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弃新娘的复仇挪钥匙第一章攻略……那个弹弓是怎么组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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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密】恐怖传说:遗弃新娘的复仇
已通关,有不会的地方带图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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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人三个鬼的怎么过,谢谢
船上的鬼不能比人的数量多就可以了,我给你画个草图
开始制作过关教程,有点麻烦,大家见谅
进入游戏后会有个外国妞吧啦吧啦说好多,此处忘了截图,略过
正式开始,
第一界面是这样
点击右下角的红色安全阀,得到弹弓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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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点击左下角的乱树枝,得到弹弓的另一部分和类似小扣子的道具(共3个)
组装弹弓,先点击从乱树枝上取下来的弹弓架,再点击从消防栓上得到的弹弓冒,得到完整的弹弓
点击图中间有花的树上,把弹弓放在树里,点击弹弓得到一个门把手
点击门把手打开图中商店的门
点击右侧墙上的画,得到瓶子
点击右侧粉色椅子,然后用道具里的刀子划击椅子,得到类似小扣子的道具(共3个)
点击图片左侧箱子堆,得到拉锁头
使用拉锁头打开地上的粉色提包,得到螺丝和红酒起子
点击柜台上的灯,记住书上显示的图样文字,利用左侧的三个红色图样文字打开柜子上的密码锁,然后开始游戏,游戏不难,乱点一通就可以通关了,得到一个大钥匙
利用柜子上的小游戏得到的钥匙可以打开旁边杂物室的门
进入杂物室
点左侧麻袋,使用刀子,得到套娃
点击柜子旁的墙壁,将套娃放进去,按照影子将套娃位置摆好,得到一半太阳徽章
点击地上的箱子,将太阳徽章放进去,打开箱子得到一个镊子和小扣子道具(共3个)
回到商店,点击柜子左侧书架,将小扣子道具放进去,按照柜台上的提示,按住小扣子使其交换位置,打开后得到生锈的剪子的一半
进入杂物室,点击桌子,看到一个透明玻璃瓶,用红酒起子打开,再用镊子夹出里面的道具,得到图纸一份
点击柜子,放进我们道具栏里的瓶子,再将刚刚得到的图纸放在左侧的木板上,按照图纸上残片的提示将瓶子们摆放好位置,打开抽屉得到生锈的剪子的另一半
点击右边桌子,将生锈的剪子放上,再将我们道具栏里的螺丝放进去,得到一把完整的生锈的剪子
回到最开始的地方,点击中间的砖头堆,然后把生锈的剪子放上去,得到一把犀利的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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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存至快速回贴有个受敬仰的共产党人慕名而至,他把“绝伦谛”解释为“真理”,说凡是来此一游的人,都要历尽崎岖,就如同寻求真理。这个说法一度被刻在市政府广场的宣传栏上,成了绝伦谛的官方招牌。
  它曾是北方的群山中的一座小城,那里的山被冷峻密实的森林覆盖,起伏很缓,就像千篇一律的海浪,差不多都一个模样。城市建在一块椭圆形的平坦盆地里,外表粗糙、简陋,没有值得一提的特色,也看不出繁华迹象。它正是人们常说的那种“天高皇帝远”之处,省会归都是离它最近的大城市,两地之间有三百多公里,由一条路基很结实的公路相连,由当年进山的军队修建。直到最后,那也是出入绝伦谛的唯一公路。
  由于偏僻,它在普通人当中并不出名,即使在同省也有很多人仅仅在天气预报中听说过它,知道它是个林区。有一年那里爆发过一次山洪,某些归都人在救灾的捐献中才记住了它,意识到那里出了事。不过当人们回头想在电视和报纸中寻找灾难的新闻时,却看不到与此相关的只言片语。当时有人曾猜测,绝伦谛可能是个被管制的地方。
  这种说法找不到书面凭证,但据上了年纪的绝伦谛人回忆,在鼎盛时期,绝伦谛曾经管辖着周围数千平方公里的原始森林,其中盛产红松、云杉、紫椴和胡桃楸这样稀罕昂贵的参天巨木,在它们被伐光之前,绝伦谛的群山周边一直驻扎着军队。另有传闻说,绝伦谛管辖的某座山里发现了金矿,是那种只需凿开石头就能看到金块的富矿,因此有一支秘密部队一直在挖山。绝伦谛人倒是相信存在金矿的说法——事实上,他们认为在这里挖出个金字塔都不足为奇;但如果提起绝伦谛的宝藏,他们会用一种奇怪的口吻说,无论是传闻中的金矿,还是早已绝迹的参天巨树,都不能跟“虎走廊”相比,因为那里才是这座统治群山与巨木森林之城的真正精华,也是绝伦谛被赋予“神谕”和“真理”这种既无根据、又无用处,却代价高昂的赞美的唯一原因。
  那是一块包括湖泊、河流以及周围十几座山的宽阔河谷,占地将近九十平方公里,河谷内的植被种类之丰富,奇珍异草之普遍,飞禽走兽之多堪称举世罕见。据说,早年的猎人曾亲眼目睹两只老虎各叼着一只鹿从谷地里开满野花的草甸和灌木丛之间彼此视若无睹地擦肩而过,各奔东西——这个不同寻常的场面让猎人们相信山神在此,为此给它取名为“虎走廊”;它正北面的那座山则叫望神山,与绝伦谛城隔谷相望,山不高,峰巅浑圆,上面有四季恒温的温泉池。流经谷地的是绝伦河,河水不宽,但河床幽深,水量丰沛,呈深渊般的墨蓝色。河的上游有一个月牙形堰塞湖,四周草木繁茂,黄昏时景色绝美。这块天地位于群山与森林的中央,距离绝伦谛城北有五公里。在地图上,它是一块用红线勾勒出来的扁长菱形,划在绝伦谛城的上面,就像戴在城区头上的一顶帽子。
  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末,虎走廊被政府用铁丝网圈了起来,使其与群山和城区隔离,它公开的名称是森林保护区,实际上却因人而异——那些难得一见的神秘人物通常在夏秋两季过来——对他们来说,这是一处比任何地方都刺激的避暑胜地,因为只要他们枪法够好,就可以在此尽情杀戮,找到主宰万物的幻觉。
  在他们的车队开进河谷前夕,城里会冒出很多警察,人们在白天出行亦会有各种限制和检查,晚上则实行宵禁。进入新世纪后,望神山上建造了高级别墅,虎走廊也挂了牌子,正式成了狩猎度假区。随着现代化监控设施的引进,那里在迎来新一代贵宾后就不用再封锁全城了。但对绝伦谛人来说,情况与以往大同小异,因为警察总会随着贵宾的光临出现,就像定期发生的自然现象。不过,只要人们不接近虎走廊,生活也没什么两样,他们已习惯了把那块近在咫尺的天地当作根本不存在了。
  封锁虎走廊那年,绝伦谛还诞生了一家工厂,名字就像一支军队的番号,叫“四○七工厂”。它位于虎走廊西部出口、绝伦河南岸的一块高地上,外墙有五米高,墙头上拉着电网,看上去就像一座监狱。车间大都建在地下,因此工厂相当宁静,只有鼻子敏感的人靠近它时,才会嗅到一丝火药的气味儿。后来人们知道这是一家兵工厂,专门组装高级猎枪和用于装备武警部队及防暴警察的霰弹枪。这些枪支的枪管和激发装置都是欧洲货,只有枪柄的木料出自当地上等的胡桃木。它与狩猎区其实是一家单位,隶属于归都管辖,职工大多是归都人和转业兵,只有极少数绝伦谛人有幸在此就业。而这些人正式进了工厂后,也就不再属于绝伦谛了。
  加上这座保密工厂的存在,绝伦谛城北的郊区就更罕有人至了,外地人也不会专门到这儿来寻找风景。要是有人想看一眼虎走廊,他只能驱车沿着城北河谷外的一条公路远远地眺望。但大部分时间他只能看到密集的树丛和一道万里长城般的铁丝网;到了视野好的地方,才会看到望神山顶上有一座城堡般的别墅,在树梢上露出俄式的塔尖和鳞状的房檐。
  如今绝伦谛人大多散落在山外的几个县城里,有的跟当地人混杂,有的集中住在几条街区,有少数有门路和敢闯荡的人去了省会归都。不管在哪儿,他们还被称为绝伦谛人,如果当地出了杀人斗狠的事情,警察通常会最先想到他们。碰到聚会时,他们谈论最多的就是那年广场上发生的奇迹——由于事情诡谲可怖,过去的年头又不多,这些失去故乡的人对很多细节都记忆犹新,对事情的来龙去脉又做了许多演绎,以至听起来真假难辨。不过,他们一说起来总是忘乎所以,到了最后,他们还会笑着说,那其实就是他们失去故乡的原因。
第一章 有关绝伦谛市长的正确死讯
不管官方的悼词听着多么庄严,覆盖半座山的坟墓坐拥何等风水,送葬那天哭昏了几个在棺材旁争风吃醋的女人,在死者享尽这些哀荣之前,绝伦谛全城的人都在议论,市长荣世昌死得很难看。他年仅四十三岁,掌管绝伦谛已不止十年了,就在他死前几天,人们还在议论他要去省会归都当一家大银行的行长,也有人说他还要兼任归都的副市长。总之,他是在即将离开绝伦谛去归都高就时突然被害的。
他死在虎走廊的望神山上那幢多数人只能从远处窥探其一角的豪华别墅里,现场第一个目击者是一个高大妖艳的外地女子,她是由荣世昌的司机阚大福从归都接来的,目的无须多言。她用提前收到的门卡进了别墅,由于听见浴室有淋浴喷头的流水声,此外别无异常,她甚至在客厅的沙发上抽了一根烟。后来她也许觉得气氛过于单调,或是闻到了血腥,她走进了浴室,在看到尸体后当场发疯。阚大福在别墅外头的门房前目睹这个女子像个瞎眼的鬼魂一样狂奔出来笔直地撞昏在一棵树上,随后他成了第二个目击者。他报了警,在警察赶来的时候,他们发现他瘫软在门口的台阶上就是站不起来,裤裆里全是屎和尿。
