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猎人猫从高楼上坠下不死一百米高的悬崖,一下子压在了悬崖下一只休息的狼身上,狼惨死,猎人能活下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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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是一条狼,年轻、健壮,深棕色的毛泛出金属般的光泽。它潜伏在山坡上的荆棘丛中,灵活地转动着竖起的双耳,锐利的黑眼睛紧盯着山谷。
谷底有一条小溪,时隐时现于乱石榛莽之间。小溪的那边有一片平坦的绿草地,上面有几棵伞状的合欢树。合欢树正开花。这种粉色的、茸茸的花为这个充满了初夏阳光的山谷增添了许多的妩媚和温情。一棵合欢树下盘腿坐着一对青年男女。他们面前摊着一方白色的塑料布,上面摆着杂七杂八的东西。
人在上风处,狼能分辨出塑料布上飘过来的各种气味,当然也能辨出两个人的气味。那女的身上有一种很怪的香味——它当然不知道这是奥琪香水的气味。可狼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它的目光紧紧地追逐着那条雪白的狗。
这山谷离小镇不远,而且这一带从未出现过狼,他们带白狗来纯粹是为了逗乐。
白狗尚未成年,是条“半大狗”,最讨人喜了:雪白的毛,粉红色的鼻子,肥胖得不像一条狗,更不像一条雄狗。白狗或卧或滚或颠颠儿地跑,时不时为了得到一点儿吃的而抬起前腿来卖乖,逗得两个主人发笑。
白狗对人的媚态激起狼一阵阵的厌恶。狼频频伸出猩红的长舌舔着唇。
远古时代,狼曾经和人类一样作为一个强盛的种类生存在这个星球上,甚至一度成为被崇拜和敬畏的对象。之后,人类以智慧压倒了狼,而且一步步地要把狼逼向绝境。从古至今你死我活的对抗,使人和狼之间结下了根深蒂固的不解之仇。狼是狗的祖先,狗是被人类驯化的狼的一属旁系。狗成了人类忠诚的朋友——而在狼看来,是狗成了人类忠实的奴仆。狗的背叛使狼和狗之间产生了刻骨之恨。它们一嗅到对方的气息,全身的血液便会燃烧起来,成为一股无法遏制的杀气。
人、狗、狼又在这山谷里狭路相逢。
狼死死盯着白狗。这肥皂泡似的白狗绝对不是这条饿狼的对手。若不是合欢树丫上挂着一支枪,狼会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把白狗撕个粉碎。狼认识枪。虽然到现在为止它还未嗅到应有的火药味,但它还是怕这个凶险神秘的东西。有多少同类在这古怪的东西前,惨叫着栽倒在血泊之中!火可怕,火的精怪更可怕。
其实,这不过是一支只能射杀麻雀的气枪罢了,并不是火的精怪。
男青年把一只花花绿绿的空罐头听扔掉,当啷一声把狼和狗都吓了一跳。
白狗飞跑过去,讨好地把空听叼回到合欢树下。男青年称赞了一句,赏给它一块食物。
——噢,是牛肉。白狗高兴地摇着尾巴,连屁股都在动,好一个肥硕的屁股。
女青年又把空听扔了。空听丁零当啷地滚进小溪。男青年打了一个响指。
白狗十分乐意地向空听奔去。溪里的那些乱石被岁月磨得圆溜溜,又生些青苔,滑得像熟的芋艿。白狗在石头上打滑,做出种种可笑的姿态,逗得两个年轻人笑得前俯后仰。
男青年又把白狗叼回的空听扔出去。这次扔得更远了,一直扔到小溪的对岸。空听兴奋地弹跳翻滚到了一块大石头的后面。
狼的机会来了。
狼迅速向空听靠拢去,在灌木丛中矮步前行,老练迅疾,似一团流体,不触动一根树枝,不制造一点儿气息……
白狗没来得及叫出一声,喉管和颈动脉就同时被切断。它眼前一片棕色,接着是一片红色,那个花哨的空听晕化成一团黑色……它至死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是怎样发生的。
当狼从大石头后面探起头来时,那两个年轻人已经呼喊着逃远了。
那支枪还挂在树丫上。
狼放下白狗,几个纵跃就到了合欢树下。它咬住枪柄,“咔”一声,枪柄碎了。
回到石头后面,它从容地吃完了白狗,纵身跃上石头,环顾四周,嗅闻八方;然后飞身下石,上了山坡,又像一团流体似的消失在灌木丛中。
它是一条到处流浪的独狼。
狼群中是有森严等级的。别说成年的狼,即便在幼狼之间也存在着等级。出生一个月的狼崽就热衷于打斗。别以为这只是儿时的游戏,正是在这种游戏式的打斗中逐渐确立起了强者的地位。
这条狼自幼就是打斗中的常胜将军。它健壮、聪明、蛮横、凶狠。它用爪子踩住失败者,得意地翘起小小的尾巴,露出十足的傲气。若非这过分的傲岸,它极有可能成为未来的头狼。
每一群狼都有自己的领地。它们凭借嗥叫声和气味来划定疆界。几乎所有可以活动的地域都被狼群分踞了。独狼是绝不敢贸然闯入这些领地的。独狼所能活动的地方处于狼和人的交界处。在这个夹缝里求生,得时刻提防同类的仇杀和人类凶险莫测的袭击。沦为独狼是十分可怕的事,成群的狼甚至能让狮虎退避,而独狼的性命却如风中枯叶。
吃过白狗以后,三四天来它再也没有捕捉到什么食物。饥饿使它虚弱、暴躁。虚弱使它在追捕食物时力不从心,暴躁使它遇见猎物时沉不住气而频失良机。
它奔跑在草莽间,努力保持自己的敏捷。
它甚至只凭毛的感觉就断定了哪个方向有水域。狼的毛可不只是为了遮掩身体。
水的气息引着它来到了一片沼泽地。
在这种地方可得格外小心。别看那些白色的小花开得可爱,说不定下边有个沼泽;别听那一蓬蓬蒿草的絮絮喃喃温柔倾诉,说不定下边潜伏着一条鳄鱼。
它小心翼翼地走到水边,趴伏下前半个身体,把舌头卷成勺状,喝了几口水。水更刺激了饥饿,它干脆整个儿趴伏下来。它觉得肚皮已和背脊贴在一起了,要不,肚皮下草地上的一个泥疙瘩怎么会硌得背脊发疼呢?饥饿像影子一样会伴随狼的一生,影响狼大部分时间的情绪。
水沼死了似的静。水清得很,可以看到水底纤秀的小草,还有几尾小鱼在悠然嬉戏。狼知道鱼可以吃,可是它对它们毫无办法。
天空倒映在水底,一团一团灰色的云在涌动。
它感觉到肚皮底下的草地在浮动,猛吃一惊,急忙小心地匍匐后退,不过是一场虚惊。它不知道这是水中云影引起的错觉。
那天,它们所在的狼群到了一片沼泽地边。一条年轻的雌狼由于草率而陷进了一片沼泽,这雌狼正是它亲密的伴侣。它听到了呼救声,不顾一切地要奔去救助。头狼截住了它,一爪子把它击倒在地。头狼长嗥一声,整个狼群原地站定,肃然无声。只有那遭难的狼在黑色的泥沼里哀叫。
看到那双绝望、哀怨的眼睛,它又爬起来想冲过头狼的警戒线。头狼一口咬住它的后足,惊人准确地把力量控制在将透而未透皮肉的临界点上。它当时简直是疯了,竟当着整个狼群的面回头咬了头狼一口。这还了得!立刻,几条强壮的公狼一齐向它扑来……
就为这个,它被它的家族无情地驱逐了,成为一条到处亡命的独狼。每一条狼时刻都得切记:头狼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它直竖的耳朵捕捉到了什么,眼睛转动起来,最后对准了不远处的一片灌木丛。一种细微的声响正从那儿传来。
它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
它环顾一下,然后向那片灌木丛靠拢。
扑棱棱一声响,灌木丛里飞起一只野雉。是只雄雉,在西斜的阳光里显出它华丽而辉煌的锦羽。雄雉飞起来,忽又一仄身跌落下来,拖着一只下垂的翅膀在草地上踉跄奔跑,不住声地惊恐万状地咕咕叫着。
独狼冷眼一瞥,便不再理会雄雉过分夸张的做派。佯伤而逃是野雉的惯伎,不过是要把来犯者从家门口引开。它断定灌木丛中有一个雉窝,窝里一定蹲伏着一只舍身护雏的母雉。
雄雉惨叫一声,跌倒在不远的地方,扑打着翅膀,像在做垂死的挣扎。
独狼只是不经意地回头一瞥,然后就加快脚步向灌木丛蹿去。
雄雉明白它遇到了怎样的敌人,怒从心头起,金蓝色的颈羽一起奓开,纵身展翅,飞起有几丈之高,然后扬起双爪直向独狼扑去。
独狼过于自负了,显然低估了雄雉,当它觉得有一阵风向它脑后扑来时已经来不及脱身了。它从小训练有素,深知在这样的时刻可不能回头。面对禽类的爪、喙,它必须保护自己的眼珠。
在拼死的雄雉爪、喙将到的一瞬间,它左前腿和左后腿同时屈膝,使前进中的身体突兀地向左前方极轻巧地打了一个滚。雉扑了一个空,跌落在地,恰好就跌在它尖吻①1的附近。
雄雉才叫出半声,脖子就在狼的牙齿间“咔叭”一声折断了。扇动的翅膀表示雉的不屈不挠,也表示了它的不幸。一些美丽的羽毛飞扬起来。狼无视这羽毛的美丽,只觉得讨
① 吻,动物口器或头端突出的部分。
厌。鸡不应该有鸡毛,它想。
它舔了舔嘴角,昂首四顾。
沼泽地依然一派宁静和平。远处有什么鸟在叫,显然不是雉。而灌木丛里还有一只雉。狼还没有吃饱,即使吃饱了,它也会进灌木丛去。好奇是狼的又一天性。
它喜欢灌木丛。一进灌木丛,它的身体就柔软得像一团棕褐色的流体,全身的毛感兴奋得使它十分舒服。
一切如它所预料,灌木丛深处有一个野雉窝。一只麻栗色的雌雉正像它原来想象的那样扑开双翅护着雉雏们。母雉奓开颈羽,鸡冠如血一般鲜红。
狼竖起尾巴,一晃,又一晃。
正待母雉想看清晃动的是什么东西时,它的脖子断了。它没挣扎,到此时它还记得身下有孩子!
雄雉舍身一搏,母雉挺身护雏,都是义无反顾,凛然可敬。然而,在狼的面前,雉毕竟太弱小了。唉!
雉窝里剩下了几只出壳不久的小雉,茫然无措地啾啾叫唤。
狼趴下,把长长的尖吻伸进窝里,依然能感受到母雉留下的温暖。
小雉们慌乱了一阵,挤挤挨挨钻进了窝里的枯草堆里,渐渐平静下来了。有时候,母雉也会短时间地暂离草窝出去喝一点儿水什么的。小雉们相信母亲不久就会回来。
它匍匐在雉窝边眯细了眼睛苦等着夜的降临,若不是饥渴难耐,狼在白天很难打得起精神来。
夕阳快下山了。天地间,这里那里都动着一些红色。没有其他的颜色比红色更能使狼激动了。可口的鲜血是红的,可怕的火焰也是红的。可眼下,它一点儿也激动不起来。自从离开群体,在不饥饿的时候,烦躁和沮丧就会袭上心来,孤寂像一颗太阳烤着它。
一群麻雀降临在这丛灌木的枝头,追逐噪吵。这丛灌木也许就是它们的宿营地吧?若是如此,它们便是雉的邻居了。有几只老成的麻雀显得很安详,在枝梢上用褐色的喙梳理羽片。它们的身上镀了夕阳最后的光芒,呈现出黄铜般的色彩。更多的雀儿喜欢吵闹,轻薄地从这个枝头蹦到那个枝头,和这个伙伴打斗,又和那个伙伴亲昵。从下面看上去,它们的胸脯白茸茸的,里头鼓鼓地装着很多的叫声。
有一只小麻雀不小心踩到狼的背脊上,惊呼一声,“吱溜——”,迅疾逃窜,如一支箭镞。接着是“轰”的一声,麻雀们倏然不见了,只有树枝在那里空摇。
下坠的太阳只剩了半个,离地面很近,像在流血。它认为自己嗅到了太阳的焦味。
沼泽地里,从水中,从草丛、树丛中袅袅地生出紫色的雾气,隐约地含着鱼的腥、草的腥、泥的腥、水的腥……
沼泽地的一个地方泛起一个气泡,然后又破裂了……
静极了。只有它心里的那颗孤寂的太阳在躁动。
狼对它们的天敌和弱小的动物是凶残无情的,但在它们的家庭里却不乏温情。尤其是母狼对自己的孩子,那脉脉的温情使成年不久的狼也还怀念不已。
在尝够了孤寂之后,独狼竟在雉窝边饥渴似的怀念起它的家属来。那些快乐的日子好像已经很遥远了。
夜幕降临了。沼泽地响起一片蛙鸣。
苍白的月亮爬上天空,就像头狼那苍白的脸。
它回想着家属的气味,它还记得那气息。它忍不住冲着月亮伤感地嗥了一声。
它决定回去。
它当然不能空身回去。
几天以后,它才好不容易逮到了一头鹿。它叼着死鹿昼行夜伏,穿过几个狼群的领地,踏上了归途。昼行夜伏,对于狼来说,意味着冒巨大的危险。它宁愿如此冒险,它领教过被其他狼群无情围攻、追捕的苦楚和风险。
饥饿像火一样灼烧着它,可它强忍着不吃叼着的死鹿。它要把这头鹿作为见面礼,献给它的家属,献给头狼,表示它的悔过,也表示它的能力。它看到过一条老狼被逐后又叼着一头黄羊回群的故事。
经历过千辛万苦,这天傍晚,它终于踏上了它们家族的领地。
奇怪的是它们家族留在边界线上的气息变得十分淡薄了。它把死鹿藏到一块山石隙缝中,然后乘着月色漫山遍野地奔跑着,呼号着,寻找着。
它的家族失去了踪迹。
当它怀着失望,拖着疲惫走回藏鹿的地方时,被惊吓得狼毛直奓。
藏鹿的地方有两只虎!
