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有这么恶心的英雄本色2018真的恶心,就出一把黑切一劈3

《武士会》(1章--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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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铁人铁眼铁鼻腮
一九○○年夏,京城空气里弥漫着怪诞的甜味,一对姐妹在家中正要自尽。她俩穿紫红色外袍,前额勒绿色包头,云髻抹了香油,乌润可人——在小户女子,是讲究的服饰。
房梁悬下的是麻绳,财力使然,家中没有韧度能吊住尸身的上等绸缎。当她俩要蹬翻脚下凳子时,一人跳窗而入,语音疲惫:“晚死一个时辰吧!我五天没合过眼,守着我,有毛子闯进来,你俩就大叫。”言罢扑在地上,当即响起鼾声。
姐妹呆立在凳子上,脖颈上的绳套不知该不该取下。毛子,是洋人。
来人身下压一柄长刀,布店量布尺子般窄,布满锈迹,只在刀头一寸有锐光。小腿裹黄布,以红条绑扎——义和团的标志,两个月前,京城街面上都是黄裹红扎的小腿,现已绝迹。
姐妹踌躇着该不该从凳子上下来时,窗中跳入了第二个人。他矮小单薄,如未发育的十三岁少年,却有着三十岁人的厚实头颅,成熟的鼻梁眉弓。
他也黄裹红扎,手托一条黑物,竟是马场切草料的铡刀刀片。铡刀分刀片和木槽两部分,卸下的刀片重九斤四两,顶端与木槽连接的孔洞犹如鱼眼。
因是铡草之用,刀柄很短,刀身硕大。手握这样的刀柄,无法抡劈,拎着也困难,只好一手握柄,一手托刀背,如抱着一条成精的鲶鱼。
传说鲶鱼可以无限生长,一丈长的鲶鱼会上岸吃人。他对脖套绳索的姐妹视而不见,恭敬跪下,向趴在地上睡觉的人道声:“师父。”
睡觉者侧身露脸,颧骨利如刀削。他已是老人,黑发居多,而胡须尽白。一身土尘血污,胡须却洁净如银。
胡须白,是体衰,白而亮,则是内功的显现。江湖常识中,这样的白胡老人体能旺于青年,必有毒辣手段,遇上便要回避,万不能招惹。
“师父,街上传言,程大爷中枪死了。”
“老程是高功夫,在胡同里偷袭毛子,占着地利,枪子打不上他!”
“说是砍了三个毛子,往房上蹿时,辫子挂住了檐儿,一帮毛子赶来开的枪。”
“老程是精明人,抡刀上阵,还能不收拾好辫子?俗人瞎编的,别理这个!”
老人接着睡了。第二个来人转向姐妹:“师父睡觉,有我护着。你俩要上吊就上吊吧。”
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已一月,入城时特许士兵抢劫三日,超期至今。在东西方语义上,兵乱都包括强奸。这条胡同偏僻,洋兵未及寻到,但胡同里有几户已全家自杀。丈夫陪妻子死,父亲陪女儿死。
姐妹对视,姐姐:“早死早干净,别让毛子污了身子。”妹妹用力点头,整好绳套后,眼中一湿,问第二个来人:“刚才你讲的是城南教八卦掌的程大爷么?”
第二个来人哼声应了。妹妹:“早听说他的大名,扛着刀在房上走,见了落单的毛子就跳下来砍。”
姐姐:“有程大爷给咱俩报仇,还怕什么?”
妹妹露出笑意。姐妹站直,麻绳勒在颈上。第二个来人却蹿上,膝盖顶住凳子:“容我句话。”
年轻姑娘眼神特有的清凉,令他垂下头,语音沉闷至极:“我也杀毛子,跟程大爷一个法子。我多活一天,毛子就多死三五个……我没法分身护你俩。”
姐姐:“知道。城里上吊的女子多了,谁也护不了。”
&&& 膝盖撤开。
姐妹俩闭眼,便要踹凳子。卧在窗下的老人咳一声:“东来,你也五天没合眼。两位姑娘,晚些死,让他也睡会儿吧。”
转眼黄昏,姐妹坐在凳子上,守着沉睡的师徒。他俩趴着,如同两具倒毙街头的死尸。常年骑马的人才有此习惯,骑马累的是后腰,躺着会疼。
姐妹脚边点了三炷香,为破空气中的甜味。甜得恶心,入夜后会更加难闻,是街上腐尸的味道。
妹妹忽觉后颈一凉,姐姐变色,窗口无声蹿入第三个人。来人穿教士的黑袍,袍料为厚麻布,在炎热的九月,套着这身衣服,体质弱者会晕厥。来人脸色惨白,缩着双肩,似乎嫌冷。
他拎一柄蛇鳞鞘宝剑,头上盘着辫子,是河北地区常见的一类面孔,狭眼高鼻,下巴方硬。妹妹鼻翼耸动,闻到一股浓烈的臭味,细闻,似乎又是药香。
趴着睡的师徒同时坐起,姐妹才想到,她俩忘了大叫。
教士晃着肩:“李尊吾、夏东来——你们师徒俩把洋人杀慌了,怎么收场?是像程华安一样战死了事,还是现在出城,多活几年?”
李尊吾攥住颏下白须,喃喃道:“老程真死了?他是有名的机警,在咱们这辈人里功夫是拔尖的,怎会因为自己的辫子送命……洋人杀不了他,杀他的是你!”
教士肩膀抖了一下:“他把洋人杀慌了,瓦德西统领指名要除他。”老友叙旧一般,在李尊吾跟前蹲下,讲述程华安死况。
他在屋顶上盯了程华安两日,心知程的机警,一直在百米开外,不敢跟近。民间传言与事实一致的是,程华安那天杀了三个落单的洋兵。不一致的是,程没能蹿上房,不是辫子挂住了房檐,而是身体悬空时,被伏在房檐上的他刺了一剑。
李尊吾哀叹一声,教士劝慰:“形意门剑法,只是一下。等大批毛子赶来开乱枪,老程早死了,没遭罪。”
教士右手的腕骨外侧关节凸如桃核。剑法如书法,巧妙在用腕。
李尊吾垂首:“师父传的剑法太霸道,我一直不敢用剑,出师后只是用刀。”教士惨白的脸上露出笑褶:“师哥,您是北方出名的刀法大家,门内人却知道,你不懂刀,你的刀用的是剑法。”
李尊吾:“形意门传枪不传棍、传剑不传刀,放弃横抡,只取纵进。师父没刀法,我是不懂刀。”左腮惊觉刺辣,是徒弟夏东来的目光。
他握着铡刀,手背血管蚯蚓般扭了一下。
教士干笑两声:“你师父没跟你讲过这些?别怨师父糊弄你,形意门传艺自古吝啬。跟师父不跟到老,得不着真的。”
李尊吾叹口气,招呼夏东来向教士磕头:“这是你师叔沉方壶。”
夏东来不动:“他杀了程大爷!”
李尊吾:“先论辈分,再讲恩仇。”
夏东来作揖、深躬、单跪、双跪,层层加礼,磕了三个头后伏地不动。沉方壶作态要扶,手到肩膀却不扶,只是搭着:“你知礼,起来吧。”
夏东来站起,借着肩膀上的手,作态是被扶起来的,哼声:“多谢师叔。”沉方壶收手,哼声:“歇着吧。”
李尊吾仍坐在地上,沉方壶蹲下,依旧老友叙旧般:“你也是瓦德西统领指名要的人……你出城就行了。”一指夏东来,“他的命留下,我再找个尸体冒你的名。应付了瓦德西,你我的情谊也保住了,行吧?”
李尊吾笑了,哥哥对弟弟宽和的笑:“我这个徒弟虽未得我真传,也有十年苦功,你有把握对付我俩联手?”脸色转瞬阴冷,“犯不上联手。我的功夫本就大过你。”
沉方壶以蹲姿后撤三米,缓缓站直,宝剑出鞘。李尊吾蹦起,腰胯蚂蚱般富于弹力,尺子刀握在手中。
刀身污锈,刀尖银亮。
宝剑上端有一块暗紫色,是干了的血迹。
沉方壶竟有些许羞涩,李尊吾知道,那是程华安的血,程是享三十年盛名的一代高手,杀程的荣耀,令他不会再擦这柄剑。
持刀的手臂不动,胸口内凹,李尊吾向剑上血痕浅浅鞠躬,随即脊椎挺直,恢复对敌之姿。
沉方壶肩部无规律地颤抖,剑却是固定的一条斜线,纹丝不动。李尊吾语调低缓:“东来,向你师叔学东西吧。敌人征兆看两肩,出左手,右肩必动。出右手,左肩必动。出腿,肩必后耸。他自震两肩,是为掩蔽征兆。”
夏东来眼光暴亮,“嗯”了一声。
李尊吾:“四十岁以前,我是以刀用剑,的确不懂刀法。四十岁以后,我的刀便有了刀法。师父定的,我是形意顶门面的徒弟,这辈人里,看形意就是看我。但我得了八卦的东西,老程给的,开阔了我。无缘报恩,他的仇,我要报。”
沉方壶眼神空洞,点了下头。李尊吾话锋一转:“形意拳硬打硬进,八卦掌拐弯抹角,所以形意用剑、八卦用刀。东来,我没传你形意剑,但也没糊弄你。你会的,是程大爷的八卦刀。”
夏东来体腔一声闷音,如水桶跌进深井,随即捧着铡刀,向沉方壶剑上的血痕长鞠一躬。
姐姐拉着妹妹退至西墙。
夏东来退至门前。李尊吾前挪一寸,沉方壶后撤一寸,两肩颤动加剧,黑袍下摆噼啪作响。
李尊吾再进一寸,沉方壶再撤一寸。两人保持距离,极缓地向东墙而去。东墙有梳妆台,年头已久,红漆退化成棕黑色,镜面如熬夜人的眼,满是血丝样污斑。
一念三千。佛教天台宗理论,佛的一念之间,映现三千大千世界所有变化,人的一念也如此,只是人不自知。
寸进中,李尊吾一念映现他与程华安的初见。程华安在京城开一家剪刀铺子,每日早起踢半个时辰毽子。毽子以布包两片铜钱为陀,上缚三根鸡毛,连踢使之不落。
京城人在冬季踢毽子,活两腿气血,有“杨柳死,踢毽子”的民谚。十五年前,李尊吾和沉方壶寻到京城,正赶上一个雪天,在剪刀铺门口,见到了踢毽子的程华安。
毽子在明清两代发展出一百多种花样,程华安只是最简单的内拐踢,一足连踢十下,换另一足踢十下。踢毽子动脚,身形不动分毫,泥塑般固定。每下毽子飞起的位置,亦固定。
沉方壶对李尊吾说:“眼晕。”打消比武之念。
沉方壶原想拿程华安成名。武人总要拿另一个武人成名,如小鱼吃小虾、大鱼吃小鱼。
李尊吾的成名,是毁了一位成名二十年的人物,那人用旧棉被裹着,抬回家躺了两个月后逝世。被面上绣着深蓝色桃花纹样,针脚细密,日后无端想起,竟不寒而栗。
习武人的归宿便是一条旧棉被,人生的最后味道,是老棉花的霉味。但沉方壶三十八岁还没有成名,无名的人总是不计险恶;如果不成名,他也永不会有此种感怀。
那年程华安三十七岁,比沉方壶小一岁,比李尊吾小两岁,但他二十二岁便已成名。程华安与沉方壶是一个脸型的人,狭眼高鼻、下巴方硬。
在同一个模子里,程华安甚至可用“漂亮”来形容,有着领袖人物天生的亲和力,而沉方壶的气质里有一种阴湿的因素,交往得越久,越感厌恶。
李尊吾自小便认识这个人,两人同村,父辈是端着饭碗串门的好友。他注定摆脱不了这个人,两人一块习武,十二岁去邻村学燕青拳,那是个乡野拳师,平时打铁维生,水平有限。
如果没有沉方壶,铁匠可能就是李尊吾这辈子唯一的师父了。听说更远的村子有个打碑的石匠教罗汉拳,便去学了。学到第七天,沉方壶怨气十足地来到石料场,认定李尊吾学了更好的。
罗汉拳并不比燕青拳好,只是厌恶他。
李尊吾还转投过弹腿、春秋大刀、梅花拳的师父,每次沉方壶都很快跟过来,一脸被好友辜负的委屈。对于他,李尊吾除了厌恶,便是愧疚。
他只想摆脱这个人,但乡野拳师只要来人就收……得找个名师,名师择徒严。听闻在山西河北交界处,有位退隐的武状元,自珍绝技,从不收徒。
状元爱吃韭菜馅饼,他打扮成小贩,在状元家门口卖起了馅饼,成为熟人后,表明求艺决心,终得状元开恩,破例收下。
此举耗去一年时间,为在异地生活,家中卖了半亩地。成为状元开山弟子的消息传回家乡,沉方壶很快又跟来了。
师父一见沉方壶,便收下了。李尊吾悲哀地认为他资质高过自己,天才总有许多便利。两年后,师父跟李尊吾交底:“我是让他做你的拳靶子。”
师父看中两人是同乡,为给李尊吾寻个便利。唉,师父是好心。但沉方壶不断伤情、困惑日重的脸,令他不忍。
师父遵循“传艺不过六耳”的古训,即便徒弟都住在家里,也是分别单授。沉方壶所得明显少于他,虽然拜师礼上发了“师兄弟只可较技,不可互授”的誓言,但将沉方壶胫骨踢断后,他未能忍住。
断骨接续要三月,武人视卧床养骨为当然之事。三个月里,李尊吾伺候沉方壶便溺,师父所授都说给了他。
伤好后的沉方壶依然被李尊吾击败,师父见了,却阴下脸。敬师如父母,住在师父家的徒弟名为“入室弟子”,早起需问安。五天里,李尊吾问安,都没得到应声;对沉方壶的问安,师父应得客气。
第六日,李尊吾比沉方壶早起半个时辰跪在师父屋外,见开了透气小窗,忙喊:“师父起来了?事事安好?”
