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不是什么都要你死我活,什么都要剑拔弩张的意思,什么都要 ,什么都要 。

大清光绪廿年,六月天气,一艘渡轮缓缓驶入台湾基隆港。此时清廷与日本同时出兵朝鲜,帮其镇压民乱。事平之后,日本却拒不退兵,反而不断添调,处处寻衅,中日对峙朝鲜,剑拔弩张,战事一触即发。台湾为东南海防门户,基隆乃军港重镇,现下虽然辽东吃紧尚未波及台湾,但日本曾于十几年前吞并琉球,攻入台湾,后虽被赶出,但有前车之鉴,基隆海防这时自然加强。几艘鱼雷快艇在港边巡弋,岸上炮塔森然,祥和之景中平添一股杀伐之气。
陆云一坐在轮渡中,摸出胸前一个铜钱模样的挂坠,细细端详,又看着眼前这番景象,心中不禁感叹:“中华孱弱,四方垂涎,连日本弹丸小国也要分一杯羹,兵祸连结,战事一起不知又要有多少生灵涂炭。”陆云一父母当初皆死于兵祸,他自小被师父养大,父母只有这一个挂坠留下,那时他年纪幼小尚不记事,此时只能凭这挂坠追忆父母音容。此时看着挂坠,心想战火一起,又不知又会有多少孩子要像自己一样失去双亲。他自小得师父疼爱,向来乐天,只是少了父母,实在是挥之不去的阴影。
  轮渡靠岸,陆云一把师父所赐宝剑缚在背后,挂坠塞回衣中,拿了行李下船。感觉腹中饥饿,看中了码头边一家小店,还算干净,打算吃些东四,问明方向再赶路。 小店中人不多,有几个身着武士服的日本浪人坐在一角喝酒,日语唧唧咕咕不停,甚是扎眼。中日之势剑拔弩张,几个日本人还敢大刺刺在中国地面上喝酒,也算有几分胆量。另有一桌上只坐一人,看他缺了一臂,左袖空空,塞在腰间,未叫饭菜,只要了一壶白酒自斟自饮,也甚是特别。临行前,师父曾嘱咐不许惹事,陆云一不愿张扬,找了一张小桌坐下,要了一荤一素外加一碗白饭,自顾自吃了起来。
   那一桌日本浪人喝的醉意渐浓,说话声也大了起来,听语气似乎是向其中一人请求某事。那人起初不大愿意,但经不住众人劝说,哈哈一笑,弯身取出一件事物,其形如棍,三尺上下,由蓝绸布包着。那人小心翼翼解开绸布,动作轻缓,看起来对其甚是珍爱。
   “喔呜……”听得众人一片惊叹,绸布解开,露出一炳日本武士刀。刀鞘精致之极,黑底金章,多有镂空花纹,上镶宝石,成金色菊花图案,一看就非凡物。其余几个日本浪人均是懂行者,啧啧称奇。刀主在刀鞘上爱抚不止,面有得色,缓缓把刀抽出,旁人又是一片惊叹之声。
   陆云一本来埋头专心吃饭,对几个日本人的吵嚷并未在意。可宝刀出鞘,刀光乍泄,寒波流转,甚是夺目,惹得陆云一也不禁侧头望去,暗道:“好刀!”
那几个日本人轮流把玩那宝刀,切切议论。说着说着似乎又争论起来,那刀主又哈哈大笑,提刀向店外走去。原来其中有人怀疑那刀钢口是否锋利。此刀是那日本浪人家传遗物,对其刀锋之锐甚是自负,容不得他人讥讽怀疑,心中不忿,便要到外边找人试刀证明。日本武士有刀铸成向来以活人试刀,地位较高家中富裕者可以找来死囚试刀,一般武士就在路边随便找一行人试刀。从前在日本,武士手握特权,随便杀人并无大碍。明治维新后,武士身份大跌,不想那日本浪人却把此风带到了中国。那日本人浪人把中国人看得如猪狗一般,毫无顾忌,挑中了一个过路的船工,挥刀便砍。
   陆云一不会日语,听不懂他们说话,但见那人面色不善提刀外出,便看出不对。直见那人举刀便往路人身上招呼,不容多想,筷子出手,一支弹开钢刀,一支射向那人手腕。两支筷子力道不一,弹刀那支去势刚猛,封住刀路,意在救人,射向手腕那支只有巧劲,意在让那人撤刀撒手,再防生变。
   陆云一不过二十多岁年纪,是武夷派弟子,虽然年轻,却是门中新一代中出类拔萃的人物。武夷派分为东西两宗,西宗为本源正朔,在武夷山中,自南宋开山立派几百年来盛名不衰。明末清军入关,有不少武夷派弟子投入郑成功麾下,在东南抗清,后随郑成功自荷兰人手中夺回台湾, 屡建奇功。康熙年施琅率军进取台湾,郑氏兵败,台湾收归清廷,郑军中武夷派弟子不愿受制于清军,于是解甲上山,又开立门户,仍自视为武夷一派,奉武夷山为正朔,称自己为支脉。自此江湖上有两支武夷派,因武夷山在西,台湾在东,所以武夷山的本朔称为西宗,而台湾武夷支系称为东宗。东西两宗出自一脉,同气连枝,每五年便互遣弟子,旨在互通声气,以防海峡阻隔日久,两宗离心生变,同时弟子之间也可切磋技艺交流心得,以图共进。
  东宗十多年前惨遭剧变,掌门失踪,门人失散,元气大伤,人才凋零,诸多东宗绝技失传,大有后继无人之势。现在只有当年东宗四大弟子之一的贺展阳勉力支撑。陆云一为武夷西宗门中翘楚,此番赴台,身负师命,携西宗剑谱与东宗,与贺展阳共同授徒,以图挽回东宗颓势。
  那日本浪人向来觉得中国人软弱可欺,在中国平时就飞扬跋扈,此时在街头找人试刀,只道别人都会远远避开,以免连累自己,根本没有想到竟会有人相救。一刀挥去,只觉一股巨力撞向刀身,刀路走偏,险些拿捏不住,接着手腕一麻,钢刀脱手而飞,“咄”的一声,直钉在对面墙上。紧接又是“咄咄”两声,两支筷子也钉入墙内寸许。眼见刀身兀自颤动,适才一撞其力之大可想而知。
这几下兔起鹘落,那船工愣了半晌,虽没弄清怎么回事,但也恍然觉悟自己方才是死里逃生,顿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不住的磕头。至于这头是磕给谁的,只怕他自己也不大不清楚。那日本浪人叫了一声“那泥?”,看着宝刀钉在墙上,脸上尽是难以置信之色。暗自惊异,心想这两支筷子当初若不只是意在救人,而是招呼在自己的心口或是脑袋上,只怕此时自己的小命已经不再了。心知附近定有高手,他一向对中国武功十分敬惧,一时间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好……”,路边行人呆了一阵,又顿时哗然,爆出一声叫好。鸦片战争之后,中国尽受列强欺凌,基隆港平时外国人出入甚多,均是蛮横之极,附近港民受尽欺辱,却都是敢怒不敢言。今日有人在自家地面上用祖宗传下来吃饭的家伙,轻轻巧巧的便封住了东洋鬼子的宝刀,看那东洋人仍旧一脸迷茫之色, 总算是为中国人扳回了不少面子,众人心中恶气稍出,甚是快意。
那日本浪人立在那里,听着周围人唏嘘议论,由惊转惧,由惧转羞,由羞转怒。觉得在这么多支那猪狗面前被两支小小筷子轻描淡写的击败,甚是丢脸。事来太快,同来的日本浪人没看清事情经过,只知道他手中的刀被两支筷子弹飞,见他呆在街中,脸上阴晴不定,赶紧上前问候,只怕是中了中国人的暗算。那人日本浪人大吼一声“巴嘎”,脸上回复桀骜之情,推开上前的同伴,一脚踢翻还在不住磕头的船工,回身从墙上拔出武士刀,持刀环顾四周,想要找出刚才出手之人。
街边看热闹的本已围了不少人,可被那日本人野兽般目光一扫,围观者均不自觉退后了几步。陆云一看那日本人目光终于还是落定在自己身上,知道此事不会善了,不愿连累他人,站起身来,走出小店,来到对面墙边拔出筷子,这便等于告诉那些日本人:事是他自己做的,与他人无涉。弯身扶起那船工,好言安慰了几句。这时方有人从人群中跑出来扶了那船工回去,似是那船工同伴。陆云一心下一阵叹息:“这时才出来相扶,刚才却只敢躲在人群中看同伴遭人屠戮。”无奈苦笑,转过身对那日本人道:“只怕这位朋友有些话想说吧?”
   那日本浪人两眼一刻不离冷冷盯着陆云一,这时听他与自己说话,才开口:“你地,武功很好,管的太宽!”竟是中文,虽短短一句,可生硬干涩之极,日味甚浓,让人听着很不好受。
   陆云一淡淡一笑,学着他的语调道:“你地,刀很好,武功差劲。刀地,伸得太长,伸到了我们中国人的地方。这个,是中国人的事情,我地,管的不宽!”周围人听他添油加醋学的十分神似,话中意思大家自然明白,又是一阵会心大笑。
   那日本人见陆云一学着自己腔调说话,话中也尽是讥刺自己在中国地面上任意行凶之意,惹得众人一阵讥笑。牙关紧咬,狠狠得挤出了一句:“废话地,不多说,今天拼个你死我活!”他今日失手在先,被人抢白在后,颜面失尽,虽然知道自己武功与陆云一相差太远,但心中觉得日本生来就该强过中国人,这般挑战也只为维护日本武士的所谓尊严。
   陆云一道:“朋友中国话说的不错,遣词造句功夫也非一般,你说‘你死我活’,算来算去,似乎总是我吃亏,您这便宜占得未免大了些吧?啧啧啧,我倒忘了,日本人向来爱占人便宜。只不过这中国的便宜似乎的没那么好占吧!”这番话没学日本腔调,不过想必那日本浪人能够听懂。陆云一说完心中不免苦笑:“我嘴上说中国的便宜不好占,可这些年中国被人占的便宜的恐怕远了去。”
   那日本人浪人见不管自己说什么,陆云一都能抓住把柄一番讥嘲,索性闭口,大喝一声,双手持刀扑上。日本剑道招数不算精妙,但简单实用,双手持刀,力道沉猛,且宝刀锋锐,陆云一未敢大意,不再言语,凝神对敌。暗暗拍拍肚子,心道:“对不住,饭还没吃饱,又要出力气打架,肚肠两位老兄可莫要生气!”
众人见二人开打,恐伤及自己,均又后退几步。但见陆云一施展小巧步法,只是堪堪避过剑招,并不硬战,在那日本浪人身周游走,来去间甚是轻松。几次那日本浪人收势不住险些冲入人群或是砍坏街边什物,反倒是陆云一施展擒拿之技,阻其去势,把他拉回街心。四周围观者已不下百人,看陆云一拳脚收发成竹在胸,打得甚是自在,料知此战必胜,且自家高手功夫高强,决不会累及自己,心情不免轻松,挤挤攘攘又都向前聚拢了数步,好看清战况。
陆云一初来乍到,不愿多惹事端,每一招留尽情面,只想磨尽对方锐气,好让他知难而退。那日本浪人刀法走的是刚猛一路,每一招又都是赌命决绝之意,甚是耗力,几十个回合连陆云一衣袂都未粘到,已是气喘吁吁。看着地陆云一气定神闲,只是闪避,从不接招,那日本浪人知道自己武功相差太远,人家处处容让,若自己一味逞凶,再斗下去,更丢颜面。收招站定,道:“中国地,武功厉害。你地,功夫很好,我认输!”
陆云一本不是好勇斗狠之人,见对方认输,便道:“阁下刀法颇有可取之处,只要回国苦练,假以时日,定会大有进境,到时你我再来切磋。日本刀术源于中国,今天日本刀术输给中国功夫,不算丢人。”这几句话,既捧他日本刀术颇有可取,又建议他回国苦练莫要再来中国滋事,还道出两国武学渊源,有软有硬,得情得理,不再像适才那般冷嘲热讽,只想息事宁人,让那日本浪人快快滚蛋,好让自给继续吃饭,接着赶路。
   日本浪人道:“你地,武功太好,我地一辈子也赶不上。但是,大日本帝国地尊严不能丢,天皇武士地尊严不能丢。我还要跟你比。我地,要跟你比兵器。“
   陆云一心下愕然,觉得这日本浪人好面子好的可以,自己空手,他拿刀已然不是对手,若是再让自己拿了兵器,就更不用比了,还说什么维护日本的尊严。
   那日本浪人见陆云一一脸不解之色,知道他会错了意,解释道:“我地,拿刀也打不过你。我要我的刀跟你地的剑比试!”指着陆云一绑在背后的佩剑,道:“你的剑砍我的刀,或是我的刀砍你的剑,比比看,谁锋利些!”
陆云一一阵头大:“什么他的刀砍我的剑我的剑砍他的刀,刚才中国话还说的干硬,怎么这么绕嘴的句子倒说的这么溜。”陆云一所携之剑是他临行前向师父讨来,平时师傅对此剑甚是珍爱,若此时真拿剑与他武士刀比试,虽然他对其剑锋之利向来自负,但若万一剑不及刀,出了什么意外,只怕自己也不用回去了。搪塞道:“在下此剑乃明师所铸,家师所赐,向来锋锐无匹。阁下的刀看来也非凡物,想来定是神品。只是刀剑相争必有一伤,到时爱物受损,你我徒增悲哀。况且武功重在个人修为,兵器好坏只是末节,刀剑之间的比试,我看还是作罢吧。”
   那日本浪人道:“我地,说过了,我地,武功不好,打不过你,我认输。你地剑,我地刚才就注意到了。中国地,剑很好,我地很好奇。我地刀跟你地剑比,不关你我的事。若是你地不愿意,就算你认输。”这日本浪人中文不大灵光,勉强词能达意,一下说了这么多,已是极限,累得脑门冒汗,也不知陆云一听懂没有。
   陆云一暗骂这日本人难缠,师父向来把这剑看的性命一般,剑的份量在师父心里只怕比他还要重上三分,临行前还叮嘱他要爱护此剑,当真出不得什么意外。可若是还没比试就认输,也确实不甘心。是关中国人颜面,实在是让人踌躇犹豫,左右为难。
  那日本人浪人见陆云一不答话,眼神犹豫不定,脸上尽是难以抉择之色,道:“中国人地,胆子小小地,做什么事情都老鼠一样,你地武功虽好,这点,一样地。不愿比就算输,你我地,各赢一次,平手。”同来的几个日本浪人这时也来帮腔,日文中文夹杂一起,大概意思都是说陆云一胆子太小不比就算认输,或是说虽然陆云一身上的剑其实烂铁一条,比不过他们大日本的宝刀之类。
   陆云一越听越生气,其实他心中隐隐一份冲动,还真想让自己的剑与日本宝刀比试一下,好让那日本人就此收声。
  周围围观之人也为其鼓劲,说中国的宝剑自然强过日本的西瓜刀,要他放心去比,砍断日本的西瓜刀,再砍掉日本人的狗头,长长中国人的威风。平时港边居民受尽外国人欺辱,这时终于遇到一个敢出头之人,为己出气,出了事又不会降到自己头上,实在是机不可失,于是都极力撺掇,显然对陆云一满怀信心。
   那群日本人说话越来越难听,虽说日本话听不懂,但其中汉语也词能达意,不乏“他妈的”之类,虽是初学乍练,但看陆云一听着脸色越来越难看,发觉这三字经当真威力无穷。而且熟能生巧,越用越是顺嘴。
   陆云一被他们骂的心头火起,心下一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试个剑而已,师父不会怪我。再说还没比怎就知道比不过,说不定他妈的日本的武士刀跟日本的武功一样稀松平常,不能先把自己吓着,尽让东洋鬼字看我不起!”于是对那几个日本浪人道:“比就比,等爷爷我拿剑……还有,中国骂术同武功一样博大精深,你们几个初学皮毛,嘴里还是放干净些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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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慢,这位小兄弟等一等……”陆云一正要把剑解下,忽听得有人说话,一转身一看,却是刚才在店中喝酒的那位独臂人。 陆云一刚进饭馆时便留意到此人,只是饭没吃多久便与那帮日本人夹杂不清,再没有功夫理会。那独臂人站起身,朝街中走来,道:“ 剑乃兵中君子,中正平和,谦逊礼让。日本刀兵中无赖,嚣张跋扈,处处占便宜抢先,得理不饶人。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小兄弟的剑还是不要拿了,与这等无赖兵器相争,只会自失身份。要是几位东洋朋友当真想见识见识我们中华兵器,咱们兵对兵,将对将,刀对刀,老夫这里有柄上了年头的破刀,倒能陪几位玩玩。”看那独臂人须发尚黑,年纪并不算大,但脸上一番沧桑之色,且自称老夫,定是历尽世事之人。
众人听那独臂人自顾自说了一番话,一时间还未明白怎么回事。陆云一虽猜不出那独臂人所图,但看得出人家是特意为自己解围,赶忙应道:“前辈既然有意,那就请出宝刀,好让大家长长见识!”众日本浪人心想今天当真是邪门怪事,平时中国人都是唯唯诺诺,甚是可欺,今天却一连遇见两个强自出头之人,也不知那独臂人口中“上了年月的老刀”有什么名堂,甚是好奇,便道“中国地,宝贝向来很多,我们也想见识一下。”
   那独臂人“呵呵”一笑,冲站在门口看热闹的饭馆老板一声招呼:“老刘,把我存在你这的那把刀拿出来。”那老刘转身回店,听得一阵翻动东西之声,便从屋里拿出一件三尺上下长的事物,用粗布包着,众人猜出这便是那独臂人的“破刀”。
   独臂人接过刀,抖开粗布,露出一副刀鞘,平淡无奇,多有锈蚀,不时有碎屑剥落掉下,他说刀有些年头看来并非虚谈。独臂人只有一臂,无法拔刀,对陆云一说道:“小兄弟,帮把手。” ,陆云一拿住刀鞘,独臂人握着刀把,“锵啷”一声抽出,众人只觉眼前青光一晃,甚是刺目,接着寒气侵面,呼吸被逼得一滞。陆云一等人揉过眼睛,见那刀刀身三尺有余,刀把甚长,可容双手,与那日本武士刀形制十分相似,唯一不同就是这刀是刀身挺直,日本刀却刀身略弯。陆云一一时没有看清,脱口而出:“怎么是把日本刀?”
   那拿刀地日本浪人却道:“这个地,不是日本刀,是唐刀!”
   独臂人哈哈一笑,道:“小兄弟你年轻见得少,认不得唐刀,不过这个日本人倒是真有几分眼力,这年头知道唐刀的中国人不多了,反倒是先被这个东洋鬼子说破。”
   中国铸刀之史久远,不输于剑,铸刀之术盛于唐代,唐刀乃千年来刀之集大成者。唐代中日交流甚密,唐刀随中国刀法东传日本。后来唐刀为适于日本刀法,几经沿革,刀身变弯,成为日本刀。日本刀流传至今,而在中国,唐刀反而不见当年之盛,近乎绝迹。于是后世只知有日本刀,却不知有唐刀。可谓中国兵器之悲哀。
   独臂人对那日本浪人说道:“日本刀碰见了唐刀,就如徒弟遇见了师父,但所谓‘师不必贤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师’,也不知唐刀与日本刀谁厉害些。这师徒之争,怎么样,你先还是我先。”
   日本浪人道:“你地,拿好,我先来。”独臂人哈哈一笑,道:“我刚才真是白问,日本刀法就是讲究处处抢先,占得便宜,试刀自然也是如此。好吧,你先来。”说着将刀平平举起。
那日本浪人咽了口口水,双手握刀,举过头顶,大喝一声,朝唐刀夹风劈下,“叮”的一声二刃相交,只是一瞬,日本刀又被唐刀弹开。那日本浪人只觉刀如砍在石头上一般,用力过巨,两手震得发麻,把握不住,刀又回弹过来。刀背正砸在脸上,顿时显出一道血印,狼狈之极。而那独臂人仍平平举着唐刀,面色轻松。陆云一看出那独臂人用上了内力,是以他看来平平淡淡的便架开了日本人的雷霆一击,而那日本人的刀却被震的弹开。此时众人再看二刀,均多了一道缺口,算是平手,一时间人群中议论纷纷,唏嘘不已。
独臂人道:“该我了。”待日本浪人摆好架势,也是一刀挥下,又是“叮”的一声,刀刃相击,接着就是众人的一阵惊呼,那日本刀被唐刀一斩而断。那日本浪人愣愣的看着地下的半截刀尖,尚未回过神来,好半晌蹦出了一句:“那泥?”手中的断刀跌落,自己也跪倒在断刀前,喃喃说了几句日语,转头对独臂人和陆云一道:“你地,赢了。”再也忍耐不住,抚着断刀失声痛哭,甚是悲切。几个日本浪人上前抚慰。
   路边围观者有人颇觉可惜,认为好好的一柄刀就此而废,有的人却不以为然,觉得日本刀虽好,却哪里比得上老祖宗传下的唐刀,这下杀了外国人的威风,看着日本人一脸哭丧之像,实在快慰,当真是扬眉吐气。
   独臂人把唐刀收回鞘中,道:“多少年没让你露脸了,今天废了一把日本刀,痛快吧!”一番话似乎是对刀所说。陆云一对那唐刀大感兴趣,且看那独臂人气质不凡,又似乎身负高深武功,心中倾慕,正欲上前相交,那日本人中传出一片争执之声,甚是吵闹,把陆云一将出口之话打断。
   那群日本人一阵吵嚷之后又归于安静,几个人退了回来,只留那刀主一人。那日本浪人解下上衣铺在地上,跪了上去,拾起那半截断刀,双手反握,刀口朝己。陆云一向那独臂人问道:“前辈,你看他这是做什么?”
   独臂人低声道:“日本人心眼小,赢起输不起。他这只怕是要剖腹自杀。”日本浪人向来以天皇的武士自居,这个日本浪人先是比武不敌陆云一,家传宝刀又折,觉得自己丢尽日本天皇与武士的颜面,是在无脸再回日本,便决定自杀谢罪。
   陆云一吃了一惊,道:“这就自杀,过分了些吧!”说着走上前去,几个日本人想要拦他却哪里拦得住,对那日本浪人道:“输了便输了,大不了下次再来比过。输了一次就去寻死,这算不得英勇……”
   那日本浪人道:“日本武士的精神,你地,不会懂。”陆云一刚想接口,却听那独臂人在远处道:“小兄弟,日本人就是这样,赢起输不起,输给了人家便剖腹自杀,这才觉得光棍,实在是他们祖传绝技。他死意已决,你说不动他。”
   陆云一还想张口,那日本浪人低下头道:“我地,死之前,想知道你们地名字。”陆云一叹了口气,道:“我叫陆云一。”那独臂人淡淡道:“我叫关虎,不怕你到阎王面前告我。是你自行了断,不关我事。”
那日本浪人道:“你地,就是关虎,怪不得。我家主人今晚在‘多郎丸’号上等你,”说完抬起头,接着道,“云一君,关虎君,我最后想说,输掉地,是以前的日本,不是现在的日本,我地,输给了你们,日本地,不会输给中国。”说完,操起断刀,深刺入左肋,缓缓拉向右腹,拉出了一条尺长刀口,鲜血汩汩流出。那日本浪人悲吼一声,拔出断刀,喘气粗重,显然痛苦异常,略一蓄力,又拿刀刺向自己心口。一股献血从他口鼻流出,双眼圆睁,向前栽倒,就此气绝。
   围观者看出了人命,一声惊呼,顿时作鸟兽散。那些日本浪人不再看陆云一一眼,收起死者尸体,朝码头走去。陆云一看众日本浪人远远离去,心下一阵茫然,看向关虎。关虎道:“毕竟死了个日本人,待会定会有人来盘查,烦不胜烦。小兄弟只怕有许多话要问我,我也有话要对你说,走吧,咱找个清静地方。哎,这刀今天大是露脸,不能再放在老刘这了。老朋友,再陪我走一遭吧。”
折腾了一阵,天色渐暗。陆云一随关虎到了一处废弃码头,甚是僻静。关虎看着远处的轮船,道:“脚踏洪船是我舟,五湖四海到此游。”说完望着陆云一,似是在等待下文。陆云一却是一脸迷茫,呆呆望着关虎。关虎看陆云一一脸迷茫之色,脸色微便,又道:“立誓传来有奸忠,四海兄弟一般同……”陆云一迷茫更甚,愣了一会儿,道:“关前辈,晚辈愚钝,不知关前辈这番话道到底何意?”陆云一觉得关虎口中这段,似诗非诗,似文非文,没头没脑,道理不通,大概是江湖上哪个堂会的切口,但自己实在不知,不敢乱说,索性装傻,让他自己说出来。
关虎道:“你真不知我所言何意么?”指着陆云一胸前的挂坠,又道:“那你这天地铜牌却是哪里得来?”原来适才陆云一与那日本浪人相斗,辗转腾挪之间,衣中的铜钱挂坠不知不觉便跳了出来,被关虎看到,。陆云一心想原来是为了这个,道:“这是晚辈双亲临死前所留,只是当时晚辈我尚在襁褓之中,对挂坠的来历也不清楚。”陆云一对这挂坠也曾十分好奇,幼时常常问到这挂坠所含之意,可师父却总是敷衍塞责,哼哈而过,小云一碰得几次壁,也只好作罢。
   关虎道:“你父母留下的,你多大?”陆云一道:“二十有一,不过这是家师所说,只知大概,也搞不大准。”
   独臂人沉吟一阵,到:“你二十一,又姓陆,还会武夷派功夫,是差不多。原来如此。”陆云一早看出关虎此人大有来历,此时他一副恍然大悟之态,料知他必定知道自己父母当年之事,大是激动,赶忙道:“关前辈想透了何事?可与晚辈有关?”
   关虎道:“既然你师父未与你说,那便有他的道理,我也就不多嘴了。再说当年之事,我只是略知一二,说给你听,难填你胃口,还是算了。贺展阳教不出这么厉害的徒弟,你是武夷西宗的吧?”
   陆云一淡淡的应了声“是”,一脸失望。他生性乐天,少有烦恼之事,只有这父母身世之谜,常常困扰于他,成了一个心结。关虎道:“好了,刚才是我问你,现下轮到你问我了。你先不要说,让我猜猜。你定会问我是谁。为什么帮你。我这唐刀是怎么回事。那日本人临死前一句话到底什么意思。你说是不是?“
   陆云一见他不愿透漏自己父母之事,于是下面听得也不很带劲,只是道:“前辈猜的不差。“
陆云一这副表情,关虎哪里会看不出来,于是道:“我叫关虎,你已经知道了。你这铜牌我也有一块,我是天地会的人,这铜牌也是天地会的东西,我看你戴着天地铜牌,仗义助人,以为你是会中人物,于是就帮了你。之后与你对切口相认,谁知是我会错了意。天地会兄弟入会所誓,‘洪家兄弟,虽不相识,遇有挂外牌号,说起投机,而不相认,死在万刀之下。’老夫向来谨守,小兄弟不怪我唐突吧。”陆云一道:“哪里哪里,天地会当世豪杰,惩恶扬善,救民于水火,晚辈向来佩服。”
  天地会始于清初,以“反清复明”为旨,后遭清廷绞杀,势力大减,这些年朝廷腐败,外不能抵御洋人欺辱,内却愈加盘剥百姓,民不聊生,义兵蜂起,天地会趁势而上,发展会众,实力恢复。关虎刚才之话,其实已经点透陆云一父母乃天地会中人士。陆云一心想父母就算不是什么大英雄豪杰,可既然是天地会中人,想来定也不凡,心下大慰,适才心中一番疑问又再涌上,道:“不知那日本人切腹前的一番话又如何解释?”
  关虎道:“这唐刀是我当年从一座晚唐墓穴中挖来,是件古物,你的功夫自然也是古上传下来的,他功夫比不过你,试刀又输给了我,是说他们日本以前的东西比不上咱中国。不过现在中国不复当年风采,受尽洋人欺压,而他日本却知道变法自强,修船造炮,已把自己归入洋人一伙,自认强过中国。这话说的虽然气人,可细来想想,如今朝廷与日本陈兵朝鲜,虽未接仗,可败迹已露,不能不让人担心。国家兴亡,肉食者谋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啊。怎么样,陆兄弟,你一身武功,父母又皆出自天地会,不知你愿不愿入会,我便作你的接引人,你好继承你先父遗志,为天下苍生谋福?” 天地会现今正是用人之际,陆云一是天地会后代,名门弟子,又有一副侠义心肠,甚是可靠,于是关虎就生出一番结交拉拢之意。
  陆云一全没想到关虎会这时拉自己入伙,微微一惊,道:“晚辈与天地会渊源极深,若有需要帮忙之处,晚辈在所不辞,只是现在我要事在身,要去东宗与贺师兄会合,这入会之事到时还要请我师父决断,不如……”
  关虎道:“你自有你的难处,我也不会强求。不知兄弟可否知道刘永福其人?”
  陆云一道:“是黑旗军刘永福么?”
  关虎道:“正是,刘永福率当年率黑旗军在越南抗法,功勋卓著,威名大振。但陆兄弟可知刘永福也是我们天地会之人。”
  陆云一道:“晚辈不知,但刘永福现在可是作的朝廷的官,天地会不是要‘反清复明’么。”
  关虎道:“如今洋人横行,欺我中华,满人虽然残暴,但终究是中国人,‘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如今驱逐洋人,振复中华方是第一要务,至于满汉之分,将来再将讲不迟。刘香主忍辱负重,背着万千骂名,只为化解纷争,通力对外。”
  陆云一听得此话,似懂非懂,道:“看来是晚辈浅薄了。”
  关虎接着道::“我现下要安排接应刘香主入台,协助台湾防务,没办法留你。待你事情办完,想通关节,得到令师允可,再来找我和刘香主。”说完,又大声道:“出来吧,早知道你在这。冯老头越活越出息,不在东海安安生生打渔,学会在暗处偷听人说话了。”似是对他人所说。
  听得一人冷声道:“不是我要偷听,我本在这歇得好好的,是你俩走过来硬要说话给我听。关老猫,你身旁这小子非天地会之人,你唧唧歪歪说了一通,又是对切口,又是讲故事,按照入堂誓词:‘对外人须谨慎言语,不得乱讲洪家书句及内中秘密,免被外人识破,招引是非,如有违背,死在万刀之下。’万刀就不用了,你那把唐刀还算锋利,你还是自己了断吧。”
  陆云一大吃一惊,此人藏在身旁自己却全然不知,虽然天色渐黑,可连呼吸声都听不到,可想此人内力修为甚高,远在自己之上。
  关虎道:“这些自然不会对你说,我信任陆兄弟这外人胜过信你。你们领着其它几帮海盗投靠日本,拿着日本给的枪弹军火,侵扰商旅,又上岸与我台湾分堂争利,犯尽会规,已算不得天地会的人,更不配于我谈入堂誓词。”
  那人呵呵一声冷笑,道:“我们不算会中之人,难道刘永福投降满清鞑子,做了朝廷的爪牙,便更是天地会的人么。投靠日本人又如何,连国姓爷身上还有一半日本人的血。”
  天地会口中的国姓爷,便是郑成功。当年郑成功之父郑芝龙曾为海盗,驰骋台海,与日本人相交甚密,娶了一个日本女子为妻,生下一子便是郑成功。郑成功当年在沿海抗清,后来撤到台湾,许多留在大陆的余部,便组成了后世的天地会。是以天地会把郑成功尊为开会祖师,言语间提到,均甚是尊敬。
  关虎“哼”了一声,道:“当年的日本可不是现在的日本,被日本人当枪使,还拿国姓爷作说头,懒得跟你争,有事今晚到你们船上再做了断。”
  那人道:“给日本人当枪使总好过投靠鞑子。晚上‘多郎丸’号上见吧。到时带上这位小朋友,也让我再见识见识武夷派的武功。”陆云一感觉眼前黑影一闪,那人就已远去。
  关虎道:“小兄弟,天色不早,你也莫再赶路,找个地方歇息一晚,明早再走。可惜我今晚有约,不能一尽地主之谊了。”
  陆云一方才听那二人对话,一头雾水,不禁问道:“前辈,刚才那人……”
  关虎道:“江湖上的一些俗事,小兄弟就不用多操心了。你身上还有块铜牌,到了城里安心住店,道上的人不敢惹你。本来还担心死了一个日本人,会大是麻烦,不过已经知道了他背后主子,原来是老冤家,梁子架的深了,反而来了感情,这下放心了,他们不会找你麻烦。”
  陆云一道:“谢关前辈照顾。可这人……”
  关虎枪着道:“好了,咱们就此别过,想通了,到时别忘找我。”说完转身便走,陆云一几声呼喊,也不回头。

