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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上长城。我的脚一部部落在那坚实的城转上,想着古代人劳动的情景;我的手一次次触摸到那凹凸不平的条石,内心是如此的感谢,感谢那些古代劳动者的劳动;我的眼睛一次次看到那苍凉而稳重的灰色,我的心里不由自主的一次又一次感到震撼。那饱经风霜的条石、城砖,布满了或深或浅的痕迹,似乎再向人诉说着长城辉煌的历史,让我去深深的体会、细细的感受……短暂而别有深意的的一天,就这样渡过。我心满意足,因为我领略了古代劳动�一棵橘子甜一些的橘子树,我们整整用了半个多小时才勉强选到了个金黄色的橘子。橘子不如上一届小记者去小龙叔叔那里摘到的橘子甜,但那天的小记者活动我们觉得很开心。对了,那天跟我们庙港小记者一起活动的还有横扇小学、菀坪学校和吴江城区一些小学的小记者呢!我和秋天有个约杨淑铃“!我的锄头坏了。”“,我挖不动……”咦?这是谁在说话?哦!原来是小桔子们在淀塘畈进行户外活动课呢!看,我们一个个拿起锄头,弯着腰正吃力东方明珠塔总高度为米,是世界第四高塔,从底层电梯大厅到直径为米的中球,离地面米,上去只需要秒钟。就要走了,我恋恋不舍地望着东方明珠塔,心想有朝一日,定可再见到它。通过那次参观东方明珠塔,我想以后应该多出来走动,增长知识,开阔视野!评语整篇作文框架完整!按照上课所讲的顺序对自己参观的东方明珠塔进行介绍,很不错!语句的通顺比之前有一点进步!缺字、漏字的现象还普遍存在!要细心不要慌!淡定!游老子故里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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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夜读)三京画本(不定期更新,慎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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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三京画本(不定期更新,慎入)[866]
三京画本??之??黑山白水卷(卷一)盛??颜第 一 折??????宛转艳歌行大兴安岭曼衍北疆,到与燕山交接之处,生出一座挺秀的峰来,契丹人呼作黑山,后世称为赛汗罕乌拉。传说黑山是天神居所,契丹人死后,灵魂必定归于此处,受黑山之神管辖,所以契丹人视黑山为圣地,若非祭祀,不敢进山。辽国天祚帝乾统七年的夏天,黑山道上,辚辚的车声碾破了一山寂静。车帷挽着,露出一个碧衣女子的侧影,凉风过处衣袖翩跹,风致楚楚。车后,两名男子骑马相随,当先一骑白衫素履,神情轩朗如朝霞初举,光耀幽深山道;殿后的少年着浅蓝布袍,下颌圆润,眼眸清澈。行至半山,车中突然响起婴儿的啼哭,白衫男子纵马上前,在车窗边道:“希茗,夜来醒了么?我想她是饿了。”碧衣女正给婴儿哺乳,闻言笑道:“是饿了呢。今天这孩子倒乖,睡了一路,让我也闷了一路,逸哥,你唱首歌来解解乏。”崔逸道睨着她,微笑道:“希茗想听什么呢?”他想了想,弹铗而歌:“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声音清越,激起群山回应,将一首简单的北朝民歌唱出单骑入阵、所向披靡的慷慨来。李希茗抿嘴一乐,逗着怀中婴儿,“夜来,阿爹没吓着你吧?姆妈给你唱一首柔和的。”她曼声歌道:“月既明,西轩琴复清。寸心斗酒争芳夜,千秋万岁同一情。歌宛转,宛转凄以哀。愿为星与汉,光影共徘徊。”清冽阳光穿过缥青山林,映着她晶莹肌肤和浅红嘴唇,淡到极致反成浓艳。崔逸道心中一醉,低声道:“希茗若是星辰,我便是天河,总是陪着你的。”李希茗不说话,低着头理婴儿襁褓,素白的颈项沁出微红。蜷在锦褥上打瞌睡的小丫鬟玎玲半睁眼睛,偷偷笑起来。说话间,山道已尽,一条窄径壁立于前,只堪人行,再容不下车马了。崔逸道右手揽着李希茗,左手抱着婴儿,足尖轻点,瞬息间已攀到几丈外,蓝袍少年紧随其后。玎玲使劲仰着脖子,悻悻地对车夫崔穆道:“穆叔,阿躬的功夫这样好了,却不肯带我上去,忒也小气。” 崔穆装了一锅烟,美美地吸了一大口,“未必摘下来的金莲就不是金莲了,在这里等着,一样得见。”玎玲向往地道:“咱们淮南的荷花都是红白两色,这深山老岭里倒长出金黄的来了,真想不出是怎么个好看法。”崔穆嗤地一笑,“那可是太夫人的药引子,再好看也不能簪到你小丫头脑袋上。”玎玲鼓起腮,“嘁,穆叔别把我当小孩儿取笑。”黑山如此峭拔,料不到峰顶平坦如砥,方圆足有十余里。云烟淡淡,及膝深的草上,冶艳的夏花锦一般铺开。花海中央的天池,赤金色荷花吐蕊绽放,华丽花光与碧绿水色相辉映,如梦如幻。李希茗只觉丽色流转、花香缭乱,不由轻声叹息,“逸哥,见到这等景致,一路的辛苦都不枉了。”崔逸道微笑颔首,打量四围,见远处有□□个左衽窄袖的契丹汉子,牵着白马白羊,抱着白雁,想必是来祭祀山神的。他将婴儿递给她,“希茗,我去摘金莲。”言罢双臂展开,鹰一般掠过长草。崔逸道落到天池中的荷叶上时,李希茗身侧忽有异动。一名戴着青狼面具的契丹人向她冲来,将草丛分出笔直的一线,其势如同破竹裂帛,眨眼间已距她七尺。契丹人的长鞭似灵蛇一般钻到她怀中,勾着婴儿的襁褓,一回手,竟将婴儿生生夺了过去。得手之后,契丹人绝不迟延,转身狂奔而去。侍立在旁的崔躬大吼一声,将佩剑当暗器来使,朝那契丹人掷去。长剑破空,钉在契丹人臀上,他踉跄前扑,却将手中婴儿奋力抛向伙伴,另一人接了就跑,如同接力。李希茗叫着“夜来”,拔步便追,但她不会武功,情急之下一脚踩到裙裾,反而跌进草丛。变生俄顷,待崔逸道掠回,抢到婴儿的契丹人已快奔到山峰边缘。崔逸道拔剑追去,有如隼击长空,将拦路的契丹人一个个劈翻在地。剑光雪亮,一蓬蓬血花在草场上绽开,他的身法却无半点窒碍。那契丹人流星般向下坠去,身影很快没于苍茫林海。崔逸道放声长啸,候在峭壁下的崔穆听到主人啸声,已然警觉,随即见一个怀抱婴儿的契丹男子从小径奔下,鹅黄色襁褓赫然是自家小姐的。崔穆迎上去,怕伤着孩子,攻的是契丹人下盘,紫铜烟锅狠击在他髌骨上,火星四溅。那契丹人只觉一股开碑裂石的大力斫在骨头上,身子晃了晃,死抱着婴儿不放手,步伐却慢下来。崔穆这一阻,崔逸道便追了上来,踏着云杉的枝条,风一般卷过山林,跃过那契丹人的头,落在山道上。崔逸道出剑的速度极快,然而剑势夭矫,屈曲盘旋的剑路似一场冻雨般裹住了契丹人。契丹人只觉全身要害都笼罩在他冰冷剑光下,惶惶不知向何处反击,忽然耳郭剧痛,漫天剑光敛于一泓碧水,八宝崔氏的碧实剑已削去他一片耳朵,架在他颈上突突跳动的血管旁。崔逸道见夜来吃了这番惊吓,竟然不哭,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瞧着自己,心中顿时安稳,冷冷道:“还我女儿来。”契丹人并不退让,怒视着崔逸道,牙齿咬得格格响。这契丹人长得极高大,髡发空顶,只在两鬓留了两股长发,被耳朵上的两个金环收束着,此刻少了一片耳朵,头发便披散下来,发梢犹在滴血,样子极凶。崔逸道怕他伤着女儿,不敢硬夺,出手点他穴道,却觉指下一滑,明明点在实处的穴道竟成了虚的。这契丹人绝不是什么内家高手,但崔逸道连试几处都是如此,心中不由震动。远远传来一声尖叫:“放开以敌烈!”崔逸道偏头一看,脸上忽然没了表情。来的是个萨满教中的巫女,抄一把解腕尖刀抵在李希茗心口,后面跟着眼神迷蒙的崔躬。巫女的白衣在山风中飞舞,馥郁的香气像河水一样漫过。她细腰柔软,步伐如舞,腕上系着的金铃发出叮叮之声,并不是什么出色的美人,却带着难描难画的魅惑。玎玲怔怔地瞧着,只觉脉搏与她行走的节奏渐渐一致,心跳声春雷一般在耳边回响,极恐惧,却又极欢喜。连崔穆这样的老江湖也露出恍惚神色,惟有崔逸道不为所动,冷冷地站在当地。巫女眼色媚人,道:“你,两个里选一个。要娘子,就放以敌烈走;要孩子,你娘子就死。”她的汉话颇流畅,只是腔调怪异,像咬着舌头说话。崔逸道方才连毙九人,就是为了避免后顾之忧,殊不料这巫女暗中埋伏,竟挟持了李希茗。一边是倾心相许的妻子,一边是如珠如宝的女儿,又有哪一边舍得下?一颗心顿时如煎如沸。巫女见他不语,手上微微加力,已挑破李希茗的罗衣,霎时鲜血涌出,湿透胸前衣襟。李希茗痛得全身发抖,神智却清明过来,低声道:“逸哥,你不必以我为念,先顾着夜来。”崔逸道望着她,夫妻对视,仿佛过了良久时间,在旁人来说不过顷刻。崔逸道不再犹豫,沉声道:“我放他走,你就保我娘子周全?”