风很大,它处于虎的上风,没嗅到虎的气味。
虎嗅到了它的气味,雄虎昂起头来,冲它低沉地吼了一声。这警告使整个山林瑟瑟发抖。
老虎并不饿,而且正对石隙缝中的鹿感兴趣,所以并不认真来追捕狼。
对于庞大的老虎,巨石的石缝太窄了,而虎爪又恰恰够不到石缝深处的鹿。两只老虎徒然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抓挠的动作,发怒,吼叫,后来终于气馁,悻悻地到了巨石的上面。
虎吃饱了,反而打不起精神,它们要到巨石上去休息。
独狼并不甘心就这样轻易地放弃自己的猎物。那是它辛辛苦苦捕获,又长途跋涉叼来的。它仗着对这一带地形的熟悉,绕到老虎的下风头。所有嗅觉灵敏的动物都知道利用风向。
这儿恰好有一片荆棘,老虎是无法进入这棘丛的。
独狼潜伏在棘丛中。嗅觉告诉它鹿还在石缝隙间,甚至还告诉它鹿尚完整无缺。它先以为是只剩下一点儿残骨了。它兴奋起来,决定在老虎的屁股下夺回死鹿。它是一条胆大包天的独狼。
它利用了风,风也暗害了它——一群狼在它的下风头,正向它逼近,而它一无所觉。
在这个狭窄的山谷底看月亮,月亮格外大,毛晕晕的不圆。月亮在云边飞,可它没有一点点气味。在狼看来,能动而没有气味是不可思议的。狼害怕太阳,对月亮却有一种亲情——不,是一种对亲情的惶惑的乞求。
月光下,两只老虎已经平静下来。它们饱餐过,在山溪洗濯过,然后才干干净净地到了这个山谷。这会儿,它们已经忘记了关于鹿的烦恼。老虎爱清洁,喜欢在光洁的巨石上歇息。在这儿可以看月亮,没有鸟屎和败叶落到它们身上。
这巨石显然是很久很久以前从山崖上滚落下来的,落地时裂为两半,像两扇门似的堵住了这个既窄又深的山谷。那死鹿就在这门缝间。
独狼看见过“门”。有一次它误闯进一个山村,遇上了一个高大的人。人慌忙地退进屋去,关上了两扇门。其实它不会贸然袭击人(尤其是有了准备的人),这比叼一口猪或者一头羊要危险得多。它知道人的厉害,只有人不怕它。
风更有劲了,很好。虎在打呼噜,很好。
它站起来,提起后腿撒了一点儿尿——像是漏出来的一滴滴水,然后出了灌木丛。它警惕地四下张望,转动耳朵,用力扩张着鼻翼。树叶和草茎在风里发抖,不远的树上有松鼠窝的气息……鹿的气息水似的流过来。那是一头小公鹿,头上的茸角嫩如竹笋。
它把身体的各个部位都调作富有弹性的弧状。这样就能把活动的声息减到最小。它迈步了,只踩石块,不踩草叶。这地方它熟悉,它记着这段路上不会摇动的石块,它记着踩到每一块石块上脚掌的感觉。是猎人培训了狼。
它影子似的闪进了石缝,一口就准确地叼住了小鹿的一条前腿,一昂首把小鹿提空;然后又影子似的退出了石缝,影子似的回到了那片棘丛。它打算就在这儿,离开老虎几丈远的地方把鹿吃掉。几天没有进食,它实在饿极了。
就在这时,它发觉它被一个陌生的狼群包围了。它侵犯了它们的领地,它们会毫不留情地把它撕个粉碎。它家属的领地业已易主。
狼群包围了它,却阒无声息,显然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强大部落。它绝不是它们的对手,只需头狼一个动作,它和它的鹿一瞬间就会被撕成碎片填进几十副辘辘的饥肠。逃是不可能的,山谷两旁是无法攀缘的峭壁,前有二虎堵道,后有狼群逼近。
它不顾一切地咬了一块鹿肉,临死之前它还想再尝一尝血肉。
巨石之上传来一声低沉的虎啸,它感觉到群狼的悚然一惊,包围圈在巨石那一方断了一环。它忽然想到了另一个死法。
它弹射似的蹿出棘丛,径向巨石飞奔。
它宁愿死于它敬佩的老虎之口,而耻于死在同类仇敌的牙口。它就是这么一条傲岸的独狼,连死也要选择优劣。
独狼回顾黑压压的同类,心中忽地升起一种蔑意。它收了收腹,深深吸一口山林的气息,一纵身登上了巨石。
两只年轻的虎一卧一站,逆着月光,颀长的身体上披着一层层淡淡的光。站着的是雄虎,雍容华贵的皮毛上涌动着深色的横纹。它举起一只前爪,想搔一下痒痒。这时,它看见了独狼,有一点儿惊诧的样子,把它举起的前足在空中停顿了一下。卧着的雌虎侧首看了一眼狼,也感到了一点儿意外。雄虎的眼光笼罩着独狼。这眼光是威严的,透心透腑的,却又是平静的、漠然的。
赴死的独狼怀着必死、超然的念头,虎的平静却使它的心脏狂跳起来。生的欲望潮水般涨起——啊!如果能从老虎的身边走过,走到巨石的那一边,它就能摆脱狼群的追赶,死里逃生了啊!发了狂似的心脏怦怦地猛撞它的胸膛,似乎在催促它:快跑啊!快跑啊!
然而,它知道这时可千万不能奔跑。老虎有追逐奔跑活物的嗜好,即便它饱得不想再吃一滴血。
它拼命把尾巴夹进股沟,拼命压制巨大的惶恐,装出彬彬有礼的样子,慢慢迈出步子……它觉得脚掌下的石头如火一般烫……
雄虎搔挠耳际,越搔越痒。雌虎懒懒地蜷了蜷尾巴。
它走过了老虎,开始下坡。它的动作和心跳的节律完全不合拍,这种不合拍使它真憋闷得要死。一步,一步,又一步……
当它的一足踩到谷底时,它就再也无法遏制地狂奔起来,拼命往更黑暗的地方窜,一直跑到精疲力竭。
它躺了好久才回过神儿来,回想着噩梦一般的山谷之行。它沮丧得呕吐苦水——它到这时才想到它受到了虎的巨大蔑视!
那苍白的月亮跟着它。
它高撅起臀部,把前腿伏在地上,又引颈昂起头来,哭泣似的向着月亮嗥叫。
它要像虎那样做强大的生物,它不想回狼群去了。它要当一条虎一样的独狼。
它举起一条后腿,憋了好一会儿,终于憋出几滴水一样的尿。
空气里搅拌着驳杂的气味。
山坡上是一片繁茂的杂树林子,林子里,一条兽道蜿蜒着,忽断忽续。兽道尽头是条浅浅的河,河的那一边傍着一条死蟒似的公路。
它循着兽道下坡走。它知道这里已经靠近人类了。作为独狼,只能生活在狼和人的交界地域,就像一只夹缝里的虱。
四周是黑魆魆的树影,在晃动。河边的几丛芦苇沙沙地响。其中的一丛飞出一只萤火虫,狼眼似的幽蓝,忽明忽暗,最后投进另一丛芦苇再不见出来。有一根苇条不知怎的垂到水面,让流水送了一程,又弹起来;垂下来又漂,又弹起,周而复始,无休无止。猫头鹰在什么地方呵呵惨笑,蝙蝠呼呼地掠过,半透明的黑翼和夜色极近,看上去如同一只只飞着的老鼠……
黎明前的黑暗带有一种紧迫的气氛,一切野物都在思谋潜伏。
它得去河边喝些水,然后回到它的棘丛去。若非冬天,它总喜欢钻进背靠山崖的棘丛深处睡觉。它以为棘丛比山洞安全得多。棘刺使鹰鹫不敢降临;如果棘丛反常摇动,就是警报有什么活物靠近了,这时就可以做出进退的选择。山洞是没有退路的,强者临门就使洞中的活物陷于绝境。
河面上泛些幽幽的白,仿佛河水在吸收夜色。气味和声息都使它放心。
它先用舌尖点了点水,凉而微甜,不错。一只青蛙惊惶地跃入水中,几乎败坏了它的好心绪。即将到来的这一个漫长白昼,它不致饿得舔食棘刺上干巴巴的甲虫了。青蛙的腿和屁股在深灰色的水里晃了晃白,不见了。它不让眼光去追踪青蛙,埋下头吮起水来。它老想在肚子不饿时,对小动物们仿效一下老虎式的漠视,以显示它的强大和傲岸,可总未成功过,它难以抑制本族贪婪的天性。
它从水面上抬起头来,没像往常那样耸毛一摇,而是举起一只前爪,抹了一下湿淋淋的下巴,甚至还模仿老虎在空中停顿了一下爪子。
那只青蛙在河的对岸冷不防地“哇”了一声。它的耳朵一跳,有一点儿扫兴。它觉得下巴上还挂着水珠,便耸毛一摇。这绝对是狼的动作。它毕竟是狼。它掩饰似的打了个哈欠,回头向来路走去。
这时,它嗅到了一丝气味,强烈而单纯。当它断定上风头不远处有一条雌狼时,湿淋淋的鼻尖激动地战栗起来。它原地转个圈,然后尾巴和双耳兴奋地直竖起来,一弓腿跃起很高,飞也似的向那条还未看见的雌狼冲去。
山坳草丛间果然卧着一条雌狼。听见响动,它警惕地站起来,本能地想跳开去,却一下子绊倒了。原来它的左后足早被猎人设置的铁夹夹住了。
公狼在两丈以外站住,“呜——”地低哼了一声,表示并无恶意。
雌狼亢奋,然而低沉地哼了一声,表示痛苦和绝望。
公狼明白发生了什么,绕着雌狼小心翼翼地走了一圈又一圈,一圈比一圈小,最后靠近了雌狼,想用尖吻去接触一下雌狼的身体以表示同情。
雌狼烦躁地闪过身体,恶狠狠地嗥了一声,露出锐利坚固的牙齿。被困的狼怀疑一切,仇恨一切。它明白自己已死到临头了。
风吹草动,窸窸作响;远处传来一声汽车喇叭声。公狼的心头涌起一阵恐怖,赶忙逃也似的离开了雌狼。它得赶紧离开这个杀机四伏的山坳。
它气息咻咻地伏卧在一个山崖上,紧张地看着发白的东方天际。天一亮,猎人就会把雌狼逮去,把它的皮剥下来钉在墙壁上。它的狼群呢?附近没有其他狼的气味,那么它也是一条独狼?