绝伦谛的警察称得上见多识广,但接下来的场面让他们觉得世道虚幻。那间浴室足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包含一间木石结构的桑拿房和一个椭圆形的温泉池,此外各种欧洲宫廷风格的华丽摆设和几乎无处不在的镜子,只有最会享乐的人才能猜得出它们的用途。这些东西纤尘不染,光可照人,让人就像走进了准备迎接盛大节日的宫殿;其中除了那个镀金的淋浴喷头一直在喷水,其他视野所及的地方都全无瑕疵,连那些毛巾和杯子都没有人动过,只有转身查看门后厕所的位置,才会发现另一片天地。荣世昌就死在厕所那里,在这个周围散发着珠光宝气的宫殿一角,他穿戴整齐地呈跪姿趴在马桶上,尸体上没有头颅,从斩断的脖子那里涌出的血浆、肉末和碎骨头把马桶都要注满了;但乍看上去,他消失的脑袋就像扎进了鲜血盈盆的马桶里,需要走近一点才能看清——那也正是令人眩晕之处。而此案之所以在现场看来就会成为传奇,是因为当赶来的法医把这具雌伏着的残尸跟马桶分开时,发现市长大人的裆部死前曾被威力巨大的火器打击过,就像有人在那儿放过一挂炮仗,只剩下半只睾丸还挂在原处,其余部分都炸烂了,从创口的深度、面积和菜花状特征来看,是被一种老式猎枪和特制的弹药在近距离射击所致。
警方当晚对现场进行了反复勘察,他们调看了别墅四周的摄像记录,还用好几条警犬嗅遍虎山的一草一木,但没发现凶手的影子和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只能通过各种迹象判断市长大人的头颅被凶手抛到山脚下的绝伦河里了。一支捕捞队为此忙活了一昼夜,警察没告诉他们具体打捞什么,实际上,也没有人抱任何希望,随后这些人便以夏季水势较大的理由放弃了。
到了案发第三天早晨,市长被害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绝伦谛城,尸体的样子被描述得准确清晰,肯定出自某个目击者或知情人。但这个惊人的凶杀案及其细节太过于离奇,以至所有人刚一听说全都半信半疑,直到政府突然宣布全城戒严时,人们才相信市长真的被杀了。
戒严那几天,出入绝伦谛的那条公路被封锁了,贯穿城区的红旗大街上布满了全副武装的警察,位于这条街上的市政府大院隐藏着成群的武警和防暴队,有人还看见不止一辆军车在北郊的河谷地带进进出出。这副如临大敌的架势好像绝伦谛不是死了市长而是面临侵略。不过当地人却对这番景象视若无睹,他们仍然只关心那些不断被披露出来的案情细节。某个有识之士还预言说,大规模警戒会随着排除颠覆分子制造恐怖袭击的嫌疑而很快撤离。果然,三天之后,那些荷枪实弹的武警和挂着军队牌照的卡车相继离去。好像虚惊一场,绝伦谛又恢复了它原有的孤僻样子。
接下来的一周,人们没有听到有关案件进展的任何官方消息,除了当地仅有的那份报纸上登了一份语焉不详的讣告,说的还是市长“不幸遇难”,好像他死于工作中的一场意外。这期间,民间谣言四起,起初有人说市长是被一个传说了二十多年的侠客干掉的,此人专门用飞刀袭杀政府官员,曾导致某个地区的官员们不敢公开上街。后来又有人认为凶手是一个退伍的特种兵,受雇于一个比荣世昌更有权势的人物,此人迁怒于荣世昌夺走了他花大钱包养的女戏子。不久,凶手又变成了女戏子本人,因为那个当场疯掉的归都女人证实就是某个过气的电视明星,传说她先在床上把市长弄得精疲力竭,然后从容不迫地动了手,装疯只是为了自我掩护;而官方之所以一直没有明确消息,葬礼也迟迟不能举行,是因为市长大人被她分成了二十多块,他的大部分东西都还没找到。
当传闻越来越荒唐离奇的时候,政府的宣传喉舌终于介入了这场有关市长名誉的舆论战。在那天晚上电视新闻节目的开头,一位本已退居二线的老播音员又露面了,他那依靠专门发布重大时事新闻而累积的名望使其一露面就成为权威的象征,他一脸沉痛地宣布了官方对于荣世昌之死所给出的明确结论:市长荣世昌同志由于在视察虎走廊途中遭遇交通事故而不幸去世。他悲壮肃穆地朗读了一篇悼词,高度评价了荣世昌短暂光辉的一生。随后绝伦谛公安局长作了电视讲话,他用令人印象深刻的严厉表情警告说,针对已故市长的谣言已严重影响了正常社会秩序,从即日起,警方将致力于打击传播谣言者,对唯恐天下不乱的破坏分子决不姑息。
人们原先渴望听到的警方对于案件的看法、描述,哪怕一个悬赏线索的告示,或者一纸不那么确切的通缉令——这些引人入胜的东西居然完全不存在。恰恰相反,人们总算听明白了,官方根本没有承认荣世昌的那种被凌辱的死法,他们正在通过宣传机器制造一个鞠躬尽瘁的好市长因公殉职的故事。然而这个姗姗来迟的故事跟一开始即火速传开的案情之间鸿沟实在太大,而且它也无法解释最初几天绝伦谛城内如临大敌的景象。因此,政府特别是警方需要拿出点令人信服的东西,才能消除那些疑点。
于是,在市长大人死后的第十八天,出现了第一个被正式逮捕的罪犯。这个不幸的家伙是一个老光棍,名叫孙柄果,是绝伦谛医院太平间的守夜人。认识他的人都说他平时是个有点一根筋的老实人,只是在喝醉酒的时候喜欢发几句牢骚。不过,考虑到他每天夜里守在阴曹地府门口的工作,人们觉得这点毛病根本不算什么。
十八天前的晚上,孙柄果跟往常一样查看了一遍停尸房里的那些塞满了各种冻尸的大抽屉,然后喝了半瓶酒躺下了。天快亮时他被急匆匆地叫醒,有人命令他守在新推进来的一具尸体旁不许离开,直到有别的命令为止。他有点不满,因为这种事很少见,即使有类似的情况发生通常也要由家属递上一份红包才行。但由于有警察出面,他还是照吩咐做了。他裹上棉大衣坐在停尸房的门口,拿出剩下的半瓶酒就着几个盐水花生喝了一会儿,阵阵寒意让他清醒了一些,他先嗅到了一股混合着血腥的香水味儿,接着发现停尸房里那具被遮盖着的尸体有点不同寻常。他走过去揭开遮尸布,从上到下打量着这具没有头颅、裆部被炸烂的尸体,还用手触摸了死者的西装那质地高档的料子、腰间那条时髦牌子的皮带以及足下两只一看就知道是极为昂贵的皮鞋。他这样啧啧称奇地看着,喝掉了瓶子里的最后一口酒,然后忍不住开始笑起来,笑得一发不可收拾。他笑得如此持久,以至验尸官和警察赶来停尸房的时候,他的笑容和满脸白霜已经冻结在一起了;他口中的喷出的酒汽还不断在空中凝结成零星细小的雪花淅淅沥沥地飘落着,在尸体上铺了一层薄薄的冰碴儿。
那个警察是年轻人,他对自己被委派看守停尸房的差事很郁闷,抬手给了孙柄果一巴掌,问他为什么这么高兴,孙柄果因为舌头快要冻僵了而含混不清地说:
“这就是一个滑稽的尸体啊,他脑袋和***都不见了。”
接着他又补充说:“变成了两个大洞。”
警察训斥说:“闭嘴!知道这是谁吗?”
孙柄果憋不住又笑了,说:“我知道,所以我才觉得滑稽呀,警察同志!”
当绝伦谛警方需要找一个造谣者的时候,他们最终想起了这个人。那天清晨,这座小城的警车倾巢而出,他们把警笛弄得响彻云霄,浩浩荡荡地杀向了城区南部的贫民窟,老远就惊起了漫天一群乌鸦的共鸣。这片贫民窟建在一片洼地里,过去只有乌鸦和拾荒者才会在此落脚,故而得名“乌鸦窝”。如今它由一大片横七竖八的砖房和许多乱搭的窝棚组成,就像一座迷宫般的废墟,陌生人一进去就会晕头转向,所以出动这么多警力是有必要的。他们迅速包围了整个地方,但当打头的几个警察冲进孙柄果那家徒四壁的房子时,里面却空无一人,于是他们不得不对着整个贫民窟喊话。刚喊了三声他的名字,孙柄果就从不远处一个臭不可闻的露天厕所走了出来,他下巴上夹着一份低俗小报,一边系裤腰带一边答应说:“我在这儿呢。”在场的所有人都看见了,面对一群警察,他还是笑嘻嘻的。
孙柄果在被塞进警车里的时候还在笑,而根据他的邻居和医院里其他工作人员的证词,他已经笑了十八天了,简直就停不下来。就是进了警察局后,孙柄果也没收敛,他不觉得自己会有什么麻烦,还问预审他的警官有什么问题。警官让他严肃点,他说法律又没规定不准笑。那位警官就说,人一辈子的笑容是有数的,要是提前预支完了,后面就再也笑不出来了。孙柄果说,这话有道理,但他此前大半辈子就没怎么笑过,这么一算老天爷还欠着他的帐呢。警官觉得没法跟他变态的笑容对话,就把他扔进临时班房里,那里有几个正准备送往外地服刑的犯人。二十四小时后,孙柄果的脸被打变形了,他心里可能还是想笑,但就算他能忍痛笑出来,他那张五官移位的脸也看不出什么来了。他甚至不得不用一只手端着下巴说话,以免下巴颏掉下来。除此之外,他还学会了毕恭毕敬地把警察称为“政府”。
就这么,那位警官接着审问他,这回他很快就承认了他跟许多人提过那具尸体的状况,不过他申辩说,他说的都是实话,而且也没人告诉他那是政府机密。警官问他如何确定那具无头的尸体就是市长,孙柄果说他们的市长可是个名人,就算他没了脑袋人们也该记得他肥壮的身材和保养得非常白净的肤色,“他可是咱们这儿最有型的胖子!”接着他又补充说,那具尸体的穿着打扮和身上残留的一股香水味都是本地独一无二的,除了没有脑袋和生殖器之外,其余地方都和人们对市长的传说完全一致。
孙柄果说到这里,警官不太自然地笑了笑,从业务角度说,他有点佩服这个看尸人的眼力和判断力,可是他必须完成上级的差遣,好在这场重大考验中过关。于是,他用不容置辩的口气对孙柄果说,他看到的那具尸体根本不是市长,而是个外地来冒充市长的骗子。孙柄果一下子惊呆了,此外还明显有点失望,他迫不及待地问:那市长呐?警官走上去用手扒拉着他那被打歪了的鼻子,说:
“你还是操心一下你自己的尸体会是什么德行吧。”
随后,在孙柄果困惑的眼神前,这位警官以那个“貌似市长的尸体”建立起一个简单清晰的逻辑,这个逻辑除了能够指控孙柄果犯有揑造事实、诽谤政府官员以及扰乱社会秩序等等罪名,还可以指控他涉嫌犯有颠覆政府的罪行。
孙柄果听到“颠覆政府”这几个字吓坏了,在他印象中,这个罪名后面意味着无休无止的酷刑,比杀人还要可怕。他惊恐万状地看着眼前这个不露声色的警官,此时,即使他那肿胀的脸还能让他笑,他那绵延了将近二十天的笑容也彻底完结了。
“报告政府,”他困惑地问道,“我涉嫌颠覆政府是什么意思?”
“因为市长死了,你他妈的一直在笑。”警官说。
孙柄果这才意识到了他所面对的这个政府的魔力。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回顾完了他那简单明了的一生,他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没遇到什么可以高兴的事,可最不幸的是,他眼前的悲惨处境却分明是他此生罕有的一笑换来的。
“我们会继续调查你的问题,”那警官看着他,然后耸耸肩膀问:“现在你还觉得法律管不了你的笑么?”
孙柄果顺从地摇摇头,他开始想哭。而就在这时,他发现了那个可以致他于死地的逻辑中存在一个有利于他的漏洞。
“报告政府,”他说,“既然您说那不是咱们市长的尸体,那不管我怎么笑也不能算是颠覆分子。”
“问题是,你认为那是市长的尸体。”警官说。然后,他带着胜利者的神情往椅子后背上靠了靠,挑挑眉毛,像给狗施舍一跟骨头一样轻描淡写地说:“除非你看出了那不是市长的尸体,而你正是为了这个才笑的。”
孙柄果眨眨眼睛,看见了眼前这枚仁慈的救命稻草,他赶紧说:“就是这样!其实就是这样!政府,您得发发慈悲啊!”
“那你又为什么要到处造谣呢?”
“我吹牛逼呐,”孙柄果说,“报告政府,我那是在吹牛逼呐!”