室内响起叹息:“蠢物,进来吧。”
虽然几天前的较技,沉方壶摔得半天爬不起身,但师父还是看出他身上有了口诀。对他的问安,应得客气,是师父起了防范之心。
师父:“我见你就喜欢,祖师的玩意本要托付给你,但没想到你是这么个人——忍不住把东西分给大家。尊吾,要知道,悲心太重是大忌。”
与人分享,并非美德。没有择徒智慧的人,不堪为师。师父所传的拳技本是古战场的马上长枪术,有闯营杀帅之能,历代只传上将,不传兵卒。南宋岳飞建军抗金,将长枪术下传,以空手虚操训练兵卒,脱枪为拳。
历史晦暗,这种枪拳一体的武技在南宋之后的军营、民间均未保存下来,直至清朝雍正初年,一位躲入终南山的逃犯在山神庙发现岳飞遗书,有十三大册,纸张溃烂,只有序篇勉强能看,可惜烂掉了结尾两段。
逃犯本习武,凭此残册序篇,竟恢复了岳家军拳枪之技,取“形神俱妙”之义,定名为形意拳。逃犯未留下名字,传到师父为第五代,拜祖师便是拜岳飞。
师父年轻时曾任过短暂实职,为朝廷到草原买马,对李尊吾回忆:“一个马贩子走过来,明知道他打不过我,但还是对他的气势感到头痛。做了马贩子都那么凶,做了军人该有多凶?金兵常年征战,该有多凶?岳飞能抗住他们,该有多凶!”
考武状元需通文墨,因为要考《武经七,自战国时代起的七本兵书,清康熙年间定的科目。师父平时说话用词讲究,谈草原之行,却连用了四个“凶”字,或许心中的真感慨,只有最粗浅的词才能表达。
南宋武技在八百年后破解复现,秘传五代后,第六代传人却是不能守秘的天性,难道会有蛮夷乱华的危局,来应一次报国的机缘——拳将广传?
过了十日,师父命李尊吾入世成名,自己携沉方壶入终南山隐居。诀别时,沉方壶难掩得意之色,一定认为李尊吾失宠,他将在终南山尽得真传。
李尊吾知道,师父将在终南山扣他十年,以免他跟自己争名。
十年后,沉方壶投奔李尊吾时,气色红润、神情沮丧。终南山空气好,他没有学到什么。李尊吾已是北方刀法大家,在贯市有一家三重院子、两套马队的镖局。
贯市是河北大镇,距京七十里。对师父近况,沉方壶咬唇不提,只说:“我要成名。”李尊吾动了不忍之心。
京城武行,程华安名气最大。很少听到他的战绩,多是他的为人仗义。高手必特立独行,若不倨傲便有怪癖,不会人缘好。
毁他,应无难度。
李尊吾带沉方壶冒雪入京,见到踢毽子的程华安,便打消了比武之念。程华安单调的动作,显示了巧到极处的控制力,这种单调用于比武,抬脚即是伤残。
沉方壶脖子绷起两根蓝紫色血管,李尊吾死人般瞳孔扩张,流露出着魔的眼光。沉方壶低语:“师哥,走吧。”李尊吾收回目光,瞥向他。
看着沉方壶的脸,想起师父家中的一条狗。北方山区多猛兽,豹子吃人,狼避人,此狼种眼圈长白毛。对不报恩的人,京城里称为“白眼狼”,取自此狼种见人就躲的典故。
师父当年不知是什么兴致,闯狼窝掏来养。它比猫还驯服,步态软弱,似乎腿骨随时会折断,甚至眼睛都不敢睁大。问师父如何调教的,师父回答,每天抽它两记耳光。
沉方壶缩着眼睛,正是它的神情。终南山中的十年,师父自有手段,折损他所有的自信。
他不愿提师父一个字,李尊吾叹口气,听毽子破空声,不可抑制地想问问狼种的下落:“记得入山时,你们带着那匹狼。是放生了,还是……”
沉方壶红润脸颊现出一块铅色:“师父养大的东西,会放手?师父玩性大,先是逼它像鸟一样吃蚂蚱,后是逼它吃草。”
李尊吾忍住恶心,忽然很想为沉方壶做点什么。做什么好呢?不知觉间,走到程华安跟前。
程华安收了毽子,挂着自嘲的笑。踢毽子便可退敌的想法,天真了。武人不是生意人,是赌徒。赌徒从不会量力而行。
程华安的笑,带着老棉花的霉味。只要动手,自己和他便会有一人毁在当场,裹在棉被里抬回家,老老实实地待死,或许几个月,或许几天……
李尊吾背上似张开一双眼,可看到沉方壶震惊的脸,只想给他一点自信,告知他学到的拳不冤他。
两手抬起,抱拳行礼。武行规矩,右手握拳是对敌,李尊吾左手抱右手,右手成拳。
程华安保持笑容,抱拳回礼,亦是左手抱右手。两人各退一步,程华安将装入裤兜中的毽子取出扔了,嘀咕:“碍事。”
李尊吾点头,为程华安对自己的重视感到温暖。高手相搏,不容杂物,身上有一点累赘都会影响成败。
李尊吾多退了一步,搓手、跺脚。程华安早起踢毽子,气血已活动开,而自己是赶夜路而来,在雪天里,脚尖有些麻木。指尖脚尖,形意拳称为“梢节”,树是否为良材,可从树梢的长势看出。梢节迟钝,人难灵敏。
程华安静立,待李尊吾搓手完毕,道声:“请。”
沉方壶眼中一酸,不是泪,是大颗汗水。模糊视线中,李、程两人一凑近便闪开,各退三步,整理衣袖,再次抱拳行礼。
程华安:“好俊的手段。”
李尊吾:“有硬货。”
二人均为右手抱左手,是不再为敌的暗语。
京城名菜多以虐杀而得鲜味,宫中剖兔胎熬羹,民间活割驴羊。程华安请李尊吾、沉方壶吃鹅,入口清爽。保鲜的秘诀是控制血,经一流厨师之手,方知血有着淡雅的甜味,胜于水果。
这道菜的做法是将鹅关入铁笼,笼内放一盆辣椒汤,笼下烧火。鹅为解渴,违反天性喝辣椒汤,水火交攻之下,羽毛尽褪,未死而肉熟。
讲解时,程华安带着京城人特有的优越感。京城人是讲究人,他们追求物尽其性。李尊吾暗中发誓,不会再吃这道菜,但过去十五年,对其入口之鲜仍有一丝留恋……十五年后,京城里满是胜于水果的甜味,遭虐杀的不是鹅鸭。
没见过程华安这样爱朋友的武人,武人为保不败,要自珍其秘技,师父考察徒弟需三年,考察朋友更为漫长,武人往往一世无友。程华安不知是天性豁达,还是有着一眼将人看透的天赋,利索地将李尊吾认作朋友。
好吧,看透我。
世上毕竟有一种聪明叫“识人之智”,承认你是这样的人——面对程华安的热情,李尊吾直率地提出想知道八卦掌理法。成名十年,仅今早一战,令他首次对师父所授之外的武技有了好奇。
程华安没有立即回答,招呼店家上梨。京城讲究不按时令吃水果,冬天有鸭梨,却惧梨的寒性,烤温才吃。咬了口热乎乎的梨,很不适应,李尊吾发现程华安嘴角现出小孩淘气的笑。
程华安:“理法是大道理,大道理都没用。朋友,为何不求口诀呢?”
沉方壶喘口大气,从剪刀店走到鹅宴馆的一路、落座后的闲聊,程华安只跟李尊吾说话,几乎没看过沉方壶,实在有违“达人”的名声。达人在场面上,要照顾好所有人。
喘出这口气,沉方壶缩下脖子,萎坐桌角,用人畏主一般,怕引起程华安注意。唉,在山中受挫十年,下山首战,又被一个毽子夺去锐气……李尊吾懊恼自己动了不忍之心,当程华安表示带自己拜见他师父时,还是脱口而出:“我和师弟一块去。”
程华安盯住沉方壶,似乎刚看到他,嘴角泛起顽童的笑:“这位朋友,倒是和我长得像啊!”
程华安的师父是位王府中的老太监。太监自称“寺人”,京郊一千多座小寺是太监出资建的,作为养老之地。
太监往往单薄矮小,因为自幼受残。程华安的师父却体格雄阔,近两米高,长有旺盛胡须,直垂胸口。在王府供职时,为免人见怪,像洋人一样每日刮胡子。退职后住在东直门外木材场旁的小庙里,没了顾忌,便任其生长了。
他在王府被称为“海公公”,有一条臃肿的大辫子,因为发质弯曲打卷,海波一般,无法像常人梳得直顺有型。这是个有异族血统的人。但与程华安瞬间交手,李尊吾明确知道,与形意拳一样,八卦掌为中华正脉,不可能创自异族。
海公公左眼瞳孔汉人般乌黑,右眼瞳孔则是深蓝色。入世争名前,师父给李尊吾连讲两日江湖隐情,其中说到宋明两朝祈祷国土安定的皇家法会由江西道士承办,法会上要用至少八个异族人,表示异族归顺中华,八方边疆无忧。
宋朝初次法会,曾选用四十八位红棕发色的西域异族,后裔就留在江西道教体系里。其人种性格温和,骨质刚强,年老而气血不衰,有忠于职守的天性。江西高层道士爱其忠心,闭关修炼时往往选他们守在洞外护法,因而授以道家武功。
他们被称为守洞人,历代隐于道观,一旦下山,必是行使特殊使命,遇上骚扰,会出手无情。由于饮食、居住地的改变,九百年繁衍,体貌已形同汉人,只在五十岁后略显异相,瞳孔渐渐由黑变蓝。
李尊吾判断海公公是一位守洞人,以王府的严格慎重,怎么会让有如此异相的人供职?他到底有无净身?估计程华安也不知情。
程华安说这个师父来得蹊跷。他原本不练拳,只是自小玩跤,一日剪刀店来了个老头,说在跤场见过他摔人,要是请吃一顿饭,就教他点东西,出于好奇,请了学了,当日看不出是位太监。
海公公没理李、沉二人,冲程华安白了句:“净给我找事。”挥手让二人出屋。李尊吾和沉方壶在门口等了片刻,程华安掀门帘出来,向沉方壶拱手:“抱歉,师父说他只收一人。”
这话令李尊吾猛然轻松,终于改运,不用“每逢拜师,必和沉方壶做师兄弟”了。海公公不愧是守洞人,八卦门皆有识人之智……但看着沉方壶的落寞背影,李尊吾还是忍不住追上,讲出一句令自己心惊的话:“在京城多留一日,我把形意门剑法传给你,这是师父压箱底的东西。”
传出的剑法,十五年后刺死了程华安。
李尊吾和沉方壶缓缓对移,脚下寸进,身形不动。形意拳含蓄,鹰欲飞必先收翅,虎欲扑必先缩爪。如果没有衣服的遮蔽,可见到两人的肩窝、胯窝有着深于常人的凹陷。
看着李尊吾,沉方壶有一份暗赞,其身形体现“静如山岳、密如深林”的形意口诀,但他知道赢的会是自己。因为李尊吾只有武功,而他有上帝。
除了父母亲族,李尊吾应该是此生认识的第一个人,自小便跟着他掏鸟窝、拾马粪,其习武的毅力和天赋超过自己,所以觉得跟上他没错。
长期的依赖心理,在他传剑法的那一日终止。学到师父最后的秘技,却格外失落,为何不是师父教的,而是他?厌恶得不想习武,道声“谢了”,就此辞别。
沉方壶打算走出京城,一直走回家乡。家里有五亩田产,是近水、肥沃的一片好土,抓一把搓搓,手心会有暖暖痒痒的感觉。村东谢家的媳妇漂亮,生的女孩水灵,离村多年,她该长成了吧?如果这就回村,说不定能赶上娶她……
沉方壶加快脚步,但一件麻布黑袍挡住了他。是位在街头拉信徒的华人教士,头上盘着辫子,亲人般和善:“但愿你得到赞美!”