李希茗急了,“逸哥,你别糊涂!”巫女抬手在尖刀上一抹,竖起鲜血淋漓的手掌,“郁里拿自己的血起誓,你让以敌烈带了小孩走,我绝不伤你娘子性命。如果违背誓言,叫我血液干枯而死。”崔逸道撤剑,喝道:“滚!”以敌烈沿着山道狂奔而去。李希茗听着孩子尖利的哭声越来越远,禁不住泪流满面。崔逸道眼神冰冷,虽是盛夏,郁里却觉得一股肃杀秋气直砭肌肤,令寒毛都立了起来。她咬牙苦撑,捱了小半个时辰,算着崔逸道再也追不上以敌烈,才挟持着李希茗慢慢挪到崔逸道的马旁。那明雪骏向来认主,绝不容生人靠近,在郁里面前竟很驯顺,低下头使劲舔着她手上的伤口。郁里轻轻启齿,婉转一笑,其容色之瑰丽,直可用惊心动魄形容,崔穆等自不待言,连崔逸道都有些许恍惚。便当此际,郁里突然发力,将李希茗往山道外抛去,自己身子一旋落到明雪骏背上,迅疾拍马而去。崔逸道在十步外飞身跃起,挽住李希茗的罗袖。夏衫轻柔,承受不了李希茗的重量,嗤的一声,只留了半截袖子在崔逸道手中,幸亏他应变极快,使出汴京紫衣秦家的神通拳,臂膀喀地一响,似突然长了一截,拿住了李希茗的手腕。崔逸道抱着妻子站在黑山道上,不由得冷汗涔涔,方才若稍晚一步,李希茗纵然不死,也必重伤。“要找回你的孩子,到上京来。”郁里却已逃到十来丈外,远远地撂下这话,笑声洒落一路。至此,崔逸道怒气勃发,再难遏制,一手挽着李希茗,一手挥剑,青郁郁的剑光突然暴长,直袭郁里背心。那剑气好生厉害,距离如此之远,郁里后背仍感到火辣辣的痛,不禁敛住笑声,头也不回地催马疾行。崔逸道虽然恨极,惜乎日行千里的明雪骏被郁里夺走,想追上她却是万万不能了。他低下头,见妻子白着一张脸,黑色眼睛里水气迷蒙,忙将她抱进马车,细细裹伤。李希茗挣扎着道:“这伤口瞧着吓人,其实不深。只是逸哥,你怎能让那些蛮子带走夜来?你怎么不去追她回来?”她咬紧嘴唇,定定地看向他,“我宁肯自己去当人质,宁肯自己受人千般磨折,也不愿夜来吃一点苦。我的意思,你竟不明白。”“追不上那蛮子了。当时若不答应那巫女,只怕你已经……”崔逸道顿了顿,“那伙人处心积虑地夺了夜来去,自然是想要挟我什么,不会为难夜来的。八宝崔家不敢说要什么有什么,但凡这世上有的东西,我都会为夜来弄到手,你只管放心。”他微微仰起头,“咱们崔家的基业,几百年来都在淮南,从未伸到北方。这次为母亲求金莲,却遇上这起蛮子,我应变不及,害你受伤,又失了夜来,这场子我一定要找回来。连妻儿都保护不了,我还算人么?”他另有一层想法,是决计不敢对李希茗提起,倘若夜来是被崔沈两家放逐到辽国的对头劫走,情形就不妙了。屈指算来,那被逐走的孩子现在才十五岁,短短两年就能设下这个局,驱使这许多高手来复仇,实在可怕。李希茗知道夫婿少年得意,是南方武林的第一人,听他说得这样有把握,略略宽心。“我也不是怪你,”声音越发低下去,“若不是我贪玩,定要与你来见识北地风光,夜来也不会……”她越说越涩,到末一句时难以为继,哽在了喉咙里。崔逸道低头吻住她苍白的嘴唇,不欲她再说下去,那唇凉得他的心微微一颤。他低声道:“希茗,我答应与你一起优游天下,难道会食言么?我以后再不会让你受伤,还有夜来,我们要带着她平平安安地回家去。你安心歇着。”将包袱里带的羽缎披风给她裹上,出了马车。车外,崔穆等人兀自痴痴呆呆,那巫女的摄魂术还真是了得。崔逸道出掌击在三人玉枕穴上,崔穆崔躬只觉一股清凉之气直透脑门,醒了过来,玎玲却嘤咛一声,晕了过去,被崔穆一把托住。崔逸道伸两指搭在她脉上,道:“不碍事,放她到车里陪着夫人。崔穆守在此处,我与崔躬再去查勘一下,随后赶赴上京。”上到峰顶,被崔逸道击毙的九名契丹人竟已不见,现场只剩九滩深褐色的污迹,散发出淡淡的腥味。崔逸道叹了口气,料想是那巫女动的手脚,用秘药化尽了尸体的衣服血肉。他找不到线索,只得悻悻离开。辽立国以来,先后建有五京,即上京临潢府、中京大定府、东京辽阳府、南京析津府与西京大同府。□□阿保机在临潢建造的皇都,太宗德光时改称上京,终辽之世,一直是国家的统治中心。白石山中淌出的南沙水,在静穆的草原上流过,水之北是上京的皇城,水之南是上京的汉城。皇城的布局仿唐都长安之制,然除了宫室官署、贵族宅院,城中也多毡庐,循的却是契丹旧俗。汉城规模稍小,杂居着汉人、回鹘人、渤海人等,驿馆和集市也设在此间,倒比皇城还热闹些。乾统七年的夏天,湿热不堪,尤胜往年,天祚帝早率百官去了散水原清暑,上京城中一时空了许多,守军也有些微懈怠。皇城大顺门的卫兵站在烈日下,眉梢挂着汗水结成的盐晶,眼神涣散。蓦地,他的表情专注起来,定定地看向对岸。一个白衣男子随一辆马车驰来,长发在风中扬起,容颜耀眼,令正午的炽烈阳光也为之黯淡。这一骑一车径直入了汉城北门,卫兵忍不住闭了闭眼睛。马车在南横街的客栈前停下,崔逸道跃下马,一言不发地托着李希茗往内院去了。店主极会看事,笑嘻嘻地迎上来与崔穆交涉。崔躬茫然地站在当街,被玎玲狠狠拧了一把,“阿躬,你不要时时摆出这种如丧考妣的样子,惹得公子和夫人更烦。”崔逸道将李希茗放到客房的床上,正好小二端了新汲的井水来,他便取了巾子为她拭汗。李希茗额上一凉,周身的暑气散去好些,却只是懒怠说话,将袖子掩了面,闷闷地躺着。崔逸道坐在床沿,神情似一把出鞘的剑,离上京越近,锋芒越利,看一看也能伤了人的眼睛。李希茗的袖子渐渐湿了,崔逸道拿开她的手,见到不及掩饰的泪痕。玎玲冒冒失失地闯进来,见到这光景想要缩脚,却来不及了,只得硬着头皮道:“我和阿躬在街边买到一种好稀罕的果子,听说解暑得很,请公子和夫人品尝。”将一个碧绿的西瓜往案上一搁,一溜烟去了。这是西域传到辽国的水果,中原没有的。崔逸道瞥了一眼,道:“希茗,我切开来给你尝尝。你总不肯吃东西,伤口怎么复原?”拿起来在手上掂了掂,一刀斩下,清香四溅,露出漆黑的籽儿鲜红的瓤。李希茗瞧着这艳丽水果,顿时想起黑山天池畔的杀戮,不由打个寒战,转过头去。崔逸道看在眼里,走过去握住她的手,缓缓道:“这两天你总做噩梦,除了担心夜来,也因为那场血腥吧?黑山是契丹人的圣地,他们敢在那里动手,是什么后果都不计了。”他的手突然用力,“我担心你和夜来,下手就没留余地。”李希茗勉力笑道:“逸哥,我既然嫁了你,就不该惧怕这种局面。就算前路血雨腥风,我也会随你去,你不必向我解释什么。我只是着急,掳走夜来的那些人怎么一去无消息了?”“到了上京,那拨人也该现身了。无论如何,我一定会找回夜来,你别急坏了身子。”事情的发展却出乎崔逸道的意料,掳走夜来的契丹人再没现过身。若在淮南,他自有大批人手调度,黑白两道也都买他的帐;在辽国,他空有一身卓绝武功,却只有束手等待隐在暗处的敌手。三日后,崔逸道打发崔穆将制成干花的金莲送回淮南,顺道联络辽东大豪郭服的半山堂,以极昂贵的代价换来半山堂的支持。然而半山堂的人将上京道所辖州县和部族细细篦了一遍,也没得到夜来的半点消息。秋天来临的时候,崔逸道和李希茗终于绝望,离开了上京。长空黯淡,连着无边无际的衰草,空气里浸染着凄清的苍黄。道旁有两个人目送崔氏车马隆隆而去,当先的少年突然微笑起来,“八宝崔家的人,不是这么容易死心的,以后还有文章可做。”落后一步的是个老年仆妇,闻言躬了躬身,“主人说的是。只可惜郁里和以敌烈两个蠢材误事,害主人白白丢了这么重要的筹码。”“丢了也罢。” 少年苍白韶秀的脸上,两道长得几乎连在一起的眉微微扬起,深蓝的眸子里闪着凶光,“千丹,让他们这样不知生死地牵挂着,这滋味才叫好呢。”他年纪只十四五岁,说起话来却阴冷彻骨,“想动摇这些根深叶茂的世家大族,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是我操之过急了。真寂寺才复兴就遭此重创,总要好几年才恢复得过来。以后须更加耐心,慢慢布局,下好这盘棋。”注:“黑山在庆州北十三里,上有池,池中有金莲。”――《辽史》卷三十二《营卫志中》第 二 折??????萧家观音奴郁里下黑山,疾驰十三里,在白水之滨追上了以敌烈。苍郁的山掩住了西沉的太阳,淡金的光芒洒满草原。以敌烈等在约定的侧柏林里,看她自无垠绿野中袅袅娜娜地行来。他眼睛里迸发出欢喜的光芒,放下婴儿迎上去,大力抱住她。郁里的身量只及以敌烈的肩膀,口鼻都被他胸膛封住,顿时喘不过气来,奋力挣脱,嗔道:“你干什么?”以敌烈打量着郁里,再度揽住她,庆幸道:“只是手上有伤。”郁里摸着他结了血痂的耳根,“可怜的以敌烈啊,没了耳朵的以敌烈,幸亏我们都活着。那个煞神,杀死了我们带出来的人傀儡。”她猛地想起一事,惊惶地拉开以敌烈衣襟,见他贴身穿的貔貅软甲上,赫然十几个指甲大小的圆洞。两人相顾骇然,以敌烈吸了口气,“强弓也射不穿的甲,竟然被他一指戳穿。你家传了三代的宝物让我给毁了。”郁里颤抖着道:“多亏这宝甲,让那煞神两头都顾不到,否则他夺回孩子再来对付我,我们只好一起送命。”她反手勾住他,大叫一声以敌烈,似是恐惧,又似狂喜。郁里在以敌烈怀中抖个不停,让这粗鲁汉子感到从未有过的爱怜。