警官扔给孙柄果一叠纸和一支笔,让他把那个稍嫌粗俗的理由换成一个适合表达的说法,也就是出于某种空虚无聊的目的而揑造市长的尸体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写出来。第二天,孙柄果成为绝伦谛城里妇孺皆知的名人,他亲手书写的口供上了报纸,电视台则用他的一张标准照作为画面,播放了他哽咽颤抖着的坦白交代和无限忏悔之声。
整个城市不免发出一片叹息,人们愤慨、错愕、啼笑皆非,还有人在私下里扼腕痛惜,因为这样一来等于他们的平淡人生错失了一个与奇迹同在的经验。总之,那些让人心驰神往的传言的根基被摧毁了,孙柄果看守停尸房的身分让他作为造谣的源头听起来令人信服;至于停尸房里确实存在一具残缺尸体的事情,彷彿出于一种人道主义,媒体对此只是一笔带过。一连数日,他们集中向孙柄果那无可救药的卑劣人生开火,全力塑造出了一个由于毫无法制观念而给自己造成可悲结局的法盲代表。
风向就这么扭转了。政府的宣传部门抓住这个时机趁热打铁,在全市展开了一次整风教育运动,绝伦谛上到各政府部门,下到那片乌鸦窝的居委会,都召开了思想学习大会。面对孙柄果的认罪忏悔,人们全都接受了一个好似亘古未变的现实:类似那种能让一个看尸人笑上十八天的事情,在这块土地上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
此后,孙柄果以诽谤政府官员和扰乱社会秩序的罪名被关押在一个秘密的牢房。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他只能蜷缩着身躯低声诅咒这个拒绝他笑容的世界,还有那具已经足够难看的尸体。他不会再笑了,也不敢指望任何奇迹的发生。
那是个星期天,距离市长死亡的日子已经过了二十五天,他的葬礼在市政府的礼堂隆重举行。总共来了上千人,绝伦谛本地的官员要人和各界代表都参加了,据说许多上级领导的家属或代表也都来了,其他客人也不乏本省的大企业家、商界巨子、社会名流以及从俄罗斯和日本赶来的外国友人。在进行遗体告别时,人们看见荣世昌的遗体躺在敞开的黑漆棺椁里,被摆放在由成千上万的花盆组成的一个巨大的花坛当中,那些手心里还揑着把汗的的人在鞠躬之前彻底放心了,他们看见市长大人的头颅分毫不差地长在他的遗体上,并且经过非常精心的美容,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一样。
告别仪式进行了一个多小时,在荣世昌的棺椁合上顶盖之际,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意外,一个贵妇装扮的女子突然哭喊着扑向棺椁,看上去似乎是要阻止死者从此跟她阴阳相隔。有人认出这个女子是荣世昌准备迎娶的未婚妻,她跟着他已经三年了,他们没有结婚的原因据说是由于荣世昌的母亲不喜欢这个女人。但她在葬礼上这样做是有道理的,因为市长大人的死意味着她损失太多,而撕心裂肺的哭泣可能会让这个家族给她弥补一些什么。但不幸的是,当她这样做了之后,又有四个女子也做了同样的事,她们争先恐后地踩踏着那些花朵扑向棺椁,以至中途互相撕扯揪打起来,她们彼此咒骂着“婊子”、“骚货”这类话,激愤之情好像对方就是夺走心上人的凶手。而当男人们奋力把她们拉开后,这五个女子纷纷昏厥于地,要靠救护车送往医院。人们相信,她们总要让荣家破一些费才能痊愈出院——至少她们会为此不懈努力的。
在平息了这场小风波之后,人们聚到市政府对面的广场上,在等待迎宾车队的时候,所有人都注意到广场中央的旗杆上降了半旗。中午时分,送葬车队伴随哀乐离开了广场,绝伦谛的红旗大街一下子被望不到头的黑色轿车填满了,荣世昌的黑漆棺椁放在车队中央一辆加长了的敞篷轿车上,周围装饰着一片灿烂怒放的雏菊。绝伦谛人在街道两旁无声地目送这位被传闻困扰的市长离开这个世界,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他们第一次看到这么多气度非凡的男人和女人,他们所散发的尊贵气味是过去需要封锁绝伦谛才能降临的。此时,他们由全副武装的警察护送,在广场上悲戚而过,走向虎走廊深处的一座山——那座山上有一片早已准备好的、令人叹为观止的私人陵园。
面对如此隆重的葬礼,广场上的人们禁不住开始谈论荣世昌的母亲颜氏。这位老太太刚过七十岁,非常硬朗,是绝伦谛诞生的传奇人物。据说她原本只是一位高级首长的司机的妻子,却在丈夫去世后盘活了那位首长的人脉,一度高居省府要员。大约在十来年前,她包下了绝伦谛四周的山林经营权,通过木材交易发了大财,奠定了这个家族在本省的强大根基。作为在经济建设中的楷模人物,她还被选为省人大委员。这位老太太什么也不缺,尤其不缺手腕和魄力,人们相信,如果她活的够长,荣世昌可以一路当上省长。
如今,老太太和家族中的大多数人都住在归都,但人们都知道她死后将安葬于故土。几年前,一位来自香港的风水先生为她选中了虎走廊里的一座山,她的儿子荣世昌随后把它朝阳的半个山坡用汉白玉修建成一片恢宏的陵园。这位现世的慈禧太后对此心满意足,她只是没有想到,在这座帝王般的陵墓中落脚的第一个人不是她自己,而是她唯一的儿子。
颜氏是在荣世昌死后第四天从归都赶来的。起初,这个家族的其他人想对她隐瞒这个噩耗,可是他们面临的事件惊世骇俗,必需一个强有力的人拿注意,因此在拖延几天后,他们只好告诉她,她儿子死了。等到达绝伦谛后,眷属们又试图阻拦她去看儿子的尸体,直到她愤怒地扬言如果看不见儿子宁愿立即死去,他们这才让公安局长陪伴老太太进了那间寒冷的停尸房。在她进门前的最后一刻,那位公安局长措辞谨慎地告诉了她儿子尸体的悲惨真相,好让她心理对此有个准备。但老太太看了一眼那具无头尸体后还是昏了过去,醒来后她整整一天一言不发,人们都以为她垮掉了,结果仅仅二十四小时之后她就恢复了女王的神气。她发布的第一道命令就是让人把儿子的尸体从那间拥挤的停尸房里搬出来,放到他们家在绝伦谛宅邸的地下车库里,用一个宽绰的大冰柜冷藏。接着,她派人专门从南方请来两个最好的手艺人,为他的儿子塑造头颅的蜡像;此外,尸体上被打掉的生殖器则要用紫檀木复原。这项工作被要求严格保密,只有家族中最核心的几个人知道。那两位技术精湛的手艺人提前收到了巨额报酬,日夜不停地工作了两个星期,老太太对儿子的蜡像头颅的每一个细节都认真辨认和计较,让他们不免唏嘘感动,寝食难安。
在这期间,颜氏还紧急约见了一次当地数得着的达官要人,这些人即使不是每个人都得到过荣世昌或者老太太本人的直接关照,也曾经费尽周折地攀附过他们母子的间接关系。老太太对他们传达的要求很明确,她说:
“我会让我儿子有一个全尸,请你们回报你们的市长一个正确的死法。”
本市的宣传部长表态说,他明天就能发布荣市长因公殉职的消息。不过他还是谨慎小心地问道:“可那个不幸的真相要如何掩盖呢?”
老太太挥了一下手说:“你不用操心这个,我会让警察找到一个造谣的人。”
最后她说:“我相信你们每个人都知道,这是顾全大局,也是帮你们自己。”
就这么,颜氏的意志在一个半小时之内就变成了市政府的正式决议。根据这个决议精神,从归都赶来的一个专案组还没开展工作就被上级调遣回去了,绝伦谛当地公安局受命全权接管此案。这个无声无息的安排再次显示了颜氏的神通,而她要做到这些只需打几个电话。
不过,在随后开始的那场宣传战中,公安局长饶有道却有点坐立不安。此人跟随荣世昌十多年了,作为头号心腹,他原本准备跟随荣世昌一起去归都赴任。但就在他等待升迁调令的时候,却赶上了这场改天换地的谋杀。他在那天凌晨时分赶到凶杀现场,在尸体旁站了好久才缓过神来。后来他对办案的警察下了严厉的封口令,因为他认为荣世昌的死缘于政治谋杀。而当民间开始传播各种消息时,他又确信那是凶手的幕后势力混淆视听的手段。他还一度怀疑荣世昌家族将要失去权势,因此以悲痛过度为由在家里躲了几天。直到颜氏亲自来到绝伦谛,在亲眼目睹了她一系列出手不凡的善后措施之后,他才恢复了对这位老太太的信心。按照颜氏的授意,他开始在全市布置警力追查传言的源头,并在电视台发表了一次镇压谣言的讲话。可就在那次讲话结束之后,他又忽然意识到自己处境尴尬——因为这样一来他要面对两件自相矛盾的事情:一个是掩盖凶杀的真相,不承认那个凶手的存在;另一个则是抓住那个不知道来自何方神圣的凶手。这两件自相矛盾的事情就像他给自己挖的一个陷阱,让他感到恐惧和恶心。
他彻夜难眠,次日上午又单独拜会了老太太一次。凭着此前的许多功劳,他面对颜氏不需要过多客套,简单寒暄后,他便开门见山地说:
“我想我还有责任捉拿凶手,您对这个有什么指示?”
“难道你没得到上级的指示么?”老太太疲倦地问。
“上级要求我们不惜一切代价维持社会稳定,”饶有道说,“我的理解是,一边打击传言,一边秘密破案,然后秘密处理。”
“我看你的理解不错,”老太太说,“那你到我这儿来究竟有什么问题?”
“问题是,如果这个案子既不能对外征集线索,又不能公开通缉,那就很难破获了,您知道……”
“我知道,”老太太打断他说,“你不能靠发动群众抓人了。但现在有两个凶手,一个是杀死我这个可怜老太婆的儿子的凶手,那一定是只畜生,他说不定正藏在某个深山老林的洞穴里,但愿某一天你去打兔子的时候能一枪崩了他;另一个是杀死你们市长名誉和社会秩序的凶手,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造谣者,而他就在你的眼皮底下。所以,你至少可以先把第二个凶手找到,好让这个地方的人都知道,这世界就不应该发生这种大逆不道的事!”
老太太说到痛处,不禁浑身颤抖起来。这些天她一直在回避承认那个凶手正逍遥法外的事实,她也不允许别人谈论此事,因为悲痛已经让她不堪重负了,她需要用平生的忍耐抵制复仇之念,以免她那接近油尽灯枯的生命会被怒火顷刻耗尽,导致她不能完成她此生最后的使命——为她儿子制造一个配得上他身分的死法和葬礼。她甚至觉得,这才是她对那个凶手的复仇。
“您误会我的意思了,”饶有道用一种无辜的口吻说,“我想说的是,在当前情况下,我恐怕只能对其中一件事负责——如果我必须去对付造谣的人,那我就很难对抓住杀人凶手负责,我来就是请求您理解这个。”
颜氏坐在那儿默默地吞咽着苦水,过了好一会儿,她总算弄明白了眼前这位公安局长面对的棘手局面确实罕见,她宽容地摆了一下手说:“好了,我能理解,如果你没本事秘密破案,我不会怪你。但维护秩序应该是你拿手的,希望你别把这件事搞砸了……否则,不仅你会完蛋,我老太婆也没脸见人。”
饶有道低下头叹了口气,然后,他搓着双手说出了他此行的最终目的:“您知道,由于荣市长的不幸,我去归都工作的事可能会被搁置。可如果我将来留在绝伦谛却抓不住那个凶手,不要说升迁了,弄不好还会背黑锅的。所以,我想请您能帮助我催一下调令的事,希望在荣市长的葬礼之后,我能立即去归都赴任。”
在这个节骨眼上,颜氏也只能责怪自己的儿子所用的人都象是给她找的吸血鬼。但是,饶有道身上至少有一样她在乎的东西,那就是在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后,此人对他们家既失去了感激之情,也缺少了敬畏之心,可他却掌握了她儿子过多的秘密。在这样的情况下,颜氏无论心里怎么想,总会显示出她富有人情味儿的一面。她看着饶有道,蓦然用一个母亲在被蒙骗后恍然大悟的生气语调说道:
“你真是个混蛋,拐弯抹角说了这么多不就是还想去归都当官吗?”