   望着关虎走远,陆云一心想定是天地会中有十分要紧凶险之事,关虎不愿把自己拉扯进来,这才一句话不多说,草草告别。虽说自己与天地会大有关系,可毕竟不是天地会中人,刚才又谢绝了他入会邀请,这时不好再问。
  陆云一心想刚才一番遭遇,虽说不上离奇,也算得上曲折,觉得每日若都能随关虎这般闯荡江湖,虽然凶险,可日子定然过的十分精彩。其实关虎邀自己入会,陆云一也不禁有点心动,但当下身有要务,肩负师命,只有淡淡一笑,微微叹气,转身朝城中走去。
  回到城里,正是晚饭的时间,闻着满街饭香,陆云一觉得腹中咕咕作响,这才想起刚才一顿饭吃的半途而废,暗叫对不起肚子,打算找家好点的饭庄,补上一顿,才能是功德圆满。
  看着街边一家“云龙馆”生意不错,陆云一拿定主意,便迈了进去。店小二招呼周到,陆云一要了几个台湾家常名菜,小二冲厨房报了菜名,又道了声“客官稍等”,便又去招呼其他客人。
  不一会儿,小二端上一小锅三杯鸡,一笼珍珠丸子,一盘菜脯蛋,一钵卤肉饭。台湾天气炎热,菜色菜味偏于清淡,不过用料新鲜,做法精致,甚是诱人,陆云一从筷筒里抽出筷子,准备大块朵颐。
  陆云一正吃的兴高采烈,听得饭庄门口响起一阵嘈杂人声,转进一伙人,吆五喝六,大概有十七八个,一看就非善类。几个胆小的客人饭未吃完就赶紧离桌,付钱走人,马上空出了三张桌子,便被那帮人坐满。
  陆云一在一旁吃饭,见有人闹事,心下窝火,只觉台湾地界当真不太平,先是外国流氓,又是中国地痞,你方唱罢我登场,此起彼伏,而且都让自己吃饭时候撞上。客人虽被吓跑不少,陆云一自然不惧,决心不管闲事,先把饭吃完再说。
  看这班人如此跋扈,不待小二迎客,饭庄掌柜马上上前,道:“几位客官,有何吩咐?”那伙人中一个似乎是个头领,先道:“云龙馆的饭菜我们也是听说过,相当不错,迟早要吃。不过我兄弟们今天不吃饭,我们想买那个。”说着用手一指,正是饭庄内堂梁上悬着的“云龙馆”大匾。
  掌柜看出来这伙人存心砸场,便不客气道:“客官想买小店的匾,这个小的可做不了主,得问我们东家。看客官也是场面上的人物,万云龙万大哥客官想必认识,那便是我们东家,小店的名字‘云龙馆’也是由此而来,用不用小的为您引荐引荐。”
  那头目哈哈一笑,道:“不用拿天地会万云龙的名头吓唬我,正是台湾天地会的店,我才要买。”
  两人口中的“万云龙”,是清初天地会中的首领,起事时掌管兵马大权,被后世天地会会众尊为达宗,在天地会门人心中地位尊崇,仅次于郑成功、陈近南。自郑氏兵败,台湾的郑军遗部联络大陆天地会,开立分堂,归福建莲花堂统管。郑军在台湾经营日久,是以天地会在台湾势力极大,这云龙馆便是天地会堂下的饭庄,既能为会中筹措银款,又是会中兄弟聚会联络之所。那头领扬言要买“云龙馆”的大匾,自然是不怀好意。
  陆云一低头吃饭,听得两人言语提到天地会,不禁留心,暗自注意,隐隐觉得与关虎及那偷听的“冯老头”有关。
  掌柜的道:“如果我未猜错,几位是海上来的朋友吧。虽说两边的兄弟有些间隙,可到底都是洪门门生,对万云龙万大哥不可不敬。”
  自郑氏矢台,郑军一支留守台湾,便为天地会的台湾分堂。一支携船远走海上,占据一些岛屿,自号“明海龙团”,寓意不忘明室,追随天地会万云龙大哥,劫杀船只商旅,重作海盗,干起了当年郑芝龙早年的勾当,清廷剿灭不尽。江湖上为了防人耳目,少生枝节,省去了“明”字,称其“海龙团”,另有一支就是郑军中的武夷派弟子,自此上山,与世无争,与以上两派少有来往。
  当年郑氏拥台,与日本来往甚密,海龙团与日本关系依旧。近些年日本变法革新,对中国野心日大,起了吞象之志,加上垂涎台湾日久,便加紧扶植海龙团,支援船只军火,吞并台湾沿岸大小海盗,怂恿海龙团上岸与天地会分堂争利,扫除天地会势力,为将来夺取台湾搭桥铺路。而海龙团不忿天地会中刘永福为清廷效力,而日本又许诺帮海龙团驱逐满清,光复台湾,双方一拍即合。海龙团有日本支持,攻势犀利,几年时间与天地会争夺基隆,现在已经占据基隆半壁,势力甚强。放眼基隆能,敢与天地会叫板,除了海龙团再无他人。是以那掌柜的一下就猜出对方是海龙团的人,称其“海上的朋友”。
  那海龙团头领道:“万云龙大哥自然要敬,不然我们也不会叫‘明海龙团’。只是当今的天地会投降鞑子,大逆不道,有违当年万大哥遗训,所以我们只好替他老人家把这‘云龙馆’的牌子收去。免得天地会的人拿着万大哥的招牌招摇过市,挂羊头卖狗肉。”即便是天地会,也不敢在大厅广众之下直称满人为鞑子,可见海龙团无所忌惮,嚣张至斯。一时间饭庄中的客人听得这番言语,又被吓走了不少。
  陆云一暗道:“是了,的确是关前辈口中的一帮海盗,究竟天地会与他们有什么解不开的梁子。”更加是竖耳细听。
  那掌柜的强压怒气,道:“小店用不用得万大哥的招牌,以后自有公论。今日众位要想吃饭,小店自当殷勤招待,若当真想要此匾,待两边龙头大哥今晚开过红花亭,再说不迟。”
  海龙团与台湾分堂在基隆争夺激烈,怨仇日深,但两方成对峙之势,谁都无力顷刻间把对方逐出台湾。两边势力犬齿交错,时有冲突火并,各扣了对方上百名兄弟。近日刘永福要赴台协同防务,抵御日本,打算从基隆上岸,顺便巡视海防,台湾分堂理当接应,不愿海龙团在这节骨眼上生事。关虎乃天地会台湾分堂的龙头大哥,与海龙团首脑相约今晚在船上谈判,互换人质,划分地界,求得片刻安宁,以图再战,这便是关虎口中的“多郎丸”号之约。当年天地会首领陈近南曾在红花亭中议事,于是此后天地会中把首脑开会称作开红花亭。那掌柜的这般说,是想提醒那海龙团头目,双方谈判在即,希望他安分些,莫要再生事端。
  这时从饭庄后边走出十几个人,均是一袭劲装,一看就是会家子的人家,正是天地会留在饭庄压场子的兄弟,刚刚听见大厅有人捣乱,便要出来摆平。其中一人与掌柜低声交谈数句,了解了事情大概,便走到海龙团一伙面前,不客气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其余的天地会兄弟站在身后,气势凛凛,再加上从后边赶过来的伙计厨子,人数已数倍于海龙团一伙。天地会做的买卖向来讲究你情我愿,公道合理,从不仗势欺人。可这次对方既是对头,积怨甚深,又是被欺到了头上,便不用讲什么情面,全然若一副再不走人便要动手送客的架势。海龙团一伙仍旧坐在当处,一副有恃无恐油盐不进的模样。
  饭店中客人见到如此阵势,觉得一间饭店中杀气弥漫,双方眼看就要开打,心知此时不走便是傻子,瞬时逃的干净,只剩下陆云一一人。
  海龙团头目道:“早知道天地会人多势众,以多欺少更是看家本领,横行江湖几百年,罕有敌手。若是我们兄弟怕了就不会来了。这匾要是不卖,我们就自己动手了。”说着向手下打了个眼色,几个海龙团弟子便要上梁摘匾。
  天地会门人哪能容他这般放肆,几下擒拿手法便把摘匾之人扭住,大骂“臭海盗”踏前一步准备动手。海龙团见自己人吃了亏,都霍的一下站起,每人从怀中掏出一把手枪,黑洞洞枪口直对着天地会众弟子。
  海龙团头目道:“呵呵,天地会的朋友少安毋躁。这是日本造,二十六年式手枪,左轮六发。兄弟我也是刚用,初学乍练,万一没玩好走了火,那可就对不起了。”
  帮会间冲突火并,都是刀剑相向,拳脚相加,如今海龙团持枪逞凶,实在是开中国帮派之先河,天地会全无准备。当时世界上手枪问世不久,中国少有人见,天地会众人虽没有见识过手枪威力,可就算不如长枪,但距离如此之近,哪有打不中的道理,一时间愣在当处。那几名被扭住的海龙团弟子也乘机脱身,站回己营,心想好在天地会一时间被手枪吓住,一会儿若是回过味来,把自己挡在前边当作人质,岂不糟糕。
  掌柜的道:“海龙团枪械犀利,只不过拿手枪夺匾,不合江湖规矩,也未免有些大材小用。”他武功虽然不济,可平时也是天地会中独当一面的人物,如今被海龙团几把手枪制住,一时也是彷徨无策,只好说话敷衍,拖延时间,天地会在基隆耳目众多,只希望他处的兄弟闻讯赶速来相救。
  海龙团头目道:“哪里,天地会的英雄们武功精强,人多势众,我们一帮海盗可是怕得厉害,这只算是与时俱进,扬长避短。快些,把匾摘下来,不要当误人家做生意。”几个海龙团弟子应声上前,又要摘匾。
  这云龙馆是台湾分堂初立时的八大堂口之一,“云龙馆”之匾更是当年台湾首任龙头大哥亲书,意义重大,海龙团要摘,天地会的弟子哪里肯让。也顾不得什么手枪脚枪,天地会一个身手较好的弟子操起一张桌子,护住周身要害,计较着擒贼先擒王,几步踏前,便要去拿那头目。
  陆云一正盘算要不要帮忙,突然听得“砰砰”两声枪响,原来是那海龙团头目见对方来势急猛,不及闪避,便索性开枪,那天地会弟子上身用桌子护住,腿上却中了一枪,跪倒在地。海龙团一伙奉上命深入天地会地盘闹事,面上看着有恃无恐,其实心中也是紧张至极,听得头领开枪,精神一紧,跟着开枪,是“砰砰砰砰”一阵枪响,天地会门人倒下不少。
  陆云一坐在海龙团众人之侧,未为手枪所伤。暗叫不好,举掌拍出一只凳子,直飞向那海龙团头目,一为扰敌,二是击伤海那头领于天地会大是有利。
  没想到那海龙团头目甚是机警,听得身侧风声,似有一个巨型暗器打来,不进反退,一拧身,把飞来的凳子让过。天地会门人见同伴死伤,一时血性激发,且枪声响过,倒也不再十分畏惧,均是悲吼一声,举桌操凳,直扑过去。其中一人直奔那头目,两人一进一退,那天地会弟子却不巧被陆云一拍来的凳子扫中脑袋。经过只是电光火石之间,旁人看来不明所以,倒像是陆云一相助海龙团,打退了天地会一名弟子。陆云一当时见情况紧迫,一掌运了十成力道,那被砸弟子顿时口鼻流血,萎顿在地。众人一愣之际,又是一阵枪响,天地会门人倒下大半。
  陆云一大叫糟糕,早知如此,刚才还用筷子多好,筷子细小风声便弱,又打得精准,也不会酿此大祸,但此时后悔已迟,天地会一干人目射怒光,都认定他是相助海龙团,大是后悔刚才怎么没注意此人。
  饭庄内连连枪响,门外大哗,吓得行人四散惊逃,正撞上天地会赶来赴援之人,你挤我拥,前推后搡,一条街犹如一锅大粥,混乱之极。
  饭庄内天地会与海龙团混战,海龙团怕误伤同伴,不敢贸然开枪。又有不少天地会的救兵从人群中挤出,冲入饭庄,如此一来,形势逆转,几个天地会的门人招呼一个海龙团的弟子,海龙团顿时不敌,转眼便有几人受伤。人群中又是“砰砰”一阵枪响,海龙团趁着天地会攻势一滞,一干人聚在大厅一角,枪口对外,拉过几张桌子排成月牙状列在身前,打算负隅顽抗。一阵骚乱,街上避乱的行人总算跑了个干净,天地会的救兵源源赶到,不下百人,已把饭庄大门堵住。新赶到的天地会门人忙于激战,且不知前事,倒没有为难陆云一。陆云一便施展轻功,攀上房梁,觅了个清净所在,静观后变。
  援兵领头之人名叫赵振峰,是天地会在基隆的首脑,按天地会的规矩算是一个山主,心知眼前情势,该当速决,官兵平时虽然无能,可出了如此大乱,定会插手,若是拖到官兵来到大是麻烦。但双方对峙在饭庄大厅,海龙团人数为少,但手枪火力凶悍,天地会只拿了刀剑之类兵器,不敢上前,而海龙团子弹有限,不再贸然开枪,竟成僵持之势。赵振峰又看了看中枪倒地的兄弟,便道:“海龙团的朋友,手枪厉害,终究敌不过人多。在下只想清众位交出枪械,到天地会堂口一聚。贵团尚有百余名兄弟在那,好吃好喝绝不亏待,待晚上开完红花亭,两方龙头大哥商议妥当,自会送诸位回去。”天地会与海龙团今晚在“多郎丸”号开红花亭,便有一项是互换人质,赵振峰此时优势占尽,这般说可谓宽大之极,只求速战速决,不愿强攻多折人手。
  那头目却道:“请我们吃饭自然好,只是去天地会堂口就不必了。我看云龙馆也是天地会的地方,而且酒菜都是现成的,不如就在这吧,我们吃完就走。天地会向来事务繁忙,此时大洪米行还有三香楼都正忙的热火朝天,赵山主只怕没功夫陪我们,就不叨扰了……”
  赵振峰听那头目这般说话,哪能不明白,大洪米行和三香楼此时肯定生了变故,当然也定是海龙团所为。海龙团拖延得起,天地会却托延不起,基隆的天地会会众现在都在城外接应分堂的首脑,基隆城内人手不够,赵振峰平息完此地,还要驰援他处,甚是焦急。心中大骂海龙团太过嚣张,不守江湖规矩,晚上两边就要开红花亭,怎地此时还不忘巡衅滋事,当真是海盗本色,狗改不了吃屎。
  赵振峰一时间心念如轮,思索对策,这时一名天地会弟子跑到他身旁,正是报告大洪米行三香楼遇袭之事。
  陆云一在梁上,看那海龙团头目东拉西扯,拖延时辰,而目光总是向窗外瞟去,却好像是在观察天色,猛然醒悟,他这是在等待援兵。赵振峰似乎也想通了此处,一边与那头目胡扯,一边暗打了几个眼色,便有几个天地会的弟子偷偷出了门,向房后摸去。
  陆云一突然听得头上房顶一阵沙沙碎响,暗道:“晚了,房上有人,救兵来了。”