它刚才曾靠近雌狼看它。雌狼还年轻,它的毛在根部最淡,然后越来越深,到毛的梢部就成了黑色;随着毛的波动,它棕色的身体上像缭绕着一层灰色的烟雾。当年陷死在沼泽地的那条母狼也有着这样的毛……
天色更亮了,东方天际出现了一些黄色,树林里流淌着的雾气由灰色变成淡青色、紫色。远处又隐隐传来了使野物心惊肉跳的喇叭响。可怕的太阳快要烧起来了,可恶的猎人快要端着枪带着狗来到这个山坳了。
它烦躁地搔扒身边的石块和泥土,噬嚼毛茸茸的狗尾巴草。最后,它终于站了起来,箭也似的蹿下崖头,回到囚着雌狼的山坳,又绕着雌狼打圈子。
又一声喇叭声,雌狼恐惧地打了个激灵。
就在这一刹那间,公狼的牙齿“咔”一声齐铁夹旁咬断雌狼那条被夹着的左后腿。
雌狼狂叫惨嗥,在草地上打滚,之后恶狠狠地向公狼扑来。公狼敏捷地躲闪,嘴里呜呜地哼叫。
雌狼明白过来了,不再向公狼扑咬,吮着断足上淋漓的鲜血,甚至还看了一眼离开身体的那一截脚爪。它眼睛里涌满了泪水,说不清这泪水是因为痛苦还是因为感激。是的,狼也有泪。
雌狼知道必须不顾创伤赶紧离开这可恨的山坳,便用三条腿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一迈腿,又摔倒了。断腿触地的剧痛几乎使它回不过气来。它并没气馁,又站了起来,不熟练地用三条腿歪歪斜斜地走起来,奔跑起来,那条残腿空划着,滴着血。
公狼堵住了它奔向山坡的去路,示意向相反方向奔跑。雌狼又明白了,便随着公狼向小河奔去。
它们蹚着水顺流奔跑,冰凉的河水蜇得雌狼创口剧痛。
只有如此,它们才有可能摆脱即将临头的追捕。河水会使那些猎狗失去追踪的引导。
蹚了很长一段水路,它们上了岸,向一个幽深的山谷奔去。狼血毕竟有强大的凝结力,雌狼的伤口已停止了滴血,只是疼痛还如潮水一样一阵阵袭击着它。它尾随着公狼亡命奔逃,相信了这条强健而老练的公狼。
经历过千辛万苦,它们终于钻进了一片自以为安全的棘丛,气喘吁吁地并排匍匐下来。
雌狼闭目而卧,连下巴也紧贴着地面。伤病的野兽总是尽可能地依偎大地,企求博大神秘的大地医治它们的病痛。
公狼昂首警惕着。
一只早醒的白蝴蝶翩然而至。原来棘丛稀疏处开了一些浅红的小花朵。白蝴蝶降临在一朵小花的蕊上,触须轻摇,双翅开合,倏地又惊恐起飞,仓皇逃去。
独狼双耳一跳,紧张地收拢四肢。
没什么情况。是它过于敏感了,因为它现在有了双倍的责任。
雌狼在这片棘丛中躺了三天三夜。
第四天晚上,当公狼离开住地去觅食之后,它颤巍巍地站了起来,钻出棘丛,辨一辨方向,头也不回地走了。它要重新开始它的流浪生涯。不得不这么做,因为它知道自己快生小狼了,得去找寻一个安全的山洞,去履行一个母亲的义务。
雌狼很快能熟练地用三足走路了。如果失去的是条前爪,那会更麻烦一些。
它向坡下走,找到一条小溪,涉水而去。它不让公狼再找到它。自古以来,雌狼总避开公狼去分娩。为什么?不知道,连这条雌狼也不知道。这是一个千古之谜,也许是狼的祖先在冥冥之中指点着它。狼绝对服从自己的直觉。
小溪截断了追寻的线索,然而独狼还是寻找了整整一个夜晚。鬼使神差似的,它毫无道理地不知不觉地找到了那个安置狼夹的山坳。
狼夹已经没有了,那片荒草间却站了一头野猪,野猪正咔叭咔叭地大嚼什么——莫不是那只狼爪?
独狼咬死过猪,不过那是窝囊的家猪。家猪绝不能和野猪相比。狼是绝不敢和凶猛的野猪较量的。它想避开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野猪已经发现了狼。暴躁好斗的野猪气势不凡地嗥了一声,沉下头,挺着两柄獠牙,恶狠狠地向独狼冲来。
狼知道不能就此逃走。蛮劲十足的野猪在力衰之前能轻而易举地追上狼。
狼示威似的叫一声“哦呜——”,露出利齿,迎着野猪冲了过去。
山坳忽然肃静了。似乎一切东西都屏住了呼吸,只有八只爪子摩擦野草的唰唰声。
距离野猪一步之遥时,独狼猛蹬后腿一跃而起。敏捷的野猪虽然来不及蹬跳,却及时地昂起沉着的头。独狼在空中觉得肚皮上凉飕飕的——那对尖利的獠牙甚至已触到了独狼腹部的毛皮。
独狼在以后几个回合再不敢腾跃了,改用了多变的滚、闪战术,挑逗野猪不停地冲撞。
野猪每一次掉头时,独狼总占据了坳地的高处,使野猪老是处于爬坡的不利地位。
野猪发喘了,喘得白沫乱飞。独狼摆脱困境的时机到来了。
野猪又一次掉过头来时,独狼已影子般地消失在下风头的灌木丛中。
野猪恼怒地蛮冲一气之后,终于平静下来。它到一个积水潭去喝了一点儿水,就沿着山溪逆着山风奔跑起来。天快亮了,它得回窝去。
独狼并未远去,窥探和潜行是狼的特长。它尾随着回窝的野猪。它不能与成年的野猪匹敌,却能在大猪离窝时袭击窝里的小野猪。几乎没有一头猪不胖不肥。经过这一场遭遇战,它此时已忘了那雌狼了,以后也不一定能想起。
野猪匆匆地赶路,不时低头用鼻子嗅着地面。猪的鼻子不比狼差多少,能由自己留下的气味引导着一步不差地循着原路归去。
山溪的对岸是一条公路,所有的野兽都不会轻易穿越公路,尽量回避这种充满危险气味的道路。公路的转弯处传来了惊心动魄的声音。一辆大卡车亮着两道刺目的光,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地驶过,在公路上留下一股刺鼻的气味。
野猪大大咧咧地站在溪边,好奇地隔河看着卡车奔过。
独狼戒备地躲匿在树丛里,它无法做到野猪式的无所谓。
野猪突然心血来潮离开归途,折身向一个山谷走去。独狼对那个山谷挺熟悉,那儿没有野猪窝。看来野猪是想在回窝之前再搜寻一点儿什么。
独狼正思谋是否继续盯梢,猛听得轰隆一声崩坍声,紧接着是一声野猪的狂嗥。
本能使独狼掉头逃窜,一口气奔上了一个山崖。从这个山崖可以远远看见那个可怕的陷阱。
苍白的月亮。月光在凝霜的草叶上泛着灰色的光泽。稀落的树都拖着一个奇形怪状的黑影,摇动着,远看过去就像是伪装的猎人。
坍落的陷阱黑森森的,像大地张开的一张巨口。陷阱使扎实的大地变得不可靠。山谷里回响着野猪沉闷的哼叫和粗的喘息。它在陷阱里干什么?
独狼昂起脖子长嗥一声,声音微颤,带着凄惶和迷茫,对落入陷阱的野猪表示同情。
苍白的月亮愈来愈薄,看上去薄如羔皮。它已经闻到了太阳的焦味。对于狼,太阳是不可思议的怪物。在阳光下,狼对人失去了大半的优势。
一件料想不到的事发生在山谷里。
身陷囹圄的野猪竟然用它的鼻子、獠牙和爪子在陷阱壁上斜向地面拱出一条血淋淋的通道!獠牙已经折断,它满头是血,站在陷阱边上,不跑,像在等待什么。
公路上又驶来了一辆卡车。这时候天色已亮,不再亮灯了。
野猪冲过小溪,冲上公路,发疯似的迎头向飞驶而来的卡车冲去。它要泄愤!它要复仇!
刚刚捡回来的一条性命啊!只有野猪才会这么干。这就是野猪。
野猪咆哮着,毫不犹豫地向迎面驶来的卡车冲去,撞去……
雌狼好不容易找了一个山洞,这个山洞并不理想,虽然洞口是被山崖上挂下来的藤蔓遮掩着的,但洞口外却缺少草或者石块的遮挡:只要一出洞口,就有被发现的可能。它不能过分挑剔了,它只有三条腿。
它生下了三只小狼。刚产下的狼崽毛色漆黑,一个月之后,黑色的毛褪掉,重新长出了棕色的毛。狼崽胖胖的、愣头愣脑的,可爱极了。
第一次当母亲,这一个月来,它可真累啊,得加倍地谨慎小心,它的三条腿现在支撑着四条生命——甚至可以说支撑着整个部落。它的家属在一次人的围猎中全部死于枪弹和火焰喷射器之下。它是唯一的幸存者。它成了一条独狼。
这几天,它在寻找食物时还留心探索一些山洞。它近来焦躁不安,感觉到再在这洞穴住下去就会发生危险。狼相信自己的灵性,接受冥冥中神秘意志的驱使。
这一天傍晚时分,它又去山腰那个小池塘边潜伏。每天傍晚,总有一些小动物来池塘饮水,它突然出击总有收获。
这时,它看见了一只鹰。
鹰在天空中。鹰能看见两条狼。
在另一个山头上,年轻的公狼也看见了这只鹰。
鹰是狼的天敌之一。狼从心底里钦慕这不凡的大鸟,甚至因有虎、鹰这样强大、高贵的敌人而引以为荣。一旦长久不见这些对手,狼群往往反而会感到乏味,感到寂寞。当出现这些强大的对手时,它们亢奋、激动,热血沸腾;它们的生活里有了那么多惊心动魄的生生死死,便充满了激情,它们可以尽情地表现自己的强悍和勇敢。
鹰展平着巨翅并不扇动,听凭稠稠的气流托着自己在高空浮游。它把强者英武的形象塑造在天空里,可是它不能离开养育它的大地。它犀利的目光巡视着山林平野,滑动在绷紧在天边辽阔地平线上。它侧翅向下做了几个盘旋,君临于山林之上,看见了隔着一个山头的两头狼。不,还有……
母狼浑身的毛奓开,预感到了不祥:站起身,迅疾向山洞奔去。那条空划的残腿表现出它如焚的焦急。
是的,这时鹰又看见山洞口两三只小狼在玩耍。鹰的眼睛如同紫色的玛瑙,布满细小的蜂窝状的棱面。三只小狼不耐洞中寂寞,绝对躲不过鹰的眼睛。
即便是捕食,鹰也注意自己的风度。它潇洒地在小狼的上空做了一个探索性的盘旋,然后敛翅收爪,流星似的向一只狼崽扑去。
三条腿的母狼在一箭之遥,眼睁睁地看着一片乌云掠过,眼睁睁地看着它的一个孩子惨叫着被鹰抓离了地面。它怒吼一声,弓起腰腿想做一个强劲的腾跃,去抢救它的小狼。动作没能完成,反而失去平衡跌倒了。它一时忘了自己只有三条腿。
鹰一点儿也没理会母狼。它在俯冲之前已估计到了母狼的这一举动。鹰最喜欢在更多的生灵面前利用最后的时机施展它不凡的身手。
鹰起飞了,又故意一松爪子,让小狼从数丈高空跌落下来。而它并未停顿它的飞行,只是不动声色地改变一个飞翔的弧形轨迹;在母狼赶到之前的一瞬间,又恰好抓起了摔昏的狼崽腾空而起。经过么一摔,小狼已奄奄一息,再不会乱动、乱咬了。
鹰一仄翅膀消失在峰峦的背后。它也得赶快回巢。虽然它的巢筑在危崖绝壁之上,可它也得提防着那些阴险的蛇会在它不在时袭击它的孩子们。
就在母狼悲愤欲绝之时,公狼赶到了。
两条狼四目相对,默然良久。
公狼慢慢走过去,想舔舔母狼的残腿,然而母狼一仄身躲过,趔趄着向小狼走去,回头一顾时,眼中透出戒备。
山崖背后闪出了瘦瘦的、苍白的月亮。
母狼不让公狼走进它的洞穴,接近它的狼崽。它拼死似的坚决使公狼屈服了。公狼只能不远不近地栖息在山洞附近的灌木丛中。晌午时分,凄迷的云满天涌动起来。一只灰褐色的布谷鸟慌慌张张地掠过灌木丛,一闪,不见了——好似被云雾迷离的荒谷一口吞吃了下去。谷口那儿的一块红色的巨石上长着一棵老树,醉了似的匍匐着,这时忽然神经质地猛烈痉挛起来。这种痉挛迅速地向这边传递,一切的草和一切的树便呼呼啦啦地响应——来了阵风。
伏在灌木丛中的公狼觉得浑身的毛在被肆虐的狂风揉搓。“叭!”一声响,那棵半枯的老树腰被折断了。老树很艰苦地生长在那里,连个石缝也难以找到,便把根织成网,紧紧地箍抱着巨石。老树折断了,可它网状的根依然顽强地蛰伏在石上。