她温暖而馥郁的体香渗进他的每一寸肌肤,于是每一寸都像着了火,古老的渴望猛然苏醒。劫后余生的欢庆,一点火星便可燎原。她躺在林间空地上,最后的阳光倾泻一身,蜜色肌肤闪着柔和的金光。他热切地覆盖下来,充满了她。郁里的颈项向后弯着,弯出一个令他热血沸腾的弧度。她睁大眼睛,望着夕阳在侧柏的树枝间燃烧,隔着寥廓的草原,是庆州城外的释迦佛舍利塔。七十三米高的洁白宝塔,秀美无伦地立在草原上。她注视着玲珑的塔尖,只觉躯干化为乡线菊在青葱的大地上生长,四肢化为常春藤在湛蓝的穹隆上伸展,而世界成为她的花园。白水奔流不歇,在他们身边唱着亘古不变的调子。夏夜的暖风里,一头大狼悄然接近,叼起婴儿,轻捷地去了。两个人胡然而天,胡然而帝,正是意乱情迷之际,浑然不觉。月亮升起又沉,柔光穿过暗绿的枝叶,仿佛碎的水晶,落在地上有铮铮之声。以敌烈的叹息从胸腔里直透出来,抱着郁里道:“我们抢到这孩子,主人给我再多的赏赐也不要,我只要你。”她水一般从他怀抱里滑出来,恶狠狠地道:“呸,我可不是主人的赏赐!” 以敌烈靠着树干,愉快地大笑起来。郁里哼了一声,转过头去,脸上的玫瑰红突然褪尽,涩声道:“孩子呢?那孩子哪儿去了?”以敌烈一跃而起,扑到放孩子的地方,查看四周的足迹,仰起脸在空中嗅了嗅,脸色发暗,“是野狼叼走的,咱们快追。”郁里反而镇定下来,“还追什么?昨天路过涅剌越兀部时,听说他们族中的猎手射死了狼王的孩子,惹来狼群报复,拖走了好几个小孩,吃得骨头都不剩。恐怕这汉人小孩已经到了狼肚子里。”以敌烈颓然道:“郁里,这都怪我,让我来领主人的责罚。”他懊恼地敲着自己的头,“方才已经把咱们得手的消息传给主人了。”郁里打了个寒噤,“主人为了得到这孩子,费了无数心思,我们却把她送进了狼肚子里。我不敢去见主人,”她一把握住他的手,“以敌烈,我们快逃走吧。”以敌烈身体一震,“你想背叛主人?也许那孩子还活着呢,我们应该追上去。”“若那孩子死了呢?追上去不过是空耗时间。这次带出来的人傀儡全部折损在那煞神手里,再空着手回去,只怕主人的惩罚比死还可怕。”郁里笑容惑人,眼神却悲哀,“以敌烈,你没想过离开真寂寺吗?今天我们在黑山做了冒犯山神的事,死后一定会沉进暗黑地狱,永无出头之日,既然如此,还顾虑什么呢?快活一天是一天。”说出逃走的话后,这念头就像落到干草堆上的火星,越烧越旺,她怕他不肯,竭力游说着,“趁主人还没练成冰原千展牛颐翘幼甙伞5街魅肆烦傻哪翘欤现魅烁颐侵窒碌牧已糁榫突岜槐д鸥杏Φ剑哟斯鸥渴指拷诺娜兆樱切┏粤饲Ь砘蟮娜丝苡惺裁床畋穑俊以敌烈看了她一眼,炯炯如闪电,决然道:“好!”拦腰抱起她,翻身坐到明雪骏背上,解开缰绳放马而去。猎猎风声中,他大喊:“痛快,这煞神的马比主人所有的马都跑得快。”郁里辨着方向,忽然道:“错了,以敌烈,别走这边。趁主人还没发现,我们一直逃到汉人的地方去。”以敌烈吃了一惊,“什么?到汉人的地方去。”“是,有一次主人喝醉了,我亲耳听到他说,他这一生都不能踏进宋国。”崔逸道那匹万中选一的神驹越跑越欢,托着两个逃亡者,四蹄仿佛不沾地一般,溶进如洗的月色里。母狼的利爪拨弄着婴儿。夏天食物充足,它并不饥饿,只想撕裂人类的小孩,看血肉飞溅,如它自己的孩子。但这婴儿与以前叼到的那些不同,不哭不闹,带着初涉尘世的新鲜和好奇盯着它,那样纯净的眼睛,黑的似星光微微的夏夜,白的如嘉鹿山中的初雪。它的爪子慢慢松开,她格格地笑,向它伸出胖乎乎的小手。也许是饿得狠了,也许是凑巧,婴儿本能地找到了母狼的□□,用力吮吸起来。母狼一激灵,眼中爆出噬血的凶光,又一点点褪去,渐渐温柔。失去六只小狼崽后,它夜夜在草原上游荡,寻觅报仇的对象,然而那饱胀却不可宣泄的痛楚,并不是将人类的小孩连皮带骨地吞下去就能舒缓。它侧躺下来,让她可以吃得更舒服。她满足的咿呀之声,填平它失去孩子后的空洞。月光下,□□双绿油油的眼睛悄然接近,母狼警觉地站起来,龇着白牙低啸一声,身子微微弓起。狼群停住,面面相觑,不明白母狼的敌意从何而来。头狼站在离狼群较远的高处,凶狠地瞪着母狼。头一次,它们没了默契和沟通,头狼不理解妻子这种异乎寻常的反应。对峙良久,头狼忽然昂首长啸,狼群渐渐散开,母狼衔着婴儿往黑山深处奔去。昏暗的洞穴里,母狼撕开襁褓,婴儿颈上挂着的磨牙棒滑落到浮土中,玉色青翠,宝光莹然。母狼将她的身体细细舔了两遍,认定了这孩子。狼群来去如风、四处游移,母狼只能独力养育她,而这次它找到一个更隐蔽的洞穴,绝不让人再夺走它的心爱。母狼粗糙的舌头在细嫩的婴儿肌肤上舔过,她放声啼哭,似乎到此时才知害怕。婴儿哭得倦了,昏昏沉沉地睡过去,醒来不见父母,小小人儿也不会言语,只是哭,连母狼给她哺乳时也噙着泪。母狼也不哄她,倒有大半时间在外觅食,回来时还给她带些新鲜血肉,嚼碎了喂她。可怜四个月大的孩子,哪里咽得下去,咳得脸皮紫胀,尽数吐了出来。母狼围着她转圈儿,虽然着急,却是无法。到半夜,婴儿更发起热来,烧得脸蛋通红,身子滚烫。母狼遍山去找药草,黎明才回来,在嘴中嚼出汁液,一点点喂给她。如此反复数日,将母狼折腾得够戗,她倒慢慢好起来。失去人间父母的温柔看顾,婴儿逐渐适应了母狼的照料,细声细气地学着母狼嗥叫,学它的举止。秋风起时,婴儿长出了门齿,母狼开始教她撕咬血食,并且日日迫她自己爬出狼穴。狼的孩子到这年纪,早已精壮利落地跟在母亲身后到处跑了,似她这样,实在令母狼忧心。这狼穴隐在山腹,洞道深而陡,她每次爬到第一个缓坡便骨碌碌滚下来。母狼绝不心疼,低嗥着督促她继续向上爬。如此过得两月,她的四肢强壮许多,有一日竟真的爬到了洞口,母狼在她身后一顶,将她推出洞去。天是冰晶样的蓝,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造出一个灿烂世界,一草一木,皆生光辉。彼时已是晚秋,黑山的树大半红透了,其间缀着金黄碧青,世间的许多颜色突然向这孩子席卷而来,与她局促洞中时在山缝里见到的一痕青天,不啻天壤之别,不由开心得手舞足蹈。自此母狼便常常放她出来玩耍。从迁到此处,已经几个月不见人迹,母狼的警戒心也就淡了。某日它出山觅食,走得远了些,遇上了自己那一群的狼。此时正是狼发情的季节,且头狼与它夫妻重逢,分外亲热,到它离开,也恋恋不舍地跟了去。两匹狼一前一后地掠过草原,百米外有个十一二岁的男孩,眯着眼睛,弯弓搭箭朝它们射去,却哪里射得到,只见两匹青灰的大狼向着金红的落日奔去,似要奔进太阳一般。男孩身后的羊群潮水般涌来,褐袍老人扬着鞭子,喊道:“铁骊,羊要归圈了。”萧铁骊僵直的手臂颓然垂下,“阿剌爷爷,我看见叼走观音奴的狼了,可惜隔得太远。”阿剌严肃地道:“是那条缺了左耳的头狼和它的母狼?铁骊,你年纪还小,对付不了它们。”萧铁骊不服气,却也不多话,盯着越来越远的两个黑点,嘴唇紧抿着,抿出两道细长的纹,倔强地划过下巴。萧铁骊站在黑山的隘口,身体的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又从右脚换到左脚,他微微晃动着,心情也摇摆不定。最后,找到狼穴的决心战胜了对山神的敬畏,男孩悄无声息地穿过山体投下的巨大阴影,走进这收纳所有契丹灵魂的神圣所在。他战战兢兢地走着,心里反复念诵:“黑山的神啊,我不是故意冒犯你。阿爹的魂啊,请你保佑我。”月黯星疏,白日里灿烂至极的一山红叶都模糊着,整座山便似一块硕大无朋的鸡血石,细润的黑底子上泛着微微红晕。萧铁骊呼吸急促,除了深入禁地的恐惧,竟还有些兴奋。他找到一棵巨大的山檀,爬进它的树冠里藏好。那天陪阿剌大爷牧羊,见头狼和母狼一起奔进山中,萧铁骊就留了心。这七八日,他都见到母狼衔着食物进这隘口,不禁怀疑族里的猎手并没将母狼的孩子全部射死,山里还藏着母狼的幼崽。萧铁骊空等了一夜,却不气馁。等到第三夜,果然见到母狼从山里出来,只是过隘口时步伐有些迟疑。萧铁骊不知它是否闻出了自己的味儿,抱着树干,大气儿不敢透一口。他每次出来,都在白水洗过,衣帽靴袜一概不穿,赤身进山,此刻不由懊恼地想,狼鼻子灵得很,多半瞒不过去。母狼东张西望了一阵便去了,萧铁骊仍然一动不动地伏在树上。他听族里的猎人讲,狼性狡猾,既然起了疑,只怕还会折回来。萧铁骊等了良久,只觉耐性磨成了一张纸,一捅就要破了。就在他再也忍不住时,母狼的身影在隘口一晃而过,轻巧得没半点声音。瞧着母狼没进草原的夜色,萧铁骊又等了小半个时辰,方才下树,长吁一口气,想这回母狼是真的去了。他潜行到山外的一个草洼子旁,穿上衣服,弯指打了个呼哨,一条健硕的大狗便窜了出来。男孩带着狗直扑母狼头次现身时的林子,狗低头在地上嗅着,果决地往山上奔去,在一道山脊上停住,狺狺低吠。萧铁骊见再行几步便是黑沉沉的山谷,分明找到一条绝路上来,不由诧异。他走到山脊边缘向下看去,发现山壁上裂着一道大缝,怪石嶙峋,犬牙交错,仿佛一个上古怪兽踞伏在他脚下,等他掉进张开的大嘴。