  云龙馆外一声大喊“有人……”,话未说完,接着就是“啊,啊啊”一阵惨叫,天地会在外戒哨的几名弟子显然已遭不幸。赵振峰心下大惊,要人出去察看之话尚未出口,只见屋顶几处瓦片“哗啦啦”的落下,三五个弹丸从破口处落入人群,接着便是一阵爆裂之声。大堂内瞬时黑雾弥漫,咫尺之间不能视人。又听得轰隆一声,一片朦胧黑雾中一丝微光射入,原来海龙团背后的墙上破出一个大洞。烟雾含毒刺鼻,天地会众人皆咳嗽不止,涕泪难忍,四肢剧痛,手中刀兵落地,不能自持。海龙团一干人却是安然无事,显然事先服了解药,趁着天地会会众慌乱,转身从破洞鱼贯而出,安然逃出险地。
  赵振峰听到破墙巨响,黑雾中虽看不到海龙团一干人撤走,却能想通其中关节,大急喊道:“大家屏气,看住海贼,莫让他们逃走。”可厅中天地会弟子周身痛楚涕泗横流,歪倒一片,一片哀号,自顾且不暇,那里还能挡住海龙团。
  黑雾中传出一人声音:“赵山主,手下孩子太小不懂事,跑到云龙馆闹事。给山主添了麻烦,不好意思,今晚红花亭上再来赔罪。我先把他们领回去,替赵山主好好教训,告辞了。”几句话中气十足,把厅内的一片吵嚷惨叫之声全然压住。
  赵振峰经验老到,知道及早屏气,毒烟没有吸入多少,身上虽痛,也能运功扛住。听得声音,总算摸清了方向,追出屋外。一个蒙面黑衣人正躺在地上。赵振峰扯去他脸上黑布,那人双目圆睁,呼吸无异,周身没伤却不能动弹,似是被人点了穴道。只见远处海龙团一群人身后却有一个灰白的人影紧紧相随,一前一后沿着房顶上纵下跃飞快跑远。赵振峰提气欲追,身上却是一阵剧痛,颓然跌坐。眼看来敌身形越来越小,可凭自己眼下情势显然已是追赶不上,气恼之下捶地大叹。又看看身边的黑衣人,忖道:“方才在厅中说话之人,内功精强,将来要与海龙团争锋,此人甚是扎手。这黑衣人与海龙团定有莫大关系,又怎么会被点倒,要严加讯问。那灰衣人与海龙团似乎不是一路,却又是什么来历,到底是敌是友。”一时疑窦丛生不得要领。云龙馆门窗及破洞处均冒着黑烟,天地会弟子却哀号声渐弱,赵振峰心下更急,只怕毒烟致命,待会解救不及,拿出一个竹哨,指上用力,向天弹去,竹哨发出尖厉破空之音,传递甚远,自是天地会中求救之号。
  那点倒黑衣人、紧追海龙团者正是陆云一。当时他在梁上,厅中情形看得清楚,心知那黑烟来者不善,便趁着黑烟尚未漫来就钻出屋顶,陆云一早已有备,屋顶众人却是不防,正好与海龙团安排在屋顶之人交手,陆云一出其不意自然不会落在下风,但觉得对手招式前所未见,与中土武功相像却又似是而非。待厅中海龙团团众撤光,屋中人把话说完,,屋顶上的黑衣人也准备逃走,不想却被陆云一缠住。陆云一点倒一人,却被一阵奇形暗器逼住步法,身形慢了一步,那群黑衣人却已在几丈之外了。
  陆云一飞出屋顶后,也听见屋中人说话,心中大讶,那海龙团援兵首领正是偷听他和关虎谈话的“冯老头”。今天陆云一上岸后所遇之事均与海龙团有关,不禁好奇之心大起,便紧追不舍,越追越是惊异。眼前黑衣人用的似乎不是中土轻功,但每人肩上都扛着一个方才在云龙馆闹事的海龙团弟子,却仍然敏捷异常,步法如飞,沿着连绵的屋顶辗转跳跃,速度不减。陆云一好胜之心顿时激起,发动内力,施展轻功,奋力直追,越追越近,眼前黑衣人的身影也越来越大。
  “这里大概十七个,加上刚才被点倒的正是十八个,却不知哪个是‘冯老头’。”陆云一正暗自揣测,忽决左肩被人拍了一下,暗叫不对,慌忙间回头看去,右肩却又被拍了一下。陆云一心下大惊,停步回顾,却那里见得到人影,不觉肩膀却又被拍了一下,背后仍旧无人。被连拍三下肩膀,却不见人影,陆云一着实害怕,运力飞奔时未能发觉背后有人尚情有可缘,可就这般站在原地被人欺到身后拍己肩膀而不知,实在是难以想象。陆云一自 武,耳目之明胜于常人,而对方轻功之高,行走间不闻风声,若不是无意加害,拍三下肩膀便够让陆云一死上几万次了。
  陆云一轻问道“谁”,声音发颤,踌躇四顾,冷汗顺着脸颊流下,肩膀又给人拍了两下。陡然明了,“冯老头”三字突然闪现脑际,不是他还是谁,道:“冯前辈,您武功之高我不能及,却也不用这般拿我开心吧。谢谢方才前辈手下留情,我现在是砧上鱼肉,您随意吧。”
  “武功不行,话倒说的大义凛然。要杀你早就动手了,我自然是随便。小朋友,你虽有天地会的铜牌,可那是你爹妈的事,明海龙团和天地会的事你少管。”声音从陆云一身后传来。陆云一再一转身,只见一个七尺大汉立在背后房顶,天色早已暗透,看不清面容。听那人淡淡一笑:“告辞,不用追我,追也追不上。我说过,后会有期。”一闪身,便消失在夜色之中。陆云一心知与他功力相差太远,绝对追赶不上,纵身跃下屋顶,朝闹市走去。
  入夜,基隆城西,一所民宅内灯火通明,不时有人进进出出,此处便是天地会在基隆的总堂口。宅外三三两两的汉子,或坐或行,或闲谈或吃饭,来回走动,四处探望,这般布置看似无意,却是戒备森严。
  宅内其中一屋,坐着七八个人,一个青衣汉子在屋中来回踱步,其余几人不时向屋外张望,神情甚是焦躁。那青衣汉子猛地停下,道:“关老大比我们还早到半日,这时还不出现,定是有了什么意外。放出去的探子还没回来?”坐者中一人道:“林军师说了等于没说,‘多郎丸’之约在即,龙头大哥没了,这不是意外是什么。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意外,在哪发生的意外,如何去解救,是被什么事情拖住,还是遭了暗算。”
  屋中之人皆是台湾天地会的首脑。洪门自前清创立,大小堂口都设龙头大哥主管会务,此外还有内外“八排”等职,分领会中事务,内“八排”主大政,乃天地会中骨干,独当一面,职高位尊,协助龙头大哥统领全会,分为“香长”、“正盟”、“座堂”、“陪堂”、“管堂”、“ 执堂”、“礼堂”、“刑堂”,外“八排”行细务,分为“圣贤”、“管事”、“江口”、“辕门”等职,职位较低,却是会中基础。关虎是台湾天地会的龙头大哥,适才那青衣汉子便是台湾天地会的香长,姓林名远,林远算计精准,能谋善断,人人敬重,因天地会中香长也称“军师”,所以会中兄弟都叫他林军师。而那坐着说话之人,正是“执堂”方卓辉,“执堂“负责执行会中任务,方卓辉武功精强,追随关虎征战无数,功勋甚伟,在会中素有威望。“多郎丸”摆在眼前,关虎无故失踪,天地会探子四出,没有丝毫线索,很是紧张。关虎不在,林远和方卓辉便是会中能主事之人,现下正把会中首脑招在一起,商议对策。
  林方二人少时一同入会,私交甚好,但平时最喜互相争论,是以刚才林远刚一发话,方卓辉便想斗嘴。然而一人谋于内,一人断于外,事无大小均要言语清楚,倒是互补不足,配合无间,可当下情势却是不适合二人在口舌上争长短,“正盟”长老于观龄一声干咳,打断二人,道;“咱们都是初到,事非亲历,自然想不清楚。现在小赵醒了,先把他叫来问问情形,再做打算。”天地会“正盟”一职素由门中资格最老,熟悉会务,有威望的长老来担任,于观龄此话一出,林方二人也不再吭声。
  于观龄口中小赵,正是天地会在基隆的山主赵振峰。赵振峰在云龙馆外弹出竹哨求救后,便和中了毒烟的弟子一样晕厥倒地,直到台湾总堂和前去接应的基隆分堂众人赶到,尚未苏醒。现在刚刚恢复,虽然觉得身上仍是发虚,好在并无大恙,颤巍巍坐在台湾总堂众人下首,支撑着把云龙馆一战的前因后果都讲了清楚,其中自然也有关于陆云一用板凳震死天地会一个弟子的经过,此事非他亲见,可经在场的天地会门人核实,正是在码头边和关虎一起逼死日本浪人的武夷弟子。
  林远沉思半晌,道:“这个姓陆的小子弟子到底什么来路,下午还在码头边和关老大靠试刀逼死了了一个日本浪人,而关老大和他一起走后,便没了踪影,他却去了云龙馆吃饭,在云龙馆又帮海龙团打死一个我们的人。不管他是敌是友,总之关老大失踪,与这姓陆的小子有莫大关系。”
  方卓辉道:“姓陆的绝对脱不开关系,可这海龙团又是什么意思。 以前宁锋在的时候,海龙团行事虽然诡诈,却也合情合理。现在宁锋死了,海龙团是宁锋的女儿掌权,这小丫头片子只怕还不懂江湖规矩,晚上就要在多郎丸上见面,她却趁着基隆的兄弟出城接应我们,一连踢了云龙馆、三香楼、大洪米行三个场子,如此嚣张,难不成她不想开红花亭了。”
   于观龄一声冷笑:“你没听小赵说么,海龙团打云龙馆用的是一种短枪,拿着方便威力又大,以前江湖上用过这种东西么?江湖都不是以前的江湖了,还说什么江湖规矩。”
  林远道:“虽说海龙团头领的是宁锋的女儿,可我想真正主事的应该还是冯天宇,姓宁的丫头不懂规矩,冯天宇不会不懂。我想海龙团这般胡闹定别有打算,无论如何,关老大开红花亭之前不见了,对海龙团来说是件大大的好事。说不定正是他们做的手脚设计关老大,趁着我们初来乍到立足未稳,弄得我们方寸大乱,他们在‘多郎丸’号上正好与我们定下这城下之盟。”
   方卓辉道:“城下之盟,看来海龙团胃口不小,还想要更多好处,他们就不怕我们借口关老大失踪,说红花亭不开了。再说,设计关老大无异于玩火,若是事情败露,自此失信于天下。天地会与海龙团连条件也不用讲了,从此再无宁日,非要争个你死我活。”
   林远淡淡一笑:“就算是现在,天地会和海龙团之间也没什么太平日子。如果真是他们设计关老大,自然有他们设计关老大的本钱。即便红花亭不开也没关系,我们是为了稳住海龙团接应刘永福香主才要开红花亭,而他们是唯恐天下不乱,所以怎么算吃亏的都是我们。”
   赵振峰沉吟半晌,道:“林军师,如果海龙团只为了在今晚红花亭上争那么点好处就要设计龙头大哥,败了不好收场,成了事情也不可能瞒住,只怕很不划算。”赵振峰入会较林方二人为晚,却也不算是他们晚辈,况且本身是基隆堂口的山主,倒也有说话商议的机会。
   林远道:“海龙团有日本人撑腰,他们要的不仅是基隆,是要整个台湾,没了关老大,他们的脚步就好走多了。另外据我所知,关老大与海龙团以前还有别的梁子。”林远转头向方卓辉问道,“找到振峰时,他身边躺着的那个家伙怎么样了。关老大的下落要着落在那姓陆的小子身上,而海龙团的想法却要从这黑衣人身上挖出来。”
   方卓辉一脸气氛,道:“嘴巴严的很,屁都不放一个,只要一解穴道,就想方设法的要自杀。不过从他身上搜出了些火药、缝衣针、丸药和奇形暗器,做的似是而非,都不像是中国东西。看来海龙团的确来了强援,要是我猜的不错,这人应是日本的忍者。”
   林远道:“以往日本只是供应海龙团舰船弹药,现在竟还派了忍者来帮忙,不知还有没有别的高手。不过这样想来他们设计加害关老大就顺理成章了,除此应是有更大的图谋,不过这要等找到关老大之后才能知道。”
   方卓辉道:“日本武术我见过,不足一晒。当年那个日本和尚跟着日本军队杀到台湾,处处挑战,不也被武夷东宗的凌掌门打成了残废。”
   林远道:“是被凌掌门用内力震成了残废,可那之前那和尚可是折了台湾的几名好手。振峰见了今天那日本忍者的手段,行事神出鬼没,干活干净利落,那忍者被俘,只字不吐,只想自杀,这样的对手,不可不防。另外,你派人联系南洋还有香港的兄弟,让他们替我们留意海龙团用的那种拿在手里的短枪,可以的话从洋人那里买上一批,交给会里的兄弟使用。”
   方卓辉道:“若是这样,以后只怕没人认真练武功了。”会中其他在座的首脑也切切议论不止。
   林远一声叹息:“没办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然以后和海龙团相争,只怕我们会吃亏。”
   方卓辉也是一声叹气,算作答应。
   离“多郎丸”之约已不足一个时辰,林远和方卓辉开始部署,林远道:“振峰,你跟我们去赴‘多郎丸’的约会,毕竟是谈基隆的事,很多事要问你。于长老,您坐镇堂口,除了跟我们去‘多郎丸’的兄弟,全留给您,只为搜寻关老大。找到了话,只须看住,少安毋躁。另外再派几个兄弟,去摸摸那姓陆的小子的底,找到关老大还是要看他。”
  会中有兄弟却说:“既然林军师看出十有八九是海龙团,干嘛不直接向海龙团要人。”
  方卓辉微怒道:“自己龙头大哥失踪了,倒要向对方要人,丢不丢人,这红花亭只怕也不用开了,咱也下海跟他们当海盗得了。”那弟子听得这么说,无言以对。
  赵振峰道:“这红花亭开的定会十分艰险,不知道林军师有什么对策。”
  林远略略叹气:“兵来将当,水来土掩,漫天要价,落地还钱。走一步看一步吧。”