武人过的是遭训斥的人生,十余年了,没被夸过一句。教士的话没让他流泪,但内心的强硬全部垮掉。
加入教会后,才明白听错了,应是“但愿主得到赞美”。沉方壶将这次听错,视为神迹,从此他可以全无顾忌地爱一个女人。她是圣母玛利亚,在被称为“南堂”的宣武门教堂,第一次见到她的石雕,当时下着绵绵小雨,她被淋得脸颊尽湿,他周身关节隐隐作痛。
他留在南堂,做了杂工。十二岁起习武,练拳的疲劳抵消一切,在最该冲动的年月,竟没想过女人。生起弃拳之心后,对女人的感知淡淡地来了。
礼拜日会见到娇小的印度女人和修长的欧洲女子,有热度的真实身体能引起他的注意,但觉得作为女性,她们远远不够。折服他的,是那尊玛利亚石雕,她是白种女子的极致。
会众没有读《圣经》的权利,只能听教士讲道。暗红的硬纸书皮如伤口初凝的疖,习武后,他身上有许多这样的疖,疖由红变棕再变黑,硬得像甲虫的壳——此时,抑制不住地会用指甲将壳的边沿抠开,新长皮肤的洁白,每每让他看呆。
《圣经》写的都是玛利亚吧?教士很少讲她的事,对这种离题万里的讲道,沉方壶忍无可忍,决定做一个教士,自己去看。
他坚信《圣经》是她在世每一天的记录,上面有她所有的细节。他以学武求拜师的力度,向总领教士表白。看着总领教士感动的泪水,暗叹:对掏心掏肺的话,师父最多冷笑一声。
只上过两年私塾,记得四百个汉字,却以惊人的速度学习法文……岁月没有白费,拳给了他好身体,还给了副好脑筋。偶尔一个情绪蹦出来,是对师父的感恩。
他成了南堂教化的骄傲,成了一个被重视的人,三年后派去菲律宾。想在北京做教士,不去欧洲,便要去菲律宾进修。菲律宾是亚洲教会基地,师资雄厚。
到达菲律宾首府马尼拉,惊觉原来教堂可以金碧辉煌。京城民居为灰色,教堂随俗为灰,只有皇宫能用红黄。但不知为什么,马尼拉所有的玛利亚雕像都没有京城南堂的那尊好。
在马尼拉,他会说了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有了独自翻阅《圣经》的资格,里面写玛利亚的很少。对南堂玛利亚石雕的思念,令他很想返京。但他迅速摆脱这一肤浅情感,留了下来,因为他毕竟是一个天才。
习武岁月磨练的领悟力,令他进入教义的深层,愈究愈深,乐不知返。他成了颇具知名度的神学高材生,回想学拳岁月,暗笑师父缺一双识人的慧眼。
马尼拉进修规定为四年,回国后再在京城某一位教堂总领教士指导下做两年教务,便有了讲道的教士资格。四年过去,他向导师恳求延时。
导师:“在我指导过的人里,没有人比你更优秀,你有大学者的潜力。学者的清高天性,让你畏惧世俗。但最高的学问在人群里,你能达到的,不只是大学者,应是大教士。”
他说:“我不惧怕世俗,只是还没得过上帝的恩宠。”
导师见过他做祷告时发生的一件奇事。由于跪垫狭窄,一人要跟他贴身跪下时,突然像有只无形巨手将那人揪起,丢出三米,而他仍沉浸在祈祷中,浑然不觉。导师说:“这是一个神迹,你的虔诚让心有杂念的人无法靠近你。你已得上帝恩宠,不要怕。”
怎么会被看做个怯弱的人?导师看穿人心的眼神、鼓励小孩的笑容,令沉方壶倍感厌恶,重声道:“不是上帝的恩宠,是武功。”
入教后便不再习武,但武功是一种慢性病,患上便无了期。他的头脑已忘了武功,一次做祷告,猛觉浑身一震,这股力量不是来自臂腿,来自体内深处。凡人之躯,此时深不见底。
他感到恐惧,随即狂喜,认为是上帝降临。这股力量持续了半分钟,退去后,恍然醒悟,这是形意拳的“丹田力”。不知何故,他的武功上升了。
导师看过的一幕,便是他的丹田力自发地将近身之人震飞。沉方壶轻推导师胸口,导师摔向墙,如甩出一只手套。
撞击的一刻,在感受里,墙面软如棉被。贴墙滑下,落地无伤。导师相信了人力有时会接近神迹。
沉方壶:“我来自底层,底层人不怕,因为怕,便活不下去。如果我不能亲证上帝的存在,又如何到人群中传播上帝的荣光?请再给我一段时间。”
他留了下来。一待,又是八年。武功变本加厉地来了,而上帝仍未降临。
一九○○年,马尼拉传来许多中国的消息。年初开始的旱灾,令北方农村谣言沸腾,说洋人的瞳孔之所以是蓝色,因为洋人偷了中国的天。天是蓝色,中国的天被数不清的洋人分装在眼睛里。
没雨,因为天没了。
河北、山东两省受灾最重,也是教会势力渗入最深的地区。许多教堂的教士都在偷偷祈雨,乡民对教堂的仇视情绪已被煽起,再不下雨,必出现暴力。
乡民用本土的方式祈雨,普遍失灵,评书、戏曲里的人物如猪八戒、柳树精继而成为新神。超大规模的新神出现后,又超大规模地出现了行神迹的人,刀枪不入、掌心发雷的法术多如牛毛……他们自称义和团,终于攻向教堂。
沉方壶周身关节疼了起来,一个沉潜多年的影像浮现,是京城南堂的玛利亚石雕。他向导师辞行,导师惶然:“上帝对你示现了?”他说:“上帝没来,但我得去了。”
赶到京城时,义和团入驻近两月,南堂被烧毁。跪在玛利亚石雕的残块前,沉方壶进入一种深度宁静,那是最虔诚的祈祷也未曾达到的宁静。
许久,感到脸上冷。抬眼,见七位小腿黄裹红扎的人围着自己,腰别砍刀,手拎包袱,应是查抄信教人家归来的义和团众。
城里信徒多遭抄家,抗拒者被砍头。为混入京城,沉方壶没穿教士服,团众质问他为何流泪,是不是教民?他才反应过来,脸上的冷感是泪痕……
不愿纠缠,起身疾行。
团众大叫,抽刀追赶,但他们猛然停住,因为追近沉方壶的人胳膊一拐,手中刀砍上自己脖子,原地蹦了一下,倒地毙命。
沉方壶回身,冲地上死者画个十字,眼光转向活着的团众,在其中一人腰际停住。那人腰里别的是柄蛇鳞剑鞘,鞘上银饰工艺精湛,今日被抄的人家应是富户。
是开刃之剑,泛着青光。沉方壶走来,语调平缓:“给我。”如中魔咒,那人乖乖递上剑。
迎风空刺,剑身发出一声清音,却不在近前,似在丈外。沉方壶嘴角现出一弯满意的笑纹,向那人伸出左手。
那人眼珠已失活性,取鞘奉上。
指触蛇鳞的一刻,另五位团众的刀劈下……没有剑光,远处响了三下近乎琴声的剑音,两短一长。
如精确测量后的伐木,两米范围内倒下的五人,彼此不相压。
捧鞘的人还站着。沉方壶甩臂,几滴血脱剑飞出,落于地面,状似一枝梅花。捧鞘者的脸变得古怪,原是讨好的笑,因肌肉僵硬而走形。
沉方壶接过剑鞘,语音疲倦:“还站着干吗?你死了。”
那人低头见胸口一团黑污,是透衣而出的血。他的脸松弛下来,倒地死去,笑容变得正常。
沉方壶携剑去了北堂,义和团围攻那里已五十九天。教堂内藏着三千教民,四十名意大利、法国士兵,储备五箱子弹、七十条枪,沉方壶赶到时,西墙被炸开一道两米宽的豁口。
他请命守此豁口,法国士兵问他需要什么,想想,要了一件教士服。防线漏洞让一柄中式宝剑堵上后,北堂多守了四日,等来八月十六日八国联军攻入京城。
联军首领瓦德西下令对义和团格杀勿论、全军抢劫三日,北堂门口贴上告示,号召教民抢劫,所得用来修复教堂,各国使馆也派人抢劫。
抢劫由杀戮来保障。两月来,京城人几乎都参与了义和团活动,例如久攻北堂不下时,全城人奉命家门挂红灯笼助威,据说效果可让洋兵的枪自行爆裂——以此可以指认任何人为义和团,可以杀所有人。
杀人的感受如同听到教堂钟响。教堂的钟声不为报时,是为打断人的思维,让人在俗事里中断一下。京城已无钟声,但当剑刺入人体,沉方壶的大脑有片刻空白。
或许杀到一万人,上帝便会示现。剑法诀窍在用腕,杀到六十人时,上帝没有来,来的还是武功,手骨和臂骨似乎脱开,生出一道薄如纸的真空,令他的腕子灵动如蛇。
面对李尊吾,沉方壶腕子发紧,毕竟曾是他的拳靶子,被他踢断过的胫骨有些凉。两人寸移,缓缓向东墙。
观战的夏东来忽然闪到门侧,李尊吾和沉方壶的脚同时顿住。姐姐抱住妹妹,一片洋人的谈笑声由远而近,停在门外。
他们边聊边用枪托砸门,终于嘭的一声,门板倒下。姐妹俩后悔刚才忘了上吊,来的洋兵有八九人。他们明显对姐妹俩的容貌感到满意,笑嘻嘻地拥进屋来。
李尊吾、沉方壶保持着对峙的身形,没有回望。响起一声尖叫,锐如割木。紧跟着的几声哀嚎,听着别扭,似乎叫声在空气中被切掉一半。
是斩人的刀快,声未喊完,人已毙命。
洋兵尸体乱糟糟横在地上,夏东来单腿跪地,一个洋兵趴在他肩上死去。轻晃肩膀,尸体滑开,托铡刀起身,弹指叩刀。两声,是与李尊吾约定的暗号,表明麻烦已除。
李尊吾鼻尖、刀尖会为一点,沉方壶视线不敢离开此点片刻,眼角余光瞄到夏东来杀洋兵情景,赞道:“刀法原来不劈砍。”
李尊吾接声:“真剑法只有一下——刺,真刀法也只有一下——抹,劈出去的刀没用,收回来的时候才杀人。”
夏东来汗毛立起,习刀多年,第一次听师父直说刀法。方明白不让他用常见的柳叶刀,而用单手无法持握的铡刀,正为免去劈砍,摸索回抹之道。
铡刀达九斤四两,为能久战,只好一手持柄,一手托刀背。看似无奈之举,实是奥妙所在,铡刀重量逼迫手臂,人会本能地以腰力补充,托刀之手可调起腰力。惊爆力与柔化力都是腰部使然,托铡刀能成就拳劲。
夏东来身材矮矬,铡刀立地高至下巴,以如此刀长做回抹,胳膊便显得短了,变化角度受限,自然要挪步补救,于是不知觉中,养成以步法使刀的习惯。瞬间斩杀八九个洋兵,沉方壶称赞的是他的转折。
拳劲与步法是武学最关键的两项秘技,师父竟用一把铡刀种给了自己——毕竟是种在身上,身体练成,脑子仍不明白,如果没有今天的直讲,这辈子都是糊涂人,无法收徒下传。
十年来,师父随时准备断掉他这一脉,形意门的苛刻薄情,令人心寒。
互搂着的姐妹脸色惨白,夏东来向她俩使了个“不要做声”的眼神,铡刀缓缓杵地,屏息静观对决的二人。
腕子仍发紧,沉方壶虚声道:“师哥,我听过你的事。义和团刚闹起来的时候,你夜闯老龙头火车站,斩杀十七名俄国兵,全身而退,从此义和团称你为大仙爷。”
李尊吾:“我也听过你的事,一人守住北堂豁口。”
沉方壶:“如果你来攻,我守不住。你这位武功盖世的大仙爷啊,为何不来呢?因为你被封为金刀圣母的护法,其实是当轿夫,和你徒弟天天抬着她绕城转,说这样便可以阻止八国联军攻到北京。”
西方圣母是贞节极致,她生下耶稣却未经男女之事,所谓“童贞受胎”。义和团的金刀圣母是不洁极致,底层妓女,传闻身患梅毒,眼角溃烂。在义和团理念里,洋枪洋炮是法术,秽物可破法术,越下贱的女人越能让枪炮失灵。
身为一代高手,不能上阵杀敌,却被指派做妓女的轿夫。李尊吾面如铜铸,凝固着苦涩之情。
腕子松泛了,沉方壶冷笑:“你是名人,名人都受不了别人捉弄,金刀圣母现在哪里?联军破城时,一定给你杀了。”李尊吾断喝:“我不杀女人——”
夏东来眼中如遭针扎,见师父胸口银光一闪,正是心脏位置。沉方壶出剑了!师父守势完美,但精神出了纰漏。
李尊吾跌出,反手划一刀,扑上梳妆台,就此不动。
仅闻镜面龟裂声。
如归巢的蝙蝠,沉方壶单脚点地,背贴墙面,一道横过鼻梁的伤口渗出血来。他任血流下,叫道:“师哥!还活着?”嗓音嘶哑,竟含关切。
&&& “活着。”
李尊吾上身从梳妆台弹起,背对沉方壶。刚才不敢起身,是以为反手一刀,杀死了他。待脸上悔意退去,转身道:“高了,这道口子该在你喉咙。”
血漫至唇,沉方壶剑指李尊吾,左脚顺墙面滑下,落地踏实,恢复对敌之姿。
李尊吾心知自己无法向他挥出第二刀,语调仍强硬:“靠说话让对手分神,才敢出剑——好俊的功夫!”