喧嚣声忽然中止,世界令人惊疑地肃静了一刻,然后大雨降临了。在灌木丛中听到的雨声格外纷乱。
公狼在大雨中瑟瑟发抖,可它并没有去找一个躲雨的地方。它不能离开这里,在这里它间或能听到洞中小狼的呓语和呼噜声。
然而此刻,洞中的母狼却在思谋着悄悄地迁窝。
几天以后,母狼终于找到了一个比较理想的新窝。
这天晚上,母狼趁公狼不在时,叼起一只狼崽向新窝跑去。窝中小狼不吵不闹,乖乖地等待母狼的归来,似乎知道这是一个庄重的时刻。
母狼走远后,公狼走进了山洞,叼起剩下的小狼循着母狼的气味向新窝走去。
没有血缘亲情,小狼在它的吻间只是一个活生生、毛茸茸的小生命。它拼命抑制与生俱来的狼的冲动。无论对公狼、母狼还是小狼,这都是一段危险的路程。
它毕竟是一条狼。
母狼刚在新洞安置好小狼,公狼叼着另一只小狼就出现在洞口了。
母狼来不及表示什么,公狼已经放下了小狼。小狼扑向妈妈,呜呜地表示它的委屈。
小狼完好无损,母狼才放下心来。
两条狼又默默地对视了一会儿,然后礼仪般地用颔部和颔部相互摩擦了一下。
只有难耐的孤寂才有可能使属于不同家属、部落的两条狼走到一起。
母狼仍然坚持不让公狼走进山洞,只允许它睡在洞口的棘丛里。
这是一个罕见的狼的家庭。偏偏又有一个罕见的危机将降临到这个家庭。
一天黎明,两条狼叼着猎物回到山洞时,发现小狼不见了。
它们疯了似的四处奔突寻觅。可是,那天风很大,来犯者没有留下气味。
它们同时离洞,同时归洞,其间一直在一起。可是母狼还是仔细地嗅遍了公狼的全身。母狼的怀疑激起了公狼的愤怒,它等母狼嗅完了,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母狼举起它长长的吻指着苍白的月亮呜咽似的嘶声嗥叫,直至冰冷的夜露湿透了它的皮毛。
此时公狼在山谷里潜行,偏偏猝然遇上了一头刺猬。
刺猬急忙蜷起身体,成为一个立满长长尖刺的球,挑衅似的拦在公狼面前。
母狼并没有因为丢了孩子而迁窝。它知道小狼不会再回来,它是等待着犯者的再度来犯。它要复仇。
没了小狼,母狼的**一天比一天肿胀,到后来就到了坐立不宁的痛苦地步。它狂奔,它翻滚,几次想啃咬自己的**。
这天黎明时分,它回窝进洞时嗅到了强烈的异味。它激动起来,复仇之火烧灼得全身战栗。它风也似的闪身进了山洞,没一点儿声息。
山洞里竟有两条胖嘟嘟的小狼!可它一眼就看出这不是它的孩子。它警惕地回头四顾,嗅闻谛听,没发现什么情况,这才一纵身跳到小狼的旁边,慢慢露出了尖利的牙齿。
小狼呜呜的叫声多么像它的孩子啊!它愣住了。
这时,两条饥饿的小狼跌跌撞撞到了它的腹下,两个温暖的吻几乎同时吮住了它的**,不要命地吸吮起来。母狼依然愣着,一时不知怎么办好,只觉得肿胀的痛苦在消退,那一股曾经出现过的神奇的柔情又出现了,而且无法遏止地弥漫开来……
它不知道这不是两条小狼而是两条小狗!它不知道这是猎人设下的一个圈套。他们就用这计策让母狼培训他们的猎犬。由狼哺乳,由狼培养的狗,才真是第一流的狼犬呢!
没过几天,母狼从上卷的尾巴认出了这不是两条小狼,可它已是这两条小狗的母亲了。
山坡上,母狼遇上了一只灰野兔。
虽然只有三条腿,逮住这只惊慌失措的兔子却并非难事。不过,它并不立即追上兔子,而是围堵追击,把兔子逼进了它建窝的那个山谷。
两条小狗闻声出洞,起劲地追赶起兔子来。
母狼坐在一块山石上,高兴地看它的孩子大显身手……
母狼把一只刺猬球滚进山谷,唤来小狗,然后摆好姿势,全神贯注地盯着刺猬。它要给它们做一个吃刺猬的示范。
长时间的等待使小狗不耐烦起来。母狼教训它们,逼迫它们静静地守在旁边。
一场耐心的竞赛。别以为这种竞赛宁静得很,这么长时间的全神贯注就是非常紧张的对抗。
刺猬知道自己处在狼穴,虽有利刺的保护,但摆脱的欲望十分炽烈,终于忍耐不住,慢慢探出头来,四下张望。
母狼匍匐着,纹丝不动,眼睛若开若闭,仿佛已经睡着。
就在刺猬以为遁逃的时机已到,探首挪足想起步逃窜的一瞬间,母狼的尖吻以闪电般的神速,以极少见的准确,一下子咬断了刺猬的脖子……
这只刺猬也许就是那天公狼遇到的那一只。那天,公狼没有心绪和刺猬比赛耐心,也没去触碰,刺猬的利刺有微毒。
今天,它有这个心绪。
它伏在崖石上,冷峻地凝视着山谷。
山谷里仰面朝天躺着一个人,这么长时间没有动一动。
是一个活人还是一个死人?是一顿美餐还是一个圈套?得小心才是。欢乐、悲伤,生存、死亡在每一个地方、每一瞬间都会发生。
躺着的是一个活人,一个满身活力的小伙子。他要赤手空拳活捉独狼。他居然和人打了这样一个可怕的赌!只有猎人之间才会这么打赌。
他知道他的对手此刻坐在山崖上。他知道它是一条在这一带出没的独狼。
松林的一部分是黛青色,一部分是黑色。一丝风也没有,不知什么地方有滴水声,山谷里一片紧迫的寂静。
水滴得很艰涩,好半天才滴一滴,使人想起稠稠的麦芽糖。
这是一种沉默的对峙,一种耐心的较量。
独狼终于站了起来,打了个哈欠。在崖头不见了。不一会儿,像突然不见一样独狼又突然出现在山谷里,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从眼缝里看见了狼。这是一条多么年轻、雄壮、凶狠的狼啊!是条公狼,发育良好的**在后腿之间。它终于等腻烦了!四条匀称、强健的腿不停地踏着地面,草叶、石子在它足下瑟瑟碎响。
它和他相距五丈之遥。
它不再靠近,开始围着他绕圈子,慢跑,快跑,再慢跑……圈子越来越小,距离越来越近,三丈,二丈,一丈……
狼突然不跑了,昂起头来四下张望,笔立的双目动画似的转动,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嗥叫,然后回身就跑,好像发觉了什么圈套。
小伙子在心里拼命地咒骂狼,好容易才抑制住自己爬起来的欲望。他依然纹丝不动,他猜想这是狼的计谋。
果然狼又悄悄回来了,出现在一丈之外,前腿伏下去,屁股撅起来伸了个懒腰,晃了晃尾巴。这些懒散慵倦的样子全是烟幕,它突然腾空而起,从躺着的人身上飞跃而过,落到对面三尺远的地方……跑半圈又来一次飞跃,落到对面两尺远的地方……
狼终于认定了这是一个可以吃的死人。活人不可能经受这么严峻的考验。
它错了。就在它出现这个想法,松了一口气,动作迟缓下来的时候,一只强有力的手铁钳似的绝对准确地狠劲抓住了它的**,一捏!啊,要命的一捏。
它像受了电击似的,全身疲软,只惨叫一声,就失去了知觉。
小伙子一跃而起,一脚踩住了狼的头颅。
松树上跳下几个持枪的小伙子。枪机上沾满了冷汗。
好一条独狼!
好一个猎人!
独狼苏醒时,发觉自己被囚禁在铁丝笼中。
它甚至没有挣脱牢笼的想法。它钦佩制服它的对手,它服了。败在如此不凡的对手之下,它甚至觉得荣耀。当然,如果那一次老虎扑来,它会狠命地反扑;如果这一次它能多保持一秒钟知觉,它会毫不留情地咬断对手的一切。
铁笼子是在一个院子里,四面有高高的围墙。这笼子以前肯定住过狗,只有狗才肯把笼子当成窝。
这笼子确是一条黑狗的窝。
黑狗走进院子来了,悚然一惊,颈毛直竖,惶恐地冲着笼子里的狼大叫不休。
独狼连动也没动一下,依然半闭着眼,睥睨着院子里的一切。它瞧不起黑狗,以后它会改变对黑狗的看法的。
门洞一暗,那个高大的年轻猎人出现了。
独狼站了起来。**在“哧哧”作痛,它努力止住后腿的痉挛。
猎人把两条粗壮的手臂交织在胸前,绕着笼子慢慢地走一圈,看看这笼子是否足以囚禁一条非凡的独狼。黑狗警卫在猎人身旁。
人和狼的目光相遇,似乎发出了一声什么声响。他和它这么近、这么久地对视,都看到了对方眼睛里有一个陌生的世界。
人和狼的故事千万年来一直在不断地发生。这类故事中出现过无数的强者。真正的猎人不希望狼灭绝。有了狼,牛和羊才会机敏,马和狗才不会沦为平庸,猎人才会强悍,才能理直气壮地领取大自然颁发的金奖。
黑狗一声不吭地向门口冲去,尾巴一晃,不见了它矫捷的身姿。
进来几个人抬起独狼的铁笼子走出院子,装上了卡车。人们要把它送到动物园去。
卡车上已经有了一只小一点儿的铁笼子,啊,笼子里囚着两条小狼,它还认得出,这就是那三腿母狼的孩子。原来它们在这里啊!
小狼戒备地朝它瞪着眼。它们忘了它。它曾经在风雨中守卫过它们的山洞。
卡车开动了,驶出村子,奔驰在山谷里的公路上。
公路被昨晚的雨水冲得发白、发亮,凌乱地躺着几枝湿淋淋的树枝。有野猪走过不久吧?
啊,山崖,山谷,树林,小溪……
这是它的故乡。
山崖上,那片黑松林里,隐隐传来狼的嗥叫,是那条三足母狼吗?
它激动起来,“叭”的一声咬断了一根2.5毫米粗的钢丝。
血从它的齿缝间流出来……
  这条年轻的公狼终于没能在囚运途中逃脱。它咬得断2.5毫米粗的钢丝,却无法咬断14毫米粗的钢筋。
为了咬开囚笼的钢丝网,它的口吻一次又一次地热血迸流,鲜血染红了它的头颅,可怕得使人不敢正视。押车人不给食物,不给水,以示惩罚和厌恶。
被投进动物园的栅笼时,它已经虚弱得快站不住了。但它还是努力站稳,努力地抬起头颅。
铁笼子的门哐当一声关上,咔嚓一声锁上,押解它的两个人也骂骂咧咧地走了,没给它留下一点食物、一滴水。一路上,他们恨透了这条没一分钟安分的凶暴的野狼。
它再也站不住了,便趴下,努力装出从容。他灵敏的感觉告诉它,附近有异类在看着它。它是狼,却不愿意显得狼狈,在人的词典里,有狼字的词大都是贬义词。
这个铁栅栏笼子比卡车上的那个笼子大得多。一面是坚固如崖的水泥墙壁,另外三面是铁栅栏。头顶上也是铁栅栏,只是在靠近墙壁那一半遮着一块灰色的水泥板。
公狼是背靠着墙壁趴着的,它能透过前面的铁栅栏看见一片草地。草地的尽头是一片树林子,树林那一边很远的地方有一脉山的轮廓。
这是一个晴朗的秋天的傍晚。
太阳下山了,天空却还蓝得晶莹,于是草地就格外碧绿,树林就格外蓊郁,那远山就格外苍翠。
它嗅到了草的带点儿苦涩的清芬,它感受到了树林的呼吸,它仿佛听到它的同类和其他的动物在远远的那座山上奔跑的脚步声……
公狼激动得发喘,颤巍巍地站起来,踉跄向前扑去,狂怒地咬住了阻挡它的一根钢筋。它感觉到那钢筋非常之灼烫,在残酷地摇撼着它的牙齿。剧痛!又出血了,舌头上一片咸腥。一路上的反复较量,它已经明白了自己对钢筋的无奈,可它还是忍不住要啃咬这可恶的钢筋。这是它发泄仇恨的唯一对象。
它吐出钢筋,把鲜血淋淋的尖吻从两根冰凉的钢筋之间拼力伸出去,又把两只前爪从另外的间隙中努力地伸出去。它鼻翼怒张,气喘吁吁,浑身战栗……
它就这样无声地呼喊着它的愿望。它要回到它的山林去!