  基隆乃东南海运枢纽,到了晚上仍是灯火通明,虽经过海龙团和天地会的一番大闹,市面有些清减,可街市上人来人往仍算川流不息。陆云一走在街上,发觉似乎总是有人在暗处窥测,看的自己周身不自在。陆云一想到今天在基隆可是出够了风头,不但基隆港已有不少人认得自己,肯定也惹上了海龙团和天地会的注意。
  街市虽然热闹,处处被人注意却不好受,陆云一只好找了一间客栈赶紧住下。店家收拾了屋子,打来了热水,道了声:“客官请自便,有事您招呼。”便退了出去。
  陆云一躺下之后,细想了一天经历,均跟天地会海龙团有关。想着想着,再看自己眼下情境,不禁头大:“天地会我一心想结交也还罢了,可偏偏失手震死了一个他们的门人,海龙团作风处处透着邪气,自己又逼死了一个海龙团的日本人,冯老头有机会却不找我的麻烦,到底什么意思,不会是对武夷派有什么想法吧。东宗现在已经是多事之秋,若是因我再惹上了海龙团的麻烦,那就万死莫赎了。临行前师父就嘱咐我不要惹事,看来过了今晚,明早赶紧走人,离开这是非之地。”
  虽是下定决心不再趟基隆的浑水,可心里却是不住思量,的一会儿想到关虎,缺了一臂,慷慨义气,的确是天地会的豪杰;一会儿想到冯老头,轻功高绝,行事诡奇,让人又敬又惧;一会儿想起云龙馆的一战,不禁又开始猜测那群黑衣人的来历;一会儿琢磨起自己与天地会的渊源,又不禁好奇天地会与海龙团的恩怨。
  心烦意乱之下难以入睡,陆云一索性坐起,翻出要带给东宗的剑谱,看了两页,觉得并不是西宗十分高深的剑法,自己十五六岁时就已练熟。贺展阳却点名要用这剑谱授徒,实在是让人费解。合上了剑谱,端坐床上,调匀气息,按着心法用起了功。正当心神渐静物我两忘的时候,听得客栈的伙计走近,敲门道:“客官,外面有位姓关的大爷要见你。”
  陆云一收功,暗忖道:“我在基隆识人不多,既然姓关,又能找到这来,大概就是关虎关前辈。他在荒港边不辞而别,这是却来找我,难不成又想拉我如会。” 收好了剑谱,对伙计道:“让他进来吧。”
  听着脚步渐近,陆云一开门相迎,定眼一看,眼前之人双臂完好,十分面生,哪里是关虎,疑道:“你是?”
  那人呵呵一笑:“陆少侠莫要见疑,小的奉我家主人之命,请您去云龙馆喝几杯。我家老爷姓关。”说着掏出了一枚铜钱挂坠。
  陆云一看了眼挂坠,跟自己几挂坠很是相像,看来此人定是天地会中人。自从知道自己父母原是天地会中人,陆云一对天地会也多了几分亲近,道:“原来是关前辈请我,您稍等……”话未说完,只觉胸口一闷,腹下一阵劲风袭来。陆云一想都不想,格开来着,虚踢一脚,闪身避敌,惊道:“ 你做什么。”
  那人道:“闪得倒快。陆小贼,你串通海龙团,谋害关大哥,又杀我兄弟,今天不除你,我天地会再难在台湾立足。”说着又有两人持刀破窗而入,三人齐上,招式均向陆云一招呼。
  陆云一见招拆招,道:“我是失手打死了贵会一个兄弟,可那是误会,我哪里串通了海龙团,哪里又谋害了关前辈。”那三人也不答话,进逼愈紧,陆云一不敢多说,凝神对敌,念在对方是天地会之人,未下重手,只图自保。可那三人堵住门窗,把陆云一挤在墙角,均是狠辣杀招,只为除之而后快。
  一人力短,三人力长,渐渐陆云一被逼的捉襟见肘,取剑都抽不出身,一时险境连连。陆云一暗道:“不知关前辈出了什么事,天地会却误会到我头上,话都不让说清楚,劈头就开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说不得,只能如此了。”
  只听陆云一冲着窗外大喊:“关前辈,是你啊,快叫手下的兄弟住手。”那三人听得微微愣神,陆云一趁着这一愣之机,从三人身间穿过,顺手把一人胳膊卸脱,抄起宝剑,刺中了又一人大腿,挡回第三人来招,剑锋一转,划破了那人手腕,屋中局势立转。心想基隆已不宜久留,其中跟天地会的误会只有再找机会说清了,抓起行李,纵身从窗户越下。环顾四周看了看再无伏兵,倒也不担心那三人追来,便沿着大路朝城外走去。
  陆云一眼看将要出城,却被身后一人叫住:“前边的可是陆云一陆少侠。”
  陆云一转身,不远处十几个汉子正向自己走来,答道:“是又怎样。”又听得身后脚步声起,想必是前后两伙人把自己夹在了中间。陆云一苦笑道:“看来我陆云一在这基隆城炙手可热,奇货可居,不知这回又是谁要找我。”
  陆云一身前居中一人道:“没想到陆少侠这么急着要出城。我们天地会于长老只想请您去堂口聊聊,向少侠打听几个事。”
  陆云一心道:“又是天地会的人。”哈哈一笑:“天地会跟海龙团火并,我在云龙馆失手伤了一个天地会的门人,关虎又不知出了什么事,你们就怀疑是我串通海龙团陷害了关前辈,要来找我是吧。刚才偷袭不成,这次就是明劫了,还是那套说辞,当我是傻子么。”
  那人:“陆少侠是明白人,说的大概不差,有些事是要向少侠要问清楚。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陆少侠若是问心无愧,自然不用着慌。可这偷袭一事却又从何说起,天地会行事虽不敢说光明正大,可这在人背后下手的勾当还是不怎么做的。”
  陆云一道:“我跟关前辈是有过一面之交,你也说了,清者自清,你们跟海龙团的恩怨怎么也赖不到我的头上。在下还有要事,告辞。”
  那人道:“陆少侠想走,只怕不是很容易。”前后两伙人均踏前一步,把陆云一围在了垓心。
  陆云一生性随和,本不是强横之人,可天地会偷袭在先,围堵在后,言语如此不客气,便激起了他少年倔强之气。看着天地会众人逼紧,冷笑一声,宝剑出鞘,虚招一晃,在街边矮墙稍一借力,飞上了路旁屋顶,在房顶上纵越之间,向城外跑去。
  天地会领头那人喊道:“那小子事败心虚,要逃了,大家快追。”
  陆云一听身后那人话音未落,就觉得一排暗器紧接着脚后跟向自己打来。陆云一脚步一慢,天地会众人四散开来,有的跃上房顶直追,有的沿着街巷包抄,丝毫不乱。陆云一暗叹:“天地会驰骋江湖百年,果然有非常之处。不过我们武夷派的轻功也不差,今天就比比看。”脚下不停,飞奔依旧。
  陆云一本来打算南去入山,就此投向武夷东宗所在,不想将要走出基隆时又被天地会的人截住。天地会人多,散开来四面合围,进退有度,丝毫不乱,就如一面大网,打算把陆云一一把兜住。而陆云一就如一条泥鳅,矫捷异常,看出天地会要打探关虎下落,不会伤了自己性命,看准空隙,来回穿插,每次都能堪堪避过。
  陆云一今天为冯天宇诡异之极的轻功所镇,觉得即使再练一辈子轻功只怕也赶不上那“冯老头”,难免有些丧气。其实武夷派轻功独树一帜,此时与眼前天地会会众周旋,又渐渐恢复了自信。天地会的轻功良莠不齐,时间一久,被陆云一左突右奔上蹿下跳甩掉了大半,只剩下一些轻功较好的紧追不舍。只是陆云一只求避开天地会追兵,一时未辨方向,此时发觉,反而离出城之路越来越远。
  陆云一脚程虽快,江湖经验却远不上天地会的老江湖,身后之人,似乎总能算出陆云一下一步会朝哪去,脚步赶不上陆云一,却总是死死咬住,轻功不济者虽给甩在了远处,可仍紧紧跟上,以求把出城之路堵死。陆云一觉得眼下被天地会围堵,出城已是不大可能,既然一时半会儿甩不脱,那就只好在整个基隆城溜达溜达。抽剑出手逼退了两个紧逼上来的追兵,便催动脚步,折而向北。城北多是海龙团的势力,天地会会众见陆云一向北而去,心中先入为主,觉得陆云一定是投海龙团而去,只怕更不方便行事,而且在“多郎丸”开的红花亭,也要从城北的码头上船,此事牵扯甚巨,更不让陆云一蹿到城北,追的更急。
   陆云一对城中地形所知不多,轻功虽好却不能全力施展,天地会轻功虽无一人赶得上陆云一,却是熟稔基隆街市布置,所以跑将开来倒也旗鼓相当,偶尔一两人堪堪能抓住陆云一衣角,却都被陆云一回手一招所滞。
  时辰已晚,街面商家均已收市,平常百姓更是早已入睡,今晚有些人家却能看到窗外不断有人影闪过,或是被几声呼喝或是兵刃相交之声惊醒后,发现自家的房顶被莫名其妙踏出一个窟窿。
陆云一念及自己父母曾是天地会中人物,不愿与其硬拚,只是一路逃窜。又跳过了几家民宅小院,听得海涛声传来,接着眼前一阔,原来已经到了港边。天地会众人跟着陆云一跑到了海龙团的地盘,略一犹豫,还是跟了上来,早看出了前方无路,于是长舒口气,好整以暇的把大网收紧,越逼越近。陆云一听得身后脚步更近,又有人包抄到了自己左右两翼,大大后悔,怎么慌不择路的跑进了死路,虽然天地会不会取己性命,却也不能这般被他们抓住。只好硬着头皮往海边跑,心想要把自己逼急了就投海水遁,要是当真能带着一帮天地会的好汉跳海,场面倒是蔚为壮观,就算是被抓也无憾了。
“呜……呜……”的一长串闷响,远处灯语闪烁,一艘海轮的烟囱映着火光黑烟吞吐,正缓缓离岸。陆云一看身后天地会众人直追上来,心中正犹豫要不要跳上那船避敌。突然听到一声“什么人”,面前冲出一个黑影,抄刀便朝自己脑袋砍来,陆云一举剑架开来刀,又过了两招,觉得眼前此人并不很强,可从暗处又冲出一伙人,都手持兵刃,挡住了陆云一去路。陆云一一时摸不清这群人来路,身后天地会已经追来,自己却是耽误不得。两下重手,打伤了两人开路,可那船却是渐行渐远,恐怕一越之力已不能及。情急生智,随手抓起一人,问道:“会不会水?”
   那人一招被擒,惊恐之下,颤声答道:“会。”
   陆云一抓着那人跑到水边,坏坏一笑,道:“会就好。”说着就把那人扔进了海里。那人尚未搞清状况,就被丢进海里,大惊之下,赶紧蹬水上浮,谁知刚把脑袋露出海面,气还未换,感觉头顶一重,又给压进了水中。
   原来陆云一把那人扔进海中,待他浮出海面,便纵力前跃,力之将尽时正好在那人头上借力再跃,攀上了海船。回头看正在海中凫水,正迷茫不止的那位,陆云一暗道:“老兄对不住,我是泥菩萨过海自身难保,看在你们不问究竟就拿刀砍我的分上,算是帮我一把。”
  此时追上来的天地会众人却与刚才港边的一伙人乒乒乓乓战成了一团。先听天地会的大叫:“是海龙团,中了埋伏。”接着又听那港边一伙人喊道:“天地会劫船来了,大家准备。”接着又是一阵丁丁当当兵刃相交之声,打的不亦乐乎。
  陆云一爬上了甲板,听见身后如此喊声,环顾四周,心中大惊:“海龙团,难不成这是海龙团的船。完了,刚脱虎口,又入狼窝,这下当真是上了贼船。”
  海龙团一方人数为少,而追拿陆云一的却都是天地会的好手,混战之下反而占了上风。天地会只想到中了埋伏,都铁了心把陆云一归入海龙团一伙,可眼下捉拿陆云一仍是第一要紧,见陆云一跳上了船,便有样学样,也抓起海龙团的人扔进海里当作浮桥。这下苦了最先被陆云一丢下的海龙团弟子,加上陆云一先后被四个人踩着脑袋跳上了船,呛水不止。
  陆云一见天地会竟然追到了船上,赶忙顺着甲板向船头跑去,船上人听到岸边喧哗之声,出舱察看,一眼就看到最先跳上船来的陆云一,接着发现天地会不断有人爬上船,大惊之下抄起家伙就要迎敌。甲板不算宽大,容不下多人混战,陆云一腹背受敌,左支右绌,好在海龙团在船上害怕误伤,不敢放枪,陆云一仗着兵刃锋利,勉强撑的过去。
  岸边的海龙团,已被天地会要么打要么扔进海做浮桥的给杀散,船上的海龙团不能再船上开枪,却能站在甲板之上冲着岸上天地会放枪。船已行远,即便再有人肉浮桥也跳不上去,可仍在长枪的射程之内,一阵枪响,岸上的天地会中便有人被放倒。天地会也用长枪,只是数量不多,再说此行是要拿陆云一,长枪携带不便且枪声太响,所以并未带来。船上天地会的人一听枪响,马上回身博杀放枪之人,把枪抢来,没什么顾及,便在船上与海龙团对射。
  海龙团的人很是纳闷,这船装了一些扣押的天地会门人和海龙团的伤员回岛休整,却不知天地会从哪得到的消息前来劫船。不过纳闷归纳闷,冤家都杀到自己船上来了,不能不战。船上天地会这边,今天被海龙团连踢三个场子,龙头老大又不见了,来追查陆云一却又中了埋伏,心中窝火至极,而现在船越开越远,这样被困在海上,只能背水一战,一时间战力陡增。说海龙团海盗出身,更擅长甲板搏击,却也只是与追上船天地会的七八个人在船尾战成了对峙之局。
  天地会追兵一去,陆云一这边压力骤解,刚收拾了眼前海龙团两人,便有一发子弹擦着耳边飞过,吃惊不小,看了下方位,便往人少的地方跑去。
  陆云一心知不能让船这般越开越远,不然只能去海龙团做客了。趁着天地会与海龙团在船尾对峙,没人注意自己,陆云一四下寻找,想要胁迫海龙团的人把船开回去,至少得把船停下。可陆云一只有来台时坐过一次船,且那船与此船也大不相同,哪里会知道这操船之处在哪。看着船尾的天地会会众在越战越少,而海龙团的人源源从舱中钻出,陆云一心中愈急,若是此时跳海逃走也未尝不可,可又怎能把那几个天地会的留在船上任其自生自灭,但要是自己上前帮忙,只怕他们又不领情。
  陆云一冒险钻入船舱,迎面就撞见日间在云龙馆闹事的一个海龙团团众,看他白布吊着胳膊,显然受伤,可能是要随船回海龙团老巢休整。不待那人出声,陆云一边一把卡住那人脖子,抵在墙上,要逼他说出操船之处的所在。没想到那人也是相当硬气,不但不说,反而拿后脑撞击墙壁,,“咚咚”作响想要把同伴引来。陆云一赶紧一掌将其打昏,继续向深处走去。
  又走的更深些,虽说甲板上闹得天翻地覆,却见有两人守在一间舱外不为所动。陆云一心想如此混乱此处还有人把守,必是十分要紧之地,那两人听见脚步还未转头,便被陆云一快剑结果。看着躺倒的尸体,陆云一暗暗感叹,虽说练武就要杀人,可今天一登台岛,算上那个日本武士,死在自己手下的已不下五个,不禁唏嘘。踢开舱门,发现并非自己想象的是操控船只之处,一间大仓,倒是有十几个衣裳褴褛之人蜷在一角。舱内无光,陆云一开门之后,舱中人被舱外灯光刺得睁不开眼。只听得一人问道:“是会中兄弟来救我们了么。”
  陆云一一愕:“原来的天地会的俘虏,天地会与我为难,我反而帮他们救了人,多了这些人上去帮忙,上边应该能多支撑一会儿。”当下也不想辩解,道:“是,兄弟来救你们了,大家快上甲板,上面还有自家兄弟,快去帮忙,我再向下看看。”
  舱中之人久失自由,听到有人来解救后欢欣鼓舞,一拥而出,奔向甲板。陆云一正要继续向下察看,却有一人拉住了他道:“兄弟,快下去救关爷,他也在船上。海龙团不知用什么阴险法子把关爷也弄了回来,本来我们在今晚红花亭上是要被换回去的,就是因为我们见到了关爷,海龙团就又要把我们送走。”
  陆云一奇道:“关爷,关虎关前辈?”
  那人道:“自然是,一个天地会还能有几个关爷.”

  此船为铁皮木骨,即木质制船身外裹以铁皮,所以船舱之中隔音不佳,陆云一一路寻过,走到最深处,隐约听见有人说话,声音似是是关虎:“上面这么热闹,只怕是我会里的兄弟来了。和尚你不上去看看,若是真让我兄弟打到了这来,你寡不敌众让他们把我救走了,到时那姓宁的小丫头只怕会怪你。反正我被这链子锁着,逃也逃不走。”只听另有一个声音道:“ 关施主倒为别人着想,只不过链子是死的,施主却是活的,到底还是不放心。贫僧不是海龙团的人,只要看好关施主,上面怎么闹不干贫僧的事。不过好像有人找了过来,却不能不管了。”一番话说的语气干硬,倒与日间的日本浪人相似。
  船舱间只以木板隔开,陆云一早也料到会被听到脚步,本也不打算隐藏,既然行迹已露,当下只有推门而入。只见关虎腿脚被粗大铁链缚住,铁链上坠了一个巨锁,少说也有千斤。看见陆云一近来,挥了挥手,算作招呼,带得铁链叮当作响。另有一个黄衣僧人,坐在舱室另一边,陆云一全身运力,防那僧人暴起,可那僧人只是淡淡的望着陆云一,并不出手。
  陆云一一边注意那僧人动作,一边问关虎道:“ 关前辈,你怎样?”
  关虎道:“好的很,海龙团这有酒有肉,一条胳膊两条腿一个没少。就是酒喝多了,想要小便。可被这铁链绑着不能走动,这死和尚又一直盯着我,急死我了。”
  那黄衣僧人缓缓站起,做了个请的动作,接着一步滑出,左手一探便要取陆云一宝剑,。陆云一自然不肯,一掌推出,侧身避过。可避过了一次却没避过第二次,那僧人早算好了后招,,只待陆云一一避,右手变式,仍是把陆云一的宝剑拿到了手上,对陆云一道:“你是武夷派弟子?”
  陆云一暗道:“这和尚功夫好怪,又好像能看透我的招数。”答道:“是。”
  那僧人又道:“施主是来救关虎的?”
  陆云一想了想,道:“也算是吧。”
  那僧人道:“很好。”
  关虎见陆云一一招便给夺去了兵器,道:“陆兄弟,不要慌,这日本和尚当年是你们武夷派手下败将,这十几年什么事不做,整天琢磨你们武夷派的武功,被他一招得手实在平常不过,你小心应付。”
  没想到那僧人不怒,道:“贫僧法号寻空,当年的确是凌掌门手下败将,施主既然是来救关虎的,还请指教。”
  陆云一心中一惊,到:“师父曾说过,十五年前,日军侵台,有一个寻空和尚随军前来,挑战台湾武林,连折了台湾各派十三名好手。还放出狂言,说若是台湾再无人应战,他便要从福建一路挑战到河南少林寺,再杀到北京。最后却被东宗的凌师叔在百招之内打败,左腿经脉又被内力震碎。原来他就是寻空,能一招之下夺我佩剑也没什么了。这十五年后卷土重来,只怕会不利于我武夷派,最要命的他挡在前面,又如何救出关前辈。”
  关虎道:“陆兄弟你不是这和尚的对手,带着天地会的兄弟走吧。‘多郎丸’那边会有麻烦,告诉林远,红花亭不要去了。”
  陆云一心道:“天地会的人若是能听我的话就好了。”惨然道:“关前辈有所不知,如今除了救你外无路可走。再说,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看着寻空手中的剑,暗自可惜,若是宝剑不被夺走,只要能用剑斩断关虎身上铁链,二人合力定能制住着日本和尚。
  见陆云一眼光落在了剑上,不再出手,那日本和尚也立在二人中间,把剑扔在了一边。道:“施主若是在打这剑的主意,来拿便是。”又是一个请的姿势。寻空钻研武夷派武功十几年,自信身手已不输于武夷派任一高手,只是没人交手缺少验证。如今碰上陆云一这武夷弟子,正是一个机会小试牛刀。
  陆云一听寻空说话一句一个施主,却全是挑衅之词,不禁暗怒,觉得这日本和尚太过嚣张。脚步一错,气沉丹田,两掌蓄力,一步踏出便去抢剑。
  那日本和尚轻轻巧巧的一手便把陆云一拦住,三两招的把陆云一逼开,接着招招放虚,有心逗着陆云一施展全力,把武夷派的功夫一招招使将出来。
  寻空从那一败之后,光钻研武夷派武功就有十几年,跟陆云一自小学武的年头差不多,虽然左腿经脉被震断,但修为仍高出陆云一许多,若不是处处容让,陆云一早已死过几次了。关虎在一边看着暗暗心焦,只见一灰一黄两团影子纠缠在一起,招式收法格挡都是熟极而流,这哪里像是初次交手,简直是同门师兄弟拆解武功。
  寻空知道武夷派有东西宗之分,他十几年尽是研究东宗武功,看着陆云一招式之间许多与东宗不同,猜出陆云一是西宗的人物,一边暗赞西宗招式的精妙之处,一边觉得自己当初以为十几年就能把武夷派功夫吃透的想法也太过天真。与陆云一交手,心中感叹,如此年纪,功夫已经练到了这种境界,实在不易。假以时日,能赶上当年的凌开道也不一定。
  陆云一越斗越是心惊,自己每招都在寻空算计之下,倾其全力仍是奈何他不得,而且自己的招数就在寻空有意逗引之下倾泻而出,难以自已。长久之下,就算寻空不伤自己,自己也会脱力晕倒。
  剧斗之下,激发陆云一潜力,看出寻空左脚不灵,心中一动,把一套平时练熟的拳法化用到了腿上,俨然一套新的脚法。寻空没想到陆云一会自创新招,猝不及防,再加上脚法不便,被陆云一搅得阵脚大乱。寻空左腿十五年前被凌开道震碎了经脉,虽说平时行走无异于常人,但高手相争之时,左脚变成了致命弱点。
  陆云一瞅准机会,趁着寻空的一刻迷茫,就地打滚,拾起宝剑。有剑在手,气势一振,抢前出招。
  寻空看他拿起了兵刃,不以为意,心想正好再看看武夷派的剑法。仍是不紧不慢的与陆云一拆招,等把剑法看尽,最后下手不迟。陆云一故技重施,把剑招左则右之,上则下之,乱使一气,占的不少先机。
  寻空临敌经验之丰,非陆云一可比,吃了点小亏便回过味来,看出了蹊跷,再不上当。待把陆云一的剑法又看了个七七八八,觉得不会再有新招,心中升起杀机。虽说陆云一现在修为尚浅,但师出名门,天赋不低,只要多加历练,再自己上进,前途不可限量。虽然生起爱材之心,但想收陆云一作徒弟绝无可能,既然如此,那还不如趁现在把他杀了。
  陆云一发觉寻空来招陡然变快变猛,已不拘武夷派一家,既有中国功夫,又有日本的怪异招式,招架起来甚是吃力。寻空所学甚杂,既有日本的柔道,唐手,合气道,朝鲜的跆拳道,还有精研十几年的武夷派功夫,此外于中国传入日本的少林、武当、峨嵋等派均有涉猎。各家功夫层出不穷,陆云一败迹已露,汗如雨下,又挡开寻空两招,觉得腿脚酸软,力不能支。
  陆云一一剑又被寻空封住,只见寻空一手成爪,直向自己喉咙袭来,救闪不及,只有闭目等死。
  生死关头,只听旁边关虎一声大喝:“乱石银波。”正是武夷派的剑招。
  陆云一命悬一发, 听到一声“乱石银波”,这也是平时练的熟透的招式,不及多想,就使了出来,身形扭转,剑光泼洒,恰恰避过寻空一爪,剑长于手,所以后发先至,直取寻空要害,果真就将其逼退。
  陆云一捡回一命,侥幸之至,脑子中尚有几分恍惚,又生疑云:“关前辈怎么会知道我们武夷派的招式。”
  寻空夺命一击不成,大是诧异,听到关虎出口相助,也是纳闷。却不愿多想,对着陆云一又是连施杀手。陆云一刚才死里逃生受惊不小,现在勉励支撑,又哪里是寻空的对手。
  关虎又连喊出“灵蛇恋根”、“三仰莲花”、“敲石问天”等招,有时连剑招都不及喊,只是大叫“踢下盘”“削左肩”“快滚倒”之类,陆云一不假思索施将出来,都紧要关头又救回了小命。关虎一边注视战局,一边出口相助陆云一,心中大急,自己喊出招式相助陆云一,看上去与寻空还是有攻有守,可都说救急不就穷,陆云一跟寻空比功力相差太远,能救得了一时,可要想凭此胜过寻空就太难了。一时之间也别无他法,只有这样撑得一时是一时。
  寻空听着关虎在旁大喊大叫已是心烦意乱,招招杀手,招招落空,心中怒甚。出招越来越快,好让关虎叫喊不及。侧身正好挡住了关虎视线,挥掌打掉了陆云一手中宝剑,反手扣住他脉门,心想:“你临死之前,再让我试试武夷派的内功。”
  陆云一被寻空拿住,只觉手腕一阵热辣,便有巨力沿着经脉传来,胸口一滞,知道这是寻空在用内力相侵,急忙运功抵挡,剩下一手刚想把寻空格开,却又被寻空拿住。两手被擒,只能运功与寻空相抗。
  关虎看着陆云一脸色由白转红,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白,十分难看,寻空脸色虽说不如陆云一难看,可光头上也渗出了豆大汗珠,知道二人在比拼内力。心道:“寻空这时想杀陆云一易如反掌,却偏偏要跟他拼内力。好在这贼和尚旁门左道,会的虽多,内力却不行,陆小子名门正派,内功根底扎实,尚能支撑,可时候一久,只怕也抵挡不住。”
  陆云一与寻空静静的站在一起,就如凝注一般,其实两人这时气海汹涌,五脏沸腾,凶险异常。内力相交只如两军相争,初时争夺于四肢经脉,犹如两军野战,铁骑奔驰,夺旗斩帅;之后陆云一渐渐不支,收敛功力,只能护住周身大穴,就如困守城池,寻空内力虽然一波波攻来,却如巨浪拍打在礁石之上,终要散开;可水滴尚能穿石,纵是城池固若金汤,仍是会被攻破,陆云一手臂诸穴一阵痛麻,便逐个失去了知觉,被寻空直逼到檀中气海,就如交战一方失城失地,最后困守京师,京师一破,全局皆休。陆云一眼前渐渐发黑,身上力气一点点逝去,只怕已经支持不住。寻空心中暗叹,一个年轻的弟子就能拼到如此境地,看来武夷派内功的确非同小可,当年被凌开道一掌震废了左腿也并非意外。只是这小子的命是不能留了。
  关虎看出陆云一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刻,心下一横,喊道:“寻空,海龙团让你看好我,可若是我死了,你又该怎么办。反正来救我的人也要给你打死了,被你们抓着生不如死,不如现在我就自己了断。”说完,一掌拍向自己胸口,只听“嘭”的一声,关虎就喷出了一口鲜血,又道:“我死了,天地会自然有人接我的班,可你和海龙团想要的东西可拿不到了。哈哈……”又是一掌拍向胸口,口喷鲜血,接着大喝一声,举掌便向自己天顶盖拍落。
  寻空听见关虎如此说,

Epic Games创始人兼CEO谈《堡垒之夜》和《绝地求生》的关系,是竞争更是合作!