沉方壶狞笑,血流入口:“先瞧瞧自己,再讲风凉话。”
李尊吾垂头,心脏位置的衣料裂开,露出一只红底金线的锦囊。锦囊被刺破,一道粉无声泻下,洒在鞋面上,为黑红黄三色。
那是二十一颗黑豆、七颗红豆、十五颗黄豆磨成的粉——金刀圣母所赐的圣物,据说佩在身上,可避枪弹。
沉方壶冷言:“形意门有祖师,你怎能去拜义和团的小妖小鬼?”
李尊吾叹道:“我不信那些,只信——咱们的江山不能让洋人霸占。我是个帮忙的,没帮上!”言罢收刀,吩咐夏东来:“给你师叔上药。”
夏东来放下铡刀,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团,摊开是块黑乎乎黏物,迈步向前,沉方壶立即调剑相向。
李尊吾:“师父传的五行膏,愈合伤口有奇效。你是教士,破了相,日后怎么传道?”
&&& 剑尖沉下。
窗口斜进一道黄昏光柱,躺着八九具尸体的室内,竟有了闲适氛围。夏东来个矮,沉方壶坐下,仰头让他抹药。
李尊吾跺脚震去鞋面上的粉末,忽然伤感,想起金刀圣母赐锦囊的念词:
〖铁山铁河铁大殿,铁车铁马铁衣衫。
铁人铁眼铁鼻腮,挡住枪炮不能来。〗
&&&&&&&&&&&&&&&&&&&&&&&&&&&&&&&&&&&&&&&&&
膏药涂成一道黑杠,将脸分成两半,沉方壶起身:“凉飕飕的,舒服。”夏东来惊觉手中一空,药包已被夺去。
沉方壶似踏冰面,滑出七尺,后背贴到北墙,掀开长袍,撕开右腿裤面,摘出根皮带扔了。
皮带宽五寸,内侧镶铁质尖粒,散发腥味。腿上皮带绑扎过的皮肤呈紫色,泛着脓水。它是教士修行的苦功带,与钟声一个原理,刺激肉身来打断俗念。按规定一日绑一个时辰,不至于刺破皮肤,但沉方壶绑上便忘了,常搞得血肉模糊。
五行膏涂于腿面,沉方壶眉宇展开,一声惬意的吸气后,剑指李尊吾:“没刺进你心窝,不是我手慢,是腿慢了。师父的药好,师哥,再来。”
李尊吾点头,刀尖上升,对于鼻尖。
两人没有移步,对峙片刻,同时低喝一声,垂下刀剑。李尊吾:“刚才的交手,已把你我的杀心耗尽,再打,就是拼体力了。”
沉方壶:“嗯,无趣了。下次。”
两人各退三步,放松身形。沉方壶:“已经有一个老程,再像老程那样战死,也无趣了。师哥,出城吧!你徒弟对我有涂药之恩,他的命,我放了。”
李、沉、夏三人互视,缩在墙角的姐妹俩突然发出大叫:“我俩怎么办?”夏东来转身,一脸诧异:“你俩不是要上吊么?”
两女羞愧垂头。
在房顶上行走,到了和平门一带,会好走些。京城民居多为三角斜顶,那里却有成片平顶,是长驻京城的日韩商人买房后改建的。
李尊吾在前,沉方壶、夏东来各背一女在后。女人裹小脚,类乎半残,在房上行走不便。让沉方壶背女人,因为形意门规矩,有师弟在,师兄不拿东西。
已入夜,洋兵抢劫后便纵火,前门商街方向正火光冲天。房顶上亮度足,可望见灰蒙蒙城墙,其中塌了一截,是攻城炮火所炸。
李尊吾驻足:“师弟,我们就此别过。”
沉方壶:“为何?你也想背背女人?”
李尊吾和沉方壶同时发笑,小时候捉弄村里傻子,两人便笑得这样恶意。止住笑,李尊吾眼珠死人般不动:“杀心跟风一样,停一会,又会刮起来。师弟,我有了杀心。”
武人一旦确立对手,身上的肉就成了一群野狼,随时会咬上去。沉方壶直身,令背上女人滑下,眼白闪过一星寒光。剑尖在人咽喉划开的小口子,是近期最让他痴迷的东西,一想到,便要上街杀人。
沉方壶掐住自己脖子,眼前一黑,逼退小口子幻象:“此时此地,最大的赢家是洋人,咱俩谁胜了谁,都无趣。”
李尊吾哀叹:“我也是此意。他时他地,老程的仇,我要报。”沉方壶苦笑,点头,抱拳告辞,飞跃下房,身形一黑,消失在残砖败瓦中。
夏东来放下背着的妹妹,轻言:“师父,刚才你能杀死他。”李尊吾转身,眼中一道血丝:“蠢物,说什么?”
夏东来忙跪下认错,李尊吾冷笑:“起来吧,打今天起,你就不是我徒弟了。实话告诉你,从没拿你当过徒弟。”
夏东来惊叫“师父”,李尊吾:“这话省了吧。抡刀上阵的时候,我需要个护着后背的人,我没教过你真东西,你只是给我挡刀的。”
夏东来垂头,死一般沉寂,猛然伏地磕头:“西边不能走了,洋兵在丰台挨村杀人,也不要往南往东,廊坊、静海的村子给屠光了。绕到北边去,能太平点。我先出城,从此您碰不见我。”
起身,拖铡刀向前,面朝城墙虚影,便要跳下房。
李尊吾:“走镖路上杀土匪、老龙头火车站杀洋兵,你给我挡过刀,也挡过子弹。临别了,给你点老程的东西。”
夏东来:“不用,你给我的已够多。”
李尊吾:“蠢物。”
夏东来后背一震,转回身,下眼睑重如墨钩。
李尊吾:“形意拳又叫践拳,因为发力用践步。你不是我徒弟了,我不好按形意门的传法,跟你直讲践步。幸好有老程,我借八卦跟你说说形意。
“老程是开剪刀铺的,什么是践?剪刀的剪。剪刀能剪开东西,因为根不动,左右相夹。人的根是裆,践步是裆力。人走路是一步一步往前迈,践步则是交剪互夹,两脚不是向外迈出,而是向内缩抽。
“老程对外教的八卦步,就是绕圈,见到可造之材,多教出一个探字,前脚迈出时脚尖往前多探一点,脚腕便活了。但光教探字,发不出力,探出去是为了回来,如脚板下有根草绳,往回一搓。
“前脚回搓,可振裆力,在八卦门叫搓绳之秘。不点明,光听这名是猜不出来的,因为常人习惯里没有裆力这回事,也就想不到。你明白形意的崩拳该怎么打了吧?”
夏东来后脑发根浪花般碎开——崩拳打的不是拳,是腿。作为两腿夹角的裆部发力,两腿振动如弓弦,力道上冲手部。
师父以前教的崩拳,只教外形——前腿急迈,带得后腿跟随,拳头顺势击出。当初自己一看便明,认为崩拳的奥妙是冲撞力,每日打两千拳,颇有心得,不料全用错了心,看不出来的才是奥妙……
形意拳果然是践(剪)拳,拳力不是奔驰冲撞产生,而是两腿剪出来的。后腿不是被前腿带起,而是主动地一夹,看着像跟随,是因前脚“搓绳之秘”造生的错觉……
夏东来浮出古怪神情,如久饿之人闻到饭香。看他站姿出现微妙改变,李尊吾哼一声,似野兽低喘,惊断他思绪。
李尊吾:“这点东西,便宜你了。你资质差,这辈子成不了一流人物。在形意拳上,没有勤能补拙这回事,你练得再苦,遇上个龙凤之才,你练的就什么都不是了。记着,别说是我徒弟,丢我的脸。”
夏东来脸上的感恩之情慢慢退去,眼皮、腮帮厚起,像是挨打后的瘀肿,道一声“我记着”,扭身跳下房。
半晌,城墙塌陷处跃起一个小小黑影,一闪即逝。
望着城墙,李尊吾久久呆立,似已站着死去。
许多事情,需要好好想想……不知多长时间过去,感觉空气质感有了变化,那是寅时的气味。寅时为三点到五点,是习武黄金时段,身体最为协调,大脑最具灵感,他所有的秘技都是在这一时段初次练成。
断了思考,开始迈步,不舍得走似的,一步一缓地向房顶边沿行去。不是不舍,是站麻了腿。身为高手,真是羞耻。
响起一声怯弱女音:“我俩怎么办?”李尊吾触电般转身,见是那对姐妹。
竟忘了她俩!李尊吾足底一烫,全身冷汗,方知放过师弟、逼走徒弟两件事对自己心神消耗之大。刚才发呆,如有高手来袭,定可将自己斩杀。
三个武人救两位小脚姑娘出城,没有难度。现在,一个人是无法背两个女人的——为何急于与沉方壶、夏东来了断?
刚才将将望到城墙时,有种异样感,似乎它象征着国运,出城便改运了……荒唐!“出了城,国运就改了”的是光绪帝,不是自己。
传闻,皇上是八月十五号早晨走的,走时紧握一根水烟袋……但还是预感翻出这城墙,自己便改了运,那是以往经验无法应对的大变,或许出城即死,所以要与人速作了断。
形意门历代传人都是孤独而死,不愿让人瞧见最后的虚弱。
李尊吾怔怔望向两女,背着她俩,武功受限,遇上洋兵开枪,必死无疑。当初没任由她俩上吊,想的是“救不了一城人,救眼前人也好”——既然救了,便救到底,如果为此死了,也就死了。
他认命,向两女走去。姐姐:“恩公,你一个人怎么背我们两个?”他肃颜回答:“一个人背不了两个,分两次背。”
先将妹妹背出城,隐藏在野草丛,李尊吾回城、上房。姐姐趴上他后背,问:“你把同伙赶跑,真是想自己背背女人?”