狼是不惧死的动物,同时又是酷爱自由的动物。对它们来说,禁锢比死去可怕得多。
囚狼凝冻了似的把这种姿态保持了好久,大眼睁睁地看着苍翠的远山慢慢变成黛青,又慢慢变成灰色,最后慢慢地融化在愈来愈混沌的暮色之中。
黄昏又来临了。黄昏是狼一天之中精神最焕发的时光。
然而,愤懑和沮丧使它一点儿也打不起精神来。当它的情绪终于慢慢平静下来时,饥饿便猛烈地袭来。它已经三天三夜没吃东西了,幸亏路上下了几次阵雨,否则恐怕早就饥渴而死了。它觉得腹部有一张蟒蛇的嘴在使劲地吮吸着它的内脏,它胃肠痉挛,心慌意乱,恨不得把自己的尾巴吃了。
栅笼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水门汀。
这个囚笼的左右各有一个同样大小的栅笼,左边那个笼子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右边那个栅笼里要复杂得多:中间有一个凹下去的水坑,水坑边有几块黄石,黄石中间佝偻着一棵半死不活的形状古怪的树,靠近前栅栏那儿有个食盆,两头豪猪正津津有味地进食。它们身上蓬松的长刺使它们不得不相互疏离。
狼是讨厌这种浑身长刺的家伙的。豪猪的针毛比刺猬的长得多,而且长着倒钩,一旦被它刺中就难以退出。
饥饿之火使狼顾不得许多了,它决定捕吃豪猪。它知道豪猪在遇敌时会迅速背过身去,把臀部和腰部的长刺对准来犯者,同时拼命地摇摆长满尖刺的尾巴。必须绕到它的前头去,看准时机把它小心按住,伺机咬它的头部,然后把它翻过身来,露出它们不长刺的腹部。
出猎欲使狼振奋起来。它窥伺着,思谋着进攻的策略。一直到潜行受阻时,狼才记起它是在栅笼里,它和豪猪之间隔着一道该死的铁栅栏。这一道栅栏的钢筋比前头那道栅栏的钢筋要细一点,但是更密,而且又加置了一层大眼钢丝网,别说狼,就是比狼小得多的豪猪也是无法逾越的。
它愤恨地嗥了一声,声音嘶哑艰涩得十分可怜。
两只豪猪早就看见公狼了。它们毫不在乎。它们知道除了满身的利刺外,还有铁栅栏保护着。隔壁笼子里曾经住过一条狼,后来死了。那狼临死时还傻了吧唧地啃着钢筋,那东西能吃吗?
豪猪听见了公狼不成样子的嗥叫,非但没一点儿害怕,反而颠颠儿地走近来,颇有兴致地又想来欣赏狼在临死之前的表演。
豪猪的胆大妄为更加激怒了公狼,它又长嚎了一声。这一声叫几乎用尽了它的力气,它忽然觉得整个铁栅笼子在倾侧,在摇晃,耳边的一切声响都在迅速远去,只剩下一个嗡嗡的声音在轰响,又戛然寂灭……夜怎么这么黑?空气怎么稠重?好憋闷啊!
狼倒下了……
当公狼从昏睡中悠悠苏醒过来时,已是午夜时分。
一睁开眼睛,它就隔着铁栅栏看见了那个苍白的月亮。它又想长嚎一声,可已经无能为力。它猜想它的喉咙已经干涸得碎裂了——就像它曾看见过的山谷里的一个干涸的水坑。陡然强烈起来的干渴,使它暂时忘记了饥饿,它想起了清凉的山泉水。啊,水!水啊!
栅栏那一边,豪猪在水坑里戏水,把水弄得哗哗响。水更刺激了狼的渴感。它举起尖吻来,想感受空气中夜露的湿润。这么一来,那恢复过来的嗅觉捕捉到了一个信息——哦,栅笼的那旮旯地上有一小片苔藓!
狼不怕死,但又是从来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生存下去的机会的。
它吃力地挪动身体,终于扑倒在了那片苔藓上,伸出长着倒刺的舌头……
草地上,无数的露珠在熹微的晨光里晶莹闪烁。一丝丝一缕缕乳白的雾在草地上和树林里徜徉游动。风里有树的味道,花草的味道,虫蚁的味道,轻轻地飘过来,飘过去,没个完结。
在山野,在它活动的范围之内,它熟悉每一块石头,每一丛野草。一块石头被移动,一丛野草有了变化,它都能觉察得到,所以它从未吃过猎人设置的兽夹或陷阱之类的亏。
它喜欢在草地上尽速奔跑,让草地在爪下唰唰作响,散发出一种使它兴奋不已的青涩气味。每当这时它便觉得自己已化作一阵轻风。
它更喜欢茫茫的雪野。除了它的脚印,荒原的雪地贞洁得未被任何目光扫过。脚踩上去,雪地发出轻微的呻吟,脚从深深的雪窝里拔出来时,能感受到大地快活的颤动……
啊,山林!啊,草地!啊,雪野!啊……
这时它发现笼子里有了一罐水,还有几团淡黄的透出香气的东西,这些东西不知是什么时候放下的。再机警的动物,也有沉睡过去的时刻。
它先是拼命饮水,然后就去吞食那几个拌着麸皮的饭团。匆忙之间,它呛了几次,噎了几次。若在平时,它绝不会吃这种来历不明的食物。
两头豪猪隔着铁丝网好奇地看着。这对豪猪出生在动物园,在栅笼里长大,娇生惯养,不知大饥大渴是怎么回事。
囚狼趴伏着吃光了所有能吃的东西之后,才听到早就响着的麻雀的吵噪。笼子和草地之间横着一条灰蟒似的水泥路,路边有几棵树,麻雀们就在这几棵树上追逐嬉戏,噪吵不休。
和浮躁的麻雀形成对比的是一对乌鸦。它们并排坐在一棵树的最高枝上,挺安详地梳理着羽毛。
在山野中,狼乐意和乌鸦相处。狼逮到猎物,叼到僻静处享用的时候,挺愿意一两只乌鸦停留在附近。有乌鸦在,狼就不必警惕环境,可以安逸地享用美味了。这种黑色的鸟坐在高枝上,能看到很远的地方。如果有什么危险临近,乌鸦便会有所反应,也就在无意间向狼发出预警,狼有乌鸦相伴就觉得有种安全感。乌鸦也挺喜欢和狼相随,它们不是来交朋友的,而是希望得到一点残余的食物。
乌鸦突然展翅离开了树枝。
出于本能,公狼也机警地站起身来,转动着一对尖尖的耳朵。
果然有了情况:水泥路上蹦蹦跳跳地走来了一个男孩子。
男孩子背个书包,仰着脸走路,在空中寻找什么,嘴里在呼叫着一个声音:“呀——呀——”
乌鸦在空中盘旋,应和着“哇——哇——”,然后一侧翅盘旋着向下降落。
孩子举起他的手,展开他的手掌。
一只乌鸦飞行中在孩子的手掌上叼到一块食物,然后飞回到那个高枝上去。另一只乌鸦也重复了同样的动作,坐在它同伴的身边。这一连串动作熟练而默契,看来已经重复过许多次了。
男孩子快活地拍拍手,大喊了一声。胆小的麻雀一齐噤声,随即哗啦一声逃窜而去。
饥饿的公狼又忘记了自己被囚禁的处境,又在窥伺着。盘算着要不要袭击,怎样袭击这个小小的人。
孩子却轻捷地直向公狼这边奔过来。他穿着一件雪白的衣裳,脖子上的红领巾一跳一跳的,被阳光一照就像一团可怕的火焰。
公狼双耳笔立,颈毛直竖,把身体调成一条压缩着的弹簧,喉咙里滚动着一个低沉的声音——表示敌意和警告。
离笼子一步远的地方横着一根铁管制成的扶手。男孩子在扶手那儿停留了一会儿,说了几句话,然后蹦蹦跳跳地走了。
狼听不懂人话,却能依稀揣测人的态度,它隐隐觉得这个白衣少年对它并无恶意,也不怕它。
钢丝网那边,豪猪又在戏水了,发出讨厌的啧啧声。
狼在笼子里转了几个圈儿,没精打采地躺下了,一只耳朵贴在地上,另一只耳朵竖着,不断变换方向。它眯上眼睛想睡一觉。白天是狼睡觉的时候。
它哪里知道,白天正是动物园开放的时候,即将有几百个人络绎不绝地来到这儿,隔着栅栏观看它,挑逗它,折腾它。
始自远古时代,人和狼就结下了深刻的仇恨。这种根深蒂固的世仇,使狼一见到人就立刻会产生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强烈的对抗情绪。经过一代又一代,一百代又一百代的反反复复的较量,狼节节败北,被迫退向越来越狭小的天地。它们不甘,又无可奈何,因为它们已经无数次地领教了人的强大和无情。当它们——特别是单独地面对人时,除了仇恨之外还有一种无法抑制的惶恐。人狼相对时,狼要么逃遁,要么做疯狂的进攻,不是你死就是我死,真是不共戴天。这也就注定了囚狼的可怕处境。在这里,不共戴天的仇人就在咫尺之处,而它无法进攻又无法逃遁,这实在是一种残酷的精神折磨。
面对一批又一批的游客,它一次又一次地狂怒,一次又一次地暴跳,一次又一次地沮丧,几乎整天在徒然地奔突、嗥叫,整天处于一种交织着仇恨、愤懑和屈辱的激动之中。
傍晚时分,它到底心力交瘁地倒下了。它蜷缩而卧,奄奄一息,就像大雨中崩溃的一坨黄泥,就像火炉边的一堆雪。然而它倔强地睁着眼,眺望着那一脉苍苍茫茫的远山。它在这时更怀恋它的山林,它的自由,它的强悍。
狼在伤了、病了、沮丧了的时候,就会紧紧地依偎大地,拥抱泥土。它们以为孕育哺养了无数生灵的泥土会给它们身体注入新的活力。虽然有时会有陷阱,它们还是最信任泥土,泥土毕竟是大自然的肌肤。
一片水门汀把它和泥土隔绝了。它发觉身下的水门汀彻骨的冷。它颤抖着,全身每一块骨头都在咯咯地响,犹如一个行将坍陷的洞穴。它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到肚子底下的一块石子上。在这个笼子里,这块石子是它唯一信任的东西,这石子和山里的石子是一样的,石子硌得它生痛,可它愿意。幸亏有这石子伴着,否则它会更加孤独难挨。它曾经是一条独来独往的独狼,可并不孤独,因为有大自然陪伴着它。
这时,它看到水泥路上走来了一只虎。
它打了个激灵,悚然抬起了头。
其实这不过是一只猫,一只黄猫。这条狼从未见过猫。
这虎怎么这么小呢?它想。
这猫是白衣少年的宠物。白衣少年在黄猫之后出现在狼的视野里。少年推着一辆轮椅车,车上坐着他爷爷。这位白发老人是一位动物学家,曾在这个动物园工作过几十年。他早退休了,几年前瘫了半边身体,可他依然喜欢接近动物,每天叫孙子用轮椅车推着他到动物园来走走。老科学家把儿子培养成了动物学家,还希望孙子也爱上他从事过的事业,所以从不放过一个向孙子讲述动物学的机会。这会儿,他在讲猫。他说猫是全色盲患者,猫看见的是一个黑白的世界。他让孙子做一个证明猫是色盲的实验。
白衣少年听得入神,想得入神。多么有趣的动物世界啊!
他们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囚狼的栅笼跟前。
老人让少年给新来的公狼起一个名字。
神情恹恹的公狼这时躺成一个Z字。白衣少年本想叫它“佐罗”,可公狼似换了一个姿态,看上去很像一个行书的“少”字——粗大的尾巴就是“少”字的最后一撇。
爷孙俩最后商定叫它为“少爷”。
“少爷”的身体状况不妙。老动物学家明白它的病因,他比较理解这条强悍不驯的野狼。老人让孙子把轮椅推向地,指点着让孙子采撷了一捧青草,扔到了“少爷”笼子里,然后马上走开了。“少爷”除了需要这种药草还需要安静。
狼会吃草吗?