【17173新闻报道,转载请注明出处】

近日,《堡垒之夜》的开发商Epic Games的创始人兼CEO Tim Sweeney在接受外媒采访时表示,同类型游戏彼此之间没有必要剑拔弩张,非要致对方于死地,因为一个开发商取得的进步是可以惠及到整个行业的。很显然,Tim Sweeney说的就是自己《堡垒之夜》和其它“吃鸡”游戏之间的竞争关系,尤其是《绝地求生》。(文:17173_红茶心图)

Tim Sweeney在采访中形象地比喻道:“游戏和生活用品不一样,比如说你买了一台真空吸尘器,就不会再去买另一个一样的真空吸尘器,但是对于同类型的两款游戏,很多玩家还是愿意都去尝试一下的。”

“现在很多人都会拿《堡垒之夜》和《绝地求生》做各种各样的比较,而我认为,人们没有必要在同类型的两款游戏之间划一道明显的界线,因为不论是《堡垒之夜》的开发商也好,《绝地求生》的开发商也罢,表面上看似激烈的竞争其实会使整个行业受益。比如说,同为‘吃鸡’游戏的开发商,我们和《绝地求生》的开发商都在努力做到全平台60帧,也在努力将游戏移植到移动端,还有其他方面的一些优化等等,这是一种竞争,也是一种合作,最终受益的还是所有玩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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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下列材料,在①②处分别填写出恰当的句子,使之语意连贯,语句畅通。
宽容的前提是对那些可宽容的人或事,宽容的核心是爱。宽容,不是去对付,去虚与委蛇,①,去让这个越发世故、物化和势利的粗糙世界变得湿润一些。而不是什么都要剑拔弩张,什么都要斤斤计较,什么都要你死我活,什么都要勾心斗角。即使我们一时难以做到如普鲁斯特一样成为一泓深邃的湖,②,让温暖的夏夜充满嘹亮的蛙鸣。我们面前的世界不也会多一份美好,自己的心里不也多一些宽慰吗?

答案①而是以心对心去包容,去化解 ;②我们起码可以做到如一只青蛙去宽容蝌蚪一样。(关联词要正确,①中“而是”意义与前面相反;②中关联词“也”亦可;语意符合即可)

对于国内哪个城市最潮这个问题,虽然被提名的候选对象无非也就那几个,争论也不足以激烈到出现剑拔弩张、你死我活的状态,但毫无疑问的是,本周末 “最潮城市” 的桂冠非上海莫属了,原因很简单,就在今天,YOHOOD 2018 潮流嘉年华正式拉开帷幕,各路潮人蜂拥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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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花缭乱的品牌,总有一个合你心意

尽管首日的开幕时间已经是下午 4 点,但依旧无法抵挡住各位观众如火的热情,很多人甚至特地从全国各地赶来,并早早守候在会场外等候入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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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剑在纤纤素手中,嗡嗡轻颤,仿佛灵性天成,正在抗议被用于此种场合。

但见雪芒一闪,白刃挥了个剑花,有如毒蛇一般,朝着云贵人咽喉而去。

这一下看似迅疾,却是刻意放慢,众人齐齐惊呼一声,却都是弱质女流,谁也不敢上前拦阻。

宛如流光,让天边烈日都为之失色,这一剑,逼退了整个殿堂的阴沉晦暗。

云贵人一声尖叫,竟也不再气息奄奄,由床上跳起,拖曳着纱绢中衣,赤脚踉跄着闪避。

“云贵人不过是思虑过甚,几番臆想之下,又乍见出血,就以为是小产之难——人在危急关头,才能真正发现,自己是安然无恙的。”

晨露笑得冷冽,调侃道:“云贵人,你跳起身来,很是灵巧敏捷,可见身体安康,真真可喜可贺。”

云萝大窘之下,又是大惊,此刻再躲回床上装娇弱,也不能够,她浑浑噩噩,任由侍女帮她披上外袍,一时楞在当场。

“皇后娘娘素来菩萨心肠……如今云贵人无事,您应该欢喜才对……”

晨露冷冷一笑,一派悠闲从容。

皇后与亲信面面相觑,神色变幻,咬牙不语。

元祈静静听着,俊逸面容已成铁青。

“后宫争夺,素来如此,也没什么好恼怒的……”

“什么思虑过甚,几番臆想……这两个蛇蝎毒妇,你还给她们台阶下……”

元祈叹息道,声音倦冷,却带着淡淡的愧疚。

“皇后是冲着我来的,杨宝林与我走的稍近,便遭此横祸——若是揭穿她们,皇上难道能下诏废后?!”

晨露与他对视,直问之下,毫无顾及。

“你说的对,朕不能废了她……”

皇帝口中苦涩,如含了一枚青榄,一丝一脉,却是深沉之痛。

“这几日,朕为了藩王之事,夙夜辛劳,可后宫之中,却仍是不给朕省心——朕真是有个好皇后!!”

他想起前廷之事,心中更是郁郁,低下头来,仿佛不胜疲倦。

一双青葱玉手,将他发间的金冠扶正,那份细腻温暖,让他愕然抬头——

晨露迎风而立,正含笑凝视着他。

“何故作此颓唐之态?”

她柳眉一扬,道:“男子汉大丈夫,遇到这点事情,便要长吁短叹吗——这世上,有哪几人能富贵悠闲,又妻贤子孝??”

她尖锐一句,如当头棒喝,把皇帝从消沉中震醒。

他苦笑道:“还以为你会安慰朕呢?”

晨露微睨他一眼,道:“若要如花解语,皇上只管去后宫中找,不胜繁多,各个都懂得温言安慰……”

“可她们都不是你……”

元祈温柔凝视着,伸手将她鬓间乱发拂齐——

“她们,都不是朕心系之人!”

两人边走边说,早已将辇舆抛至身后,侍从们见两人并肩而行,气氛融洽,会心一笑之下,只是远远跟着,并不走近。此时绿荫翠眩,日光照人,微微炽热,清风拂过,使得人心也悄然发烫。

慈宁宫中,皇后一脸晦涩不甘,坐于太后下首,静听训诲。

太后慢悠悠喝了口乳酪,冷笑着数落:“我跟你说过,此事太过惊险,几同儿戏,你不听我言,这次出了个大丑,却要怎生了结?!”

皇后硬着头皮,强辩道:“晨妃只是说云萝思虑过甚,几番臆想之下,误以为小产……”

太后看着她,恨铁不成钢道:“你仍是个懵懂——这样的话传出去,谁人不知其中奥妙,你这个中宫,不知要受多少嘲笑……”

她尖刻的下了断言:“我也没曾指望你能成器,你在后宫中捣鼓这些,废了多少精力?却不知朝中风云变换,我林家岌岌可危了!”

皇后受这一吓,站起身来,颤声道:“母后?!”

太后看着她,幽幽道:“你可知,藩王们为何在京中滞留不去?!”

皇后微带惊愕,想了一想,道:“是为了多争些封地?!”

太后不屑道,凝视着侄女,冷笑道:“他们是看皇帝的宝座太高,想捋低一些!”

皇后大惊失色,遍体生寒。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十三章 月末

太后不去看她,手中银匙轻轻搅动,任由雪白晶莹的玉乳回旋翻转,她凝望着虚空之中,缓缓道:“以安王平王挑头,藩王们群起应和,这股暗流,正在朝野涌动,他们所图非小。”

皇后稍稍宽心,嘲讽道:“那两位王爷本就是妾妇所出,如今也不知收敛吗?”

太后面色一黯,眸中冷光大盛。

“他们倚仗先帝的宠爱,又何曾将我们母子放在眼中?!”

她想起先帝时日,那两个出身微贱的妃子,心下一阵厌恶,紧拽了手中绢帕。

皇后察言观色,宽慰道:“先帝心中,还是最疼母后,两位王爷小小年纪,便被驱逐到了封地上——先帝的心思,不言自明。”

她自恃此言妥帖,却不料太后眉宇间一阵冷怒,太阳穴边突突直跳,皇后慌了手脚,唤来侍女为太后按摩心口,她半天才缓了过来。

“你以为……先帝是偏宠我们母子?”

太后躺在榻上,雪白的面孔,掩映在昏暗中,她轻笑首问道,笑声清脆,有如雪珠落地,却是格外幽冷森寒。

皇后觉出不妥,敛眉垂手,不再开口。

太后以扇掩面,姿态娴雅从容,她冷笑着,仿佛格外欢畅:“先帝元旭……”

她从唇齿中轻吐出这个称呼,仿佛情人间炽热的呢喃,又仿佛生自幽冥的怨毒——

“他生怕那两个皇子遭遇不测,才让他们早早就藩……他可真是疼惜我们母子啊!!”

她一字一句的轻喃,皇后一触她那幽寒眸光,不觉打了个冷颤,心下为这秘辛而暗自惊诧。

“世人看我们高高在上,风光煊赫,却不知道其中有多少辛酸……”

太后叹息着,继续道:“别说我这两个庶子,就是我嫡亲的弟弟,你的伯父襄王,也很不安分啊……”

皇后一听之下,才知她先前说的,林家岌岌可危,是何涵义了。

太后显然一叹,冷哼道:“都这么着乌眼鸡似的斗来斗去。

以为我老了,就不中用了吗?”

她尖细的指尖,在扇柄上划过了一道刻痕:“大家走着瞧罢……”

平王的使者来时,静王元祉正拈着一颗苊,凝视着池中清荷,怔然出神,对弈的师爷小心一揖,提醒道:“王爷?”

静王俊美的面容上生出一抹阴戾而不易察觉的冷笑,他伸手拂乱了棋盘,起身道:“什么风,把四弟都吹得露面了?”

师爷道:“平王狡诈,王爷不可等闲视之。”

静王洒脱一笑,由绿荫中幽幽道:“本王也不是易与之辈。”

使者跟着引路的小厮,穿过中庭,绕过几重琼楼玉宇,才来到园中。

此时正是午后,此园却是青翠欲滴,满目清幽,绿树藤萝之下,有隐隐绰绰的光斑投下。

却不觉炽热,静王倚坐树下,正凝望着一池清荷,悠然品茗。使者初次见到静王,却见他慵懒乘凉,似乎并不以为意,不觉微愠。

沉声道:“我家殿下谴小人前来,给静王千岁请安!”

静王随意挥手叫起,笑道:“在我园中,不必拘礼。”

他微微示意,便有从人流水一般呈上冰镇的食盒,使者也不推辞,微微就唇,却觉冰凉沁骨。

“夏日炎炎,殿下深居简出,如此闲适悠然,真是连神仙也望尘莫及……”

使者啧啧赞叹着,终于把话题转回自己的来意:“我家殿下却是素日心焦,如履薄冰啊!”

静王微笑着倾听,淡淡道:“心静自然凉,四弟未免太过焦虑了!”

使者扑哧一笑,迎着静王目光,毫不闪避道:“这便是王爷您地见识了吗?”

静王森然道:“你好大胆子,在我园中,也敢如此放肆么?”

使者一揖及地,道:“小人岂敢,王爷智者秋千虑,必有一失,小人因有此笑。”

“王爷认为自己进可火上添油,退可隔岸观火,是以安之若饴……可我家殿下,却有两句话,要带给王爷。”

静王眸光微微闪动,只听使者轻轻道:“圣人有嗣,社稷序传……今上若是诞下皇子,王爷还能如此安稳吗?”

静王静静听着,面上不见任何波澜。

使者却驱前凑近,低低道:“我家殿下还有一句……”

他附在静王耳边,悄然说完,静王终于怦然动容——

“竟是如此?”他轻吁一口气,思索片刻,决然道:“我只能为你家主子敲敲边鼓……”

使者满意一笑:“有王爷这句,足矣。”

静王瞥了他一眼,叹道:“你家主了躲在安王背后,放这些暗箭,其志非小啊!”

使者笑容满面,恭谨道:“我家殿下实不敢有什么非份之想,只是皇上逼迫太甚,不得已,才跟几位叔伯弟兄商量,无非求个自保,若能得一允言,永戍封地为王,了就心满意足。”

静王轻应了一声笑道:“这话应该跟皇上去说,跟我说又有何用?”

“不然,”使者一脸谄笑,越发恭谨道:“我家殿下说了,静王殿下此时是手足,下次相见,说不定,便有君臣倾巢出动了。”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说出,静王却仿佛未闻,漫不经心:“四弟取笑了……请问使者,四弟定于何时?”

使者的话,如同惊雷一般,静王却不受这雷霆之音,送走使者后,径自在树下微笑沉思。

师爷试探问道:“王爷,要继续监视平王的属下吗?”

静王一笑,将棋子重新排好,道:“不用……皇帝必然已谴人盯上了,现在去凑热闹,不过平白暴露我们的实力。”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十四章 皇恩

平王那使者,由静王府邸而出,几番拐弯,才行至繁华闹市,他衣着并不抢眼,片刻功夫便汇入人流之中,离他不远处,有几个打扮各异的男子互使了眼色,慢慢跟了上去。那人穿街过巷,到了一处人烟稀少的地方,蓦然转身,一双锐眼迅速扫过四周,又忽尔窜入另一条里弄之中。

如此再三,他在蛛网一般的巷道中流转,直到确定安全无疑,才轻轻闪身,进了一道黑漆小门。

吱呀一声,那小门迅速打开又合拢,只剩下粘着污垢的门环,在烈日下徐徐晃动。

瞿云站于一堵墙的高处,遥视着这一幕,身身边几人示意,他们心领神会之下,即刻便谷行动。

“先不要打草惊蛇,仔细盯着便是。”

瞿云说完,轻轻一跃,便朝着宫城方向而去。

重重宫阙之间,碧月宫并不起眼,虽然小巧精致,却失之雍容富丽,偏于一隅,宫室也不甚宽敞,宫人们每每谈起,都是心中纳罕,那位蒙受天子宠眷的娘娘,怎会居于此间?

正殿之中,几位嫔妃联袂前来,主人设下宴席,宾主谈笑晏晏。

杨宝林刚经囹圄之灾,平日里活泼爱笑的性子,收敛了不少,默默坐于席中,却被晨露一眼瞥见道:“宝林这几日受了惊吓,还请满饮此杯,压惊洗尘。”

杨宝林微微哽咽,鬓间琥珀步摇颤抖如雨,她低低道:“多谢娘娘替我洗冤昭雪,这样的恩德,却叫我怎生回报……”

晨露宽慰道:“姐妹之间,谈什么回报,这不过是一场误会,皇上不日便有恩旨,你且放宽心吧!”

杨宝林一急,便咳嗽起来,她眼圈微红,却是银牙细咬,冷笑道:“娘娘宅心仁厚,才没有将那些鬼魅伎俩公之于众……可有些人却仍是跋扈得很呢!”

她喝了口茶。才道:“云贵人如今一身轻松,没事人一般,打扮得花团锦簇——好不要脸呢!她的皇裔在哪,又是谁害得她小产?!”

嫔妃们一阵低哗,鄙笑者有之,叹息者有之,还有年轻气盛的,娇笑道:“敢情云萝怀的这胎,不是凡人,是天上星宿呢,见时有,急时无……真真让人开了眼界!”

杨宝林惨笑道:“御医也是稀奇,言之凿凿,道是我将月余的胎儿撞没了,这般坑瀣一气。构人以罪,太后一句罚俸,就完事了吗?!”

众人亦是摇头叹息,摄于太后威严,不敢再说,却都是面有不忿。

晨露望了望窗外闷热的阴天,示意宫人放下珠帘,交冰盆端入,顿时殿中一片清凉。

“太后乃是尊上,宝林姐姐不可妄言——那御医好生错聩。我定要禀明皇上,严责其罪。”

她淡淡一句,让杨宝林感动涕泣,她毅然离席而起,郑重跪拜道:“娘娘罪行淑慧,泽被我等,妾有一不情之请,还请娘娘应允。”

“云庆宫素来由四妃之一执掌,自齐妃娘娘仙去后,一直由我暂摄,我德行浅薄,实在不敢受此重任,娘娘贤淑明德,才是正位云庆宫的不二人选。”

又是一阵嘤嘤低语,众人不禁诧异——

杨宝林虽然位份不高,却也是世家贵宦,宫中红人,这一番竟然将一宫大权拱手相让,如此决然,着实让人诧异。

晨露并未吃惊,也不惺惺作态地谦让,只是微微蹙眉,笑道:“宝林姐姐太抬举我了……”

杨宝林见她并不表态,凄然道:“这是阖宫嫔御的请求,娘娘若不应允,一些奸佞小人更要作践我们了——云庆宫,可素来就是她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呵……”嫔妃们都为之唏嘘黯然,她们几位,或是与杨宝林交好,乃是齐妃一系的,或是一向为周贵妃倚重,如今大树已倒,却是如何安身立命?"

晨露微微颔首,声音清冽郑重,有如冰雪珠玉碰撞,却有着莫名安心:“今日都是自家姐妹,说话也不必避讳……后宫之中看似繁花似锦,实则却是风口刀尖,稍有闪失,就是齑粉之祸……”

她端起冰镇青梅汤,民银匙轻舀,笑得自信从容:“可皇上素来仁德,却也不会坐观诸位受人构陷——我忝居此位,也会尽量提醒一二。”

她见众人面上仍有疑虑,微微一笑曼然道:“别尽说些伤感之事了,有件喜事,各位还未曾得知呢!”

她凝眸若有所思道:“最近,皇上亦会广施德政,让后宫嫔妃都择日归宁,以慰骨肉分离之若……”

连杨宝林都停止哭泣,她们因这突然之喜,而一时无法反应过来。

宫中律条森严,前次齐妃归宁,皇后亦甚有烦言,如今后宫众人咸沐皇恩,简直是飞来之喜。

“各位的父兄,大都在朝中为官,这次,亦是皇上体恤朝中大臣,才有了如此愿心。”

晨露的话,得体诚挚,仔细咀嚼,却是意味深长。

送走了众位嫔妃,晨露端详着眼前的凤藻玉案,从雕有祥云的白玉盘中,拈了一颗鲜红的果子,放入口中,对着窗外笑道:“你这招‘倒卷珠帘,’是想偷窥哪位国色天香的娘娘呢?”

瞿云哈哈一笑,由窗外翻身而入:“原想吓你一跳……”

“静王那边情况如何?”

瞿云凝视着她幽邃的黑眸,只吐出四个字——

晨露没有诧异,微微颔首道:“皇帝早就有所预料……他近日恩赐后宫嫔妃归宁,必定会大赏她们的父兄——时间如此巧合,他大约是成竹在胸了。”

她遥望着墨云翻滚的天边,低喃道:“山雨欲来风满楼……”

仿佛应和她的断言,阴沉压抑的苍穹中,一道沉闷地雷声响起,闪电在瞬间,闪亮了她雪白的面容。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十五章 悖乱

云贵人的‘小产事件’,免不了被宫中非议,众嫔妃提起这位倒霉的娘娘,都掩袖讪笑,皇后的声誉,也颇受了些影响,这几日时光缓缓流逝,朝野都是异常平静,转眼便到了月末。

这一日乃是大朝的日子,藩王们由驿馆中出发,一列杏黄色大轿到了西华门前。此时东方曦光已经透亮,天街上寻得纤尘不染。

清亮的晨色中,但见一片庄重肃穆,一溜八口镏金大铜缸罗列左右,远远望去,几十名侍卫服色鲜亮,钉子似地站在巍峨的乾清门前纹丝不动,虽然天气酷热,此间却别有一种空寂肃杀的气氛。

安王有些轻慢地一笑,指定了那些侍卫,嬉笑道:“皇上也真不体恤人,这么热的天,竟是让他们甲胄齐全。”

他随意踱步,正要往前,顷刻间,景阳钟登闻鼓声大作,悠扬沉稳的钟鼓之声漫过重重宫楼琼宇,越过肃穆高大的五凤楼,直传出午门来。

“万岁启驾!”一声一声的传呼由太监们递送出午门。

他不再多说,跟着领头的叔父,从掖门进了大内。几人一进宫门,便觉和上次觐见感受大异。

从金水桥北的一溜正殿中央,正门朱漆铜钉,狞恶辅首衔着铜环,都紧紧封锢。

两行官员东西昭穆,摆着方步进入大殿。沿路之上,每隔三步便是一名带刀侍卫,巍峨高大的殿前,鼎铜龟铜鹤铜赑都焚了香,袅袅御香从龟鹤口中冉冉散淡而开,紫烟流转,氤氲而下,给太和殿平添了几分神圣庄严。但闻乐官齐奏雅乐,黄钟大吕之声大作,皇帝冠冕袍服俱全,辉赫仿若神人,从容迈步登上御座。

“诸位,今日大朝,有几件要紧国事与大家相商……”

皇帝声音清朗有力,拣了云州旱灾,鞑靼扰边等几件事来说,又问了兵部关于前交剿灭的鞑靼余部之事,然后笑道:“众卿还有什么要说的?”