“是的,”饶有道老实地说,“您知道,到了归都后,我还可以孝敬您呐。”
当着他的面,颜氏给归都公安局的一位领导打了一个电话。她在电话里说,饶有道就像她的另一个儿子,她希望在办完葬礼后,这位领导能把他尽快调过去,也算给她一个安慰。放下电话,颜氏面无表情地告诉饶有道,他可以明天就去归都办手续,能赶在葬礼前回来帮她打点一下就行了。饶有道知道这是一种考验,他站起来给老太太鞠了一躬,他说他会一直等到市长的葬礼后再办自己的事。他还请老太太放心,他会抓住那个造谣者,保证绝伦谛的秩序,不会让葬礼出任何纰漏。
在虎走廊西部那占地上百亩的山上陵园中,当送葬队需要八个对死者最为重要的亲人用肩膀扛着棺椁穿过陵园中央的大理石甬道时,饶有道当仁不让地抢占了一席。此举让荣家上下和绝伦谛当地的上层人物多有意外,因为人人都心知肚明,在这样一个过分奢华的敏感场合,一个公安局长即使躲在角落里出席已属不易,何况他已经为葬礼做了大手笔的保驾护航工作,他绝对是无需作秀的。因此,人们都觉得那是一种令人钦佩的义气。
葬礼一直到星期六的黄昏时分才结束,人们回到市区内最好的酒店吃了一顿宴席,很多人当天就走了,剩下的人准备次日离开。荣家的人离开绝伦谛的时间还没有定,他们需要商量一些善后事宜,特别是老太太的状况令人担忧,通常在这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葬礼之后,老人都非常脆弱,需要格外提防。荣家对此作了充分准备,一个医疗小组在这些日子定时为老太太做检查和护理。当晚的情况比较乐观,老太太甚至还和家人讨论了一会儿谁能接替荣世昌在归都还没有坐上的那个位置。
这天晚上,绝伦谛就像应景似的下了一场雨,由于市政府当天还禁止了一切娱乐活动,所以也没有什么人上街。这个小城的多数人觉得白天的盛会已经足以让他们回到家里独自品味一番,好像一个时代结束了;少数人则因为参加了多数人看到的那场盛会而感到疲惫不堪,在他们入睡之前,他们习惯性地掂量了一下自己在这场葬礼的表现,然后怀着对未来的期冀合上了眼睛。
次日,也就是将让绝伦谛人长久铭记的那个星期一的清晨,雨停了,湿雾笼罩山城,绝伦谛呈出浑浊的蓝灰色,好像被浸泡在稀释的墨汁里。最早起来的是清洁工和一些习惯晨练的人,他们来到红旗大街上,不过都对天气不满,扫街的人懒洋洋的,跑步的人都改成散步了。他们从各个方向走向市政府对面的广场。
在广场上,起初人们只看见有几只杂种狗在潮湿的地面上绕着圈嗅来嗅去,后来它们聚在广场中央的旗杆下面冲着头顶的云雾吠叫。最早发现这一现象的人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但除了一团雾气根本看不见什么。清洁工过来后咒骂这些狗到处拉屎,气急败坏地把它们哄跑了。到广场聚集了更多摆早摊和逛早市的人时,云雾开始消散,越过山顶照进城里的第一缕阳光明亮而有穿透力,人们欣喜地发现可能会有一个好天气,只是空气中似乎还有一股葬礼的气味。
早上六点一刻,广场上的早市即将迎来最热闹的时候,人们听见天空传来一片乌鸦叫,他们抬头望去,只见一大群乌鸦正在旗杆上空翔集盘旋,彼此争斗。与此同时,他们也看到了那股葬礼的气味究竟源自何处。那时,广场上的数百人接连发出惊呼和尖叫,夫妻们都抱在了一起,女士们难以置信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儿童则被大人遮住眼睛带到了远处。有个穿着迷彩服的小伙儿正好在卖望远镜,他拿起其中一只朝云雾散去的旗杆上看了一会儿,然后开始一整天都嘟囔一句话:
“我肏,真理是存在的!”
他看得很清楚,旗杆上悬挂着一个东西,就是昨天刚被埋葬的市长荣世昌的头颅。
已经过去二十多天了,他凝固在惊骇之中的最后一瞬生命好像依然充满困惑。但是太阳越是明亮,他那困惑的、曾经尊贵的容颜就越是黯淡无光。
最后,一只战胜了其他所有同类的乌鸦之王落在了那颗肥硕的头颅上,这颗被冷冻过的头颅在摇晃中开始渗淌血水。
半小时后,在距此不到一百米的公安局大院里飞驰而出一辆高级警车,公安局长饶有道喘着粗气把车开向了通往归都的公路,这是他本能的反应,但是当他意识到一切都已经晚了的时候,他在一片眩晕中让车冲出了路基,穿过一片刚刚收割的玉米地,一头扎进一道彷彿豁然开裂的深沟中。两个小时后,在距那根旗杆不过五百米的市长宅邸里,荣世昌的母亲颜氏断然拒绝了这个被暴徒煽动的世界对她发出的嘲笑,她给家人留下了一张处理遗产的纸条,然后用一根白绸缎把自己吊在屋顶一盏华丽的吊灯上。
从未如此神奇的绝伦谛就这么又迎来了新的死讯和葬礼,只是真相已经不言自明,人们全都沉浸在对一个冷酷绝伦的暴徒的暗自揣摩与喧嚣争议之中。
第二章 如同忘我地生活
年初的某一天,下午三点来钟,在归都一个五星级酒店的豪华套房里,电话铃响之前,遇冶夫正趴在一个他刚认识不到四个小时的漂亮少妇那雪白丰满的裸体上气冲牛斗。他们是在这间酒店共进午餐时邂逅的,这女子跟随一家外商代表团来到归都,打算给他们的名牌酒在当地找一家代理商。遇冶夫很想接下这单好买卖,他甚至临时弄了一副眼镜装模作样地戴上了。但是他深藏在骨头里的狡诈和霸道很快在酒桌上因为三杯酒下肚而露馅了。那个不露声色却精通中文的白种人从他不时冒出的放肆言辞中听出他可能是个流氓,因此提出一系列苛刻条件,让遇冶夫意识到谈判很难成功。于是他决定在这个洋人身边的那位打扮高雅的漂亮女士身上找回点面子。从他一边问候着洋鬼子的母亲一边把借来的眼镜和领带扯掉那一刻开始,他的雄性魔力就开始起作用。他说了几个让人吃惊却无伤大雅的黄色笑话,使那位少妇在这个青天白日的大都市中仿佛闻到了旷野中星光璀璨之下最原始的夜来香的气息,她迷醉地接受了他的调戏和暗示,在午餐结束后假装意外地接受了他的拜访。这是在她的房间,不到十分钟,她就跟他一起脱光了衣服,而他上去鼓捣了两下子就让她发誓要帮他得到那个卖酒的生意。但就在她如醉如痴地从一个高贵女士变成一只没有羞耻的雌兽,正撅着屁股跟随这匹野马共同驰骋的时候,那个放在床头柜上的电话突然响了。
面对这位女士汹涌发情时的急切请求——或者,换作其他任何时候,面对任何一个哪怕只是跟他气味相投的妓女正跟他寻欢作乐,不要说电话铃响,就是天空落下了炸弹在他四周爆炸轰鸣,遇冶夫也不会停止他胯下的乐子,他甚至会很骄傲自己能够死在最爽的时刻,因为他就是这么一个追求享乐以至不惜为此下油锅的天才——他任由那个电话响了五声,并且伴随那五声铃响为自己和那位女士的销魂激情加油了五次,女人快乐地哼哼,以为在这个奇男子身下任何噪音都会变成催情剂。但是当第六声电话响起的时候,遇冶夫停了下来。他好像分辨出这铃声下面的信号里那股既亲切又强大的气息,听到了一声仿佛从他在娘胎时起就融化在他血液中的命令语调。就这么,他一手按住那扭动的雪白屁股,一手伸到床头柜上抓起电话看了一眼来电显示,他确定那是来自数千里之外的一个电话——他的淫欲就像断电的灯泡一样熄灭了,此前的一番奋力折腾霎时变得轻如鸿毛,如同从未发生一样,他从那位女士欢动难遏的玉体上抽出身来,在她失望透顶和嗔怒不已的惊叫声中,他毫不迟疑地张开大手捂住了她的嘴,然后喘了口粗气,接通了电话。
在他惊疑不定地叫了一声“大哥”之后,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低沉平静的声音,此人好像看到了一切似的对遇冶夫说:
“我打扰你交配了吧?”
“可不,你出来的还真是时候。”遇冶夫兴高采烈地说。
“正常人在这个钟点进行交配的概率并不高。”
“我可是你弟啊。”遇冶夫说完这话,被那女士咬了一口,他甩着手对她嚷道:“滚屄蛋!”
女士恼火地骂道:“畜生,你在我的房里!”
他马上嬉皮笑脸地说:“懂点事,出去呆一会儿——下次我会让你升天的。”
数千里之外的那个人听到了这位女士的呼吁,他有点抱歉地说:“要不我等你忙完再说?”