这不是一般的草。这种草名叫漏卢。狼在精疲力竭之时会千方百计寻找这种草吃。动物学家知道这个。当夜幕降临之后,“少爷”才开始吞吃漏卢。这也是狼的一种本能。它们尽量不让人、不让别的动物看见它们吃这种药草,似乎这是狼属的祖传秘方。其实,这是狼的祖先从鹿和马那里学来,然后又一代一代传下来的。
这时,在上风头的黑暗里,正有一对阴险的眼睛注视着狼的一举一动。
虽然黄猫体小如兔,但公狼依然对它敬畏如虎,这只猫确是太像老虎了——浅黄的底毛上,布着一道一道显示尊严的褐毛,还有那挺拔的额……
当黄猫第一次从狼笼上姗姗走过时,公狼惶悚地避到笼子的角落,竭力想离得远些。
仰视的狼看见了猫的腹部,猫的这一部分皮毛比其他部分的颜色浅得多,也没有褐条纹,因逆着光,流畅有力的轮廓线外环绕着一道密密的晕光,显得愈加雍容华贵。猫尾巴上的晕光更辉煌些,摆动之间简直流光溢彩,风流无限,狼永远无法把尾巴摆动得如此潇洒和优雅。
公狼曾经仰视过站在山崖上的虎,因为当时正有一群异族的狼在追逐,它没能仔细地观瞻那强大雄悍的虎姿。
黄猫注意到囚狼的惶恐,便又回头走。囚狼果然又惊恐万状地窜逃到了另一个旮旯。如此累试不爽,黄猫觉得十分快活,便得意扬扬地叫了一声,然后神气活现地在栅顶之上凌空撒了一泡尿,现出了它的无赖嘴脸。
这只大假虎威的猫是一只老雄猫,从小生活在动物园,养尊处优,见多识广,奸猾傲慢,总把捉弄囚禁中的动物当作乐事。
撒完尿,它继续在笼顶上踽踽漫步,不时停下来伸个懒腰,打个哈欠。它常常这样向被囚的动物们炫耀它的自由和富足。
愚钝的豪猪是不会羡慕什么自由的,它们对老猫的矫情毫不介意。
黄猫对豪猪的冷漠很恼火,就踱到豪猪这边的笼顶上,熟门熟路地跳到那棵畸形的怪树上,在那儿梳妆打扮起来。
豪猪依然全不介意。一只在食盆那儿流连,另一只趴在地上毫无意义地哼哼唧唧。
黄猫轻捷地从树上溜下来,打算在小水坑边拉堆屎什么的。
水坑是豪猪的乐园,黄猫的入侵是不能被容忍的。
两只豪猪几乎同时做出了反应,抖擞起长刺,瞄准了入侵的黄猫,咔咔作响。
黄猫猝然一惊。一纵身想蹿上树去,不料老树的下部树干上生着一层滑腻的青苔,一滑脚,就那么非常狼狈地跌进了肮脏的水坑。它惊惧万状地惨叫一声,蹿出笼子跑了,在水泥地上留下一行斑驳的水迹。
老黄猫的这番举动实在令囚狼失望。老虎有时也会落水,有时也会逃窜,可决不会这样惊惧万状地惨嚎。就这一声惨烈的嗥叫,黄猫的怯懦和无能便毕露无遗,黄猫的斯文和威风便一齐扫地了。
动物园又开园了。
漏卢帮助“少爷”恢复了体力,黄猫的狼狈相又唤醒了它的自信心。对五颜六色的游客,它一概不予介意,该走就走,该睡就睡。它的眼神又变得镇定若素,镇定得冷峻。对于来自铁栅之处的逗引、挑衅,它只偶作冷冷的一瞥。现在它更愿意看看豪猪的情状。豪猪对黄猫的奋起反抗给了它一个好印象。
狼总是崇拜强者,争做强者的。这是残酷的几万年乃至几十万年生存竞争教诲的结果。如果人类不主宰世界,那么这个星球上就不会有主宰,但会出现一些霸主,狼必是霸主之一。
豪猪是一点儿也不想当什么霸主的。它们总的看法是:这个世界总是太平无事,不必去关心。即便是山野里的豪猪也大致是这么认为的。
北美大森林是豪猪的故乡。大森林无边无际,可它们若非万不得已就决不远行,常常一连几个星期不厌其烦地只在三四棵树上爬来爬去;躺在树枝间有滋有味地啃吃树皮,啃得倦了就在树丫上打个瞌睡。它们很爱它们的刺皮,有了这两万多根利刺,别的野兽就轻易不敢惹它们了。不小心掉到水里也不要紧,虽然它们不会游泳,两万根空心的刺自会把它们浮起来。它们有恃无恐,吃饱之后便散步以助消化。它们是森林里的绅士。
豪猪在笼子里很悠闲地又快过完一天了。
囚狼在悒郁和对山野的怀念中又快熬过一天了。
落日的最后一抹金辉在远山的崖顶上褪色。没了游客的骚扰,草地似乎宽阔了许多。草地那边的杂树林已被秋风涂改了颜色。有些树变成了浅黄色,有些树变成了橘红色。不断有叶子凋落,有些还随风飘零到草地上,使草地也透出些衰败的气象。
麻雀们仍在树枝上喧哗。它们只在那几棵梧桐树上栖息,不愿意到旁边的七叶树上去。麻雀们站在梧桐树的细枝上,细枝的弹性使他们不易疲劳。
那对乌鸦呢?乌鸦的赴约很准时,只在每天早晨出现,从白衣少年手里叼食物吃。它们的巢不知在哪里。每当看见乌鸦从人手里叼取食物,“少爷”就心生厌恶,也许它认为这是乌鸦对它们狼的一种不光彩的背叛。
白衣少年出现了,用轮椅推着他的爷爷,而那只黄猫却依偎在白发老人的怀里!这使“少爷”惊讶万分。狼对人类绝无亲和之心,对别的动物们亲近人的举动也无法理解。
猫在太多的和平和厚宠之中丧失了勇敢和刚毅,那懒惰和刻薄的品性也膨胀了。只要你和那些老猫对视片刻,你就会联想到慈禧太后身边的那个可恶的太监李莲英。
人和猫到了狼笼之前,老人称赞这条强健的公狼,说在这个充满强梁之气的“少爷”面前,人不由得会精神振奋起来。太难得了,这位老科学家竟在一条狼身上发现了外在的和内在的美。放下偏见,人就能发现更多的美。如果大自然没有这么多美,人就简直不值得活下去。许多科学家都说过类似的话。
白衣少年投给“少爷”一块牛肉干。爷孙俩在打赌。爷爷肯定地说,这条囚禁不久的狼是不会吃当面投给它的食物的。狼生性多疑,哪怕是画在墙上的一个圈,它也会考究良久。
老学者估计得很准。囚狼只鼻翼微微翕动,却并不理睬就在嘴边的牛肉块,它信不过人。这一点,老学者想到了。但狼不吃这肉还有另一个原因——狼有时还表现出一种自尊。这一点老人还没想到。人类对狼了解得太少。
面对两个人和一只猫,狼坐在自己的后腿上,抖擞着精神,努力使自己显得高大些。它确实年轻,确实健壮,浑身棕色的毛泛出金属般的光泽,稍有动作,皮毛下的肌腱便绳子般地涌动。它后腿之间雄壮的生殖器尤其透露出它桀骜不驯的野性。
“少爷”站起来,走向较远的一个角落,用了一种不屑一顾的神情。
白衣少年把黄猫当颈拎起来,塞进笼子,示意它把牛肉干捡吃了。黄猫可没这个胆量,尾巴紧紧地夹在后腿之间,等少年一松手,便慌里慌张地逃回到老人怀里,咪咪地叫着,委屈得要命。
老人呵呵笑着,并不动气地嗔骂着被惯坏了的猫。人总是喜欢温顺的动物。
他们向草地走去,在草地中央停住了,在那儿很悠闲地坐着。秋天的傍晚是很宜人的。
男孩子仰面躺在草地上,看着天上的云朵。老人眺望着色彩斑斓的秋天的树林。
黄猫自作多情地和男孩子无意间摆动的脚逗乐。男孩子发觉了,一弹腿把白色的胶鞋拋向远处。黄猫忙不迭去把胶鞋叼回来讨好。男孩子于是就奖赏了一块什么东西给黄猫吃,很可能是牛肉干。
“少爷”睥睨着这一幕,想起了曾经捕食过的一只白狗。那条谄媚的白狗实际上已是一只兔子了。
从这时起,“少爷”就在寻找机会。它要咬死这只黄猫。
许多白昼和黑夜过去了。
每一天都是如此的漫长难挨。
每一天都有雁群嘎嘎叫着飞过天空。它们要去南方,那里有它们越冬的天堂。每一种生灵都有自己的天堂。山林和荒原是狼的天堂。在那里,它们飞奔追逐,撕咬打斗,争雄逞强……那才是狼活着的意义。
囚狼整日眺望着远山。冬天到来的时候,狼会不由自主地怀念它的同类,它的部落。再过一些日子,随着天气转冷,那些单独行动的狼就会集合成群,整个冬天将联合行动。这时节,即便是不同部落的狼之间的关系也会缓和许多。
栅笼前头那棵梧桐树的根部有个蚁穴,蚂蚁们正忙忙碌地准备着越冬的食物。铁栅栏对蚂蚁来说是毫无意义的,它们常常进到栅笼里来寻觅食物。
这是一个晴朗的傍晚,因为栅笼里有一些饼干末,就引来了很多的蚂蚁,后来若干蚂蚁就连接成一条运输线。
游人是不会向狼投掷食物的。人来看狼是带着一种好奇,一种厌恶,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情来的。难得有一些很幼小的孩子向笼子里投食物。这些孩子还不懂得人和狼的关系,或者把狼误认成狗了。这些小孩会立即遭到大人们的斥责,说不应当可怜万恶的大灰狼。
因蚂蚁,狼想起了乌鸦。狼和乌鸦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同伴,狼对乌鸦的习性是很熟悉的。乌鸦有时会伏到蚁群中去,让蚂蚁爬到它的身上,爬到它的羽毛深处去——大概是让蚂蚁为它捉掉那些可恶的虱子。
蚂蚁其实是不会捕捉虱子的。乌鸦是让蚂蚁在它身体上留下它们蚁酸。有了这种酸东西,那些可恶的虱子便会仓皇逃走。
狼趴在地上。蚂蚁们大大咧咧地从狼的面前走过,衔着一些白色的细末。
“少爷”眯细了眼睛,迷离的目光一次又一次追随着蚂蚁穿越栅栏,一次又一次想象着自己的身体也越出了樊篱:出了可恶的栅笼,飞也似的在草地上奔跑(啊,像风一样啊!),又一溜烟地穿过那片杂树林(啊,像鸟一样啊!),然后它头也不回地奔向远方那座山,奔向一个灌木丛生的山谷。噢,这山谷正幽深!野兔子嗖嗖地四下奔窜。它一眼就看见了一头鹿,那是一头小母鹿,多饱满的屁股哇……
它几乎就用毛感知到有一对贼亮的眼睛在盯着它。
它像幽灵般出现在梧桐树后,狡诈的眼睛说明这老猫懂得不少。它或许能猜出囚狼此时在冥想些什么。猫是最喜窥探人家的隐秘的。
讨厌的猫败坏了狼的情绪。狼闭上眼睛,不想理睬心怀叵测的猫。猫正无聊,正想戏弄一下囚中的狼。这只生活在动物园里的自由的猫实在诡计多端。主人的宠爱、被囚禁的动物们的比照,使它有一种优越感。
猫走近栅笼,在狼爪恰巧无法够到的地方站住,撕绸裂帛般怪叫了一声,充满着挑衅的意味。
狼悚然一惊,睁开眼,本能地跳了起来。
猫一边梳理它的长胡子,一边欣赏狼的惊惶。
狼和猫目光相撞。它们还是第一次这么切近地相对,久久地、默默地对视。它们之间的地上连着一条黑色的蚁线。
狼的颈毛奓起,呼吸由于亢奋而变成了轻轻的喘息。
黄猫却玩世不恭地在这时撒了一泡尿,临走时又拉了一堆稀屎,耍无赖是它的拿手好戏。
黄猫扬长而去,悠闲地摇摆它的尾巴。它养尊处优,游手好闲,这会儿已吃饱睡足,就等着夜晚来临去追逐异性。不一会儿,它就会在黑暗中无耻地叫喊,以炫耀它的淫荡生活。
黄猫走后不久,那对从不在黄昏出现的乌鸦突然降落在七叶树上,哇哇叫着,绕树盘飞,越枝跳跃,好像在讨论迁家事情。
这时,囚狼正在进食。
出于一种习惯,乌鸦看见进食的狼就会产生捞点残羹的念头。乌鸦先后降落到狼笼顶上,耐心地等待狼的离开。
“少爷”一点残渣也没给乌鸦留下,可当它舔舔嘴角离开进食的旮旯时,两只乌鸦还是从笼顶上落到了那个旮旯。