满殿中鸦雀无声,半晌,有几位尚书正欲上前奏报,却听藩王一群中,有人嘶哑喊道:“臣有事要奏!”

却是皇帝的叔父,五十有余的诚五老千岁,他花白着胡子,瞧来仍是病弱。他上前叩首道:“臣年老体衰,离大去之日并不远矣,益州地处蛮荒,瘴气丛生,飞鸟亦常折翅,恳请陛下让老臣留京,以待天年。”

皇帝温和而又无奈道:“叔父身体不甚康健,朕亦深以为忧,太医院医正亦向朕禀过了,叔父不用多想,及时诊治要紧。”

他言辞关切,虽是模糊,却也默许了诚王的请求,老人长吁一口气,谢恩后正要退下,却听身后有人大声喊道:“臣也有本要奏!”

安王双手撑地,眼角带出微妙桀骜,几步跨到御座前长跪在地道:“臣北近来冥思昏昏,怕亦是有所罹疾,若是再呆在封地,怕是会五内鼎沸而死!”

“哦?”皇帝有些诧异,又有些讽刺地扬起剑眉,笑道:“三弟,你的封地也生了瘴气?!”

“虽不中亦不远矣!”安王把头微微昂起,望着皇帝道:“我这个藩王,听上去金尊玉贵,乃是帝家贵胄,却真真是任人践踏,万岁派的长史,可有把我放在眼里吗?”

朝臣中响起一片嗡嗡低语,也有人为安王的大胆言辞倒抽一口冷气。本朝分封诸王,乃是循前朝旧例,只是先帝英明天纵,早已发现其中弊病,权衡之下,定下制度,由朝廷派出长史,辅佐藩王,一应大事,都要盖上他的印章才能算数。

皇帝面容上浮现一道怒意,却被冷笑压了下去,他轻握着雕龙扶手,目光如剑,直看着安王不语。

这几位藩王势大,长史受其掣肘日久,只得苦苦支撑局面,如今安王居然颠倒黑白,到君前诉起苦来!

平王平静说道,也上前跪了,道:“我辖下与鞑靼犬牙交错,一旦情势危急,调动军队便不能得心应手——长史本是文官,对军务毫不精通,若有延误战机,可怎么得了?!”

他话说得滴水不漏,很是圆滑,语中之意,却是与安王如出一辙,他笑得异常恭谨,凝视着青金石工、地砖,笑道:“还有封地的盐运漕运一类,若能由我来统筹调度,也少了许多摩擦。”

皇帝胸中怒意勃发,咬牙笑道:“真真是奇谈,长史辅佐的制度,是先帝订下的,你若要改动,是想说圣祖措置失误?!”

安王从旁大声笑颜:臣等岂敢,只是陛下所托非大,后世议论着,却要以为陛下苛待兄弟了!此话一出,殿中群臣目瞪口呆,仿佛被梦厣住,看看上头,又互相对视,殿中寂静地连针落地的声音都可以听见,有人受不住这压力,身子一歪,竟厥了过去。

皇帝俊逸脸上一片漠然,眸中深不可测,他轻笑道:“原来朕派出长史,便是苛待兄弟——你顶得真好!!”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十六章 生乱

此时殿中微有骚动,群臣交头接耳,莫衷一是,安王长跪于阶下,目光却是桀骜不羁,他微瞥了一眼皇帝,正要开口反诘,却见御座后的九龙腾天玉屏后,幽幽传来一声轻咳,一道飘袅重染的裙裾边角,如烟云一般从中飘过。

如此朝会上,是谁,竟敢如此恣意,避于屏风之后窃听?!

他心中暗诧,一时闪神,却听平王道:“万岁息怒,三哥素来心直口快,不过长史一事,仍希望万岁从长计议——就是臣等体谅陛下的苦心,史笔如刀,仍不免有七步之讥啊!”

皇帝一听这话,怒不可遏,他脸色雪白,‘砰’地据案而起,冷声道:“哼……比出了曹子建,如此诛心之罪,也要让朕承担吗?”

此时殿内多数人已成了泥塑木雕,僵跪在地听藩王们与皇帝斗口。

齐融见不是事,站起身来,用冷峻严厉的目光向殿中各个角落扫去,他是朝中元老,威望既高,门生故吏也极多,如此威慑下,会场气氛安静了不少。他面上沉稳,心中亦有些不安,却见殿外门扉半启,缝隙中隐隐可见无数人影晃动,不禁心下更添狐疑。

孙铭自从晋升为京营将军之后,很是谨小慎微,此次藩王入京,皇帝有意无意间,仍将京畿治安交托于他,便理不得安闲了。

藩王们麾下的骄兵悍将,很是闹出了些乱子,这些孙铭都隐忍不发,连一些物议讥讽,也是充耳不闻。这日他朝食已罢,穿齐了甲胄,便来到校场。

刚看了一会,便见大营门口有烟尘弥漫,有几骑人马披玄色斗篷,被卫兵阻住,正僵持不下。他由台下起身,迈步上前看个究竟。

“此乃军中重地,什么人敢擅闯?”

卫兵气势肃然,正要呵斥,却见正中一人,通身上下都以黑纱遮掩,由那重重纱裳中,露出一双寒潭似的黑眸——

卫兵乃是久经沙场的悍卒,却被她这一瞥之下,为这森然威严的气势惊于当场。

孙铭倒抽了一口冷气,多年沙场鏖战,也不曾有这一瞬的惊骇。

“久闻孙将军大名,今日终于得以一晤。”

她声音清冽,有如珠玉落地,冰雪破堤。

有如花辫一般的纤纤玉手伸出,她手持一柄古朴宝剑,其上古篆,斑斓可辨。

“这是万岁的佩剑……”

孙铭大惊之下,依稀想起前一阵地宫中逸闻,心中隐隐猜到了她的身份。

那女子轻挽纱绢,将雪白面庞微微露出,目光流转间,光辉神韵,非同凡俗。

发间一枝珠簪,在日下灼然生华。

“孙将军,宫中乱象已生,我代皇上前来,请速派将士封闭城门。

她手握缰绳,决然而道。

孙铭浑身一颤,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稚嫩清秀的女子,皱眉道:“事关重大,岂可因你一言而决……”

他话音未断,但闻沧啷一声,长剑倏然出鞘,映着晨间日光,雪光灼烈,龙吟之声乍起,惊破栖鸦无数——

一片黑羽毛漫天中,光华几欲破天。

“此乃天子御剑,皇上交于我手,嘱曰:如朕亲临——将军还有什么疑虑?!”

那女子声音不大,却是词锋逼人,清冷之外,自有一种凛然高华。

孙铭凝望着她,良久,才单膝跪地,敛眉垂首:“臣,遵旨。”

京城的百姓如往常一般,便要开始一日的生活,蓦然间,街头人流瞬间分开,仓惶之中,但见铁骑如云,喧嚣疾驰而去,其后跟有无数精悍步卒,杀气肃然。

他们呆呆看着,宛如梦中一般,凝望着这些京营精锐,小声议论着,难掩惊惶。

响鞭急作之下,孙铭一马当先,快如流星一般,转眼间已赶到城南,城门守军听得远远传来策马之啸,由城楼高处探头来看。

“封锁城门,不许任何人入内!”

孙铭放声高喝,炽热的日光照着他的面容,嘴角露出一丝忧虑的该纹,汗珠流淌而下,他只觉得苦涩。

守卫头领遥见是他,大吃一惊之下,忙不迭喝令,让守军关拢城门。沉重拖曳地铁索声响在大地上震动着,惊惶地百姓议论闪避着,眼看城门徐徐合拢,那波光粼粼的护城河消失至一线,孙铭刚要松口气,却听门下有粗犷人声“这是什么意思?!青天白日的,关什么城门?”

孙铭纵身上了城楼,却见一彪侏儒观戏源源而来,最先抵达的叫嚷着,用手推挤城门,强行将本只一线的空隙,生生扳折加大。

他们身上的甲胄在日光下闪烁生辉,孙铭的心,却在这辉光中逐渐沉下——

他强压胸中的怒火,站于城楼之上,高喝道:“站住!!”

他凝望着城门间停止行动的兵士,徐徐道:“尔等奉圣命驻军郊外,为何擅自进京?!”

领头的校尉身着明光甲,一身锃亮,他连眉眼都带着骄横,笑道:“我们在郊外呆得闷了,去京城散散心,有何不可?!”

孙铭望着远处源源而来的队伍,心下冷笑道:“这么多人一起散心,未免太隆重了……”

那校尉趾高气昂,痞笑道:“我们本是土包子,习惯了一起走路,一起去开开眼界!”

孙铭沉声喝道:“奉圣上旨意,任何人不得出入,汝等悉数退后!”

那下一阶段将士却不听命令,口中嬉笑着,手中兵刃却有意无意的出鞘上弦。

孙铭浓眉一扬,正要最后通令,却听身边箭矢破空之声大作,一片黑鸦鸦的箭雨,幕天席地一般,朝着城下飞去。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十七章 逼宫

闪着寒光的铁箭如暴雨狂飚倾泻,铺天盖地地落下,城下的藩王将士躲闪不及,纷纷倒地,那校尉倚仗身上甲胄,狼狈避过,对着身后援军张口欲喊——

一道洁白羽翎,迅如闪电,直直射入他的喉中。

那血花暴闪,只是一瞬,便绽放出最后的惊艳。

他双目圆睁,不敢置信的跌倒,身边满是惊慌躲闪的兵士,几下便践踏得不成形状。

孙铭蓦然惊怒,回身喝道:“谁让你们放箭的?!”

晨露抚着微微颤动的弓弦,姿态娴熟,说不尽的舒缓婉约,她望着城下一层层围拢,黑鸦鸦的军士,微微一笑。

此时城下剑戟林立,甲胄铁衣的寒光,在炽热阳光下刺目生疼,藩王的兵士越拢越多,宛如乌云蔽日,望之心惊。

“为何如此?!”孙铭怒得已无言语,再顾不得尊卑。

“他们今日只为谋逆而来,不是温言劝抚能了结的——多杀一个,京城便平安一分。”

纤纤玉指,从壶中又抽了几支箭,黑眸微迷,蓄势瞄准。孙铭咬牙不语,望着这剑拔弩张的危局,心中满是踌躇混乱。

“其余三处城门,由你的心腹前去接应,大约可保无忧——只是这城中……”

晨露思索着,手下一气呵成,一箭既出,便夺去一人性命,各个都是将尉一类的军中头领。待到壶中一空,她才收起铁弓,重新以纱绢覆面,由城墙上一跃而下。

孙铭正要阻止,她已策马转向,朝着勋贵世族所居的城南而去——

灼热的夏风中,她手持缰绳,心中低喃道:“周浚,这就是你的如意算盘吗!”

太和殿中,君臣一言一语地交锋,让大多数人都惊得六神无主,不知道如何是好。

皇帝望了一眼正对门扇的缝隙,见外间人影憧憧。

眉间稍一松缓,他抿了口茶,声音在殿中清晰可闻。

“还有哪位叔伯兄弟,认为朕刻薄寡恩,不妨出来言明。”

大殿之中,静得可怕,良久。正当众臣以为,无人再作仗马之鸣时,诸王之中,亦有人颤声道:“万岁开恩,臣等并无二意,只是长史挟天子之命,跋扈异常……”

那人抖着袍袖,已是哽咽难诉。皇帝压下心中的郁躁,抬眼望去,乃是先帝的幼弟,告素日里最为安分的卫王。

皇帝眸中光华一闪,晶莹炯然。沉声道:“叔父若是有什么冤屈,只管向上奏来!”

他瞥一眼阶下的安平二王,见他们从容自若,不禁暗自冷笑,却又想起方才屏风之后那声低咳,心中惊疑又生。

此时殿门微启,瞿云一身戎装,悄然入殿,行至齐融身旁,俯在他耳边轻语几句,顿时惊得他须发微颤抖,眼中精光一闪,即刻恢复常态。瞿云转身离去,遥遥朝着九重帝阙之上,微一示意,皇帝心中熨贴,正要开口,却又见他手指殿外,作了一个刀兵的动作。

宛如雷电闪破乌云,皇帝眉宇间的迟疑一隐而没,他从容一笑:“叔父此事,要辨别不难,着宗正院细细甄别,若长史真有跋扈不轨,朕亲自向您赔罪!”

他斩钉截铁说完,凝视着阶下的安平二王,语气更加舒缓柔和——

“两位弟弟,朕登基以来,素以先帝创业艰难为念,治理天下,可算是兢兢业业,对宗室手足,更是克已友爱——弟弟们今日敢如此无理,不正是料定朕无法效纣桀之行么?”

安王在咧咧一笑,正要反驳,却见皇帝眸中一点怒火,在瞬间爆裂开来“可是你们,却将朕的克已友爱,视作软弱可欺!今日你们居然有脸面提什么长史掣肘——若没有长史碍事,你们今日便要引狼入室,来个三家分晋了吧!”

他由案间取过几摞文书,清俊容颜上带着冰封似的冷笑,吩咐秦喜道:“你先念一遍,再让众臣传看。”

秦喜那略带尖细的嗓音,在殿中响起,桩桩件件,都是二王私下联络,结交江湖死二,私铸兵器,时间地点,相与人物,皆是细细有证。

“朕的长史被你们挤况得几欲自尽,居然还敢颠倒黑白,惑罪于朕!”

皇帝冷笑着,望着殿外齐整的军容,终于长舒一口气。

“众臣工,你们不妨向外一看——”

满心昏噩的众臣,闻言转头望向殿外,但见丹墀之下,一千余名羽林军的军士荷戈持枪,杀气腾腾集中在东西配殿前面。

“你们勾结江湖匪类,收买了几个宫中侍卫,便以为可以逼宫篡朝?”

皇帝轻蔑一笑,任由侍卫将擒获的各色俘虏、兵器缴于殿外广场。安王面色苍白,浑身颤软欲死,他喃喃自语,眼神狂乱,左右侍卫正要上前拿下,却见平王面色不变,悠然轻笑道:“万岁勿要疑心臣弟,这般拙劣的计谋,完全不干臣弟的事!”

安王满面惊惶,戟指指定他,怒道:“四弟,你……”

平王笑得不羁,眼中露出诡谲笑意:“万岁,昨日太后进了碗珍珠细米粥,今晨,她老人家宣了二哥入内,两人大约正在说古记笑话呢!”

皇帝惊,暗忖他对太后起居了如指掌,他乃是聪慧过人之辈,瞬间明了了他言下之意,他悚然大怒,脸色苍白得令人不敢逼视,当机立断喝道:“众臣工可退出天街外。”

平王一口将他的话截断,他微笑着,只说了一句:“太后在我的钳制之下。”

这一声好似天外魔咒,将殿中剑拔弩张的气氛,扫得干干净净。

一片死寂之中,连人们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你要如何?”皇帝勃然大怒之后,头脑却是越发清明,他面上无波,只是静静问道。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十八章 手足

平王仍是温文儒雅,他望着御座中的皇帝,轻笑道:“太后乃是天下之母,臣北焉敢如何……”

他眼中闪过细碎的刻毒,殿外的阳光照在他身上,显得异常幽冷。

“我与三哥素来情谊甚笃,此次他犯下此等大逆不道之事,确是与我无关,只求皇兄能辨别忠奸,还我清白令名。”

平王的话,简直让在场众人瞠目结舌,如坠云雾。

皇帝见他举止悠闲,丝毫不以为意。心中升起一丝阴霾,他心下飞快思索,面上却是霁颜笑道:“四弟,你说你清白无瑕,却难道不知,挟持国母是株连后嗣的大罪?!”

“母后现下安然无恙,皇兄不妨与我前去一探……”

平王凝望着他,眼中是毫不退让的绝然狠戾,皇帝对上他的眼眸,心下暗惊,于是静静答道:“好……我与你同去。”

他由御座起身,俯视着阶下群臣,一派安稳从容,道:“此乃朕之家事,卿等暂且退下。”

众人触及他的目光,但觉如磐石般沉着,心中不觉一松,这才惊觉各个已是汗湿重衣。

“皇兄一向恃辇而行,不如你我兄弟一齐走去……”

平王朝服辉赫,眉目之间,意气奋发,却又含着淡淡阴郁,微笑着,轻松悠然间,仿佛是再平常不过的家宴会晤。

此时正是十月,日光照耀着宫阙云顶的琉璃瓦,璀璨眩目,华贵迷离,兄弟两人并肩而行,身后迤逦而行的,是如履薄冰的侍卫左右。两人也不去理会,只管在这狭长绵延的夹道上缓缓漫行。

炽日逐渐偃伸高。照得人周身燥热,一路行来,走过聚香园时,皇帝见满池碧绿,清风过时,一片袅娜,于是捋下一面荷叶,持在手中遮阳。

平王冷眼看着。微笑道:“皇兄有些雅兴,倒是难得!”

他望着这一池菡萏碧波,却不走近,只是远远望着,等皇帝回到道上,才缓缓道:“我从小怕水。”

皇帝诧异地望了他一眼,只听平王笑道:“小时候不知道厉害,在镜湖边嬉戏玩耍,被人推入其中,几乎溺毙。”

他说得轻松,在日光下几近戏谑,却自有一种惊心动魄。

元祈剑眉微动,道:“是谁做的?!”

平王仿佛漫不经心的,接过他手中的荷叶,深深吸了口清香,半晌才道:“大约是太后娘娘的手笔。”

皇帝悚然一惊,正要反驳,却蓦然想起太后病愈的那一幕——

孱弱温柔的母后,手下用力,以镂金镶玉的甲套瞬间捏碎了蜘蛛……

那般的决绝尖利,雪白面庞上却一径是慈悲温文的笑容。

他禁不住要打寒战,话到嘴边。也退了回去。

平王淡淡瞥了他一眼道:“从我记事起,便是活得战战兢兢,我母妃时时看顾我,生怕我再遭厄运……”

平王好似听到了什么可笑之语,俊秀面容微微扭曲,眼中发出极为怨毒的光芒

“太后当年位居中宫,盗窃绝代,专宠十余年而不误,她身后又有名门贵阀的林家支撑,只须小小一个手指,便能让我们母子化为齑粉……”

他语音怨毒森然,继续道:“父皇即使愿意过问,也只能保我一时,却不能保我一世……”

元祈望着他,胸口起伏不定,几乎是从牙缝中迸出“为什么不来找我?!”

几乎是痛心疾首的他低喝道:“我是你长兄,为什么不来找我?!”

平王有些惊奇地重复,待望进他坚定果决的眸中,才深深呼了口气。

“大哥……”他的声音低沉下来,不复方才的剑拔弩张。

“你当时,亦不过是一介少年啊……更何况,”

他几乎是灿烂微笑着,轻轻道:“那是你母后啊!”

元祈咬牙不语,半晌,才低低道:“是我太一厢情愿……这是在宫中,总要争个你死我活的!”

“是啊,我们生于这宫中,总免不了有这一天的。”

平王大笑,豁达间,隐见苍凉,他回转头,低低地绝然地唤了声“大哥!”

元祈一颤,抬眼看去,只见平王微笑如常:“快走吧,太后娘娘的性命,还攥在我手上呢!”

炽日如火,照得人汗出如浆,晨露策马疾驰,袍袖衣袂随风飘荡,如云烟一般在街市中通行,不过一刻,便到得周浚的府邸。朱漆大门上,铮亮的铜钉眩目威严,晨露略一分辩,便知是依八阵图方位排列,门前并无官宦世家惯有的一对石狮,只见一左一右两列兵士持矛悍立,一眼瞥去,满目肃杀。

她利落下马,直直朝着大门而入,无视眼前横曳的矛戟,纤指轻轻一弹,兵士但觉虎口发麻,强撑着握紧兵刃踉跄几步,才堪堪卸下力道。

晨露一边入内,一边以内力扬声:“周大将军,我依约前来拜访。”

“贵客前来,真是不胜荣幸。”

同样以内力扬送,晨露听声主、辨向,微微一笑,穿过中庭,朝着内宅的厅堂而去。

大厅之中,各色架格上,摆满了五花八门的兵器,正中十余柄刀剑,圆融雪亮,一看便知是主人心爱,经常摩挲之帮。周浚仍是惯常的一袭黑袍,手中半把兵器也无,只持着一支小小物事,意兴阑珊。晨露目光如炬,一眼便看出那是一支镶玉镂珠的宫花,她又看了几眼,心中疑窦又起“那是前朝宫中的制式。”

她前世虽不轻罪林家宠爱,却也见惯了世族皇亲的捧场器物,林媛的生母更是公主之尊,是以对这些宫花绢饰也有些印象。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十九章 纠缠

当今世上,能识得此物的已不多了。”

周浚眼中染上淡淡寂寥,仿佛不欲多提,他小心翼翼地将宫花收入怀中,抬起头来,已是目光炯炯——

“你是为了皇帝的江山而来?”