“不用,已经晚了。”望着那位女士正穿裙子的愤慨背影,遇冶夫踏实地坐在床沿上,点起了一根烟。
这位女士此后再也没见过遇冶夫,不过她对这个男人必定会终生难忘,因为她在一下午的时间经历了最热烈的款待和最奇怪的羞辱。她很难理解,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居然会让一个男人在临近性高潮时如掸掉灰尘一样放弃她。在她满面臊怒地离开那间屋子的时候,这个疯子伸展他一丝不挂的健硕身体仰在床上,就像呆在他自己家里一样旁若无人,荒唐地捧着那个电话如饮甘泉。
次日下午,遇冶夫和他的兄长遇犁夫在归都火车站重逢了,他们在人群中看见对方时都很克制地笑了笑,然后来了一个短暂有力的拥抱。他们有十五年未见面了,看上去也不像一奶同胞。遇冶夫是个经得起挑剔的粗犷型美男子,他骨骼高大,脸上稜角分明,有一双又犀利又调皮的眼睛,一头潇洒卷曲、一看就精力过剩的油黑头发;在其经常显得夸张的昂扬举止中还洋溢着一种未经驯化的原始野性,以至无论他大大咧咧地出现在哪里,哪里就像出现了一大片广袤无边的草原。而他的这位兄长则像一条来自深海的怪鱼,人们需要特别的品位才能欣赏他的奇特相貌——他中等个头,还有点驼背,脸膛黧黑,有个挺大的下巴和鹰钩状的鼻子,眼窝深陷,过度操劳以及十五年的牢狱生涯让他显得憔悴,表情亦如埋藏千年的陶俑。可以说,无论他怎么打扮都会像个山里人。不过,有一种悠然自在的气质却隐藏在他那孤独沉默的神色中,这让他显得高人一头和胸有成竹,好像他寻找的东西必然非他莫属。
他是从青海服刑回来的。十五年来,遇冶夫曾多次申请去监狱探监,但每次都被这位兄长拒绝了,原因是他认为这不但是浪费时间,而且只会让他们都变得软弱。所以兄弟俩一直靠通信联系。遇冶夫差不多每个月都写一封信,他尽量把自己的生活写得详细有趣,因为要是写得少了,遇犁夫会在回信中责怪他。后来,他开始往监狱里邮寄书籍,这才让遇犁夫指示他可以把信写得简练一点。他们这样坚持了十五年时间。最后遇犁夫告诉他,他获得了减刑,因为这些年他在沙漠监狱的劳改农场种植了大片南瓜和很多树,还养活了非洲来的鸵鸟,并且承蒙遇冶夫源源不断邮寄来的包裹,他甚至能给那座沙漠监狱捐赠一个图书馆。遇冶夫则回信说,他的事业也很成功,是整个归都最大的烟酒供应商,等他回来的时候,他们什么都不会缺。
那天,当遇犁夫走进遇冶夫那位于大江岸边的宽敞明亮的房子里,他才相信他兄弟在信件中所描述的情况都是真的。他四下转了一圈,在墙上看到了他们父母的照片,他在那儿上了三炷香,然后满意地说:“比我想象的还好。”遇冶夫去给他倒水,回来后看见遇犁夫那常年被风沙侵蚀的身体犹如一棵疲惫倒下的胡杨,僵直地歪斜在淡黄色的真皮沙发上睡着了。他的血泪仿佛早已风干,只有躯壳在顽强地呼吸。在那一刻,遇冶夫,这个高大雄壮的汉子禁不住坐在地上掩面抽泣,把他十几年来放荡不羁的生活背后那无以言表的愤怒全都哭了出来。随后,他决定尝试奉劝他的兄长纵情享乐。
那次谈话是在晚餐时进行的,遇犁夫洗了澡,也睡了一觉。遇冶夫从楼下最好的饭店要了一大桌子美味佳肴。遇犁夫对此不太满意,他说:“这些年你就留不住一个女人为你做饭吗?”遇冶夫早已经汇报过他离婚的事情,因为他不觉得那有什么不对,他笑着说:“要是你愿意看,我可以叫一屋子女人来给咱们做饭。”遇犁夫说:“你应该找那个做得最好的女人结婚生孩子。”遇冶夫说他将来会这么做的。他知道要是他不这么说,这个话题就会没完没了,因为每到面对这类事情的时候,遇犁夫就不再像个大哥,而是像他死去多年的父母的混合体,他会把他逼到墙角,用最简单的几个问题把他肠子最深处的放荡念头都翻出来。不过,遇犁夫对他离婚的事却从没有多说什么,就像当初他在牢里接到他结婚的喜讯一样,他也没什么大反应。他看到了那姑娘打扮时髦的照片,知道他弟弟娶了归都市一个局长的千金,他在回信中只写了一句“但愿你们能白头偕老”这样客气的祝福语,末了又加了一句:“但你们俩总得有一个愿意给对方做饭才行。”过了几年,他都忘了他那个弟妹在照片里的样子,遇冶夫来信说他跟他那从不做饭的娘们儿离婚了,不过他跟他们一大家子都还是朋友。遇犁夫在回信中没有问原因,好像这都是他预料中的,他只说他应该接受教训,然后给他抄写了满满三张纸的似乎是从监狱中总结出来的人生格言。
在吃了一大堆东西并且干掉一瓶茅台酒后,这位弟弟凭着他十五年来的社会经验开始给他兄长上课,他滔滔不绝地介绍了这些年来这个国家的变化,用了一些报纸上常见的那种“翻天覆地”之类的词儿。他不无骄傲地表示如今他已经大大地扩充了十五年前遇犁夫留给他的一笔资产,还有源源不断地生财之道,各种各样的人际关系,以及很多愿意为他卖命的伙计。跟着,他还举了很多例子,诸如某些他们都知道的人是如何发财的,以及财富重新分配的方式,其中他特别强调了一种显著的、而且自古皆然的方式,就是“财富会向年轻美貌分配”。最后,他把这一切结论归于一个问题,他小心谨慎地问道:
“你还要找大嫂吗?”
遇犁夫嘴里嚼着的东西霎时变得苦涩,难以下咽,但他就那么嚼着,好像他在为全人类品尝一棵没弄熟的芹菜。在遇冶夫看来,这段时间简直有十五年那么长,慢慢的,他看见遇犁夫眼睛里露出令人心碎的柔情。
“你觉得呢?”他咕哝着说。
“一直没她的消息,”遇冶夫说,“听说她去了南方。”
遇犁夫点着头,随后问:“荣世昌还在绝伦谛么?”
“还在,当市长呢。”
说完这话,遇冶夫用眼睛看着他的兄长,有那么一瞬,遇犁夫的嘴角露出只有他这个兄弟才能察觉的一丝笑意,这种笑意跟当年他从山里拽回一只黑熊和拎回一只狼时的表情如出一辙,意义也相同,只是岁月让这种神情变得更加隐秘。面对这样的神情,遇冶夫也只能尽力而为,他字斟句酌地说:
“哥,在归都,或是去任何地方,咱们可以过得像神仙一样。毕竟,后面的日子还长着呢。”
遇犁夫饮下一杯酒,回答说:
“可是,世道没变。”
他就这样把他兄弟刚刚发表的有关这块天地已经“翻天覆地”的演说轻描淡写地一笔勾销了。随后两个月,他开始像外星人一样探索在这个新时代冒出来的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新事物:他逐一研究了那些可以挂到墙上的平板电视,无需胶卷就能照出相片来的照相机,能自动辨别道路的汽车,通过敲击键盘就能跟全世界联通的被称为计算机的方形塑胶壳子,以及可以揣在兜里却是由太空中的卫星寻找通话者的无线电话。凭着他一向无师自通的本事,他很快就弄清楚了这些复杂玩意儿的工作原理,他认为它们全都来自这个星球上早已存在的古老信息,被人类盗取的大自然中的能量所激活,实际上并不比一颗种子能长成参天大树更奇妙。就这么,他很快对这些新玩意儿失去了兴趣。有一天,他给门前冰封的大江上凿了一个窟窿,抱着鱼杆在那儿坐了两个小时,结果还是扫兴而归,并抱怨那条江里除了垃圾没有一条像样的鱼。接着,他徒步走遍了这个城市的边边角角,回家后说这个世界最大变化就是更加拥挤和忙碌。遇冶夫在他逐渐熟悉这个城市的环境后送给他一辆老式吉普车,他驱车去了趟郊区,用那辆车换回一条纯种狼狗。在遇冶夫的质疑声中,他说一条通人性的好狗当然比一堆只会跑的钢铁值钱。到了春节的时候,他把十五年来错过的重大新闻在一个冷清的图书馆里夜以继日地浏览了一遍,有些事从他嘴里说出来,让遇冶夫觉得好像是他自己刚从监狱里出来一样。春节过后,遇冶夫靠他广泛的人际关系把他的刑满释放证明换成了归都的户口和身份证,让他成了这个大都市的真正居民。但他拒绝跟遇冶夫的朋友们喝酒,他说他感谢他们,但不知道跟他们说什么,如果非喝不可,他只能把他们都喝死拉倒。
终于到了猫都要发春的三月,他那粗粝的皮肤养得开始冒油了,黧黑的脸膛闪现红润之光。那天晚上,在给遇冶夫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后,他抹了抹嘴巴,对他的兄弟说:
“带我去你说的妓院看看。”
遇冶夫立即领他去了归都最好的夜总会。在进门之前,他叮嘱咐了一些事,以免他出洋相。遇犁夫进入那个场合才发现他的兄弟简直是这个不夜城的国王,他给他找来一大群千姿百态的姑娘和几个风骚的老鸨,希望总有一个能让他哥哥看得上眼。但遇犁夫却变成了又聋又瞎的鼹鼠,当那些大腿和乳房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脑海里期盼的都是泥土的气味。遇冶夫不得不焦急地对姑娘们嚷道:“这儿就没有一个能让他睁开眼睛的吗?”但毫无用处,有一个大胆地坐在他腿上的姑娘被他礼貌地劝了下去,然后在若无其事地喝了一瓶啤酒后,他嘴里嘟囔了一句:“这些姑娘充斥世界,不过是为了让人更加空虚乏力。”说完他走出了这个令他窒息的女儿国。遇冶夫跟他出来,说他的表现一点不像刚放出来的。遇犁夫说,其实在监狱里面呆久了的人出来后那玩意儿在一段时间内都不会好使,而他的时间可能会更长。
他走向了江边。那天晚上月光明亮,遇冶夫陪着他在寂静的江堤上走了很远,他们走啊走,没说一句话。快走到住处时,遇犁夫想好了他要做的一切,他让遇冶夫给他准备一些钱,弄一辆发动机良好但足够破旧的小货车,以免它在绝伦谛那样的地方太显眼。遇冶夫提出要跟他一块去,被他用厌烦的语气拒绝了。
“不要问我干什么,也不要联系我,”他说,“有需要我会给你打电话。”
看着他兄弟脸上露出的孩子般的失落神情,他最后说:
“享受你的生活吧,本人别无选择。”
五个月以后,也就是绝伦谛市长的头颅被悬挂在旗杆上的第三天上午,遇犁夫开着一辆锈渍斑斑的皮卡车来到绝伦谛林业所。在一间狭小的办公室里,两个刑警和林业所的负责人已经在等着了,他们是来收缴护林人的猎枪和弹药回去做检查的。遇犁夫是绝伦谛正式注册的一百四十七个护林人中第一个到的,因为他承包的南山就在城的南郊,距离市区最近。他交上了他的那杆有编号的猎枪和一盒子弹,子弹少了一发,他说他在几个月前放过一枪,有很多人可以证明。在登记他的身份证时,警察发现他是归都人,就问他为什么到绝伦谛来,什么时候来的,都有什么打算。遇犁夫说他出生在这里,是回来谋生的。他的话实在简短,需要林业所的人不停地给他补充。警察把他所说的情况记录下来,最后提醒他如果近期打算离开绝伦谛,需要得到警方的许可。遇犁夫表示说他没这个打算。从始至终,他面无表情,好像警察的询问和他的回答全都在浪费时间。林业所的人在他走后对警察说,这家伙就这样。
中午,遇犁夫开车返回南山,在经过那片被称为“乌鸦窝”的贫民窟时,马路上出现了一群打闹的孩子,他们在一片尘土飞扬中厮打翻滚,最后,有个获胜的孩子踏上一个失败者身体高声大喝:
“我是‘死神之鸽’!要把你的狗头高悬在旗杆之上!”