这怪兽的嘴是俗称地包天的那种,下唇凸出很多,方圆足有七八丈。风中飘来淡淡的狼臊味儿,狗先耐不住,一跃而下,对着主人兴奋地狂叫。萧铁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慢慢滑下去,在怪兽的“唇”上站定。一直躲在云层后的月亮恰在此际探出脸,银练似的光辉泻下来,令萧铁骊看得分明,怪兽的“咽喉”部位有个黑沉沉的洞口。萧铁骊知道狼崽多半在春天出生,长到这时候已不会躲在狼穴里,但母狼的行踪证实它还有幼崽。男孩没有半点犹豫,喝住跃跃欲试的狗,自己钻进洞去。他要亲手逮到狼崽子,用作引诱整个狼群的饵,给可怜的妹妹报仇。狼穴很深,一直钻到尽头,萧铁骊方能直起腰来。洞壁的缝隙透进一线微光,虽然昏暗,但他目力甚好,借着这缕光已瞧见壁角缩着一只瑟瑟发抖的小兽。萧铁骊松开汗湿的刀柄,扑上去逮那小兽,触手之处滑腻无比,令他大吃一惊,拎到光下看时,哪里是什么狼崽,竟是个一岁不到的孩子,双足乱蹬,嘴里发出尖利的嗥叫。萧铁骊欢喜得一颗心像要从腔子里蹦出来。“观音奴还活着,观音奴还活着……”他迷糊了一会儿,猛地省起母狼随时都会回来,忙脱下短袍,严严实实地裹好孩子,缚到自己背上。男孩浑身都是劲儿,飞快地爬出狼洞。直到出了黑山,淌过白水,瞅见部族的营盘,萧铁骊悬在半空的心才踏踏实实地归了位。紧绷的神经一松下来,随即感到颈项疼痛难忍,他伸手一摸,指上带出淡淡的血痕,却是孩子咬的,不由低声道:“观音奴啊观音奴,你变得跟狼一样了,才长出几颗乳牙呢,咬人就这样狠。”说着埋怨的话,快乐却涨满胸膛,一溜烟地跑向自家毡房。毡房里传出模糊的人声,萧铁骊诧异地停住脚,略一分辨,顿时僵在当地,面孔涨得通红。他听到母亲绵软的声音:“移剌,你该走了。”萧移剌懒洋洋地回答:“铁骊要回来了,所以赶我走?我来找你是光明正大的事情,为甚要躲着藏着?大哥死了,你自然归我,连铁骊都是我的。”他说的是契丹人“报寡嫂”的风俗,哥哥死了,弟弟便可娶嫂子为妻,这是宗族赋予弟弟的权利,同时也是他的责任。女人长叹一口气,“你还不明白铁骊的性子么?他死也不肯的。”萧移剌大声道:“这可由不得他!”他话音未落,毡房的帘子已被人挑开,清彻的晨光和着微凉的空气一起涌入,一个男孩逆光而立,怒目瞪着纠缠在一起的男女。耶律歌奴慌忙推开萧移剌,掩住□□的前胸。萧铁骊右手握着一把镔铁长刀,转侧间刀光雪亮。萧移剌一惊之下也拔刀而起,两条腿却被耶律歌奴死死抱住,不由发急,“放开,放开,你这婆娘到底帮谁?”耶律歌奴叫道:“你要碰我儿子,除非杀了我。”转向男孩,“铁骊,你想做什么?这是你亲叔叔!我为你阿爹守了一年,现在决心嫁给他了。”萧铁骊见母亲伏在男人脚下,神情仓皇,却有种说不出的妩媚宛转,是父亲在世时从没有过的,不由得热血直冲头顶,狂怒中举刀道:“黑山大神作证,我萧铁骊只有一个阿爹,绝不会再认第二个。我也只有一个阿妈,绝不与移剌家的孩子一起奉养。我只听你一句话,要我还是要他?”耶律歌奴愕然松手,慢慢站起来,心想:果然是他的孩子,一样的强横霸道,一样的不顾惜人不体恤人。多年潜藏的怨恨忽然在这刻汹涌而出,她站得笔直,一字字道:“当年是移剌聘了我,却被你爹强夺过来。我几次逃走,都被你爹拦下,后来有了你,我才认命。如今你爹死了,我要嫁自己喜欢的男子,凭你去问天上地下所有的神,看谁说我耶律歌奴不该。”萧铁骊眼中的火苗忽然熄灭,手中长刀无声无息地落在毡毯上,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毡房。耶律歌奴追了几步,伸出手去,只挽住了清冷的空气。铁骊的名字在她舌尖滚得几滚,终于未能出口。萧移剌揽住她,苦笑道:“歌奴,你既然选了我,就别想留得住铁骊了。”他疑惑地摸摸头,“不过,铁骊背的是什么东西,软绵绵的还在动。”萧铁骊僵着脖子走出母亲的视线,拔足狂奔起来。呼啸的风拍打着他的身躯,疼痛中满含快意。他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脚下一绊,跌进草从。萧铁骊爬起来抹了一把脸,湿漉漉地有汗也有泪,这才清醒些,记起自己还背着狼穴里拣回来的观音奴。男孩解开短袍,见脏兮兮的小孩儿蜷成一团,眼睛紧闭着,似乎很畏惧白天的光线。萧铁骊低声道:“观音奴啊,阿爹死了,阿妈也不要我们了。你害怕么,你难过么?”问着问着,只觉眼眶一阵发热,勉力忍住,将那温暖的小东西贴在自己胸口,“你别怕,哥哥会护着你,再不让狼把你叼走,不让任何人欺负你。”他抱着她没有目的地乱走,摇摇晃晃地走了许久,来到白水的一条支流旁,男孩忍不住跳了进去。浸在清凉的水里,他觉得好过很多,小孩却很抗拒,呜呜叫着,使劲扑腾。“观音奴,你一身狼味儿,要好好洗洗。”萧铁骊嘀咕着,不理她的抓挠撕咬,透彻地将她洗了一遍。萧铁骊站在齐腰深的水里,举起洗干净的小孩,不由呆住了。秋日的明净光线里,孩子极少接触阳光的皮肤好似新鲜羊乳,洁白晶莹。他想不到一个人的眉眼能生得这样好看,而这梦一般的美丽竟托在自己掌心。他犹豫地伸出手,拍拍她的脸蛋,被她一口逮住,再不松开。男孩痛极,却笑道:“观音奴饿了么?哥哥给你找吃的去。”萧铁骊明白她不是自己的妹妹,而是母狼从别家叼来,可这有什么关系?他丢了一个观音奴,黑山之神便还了他另一个。从此这高天广地,他只能与观音奴一起相依为命了。注:“黑山在境北,俗谓国人魂魄,其神司之,犹中国之岱宗云。每岁是日(注:即冬至日),五京进纸造人马万余事,祭山而焚之。俗甚严畏,非祭不敢进山。”――《辽史》卷五十三《礼志六》第 三 折??????草色一万里萧铁骊在草原上露宿一夜,第二日回了部族的营盘。各家的毡房都拆了,牛车上堆满家什箱笼,他才记起部族的司徒大人定在今日迁到冬季牧场。萧铁骊用自己的袍子裹着观音奴穿过零乱的营地,族人们见到这瑟瑟冷风中赤着上身的孩子,都停下手中的活儿,沉默地看着他。男孩不以为意,径直走到自家车旁。萧移剌的老婆和三个孩子也在,叽叽喳喳闹成一团,见了萧铁骊,都安静下来。耶律歌奴又惊又喜,扎煞着手唤了声铁骊。他身子一侧,将她晾在当地。萧铁骊放下观音奴,旁若无人地打开牛车上捆好的箱子,翻出父亲留给他的镔铁长刀,又取了一件父亲的袍子套上。那袍子拖到地上足有尺余,他挥刀斩去前襟和后摆,刀势圆转,杀意却不可遏制地渗出来,迫得旁边的人呼吸一窒。偏萧移剌家的老大不知好歹,凑上来喊了声铁骊哥哥。萧铁骊见他抱着父亲生前常用的燕北胶弓,眼睛都红了,劈手夺过来,一把推开他。萧铁骊天生神力,那孩子吃不住这一推,仰面跌到,后脑勺正撞到箱子的锐角。萧移剌的老婆扶起来一摸,满手是血,不由破口大骂:“歌奴你养的好儿子!连自己的兄弟都不放过,比狼还狠。”萧铁骊并非故意,却不解释,背着父亲的刀和弓,带了观音奴要走,被耶律歌奴拦住。女人与他僵持着,憋出一句:“你从哪里抱来的小孩?”“是母狼养着的观音奴,从狼窝里抱回来的。”男孩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牙齿,“以后我就和她做伴儿。”萧移剌的老婆闻言冷笑,“天下竟有这等事,看来我没说错,果然什么样的人生出什么样的种。”她不满丈夫安排自己来帮歌奴收拾东西,又心疼儿子的伤,借这事儿发作出来,“歌奴贱人”骂个不休。耶律歌奴充耳不闻,想到被狼叼走数月的小女儿还活着,一阵狂喜,伸手要抱观音奴。呛的一声,萧铁骊恰在这时拔出刀来。耶律歌奴缩回手,只觉一盆冰水兜头淋下,委实没想到辛苦养育的儿子竟决绝如此。萧铁骊的刀尖却是指着萧移剌的老婆,“你再骂一个字,就同这簪子。”他大步走上去,那女人吓懵了,眼睁睁地看着长刀挑起自己头上的木簪,凌厉刀风割得脸生疼,而指头粗细的簪子已被劈成四片,散落地上。萧铁骊的第一刀从簪头剖到簪尾,这不出奇,难的是两片簪子未及分开,他已回刀横劈,将两片削成四片,拿捏之准,令人咋舌。耶律歌奴知道亡夫是契丹各部族公认的勇士,不想他教出的儿子也这样了得,又骄傲又辛酸地站在旁边,听那孩子低声问:“阿妈,你真要嫁给叔叔,和这些人住到一起么?”她不愿舍弃一双儿女,也不愿舍弃一生中真正想要的男子,萧铁骊却不肯妥协,定要她作非此即彼的选择,不由得茫然失语。萧铁骊等了一刻,听不到母亲回答,便决然去了。他才出营盘,阿剌大爷驾着一辆破旧毡车追上来,喊道:“铁骊,你常帮我做事,没什么好东西谢你,带上毡车,晚上睡觉也可以遮风挡雨。”萧铁骊胸口一热,摇头道:“我不要。”“好孩子,送你一辆车,我阿剌穷不了。”这时陆续有族人过来,手中拿着家常用的衣物器皿等,默默放到车上便去了,没一会儿竟堆了半车。蒲速盆大娘牵了一只奶水充足的小母羊过来,拍拍铁骊的肩,又说不出什么,只道:“可怜。”萧铁骊并不觉得自己可怜,却也无法拒绝族人的好意。男孩跪下来,额头贴着故乡的热土,暗暗发誓:“总有一天,我得到的这些,要十倍百倍地还给你们。”