晨露柳眉一挑,直直看向他,眼中冰雪凛然:“何出此言?!”

周浚微笑着不答,却是叹息道:“整个京城中,能看穿这连环计策的,只你一人……”

晨露摇头道:“不然,皇帝亦有所警觉,已下了诏令,让四方重镇的守军严整戍守。”

周浚颔首表示赞同道:“今上虽然没有过沙场鏖战的经验,却是英明天纵,往往能自行参悟,他能模糊想到此处,亦是很难得了。”

他素来倨傲,如此夸赞,句句是实,毫无阿谀奉承,晨露点头道:“假以时日,他必能成一代名主。”

周浚冷笑:“眼下关键,是他能否过这一道坎。”

晨露亦是微笑,眉宇间一片飒爽清冽:“这便要仰仗将军你了!”

周浚大笑不止,半晌,才沉声道:“寻孽障把我的过往都说与你听了?!”

晨露心知肚明,道:“只是略知一二。”

“若得我心中热爱,便是粗茶淡饭,也是甘之如饴……”

他的声音低沉,满是痛楚,继而激昂“我与鞑靼人有不共戴天之仇,一心想献虏阙下,可换来的却是朝廷的重重疑虑——

他们胆怯妥协,以厚币卑词贿赂鞑靼,丝毫不想着一雪前耻,这样的朝廷。又怎么值得我效忠?!”

他说着,已是睚眦欲裂。

“正因为如此,你才就力挽狂澜,如此撒手不管,算什么大丈夫!”

晨露冷冷接上,声音不大,却自有一重森然高华。

周浚不禁被她的气度所摄,微微平静下来,皱眉道:“人各有志。我对朝廷已无眷恋,你不必再说。”

晨露不语,迎着日光,她黑眸中幽冷渺远,雪白面庞仿佛透明一般“大将军……”

她居然不怒,只是幽幽叹息。“你以为,这世上只有你一人身陷深仇?!”他淡淡望来。

周浚只觉得那清冽黑眸中,剑意有如九天重光,直直射来,如利箭直中心口。

“自景乐之乱,天下庶民,有哪家没受过鞑靼人的荼毒?正因为如此,今上的到纵英明,才是万千黎民所需要的。若是让藩王们计谋得逞,那立时便是纷争四起,百姓离散……难道还要后人重蹈你的覆辙吗?!”

她声音不大,却满是沉痛黯然,周浚望入她的眼中,满腹的仇怨,渐渐冰消溶解“差点忘了,你与林宸颇有渊源……”

周浚微微黯然,叹息道:“我还是无名小卒之时,曾在潼关之战中,远远眺见她的英姿……她若是泉下有知,也会如你这般作想吗?”

晨露微笑着清秀平凡的面庞在日光下,显出惊心动魄之美

“她必是如我一般……”

周浚楞在当场,百感交集之下,心中块垒,只化为一声叹息。

“罢了……”他苦笑,徐徐道:“我在京中各处,亦藏精兵八百,你可以尽数使用。”

他由右手暗格中,取出兵符信物,郑重放在晨露手中。

慈宁宫中,不见往日来往井然的内外命妇,中庭寂静无声,惟有参天梧桐,由绿荫中渗出点点金光。

大殿之中,太后面色苍白,凝视着手中绘有猫蝶嬉戏的精美画扇,默然无语,静王陪坐在旁,衣冠微见狼狈,他看了自己脖间的利刃,轻嘲道:“三弟真是费心了!”

挟持者身着侍卫服色,如泥塑木雕一般沉默不语,大约是平王的心腹死士。

皇帝与平王联袂而入,恰恰见到了这一幕。

平王瞥了一眼太后,生生将自己的怨毒压下,笑着调侃静王道:“你前生是猢狲变的,他若不看紧你,难保你不变出什么花样!”

静王嬉笑着,正要反唇相讥,却听太后轻叹一声,抬起头来,凝视着平王道:“你从小志大才疏,如今仍是不变。”

平王冷笑一声,道:“母后老而弥辣,也是仍旧不变,这几年宫中镜湖,不知又添了几条冤魂。”

皇帝见他们唇枪舌剑,也不去管,只是望着院中僵持的侍卫们,暗自揣度平王的深意。

他虽然与太后深有仇隙,却也不会不顾大局,只为出一口气,大费周章的派人潜入,挟持太后——

他想起廷议之时,晨露于屏风之后那声轻咳,草灰蛇线之下,隐隐想了许多……

耳边只听平王怒道:“当年你将母妃遣去宗庙,拖延时间,她让人将我溺毙……”

皇帝一听之下,灵光忽起,满耳都是“拖延时间”这四字在回响,他心中豁然开朗,暗道侥幸——

平王将他们全数纠缠于慈宁宫中,正是为了拖延时间,以利宫外起事!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二十章 悍卒

皇帝不动声色,只是心中暗凛,他看了一眼太后,见她蹙眉冷笑,仿佛丝毫不以眼前凶险而意,静王却不顾自己脖项间的利刃,亢声与平王理论“母后体弱,经不起这明晃晃的刀剑,你快着人放开她!”

太后额头微有细汗,烟霞色罗袖被她紧握,绞出几重皱摺,殿中闷热,又是利刃在侧,她的面色几近惨白,却犹自据案冷笑。

皇帝见是时机,转身行至殿门附近,一眼便瞥见庭中侍卫们,正在翘首而待,他正要闪身召唤,一一瞬,一道劲风,席卷着冷凛锋芒,从他发间险险擦过,只听当的一声,九龙旒冠落地,他只觉头顶一阵痛楚,伸手摸时,却是嫣红鲜血。

那一柄短刃,牢牢钉入身后的檀木殿门中,犹在轻轻颤动,于半明半暗间,发出妖异寒光——

“真是千钧一发啊,皇兄……”

平王轻甩袍袖,毫无歉意地微笑着,上前两步,将短刃由门上拔下,顺手,将门扉轻轻阖上。

皇帝的眼神,随着这一阖而微微黯沉,他伫立在殿中央,仍是一派沉着自若。

“皇兄急着联系侍卫,可是朴直了什么?!”

平王笑得平静无波,眸中却是诡谲阴森。

“你在拖延朕的时间,准备在京中作乱。”

皇帝的声音,冷静淡漠,仿佛由九天之外传来。这一次,他用的是‘朕,’而不是‘我’。

平王示意死干,那人手下一紧,嫣红浓稠的鲜血,便从太后颈间缓缓滑下。

那丝丝缕缕的鲜红,流淌于雪白肌肤上,更显得惊心动魄,太后微蹙着眉,一一声不吭。

“皇上,你若再有什么可疑举动,明年的今日,便是太后的忌日了。”

平王微笑着,继续道:“皇上目光如炬。已然看穿了我的布置……可惜,朝中众臣都关注着此处,再无一人,能破坏我的棋局了。”

他笑得自信,一抬头,却见皇帝也在无声轻笑,平王敛了笑容,心中突然生出不安。

宫城最外端,身着甲胄的侍卫们站在高耸的城楼上,正俯视着地面上散乱的刀枪剑戟,以及斑斑驳驳的刺眼血迹。

他们谈及方才那群乌合之众,都觉得好笑又好气——

“啧啧,就这群脓包,也来谋逆,咱们兄弟手里的鸟剑,难道是吃素的不成?”

“听说是安王殿下私蓄的江湖草莽……别说攻入宫中,就在这神武门前,三两下被拿下了——安王正在当廷奏对,连他在内,一个也没跑得了。”

侍卫们气势如虹。其中诨名‘花生’的郭升,是此间的一个小头领,深得皇帝喜爱,本来在御前行走,这次被派人料理善后。

他却不如其他这般乐天,他父亲亦是从龙老将。

这些帝室后裔间的恩怨,也知之颇深。

他心中嘀咕道:就算安王如此脓包不济,平王和他却素来是焦不离孟,此人阴险狡诈,尤在其兄之上,难道没有任何后着?

他想起方才,瞿统领遣人来时,那凝重深锁的愁眉,暗自揣测——

难道宫中也出了什么事?

想到此处,他心中砰砰乱跳,环顾四周,见其余人等都是一派轻松,于是低喝道:“你们骨头没有三两轻了……赶紧守好城楼是正经,你,还有你,”

他指点着几个老成稳健的,指派道:“你们几个,率人四下巡视,务必要保证万无一失!”

侍卫们这才敛了笑闹,正要起身分头去做,却有一人惊叫道:“快看!那是什么?!”

他语声惊骇,以手指着空中,郭升抬头一看,却见湛蓝晴空中,平空升起一股浓烟。

他极目眺望,遥遥只见那浓烟由城北而起,夹杂着隐隐火光,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又有人惊呼:“西边也有……”

连续几番,郭升悚然发现,城中四方八面,有好几处浓烟滚滚,火光冲天,他心中惊疑焦急,沉声道:“莫非还有叛党作乱?”

他正要吩咐属下,却听空中传来一阵飕飕尖响,电光火石间,他反应过来,大吼一声:“快趴下!”

他一手按了最近的弟兄,将身子尽量伏低,任由那一阵箭雨从脊背上擦过,引起火辣辣的灼痛。箭雨方歇,众人正要开口,却被郭升示意静默,他趴在城墙上,仔细谛听着动静,半晌,他才起身,微微喘息着道:“有大股人马,正朝神武门而来——弟兄们,我们有大麻烦了!”

他声音肃然,不复平日里的浪荡嬉笑,仿佛是在喃喃自语,却又似在警告众人:“脚步整齐划一,杂而不乱,半点人声也无……这怕是久经沙场的军队。”

众人的脸,顿时煞白,前次御驾亲征,他们中大半扈从皇帝,很是见识了些恶仗,那些鏖战炼就的悍卒,足以让这些侍卫夜半生出噩梦来。

即使如此,也无人退缩,他们皆是军中将尉之后,平日里走马章台,浪迹争斗,乃是常事,骨子里生就的禀性,却不容自己畏缩。

郭升回望宫中,却见万千宫阙,仍是一片寂静。

大约宫中也出了什么事……

他如此想着,沉声吩咐道:“鸣笛燃烟,通知瞿统领那边……弟兄们,朝廷用得着我们的时候到了!各自守好自己的位置……莫要让人小觑了我等将门!”

众人一片静默,眉宇间杀意酝酿,任谁都知道,今日事态严重,怕是要九死一生了。

脚步声由远而近,已是清晰可闻,眺望那端,隐隐有刀剑的闪光。

众人攥紧了手中武器,心情近乎期待。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二十一章 无题

郭升凝视着越来越近的敌军,但见他们铠甲齐整,仪容肃然,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凛然杀气。

“这些人是平王麾下的!”

郭升注目片刻,断然说道,他指点着领头一人,冷笑道:“这厮是平王身边的随从,上次藩王觐见,我还和他撞了个满怀。”

原来平王按兵不动,是先让安王的奸计暴露,趁着满朝人等松懈之际,一举于京中起事。他凝视着城下兵士,心中疑窦又生——

这些人虽然人数众多,却仍不能占尽优势,平王既然能将他们隐匿京中,为何不多些人数,以求稳操胜券呢?!

他不禁又一次远眺,见那阵阵冲天火光,有几注已然行将熄灭——

这样的炽热日头,显然不是自行灭去的。

他摇了摇头,不再去想,只是低声问身边同僚:“瞿统领那边有消息了吗?”

军中紧急时,用燃烟示警,以其颜色形状,表示大意。

那人回首望了几眼,颤声道:“他们回以最紧急的红色,怕是宫中有变!”

郭升急急侧部,那人远远眺望,这次的回答,已带了哽咽——

“京营那边回报,道是全军开拔,不知去向!”

郭升咬了咬唇,决然道:“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们只能尽己之力,防止乱党攻入宫内。”

说话间,敌方已开始攻击,他们又是一阵乱箭,朝着城头射来,见侍卫们躲避在城垛之后,便立即罢手,十人一列,持着巨木,开始破门。

城门被激烈撞击着,郭升记起父亲所说,急忙让城楼下方的己方兵士以铁棍连环反扣,极力支撑,又遣人在城楼地窖中,紧急搬出几堆卫士们冬日取暖用的炭火,以火折点燃了,由上方纷纷掷下,顿时将敌军烧灼得死伤无数。

趁着敌军大乱,他又命人朝下射箭,如此你来我往,各有伤亡。

郭升苦苦支撑着,不禁心下懊悔:平日里不听父亲教诲,什么兵法战略,都是个一知半解,早知今日,绝还魂倚香阁,去会那些莺莺燕燕了。

他心思混乱之间,敌方居然架起了云梯——

也不知他们从哪取来的旧物,攀登之间,吱呀有声。

人在其上,颤颤巍巍,十分惊险。

郭升掩嘴想笑,却又兴奋大喊,示意属下同僚们乘机将它欣悉。

顿时人潮汹涌,云梯摇晃颠倒,又有冷箭无数,不分敌我,齐齐倒下一片。

仍有几架云梯侥幸未被掀倒,终于有第一个敌卒爬上城楼。

被郭升一刀砍倒了,却又有几人上了城头,他们拼死接应着尚在攀爬的同伴,其中几个,武艺甚是高强,连连砍了她几个弓箭手,局面越发危险。

郭升正在焦急,却听身后一声清脆呼哨,凌越这一阵混乱喊杀之声,传入他的耳中,隐约有马蹄声疾驰,却又被金戈相击声遮盖。

是从宫中出来的,难道真是援军?

却听一阵脚步轻响,郭升侧眼望去,一群黑衣人,齐齐掠上城楼,正帮助己方士兵,抵御纷纷登楼的敌军,黑衣人出手狠辣,绝不拖泥带水,一招一式,皆能致人死命。

郭升禁不住好奇,凝神看去,只见黑衣人竟是佩着侍卫的腰牌,可他怎么看,都甚是眼生。

他这一分神,便被对敌之人抓了个空隙,冷不防一刀横砍过来,却是避让不及。

只听铮然一声,一柄长剑从身后掷来,将敌人刺了个透心凉,一道女子声气,在身后响起——

“你这人真不知死活,在战场上发呆,是想白白丢了性命吗?”

郭升蓦然回望,只见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女,身着宫装青裳,脚不沾地便来到身边,拔出敌将身上的长剑,轻弹之下,有血滴宛然,洒落尘埃。她肤色如黛,在阳光照耀下,如琥珀浓蜜一般,闪着缎子样眩目柔腻的光华,郭升一时楞在那里,任由身边撕杀激烈,眼中满满只是少女的身影。

少女顿足怒道,郭升这才恍然惊醒,忙不迭去指挥杀敌,眼角余光却一直追随着这神秘少女。

“姑娘,宫中局势如何?”

有意无意间,他越战越近,几乎与少女背靠背,互为犄角。

“平王挟持了太后和静王,皇上正在慈宁宫中与他周旋……”

少女悄声道,她身上散发的并非寻常闺秀的脂粉香味,而是松枝日暖一般的自然体香,郭升一时沉醉,听了她的话,却又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熄了他的绮思妄念。

他疑惑问道,印象中,宫中并无女子会武,除非是……不出所料,少女答道:“我是晨妃娘娘身边人,瞿统领见我略通武艺,便让我随‘暗使’们前来增援。”

“暗使?!”郭升不禁皱起眉头,他如其余将门子弟一般,对这些秘密缇骑,并无半分好感,但今日事出紧急,也只能倚靠这些黑暗力量了。

他一刀将对手劈倒在地,环顾四周,发现己方略占了上风,那些着黑衣的‘暗使’虽然人数不多,出手却很是犀利毒辣,混战之中,如鱼得水的很是沾光。

“奇怪……”他不减疑惑,低喃道:“他们的武功路数,与先帝并不一致啊……”

他听家中老父隐约提过,‘暗使’乃是先帝亲自调教,这次亲眼目睹,不免有些疑惑。

“大概瞿统领也教过他们缘故吧!”少女眼中闪过一丝深沉,斟酌答道。

“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郭升又将一人砍下城楼,趁着空隙问道。

少女答道,手下长剑如同闪电,瞬间夺走一人的性命。

她望了望蔚蓝晴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晨主子那边,不知道如何……

晨露亦在仰望这万里晴空,她衣袂飘飞,恍若天人,在漫长古巷中翩然而过,炽热的日光照在她的剑刃上,有一种别致的空灵。

她剑尖用力,居高临下逼问着地上之人。那人不答,剑尖在下一瞬刺穿心脏,无痛无怖。

又换过一人,那人仰望着雪白锋刃,禁不住颤抖,说了一个方向,长剑换成脊面,将他击昏,陷入黑甜。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二十二章 解困

她左右跟随的皆是辰楼精英,手中兵刃染血,身后不远处的高官宅邸中,浓烟滚滚,冲天火焰却行将熄灭。

“那几位朝臣家中如何了?”

她于屋檐脊梁上飞掠而过,耳边风声飒飒,身后属下却是听得清楚,回道:“都没什么大碍……只有齐融大人在家中召名妓侍宴,仓促之间,宾客都受了些惊吓。”

“无妨……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

晨露心情不错,居然有闲调侃两句,她望了望宫城方向,叹道:“齐妃罹难之时,齐融伤心欲绝,如今也慢慢撂开手了,也有心情开花宴了……”

“还有一件事,有些蹊跷……”

那属下与她并不熟悉,斟酌着字句,有些犹豫道:“荣休在家的前代上柱国大将军府上,也受到了乱党的袭击,而他本人,却不知去向。”

“王沛之?”晨露柳眉轻蹙,想起前番,剿灭静王党羽之时,曾与他缘铿一面--

二十六年前的英武诙谐的少年,已是两鬓染霜,满面苍老。

他与先帝元旭,本是一同举义的挚友,先帝在时,他对眷隆盛,朝中无人可比,乃是武将中第一人,如此一位权动朝野的人物,却在先帝驾崩之后,辞去所有官职,退隐归家。

这样一个已经淡出朝堂的人,为什么也受到刺客的关注,而他本人,又是去了哪里?

晨露暗自寻思,也毫无头绪,只得吩咐道:“好生看紧了他府上。”

说话之间,她与左右已到了约定之地,只见街巷之中。平空涌出许多暗铁甲胄的将士,迅速排拢成列,一片整齐肃杀。

一位领头的校尉上前抱拳:“末将奉了大将军之命,率这些兄弟前来报道。”

晨露出示信符,彼此验看后,她挥手示意,将士们悄然无声,全速前行。

“希望宫中能支撑到援军到来。”

她低喃道,心中不无忧虑。

慈宁宫外,侍卫们隐隐听到里面有争执声响,各个焦心似焚,却不敢撤去。

平王抚摩着手中短刃轻柔中蕴藏着危险—

“你笑什么?!”他皱眉问道。

皇帝笑得去淡风清,直到平王更生不安。

才道:“我笑你自以为是!”

“这世上,除去我,还有一人,已经看穿了你的计谋。”

他迎着平王惊讶扭曲的神情,微笑着,继续道:“你一开始,便支持安王纠结江湖死士,潜入皇宫刺杀谋逆。

有了这个烟幕,你便可以从容开始自己的行动。”

“你设计了三重动作:在内宫,你先用廷议,再挟太后,把朕和侍卫禁军羁绊于此;而你潜藏京中的人马,便可以肆意破坏,甚至是接应城外的兵马;最后你让城外的三千兵马与城中里应外合,京城便是囊中之物了。”

皇帝看着平王阴森晦暗的眼,知道自己已然说中,意态更是悠然。

“可是朕身边,亦有知兵善断之人,她已出宫去剪除你的党羽,不过半日,你便要一败涂地。”

平王凝视着他,瞳孔几乎缩成一线:“是你那位宠妃干的好事?!”

他想起廷议之时,那烟云飘渺的一声轻咳,懊恼之后,却又大笑。

“皇兄你真是可笑,让一个女子牝鸡司晨,却要她怎么去解那一团危局?!”

皇帝静静看着他,直到笑声歇止,也丝毫不愠。

“朕想信她。”这一声平淡清漠,声音不大,其中决心与力度,却是让在场所有人都为之一震。

皇帝淡淡说完,朝着平王的方向走去。

“把母后和二弟放下,现在悬崖勒马还来得及。”

平王退回死亡士身边,回头瞥了眼太后,轻讽道:“皇兄还真是仁孝……我若是把太后和静王一刀杀了,你不是更舒心吗?!”

不知是被刀刃划痛,或是因为这一句恶毒的诛心之语,太后禁不住微微咳嗽起来,她纤弱的身影在屏风上投下摇曳的淡影。

平王正要回头,却见昏暗中银光一闪,未及反应,便感到大腿剧痛,更有一种酥麻。他大吼一声,身体摇摇欲坠,一旁的死士以为他遭了暗自,咬牙便要将刀刃劈下。

电光火石间,静王身影飘忽,以手肘撞开挟持之人,他面庞发紫,显然硬生生冲开了穴道.这不过一瞬,皇帝便反应过来,他情急之下,取过案间瓷盏,朝着太后身后那人掷去。

只见玉雪一般的均窑瓷器划过一道弧线,精准击中了那死士。

他身子一颤,仿佛不能置信,正欲回头,却终于踉跄倒地,他手中雪刃一晃,朝着太后身躯落下。

静王终于扑到,将自然落下的刀刃接住,他一双肉掌,顿时鲜血汹涌。

太后险险避过,再经不住折腾,‘嘤’的一声,已是昏昏沉沉。

皇帝终于奔至一旁,他伸手正要抓住平王,却见平王咬紧牙关,喷出一口血,身躯近旁仿佛有银光一闪,他蓦然跳起,身手无比利落,闪过皇帝这一掌,由侧边窗口跳了出去。

皇帝正要去追,却见太后悄无声息,一头栽倒在地,他只得扬声召唤侍卫。

“封锁禁苑,直到将平王捉获为止。”

他俯身扶起太后,深邃眼眸却直直凝视着,昏暗殿堂的虚无深处。

回味着方才那诡异的一幕,他又唤来御医和侍女,顿时殿中忙个不了。太后只是受了惊吓,很快便醒了过来,她凤眸有些迷茫,下一瞬就恢复了清明,她让皇帝和静王去休息,又遣退了宫中侍女,坐于床上,轻轻地对着虚无的殿中唤道:“出来吧,沛之!”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二十三章 暗室

只见殿堂正中,那幅修竹水墨画轴被轻轻移开,平空里露出一个暗室,中有一人,轻叹一声,迈步出来。他剑眉深目,容廓深刻而刚毅,两鬓微霜,只着一袭半旧的青衫,举手投足间,颇见洒脱。

太后微微喘息着,面色仍是苍白,更衬得朱唇嫣红,顾盼之间,仿佛有一种魅惑,隐约流转。

她已年过四旬,却仍如皎月明曦,美不胜收,这一番折腾,孱弱中更见楚楚。

王沛之凝望着她,随即转头道:“平王杀意已起。”

“你武道造诣颇深,已感应到了他的杀气……”

太后低低道,已是心知肚明。她由罗袖中伸出手,抚摸着自己脖项间的细长伤口。

但见细红深长的一条,有如红线一般,蜿蜒缠绕在雪白颈上,望之,但觉别样妖异。

“为何帝室之间,竟会闹到这等田地?!”