遇犁夫在路边停下车看了一会儿,确定那个已失传了很多年的称号在这伙脏兮兮的野孩子们眼里差不多是一种褒奖,不禁笑了笑。这些孩子后来发现了有人在车里偷看他们,显得很不满,他们结束了游戏示威性地站在原地看着他,几个人小声商量着要不要对这个外来人采取点行动,他们弯腰捡起了石头,但不知谁说了什么,他们站在那儿什么也没做,直到他把车开走,他们只是老老实实地目送他离去,连起哄地叫一声都没有。
这些野小子之所以没有像对付其他陌生人那样朝他扔石头,是因为有人认出了他。这位护林人每周差不多都要开车经过这里一两回,他的车从来不停,除了有一次他车厢上的几只飞龙鸟在行驶中被骑摩托的谢大钻抄走了,他当即把车打横停在路中间,推开车门,人都没有下车,就在驾驶座位上把一支猎枪伸出去,一枪打爆了窜出五十米之外的那辆摩托车的轮胎。谢大钻连人带车滚了好几圈,但他不愧是这片贫民窟里身手最了得的飞贼,他爬起来拎着那几只山禽钻进了胡同。这个护林人皱着眉从车上下来,打开后排座的车门,随着他一挥手,一条巨大的狼狗从车里虎跃而出。三分钟后,人们拥堵在胡同两端遥望这个护林人把他的山货从蜷缩在那条大狗脚下的谢大钻身边捡了起来,不过,他令人意外地拆下其中一只送给了谢大钻。据胡同里的人说,谢大钻搬出老娘想喝飞龙汤的借口才度过这一劫,而这护林人居然相信了,他还说,要是谢大钻的老娘以后还想吃,他们娘俩可以去山上找他。
这是四月底发生的事儿,从那声枪响之后,人们才确信绝伦谛的南山有了主人。这座山距离乌鸦窝不到三公里,是盆地中一座孤山,与四周郁郁苍苍的山林不同,它就像被遗弃在盆地中的一堆突兀而起的顽石,从未长出一片像样的林子,政府曾嫌它缺少养护的价值而疏于管理,任由早些年逃荒过来的饥民啃咬它长在石缝里的植物。很久以前,山上只能用来烧火的的林子已被盗砍殆尽,随着一场暴雨,它东面的山坡轰然崩塌,吞噬了几户山脚下的拾荒人家。由于忌惮这个山神发怒的不祥兆头,从此南山四周再也没人住了。但对于这座荒山来说,无人问津倒是一件好事。这些年来,在石缝中顽强生长出来的低矮的红枫和灌木再次遮盖了整座山,山上那条曾经断流的泉水如今也相当湍急,它流出山的西麓,汇入绕山而过的绝伦河。
遇犁夫是三月中旬来到绝伦谛的。看起来他就是冲着这座山来的——从第一天开始,他既没有进城寻找住处,也没有住在郊外的旅店,而是直接在南山北面一个废弃的护林人木房里住下了。那里四下漏风,晚上冰寒刺骨,但他却住得兴致勃勃,晚上生火时嘴里哼着小调,睡觉前一边喝酒一边还跟他带来的那条狗喋喋不休。整整一周,他一直在巡视这座山,并请来附近的几个木材商和养殖场主现场谈生意。这些人是第一次听说有人要开发南山,他们很吃惊,把他当作不懂行情的外地人,劝告他做点别的生意,不要在这座山上浪费时间。他们还给他算了笔账——即使那些石头缝里能长出笔直的大树也要等上二十年,那时候他的生命也许已经不剩下什么乐趣了。但遇犁夫却不以为然,他说他要是能在这座山上过上二十年,那就是命运对他最大的回报。没人能听懂他的生意经。他跟这些人签了几个建筑和供货合同,然后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驱车进了城。
他先去城区西南角的一条狭窄的街道上看了一眼,当年那条街上栽种了很多枣树,每一家都是独门独户的院子,主人大多是当地的皮货商和木匠。他想在那儿找到自己家过去的老房子,缅怀一下在那里过世的父母,闻一闻他年轻时熟悉的山货和木材的味儿。然而当他找到那地方时,昔日的景象已不复存在了——和这座山城的其它地方一样,过去的院落和枣树已经变成了一片丑陋的火柴盒式的砖楼,挤进了许多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新居民。他唯一能辨认出来的只有街头的一棵老榆树,一树枯皮和败绿,就像充满残缺记忆的老头儿,立在那儿麻木垂死。
就这么,他驱车继续向西,穿过几条全然陌生的街道,来到城区西郊边缘的绝伦谛林业所。那已是下午,他夹着一捆用废报纸包裹的钞票走进了一间宽敞的办公室,当着四个正在赌牌的办事员的面,他说:“各位,我来包一座山。”那几个人像看见了怪物一样笑了,他们说绝伦谛的山林属于荣家,这是众所周知的,还有三十多年才会到期。遇犁夫说要是有闲置的荒山也可以,即使条件差点也没关系。他把那捆钱摆在桌上,表示他是个爽快的客户。那些人立马变得热情了,他们放下手里的扑克牌,在桌子上摊开一张地图,主动向他推荐了南山的经营权,他们说这是绝伦谛最后一座无主荒山,虽然它位于荒凉的南郊,也没什么像样的林子,但胜在离城区近,价格也便宜,五十年开发权只要三万块钱,还可以转让。遇犁夫表示这个价钱很公道,希望政府能允许他在山上动工盖房子。他的要求并不违反政策,管事的人说只要他的房子符合防火规定就行了。
这大概是绝伦谛林业所效率最高的一次服务,他们省略了很多审查手续,只是简单登记了一下他的身份证件,那些证件证实他是归都人,十五年前曾在绝伦谛的那家保密工厂就职。关于离开工厂的原因,他本人解释说是由于私人问题。林业所的人没兴趣追究闲事,他们急于敲定这笔利国利民的好买卖,好能立马分掉那笔包租费带来的奖金。因此,只用了两天时间,他们给他办理完毕所有手续,移交给他的除了经营证书,还有护林人证明,有了这个证明,遇犁夫就可以去公安局办理持枪证,购买一支猎枪和一盒子弹。
两个月后,南山的矮树丛中出现了一座用原木建造的房子,它用六根粗大的高脚桩支在接近山顶的山坡上,井干式结构,盖得很好。房子里的地板和四壁只需把严丝合缝的原木直接刨平上蜡就成了,又简洁又结实,还散发着松木的香味儿。屋子里的那些电灯、电视和一个能储存不少东西的大冰箱也都可以使用,在枯水季节,电源来自一台柴油发电机;但到了夏天,他那安装在山脚绝伦河边的一台小型水力发电机就会为他供电。在房子后边的山腰上,他引来山泉做了一个水池,四周用篱笆围了一个占地数百米的院落,周围移植了蓝莓丛和野葡萄,饲养了十头马鹿仔、上百只野禽和数不清的兔子。此外,他还在一间暖房里培植了人参和各种食用菌。据那些给他干活的建筑工和木匠们说,此人不仅有开天辟地的本事,为人也称得上豪爽,在付工钱时出手慷慨,临别时还不忘请他们喝一口。他那令人吃惊的酒量也让这些山里的汉子颇有好感,盛赞他在饮下一斤最烈的烧酒后仍然谈笑自若。他们认为此人虽然算不上特别富有,但绝对是个能人,因为他魔术般地让这座荒山焕发了生机,并在其间过上自得其乐的桃源生活。
五月下旬,林业所的人来到南山上进行防火检查,他们四下转了一圈,称赞他效率不凡,养殖场办得挺红火。遇犁夫用野味和烧酒招待了他们一顿午餐,酒足饭饱之后,出于某种歉意,他们想开导他一下。
“老实说,南山没人敢要,是因为风水不好,”那个领头的人说,“住在这儿可能会倒霉的。”
遇犁夫问为什么会有这种说法,那人低声告诉他,十五年前,这座山曾在一场暴雨中埋葬过很多人,以至人们都说它被诅咒过。他建议遇犁夫趁着山上有了模样把它转卖给别的外地人。遇犁夫对这番姗姗来迟的好意报以一声轻叹,随后他漫不经心地挥了一下手说:
“算了,我总得有座山,而且我听说风水总是轮流转的。”
到了山花烂漫的六月,遇犁夫已经安顿下来了。他联系了市中心广场周围的几家餐馆,用这片地区最低廉的价格为他们供应山货。他养的兔子最早上市,人们对其毛色和肉质赞不绝口。他也经常带一些山货出现在那个广场的早市上。他是如此勤快,总是早早地把车停在市政府对面的一个角落;他又是如此悠闲,在早市上从不吆喝,也不多卖,有时他就像专门来早市上吃早餐一样。
在六月底的一天,早市散后,他驱车去了城北的郊外。出城五公里,他把车驶上了那条环绕虎走廊河谷的公路,路上不时有运输木材的汽车经过,路边则有一些囤积木料的驿站。有一次他停车时被巡逻的森林警察盘问了一番,他说他是来购买木材的。警察告诉他,驿站的木料都是向公家特供的,不会和私人做交易,因此他不能在这条路上停车。遇犁夫于是沿着环绕虎走廊的公路兜了一圈——他看到了一些与其记忆不同的新东西:封锁虎走廊的铁丝网外侧加上了一道坚固的铁矛栏杆,上面每隔百十来米就挂着“保护重地”或“当心野兽陷阱”之类的牌子;过去那些简陋的了望台一个都不剩了,取而代之的是监控摄像头,它们高悬在或隐蔽或明显的白色钢柱上头,就像飘浮在空中的眼睛和枪管的准星,令人感到紧张。
中午时,他来到虎走廊度假区的正门,过去它只是个两座岗亭,如今已经修建成一座木石构造的巨大牌楼,“虎走廊”三个字是某个大人物写的,漆成了金字。它由武警守卫,进出的车辆和人员都要接受检查,这倒和以前没有分别。他在那儿驱车下了公路,进入公路和河谷之间的一条林间小道,它曾是一条宽阔平坦的沙石路,由于年久失修,路边野草蔓延,已使它变得狭窄坎坷。他沿着这条路往西面的河谷口走了大约一公里,看见了座落在高地上的那座尽人皆知的保密工厂,它的灰色大墙和高耸的烟囱看上去与背景的山林极不协调,就像在这片大好河山里空降了一座监狱。
它已经被关闭八年,厂房一直闲置着,以前厚重的铁门已经生了锈,车间里的设备都给搬空了,只剩下占地很广的一大片空荡荡的房子,这些房子的房梁、立柱、地板和窗户也都被拆光了,拆下来的木料囤积在空旷之地,堆得像小山一样高。在那些房子的残垣断壁上还留着当年的语录和某些规章制度的字迹,如果仔细辨认,就能看出除了车间、仓库和办公楼之外,这里还有宿舍、食堂甚至文化宫,尽管规模都不大,但这个一应俱全的生活系统表明了这个工厂曾是一个独立王国。
那天还有四五个当地的木材商也在场,他们都是冲着废工厂里囤积的那些旧木料来的。下午三点钟,工厂的看守把门打开,让他们进去看货。遇犁夫只看了几眼,就发现了一大批已非常罕见大型云杉和蒙古栎。他知道,在这座遍地都是好木匠的山城里,它们堆在那儿不是无人识货,而是没人能把它们成批运到归都那样的大都市去。在那里,它们能卖上一个好价钱。他估摸了一下这些木头的分量,心满意足地走开了。其他几个买家的本钱不大,只能在那一大片木料堆前挑挑拣拣。趁着他们在七嘴八舌地议论价格的时候,遇犁夫独自一人消失在那些空荡荡的车间厂房之间。
他走进靠近厂院北部中央的一片废墟里,它的半面墙塌了,但顶棚的骨架还在,残留的沥青篷布千疮百孔;地上堆放着破木箱子,那些箱子上面标注的型号属于猎枪弹的型号,地上偶尔还能看到已经变形了的用压缩材料制造的一次性弹壳。他绕过那堆箱子走到废墟的东北角,那儿有一条通往地下室的甬道,但已经被混凝土浇筑封死了,足有两米厚,年头大概有七八年,看来是这个厂子倒闭的时候浇筑的。他面对它站了一会儿,神情有点落寞。随后他从这个废厂房里出来,走到厂院中间那根高耸的烟囱下面,他在那儿转了一圈,坐在烟囱下面点了一根烟。
天气出奇的好,如果能对这块满目疮痍的废墟视而不见,如果目光能高高飞起跃过那道五米多高的灰色高墙的阻隔,他的眼前就只有一片溪水奔流、林木苍郁的山谷,在它的幽深静谧之处,美得像天堂一样。当遇犁夫贪婪地吸进烟草燃烧的烟雾的时候,他也吸进了这片梦境中的山河。有那么一会儿,他眼神恍惚,呼吸沉重,好像脑海里出现了令人唏嘘的景象。但是,随着一阵轻浮杂沓的脚步声,他脑海里刚刚凝住的一个发光的影子又离他而去了。
他看见回到绝伦谛以来的第一个熟人,此人名叫袁东望,原先是这座山城里的小混混,如今看来在这条道上已经成气候了。他由几个打手模样的年轻人簇拥着走向遇犁夫,带着一股洋洋自得的神气,那副神气充分表明这里是他的地盘。遇犁夫站起来跟他走了个对面,他们没有握手,好像用不着,也好像没那个交情。袁东望双手插在裤兜里,身子扭来扭去地上下打量遇犁夫,眼神里满是居高临下的同情和对物是人非的感慨。
“多年不见,一向可好?”此人有个让人记忆深刻的习惯,就是喜欢用廉价武侠小说里那种可笑的半文半白的腔调说话。
遇犁夫没搭腔,点点头吐出口青烟。
“何时回来的?”
“不太久。这儿现在是你的地盘?”