无应声,姐姐又道:“我看出来了,你的身份高,不把他们赶跑,轮不到你来背。”
竟然未被激怒,感受着背上的温热,李尊吾忽然很想掐她大腿一把。
因为习武,耽误了婚娶。刚开镖局的时候,曾跟前辈镖师逛过窑子,不过两三回。算是品过女人,此生足矣。不洗脸、不沾女人是走镖路上的规矩,一趟接一趟走下来,心里便没了女人这回事。
武人忌讳女人,认为女人伤元气,评书里的武松、鲁智深不近女色,有家室的岳飞、秦琼长年在外。义和团有武人背景,最初是乡间武师哄起来的,年初开始的大旱,令人焦躁得在家里待不住,人们迫切地要聚在一起,村村都开了拳场。
过热的大脑和过剩的体力,靠聊天消耗不了,聚众往往发生淫乱,幸好有拳。义和团在乡间烧教堂、杀教民,进而大乱京城,到了能任意羞辱朝廷官员的时候,也没祸害过女人。
李尊吾深吸口气,兜女人大腿的手僵直,到房顶边沿放下她,先行跳下,再张臂接住她,利索地转到身后,向城塌处奔去。
&&& 碎砖刺脚。
女人起了变化,汗水透衣渗出,犹如油脂。她一人在屋顶等待时,便发生过一次这种变化,对死亡的恐惧催发情欲。
原是要死的,但一有生机,死志便崩溃了,肉体亢奋如冰河开裂。额头顶在李尊吾后颈,姐姐暗恼自己失态,但一张口,语气之媚,吓了自己一跳:“怎么报答你?老话讲,有钱给钱,没钱给身子。”
李尊吾顿住。胡子白了多久?三年前下巴须白,一年前唇上须白。
独身习武,胡子白得快。白须粗长银亮,在内行人眼中,反是体能旺盛的表现。白须是他的傲气,足以慑服天下英豪。
如果挽起裤腿,可见小腿汗毛黑密,强过精壮青年。京城被八国联军攻破的日子,他发现小腿汗毛白了一根,看着恶心,拔下时揪心的痛。
老了,杀洋人还可以,已经受不起一个女人。
天色将明,不趁黑赶到城北的野高粱地里,便躲不过洋兵巡逻队的眼睛,但李尊吾原地不动,要把话说完:“姑娘,你的身子留给别人吧。许多年前,师父让我入世争名,还让我发过一个誓,在武行里叫独行道,不留儿女、不留财产、不留绝技。这辈子,我是一个人,不能有徒弟,不能有钱,不能有家。”
从他手兜着的大腿起,姐姐身子一片片冷下来,“嗯”了一声。
城北德胜门外有一大片野高粱地,在太平年代,是有名的贼窝,老百姓不敢独身穿行。高粱地里埋伏着打劫路人的强盗,歇息着准备夜入京城的飞贼。
现今,强盗飞贼都远遁了,一片清静。天色大亮前,推着一辆独轮小车,李尊吾终于带两女钻进了高粱地。
小车是在崇文门外发现的,洋兵从城外农村搜集独轮小车,让农民推车进城,运输抢劫来的财物。这辆小车为何遗弃在城墙下?可能推车农民触怒洋兵被杀,李尊吾更愿是他得机会逃了。
幸亏有这辆小车推姐妹俩,加快了行程。
中国的东西都是工具简单而人力巧妙,一根毛笔无非是竹管和兽毛,但由于手法运用,可写出变化多端的线条。
独轮车和毛笔一样,结构简单,但推车两臂之间的力量转换,可产生多样功能,平凡农民用一辆独轮车可推起三四百斤粮食,上坡下坡时如耍杂技。
李尊吾得形意口诀后,看世人写字、推车运用的都是拳理,只是世人日用而不知,如果点破,写字、推车的能人短期可成拳术高手。
入高粱地一丈,李尊吾放倒独轮车。高粱长得密,这个距离,从外面已看不见车。带姐妹俩走进五丈深,踩倒几棵高粱,吩咐:“等天黑。”自己先趴下睡去。
姐妹俩不知所措地望了他一会,突感极度困倦,也倒下了。三人忽睡忽醒,一日里不知有多少来回,傍晚时分,才彻底醒过来。李尊吾隐约记得中午太阳歹毒,烤出一身臊烘烘的汗,因厌恶这身汗,强迫自己沉睡,万不能醒。
姐姐搂妹妹侧卧,观察李尊吾多时,见他睁开眼,便双双坐起。姐姐递话:“恩公,您醒了?”见李尊吾铁着脸,强作一笑,打趣道:“您跟常人不同,怎么趴着睡啊,压胸口,不难受?”
李尊吾:“骑马累腰。一趟镖走下来,都这么睡了。”
姐姐:“在我家的时候,您呼噜打得暴。在这,您睡得跟小孩似的,没声。”
李尊吾:“打呼噜,是心散了,拢不住气。心气合一,便无声了。”
姐姐没料到他能跟自己聊起来,脸蛋红涨,又想出句话:“六月里,人人都知道来了个金刀圣母,坐镇京城。您真是她的护法?她的金刀什么样?”
李尊吾眼光虚了:“她就是金刀。添药的勺子也叫刀,一锅普通的药,熬到火候,加一勺关键的料,就成了宝药。勺子是女人,盛的是阴毒,专克洋人的大炮。”
听闻金刀圣母是一个患梅毒的妓女,姐姐哑口,不料妹妹加入谈话:“她不灵了,您就把她杀了?”在家时,妹妹听沉方壶质问过他。
妹妹脸上洋溢着感人的天真,她只是好奇。李尊吾坐起,夕阳浑圆,云际烧出泛金的红线,勾连曲折,酷似几条血色大龙。
这是他最大的失误,以为八国联军破城后,最终要跟清廷谈判,百姓难免遭殃,王爷家总是安全的,于是把金刀圣母安置在一个王府,自己带夏东来去跟洋兵巷战了。
此王爷是义和团信徒。两日后,听闻王府被洗劫,女眷遭强暴。
他赶到时,见金刀圣母全身赤裸躺在地上,胸口插入一截椅子腿,已活不成了,但她的手指在狠抠下体,看到他后哀求:“给我取出来。”
洋兵临走前在她下体塞入一物,令胸口的致命伤贬值,她难受得无法死去。
李尊吾挥刀,劈断耻骨的感觉,如劈断一根筷子。裂开的腹腔似花瓣层层的牡丹,血肉里躺着一尊八寸高、三寸厚的金佛。是紫金,洋兵以为是不值钱的铁制。
她的手摸下去,拣出金佛,拿上眼前,道声:“对,是这玩意。”凝目而死。
妹妹的一脸纯真僵住,李尊吾眼光上眺,险恶如狼:“她——成佛了。”
姐姐探身,掩住妹妹,其动态让李尊吾一阵恍然。初做镖师,在白洋淀杀死三十名土匪后,没有成就感,甚至想追随土匪死去。那是武人才有的“死志”状态,如附骨之蛆,无法避免,总会发生。
杀人者,天伐之。是两株芦花给了他生趣,抬眼,芦花雪白,在风中相互遮掩,好看至极,正是她俩现在的动势。
李尊吾:“京城人在乡下都有亲戚,不管多远,我来送。”努力做出一个温和的笑,妹妹额头金边缩成一块铜钱大小的光斑,夕阳将灭。
姐姐说娘家在城北七十里红障寺附近,六月初,京城一位五十三岁男人买了她俩,未及圆房,义和团便进城了。男人在冰窖胡同开照相馆,家有自行车、唱片机等洋货,怕被义和团当“二毛子”杀了,便跑了。
毛子是洋人,二毛子是成年汉奸,三毛子是青年汉奸,四毛子是汉奸的男孩,五毛子是汉奸的女人……最多可达十毛子,有好几种划分法,义和团也不是人人能搞清。好在大原则清楚,信洋教、用洋货者皆为汉奸。
听闻照相馆给烧了,正房太太和长子让乱刀砍死。好在她俩是男人偷娶的,不住本宅,躲过此难。
李尊吾疑道:“为何偷娶?”姐姐红了脸:“我俩是用来炼丹的。”
早听闻年老男人买女炼丹,据说与年轻姑娘交合,可恢复青春,其中姐妹花最好。上古舜帝有一对姐妹妃子,娥皇和女英。这类人推崇舜帝,认为姐妹二人在体质、禀性上天然互补,得一对姐妹的效果,比得十六位女人还周全。
李尊吾忍住厌恶,转移话题:“两位姑娘,怎么称呼?”
姐姐:“姓仇。爹说,我们是仇鼋的后人,他是康熙的吏部侍郎。”
姐姐明显有骄傲之色,李尊吾暗叹:“报应。”
世道是此人搞乱的。入世争名前,师父连讲两日江湖秘闻,其中有此人。他的事是个笑话,师父却语带同情。
两百年前,满清入关,明末的五位顶级学者王夫之、黄宗羲、顾炎武、钱谦益、傅山先后参加反抗武装,但一段时间后,他们都归隐着书了。没有选择以死尽忠先皇,因为文人的传统是,道统比法统重要。
皇室断了,没有文化断了悲哀。
反清武装被一股股歼灭后,这五人奇迹般地未遭查杀,得享天年,完成着作。残暴如清廷,对文化也有敬畏?是那些投诚清廷的汉人高官影响了清帝。
满人兵力不足,原指望占据半壁江山,汉人的仗是可以打下去了。但满清入关,给了地方官吏一个重新洗牌的机会,以为满人有限的兵力,管不来天下,势必要依靠地方自治,他们便成了诸侯。
一个幅员辽阔的默契产生,不开化的抵抗者被投诚者们合力歼灭,估计清帝也感惶恐,自己的天下竟浑然天成。
但周朝两千多个小国的理想境界没有发生,大家不久后都做了奴才。好利者,必短视,是受了清廷的算计,还是自己算计了自己?是搞不清的事了。好利者,必自贱。
或许是一丝愧疚,令汉人高官们保下五位学者。天下已定,兵变复明,不再可能。无计可施之时,一人想出一计,他叫仇鼋。
他是黄宗羲年龄最小的弟子,思索清廷坐稳天下的奇迹,只因为康熙是一个天生的帝才,杀了康熙,清廷便会土崩瓦解。但皇帝防卫严密,刺杀谈何容易?他考取满清官员,期待在一次早朝,以掌力击毙康熙。
背着叛师的骂名,苦练武功,但他不是习武之才,也不是做官之才。六十一岁,仍没有上金銮殿见康熙的资格。
六十三岁,他想出一计,给汉代丹经《参同契》作注,献给康熙。此书用词隐晦,据说是一部通过女人炼丹的大法,破解者用之可延寿千年。他希望康熙纵欲而死,注解是一套违反生理的理论,毕竟是黄宗羲弟子,竟作得文采飞扬。
康熙难辨真假,反复翻阅后,以帝才特有的谨慎,没有实行。六十七岁,仇鼋第二次作注《参同契》,字词经四年锤炼,逻辑森严,可信度极高。康熙大赞其忠心,升任他为吏部侍郎,仍未照书修炼。
七十二岁,他第三次作注《参同契》,文字简洁,没献给康熙,高调娶了城北山区的一对姐妹,七日后须发皆黑,油亮如漆,轰动京城。康熙主动要他献第三注,阅后没召来请教,而是派总管太监去他府上检查须发的真伪。
总管太监在客厅等待时,他自杀了。他的须发是染的,他比康熙大十六岁,传闻他的绝笔是“这孩子厉害”。
或许,他半生的努力没有白费,隔代生效了,康熙之后的雍正皇帝执政十三年时暴死,有一种说法,是看了他的书。如果没有想出这条计策,原本他该是位大学者吧?
他死后成为文坛、官场取笑的对象,而三次献注的轰动,让老百姓知道了采阴补阳。清末富人买女炼丹的风气,追溯远因,他是始作俑者。义和团指责传教士的罪状之一,便是骗妇女入教堂行淫,以采阴补阳。
洋人哪懂这个?为证明洋人的邪恶,义和团用上了所有知识。在乡间,采阴补阳是不能容忍的邪恶,比洋人占我国土的数字,更能激起百姓报仇的冲动。
世道是他败坏的,他的后代女嗣被人买来炼丹,是因果循环吧?对人做的,也遭人做,天道好还。
或许,她俩不是仇鼋后人,只是同姓攀亲者。时间洗涤一切,前朝好坏无人计较,有名即好。姐姐叫仇小寒,妹妹叫仇大雪。女人没有正经名字,生时是什么节气,便叫什么了。
她们家乡在山上。天津、北京,洋兵还没毁完,不会费力去爬山吧?