“少爷”正等待乌鸦的这一举动呢!它向乌鸦发起了闪电般的进攻,这是乌鸦压根儿没有料到的。在平日,乌鸦的降落总在狼吃饱喝足之时,狼一般是不会对打扫餐桌的“信号员”发起进攻的。
狼的无情进攻并非是因忌恨乌鸦和少年的亲昵,也并非是黄猫激起的愤怒还未得到宣泄,原因再简单不过了——因为饥饿。自从进入这个笼子,它从来没有饱食过一顿。
狼群中有头狼,但狼群中还有一个无形的王,那就是饥饿之王。
闪电般的一扑并未成功,时机还没有成熟——乌鸦刚刚落地,还处在警惕之中。乌鸦腾空而起,可它们慌乱间忘了身处笼中了。雌鸦的翅膀猛地撞在铁栅上,一下子坠落在地。幸亏坠落的地点是在狼的身后。雌鸦挣扎着向栅栏外扑去。狼已斜眼发现了这个情况,但已经不及掉过头来了。他动用了它不常用的一招:扫尾!它的略嫌僵硬的尾巴直向雌鸦扫去。雌鸦被击中,惨叫一声,撞在栅栏上。此时狼已迅疾地掉过头来,张开了又长又尖的吻……
就在这时,雄鸦不顾一切地向狼扑来。狼觉得眼前黑影一闪,急忙闪避时,雌鸦已踉跄着逃出了栅栏。
勇敢的公鸦在笼中旋飞,恐惧使它紧贴着笼顶盘旋。笼侧的栅栏是竖立的,其间隙无法通过展翅的乌鸦,需侧着飞行才能通过。公鸦在慌乱间还来不及调整好飞翔的姿势。
狼绕着笼沿飞奔。一面急骤地摇动它蓬松的长尾,给公鸦造成一种威慑,一面仰头斜眼盯着公鸦。它终于等到了一个出击的机会,突然在飞跑中腾空跃起,张开的尖吻射向公鸦。
公鸦很幸运地在狼吻射达之前,一侧翅飞出了笼顶。惊叫声里有几片黑色的羽毛在笼子里飘坠。
囚狼跃起够高的了,然而,凭着它高超的平衡技能,凭着它富有弹性的、团成梅花状的爪子,落地时依然轻悄无声。
乌鸦逃跑了,公狼不免有些懊恼,可更多的还是兴奋。它的这个高超的腾跃更巩固了它的自信。它操练似的、几乎阒无声息地沿着笼周颠颠儿小跑了好长的时间。它如风的脚步在笼子里搅起一个气涡,那几片黑色的羽毛惊惶万状地在地上翻滚着。
这会儿,它可真像一个耀武扬威的少爷。
两头豪猪在栅栏那边傻乎乎地瞠目呆视。
一辆卡车停在狼笼面前。几个粗壮的汉子抬下了一只铁笼子,笼子里奔突着一头狼。
笼门对笼门,那头狼进了“少爷”栅笼。
本来应当把这头狼囚在左边那个空笼里的,可这些汉子想亲眼看一看公狼与公狼之间的格斗厮杀。
进来的是一条更年轻的公狼,它棕色的毛要比“少爷”深得多。随着年岁的增长,狼的毛就会越来越淡,最后成为大灰狼。
小公狼狂暴地啃噬栅栏,疯狂的劲头一点不比“少爷”进笼时差。
“少爷”阴沉地站在另外一个笼角,冷眼旁观,似乎和它没一点儿关系。其实那小公狼身上散发出来的体味与血腥正在猛烈地搅动着它野性的血液。
那些汉子饶有兴趣地等待着一场血肉横飞的拼杀。他们知道来自不同部落的两条公狼必然会拼一个你死我活。反正动物园死一条狼没什么关系。
“少爷”确是在等待着出击的时机。它估计这条小狼即使不受伤,也不是它的对手。这一点,甚至只需听一听对方的叫声就可以断定了。
在山野的黑夜里,狼能通过对方的叫声来判断对方的实力。从嗥叫音调的高低、音量的大小,它们彼此能估计出对手的体形大小和体力强弱,从而决定进攻或规避。狼的这种能力曾经避免了许许多多次流血冲突。狼与狼之间的争斗和狗与狗之间的争斗不同,绝不会以偃旗息鼓、各奔东西而告终,狼之间的争斗结局不是你死我活便是两败俱伤,除此再没有别的可能。
稍稍镇静之后,小公狼发现了“少爷”。当它明白自己陷入了双重危险的境地时,反而变得镇定异常。
狼和狼默默对视。
“少爷”的眼神淡漠如水。这正是狼发起进攻之前的眼神。
小公狼的眼神复杂难言:是恐慌中的佯作镇定?是绝望中的坦然?还是超脱后的轻松?……也许是这许多的总和,也许什么也不是。也许它没料到在被囚时还能见到同类——这可能是它希望着的,而这又使它加倍危险。
但愿狼的思想不会这么复杂。
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它向“少爷”这边踉跄几步,然后颓然趴倒在地。它的左前爪已被折断,嘴角有凝结的紫黑的血痂,还有流淌着的鲜红的热血,喉咙深处颤抖着一种低沉的呜咽声。它完全明白自己不是强壮的“少爷”的对手,若是在山林,它会望风而逃,退避三舍,可这是在笼子里,不能做这明智的选择。搏斗!除此别无选择。
狼和狼更近地对视着。
紧张的对视使笼外的人也紧张得要死。
“少爷”原本是在等待小公狼的攻击的,它绝对有把握避过对手的第一次进击,然后给予致命的反击。可小公狼并不进攻。“少爷”有些遗憾,它许久未曾做殊死的拼斗了,狼不断需要在血腥的拼杀中振奋自己。
小公狼抬起头来,抬起哀怨的眼睛来,向着天空寻觅。
据说月亮里住着狼的始祖,月亮里那个阴影便是挺身踞坐的狼神比尤丽。这是一个西方神话,不过狼在绝望和悲伤的时候的确是会对着月亮哀嗥的,似乎在祈求着什么。人类还无法洞悉狼这个举动的真正缘由,而且这恐怕也是一个永远无法破解的千古之谜。
“少爷”知道小公狼在寻觅什么。他们是同类。
天空没有月亮,只有夕阳西悬,如一只巨大的兔子眼睛。然而,小公狼以日代月,还是对着上天悠长地哀嗥了一声。
“少爷”情不自禁,竟也跟着仰脸哀嗥了一声。它被对方带着颤音、感慨万千的悲怆之音深深地感动了。它们毕竟是同处囹圄的同类。
唉!被囚的两条狼到底在想些什么呢?它们的久久相撞又久久黏合的目光到底做了何种交流呢?
请别追问了。我们无法揣测它们的内心。它们是狼,和我们不一样。人对狼的了解太少了。
它们的目光掉下去,掉在那座苍茫的远山之上。
是人类文明的火把将狼一步步地驱逐到荒原野山。在那些荒原的棘丛沼泽之中,在那些野山的峰壑洞穴之间,必定有许许多多不为人知、只有狼知的故事,神秘而古老,悲凉而又美丽。
是的,狼也有它们的社会。
老动物学家摇着轮椅赶到了。他的白发在秋风里闪闪如炬。他呼喊着什么,少有血色的嘴唇如在战栗。
汉子们不得不想办法把两条狼分开,结果是把“少爷”迁到了旁边的空笼里,而把受伤伏地的小公狼留作豪猪的紧邻。
黄昏时分,“少爷”看见白发老人和少年也为昏睡不醒的小公狼送来了那种名叫漏卢的神奇的药草。
他们在草地上寻撷药草时,夕阳正发出最后的光亮。一老一少被沉甸甸的阳光镀作两个黄铜的塑像。这真是一个宗教般辉煌的画面。
白衣少年把漏卢轻轻放在小公狼嘴边。“少爷”从少年的神情与动作里体会到一种温情。
好像故意要败坏“少爷”的情绪,黄猫这时又在梧桐树那儿出现了,喃喃地叫唤着,纵身投进了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怀里,扭捏作态,媚相百出。
猫这种动物愿意——也许只愿意学习人类的缺点,而狗似乎是愿意努力学习人类优点的动物。狼不学人,它们就是狼。
“少爷”睥睨着猫。
这时,豪猪在水坑里戏水,把水弄得哗哗作响。它们连自己的同类也不愿接近,它们总是用刺和别的动物保持距离。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小公狼在黎明前死去。它受了很重的内伤。
小公狼曾拼着最后的力量咬噬过钢丝网,啃断了几根2.5毫米粗的钢丝。
它后来就平静下来,吃力地爬到了笼子的中央。它在最后一息时,把前爪垫在颏下,好看见月亮。
秋天的月亮格外皎洁明净,可惜被铁栅栏割碎成了几块。
月光很动感情地覆盖着小公狼的尸体。
“少爷”昂首对月,发出一声声凄婉的哀嗥。
第二天,“少爷”和豪猪之间的笼子空了,只有小公狼留下的几处黑色血迹。
来抬狼尸的两个人没觉察那处被咬破的钢丝网。“少爷”已经能穿越破洞而进入空笼子。这个笼子的另外两面只有栅栏而没有钢丝,豪猪可以毫不费劲地穿栅而去。
尽管“少爷”无法利用这个破洞,但它还是激动不已,烦躁地在笼子里不停地奔跑、行走,以缓解它绷得过紧的神经。
那两只愚钝的豪猪直到几天以后的一个晚上才发觉这个破洞。它们穿越这个破洞后还完全没有想到要逃跑,不过是出于一种好奇心。它们在空笼里玩了好长时间才发觉这一边的栅栏上并没有钢丝网层。这就是说,这边的栅栏对于它们已完全失效。它们试探着钻出了栅栏,畏畏缩缩地又退回笼子。如此进出几次,把旁观的“少爷”折磨得恼火非常。
最后,豪猪终于出了笼子,犹豫着消失在黑暗里。
夜很静。“少爷”听见自己的心脏在猛烈地撞击胸腔,它的血已经发烫,已经沸腾!它知道它的牙齿对付不了又粗又硬的钢筋,可还是忍不住用劲地啃噬。钢铁在戏弄它的牙齿,咔,咔咔……舌头上又有了腥咸。
当曙色镀亮了山尖时,“少爷”终于平静了下来。豪猪出逃成功,又一次强烈地刺激了它对自由的渴望。欲望的烈火折磨得它精疲力竭,巨大的沮丧像大山一样压垮了它。
它趴伏在地,一蹶不振。
粗心大意的公园管理员一点不介意“少爷”的情状,甚至为豪猪的食盆添食时也没有发觉豪猪的失踪,以为豪猪是在水坑里泡着消磨时光。
囚狼心绪恶劣,神情恹恹,一整天趴着半睡半醒,像一堆黄泥,对什么也不感兴趣。直到这天半夜时分,它死灰似的情绪才又亢奋起来。
两头业已逃逸的豪猪竟然又回来了!
它们循原路回到笼内,哼唧着扑向它们的食盆,吃得啧啧有声。
它们曾经顺利地通过阴沟口,穿越了动物园的围墙。围墙外不远就是一片杂树林子,杂树林子那边有一片沼泽地,那座山就在沼泽地的尽头。好一片广阔自由的天地啊!
然而,生长在铁笼里的豪猪很快就怀念起它们的笼子来,那食盆,那水坑,那丑树……
它们在广阔的天地里惶恐万状,无能为力。它们在这自由的天地里徘徊、彷徨,茫然不知所措。
它们猝然遇上了一头狗獾,慌忙倒过身体,把头埋在一棵倒伏的树下,拼命地摆动着长满长刺的尾巴。其实狗獾的驻足,只不过是出于一种好奇。当豪猪再也无力继续摆动尾巴时,那条好奇的狗獾早已离去多时了。
这一场虚惊使它们决心回头。它们觉得那个安全的笼子实在是太可爱了。
豪猪的归来把囚狼弄糊涂了,觉得脑子里一片迷蒙。这太不可思议了。
这个世界真复杂。
又是一个秋云弄巧、斜阳闪烁的傍晚。傍晚常常是动物世界多事的时光。
半瘫的老学者坐在草地上,正在兴致勃勃地指导他的孙子学骑自行车,他现在只能操纵三个轮子的轮椅车,可以前能熟练地驾驶两个轮子的自行车。
少年脚穿白色胶鞋,下穿白色的紧身运动裤,上身穿一件火红的运动衫。他黑发飞扬,明眸闪亮,骑着他的自行车在环绕草地的水泥路上飞驶。看得出,他还不能灵巧自如地操纵自行车。那车子还不太听他的指挥,不时做种种的扭捏和蛇行。他欢快地呼叫着,又不时做单手骑车术,把腾出的那只手高高举起,挥舞着,炫耀它的勇敢和快乐。
草地、秋林一齐做衬托,让一个青春的生命熠熠生辉!