“没错,全是鄙人的,”袁东望故作淡然地说,“包括地皮。”
遇犁夫没说话,再次点点头,算是对他的恭维。袁东望对此能够理解,因为对一个不愿意暴露自己过去的人来说,遇见一个知道自己某些底细的熟人总是很别扭的。于是,他们又用了十来分钟时间就谈妥了生意,出于一种优越感,袁东望表示愿意尽地主之谊送遇犁夫一些东西,但遇犁夫拒绝了。他当场交了一笔定金,包下了这个院子里剩余的所有木料,他说他要分两三次把货拉走,要求袁东望的守门人允许他随时进来取货,同时强调这些货不能再卖给别人。
当遇犁夫离开以后,袁东望对他的慷慨大方表达了一点惊诧,因为照理说,他应该更艰难才对。不过,遥想当初,在袁东望的记忆中这个人也总是难以猜测,以至除了一些模糊的、没有来龙去脉的印象,他想不起有关他的更多的事情,但至少有一件事是他确定无疑和记忆犹新的。一想起这个,他忍不住对身边的几个打手模样的人说:
“此人蹲了十多年大狱,是个他妈的强奸犯。”
从那座废弃的工厂出来,遇犁夫给远在归都的遇冶夫打了个电话,向他交待了一些琐碎的事情,遇冶夫听得莫名其妙。
“就这点事?”他不解地说,“咱有更多的资源能把那儿翻个底朝上!”
“你管好你的嘴和屌就行了!”遇犁夫申斥了一声就挂掉了电话。
遇冶夫照兄长的指示准备了几天。到了七月的第一个周末,他率领两辆巨大的厢式卡车开向绝伦谛。那两位卡车司机也是绝伦谛人,和遇冶夫一样,他们在十五年前离开绝伦谛后就再也没回去过;不同的是,他们还都是至少改过一次名字的家伙——这要看他们需要消失几次才能秘密地活着了——要是运气稍微不好,他们就可能会在监牢里度过余生。遇冶夫是在一个货运站找到这两个人的,他先拉着他们去酒馆纵酒狂欢了一番,直到认为他们本色未改后,他告诉他们:“我哥回来了。”这两个人听罢立即跳起来,像遭到羞辱的士兵一样抱怨遇冶夫没有及时告诉他们这个消息,但遇冶夫做出无辜的样子说:“别跟我废话,你们跟他说去。”这两人就闭上了嘴,他们不问这件事了,要是遇冶夫不说去干什么,他们也绝不会问。不过遇冶夫还是跟他们说了:“他请你们跑趟买卖。”他们就来了。
从归都到绝伦谛的后半程都是崎岖的盘山公路,因此开大货车怎么也要走上小半天。他们在当天下午抵达绝伦谛南山脚下,刚爬上山顶就嗅到了山珍野味所散发的热气腾腾的浓香。遇犁夫在院子里迎接他的客人,那两个人在他面前都拘谨得像个孩子似的站着。遇犁夫挨个辨认他们,一一说出他们当年的名字,然后和他们握手,说:“辛苦了。”看得出,他和这两个人并不熟,但面对他们的敬畏之情,他却相当坦然。
整个下午,他们都在大木屋里吃喝。遇犁夫以主人的姿态逐一介绍每个菜肴的来历和做法,还跟他们炫耀了一番他建造的房子、他设计的家具、他在养殖场里的生物链布局以及他周围的一草一木,有时甚至强拉着客人离开饭桌去屋子外头听他现场讲解,好像那些平淡无奇的东西都是由他创造的世界奇迹一般。遇冶夫对此毫不奇怪,只是对遇犁夫把他平生的本事都用在这座倒霉的山上有点不解,他抽了一个空问:“你把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搞这么复杂有必要吗?”
“当然,”遇犁夫回答说,“要是有运气,我就能在这儿过日子了。”
那两位卡车司机很少说话,他们既不向遇犁夫打听过去,也不问他往后打算干什么,就是在他们最放松的时候,他们也只是对挂在墙上的那杆平排双筒猎枪表示了兴趣。他们轮流拿着它比划了几下,小心地问遇犁夫能不能试两枪。遇犁夫抱歉地说不行,因为枪和弹药都是登记的,每一发都要报告用途,很麻烦。他们也都理解,还感叹遇犁夫再也不能在山里打猎了。
直到晚上八点钟,他们才不紧不忙地启程去干活。遇犁夫开着他的皮卡车带领大货车穿过绝伦谛市区,进了那座废弃的工厂。有几个当地的装卸工已经在等着了,工厂的守夜人打开厂区里的一盏照明灯给他们照明,这些人乒乒乓乓地搬运起来。遇犁夫要求他们先挑选最大木料装车,有那么几根巨木竟要他们像纤夫一样齐心协力地喊着号子才能扛走。有一个卡车司机在监督装卸工干活,另一个则在跟工厂的守夜人分享他们从山上带下来的一只烤兔子和一瓶烧酒。看门人已收到一百块钱辛苦费,很快就被灌醉倒下了,他请求这个归都来的好汉在他们离开时把他叫起来关门就行了,那人点头答应,然后就坐在守夜人身边一声不吭地自顾独饮。
这时,遇犁夫把车开进厂区深处,停在了那根大烟囱下方。一周前,他曾在那里抽了一根烟,并且跟一个叫袁东望的人聊了几句。这天晚上,他让遇冶夫给他望风,他则带上了口罩,拿起一个大号手电筒和一把铁锹,走进烟囱下面那扇用来清理煤灰、早已锈迹斑斑的铁皮门里面,在那堆不知积攒了多少年的煤灰中埋头挖掘起来。遇冶夫在外头等着,满腹狐疑,有一阵儿,他仰头看见大烟囱上头冒出了一片银灰色的烟尘,好像幽灵似的在夜空中袅袅飘荡。
三十分钟后,遇犁夫在烟囱里挖出一个半米深的坑,从里头起出一个沾满油泥的长条包裹。他填上坑,再让煤灰重新掩盖了那里。当他拎着那个包裹出来时,遇冶夫目瞪口呆,他一下子弄明白了遇犁夫为什么要做这趟木材生意。兄弟俩心照不宣地互相看了一眼,随后四处捡些破木箱和废钢铁扔到车上,等到搬运工装满一车木料后,他们开着这辆看似装着一堆废品的皮卡车跟着大货车一起出了工厂大门。
在城南的岔路口,大货车驶上了返回归都的公路,那两位卡车司机对这趟买卖感到舒心,盘算着这样来往三次赚到的钱该怎么花掉,归都的买家遇冶夫已经联系好了,他们来来去去只需要保证安全就行了。
遇冶夫则跟着遇犁夫回到南山。直到进了大木屋,他还在震惊之中,就像一个初出茅庐的考古系学生一样,他迫切地想看到那件出土文物是否还完好无损。在他的注视下,遇犁夫在厨房的餐桌上打开了那个沾满了凡士林油的包裹,开头是几层塑料布和油毡纸,每一层下面都有很厚的油膏,在揭开最后几层包装之后,桌子上出现了一个长条匣子,匣子外面的棕色牛皮,局部已经发霉了,上面的铜锁一扯就脱落了。遇冶夫经仔细辨认,才瞧出它是一个老式的鱼竿筒,而遇犁夫打开这个鱼竿筒的样子有点让他受不了——那就像一个老女人正在打开一个装着求婚戒指的盒子。但鱼竿筒里放的不是什么鱼竿之类的玩意儿,而是一杆样式简洁精湛的立排双筒猎枪。
在精心封存和层层油脂的滋润下,这杆枪什么也没改变,枪筒和十五年前一样乌黑发亮,枪托的油漆和木花纹也毫不减色。遇犁夫拿着它的样子有点陶醉,他用蘸着煤油的抹布来回擦拭这把枪,每擦一遍就在鼻子下面闻它的气息,好像这杆枪的最深处藏着什么美味那样。遇冶夫知道,真正的猎手是不会让猎枪上过于浓重的防锈机油味吓跑野兽的,但是他的兄长这样精心完全出自习惯,或者是怀旧,他其实没必要这样做,因为他的猎杀目标不过是一个肥胖而迟钝的人类。
在一个塑料袋里还有两个铜弹壳。遇犁夫同样把它们擦拭一番,然后拿出那盒持证购得的廉价猎枪弹,把九发子弹逐个拆开,均匀地倒出其中的一点黑色火药;他还配了一些别的粉末,加上提前准备的铅粒,然后娴熟地把那两颗铜弹壳变成了两颗杀伤力巨大的猎枪霰弹。接着,他把那九发合法的子弹重新装好,恢复了原貌,它们还能使用,只是射程会受到影响,但已经完全没有关系了。这一切都没费遇犁夫什么事,因为他就是这方面的行家,他在十六岁就能制造可以打死一只野猪的火药枪了,还不用说他后来又做了那座猎枪厂的头号试枪员。
遇犁夫忙乎到半夜,把枪藏进院子里那条狼狗的狗舍里。他打了哈欠说要回屋睡觉了。遇冶夫却兴奋得合不上眼睛,他坐在床上要遇犁夫跟他聊点他往后要做的事情。遇犁夫疲倦地看他一眼说:
“那可是真正的本事,但咱们家有一个人有这个本事就够了。”
“你肯定还缺个帮手,”遇冶夫说,“我脑子可不比你差。”
“你只要用你的好脑子扮演一个无知的傻瓜就够了。”
“遇犁夫,”遇冶夫愤愤不平地躺下去说,“你就是一个应该跟恐龙一起灭绝的怪物。”
他话音未落,另一张床上已经响起了遇犁夫的鼾声。
遇冶夫还是不清楚遇犁夫要怎么干,但他知道兄长已经有了一个计划,这个计划已盘算了十五年,是不可阻挡的,也是非常私密的,就像遇犁夫用十五年的苦难换来的私有财产,受到主人的精心呵护,成为一种连上帝也不能夺走的权利。
但是,不管遇犁夫的计划是什么,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肯定在他的预料之外。两天后,遇冶夫的两个朋友押着那辆大货车回到了绝伦谛。这次遇犁夫在阳光最热烈的下午带他们进了那座工厂,还是由那些装卸工干活,但就在他们刚把几块木头装上车时,一群气势汹汹的家伙就把他们围住了。遇犁夫那会儿正在工厂北面的高墙下溜达,他听见了一声枪响,就赶紧循声跑过去。那里的景象真叫人心惊肉跳:袁东望举着一杆平排双筒猎枪顶住了遇冶夫的脑门,一根枪管还冒着烟,刚才他冲天放了一枪;但遇冶夫面无惧色,甚至还带着嘲讽的微笑,因为他的一个朋友正把伐木的电锯架在袁东望的肩膀上,那电锯正在颠簸不停地哗哗转着,好像随时都会控制不住;他的另一个朋友则拎着一把劈树的大斧子跟十来个打手模样的人对峙。这两个人看上去就像职业刽子手一样镇定自若。袁东望脸色苍白,不过在众多手下们面前他必须要支撑这个局面。
遇犁夫训斥了一声那个拿着电锯的人,然后把他们分开了。他把袁东望请到一个角落询问缘故,袁东望说他现在知道这些木料应该卖更高的价钱,因此要取消交易,他们非但不能拉走这批货,还得把运走的那些拉回来。他和遇冶夫的争执就是这样发生的。遇犁夫想了想,提出一个折中方案,他说他必须拉走所有木料,否则他和他的兄弟就要在归都的朋友那里失去信誉,不过他可以补偿袁东望的损失。面对遇犁夫大度合理的建议,袁东望说,他其实只是不想让人家像傻瓜一样戏耍罢了,只要遇犁夫补偿他两万块钱,这桩生意依然有效。
遇犁夫没有讲价,他身上带着卖掉上一批货拿到的现金,当场就把袁东望想要的补偿支付了。随后他跟遇冶夫和那两个卡车司机说了几句话,让他们从愤怒中平静下来,接受这次讹诈。按照他的要求,遇冶夫还面带微笑主动过去跟袁东望道歉,这让袁东望颇觉得有面子,他假装恍然大悟地说,他没认出遇冶夫,因为他只记得当年那个小孩儿的模样,否则他绝不会用枪顶着他脑袋。他还称赞遇冶夫的两个朋友算得上硬汉,并跟他们握手言和。那两个人没说话,不过,他们对遇犁夫在他们面前以这样的方式失去两万块钱深感耻辱,这甚至要比从他们自己兜里拿走这些钱还要严重。
“不打不相识,”袁东望以胜利者的口吻大声说,“鄙人今晚做东,请诸位务必赏光!”