唉,没想到她俩的父亲是这般相貌!村子不过二十户,赶到时正在办全鸭宴,摆三十只整鸭,女人都上了席。一位一眼大一眼小的老人站起来,大眼无神,小眼闪亮。李尊吾的反应是,在走镖路上,店家如长成这样,便不会投宿,因为八成是黑店。
村人不知京城遭洋人祸害,皇帝跑了的消息,也只引起短暂的惊叹,未影响聚餐的兴致。听说女婿跑了,仇父问两女有无带回珠宝,姐姐说他连件绸子衣服都不给买,是两手空空回来的。
父女对话并不避人,引起全村愤慨,骂那男人吝啬。李尊吾送女的义举,得到尊重,轮番敬酒下,醉了,由仇父搀回家休息,路上恍惚觉得仇父摸自己衣兜。
仇家是石头砌的屋,夏日凉爽,李尊吾倒在炕上便睡了。醒来,天色将黑,嘀咕着“哪是过日子啊?是放鞭炮,噼里啪啦一天就没了”,坐起掏衣兜,发现没了银两。
父女三人在烧火做饭,李尊吾把仇父叫到外边,说自己将远行,要他归还银两。仇父发誓没偷,急得要一头撞死。李尊吾放了他,看着他气哼哼的背影,自我解嘲:“我的武功这么高,此人能偷我银子——真是奇才。”
一笑之后,三个月来的紧张疲惫一扫而空。
晚饭是大饼卷鸭肉,李尊吾赞鸭肉味美。仇父热情解释,因为鸭子吃的是人肉。小孩不好养,村里人家多是死五个活三个的,死孩子扔到水沟里,鸭子是放养的,吃小虾小虫时,也吃两口。
李尊吾勉强把嘴中肉咽下,表示要赶夜路,从绑腿里抽出一物,递给仇小寒。是个两寸玉牌,上刻“斋戒”两字,满清官员祭祀时胸前佩物,被派给金刀圣母抬轿子时,一位义和团大头目赏的。
官员饰物怎会落在他手?洋兵占据天津大沽口炮台后,慈禧太后仰仗义和团法术,向西方十一国宣战,义和团奉旨入京保皇,地位尊贵,迎接义和团大头目时,官员要行跪拜礼,可能是他去某官家中做客,一把抄走的。
玉非名贵,但上挂下坠的丝线却是金质,名为累丝,是高难工艺。李尊吾说:“熔了,做耳坠、簪子,随便你们。”
仇父在旁看着,显得大为感动。仇小寒不识贵贱,不言谢,顺手收入袖中,眼光练武人般有神:“你师父为何让你奉独行道?”
李尊吾是决斗的眼神:“我天性轻浮,不能守秘,师父怕我把拳术口诀分给外人。”
仇小寒:“遵守不留绝技便可,何必不留财产、不留孩子?”
李尊吾:“独行道自古就是三条。”
仇小寒:“没道理!”
李尊吾:“你还年轻,不懂世事。为孩子,为财产,人会把绝技传出去。”
仇小寒眼光虚了,李尊吾转向仇大雪,她正像小猫一样舔着指间鸭油。李尊吾浮现慈祥笑容,宛若百岁老人。
再待下去,无趣了。握着手里的半块卷饼,他站起:“我得走了。”一指仇父,“你有两个好女儿,找个正经人家,别再贱卖了。”
仇父利索回应:“放心吧您啊!”完全没走脑子。李尊吾摇摇头,尺子刀夹于臂窝,开门出去。
月光如烛,正好行路。慢慢溜达着,把饼吃完,像仇大雪一样舔着手指。习武后,便养成了吃饭专注的习惯,精神集中能摄取更多营养。
肠胃清空头脑。
一声“恩公”,回身见仇大雪风摆柳条般追来,小脚让女人身姿摇曳。她递上一把银子:“爹说你太可怜了,一点心意。”
银块入手,一握便知是仇父偷的三块,不好意思向她挑破,道:“客气,客气。”
仇大雪:“拿着吧,你还救了我呢!”张手揪李尊吾胡子一把,调皮地笑起来。
山里女子没规矩,她的心智还是个孩子,不知自己已有女性媚态。李尊吾深吸口气,打消恶念,转身走了。原想,突然双手齐出,拍上她脸蛋,她一定会小孩般大哭,音质脆亮……
她惊叫:“恩公,你这就走了?”
李尊吾疾行数步,开始下坡,她又叫:“你去哪?”
李尊吾:“山西,五台。”
“你要出家当和尚?”
“不,找一个和尚。”
“找他干吗?”
李尊吾暗骂,怎么越说越多?但张口还是都说了出来:“想解决心里一个疑问。”洋人快攻到京城时,义和团人人在传,五台山有位普门和尚,慈善如童女,法力如妖魔,他马上就到京城,只要一句咒语,洋兵全部死绝。
义和团对普门和尚的信仰由来已久。义和团成分很杂,有拳场、船会、茶会的,拜观音、拜柳树精的,各村、各河道的等等,可他们都尊奉普门和尚,认为他是在世的大神。
“我不相信法力,但认为普门和尚到了京城,凭个人威信,能把乌合之众的义和团组织起来,战斗力必提高,兴许便能挡住洋兵。结果,他没来——我去五台,想求个答案,世上究竟有无此人?”
李尊吾顺口说完,已在百米外,抬头见坡上的仇大雪身影小如猫崽,想她听不到什么。不料她喊道:“要真有这人呢?”
李尊吾怔怔回望,半晌,嘀咕一句:“杀了。”
撤步,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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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路面上,常见腰斩的白毛狗尸首,摆得整齐,头向东方。是农民摆的,认为狗被腰斩后会变成地方保护神,白色代表西方,按五行理论,西方克制东方,白狗尸首可阻止洋兵西进。
皇帝西逃,京城有见识的人家也西逃。沿途很多溃败的清兵和义和团,因为饥饿,有哄抢商铺的情况,但不骚扰路旁住户,敲门求水时,如不开门,便求下一家。
夜间遇雨,西逃人家的骡车停驻路边,李尊吾和败兵一块躲到车底下。车上便是女眷,要趁夜骚扰,她们的家人也无奈吧?但他们只是蹲着。实在雨大风冷,会钻入车厢,跟女人挤坐一团,自耻粗鲁,不动不讲话。
败兵多是目不识丁的粗人,不乘乱失德,可想京津地区文明熏陶之厚。国人早早自我安顿,创出居家过日子的文明,在京城,看一人品性,要看他的家。不能定居的人,没有道德,总是明抢暗占。
八国联军进京,杀了程华安,坏了京城风流。可以预想,京城人不会再像以前一般淳厚多情。蹲在车底下,李尊吾恨恨地想,如能遇到西逃的皇上,定要以死相谏,劝其痛定思痛,多买大炮轮船,十年之后,到洋人国度杀洋人……
拳理忌讳遇强求强,因敌人发力,激起自己发力,必为敌所趁。简单对抗,是败亡之道,不模仿敌人,才是克敌之道。
李尊吾出了身冷汗,下辈孩子们不懂拳理,仇恨将刺激他们去学洋人的霸道。孩子们发奋图强,却会遭洋人利用,最终毁灭我们文明的,是我们的孩子……
渐有数千人的镇子,多由义和团守城门,官员闲在家里。三个月前,清廷信任义和团能灭洋兵,下令义和团凌驾官府之上。皇室逃亡后,天下再无法令。
给金刀圣母抬轿子,自视为辱,李尊吾不愿亮身份受当地义和团接待,自己在街头买吃食,黄裹红扎的绑腿早摘了,但他的长刀暴露了他。
刀长三尺二寸,窄如布店尺子。一个义和团人走过,突然回身暴喝:“日本人的刀!你是二毛子!”围上来四五十人,李尊吾沉声道:“这是形意门的刀。散开看。”
左手握在刀身上,右手持柄,使枪般扎出一刀:“日本刀开全刃,我只刀头一寸开刃。日本刀弯,这是直的,直才扎力大,我刀里有杆枪。”
夹刀入腋,撞开人,咬烧饼走了。人们不知是没看懂,还是想看热闹,在后面跟着。咽完烧饼,人们仍不散,李尊吾额上生出一道横纹,转身:“大伙齐心把拳玩,练成铜头铁臂坚,起来消灭洋鬼子,日月才能有平安。”
这是三个月前义和团入京发的揭帖。李尊吾:“我也是义和团,都是兄弟,散了吧。”有人叫:“老龙头火车站砍了十七个白俄鬼子的大仙爷,是您老吧?”
李尊吾脸泛笑容,声如哽咽:“我的数,比这多。”额上横纹更深,翻刀杵地,画出一道线:“我是有脾气的人,别再跟着我。”言罢而走,身姿疲惫。
人们止于横线前。
行出多时,李尊吾察觉街面有一特异足音,触地柔软如猫,恍若程华安。“哪能和老程比?差了一大截。”李尊吾判断着,忽听足音断了。
街面上买东西的、聊天的站着不少人,李尊吾环视,不觉有一流人物,自嘲乱想,继续前行。走两步,眉头紧锁,足音又起,如猫捕鼠般,悄悄向自己而来。
转身便可看到此人,但不知为何,想多听听这足音——因为像老程?李尊吾跃开一大步,随即步幅缩为正常,疾行而去。
眼如中秋圆月,空洞之极。
足音亦变急,泼洒而来。
李尊吾拐入条窄巷,见蹲着个系红头绳的七八岁女孩,应是巷内住家,正拿筷子捅一甲虫。甲虫黑色,贴在墙边,一会装死一会快爬。李尊吾怒斥:“你多大了?不嫌恶心!”
女孩脸红如桃,窜入一门内。李尊吾转身对巷口,静立片刻,一人闪进来。来人长腿宽肩,面白无须,眉宇有贵气,行抱拳礼,左掌抱右拳——是为敌的表示。
抱拳礼极快,常人眼力无法看清,礼毕即出招。两人小臂对磕,来人如拍在铁锅上的一块饼,仰面跌出,拍在地上……
被女孩戳断两根腿的甲虫爬走了,李尊吾将来人四肢展平、头部垫高。
那人眼如初生婴儿,无识无知,半袋烟工夫,恢复神志,长哼一声,音质高亮,竟是女声:“好俊的手段!除了海公公,没人让我吃过这么大亏。你是李尊吾?在下崔希贵。”
李尊吾蹙眉,崔希贵是有名的大太监,在慈禧太后跟前得宠,甚至拜太后哥哥为干爹,等于是太后侄子。他是太监里罕有的好身材,爱蓄衣帽,出宫穿着贵如王爷,但更爱做武师打扮。
虽是女音,口吻是一派男子气概:“海公公教过你,我四岁便跟了他,论拜师先后,是你师哥。老人的坟在城外,上炷香吧!”
城外野地,有家荒废多年的客栈,房已坍塌。土墙的房子需要人气,无人住,三两年便坍塌。大自然中,本无房子造型,土的自然状态是散落成尘。
院中马棚未倒,木头不赖人力造作,是自己成型的,因而久存。
崔希贵介绍,皇室西行,只四辆骡车,三辆坐人、一辆装物,扮作寻常百姓,行到这里,没敢进城,夜宿马棚。他能为皇上太后做的,是从废屋里拣出条长凳,擦干净,让太后和皇上一人一头地坐着。
当夜,城中官员还是寻来了。另一个得宠太监李莲英自作主张,入城跟官员接洽。太后没办李的罪,面对官员献上的衣服食物,大悦。
李莲英看准太后意志强大,但平素舒服惯了,吃不了太多苦。这夜,崔希贵和李莲英地位逆转,以前他压过李一头,次日清晨,他被贬为庶人。
都怪那条长凳,太后和皇上挨坐了一夜,令太后顾念起母子之情。离开京城前,太后杀了皇上最宠的珍妃,理由是她漂亮,带上路招眼,如遭乱民玷污,是皇室不能承受的大辱。
她是井里淹死的,扔她的人是崔希贵。
次日清晨,车队甩下崔希贵。太后说让珍妃投井,是她一时气话,崔希贵不说俏皮话消气,反而抢着立功,铸成大错。太后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不怪你心肠坏,怪你不懂事”。
崔希贵:“奴才就是给主子解围的,我不顶这罪,你说这一路上,母子俩怎么面对?其实把我杀了,一句话就杀了。没杀,是太后仁义,不冤我伺候她多年。”
哽咽如少女。
李尊吾无心听皇室是非,肃颜:“海公公的坟在哪儿?我受恩于他。”
崔希贵领着去了,仍沉浸在被抛弃的悲怆中,时不时哼出一二哭音。看他背影,李尊吾感慨:平日矫饰如常人,动情时,还是露了太监的相。
他的走姿,两膝内拐,臀部坠坠,腰部看似不成比例的长,原本的长腿反而不显——海公公从未有此相,但得海公公面授仅三次,李尊吾的八卦掌主要是程华安代授。
李尊吾:“你学八卦掌,也是老程教得多吧?”