在白发爷爷的眼里,这是一个多么美好动人的情景啊!
但在囚狼的眼里,这又是一个意外的情景。这个红衣少年“奔跑”的速度实在太使它惊羡不已了!原来人是能如此迅速地奔跑的啊!它当然无法知道这是机械对人的帮助。
使囚狼兴奋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那件火一样红的运动衫。狼对火,进而对红色从来就格外敏感。它们对火怀着深深的恐惧,同时又怀着神秘感和钦佩。当红衣少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向它冲来时,它全身的神经几乎铮然作响,全身的肌肉一齐骤然压缩,使它变得异常的亢奋和灵敏。
少年本想驾车在狼笼之前飞掠而过,只要处在笼前的扶手之处就绝无危险。但是,不测的情况总是有的,何况他还是一个车上的新手。当他突然发现车轮之前有几块石头时,已经来不及避开了。慌乱间他忘了刹车。如果一个骑手在必须刹车时想不到刹车的话,他还算不上是一个真正的骑手。
少年在空中翻了一个跟头,跌落在扶手和狼笼之间。屁股着地,也没撞到铁笼上,没什么要紧,然而严重的是他的一条腿插进了狼笼!
狼是决不讲究怜悯的。
狼像一条打挺的青鱼,腾身而上,坚强有力的吻闪电般地咬向那条白色的人腿……
白发老人狂喊一声,扑跌在远远的草地上,向他的孙子伸出一只无力援救的手……
既然狼宁死不向人类屈服,那么人和狼之间的仇隙就永远不会冰释。这种源自远古的世仇已经渗透在狼的每一个细胞里。囚狼的这凶狠无情的一噬发之于本能,根本不会考虑到少年曾经施与它的救命之恩。
视觉,听觉,嗅觉,意志,耐力……这一切能力狼都优秀无匹,除了作为万物之灵的智慧之处,和狼相比,人类其他的所有生理机能几乎全都大大逊色。此时,完全因为有那件烈火一样闪动着的火红的衣裳,囚狼才有过一瞬间的犹豫。而仅仅因为这生死攸关的一瞬间,少年才来得及缩回了他的腿。
即便如此,狼还是咬住了少年穿着白胶鞋的脚板。又幸亏那胶鞋带偶然没有系紧,少年才得以赶在狼嘴完全咬合前,从胶鞋里拔出了他的脚板。
狼咬住了胶鞋,又吐了,然后若无其事地沿着笼边颠颠儿地小跑起来。
少年等狼走远时,竟伸手从笼中捡回了白胶鞋。这少年也非同寻常!
老学者气急败坏地摇着他的轮椅过来了。
少年说这狼不过是和他开个玩笑。
这骗不了老动物学家,老人惊魂未定地说:“不!我们是无法改变它的。”
确实无法改变。狼不相信眼泪,也不相信微笑。它们种属里的软弱者已在远古时代被人类驯化成了狗,剩下的就是真正的、永远的狼了。
接着发生的一个事件将再一次证明老学者的论断。
那是次日早晨,黄猫为了炫耀它的优越,选中了狼笼顶作为它晒太阳的场所。若是黄猫目睹了昨天小主人的历险情景的话,它是绝不敢如此放肆的。
囚狼对于黄猫君临头顶装出一点不过分的惶恐,不时在笼子里走动,似乎竭力想和黄猫保持尽量大的距离。
随着太阳光的移动,慵倦的黄猫不时挪动身体和睡姿。它终于给了狼一个机会:尾巴从两根钢筋之间垂了下来,这已在乌鸦被扑击时的高度之下了。
一阵剧痛,使黄猫从若睡若醒的朦胧中惊醒过来,这时它的尾巴已和屁股诀别而叼在狼的嘴里了。
狼过高地估计了猫尾巴的韧度,咬噬的力气用得过大了些,否则还可能指望把这个无赖从钢筋间隙里活生生地扯进笼子里来。
黄猫满屁股染血,撕肝裂胆般惨烈地叫喊,屁滚尿流地夺路逃遁。和乌鸦一样,它从此再也不敢接近狼了,即使是笼中的狼。
囚笼中的狼依然是狼,它们总还想着有所作为。这是狼的处世哲学之一。狼就这样不断提醒着人类和万物:任何时候,你总得争为强者!
近日来,“少爷”和豪猪一样都烦躁不安,魂不守舍,不时感觉到有一个恐怖的东西在蠕动。这个强大的力量时而在遥远的天际,时而在大地的深处。什么东西在摩擦,什么东西在翻卷,什么东西在断裂,什么东西在崩坍,咔咔啦啦、轰轰隆隆……
殊不知,这正是大自然要给囚狼一个摆脱囚禁的机会。
这一天凌晨,大地震发生了!
大地在痉挛,在战栗,在摇晃。水泥地咔咔龟裂,然后是石破天惊的一声巨响,然后世界突然哑了。
一瞬间,狼只剩下视觉。
栅栏的钢筋在悄悄地扭曲,脚下的大地如波浪般无声起伏,大树在默默倾倒……天地间的一切都在一个伟大的力量面前战战兢兢,抽搐变形。
水泥墙壁——这一排囚笼靠着的那座坚固的水泥墙壁轰然倒塌。是向外倒的,所以并未砸着笼内的动物。狼立刻看见了动物园之外的天地!
然而,不管狼如何强悍,在大自然无与伦比的伟力面前,它一时也惶恐不已,惘然无措了。大墙业已倒坍,囚笼已经洞开,可它还是蜷伏在囚笼里,愣着,呆着,不知怎么办。
慢慢地,狼又听见了声音。它听到天底下一切有声带的生命都在呼喊着。其实世界并未哑过,而是它自己聋了一段短暂的时间。
一场猝然而降的暴雨最后提醒了狼。它长嚎一声,纵身跃出囚笼,向无边的黑暗冲去。
两头豪猪这时跳进了它们的水坑,尽量长时间地把头埋在水里。它们认为这笼子是天下最安全、最可信赖的地方。
囚狼的脚爪踩到了久违的泥土,心中涌起一种难言的快感,还有一种酸楚。向哪里跑呢?向哪里跑呢?山呢?那座山呢?
天空中,雷霆在不断炸响,闪电在连续地撕裂黑色和棕色的云。山峦在一大片蓝光中摇撼着,呻吟着,就如一条受了重伤而发狂的巨蟒,可怕极了,山从来没有如此激动过,从来没有这样狰狞过。
狼盲目地奔突在布满了怪诞景象和充斥着奇异气味的天地间,一时迷失了一切,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就这样,它糊里糊涂地汇进了一股人流。人流中夹杂着狗、马、猫,还有鹅,向着一个未知的方向奔跑。
它忽然记起自己是一条狼。一条狼正肩并肩地和人,和狗,和猫一起逃生。这实在不可思议,难以置信。可这是真的。它们逃避共同的危险时,完全平等了。
狼错了。这股人流可不是为了逃生的,这是一支很快自动形成的救灾队伍中的一支。这支队伍恰巧是奔向动物园去的——不能让猛兽逃出樊笼,伤害生灵。
可敬的老动物学家此刻正冒着滂沱大雨,端坐在轮椅里,端坐在那片草地的中央,镇定地指挥着人群。推着轮椅,为老人打着伞的就是我们英俊的白衣少年!
狼又被惊呆了。
它驻足凝思。
它在想什么?
  大地震给了独狼一个逃出动物园的机会。这真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毕竟是荒野之子,它很快从地震引起的惊悸中摆脱出来,而重获自由的兴奋又使它的力量倍增。在诡谲的、惊天动地的雷雨里,在各种活物的惊恐万状的呼喊声里,它疾走如风。
没用多少时间,它弄明白了在动物园铁笼里日夜向往的那座山不过是一个长满了高树的土丘,而且树林掩映着许多大大小小的房屋。这儿还是人的领地,不是狼的家乡。
这时,暴雨不可思议地突然停止了。人畜的呼叫声显得更响,更喧嚣,更可怕。
它毫不犹豫地离开了这个虚假的山林,向旷野奔去。它的奔跑是忘情的,像疯了似的。它要尽快、尽远地离开这个可怕的人类聚集的处所。
发生余震时,它正在泅渡一条河。
一个水老鼠的家庭惊惶地从水里爬到岸上,又急急忙忙跳到水里。它们拿不定主意,不知道陆地和水中哪里更安全些。水老鼠的惊慌失措却唤醒了独狼的某种优越感。临危不惧,镇定自若的品质是狼所以成为山林强者的缘由之一。
尽管大地在隐隐颤动,它还是毫不迟疑地登上岸头,而且还按狼的习惯耸身一摇,把水珠抛洒到一丈之外。
铅灰色的天幕上有几片不祥的锈红色,天之尽头在忽闪着险恶的蓝光。
它趔趄着蹚过河滩的泥泞,登上长满青草的河岸。出现它面前的是一片长满了棉花棵子的平野。
砉地,它像弹簧似的向平野冲去。它把脚掌张得很开,尽可能地感受脚下的泥土和植物。
奔跑啊!奔跑啊!
它那么久、那么久地渴望着这种纵情的奔跑了!
这一天的黎明到来得分外艰难。天地间存在着一种似雾非雾、似烟非烟的阴霾。惨白的太阳像是在这阴霾之中缓慢地、痛苦地融化。
不管怎么说,白昼总是取代了黑夜。如果说城市不属于狼,那么白昼也不属于它们。
独狼找到一个废砖窑,在那儿打盹。它已经饱餐过一顿了。在穿过公路时,它幸运地发现了一头刚刚断气的小白猪。这头小白猪是地震的幸存者,它拱出废墟,却被汽车撞死在公路上。
窑洞里充斥了烂稻草发霉的气息。这气味使狼产生反感。它走出窑洞,趴伏在废窑洞口的草丛里,灼热的双颊感受到青苔冰凉的清芬。废砖窑洞具有洞穴的主要特征,能够在心理上给它一些安慰。但若有危险迫近的话,它是不会逃进窑里去的,那儿没有退路。
地震临近之前传感给狼的莫名的惶恐和不安已经平息,它重新信任了身体下的大地。除了失去家园的鸟雀们烦恼地吵闹,独狼没感到其他的反常。它眯细了眼,听凭眼前的世界变得迷离朦胧;它耷拉双目,听凭一切的自然音响调和为含糊的一种。它太累了。不过它并未真正睡去,这里不是狼的世界。
若不是发生下面的变故,独狼会在这里待到黄昏,然后继续去寻找它的山林和荒原。那才是狼的故乡。
不知道过了多久,它从迷瞪中悚然醒来——它的湿漉漉的鼻子捕捉到了一个信息。
不错,有一条狗正从上风处往这儿奔来。
这是一条年轻的雄狗。主人买回这条狗时卖主说狗是德国的克莱奥良种狗,于是就叫它阿克。
阿克的主人是个搞运输业的年轻人。当大地震发生时,主人还驾驶拖拉机飞驰在回家的途中。深夜归家是常有的事。天崩地裂那一瞬间,拖拉机正从水泥长桥下坡。大地倾斜、战栗,长桥咔啦一声折断……
就在拖拉机即将冲出桥栏,向几丈深的湍急的河流坠落前的一霎,阿克纵身一跃,幸免于难。在大自然的雷霆淫威面前,阿克也茫然失态了。
它很快清醒过来:主人呢?主人呢!
它抓住了最后一个脱险机会,可它怎么能撒开主人不管呢?大灾难中的大幸运有时是一种耻辱。
它在狂风暴雨之中冲着桥下湍急的、黑色的河水狂吠,吠几声就停一会儿,想听到主人的呼应。什么回应也没有,河面在闪电照亮的一瞬间就像一条银鳞闪闪的巨蟒,接着便是黑洞一般的黑暗。
它狂叫一声,纵身一跃,不要命地扑向吞没了主人的呼啸的大河……
它并不是名贵的克莱奥种,从小也没受到过正规训练,但它既然是一条狗,那就具备狗的那种忘命式的忠贞品性。狗的这种品性常常使人类感动不已。据说当第一条狗从森林里,从狼群中走进人的篝火映照的窝棚时曾经和人类订立过一个契约。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几乎所有的狗的子孙都无条件地履行了这个古老的契约。当然,被贵妇人们宠坏了的、生活在地毯上的那些狗已不再是狗,充其量不过是一种狗形的活玩具罢了。(还记得小山谷里那条叼空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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