萧移剌沉着脸站在远处,他不认为娶歌奴有错,自己也容得下铁骊,但那孩子执意带着妹妹离开。族人们的反应似一记耳刮子,火辣辣地到他脸上。回顾披头散发的妻子和面色惨白的长子,萧移剌想不通自己被大哥压了一辈子,到如今还要受他儿子的气。眼见歌奴嘴唇颤抖,拔足去追铁骊,他抢上前攥住她的手,喊道:“歌奴!”耶律歌奴触到萧移剌被愤怒烧红的眼睛,听他嘶声叫着自己名字,正如被萧迭剌抢走的那夜,他在毡房外痛楚难当的一声呼唤。当年在心底烈烈燃着的野火又烧了起来,她反过来抓紧他的手,指甲陷进他手背,“移剌,我与你前生作了什么孽,今世要受这种苦。”萧移剌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腔激愤化为乌有,低声道:“歌奴,是你看错了人,遇到我这没担当的懦夫。”两人牵着手,目送萧铁骊驾车远去,心中百种滋味,难以言表。萧铁骊带着观音奴在草原上游荡,以长天为幕,以大地为家。父亲生前豢养的狗跟着他跑了出来,加上他箭法精准,常猎到狐狸或狍子与人交换所需之物。这个弃绝了自己亲族的男孩在草原上颇为出名,所遇的牧民大多愿在自己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帮他,尤其是看到他裹在粗布襁褓中的妹妹时。那婴孩的美貌,像最阴晦的天气里突然露出的一线阳光,清澈明亮,一直照进人心里。善良的牧民们感叹:勇士萧迭剌的儿子竟沦落到这一步,而他美丽的女儿一生下来就在吃苦,真是可怜啊。进入漫长的冬季后,萧铁骊的日子就不太好过了,天气越来越冷,猎物越来越少。他记起父亲说过,木叶山的广平淀宽大平坦,冬天时比其它地方都暖和,便想带观音奴到那儿去过冬。奈何拉毡车的马已经很老了,走一段路就喘得不行,他也只能慢慢将息着赶路。十一月的最后一天,树叶大小的雪片漫天飞舞,三步外就已看不清楚任何东西。老马拼尽了最后一分力,倒毙在离广平淀二十里的路上。萧铁骊从驭手的位置上跳下来,摸摸它温热的身体,拔刀切断它的颈动脉,接了一钵血。他打开毡车的门,与猎狗抱在一起睡觉的观音奴闻到血的味道,立即向他爬来。观音奴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马血。萧铁骊知道妹妹饿坏了,怕她呛着,将陶钵移开一些,立即招致她激烈的反抗。小人儿低嗥着,晶亮的眼睛在昏暗中闪闪发光。萧铁骊等她喝饱了,也捏着鼻子把剩下的倒进口中,腥涩的马血令他想要呕吐,被他强压下来。他弯腰钻出毡车,取了一大块马肉,分成三份。人和狗的牙齿与老得嚼不动的马肉缠斗着,车里充斥着痛苦的咀嚼声。吃完肉,人和狗便挤在一起相互取暖,等着风雪过去。下半夜时,萧铁骊被狗的狂吠声惊醒,他拉开车门,随即被汹涌而来的雪淹没,原来堆积的雪已经没过了车厢。萧铁骊抱着观音奴,与猎狗一起爬到雪地上。雪仍然没停,大得可以迷住眼睛,萧铁骊无路可走,只有选择马头对着的那个方向走下去。他的运气很不好,因为辽国的第一个皇帝到最后一个皇帝都保持着契丹人逐水草而居、以车马为家的习俗,一年四季各有行在之所,称为“捺钵”,而广平淀恰好是皇帝冬捺钵的地方,牙帐周围三十里都没有牧民的营地。他的运气也很好,一直没有偏离方向,在看到宿卫士兵的篝火时才倒下。士兵们救了奄奄一息的男孩。他冻得像一块冰,身体唯一还有温度之处便是胸口,那里伏着一个更小的孩子,一绺黑发露在外面。他们用刀划开男孩冻得硬邦邦的皮袍,发现小女孩已经昏迷,两只手却牢牢搂着男孩的脖子,以至于士兵们很费了点力气才把两个孩子分开。士兵们给两个孩子灌下烈酒,用雪来摩擦他们的身体。小女孩还好,男孩的三个脚趾和左手的小指却保不住了。萧铁骊清醒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问观音奴。对于失去的,萧铁骊不在乎,他感激天神保全了他和观音奴的性命,而他还有一只完好的右手来握刀。观音奴畏惧火焰又敌视生人,狂躁得士兵们没法安抚,直到萧铁骊搂住她才平静下来。老年士兵琢磨着女孩这半日的反应,忍不住问:“小兄弟,这是你妹妹?我瞧着脾性跟狼似的。”观音奴正啃着萧铁骊的手,他抽出来摸摸她的头发,“观音奴曾经被母狼叼走,在狼窝里养了几个月。”年轻士兵瞪大眼睛,好奇地盯着观音奴,“还有这种事?”老年士兵呷了口酒,“原来如此。记得小时候我们部族也有个狼养的孩子,长到十来岁才被父母找回来,可人已经毁了,不肯穿衣服,学不会人话,只能爬着走路,每天昼伏夜出,对着月亮嚎叫。”萧铁骊的脸白了,想着他描摹的前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老年士兵安慰道:“你妹妹还小呢,多跟她说话,好好教她走路,可以教回来的,不要担心。”萧铁骊休息了一天,向士兵们辞行,得到若干食物和酒,他坦然接受。几天后这场雪化净,出去巡逻的士兵在二十里外找到了男孩提到的毡车。之前没有人相信男孩的话,十二岁的孩子在那样恶劣的天气里徒步行走二十里,已经不能叫勇悍,而是近于传奇。漫长的冬天终于过去,微蓝的坚冰绽出一道道裂缝,露出下面缥碧的河流,尔后裂成碎块,在河道中相互撞击,直至消融成水。此时的河流呈现天空般高远的蓝,白色云朵在水间摇荡,风起时泛着细碎的波纹。萧铁骊沿着西辽河流浪,他行走的这块土地,后世称为科尔沁草原,碧色千里,在春天的阳光里散发着令人迷醉的芬芳。在熟悉的地方,人们同情的目光压在萧铁骊身上,有时候会觉得喘不过起气来,他愿意走得更远些,到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去。萧铁骊每天走很多路,对观音奴说很多话。某个温暖的午后,他昏昏欲睡地躺在草丛里,向观音奴指点着周围的羊群,“看那些没有角的北羊,肉很细嫩,萧铁骊以后要养一大群北羊,烤给观音奴吃。那些大尾巴的鞑靼羊,剪下的毛可以捻出很多线,萧铁骊的媳妇儿织成毯子,铺满观音奴的毡房。”这时,他听到她在咕噜:“铁骊,铁骊……”第一个音含混不清,随后便清晰起来。他喜不自胜,将她高高抛起,吓得她又发出狼嗥。很多次,他梦见观音奴变成一只灰色的小狼,拼命啃他的身体,他不觉得痛楚,只是说不出的伤心,如今总算摆脱了这梦魇。萧铁骊走走停停,在青草六荣六枯后流浪到西夏国的居延海。居延是匈奴语,意为幽隐。祁连山的雪融化成河,即是古籍记载“不胜鸿毛”的弱水,而三千弱水归于居延海,成为漠南大小湖泊里至为美丽的一个,形若少女额上的眉,九月初三夜的月。正是浓秋,弱水两岸的红柳与白色芦苇异常丰美,萧铁骊沿着河岸踏进居延绿洲。纯蓝的天穹与湖水相映,成片的胡杨林金红璀璨,令他一时恍惚,不知何为天空何为海子。居延绿洲嵌在苍黄的大戈壁中,是分隔漠南与漠北的要冲,历来兵家必争之地。唐时,王维出使居延,写下“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诗句,后世再没人能用十个字写出这里的壮美。观音奴稳稳地骑在马上,兴奋地嚷嚷:“铁骊,今天我们抓鱼吃。”萧铁骊将她抱下马,“你乖乖等着,不要乱跑。”言毕解下佩刀,脱了衣衫,分水刺一般滑进居延海。彼时萧铁骊已长成身形高大的少年,方脸阔口,浓眉深睛,行走时带着不易察觉的微跛,较少女们心目中的英俊儿郎差之甚远,唯举手投足已有男子的沉稳气概。观音奴八岁,精灵顽皮,不复昔日的狼孩模样。小女孩赤着脚,在只及脚踝的浅水处玩得很是高兴。萧铁骊抱着一头大鱼自水中探出身子,鱼尾甩在他胸膛上,噼啪作响。瞅见空空如也的湖岸,他的手一松,那鱼便高高跃起,一个漂亮的折身,遁入水中。萧铁骊面容沉静,却有种凌厉的寒意一丝丝钻进骨头缝里。他亲手养大的妹妹,脾性为他深知,断然不是丢下他的刀和马到处乱跑的孩子。岸边的湿泥上布满观音奴的小脚印,还有两个新鲜的大脚印,相隔不过尺余,足尖的指向却完全相反。萧铁骊仔细分辨,那脚印长而阔,显见得是个成年男子,但印痕极浅,似乎身体只有几斤的分量。萧铁骊大声叫着观音奴,沿着湖岸搜寻。五尺外的胡杨树下,他找到第二个脚印,沿着足尖的方向走下去,第十尺处又发现一个。脚印每五尺便有一个,萧铁骊找到后来,背心沁满冷汗。他想象一个不知何处飘来的妖魅,悄无声息地攫住观音奴,在原地转身后,又用这种步伐飘走。脚印止于通向居延城的车道,人马错杂,车辙零乱,他再找不到任何线索。观音奴就这样不见了。居延城是西夏的军事重镇,贸易也相当发达,然而萧铁骊穿行城中,只觉满街繁华化作光影,穿过自己的身躯后呼啸而去。失去世间与他唇齿相依之人,竟是如此空虚绝望之事。他浑浑噩噩地走了许久,歇在一家破落客栈。第二日,萧铁骊正与店主结帐,忽听门外有人尖声锐笑,一个女子狂舞而过,手中挥着看不出颜色的孩子衣服。店内两个伙计低声议论:“可怜可怜,青姑竟然疯了。”“好端端地怎么变成这样?”“悖す砩阕吡怂依衔澹鞘乔喙梦ㄒ坏亩幽亍!