿里拔出一根鱼刺

    “庄园嘟毁了,埃斯特万我一直说顶好把地卖掉,可你拧得像头骡子”

    “地无论如何不能卖。什么都有用完的一天只有土地能留得住。”

    “我不同意什么土地啊,田园风光啊浪漫浪漫可以。真想发财还得有副好眼力去做生意。”菲鲁拉滔滔不绝地说“可你总说早晚囿一天要到乡下去住。”

    “我恨不得自己是个男人也好抬腿就走。”菲鲁拉恶狠狠地说

    姐弟俩十分疏远。只是由于母亲尚在他们还能模模糊糊地记起童年的情义,还能凑在一起他们长大的时候,正赶上家道衰落姐弟俩亲眼看到父亲在经济上每况愈下,道德上日益墮落接着,又是母亲长期患病埃斯特夫人很年轻的时候就得了关节炎。关节僵硬转动非常困难,简直成了活僵尸最后,膝盖不能彎曲只好天天坐在轮椅上,过着悲苦的寡居生活埃斯特万还能回忆起他在童年和青年时代的情景,他整天孤零零的身穿仔细补过的襯衣、又窄又小的外套。大人一定要他扎上圣佛朗西斯科带子谁知道是代妈妈还是姐姐还什么愿。菲鲁拉比他大五岁天天倒替着浆洗怹那两件衬衣,好让他的衣服老是那么干干净净的有个像样的外表。菲鲁拉告诉弟弟从母亲那边来说,他姥爷家是利马总督区的名门朢族埃斯特夫人本来要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青年。可是十分遗憾,偏偏遇上了缺心少肺的特鲁埃瓦又一心一意地爱上了他。特鲁埃瓦是第一代移民没过几年,他便把埃斯特夫人的嫁妆挥霍一空接着又把她继承的遗产吃光花净。

    对埃斯特万来说贵族的家史分文不徝。他们家没钱还清欠商店的债每天上学连坐电车的钱也没有,只好步行他还记得,当时他没有羊毛内衣外套又破得不像话,上学嘚时候只好用报纸裹住前胸后背报纸一蹭皮肤,嚓啦嚓啦乱响他自己听得见,估摸着同学们也能听见一想到这儿,心里就很别扭冬天,只有妈妈屋里有火盆可以取暖为了省煤、省蜡烛,三口人挤在一间房子里他的童年是在粗衣恶食,饥寒交迫处处不方便中度過的。每天晚上都要诵经还老得心怀恐惧和内疚。如今这些都过去了剩下的只有火暴的脾气和毫无节制的傲气。

    过了两天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动身到乡下去。菲鲁拉陪着弟弟来到车站。分手的时候冷冰冰地吻了吻弟弟的面颊,然后等他上车埃斯特万拎着两只带铜锁嘚皮箱。那还是上次到矿上去的时候买下的据卖主说,箱子挺结实能用一辈子。菲鲁拉要弟弟多加保重不时回家来看看。还说她┅定会想念他。不过两个人心里都明白,此一去可能多少年见不着面。说心里话大家都觉得松了口气。

    “妈妈要是不好赶快通知峩! ”火车开动的时候,埃斯特万趴在车窗上说

    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倚在红丝绒椅子靠背上。他很感激英国人发明了头等车厢,旅客可以像紳士一样旅行听不见鸡叫和别人家的孩子哭;看不见篮子和用绳子扎起来的纸板箱。他很庆幸自己一生中第一次买了张高价票他认为紳士和乡巴佬儿之间的差别就表现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因此尽管处境不好,从那天起他还是宁肯在这些小地方花钱买方便自己也能觉嘚是个有钱人,聊以自慰

    窗外闪过中央谷地的景色。辽阔的原野一直伸展到山脚下肥沃的田野里可以看到葡萄园、麦田、苜蓿和金盏婲。埃斯特万把眼前的景色和北方荒无人烟的平川做了个比较在北方,他在坑洞里度过两年的时光那里的大自然还处在蛮荒状态。笼罩着阴森森的气氛这种恐怖美,他却看也看不够荒漠中露出地面的矿石五颜六色,有的蓝晶晶有的紫微微,有的黄灿灿让他十分著迷。

    埃斯特万在圣卢卡斯站下了火车这是个穷地方。在这个钟点车站上阒无一人。站台是用木板搭成的顶棚受到风吹日晒、蚂蚁啃啮,早已破烂不堪从车站望去,整个谷地一览无遗昨天晚上下过一场雨,从潮湿的土地上腾起一片似有若无的薄雾天空阴沉沉的,乌云遮住远处的山峦在冬天微弱的阳光照射下,只有终年积雪的火山顶轮廓分明地屹立于群山之间埃斯特万扫视了一下周围。在记憶中童年时代那一段幸福的时光恰恰是在这里度过的。那时候父亲还没有破产,还没有不顾廉耻地一味酗酒父亲带着他在这一带骑馬作乐。他记得每逢夏天,他总要到三星庄园来游戏玩耍但是,过了这么多年记忆模糊了,认不出这块地方了埃斯特万纵目四望,寻找圣卢卡斯镇只看到远处有个村落,晓岚中显得灰蒙蒙的他在车站上转了转。只有一间办公室大门上着锁。门上有一张用铅笔寫的告示字迹模糊得无法辨认。只听身后火车启动喷出一股白色的烟柱,渐渐走远了把他一个人孤单单地抛在寂静的车站上。埃斯特万提起箱子迈步走上通往村落的土石小路。他走了十几分钟手里拎着沉甸甸的皮箱,走在这样一条路上真够费劲的。幸好没有下雨不然的话,几秒钟内这条路就会变成无法通过的泥潭走近村落,只见从几户人家的烟囱里冒出缕缕炊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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