崔希贵肿眼里闪过一丝自傲:“程华安?他不知我,我独知他。八卦掌分两脉,热河一脉,京城一脉。热河脉是上传,为皇室百年来的一支隐兵,京城脉是下传,给了寻常百姓,程华安是第一代,海公公瞒他的事多,他不知有热河。”
热河有皇室行宫,是围猎、避暑之所,常一居三四个月。皇上与蒙古诸王每年例会在此,其防卫措施是一级机密。
自傲如花季少女脸上的泽光,过了季节,便永远失去。崔希贵面色灰暗:“太后亏了心。有热河一脉在,珍妃哪儿能让乱民玷污?是太后真心杀她。”
皇室西行仅四辆骡车,无骑兵护卫,敢混在流亡大潮中,因为车前车后的行人里藏有五十二名热河脉高手,这是热河脉全数,可迎击数百土匪。海公公亦扮作老用人,在车窗下跟脚。
海公公埋在一面缓坡上,未塑坟头,以蒿草掩饰。不愿受后人拜祭的高人隐士,往往如此埋骨。
城内物资紧张,未买到香烛。李尊吾按形意门礼仪拜祭,左右抡圆划地,在两条刀痕交叉处,捻起一撮土,以上香之姿敬献,随风飘散。
“海公公是怎么死的?”
“人活个气数,热河脉的气数尽了,他的气数就尽了。”
那晚,李莲英不但带来本地官员,后半夜还调来甘肃军队,军官是李莲英一年前认的干儿子。次日启程时,慈禧下令解散了热河脉护卫,将安全托付给不了解的甘肃军。
“热河脉为皇室效忠百年,为何突然失去信任?”
“因为一场没下的雨。”
世上原无八卦门,江西高层道士入深山闭关修炼,给他们守洞口的人为驱赶野兽,要练道家古传八掌。人为万物之灵,一种动物天性上惧怕人的一种身姿,八掌分别针对;动物普遍害怕人绕圈逼近,八掌皆脚下走圆。
八卦掌原是对蟒虎马牛象狮熊猿八种常见动物的驱赶技巧,历代守洞人习练揣摩,上升为武技。
宋明两朝,消除旱灾的国家级法会由江西道首承办,在清朝失去此地位。满清皇室是异族,不信天师、老君,自有家族守护神,名“雅曼德迦”。皇城北海御园、热河行宫皆供雅曼德迦塑像,平素以红绸包裹,传说牛首人身。
为争取恢复前朝地位,江西道首向皇亲、高官送过各种礼,其中有守洞人。满人是狩猎之族,崇尚猛士,乾隆时代开始有王府蓄养守洞人,嘉庆时代守洞人入了皇家护卫编制。
他们被指定与蒙古女子婚配,繁衍壮大,因沉静忠诚,得皇室喜爱,但江西道首并未因此地位提高,反而待遇更低,皇上对江西道首“三年召见一次”的示恩行为也取消了,江西道首与朝廷再无关连,几同庶民。
守洞人成了无效的奉献,江西道首无心联络,任其自生自灭。守洞人子孙却没有忘记祖辈使命,到海公公这代,仍想对策。
热河行宫的守洞人穿军服,京城王府里的守洞人不净身,但因保安工作的隐蔽性,穿太监服。清廷制度,皇宫可向王府下赐太监,王府中调教出伶俐的小太监,也可上献皇宫。
海公公由此想出一计。河南乡下穷苦,孩子多了养不活,有送孩子当太监的风气。海公公买了个四岁的,调教到十一岁,出落得面相气派、言语机敏,由王府送进宫里,期盼他长大,在太后跟前受宠,给这一代江西道首说说好话。
那孩子便是崔希贵。
他没辜负海公公,成了权倾后宫的大太监。但太后虽是女人,却有帝才,他的影响力只是岁末让热河守洞人每人多得三十两银子的赏,江西道首仍遭冷遇。
海公公终于想明白了,道学是中华正脉,清室毕竟为异族,他们抑制向民间推广“雅曼德迦”的冲动,同时也打压江西道首,是为维持满汉之间的平衡——这是开国时便定下的统治大计,不是一个得宠太监两句好话可以改变。
他心灰意冷,觉得王府皇宫无趣了;寻资质好的平民子弟教拳,是他在寻开心。程华安至死不知八卦门底细,往往不知底细的人,才能是受益者。
热河守洞人与皇室不是主子跟奴才的关系,而是施恩与报恩的友谊关系,如同皇室与蒙古王族的关系。仆人常让主人吃暗亏,朋友好些。热河行宫的防卫系统中,最内层防护圈由守洞人担当,所谓皇上的“贴身侍卫”。
太后决定乔装西逃,对禁卫军都保密,调热河守洞人来护驾,是她心里有准,更信赖友谊。
但百年信任让两句话毁了,祖辈使命毒菌般发作,海公公见皇室沦落荒山,觉得是进言时机。一日暴晒,车队在树阴下歇息,海公公在太后车窗外自言自语。
说今日状况,源于年初开始的大旱,没有旱灾,农民老实种地,不会闹义和团,不会招来洋人攻北京。宋明两朝遇旱,都由江西道首祈雨,如果年初太后让江西道首进京祈雨,便不会有一系列惨剧。
太后没打断他,只在他说得没话了,咳嗽一声。
崔希贵:“事后推想,太后那时候给气坏了,我佩服太后,真能忍。能忍的人,也心狠。”
海公公的话,让太后对守洞人失去信任,觉得百年善待,仍不能让他们遗忘旧主。加上一时动情,为顾全与光绪的母子关系,急于让崔希贵顶下杀珍妃的错,冷静后,想到崔希贵是海公公养大,如果心有不平,鼓动守洞人闹事,皇室将毫无反抗能力,如待宰羔羊。
甘肃军来护驾后,索性将崔希贵、海公公、五十二位守洞人都抛下了。
崔希贵:“太后该了解我,我这人爱气派、嘴上不输人——嘴硬的人,心都不太狠。她对我再狠,我最多嘴上怨怨,不至于对她下黑手。我十一岁就伺候她了,伺候了这么多年。”
哽咽又起,弱如雏鸟。李尊吾分外尴尬,半晌想出安慰话:“你不至于,不至于。”
崔希贵吸下鼻子,哭容瞬间消失,大臣上朝般凝重:“你懂什么!我佩服太后,对一个人有一点不信任,就要完全不信任,一旦翻脸,就翻到底——这才办得了国事。”
李尊吾缩眼,点头,压抑掉头便走之念,缓声言:“海公公是怎么死的?”崔希贵脸上高官气退去,眼皮又肿起一分。
皇室车队走后,五十二位守洞人想回热河,海公公说:“该回的地方,是江西。”百年来,江西道首没联系过他们。除了热河、皇宫,他们没去过别的地方,对平常世事的了解,不如一个十岁的京城小孩。
江西,一片迷惘。但,早该回去。
他们请海公公带队,海公公言:“我老了,走不动了。但我会比你们先到。”见海公公神色疲惫,他们没追问,行礼后,便走了。
躺在太后、皇上坐了一夜的长条凳上,海公公睡了半个时辰,凳面宽窄只能容下脊椎一线,睡时四肢垂地,如一只晒死的海星。
醒后,他说:“希贵,你自小残疾,练不成高功夫。但我教你的东西,足够你从野地里捉只兔子回来吧?”
兔子剥皮烤熟后,海公公独吃,没分给崔希贵一口。兔肉丝韧,海公公吃了二十年素,胃承受不起。至黄昏,不再吐血,海公公端坐辞世,最后的话是:“希贵,当初我不该买你。八卦掌我传给民间了,会有一代代的人玩下去,奉我为祖师。你找人给你画张像,说这就是我。你是断后的人,用这法子,受受后世的香火吧。”
李尊吾临走前,问崔希贵为何留在这里,答:“洋人总有闹够的时候,太后总是要回京的,兴许还会经过这里……”
马棚是太后夜宿过的地方,兴许见他守在这里,不让乡人污垢,感慨其忠心,会带回皇宫,恢复旧日恩宠。他没再说下去,转而问:“你去五台,是看破了红尘?”
李尊吾:“红尘里有苍生,没闲心去看破。我只是想,有救世本领的人不救世,该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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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白衣弥勒
五台山,有东南西北中五簇高峰,如撮在一起的五指,揪着虚空。
南山寺内有六百石匠,不知天下已乱,仍在斧凿刀钻,雕刻不休。此寺依坡而建,上扩至山顶,敲石混响如宫廷宴乐。
听山民言,此处原有的辽代寺院在清初已毁如平地,普门和尚接手时,仅有一圈院墙残垒。眼前规模全是此人建立,李尊吾暗生敬意,而恨意更浓。
观一人的造物,可知其才华,如果他本无应对天下乱局的才华,或许见面后我会饶过他,但眼前景观,已判定他死罪——他虽是和尚,却有帝才。
义和团是愚众群氓,中华自古传统是,智者要对大众负责。大众不能理解,智者就扮作半仙来施加影响力,做开国军师的张良、徐茂功、刘伯温一入世便自称半仙,想平乱复国的颜真卿、岳飞、文天祥死后被部下称仙。
背离大众,有愧天赋。冒神仙之名,是为了留在人间。
普门和尚是当世半仙,自造声势多年,所图必大。但他没有入京主事,坐看国人被洋兵屠羊般宰杀,究竟是为什么?
不管为什么,没有站出来,便该杀。古代智者欺世盗名,是为造福苍生,普门和尚作为一个活着已受民众香火供奉的人,却辜负苍生。他只是欺世盗名,不杀他,对不起给他烧过香的京城遇难者。
一路上行,李尊吾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作为一座佛教寺院,却有许多道教神仙的石雕,甚至底层新兴的小妖小鬼也有立像。为笼络大众,此人已没有原则,是个纯粹的欺世盗名者。
普门和尚不住寺内,在山顶茅棚。
棚外无门,棚内无床,一个僧袍肮脏的和尚坐在蒲团上,正在捧碗喝粥。李尊吾没想到他如此简朴,更没想到他是这般相貌。
这张脸是如此熟悉,是小时候在家乡他和沉方壶常捉弄的傻子的脸。
天下傻子是一副相貌。普门抬头,间距很宽的两只窄眼,向李尊吾伸出碗:“这里没茶,来了,就喝口粥吧。”
李尊吾瞬间杀心全无,不顾土尘地坐在地上,接碗咽下两口。递回碗时,知道自己因何如此——这个丑陋和尚有着慈悲的眼光。
李尊吾将枕于腿上的长刀挪至身后,普门追看一眼,道:“你是形意门的?教你的是车洪毅还是宋识文?”
声质清醇,如潭水自鸣。声音是有相的,声相可将形象不佳之人变得庄严。
李尊吾茫然摇头,普门淌过一片笑:“刘状元?他眼毒心高,原以为他收不到徒弟。”
李尊吾:“您跟我师父认识?”
普门:“傻子脸,不显老。他们几个小年轻的时候,由师父领着,拜见过我。”李尊吾大脑嗡然一响,普门眼波旷如大海:“你的来意?”