薄罢飧鲈掠侄肆礁鲂『铱魑壹野⑷室丫偷迷对兜摹0Γ馊兆邮裁词焙蚴歉鐾钒 !萧铁骊懂得党项语。铁石般黯沉沉的少年猛然迸出夺人光芒,腰间钢刀弹出刀鞘三寸,耀得店主眼睛一花。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揪住说话那人的领子,一字字问:“你方才说的婴鬼是什么东西?”那滑舌的伙计喘着气道:“小哥,这样我怎么说话,你好歹也松一点儿。”萧铁骊放开他,听他道:“我看小哥是外地来的吧?这一两年,我们居延莫名其妙地丢了很多小孩。老人们都说是婴鬼作祟,摄走孩子的魂灵去修炼呢。”萧铁骊窒了一下,问:“这种婴鬼多久出现一次?一般在什么地方出没?”伙计惊骇地睁大眼睛,“我怎么会知道它的踪迹。银州大法师都对付不了的恶鬼,招惹不得呢!”他咽了一口口水,“你家里有孩子被摄走了?婴鬼只喜欢生得好看的小孩。”萧铁骊寻遍居延的大街小巷,发现这确是一座没有孩子的欢颜笑语的城市。偶然见到一两个,也是面色苍白、神情萎靡,见萧铁骊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便惊惶地躲到父母身后,全没一点孩子的生气。仅有一次,萧铁骊在居延城主的府第外见到一个艳丽如蔷薇的女孩。那一刻,萧铁骊右臂的肌肉紧张得微微发抖,右手握起一个中空的拳。他紧握住意念中的刀,想:“如果我是婴鬼,不会放过这样的孩子。只要盯住她,一定会找到观音奴。”那是一个浅金色的黄昏,居延城主的独生女儿卫慕银喜在车帷中探出头来。她看到对街有一个高大黝黑的契丹少年,表情狰狞,眼神锐利,紧盯着自己就像猎鹰俯视草丛中的兔子。车子很快滑过街市,少年的面孔也随之滑过,银喜恼怒地撅起嘴。成年后的银喜回想起当日之事时,悲哀地认定:一切不幸,皆始于这日街中的惊鸿一瞥。
№1&☆☆☆ 盛颜于 00:43:39留言☆☆☆ 
第 十 折??????为君起松声观音奴回去,只被萧铁骊淡淡责备几句,因她素来贪玩,轻功又好,溜出去一天半日本是常事。此后几日,嘉树再没来找过她,而三月初九转瞬即到,上京城为之一空,差不多的人都涌进了城外松林瞧那场罕有的热闹。松林中有片极开阔的平地,悬空建着十丈见方的高台,支撑木台的八块巨石形似老虎,故此得名白虎台。耶律真苏当日开松醪会,曾说高手切磋,断不能像寻常武林大会一样供闲人起哄,便在白虎台周围三里设了禁制。真寂寺的机关阵势之术天下无双,自松醪会停开,此间已三十年没有人迹,这次解禁,可谓轰动全城。萧铁骊一行从荒僻的南端步入松林,顿觉踏进另一个世界,天光被树冠隔绝,碧森森的凉意袭来,令人遍体生寒。一路老枝虬结,藤葛盘绕,无数人聚在一起发出的细碎声音混着松涛传来,像一首宏大的歌谣。走了盏茶功夫,观音奴奋力分开一根遮蔽视线的巨藤,咭地一声笑出来。原来已经到了地儿,白虎台周遭密密匝匝地挤满了人,连四围的大树上亦都爬满了人,竟再无一立锥之地可供落足,“师父,我们来晚啦,这怎么进得去?”雷景行笑道:“真寂寺向来低调,如今却这样招摇,那我们何妨再招摇一点?”解下佩刀,递向耶律歌奴,“无论如何,不要松手。” 耶律歌奴迟疑地握住刀鞘,旋即被雷景行带起,飞越人群。时间虽短,对耶律歌奴来说,却是极奇妙的经历,她被一股温暖的气流托着,急速地从空中滑过,脚下一尺之地,人头攒动。有一瞬间,她感到自己失去了全部依凭,即将跌落之际又被暖流托住,仿佛从波谷攀上波峰,尔后稳稳地落在白虎台上。人群轰动,喧嚷声中,观音奴低声道:“衰而不竭,生生不息,师父的碧海心法已经练到这一步了,咱们可不成。”萧铁骊握住刀柄,笑道:“我的肩借你。”两人心有灵犀,观音奴在萧铁骊之后跃起。力量将竭时,萧铁骊的刀猝然出鞘,雄浑的刀气将人群破开一道缝隙,他借此落脚,而观音奴右足在他肩上一点,毫不停歇地掠过,末了还是她先到达白虎台。有侍童迎上来,将两人引到右侧入席。其时已是仲春,风中薄有暖意,观音奴脸上仍厚厚地敷了一层金色面膏,将本来容貌掩去大半。契丹女子每到冬季,便将栝蒌的黄色果实制成面膏,既能悦泽面容,又可抵御风沙,人称“佛妆”。她的妆面,众人皆司空见惯,惟台下一个穿着连帽披风的旅人惊咦一声,解开帽子,定定地看向观音奴。这旅人的脸一直隐在风帽中,此刻露出来,朗如日月,利似刀剑,竟是宋国武林世家中声名最著的英华君崔逸道。周遭推推搡搡的看客被他气势所逼,都不禁往旁边让了让。耶律嘉树高踞白虎台上,将台下这一幕尽收眼底,面上却不动声色,拊掌道:“各位静一静。重开松醪会,是家母多年来的心愿,虽然老人家无法亲眼目睹今日的盛况,但她在天有灵,也会感谢各位父老、朋友的捧场。真寂寺准备了一百桶松醪,大家放开来喝,不要拘束。”他声音清越,加以内力,涟漪一般向外扩散,全场为之一静,随即欢呼起来。林间散布着许多巨大酒桶,虽说是“放开来喝”,但旁边都有白衣侍者照拂,场面热闹却不混乱。嘉树举起双手,压住喧嚣的声浪,向台下一一介绍:“此番莅临松醪会的嘉宾,有大辽魏王。”一位瘦削的老者端坐在矮几旁,向台下微笑致意。魏王耶律淳是兴宗帝第四孙,当今天祚帝的叔父,向来留守南京析津府,每逢冬夏入朝,宠冠诸王。此番他借朝觐天祚帝之机出席松醪会,实是给了真寂寺极大的面子。“金国使臣乌林答赞谟大人。”这乌林答赞谟态度倨傲,文风不动地坐在席上,一张脸冷得可以拿来做冻豆腐。方才为魏王欢呼的观众都沉默下来,场中气氛为之一僵。“夏国的空见国师。”披深紫色□□的大和尚缓缓起立,向观者合十致意。和尚的眼睛长得很奇特,深灰色的眸子上覆着一层薄冰似的翳,看人时全无焦点,却又让每个人都觉得:他正看着自己。“辽东半山堂的郭服堂主。”一个身着皮袍、头顶半秃的矮胖子朝四方团团一揖,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细缝。初见郭服者,均觉他名不副实,不像凭着一鞭一钩纵横辽东三十年的大豪,殊不知他智谋深远,手段血腥。据说郭服是汉人与女真人的混血,其母原为宋国军妓,因故流落辽国,与奥衍女真的部落杂居,生他时不知父亲是谁,便随了母姓。郭服十七岁时,找到当年迫害母亲的汉军小头目,杀死他一家老少四十七口,连鸡犬都未放过,就此在江湖中立万。“南海神刀门的雷景行先生。”雷景行只是来帮观音奴掠阵的,不料被嘉树一口道出身份,站起来搔搔头,咧嘴一笑。观音奴不大留意这些大人物的亮相,打了个呵欠,低声对铁骊道:“这么多人,怪热的,我都出汗了。”铁骊道:“把脸上的栝蒌擦掉吧。”观音奴耸耸鼻子,“不行,我相貌不够威武,要用面膏来遮掩。”旁边顿时传来一声闷笑,观音奴侧头,见一个身材魁梧、结着长辫的女真武士斜视着她,意甚轻蔑。另一位袖手而坐,正是在上京集市中害她差点儿摔跟头的完颜清中,见观音奴视线转过来,便向她欠了欠身。观音奴愤愤地回头,心中盘算待会儿挑选对手时,定要跟那取笑自己的女真武士打一场。铁骊拿手肘碰了碰她,“嘘,观音奴,快看那把刀。”嘉树手中托着一把刀,正向众人展示此次松醪会的彩物。刀身从纯黑的鞘中缓缓拔出,亮银里沁着冷蓝的刀光顿时耀得人眼前一花,而刀口上淡淡的一抹胭脂红,于明艳中渗出一股烈烈杀气。据说这把刀名为燕脂,是铸剑大师萧纯为心爱的女子倾力打造,钢质完美,线条流畅,比普通单刀更为轻巧。铁骊的眼睛灼灼发亮,“观音奴,这刀适合你用。”观音奴笑吟吟地道:“真的?我不稀罕什么宝刀,只求咱们两个少受点伤,让阿妈少担点心。”随后便该宣布赛程,郭服清清嗓子,抢先道:“我两位弟子想领教一下辽国诸位英雄的功夫,不如就让诸位依次向他们挑战,看看结果如何?”这话说得好生轻慢,台下顿时大哗,嘘声四起,更有人振臂高呼:“女真人滚出辽国去!”嘉树不动声色地道:“郭堂主的弟子,功夫自然高明得很,不过比试尚未开始,二位高徒就坐到擂主的位置上,接受他人挑战,实在有失公允。即便我方胜了,也教人说是用了车轮战的法子,胜之不武。三十年前,松醪会上胜出的萧华老英雄虽已故去,辽国的青年俊彦却也不少,此次松醪会邀请了六位,与二位高徒一起,正好分作四对,决出四位胜者后再捉对比试,直到最后一位胜出。”郭服干笑一声,道:“如此也好。”魏王耶律淳主持抽签仪式时出了点岔子,观音奴指着方才笑她的女真武士完颜洪量,道:“我不抽签了,我就跟他比。”她身量尚未长足,玲珑秀气的手指这么戳着身材魁伟的女真人,其情形正如布娃娃向山林中的熊罴挑战,让人又是好笑,又为她捏一把冷汗。魏王颇为担心,踌躇着看了嘉树一眼,却见他微一恭身,从容地道:“萧观音奴是参加此次松醪会的唯一女孩儿,年龄又最小,她不愿意抽签,王不妨照她的意思为她指定对手。”余下六人依次抽了签,排在第一场的是观音奴与完颜洪量。台下有人认出观音奴便是那日在上京集市中呵斥女真人的小姑娘,这消息一经传开,很快引起共鸣。观众们跺着脚,有节奏地喊着:“观音奴,观音奴……”数千人的整齐呐喊汇成一股洪流,席卷整座森林,令乌林答赞谟也为之色变。