遇犁夫出人意料地答应了袁东望的邀请。袁东望把他们领到绝伦谛最好的饭馆,点了一桌子酒菜,看起来很有诚意要跟他的新老朋友一醉方休。遇冶夫很快就意识到这家伙一定在哪里触了霉头,导致今天心情恶劣,否则不至于要为两万块钱动刀动枪。遇犁夫则是早几个小时看到这一点的,他跟袁东望喝了几杯,问他心里是不是有什么不痛快的事。袁东望说,市长荣世昌曾动员他买下废工厂的那块地,并承诺政府会以高价回购,但这位市长很快就要去归都上任了,那块地将变得一文不值,因为他打听到一个内幕——荣世昌离任后,整个绝伦谛都要变成一个大水库。他是昨天才知道这个消息的,当天中午,他去市政府找荣世昌讨说法,却像狗一样给轰了出来。
袁东望开始用他的全部胆气诅咒荣世昌,他骂他不过是一只靠老娘卖身求荣的肥猪,除了头顶的乌纱帽,其实只有一肚子肮脏的下水。他这样高声咒骂,让遇犁夫决定尽早结束这场酒宴。但袁东望意犹未尽,他拽着遇犁夫兄弟俩,说他们必须要跟他去绝伦谛的夜总会纵情行乐,否则就是不给他面子。遇犁夫被这个流氓弄得哭笑不得,他用求助的目光看了一眼遇冶夫。遇冶夫毫无醉意,事实上他兴致盎然,大约从袁东望咒骂市长开始,他有点喜欢看这个虚张声势的家伙的表演了。他把遇犁夫塞进一辆出租车,告诉他后面的事他会妥善处理,然后他和两个朋友跟随袁东望等人去了一家夜总会。
那是绝伦谛最豪华的夜店,就在市政府广场旁边的“绝伦谛大酒店”的地下一层。当天晚上,他们和一群从附近的乡镇出来赚钱的姑娘闹到半夜,袁东望和他的随从吸食了一些白色粉末,到了后半夜全都颓靡成一团。经人指点,遇冶夫和他的两个朋友把袁东望送回了住处。那是一幢新建的楼盘,还没开售,四周的工地还没收拾完,因此他竟是唯一的住户。屋子很大,但是家徒四壁的局面暴露了他的经济状况不那么乐观。遇冶夫的两个朋友把他扔到一张脏兮兮的床上,四下看了一圈就走了。他们回到那个酒店要了两间房,一直睡到次日中午。
这场风波让遇冶夫开始为他的兄长担心。他觉得袁东望透漏的那个有关荣世昌即将离开绝伦谛的消息可能会打乱遇犁夫的计划。因此,他认为已经到了他了解遇犁夫计划的时候了。
这天黄昏,遇冶夫让他的两个朋友把第二批货运走,他回到南山上,看到遇犁夫正在厨房里悠然自得地做饭。他走到冰柜那里拿出一瓶啤酒,咬开瓶盖后喝了一口,然后提示说:“那头肥猪要去归都享福了。”遇犁夫没反应,似乎这句话还不如一锅汤的火候重要。遇冶夫像自言自语似的接着说:“你得抓紧了。”遇犁夫捧着那盆汤坐到餐桌上,指着对面的椅子对他兄弟说:“抓紧吃饭。”遇冶夫坐在那面椅子上,对面前的酒肉视若无睹,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意味深长地说出了他一直想说的那句话:
“交给我干吧。”
遇犁夫把拿起的筷子放下了,他盯着遇冶夫的脸看了一会儿,好像是在确定他的勇气到底是出于没心没肺,还是出于某种不可动摇的意志;结果都不是,好像只是因为快乐——遇冶夫那调皮的眼眸中露出了赤子的纯粹的快乐。
他接着上面的话说:“我对这种事有经验,不用咱们亲自动手。”
遇犁夫第一次露出震惊之色:“你说什么?”
遇冶夫耸耸肩膀,说:“我干过一次……但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年了。”
面对遇犁夫持久的愕然,遇冶夫喝光了那瓶啤酒。
“这没法在信里说,是吧。”他跟着笑起来,“一个该死的奸商,我向他宣战可是他妈的伸张正义。”
遇犁夫半晌没说话,他有十五年跟各种杀人犯共聚一堂的经验,这足够让他平静下来,就像他弟弟说的事情并不存在一样。
“遥想当年,我记得我兄弟还当过诗人呐!”他重新拿起筷子笑着说。
遇冶夫摆了摆手,表示他兄长的的嘲讽既不合时宜,也不有趣。他把身子前倾,靠近桌子对面的遇犁夫,用一种聪明绝顶、能穿透人心的语调低声说:
“哥,你听我说得对不对——要么我来做,要么我来帮你做,反正你别浪费我这么好的资源。无论如何,你来承担一切,就算我们都被抓住,我也会成全你的烈士美名的。真的,我会像犹大对待耶稣老兄那样把遇犁夫同志送上十字架,而我,还要为咱们家传宗接代——因为我长得比较帅。”
遇犁夫笑了笑。“你还真懂事了,”他说,“不过,你听听就算了,因为我不会比你差的,对吗?”
遇冶夫深深地点了点头。“当然,”他说,“你是这世上最好的猎人,只是还没对付过一个衣冠禽兽而已。”
遇犁夫笑着说:“我只要来一次狩猎就够了。”
“狩猎?在大街上,还是他的家里?”
“在虎走廊,那可是正经的狩猎区。”
“虎走廊?你怎么进去?”遇冶夫说,“那地方快赶上中南海了。”
“所以他会在那儿度周末。”遇犁夫说。
“可你怎么对付铁丝网和陷阱呢?还有那些摄像头,没准儿你还会撞上巡逻的狗腿子——你需要有人帮你。”
“是么?你有何高见?”
“我知道也许应该在虎走廊动手,因此在来的路上想了个法子,”遇冶夫说,“我认为你至少需要一辆跟那位市长大人一样的车,这我能搞到,不管他坐什么高级车,我都能搞到,我也熟悉官车的配置,弄一个跟它完全一样的车牌也是小菜一碟。然后,你就可以提前坐这辆车进入狩猎区等他。我相信坐这样的车去他常去的地方都不会受盘查,这是他的特权,让他死在这上头也算是报应。”
“有点意思,”遇犁夫点头说,“也许能成。”
“绝对能。站岗的傻屄们怎么会查市长的车?我们只需要算计好把车开进那里的时间就行了。你还需要一个司机,他只要把你送进去,再开车出来,他甚至可以在你动手之前就离开绝伦谛。这也很简单,这辆车进出绝伦谛都会放进货柜车里,就像我们运走那堆木头一样安全。”
遇冶夫说到这儿,带着谨慎的得意看着他的兄长说:
“这个计划最绝的是,在你办完事之后,等门卫换了岗,你可以开着市长真正的座驾出来。”
遇犁夫掩饰着内心的惊讶,他实在不想赞美他兄弟在这种事上的才华。他在监牢里十五年都没想到过这样迷人的计划,它听起来就像在破解一道复杂的算术题,而且结尾的那个环节还颇为喜剧,只有遇冶夫才有这样的想象力。不过,他很清楚,这个计划牵涉的人太多,从头到尾都是一个职业犯罪集团干的事,而他不想让自己有这么多同伙,那意味着有一大票人要让他操心。
“你很想当那个司机,是吗?”他问道。
“我是现成的,”遇冶夫说,“当然,你要是舍不得让我去,那两个开卡车的亡命徒也是现成的,你下个命令,他们会觉得荣耀。”
“但我不想把自己的事交给别人。”遇犁夫干巴巴地说。他饮下一口白酒,深深地咂了一下嘴,“我有更简单的办法。”
“我不信。”遇冶夫说。
“我会从四〇七工厂进去,”遇犁夫说,“原来那儿的弹药车间下面有个防空洞,是个秘密监狱,有条通向河谷的秘道——本来从那儿进入虎走廊最省事儿,可惜它被封死了。”
“这还用说吗?”遇冶夫说,“他们撤走了工厂还能留下黑监狱让人参观?”
“是的,这在意料之中。”遇犁夫接着说,“不过,现在那儿反倒成了最安全的地方,这很有意思,它原先像个监狱,现在却只剩下高墙了。当然,这也有个缺点,就是我仍需要一个帮手——但只是一个帮手,要是法律认为他不知情,他甚至都不算我的同伙,因为他只需要给我搬个梯子。”
遇冶夫想了一秒钟:“你叫我来就是为了帮你翻墙?”
“是的,这也算伸张正义。”
遇冶夫对这种嘲讽有点不满。他直起腰板儿来,像个准备检查作业的老师似的问:“告诉我,你干完了怎么出来?”
遇犁夫指点着桌子上的盘盘罐罐把他的谋杀计划说了。他就像在说一件已经发生过的故事,每个环节只是点到为止,但也足够清楚了。遇冶夫认真地听着,有些事他料到了,有些则没有。总的来说那是个直接的方案,但却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退路也安全,称得上巧妙。只有一个熟知这片山水的猎人才能有那样的思路,而这也决定了遇犁夫是无法取代的,因为别人在他设计的路线中甚至会迷路。遇冶夫把整个计划在脑子里想了个来回,找不到破绽。于是他关心了一下目标的情况。遇犁夫三言五语就证明了他在绝伦谛这四个月还做了很多事,至少本市市长荣世昌的习惯和行踪在他这儿几乎没有秘密了,包括他的两辆车,他的司机,他经常去的两个住处,以及他在固定时间约见的不同情妇。遇冶夫听完了,就知道这位市长大人已经死定了,要是他运气好,他实在应该早一点离开绝伦谛。
但在这个计划中,遇冶夫无论如何都只能是个小角色,小到他只要在公正的法庭上坚持说几遍“不知道”,就完全无罪,因为他看上去只不过来这儿做了一趟生意罢了。这就是遇犁夫在他漫长的囚笼生涯中一丝不苟的追求——他不想让任何人卷入这件事,那两个卡车司机也无关紧要,他们被遇犁夫请来只是因为他们在任何情况下都会对遇犁夫的事情保持沉默。
遇冶夫坐在那儿露出了一副无话可说的样子,他竭尽全力地思索着可能被他的兄长遗漏或疏忽的某个细节,后来,他的脑海里远远地出现了一个缥缈的预兆,但他只会在遇犁夫走向猎物的时候才会想明白它。
星期五清晨,绝伦谛市政府前的广场早市刚开始,遇犁夫就把他的皮卡车停在市政府大门斜对面的空地上。他车上的山货吸引不少人过来排队,但遇犁夫真正要卖的不多,因为那些东西大多是为了附近的饭馆和酒店准备的,所以每个人只能限量购买。两个月来一直如此,他每次来赶早市都会在这儿拖延时间,好让他能观察到市政府上班的情况。有个穿迷彩服的小伙子过来和他聊天,有一天他曾用他兜售的望远镜换了遇犁夫的一只兔子,所以他们算认识了。他过来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堆废话,都关于美国人和本o拉登的战争以及大陆应该如何收回台湾的那种事儿。直到早市散后,这小伙儿才心满意足地走了。遇犁夫买了一口袋热气腾腾的包子在车上吃,这时候,市长荣世昌的专车从红旗大街北边开过来。遇犁夫用望远镜盯着那辆车进了市政府大门,过了半个钟头,和预料的一样,市长的专车又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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