责问的话,是早想好的。此刻说出,却如学童给私塾先生背书,说得磕磕绊绊。李尊吾说完,普门蠢蠢的厚唇绽出一个文雅的笑:“出去走走。”
起身一晃,已行出棚外。身法之快,常人眼力不会看清,李尊吾脸绷如鼓面,那是形意拳崩拳的转身变招,名懒驴卧道。此招自上而下,高跃而出,伏于地面。而普门动势却是自下而上。
能反使懒驴卧道,腰功一品。李尊吾脱出迷惘状态,一晃出棚,亦是反使的懒驴卧道。普门显示武功,反而激醒了他的杀心。
本领越大,越该杀,即便你功深如魔,我也要替天行道。
出棚,稳步,见普门是私塾先生看学童的眼光,严厉中有期许的温情。李尊吾顿觉浑身不自在。
普门转身向西行去。李尊吾追上,并行一步,心惊如雷。自己站在普门左侧,超出普门半步——这是晚辈陪长辈出行的规矩。
人天生右腿比左腿有力,人老后,左脚易乏力打滑,老人摔倒,十之八九是向左前方跌。与长辈并行,居于长辈左前,道理是方便扶住老人。
李尊吾心知今日杀不了普门,杀心尚在,但脚下不自觉地行晚辈之礼,这个身体已归他了。
俩人走出三十余步,身形默契,如一块出门的师徒。普门:“今年是庚子年,八国联军进北京的事,后人修清史,会称为庚子之乱吧?或许是清朝最大的祸事。千年前的唐朝,最大的祸事是安史之乱。”
安禄山和史思明已经拿下了李家天下,却先后发疯,叛军成乌合之众,很快被剿灭。史料记载,他俩的疯病是与玄奘齐名的佛经翻译家不空和尚作法所致,不空的另一身份是真言宗阿阇黎(传法师)。
唐朝佛教有华严宗、禅宗、律宗等宗派,都是开派大和尚命名的,唯有真言宗是佛经上佛亲自定名的,是唐玄宗开元年间传入长安的印度密宗,真言即咒语。
此宗史称唐密,标榜是佛的“自说”,没有对象,不受委屈,而别的宗门是佛“为他说”,因人而异,为说服特定对象,言多曲折。
欲凌驾于诸宗之上,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此宗在唐朝末年隐没,汉地不再见正式流传,但在日本有隆盛传承,是唐末来华学法的日僧空海法脉。
普门:“慈禧太后精明了一辈子,煽动义和团跟洋人开战,简直是发疯。我们亡国,最大的受益者是日本,以地理之近,可迅速扩展疆土。鉴于安禄山、史思明发疯的先例,太后下出昏招,会不会是日僧作法所致?”
普门眼光莹透,李尊吾如迎考官,整肃周身,语音缓重:“如您所言,唐密在汉地已隐没千年,不知底细,无法判断。”
普门:“断的是传人,法本尚在。隐没千年,不是东西没了,是我们忽略了。”
五台山十量寺藏有佛学集成《大藏经》,其中收录《大日经疏》。《大日经》是唐密根本经典,唐朝开元年间,印度僧人善无畏来长安翻译《大日经》后,又作一疏,将修法细节首次写成文字。
在印度只限于口传的内容,在中华落于纸面,这一破格行为,不是唐皇室权力压迫,而因善无畏在长安收的徒弟。他是汉僧一行,幼年出家,二十余岁已是大唐天文、数学的顶尖人物。
有科学精神的人在宗教里宿身,往往痛苦,因为天性要求实证。而作为此类人的师父,会更痛苦,因为论争不过徒弟,法便传不下去。
《大日经疏》明显是善无畏迎着一行的诘难而讲,虽经华丽文字过滤,仍有剧烈论争的留痕,细看血迹斑斑。疏写成后,一行未及找到中意的传人,急病逝世,善无畏一门自此断绝。
善无畏的徒弟如果是别人,口传秘密恐怕不会落于文字,因为宗门禁忌,公开秘密,法昌人衰。昌盛了佛法,自损了子嗣福气。
宁可断自己一门,也要降伏此徒——违背来汉地弘法的志愿,说明善无畏跟一行较上劲,只顾眼前了。
与善无畏同时期来长安的还有一位印僧,名金刚智,依《金刚顶经》传密法,没干过给《金刚顶经》写疏的事。善无畏以与金刚智平等互授的方式,将自己的法留存在金刚智一门中。
唐密共善金两系,善系隐没,金系兴旺,咒疯安史的不空和尚便是金刚智弟子。兴旺亦不过数代,金系也于汉地隐没,墙外开花,日本的空海一脉是金系残枝。
或许,善无畏是有意为之,他看重的是法昌。代代传人如春夏秋冬,总是要渐稀渐衰,索性轻看人昌,给千年之后留一个回春的契机。
普门否定了“日僧咒慈禧”的推测,因为到十量寺读过《大日经疏》,才知唐密是依佛力加持而修的法门,除了禅坐,还要作法,看似道家召神引鬼的伎俩。但唐密作法不是引鬼上身,而是与诸佛感应。
“安禄山、史思明发疯,苍生得救。慈禧心智失常,生灵涂炭,即便日僧有心作法,也不会灵验,诸佛慈悲,怎会加持恶念?我的想法外行了,唐密与国人隔绝得太久,才会如此乱想。”
李尊吾:“八国联军将天津屠城了,还在祸害北京。诸佛慈悲,为何坐看人世惨剧?”
普门转望山下,闪过一丝痛苦之极的眼光:“因为,是人世。”
动物间的天敌,是彼此恩主,万物的恩爱体现在万物相食,为何人要例外?人世如跷跷板,没有平衡,只有两头,总是一高一低,一好一坏。
寺院山门的哼哈二将,暗喻一呼一吸,表人世之相。人世的幸福如吸气,人世的不幸如呼气,幸与不幸的交替,是人世之相。破了此相,人世也便毁灭。
世间相常在,是生而为人的悲哀。
普门:“山门是寺院的第一个殿,表的是世间相,之后的殿才表佛境。对于洋人侵华的世相,山门里早有说明。”
哼哈二将裸体,仅着一块遮羞布,如初生婴儿。殿中央为弥勒菩萨,左右是四大天王。弥勒菩萨衣着休闲,四大天王铠甲军装。
普门:“弥勒与四大天王,便是汉人和白人。宇宙如千镜互映,人世为天界映像。汉地映着弥勒所在的兜率天,西洋映着四大天王天。”
汉人是弥勒种性,白人是四大天王种性。四大天王以神力守护人间,消灾造福,其神力以手持的伞、龙、剑、琵琶表示。四大天王可造成风调雨顺,也可流毒无穷——天王神物的造型为伞不加骨、剑不开刃、龙不点睛、琵琶不上弦,是避免失控的表义。
西洋是人性试验场,事必至极,不可收拾后,才骤然断废。白人貌如天人,性烈易偏,正是四大天王天的影现。四大天王的神物正如白人发明的科技,可造福,也可流毒。今日汉地,正为流毒所害。
汉人是弥勒种性,性喜享乐,满不在乎。弥勒是五亿七千万年后的救世主,现在兜率天中,召集人间智者魂灵,谈趣聊天。他降生后,男女婚嫁时间大大延后,女人过五百岁才愿意成家。他赐予人类超常的青春期,是其享乐天性使然。
弥勒修法比释迦牟尼早,却被释迦赶超,先一步成佛,因为释迦修苦行,他是享乐派。汉人是弥勒种性,聪慧多才,爱艺术爱朋友,但耽于享乐,难有成就。
眼前汉人的萎靡、白人的恶劣,正是弥勒和四大天王的各自弊端,小小山门隐喻着天下格局。
李尊吾:“原来汉人是弥勒种性,难怪两百年来,反清义军都供奉弥勒来号召民众。清廷歹毒,大造文字狱,按其脾性,早该把寺庙里的弥勒像尽数毁去,怎能至今稳居山门?”
普门:“清廷敢砍人头,不敢毁弥勒,因为弥勒不单是民众信仰,更是汉地最高的学问。清帝不懂事,降清的汉人高官都有学术背景,晓得厉害,要费心维护。奉弥勒造反的人被杀了一代又一代,而弥勒始终是入寺所见的第一形象,清帝来了,也要跪拜。”
清帝所能做的只是将弥勒形象庸俗化,即当今寺庙里“大肚能容”的胖子,一副自鸣得意相,而禁绝了反清义军供奉的“白衣弥勒”。
白衣弥勒体格消瘦,散披长发,白衣宽松,是在书斋散衣而思的学者相——这更接近弥勒本质。或许放松了,才有智慧发生。休闲享乐的弥勒,在印度是智慧化身,他招收智者魂灵,也常召活着的智者梦入兜率天。
唐朝玄奘法师到印度取经,所取的不是释迦牟尼法,而是弥勒法。早玄奘两百年,印度有僧名无着,梦入兜率天记录弥勒言语,整理为《瑜伽师地论》等文,开启了人间的弥勒学派。玄奘所传的是此宗,得佛门各宗尊崇,其理论严密高深,是雄辩文体,影响汉地文法,凡读书人均敬畏。
弥勒信仰分“上生”、“下生”两种,上生是发愿死后灵魂去兜率天,玄奘法师是代表,临终念弥勒名号,遗言宣布自己“得生兜率”。
下生是留在人间,等待弥勒降生,代表是释迦牟尼弟子迦叶,佛经记载隐居在中国云南鸡足山中,寿已两千五百岁。元朝以来的民间举义,也是下生信仰的代表,每逢民不聊生,起事农民都宣称弥勒降生,以佛威压过皇权。
下生之时,是忍无可忍之时。
普门:“承接善金法脉,在日本墙外开花的空海,六十二岁辞世,肉身不坏,埋于高野山,遗言宣称在弥勒降生时复活——作为唐密宗师,说出这等话,可想弥勒信仰之重。”
李尊吾流露一丝疑虑目光,普门顿住话,竟察觉了。无隐于长辈,是晚辈之礼,未待普门发问,李尊吾直讲心声:“汉地与唐密隔绝日久,空海生平,你怎知道?”
普门:“自唐朝始,日本人视五台为圣山,直至元末,还有来朝圣的日僧,他们的话留了下来。十五六岁的我,对弥勒事迹,搜索如恶狼……因为四岁时,父亲告知我,我是弥勒降生。”
转过山岩,可望见邻山的喇嘛庙,金顶闪光,元代开始,五台山便有藏蒙僧俗居住。遥对喇嘛庙的是一个砖瓦残片堆,三尺高,丈余宽。
普门驻足行礼,看着瓦砾堆,绽出孩子的笑:“十三岁,我到了这里,没有庙,只有前朝碎瓦。幸好从土里挖出一口钟,快饿死的时候,我不停地敲钟。敲得对面的大喇嘛受不了,派人过来问,我说我是弥勒降生,要建自己的庙,敲钟是召集天神山鬼出来干活。”
李尊吾:“大喇嘛信了?”
普门:“大喇嘛慈悲,派人天天送饭,还给我盖了个窝棚,这样活到十五岁。大喇嘛受蒙古牧民供奉,十五岁后,我也得人供奉,人越来越多,没想到有几省范围。”
五岁时,普门家遭灭门,他是唯一幸存者,从此五官不再长,脑子也似被石灰淋过,想不了事。他一路流浪,睡在坟场马棚,跟虫子、野狗玩,在垃圾堆里拣剩饭吃。
隐约记得父亲习武,或许是武人血脉,或许是命硬,竟活到九岁。九岁,两个健壮的大脚妇人找到了他,一个叫红姑一个叫方姑,言:“佛爷,受苦了。”
原来父亲是民间反清组织的道首,生下他后,定为弥勒降世。这个组织拜“井”字符号,将北方地域划分为九个区域,各设一个头领,父亲是道首,隐居在山西蒙古交界的河曲县城,开杂货店维生。门内规矩,只有九位头领能面见他。
保密措施可称严密,但这个组织早在嘉庆年间已被摧毁,至道光晚期,九位头领尽数被抓到处死,仅有道首漏网。普门家被查到,是长线追踪的延续,在全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一夜灭门。
红姑、方姑是余党,在五台山看好一座残庙遗址,贿赂官员获得重建批文,计划寺成后聘和尚入住,让普门借佛隐身,做个僧衣道首。
因为计划绝密,去五台路上,红姑方姑未带护卫,遇强盗丧命。普门又流浪四年,觉得生而无趣,记起她俩说过的五台残寺,便寻上山来。
普门得喇嘛周济,去汉寺里听经,不记得姓名,自称弥勒,成了一个不招人讨厌也不招人喜欢的疯孩子。十五岁时,又一股余党找到了他,他才知道,自己在北方底层贵如皇子。
清朝信仰是佛道灵混合的格局,灵是民间信仰,有古树、小兽、评书人物等。以拜灵为名的聚会,往往掩饰的是反清密谋。乾隆、嘉庆两朝的暗中查杀,只是剔除了拜灵中的反清成分,而拜灵信仰已洋洋大观,无从斩断。
拜井字的组织瓦解后,并不妨碍信仰传播,甚至更为有利。至今,乡间的茶会、船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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