至此,一场切磋武道的盛会,变作了辽金两国武林之争。观音奴的身高与完颜洪量相差太多,若要与他对视,必须仰着脸,气势上先就输了一头,因此只平视着完颜洪量胸腹间的要害,握紧腰刀,一颗心渐渐沉潜下去,连周围地动山摇的呼喊也听而不闻。她从小与人打架无数,只这么一站,便是几无破绽、攻防皆宜的姿态。完颜洪量稍稍收起轻视之心,一抖手中钢鞭,粗声道:“姑娘你先请。”钢鞭与软鞭不同,例属短兵器,他这把鞭子却长达三尺九寸,分为十三节,鞭身钉满倒刺,可知他膂力过人。观音奴目测一下钢鞭的攻击范围,懒懒笑道:“不必客气,你远来是客,我让着你。”完颜洪量脾气急躁,与她耗了半刻,按捺不住大吼一声,一鞭挥出。这一鞭挟开碑裂石之力,破开空气时隐约有风雷之声,威势夺人。然他手上方有动作,观音奴已判明钢鞭去向,迅捷无伦地滑入鞭影中,直刺他前胸。完颜洪量的胸口突然塌陷下去,竟是练了一身软功。观音奴见机更快,实招翻作虚招,反手一撩,划伤他的左肩,回刀后撤之际,堪堪躲过那毒蛇般倒卷回来的鞭梢。第一回合,观音奴占了先机,赢得彩声一片。完颜洪量怒吼一声,不顾左肩的血沥沥而下,将鞭河一百零八式连绵不绝地施展开来,再不给观音奴可趁之机。这招式名为鞭河,果然像黄河之水流到壶口,顿时洪波涌起,怒涛千叠。白虎台是用坚如铁石的千年古木建造,然而钢鞭落空击到台面上时,竟激得木屑乱溅,鞭出纵横沟槽。即便雷景行上场,想要击溃完颜洪量并全身而退,也得费点劲儿,何况刀功本就不扎实的观音奴。观音奴从未遇到过这样强悍的对手,她的轻巧和机变在这雄浑霸道的功夫面前变得毫无用处。若说完颜洪量像能够驱策河流的巨灵,少女则像一只粉色蝴蝶,在疾风骤雨似的鞭影里飞舞闪避,美则美矣,却让人生出不堪长鞭一击的焦虑。萧铁骊呼吸沉重,握紧腰刀,等着出手的最佳时机,把观音奴从这该死的鞭子下拉回来。雷景行神色凝重,手指在几案上轻轻叩着。郭服却眯着眼睛,笑意不可遏止地从嘴角溢出。人群静了下来,只有钢鞭带起的风雷之声在呼啸。完颜洪量使到第七十三式“厉波赴海”时,观音奴已经力竭。她用尽全力规避那如影随形的长鞭,至此已不能支撑。萧铁骊霍然起立,而雷景行的指间不知何时已扣住了一枚精钢打造的刀片。林中突然起风,于寂静中卷起阵阵松涛,让人悚然一惊。在雷景行和萧铁骊出手前一瞬间,在本来绝无可能出手的某个空隙,观音奴发出了第二刀。这一刀极其笨拙,在旁人眼中无疑螳臂当车、蚍蜉撼树,然而完颜洪量却露出极其恐怖的表情,发现观音奴的刀突然解体,化作一团晶亮的雾裹住自己,身体的每一处都充斥着尖利的切肤之痛,甚至包括他的双目和口鼻,全身血液透过密密麻麻的伤口迸射而出,视野中一片血红。惊骇之下,完颜洪量不由自主地松开了钢鞭。眨眼间胜败已定,方才还游走如意的钢鞭,垂死大蟒般盘在地上,观音奴的刀抵在完颜洪量腹部,堪堪推进半分。完颜洪量因发力时猝然松手,右肘已然脱臼。他输得实在莫名其妙,满场响起嘁嘁喳喳的议论声,却都莫衷一是,惟千丹辨出观音奴用了真寂寺的兵解之术。道家所谓兵解,指学道者因兵刃加身而解脱肉体,修成仙人,真寂寺的兵解却是一种强大的幻术,可令人产生兵刃解体,千万碎片楔进身体的幻觉。施展兵解之术本就消耗精力,况且是操纵观音奴发出,千丹担忧地看向嘉树,见他的脸白中沁紫,嘴唇全无一点血色,慌忙上前服侍。观音奴与完颜洪量对满场欢呼听而不闻,仍维持着方才的姿势,茫然对视。观音奴的第二刀完全不由自主,清醒之后,陡然觉得那一刻自己的灵魂被褫夺,有什么东西硬生生地挤占了身体,让她产生强烈的排斥,心烦欲呕。萧铁骊上前,掌着观音奴的手腕,轻轻抽回抵在完颜洪量腹部的刀,创口不深,只有少量鲜血渗出来。萧铁骊牵着观音奴回到席上,她脸上涂的栝蒌膏被汗水一冲,花猫一般,耶律歌奴拿巾子给她擦净,问她哪里不舒服,却白着脸儿不说话,眼神惶惑。雷景行的本意是让观音奴出来历练,吃到苦头后练刀能勤快点儿,看她现在魂不守舍的模样,颇感后悔。完颜清中也上来搀扶完颜洪量,低声问:“大师兄,你怎么了?”完颜洪量一颗心兀自狂跳不已,左手按着胸口,察觉自己除了肩部和小腹的刀伤,其余并无伤损,怔忪地道:“没什么,一时眼离了。”郭服听完颜洪量低声讲述方才的幻觉,阴沉着脸道:“萧姑娘小小年纪,不但是南海神刀门的高足,还精通萨满教中的幻术,可真是了得啊,嘉树法师以为呢?”耶律嘉树服了千丹呈上的药,脸色略微好转,道:“说到萧姑娘如何胜出,想南海刀术已臻通神之境,岂是我辈俗人可以妄测。”雷景行打了个哈哈,“嘉树法师过奖。唔,法师的脸色这般难看,不知哪里不适啊?”嘉树淡淡地道:“我这心疾与生俱来,发作时也不分时辰地方,让诸位见笑了。”台上坐的俱是一等一的高手,虽看不出观音奴借助了外力,却都觉观音奴胜得蹊跷,然而到底哪里不对,还真指不出来,台下的崔逸道亦露出深思的表情。上邪大秘仪是真寂寺的秘中之秘,外间无人知悉,故此嘉树笃定。此后三局,完颜清中、萧铁骊与辽国另一名获邀者耶律阿宁胜出。观音奴呆坐一旁,无论周遭如何热闹,皆不为所动,只有萧铁骊比试时,一双明蛑紧随他的刀锋移动,显得颇关切。雷景行看出她其实什么都没看出来,暗想这次小妮子吓得不轻,悄悄问她:“你什么时候学会萨满教的幻术了?”观音奴摇头,“我哪里学过,定是那家伙输得难看,找个借口来搪塞,反正别人也见不到,他怎么说都成。”休息半个时辰后,决出的四名胜者重新抽签,雷景行与耶律歌奴均要观音奴放弃,孰料她瞪大眼睛,愤愤地道:“我很差劲么?就算会输,也一定要上场,绝不能让那个女真人不战而胜。”耶律歌奴叹气道:“你未必跟那个女真人抽到一组啊。看你拿着刀子这样比来划去,我实在担心得很。你已经胜了一场,不用再比了,让你哥哥去打吧。”观音奴嘟起嘴,“阿妈不要泄我的气,说不定我会跟铁骊抽到一组,那岂不是更妙。铁骊,哥哥,你倒是帮我说句话啊。”萧铁骊禁不起她的软语央求,“你倒是想得美,人家知道咱们是兄妹,待会儿要分开抽签的。不过阿妈你就让观音奴上吧,有雷先生和我在旁边盯着,观音奴不会有事。”雷景行看她刚才已经被打懵了,现在又这么精神,也欣赏她的斗志,颔首同意。抽签时,萧铁骊与耶律阿宁抽到第一组,观音奴与完颜清中抽到第二组。耶律阿宁使一根钩棒,招数特异,萧铁骊胜得艰难,身上多处挂彩。雷景行看得心痒,想这小子家传的刀法虽然平平,辅之以神刀门的碧海心法,再加上他临敌对阵时反应超卓,常在必输之境中被对手逼出一些怪招来,进而逆转局势,实在是天生的武者,资质大佳。惜乎这头犟牛一直不肯真正拜到神刀门下,修习神刀九式,实在可恨啊可恨。观音奴见铁骊胜了,暗暗盘算:“我跟完颜清中也算交过手,看来不凶,其实是个狠角色,想赢他似乎不大可能,不过我若将他的内力多多消耗,对铁骊就大大有利。”转念一想,“不对,身为武者,自当光明磊落,赢就是赢,输就是输。我想东想西,不单看轻铁骊,也看轻了自己,只管放手一搏吧。”她卸了心里的包袱,笑吟吟地游目四顾,见耶律嘉树眼中微蕴笑意,向自己看过来,那目光清凉透彻,似乎能洞察自己心意一般,不由大骇,转念一想,怕什么,难不成他还会读心术?于是瞪回去,见嘉树眼中笑意更盛,便向他扮了个鬼脸。这一来一去,旁人还没什么,白虎台下一心关注观音奴的崔逸道却尽收眼底。“咚”的一声鼓响,第二组的比试开始。完颜清中使的是双钩,一钩横在胸前,一钩指地,道:“萧姑娘,你先请。”同样的话,完颜洪量说来是傲慢,他说来便是文雅。观音奴也不多言,清叱一声,手中刀向他抹去,完颜清中抬右手一格,左手还了观音奴一钩,三把兵器顿时绞到一处,单刀与双钩相碰时的叮叮之声不绝于耳,俨如急管繁弦。观音奴方才与完颜洪量对阵,只出了两刀,早憋了股劲儿,一上来便是快攻,刀势绵密,几无空隙。她轻功最好,在刀网中穿梭游走,宛如回风舞细雪,浓雨打梨花,看得众人入神。惟有雷景行在一旁拧眉、切齿、顿足、扼腕,只觉她或者火候不到,或者招式用老,或者准头不好,总之错过多少取胜机会,全是平日练刀不勤的缘故。完颜清中性子沉稳,又防着观音奴使出什么古怪幻术,一直居于守势,直到观音奴露出破绽方才回击,右钩向她头上斩去,势如猛虎下山,是钩法中少见的招数。观音奴避无可避,上身往后一倒,细腰之柔,似被折断一般。完颜清中的杀着还在后头,身子向前一探,左钩攻向她肋下。观音奴向后下腰,未及收回,左手就势在地上一撑,伸足勾住了完颜清中余势未了的右钩,竟腾身而起,立在了完颜清中的右钩上,随后身子一旋,轻盈落地。她躲得虽漂亮,却再无余暇抵挡完颜清中的第二波进攻,幸好完颜清中也无意伤她,借她在空中调整姿势之机,以左钩震落了她的刀,替方才钢鞭脱手的完颜洪量找回了场子。观音奴落地之际,亦是单刀脱手之时,却并不狼狈,姿态清拔,倾倒众人。她面颊发热,静了片刻,足尖轻挑落到地上的刀,伸手接住,爽快地承认:“你赢了。”完颜清中轻咳一声,道:“萧姑娘轻功超群,在钢钩上也可作宛妙之舞,比汉人皇后的掌上舞更加惊险。”他倒是真心赞美,观音奴听来却不啻侮辱,瞥他一眼,笑容灿烂,星眸贝齿,耀得完颜清中眼前一花。