王沛之痛心疾首道,他蓦然回眸,平淡冲和的瞳仁中,一片犀利威煞。

“平王所说,是否是实—你果真曾置他于死地?!”

太后不答,仿佛一口气接不上来,连连咳嗽着,一声比一声加重。

一只温暖大掌按在她的背后,内力缓缓输入,她这才好些,平日里苍白寒素的面容,因这呛喘,增添了几分娇艳粉润。

“你想我如何作答?!”

太后止住了咳,微微冷笑着,竟是不无快意。

“你心中已认定我是个蛇蝎毒妇,又何必来问我?”

王沛之微一咬牙,转身要走,却又生生忍住,他由桌上取了药碗,双掌用力。

太后瞧着他,半晌才接过药碗,以银匙轻搅。

凝视着朵朵涟漪,再无言语。两人一站一从,竟是僵在当场,良久,王沛之叹道:“你已贵为国母,且容让些儿,也就没有今日这一出了!”

太后‘噗哧’一声轻笑,笑声中,满是惊奇和不可思议。

“沛之,你仍是这般天真……”

她轻喘着,笑靥如繁花盛开,眩目已极。

“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这是皇宫,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内苑!我要是容让了,早就成白骨一具了!!”

她冷哼着,伸出手,放到王沛之眼前,轻喃道:“你看这纤纤十指,早已染上血腥,连你也要嫌弃我吗?”

王沛之一时血往上涌,手足无措之下,他握住了这白皙柔荑。

太后抬眼看他,语声淡漠,却更见幽寒:“我虽如此,可其他人,就那么干净吗……平王口口声声要报那溺水之恨,却不知,他母妃当年魅惑先帝,意冀图我的中宫之位—哼吸附剂,白日梦那么好做么?!”

王沛之浑身轻颤,一把将那柔荑抓紧,口中喃喃,也不知说什么好。

“我知道,你一直不敢来见我……”

太后叹息着,眼神幽怨寥远:“你是国之柱石,正人君子,原不该与我这等阴险之人交集,二十六前,就是我拖累了你……”

王沛之再也忍耐不住,一把揽过她的云肩,将她纳入怀中。

“什么拖累,那件事是我心甘情愿的。”

他恍惚说着,唇齿中迸出‘那件事’三字,一时身躯一颤,心中宛如九爪挠心,惨痛至极。太后伸手抚摩他的脸,“你生性至善,为了,做下那等大事,又说什么心甘情愿……”

她微微叹息着,惬意地倚在他怀里:“这二十多年,你口中不说,心中一直挣扎,辞去了一切官职,退隐在家—如今这形容模样,谁还认得出是‘一剑光寒十四州’的大将军?”

提起“大将军”这三字,又触及了她心中隐恨,太后舒了一口气,柔声轻笑道:“那个周浚,不过是无名小卒,如今仗着朝中无人,居然逼临帝阙,不可一世,若是你肯……”

王沛之温柔的然而不容辩驳地截断了她的话,他将她轻轻拥着,眼神望向不知名的远方:“我已辞官归隐,这些尘世之事,我不想多管,也无力多管……人老了,就不愿再沾血腥,尤其是本朝同袍的鲜血。”

太后蹙眉咬牙,从他怀中挣脱开来——

“你怪我让你双手沾染了鲜血,你怪我戕害了你一世清名!”

王沛之淡淡说道,眼神温柔然而黯然:“是我自己做的决定,必然要我自己承受,二十六年前,我行错一步,再回首已百年身。”

太后大怒,却声音越发清晰:“便是错又如何,世上成王败寇,汗青史编曲之类,本就是由胜者书写,那些落败身死的,连名字都要被人抹杀,又有何惧?!”

王沛之凝望着她,叹道:“举头三尺有神明,人做的,老天总在看。”

他声音淡然,却似沉重无比,在寂静殿中,几乎荡起重重涟漪。

“我今日救你,下次,仍会救你……但救得了一时,救不了天意命数。”

他低低道,转身欲走,却被一道纤弱决然的身躯抱住,一阵清雅宁静的香氛,传入周身百骸“为何如此绝情……”太后轻喃道。

“便是天意命数,也不会丧命此刻,你我多年不见,又何必匆匆……”

轻轻的呢喃,从身侧流转,王沛之心中一软,再也无法挣脱开来。

“我们许久未曾如此了……”温香软玉在侧,他脑中一荡,便顺势倒向那玉榻牙床。

“午间不会再有什么人来。”

太后低语,声音无比慵懒,仿佛从云端传来。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二十四章  解厄

神武门前,箭矢如雨,激战惨烈。

鲜血已成紫褐,在砖青石间流淌,继而静静凝固。残破的铁甲被弃于一旁,炭火燃炽的痕迹,斑斑驳驳的,仿佛是与生倶来的丑陋烙印。

郭升敏捷躲闪,避过一支长箭,又抹了一把汗,扫视了城楼上凌乱的战局。

暗使们虽然武功高强,却是擅长单打独斗,这般军中乱局,原不是他们习惯的,是以开初气势如虹,却不能持久。

他无奈回望了身后的宫阙万间,仍是那般寂静无声,郭升苦恼的舔了舔嘴唇,心中又惊又急,万千念头,只化为一句—京营本该镇守国都,却为何不知所终!!

他未及细想,却听城楼下文,呐喊声大噪,微微探头,却见更多兵士,架了十具云梯涌来,郭升心沉到底,暗道休矣。此刻众人已筋疲力尽,所有禁军侍卫,都僵持于拼斗之中,眼看城楼顶端,陆续有人犯险登上,却也无暇分身。

十万火急之时,只见云梯猛烈晃动,有几具已接连翻倒,惊叫惨嚎声中,有人背上中箭,离城楼不过些许,生生坠跌而下。

郭升勉力抬眼要看,却听见身边涧清欢呼一声:“晨妃娘娘!”

他府身看去,但见城下一人白衣胜雪,手挽长弓,弦颤之下,便有一人跌落尘埃,她身后剑戟如林,寒光铁衣,如怒涛汹涌。城下两军甫一接触,便是惨死之极,攻城一方仓皇之下,阵中仿佛被撕了个缺口,任由箭雨袭入,鲜血飞溅之下,又添无数亡魂。

那白衣人仿佛不胜慵懒,收起了弓,斜倚在坐骑之上,微微朝上一瞥。

日光照在她雪白面庞上,那一双高岭冰雪似的黑眸,潋滟生辉,郭升直直对上,但觉一阵冷凛。

他相声远征那些时日,那时候,晨妃不过是帝侧御侍,谈笑之间,能轻取敌酋性命,这般英姿,让人自惭形秽。

他微微一揖,因架胄在身,无法全礼,晨露略一思索,想起了他的模样,微微颔首,扬声道:“且坚持一会……”

城楼上发出一阵欢呼,众人忍着瘫软,与身边残敌搏斗到底,眼看胜利在即,若是因手足酸软,丢了性命,即使死后能上凌烟阁,也会后悔莫及。城下两军,虽然人数相当,各自有千人上下,实力却甚是悬殊,不一会,后来者便稳占了上风。城楼上众人剿灭了残兵败将,又再无人强登,于是一齐向下看去,都为之心惊,后来那一众人马,举止冷肃,动作矫健利落,眼中煞气如怒,看来颇惯于这等惨烈搏杀。

郭升再不去想,这是何方人马,他瘫软在地,仰望着万里晴空,但觉高远舒畅,心中安静。

有人轻轻递给他一只水壶,他大咧咧接来灌了几口,也不抬头,咕哝着还回,略一抬头,却见是那黛肤女官涧青。

她也不言语,接了水壶,攥在手里,俯身凝望着他。

郭升望着那大而清澈的杏眸,尴尬得手足无措,炽热的日头照耀着他,风下肚的凉茶,仿佛也散发着幽幽的薄荷清香。城楼下的喊杀声,渐渐在他耳边淡出,他出神地凝望着,直到少女脸飞红霞,转身离去,这才清醒过来。

郭升听着城楼下的动静,转头对属下吩咐道:“开城门,请晨妃娘娘入内。”

此时宫中看似无甚动静,内里却有如烈火烹油一般,慈宁宫庭中,众侍卫投鼠忌器,本不敢入内,瞿云赶到时,只听里面有什么动静,不及细想,却见一道人影从窗中纵出,略一点地,又掠身远去。

瞿云心中已是有数,他侧身谛听了一会殿中动静,了然一笑,便不紧不慢地追了出去。他武学已临大境,又刻意敛了形迹,如清风一般飘然尾随,平王身上有伤,更是无暇顾及。

只见平王微有踉跄,从屋檐上行走,直奔御花园中,他飘身而下,从假山的曲折中,绕行到镜湖一侧。瞿云微微笑,暗扣了三枚菩提子,正要弹射而出,却见镜湖波光潋滟,竟有一人从水中跃出,将平王横腰揽住,一把便拖入水中。

水波激荡,不一会,变恢复了平静,水边上波纹安详,仍是一派胜景。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二十五章 潮升

瞿云悚然一惊,俯身细细凝视着湖水,但见碧波荡漾,婉约迤逦,并无任何异样,他不敢大意,手中扣紧了暗器,蓄势以待。水中波光一紊,千滴万流激荡之下,有人在这一瞬间破水而出,长鞭破水,如蛟龙林渊。瞿云措不及防,侧身避退,那人负着平王跃起,几个翻纵之下,便杳然无影。

瞿云追了几步,便停了下来,仿佛体力不支,他侧耳听着四周动静,确认无误后,才收起手中暗器。“且让你们得意一时吧!”

他并不懊恼,居然微微笑了起来,想起晨露关照的“若平王在宫中作乱,得空放他一马便罢”,他无奈地摇摇头,转身离开。

他走出御花园,沿途便见了在四处大索的侍卫们,玩意便问道:太后慈驾可好?”

“慈驾平安,只是有些乏了……皇上却是震怒不已,正遣弟兄们四处搜寻呢,这会子宫里宫外都乱……”

瞿云想起神武门那边的警讯,也不放心,找了个偏殿高阁,登高远眺,隐隐见空中有蓝烟弥漫,这是警报解除,安然无恙的间断。

他这才松了口气。皇帝和静王受了一场惊吓,本该留侍太后榻前,以尽孝道,但宫外警报频传,太后又道无赖,遣两人出去歇息,皇帝于是携了静王告退。

两人在乾清宫各自更衣歇息,也无心用膳,只进了几块象眼小馒头,并有左右进来禀报。

皇帝听闻神武门警讯已消,心中一轻,再问时,却听人报说,晨娘娘并未返回,而是带了十几骑去了城南督战。

皇帝闻言,很有些担心,对着有隔阂的静王也不愿多说,静王只嘴上夸赞了“皇嫂英姿飒爽,有木兰古风,”便匆匆辞座,道是去慈宁宫中探视太后。

慈宁宫中,殿中空寂,鲛纱帐中,只有微微呢喃。

太后伸出白皙玉手,将床前小几上的一盘冰掰葡萄取来,摘一颗放入口中,另取了枝上的另一颗,放入王沛之口中。

“多年没见,你仍是这般模样,也不见老。”

太后轻抚着他刚毅面容,笑得安祥宁静。

“我已经老了,你却是美貌如昔。”

王沛之叹息道,不自觉地摸摸鬓间:“我都快成白头老翁了。”

他将鲛珠纱轻轻撩起,以如意金钩挽了,就要更衣起身,太后静静看着,并不阻止,只是幽幽叹道:“今日一见,又不知何时能再会……”

王沛之动作一凝,却又恢复常态,他系了腰间丝绦,又佩了挂坠玉觖,才低低道:“若常相见时,便是你多灾多难了,我曾有誓,只你遇到困厄之时,才会进宫来。”

“别理那什么誓言!!”

太后一时冷怒,大喝之下,又是一阵呛咳。

王沛之终是不忍,回身轻揉她胸口,太后躬身喘着,脸上浮出罕见的柔弱神情。

“沛之,不要再做隐士了,回朝中帮我吧!”王沛之微微皱眉,正欲回绝,却听太后又道:“你退隐之时,正是英年,这二十余年,生生躲在府中,不问世事,这般的牺牲,便有再多的罪孽,也已经赎清了。”

“如今朝中乱象已生,皇帝又和我并不一心,若是连你也不愿助我,我还不如被平王一剑刺死痛快!”太后咬唇,忧郁然而决然地说道。

王沛之意甚踌躇,眼前光影变幻,一时是太后忧郁而期待的神情,一时又是二十六年前,遍地尸体,僵冷血污,睁着一双双死不瞑目的眼,阴冷地瞪着他。

他双拳紧握,不自觉流出血来,染上了青色衣袍,亦是无所觉察。太后从旁瞥见,正欲再说,却听廊下有人细声禀道:“静王千岁求见娘娘。”

她叹了口气,示意王沛之回到秘室之中,打叠起精神,起身正衣,接见自己的庶子。

静王才一进入殿中,便超前跪下,再无一言。太后冷然正坐,也不看他,只是轻摇着画扇。

“母后……”静王轻轻喊道。

太后不怒不喜,面容端凝。

“母后息怒,我知道错了。”

太后冷笑道,用手拨着盘中的葡萄道:“我竟不知你能耐不小!!”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二十六章 黄雀

静王见她动了真怒,膝行两步,密陈道:“母后受惊了,四弟如此丧心病狂,儿臣也未曾料到。”

“那你料到了什么?!”

太后语音不善,冷笑了一声,抚摩着扇上精工的宝石蝴蝶纹,森然道:“大约你是打了如意算盘,希冀他们将襄城搅乱一团,仓促之间,或是我和皇帝有个万一,你便能黄袍加身了!”

静王被她语气中的冷凛逼得一颤,低下头,掩住了眉宇间的怨毒,声音满是委屈:“天地可鉴,我虽然有站河岸看笑话的意思,却确实没有这等歹心……”

他抬起头来,眼神闪烁,似乎欲言又止。

太后越发起了疑心,勃然厉色道:“吞吞吐吐做什么?”

静王眼圈微红,长跪在地,咬牙指天起誓道:“母后要怨我引狼入室,我没什么好辩白,只是我对母后,若有忤逆之心,他日必招天诛!”

太后见他如此郑重,微微敛了怒气,道:“依你的意思,是平王哄过了你?!”

她满是不信的说道,不料静王叹息一声回道:“他要骗过儿臣,只怕还是不能。”

太后一时惊愕,却听静王支吾了一会,终于嗫嚅道:“舅舅他……”

太后一楞,下一刻便反应过来,她扔了手中画扇,气得胸口起伏,怒道:“原来还有他的手笔!”

静王恭谨长跪着,并无一言。

太后沉吟着,鎏金甲套轻轻相错,发出细微的清响,半晌才道:“究竟怎么回事,你且给我细细说来。”

静王直起身子,他口才颇佳,叙事缜密不紊,将事件说得滴水不漏。

太后越听越怒,耐着性子等他说完,冷笑道:“怪不得你如此镇定……却原来等着林邝发难,好让我来收这烂摊子!”

“母后别急,且等我说完——舅舅的手段,虽然狠辣,却也实在是短视。”

静王丝毫不见慌乱,解释道:“皇兄对藩王忌惮已深,此次安王平王作乱,必定会殃及封地,风起云涌,弄个不好,便是心腹之患——这事是个火星子,他却抱在怀中,不是引火烧身么?!”

太后想起自己的大弟,心里又是痛恨,又是酸楚。

“他素来是个飞扬跋扈的性子,如今趁着大乱,便想把二藩所辖之地吞下,真是越发妄想了!”

她蹙眉恨道,静王于是安慰道:“母后不必担忧,天狗吞月,也不过是个相头,谁还能当真不成!”

太后瞥了他一眼,道:“地上湿气大,仔细膝盖疼……先起来吧。”

静王这才起身,一时觉得膝盖酥麻,有些踉跄,太后指了圆凳给他,想起方才所说,眉宇间又是一阵阴霾。

她埋怨道:“你既然知道,就该早来禀了我,如今他这么一搅,皇帝对林家的猜忌,只会更深!”

“母后请恕我直言……”

静王从容一笑,眸光幽幽,如鬼火般闪烁不定:“皇兄虽然仁孝,对林家,却一直颇为忌惮,只要云燕二州一日在林家手上,他便一日不能安寝——既然如此,又怎么能抑制他的猜疑呢?”

太后微微颔首,静王于是继续道:“其实皇兄心中也清楚,母后和舅舅,并不是连声并气的,但打断骨头连着筋,他实在放心不下……如今舅舅若是染指安、平王的封邑,皇兄才要倚仗您呢!”

太后目光幽闪,一阵风吹过,鲛珠纱将的她面容遮住,昏暗中,也看不见她的神色。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是让我作黄雀,是吗?”

太后轻叹一声:“听了你的话,如同醍醐灌顶……只是皇帝总是我身上的肉,如今母子相疑,到这等田地,实在是……”

她唏嘘着,将面上浮动的鲛珠纱帐撩起,重以金钩挽住,踌躇间,已拿定了主意。

“先依你说的吧……娘家和儿子,本来手心手背都是肉,偏帮哪个都不是……”

静王看她面带倦容,于是识相告退,他走出大殿,行至廊下,再也抑制不住胸中的沸腾快意,禁不住想畅快大笑。

但他毕竟在宫中浸润已深,勉强敛住了,只是微微绽出一抹得意笑容——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话确实不假,可黄雀却不知道,它身后,仍有弹弓静候……”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专行

宫中忙着搜索平王和刺客,乱了好几个时辰,皇帝奔波于太和殿与乾清宫之间,又遣人去几个重臣家中慰问——

他们无一幸免,都被暴徒袭击,好在家丁护院众多,贼人又是随意为之,是以除了受些惊吓,并无大碍。

瞿云率领其余侍卫,在宫中上下大索,一丝一毫也不放过——

他虽然心知肚明,平王已被高手救走,但宫中骤生大变,于情于理,都不能有任何懈怠。

大索之下,仍然无果,皇帝怒气内敛,也不发作,只是眼神漠然,如临深渊,让周围人都捏一把冷汗。

乾清宫中,皇帝听了瞿云的后续汇报,不喜不怒。

他望了望冉冉西落的日头,听着窗外有些单薄的蝉鸣,放下手中绿玉斗,任由老君眉的银针在其中上下翻腾,也没有就唇的意思。他望了望玉帘外那酷热的气韵,意兴阑珊的勉强喝了一口,起身道:“到神武门前看看吧!”

侍从们面面相觑,都不敢言语,皇帝的脾气他们素来深知,一言既出,绝不收回,可是如今大乱方止,外间不知有多么凶险,若有个歹人隐匿伺机,他们就是有九条命,也逃不过这滔天大祸。

一言九鼎之下,皇帝也不乘辇舆,率了几个心腹,连同苦劝跟随的侍从,一行人迤迤逦逦到得神武门前。原本庄严肃穆的神武门前,已是气象大变,风经历过一场恶战,门楼下丢弃了许多染着血清和汗水的盔甲杂物,侍卫们华丽耀目的明光甲,也被抛在一旁,它们变得乌黑,映着紫褐的血迹,蜿蜒狞恶,昭示出主人九死一生。

门楼下的阴影里,郭升已是精神大好,他一刻也闲不住,正在口说手比跟增援的侍卫同僚们讲述着当时的凶险情景——

“我们当时已经筋疲力尽了,小爷我一想,这一百多斤,就要交代在这了,很有些舍不得,但是为圣上尽忠,我老爹大约也不会怪罪……他只我这一根独苗,怕是我老郭家要断后了——你们别忙,我这就往下说了——这时就见那些贼人的云梯连连翻倒,有快爬上的,也中箭跌下去了,我探头一望,就见晨妃娘娘白衣轻骑,正带着大队人马增援而来……娘娘那箭射得真准,上次那鞑靼可汗,就是被她一箭中心……”

他正说得高兴,皇帝在几步外听着,也不去打断他,皇帝眼尖,一眼瞥见晨露身边那肤色深蜜的侍女,正在递水给郭升,不由心中一动,偷偷道了句“好艳福”,不禁莞尔。

他念及晨露,于是转身上马,又朝着城南而去,身后众人快惶然追赶。

城南的战事也已偃旗息鼓。京营绕着城墙密密布防,与城外袭来的三千藩王精兵打了个旗鼓相当,战事一度胶着,直到孙铭接到宫中消息,着人大喊道:“安王平王已诛,余犯从宽,敌方才稍稍有些慌乱起来。”

但这些乃是藩王麾下的精锐,勇悍难当,退伍军心涣散,仍不失为劲敌,晨露赶到时,他们经过一场血战,才堪堪被击退离去。

孙铭见到晨露时,正要详说此间情况,却见这位娘娘面色肃然,屏退了军中诸人,便跟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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