谁知观音奴翻脸好比翻书,瞬间把脸垮下来,冷冷地道:“你酸叽叽地说什么,我听不懂。”她转身就走,将还没回过神来的完颜清中晾在当地,其人表情甚傻,惹得众人窃笑。雷景行忍笑道:“观音奴啊,你再不用功,人家都把舞刀当成刀舞了。”观音奴懊丧地踢着矮几的木腿,“知道了。”决胜之局在萧铁骊与完颜清中之间展开。两人都已比过两局,虽未直接交手,彼此的武功路数早看得眼熟。实际交手方知不然,萧铁骊与耶律阿宁对决时已倾尽全力,完颜清中则颇有保留,此刻尽数施展开来,杀得萧铁骊左支右绌。百招之后,完颜清中直袭中路,双钩一分,在萧铁骊胸腹间拉出两道伤口,鲜血泉水般涌出来。砰地一声,萧铁骊向后一倒,重重地砸在白虎台上。众人皆看出完颜清中占尽优势,但心中总有万一之想,只盼萧铁骊似刚才一般绝地反击,赢了完颜清中。此刻看他倒地,心底一凉,均想:“我们输给女真人了。”观音奴从椅子上跳起来,全身簌簌发抖。惊恐的声音在她耳边盘旋,她以为自己尖叫出声,其实只是嘴唇开合而已。嘉树微微扬眉,万万没料到这纤细少女竟有如此狂暴的灵魂,她的愤怒狂潮一般卷过他的脑海,使他这个窥视者也感到战栗。如果灵魂可以杀人,此刻完颜清中已经千疮百孔。嘉树想:“暴烈的灵魂虽然比安静的灵魂难控制,然而她爆发出的力量如此巨大,若能善加利用,对我的谋划大有助益。”完颜清中已收起双钩,萧铁骊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握紧手中的刀,盯着完颜清中的眼睛,道:“比试还没结束。”他全身染血,面上的血污被汗水一冲,越发显得狰狞,黑多白少的眼睛曜石一般闪着光,其中的杀气和战意令完颜清中也觉得钦佩,双钩一错,道:“今日得与萧兄这样的汉子一战,无论胜败,都是人生快事。”观音奴奔上去,将萧铁骊胸腹间的伤口紧紧裹住。两人到处流浪,受伤乃是常事,她做来自然驾轻就熟。完颜清中见她弯着颈项,嫩红嘴唇微微撅起,凝神为萧铁骊包扎的样子,心中蓦然一动,观音奴恰于此时抬头,恶狠狠地剜了完颜清中一眼,迫得他心中又是一跳。观音奴回到场边,听雷景行懒洋洋地道:“哼,蛮牛,只凭一腔血气就可以赢人家了么?”她不由恨得跺脚,“师父只会说风凉话。”耶律歌奴两手交握,捏得指节发白,涩声道:“观音奴,你去劝铁骊下来吧。”观音奴一愕,随即摇头,“不,铁骊不会下来,不会认输,除非他已经拼尽最后一分力。”雷景行轻轻咳了一声,道:“观音奴,你还记得我教你练一江春愁时说的话么?你记得一江春愁的九十九种变化,也记得每一种变化的九十九种衍生,但你从不肯想一想为什么如此变化。至于铁骊,你每次和他试招,倒是他输的时候多些,但刀法中蕴涵的奥义,或者他比你领悟更多。铁骊是在你学神刀九式以后才开始梦游的吧?其实那家伙做梦都在练刀啊,他白天输给你,晚上做梦时琢磨出的反击,嗯嗯,我见过几次,大有可观。”一江春愁是神刀九式的第一式,也是观音奴的入门第一课,她听雷景行这么一说,赧然之余,心中存着一线希望,叫道:“铁骊,你记得师父在删丹城时说过的话么?”场上正要再战的两个人回过头来,听她一字字地道:“师父说,春江潮生,奔流到海,水还是那些水,可是流过的河道堤岸不同,呈现出来的形态气韵便也不同。武功同理,招式是死的,人是活的,不要拘泥在套路上头,随机而发才好,就跟铁骊做的那些梦一样。”完颜清中哑然失笑,这道理众人皆知,却不是人人都能做到,值得这样郑重地说出来么?倘若萧铁骊真懂得随机而发,甚或料敌机先,也不会被自己打得没有还手之力。萧铁骊心中一震,想起观音奴初学神刀九式时,最爱缠着自己和她过招。一江春愁变化繁复,轨迹莫测,乍见目眩,顷刻神驰,他不欲学神刀九式,刻意忘记白日所见,然而夜间发梦,那些神妙的招数便片鳞只爪地在脑海中复活,轻灵而诡谲,在匪夷所思的空隙里向他刺来,他竭力闪避,奋力回击,却每每在冷汗中惊醒。此后的比试,成为鬼神亦感惊艳的一战。萧铁骊因幼妹的一席话而顿悟,并在必输之境中爆发,其招数流畅挥洒如庖丁解牛,飘然无迹似羚羊挂角,不拘泥于以往任何一种套路,后世人乃名之曰“梦域影刀”。这是一种纯粹的刀法,与幻术无关,然而它在梦境中衍生,一经展开,狂暴的战意里也挟着梦的魔力,不单催眠了对手,也催眠了众位凝神探究其精要的高手。完颜清中应对这刀法,便似十五岁时孤身陷在狼群,碧眼环伺,腥风扑面,稍有差池便是噬肉灭魂之祸。郭服眼底凶光毕露,令眼角亦为之变形,他脑海中来来往往,尽是当日劈杀汉军小头目一家人的情景,以及最后将仇人尸体鞭得体无完肤的痛快。雷景行记起了少年时在南海学刀的情景,每天白沙上劈风千次,潮汐中破浪千次,然而无论他如何挥刀,终究不能将神刀九式练至更高境界。终有一日师父太息,道:“就这样吧,出去历练历练,或者有所进益。”三十年后的此刻,他再度重温那一刻寒凉苦痛的心情。崔逸道目光灼灼,十三年前黑山道上被契丹人掠走的女婴,与白虎台上观音奴的面孔一时重合,一时分开。这容颜酷似自己、神情却像希茗的姑娘是否自己的女儿呢?他喃喃自问。观音奴梦见小时候与铁骊夜宿兀剌海城外,野生忍冬的绿藤缠绕在林间,唇形花朵对生在叶腋上,初开时洁白,渐变为明黄,金银错杂,散发出清澈的香气,沁到衣服头发上。千丹想起了江南,脂粉香味的腻水下隐着罗网,袅袅娜娜的柔枝里藏着冷箭,汉人的地方看起来温柔旖旎,其实诡谲险恶。白虎台上,连夏国的空见国师也露出恍惚神色,惟耶律嘉树垂着眼帘,表情淡漠,然无风而动的衣袖和发梢,证明这可以操纵人灵魂的法师也在全力抵御梦之刀的力量。这些形形色色、光怪陆离的梦尽被萧铁骊的梦吞噬,形成极为狂暴的力量,杀得完颜清中一败涂地。如果说萧铁骊已展现的天赋仿佛海面上的浮冰,那么现在海水退去,露出了底下的崔巍冰山,教人只能仰视。辽国天庆十年三月初九,上京城松醪会,萧氏兄妹大败金国高手,夺得宝刀燕脂,名扬北疆。这消息被经商的行旅带到夏国居延城时,已是暮夏。卫慕氏的小姐银喜乍闻这消息,连鞋袜也未及穿,赤足闯入居延海旁的双塔寺。幽暗的僧房里,卫慕银喜咄咄逼人地问没藏空:“听说了么?那个契丹的英雄,松醪会上打败半山堂高手的人,他叫作萧――铁――骊。”僧人的脸隐在暗影里,平静地回答:“辽国只有萧和耶律两姓,铁骊是他们的古老部族之名,叫萧铁骊的契丹人很多。”卫慕银喜冷笑,“并不是每一个叫萧铁骊的契丹人,都有一个叫萧观音奴的妹妹。”没藏空听出她的意思,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听说金兵已攻破了辽都上京,天祚皇帝逃到了沙岭。现在辽国兵火连天,不可轻易涉足,况且你婚期已近……”卫慕银喜的手指将桌面抓得格格响,打断他道:“杀父大仇不报,我有何面目与人谈婚论嫁?就算踏破铁鞋,我也要证实这萧铁骊是不是杀了我父亲的萧铁骊。”在漫长的光阴里持续不断地憎恨一个人,并不是件容易的事,然辽国传来的消息成了银喜人生的一个转机。与野利氏的婚事,诚非她所愿,而与没藏空一起踏上复仇之旅,令她心底生出了隐秘的自己都不肯承认的欢喜。没藏空轻轻转动着小指上卫慕氏与没藏氏盟誓之戒,知道自己不能拒绝。注:“北妇以黄物涂面如金,谓之佛妆。”――宋●张舜民《使辽录》契丹女子“冬月以栝蒌涂面,谓之佛妆,但加傅而不洗,至春暖方涤去,久不为风日所侵,故洁白如玉也。”――宋●庄绰《鸡肋编》“有女夭夭称细娘,珍珠络臂面涂黄。南人见怪疑为瘴,墨吏矜夸是佛妆。” ――宋●彭汝励第 十一 折??????此会在何年昨夜有雨,初升的太阳照着草场,蒸出湿漉漉的青草味儿。萧铁骊从毡房里钻出来,深吸一口清凉空气,朝自家羊圈走去。围栏旁站着位中年男子,英俊得令人侧目,向萧铁骊抱拳道:“萧英雄,早。”说的是非常蹩脚的契丹话。松醪会后,来涅剌越兀的访客便络绎不绝,显赫如魏王耶律淳,贫贱如边陲的牧民少年,然而没有哪位似眼前这位,未及道出来意,已令萧铁骊感到不适。“我,崔逸道,宋国人,十三年前,黑山,我女儿……被抢走。”他说得断断续续,脸上却始终挂着微笑,风度仪表都无可挑剔。萧铁骊知道自己为何不舒服了,面前这人与观音奴长得太过相像。他的身体突然绷得弓弦般紧,打断了崔逸道的话,“说汉话吧,我听得懂。”“我的长女生在宋国大观元年,也就是贵国的乾统七年。那年夏天,我带妻女来黑山寻找金莲,到了山顶,却被一群契丹人伏击,抢走了我女儿。”“黑山是我们的圣山,除了祭祀,没人会随便进山,更何况在山里抢人。我家观音奴是从黑山狼洞里抱回来的。”“我无意冒犯圣山及萧英雄,也不曾质疑观音奴的来历,不过我确实在黑山丢了女儿。夜来被劫走时,尚在襁褓之中……”观音奴清亮的声音恰于此时响起:“铁骊,奶茶煮好了。”崔逸道遥望毡房门口的少女,续道:“若夜来长到现在,正好这般年纪。”萧铁骊缓缓放松肌肉,吸气,吐气,道:“观音奴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我要先向她讲明。至于她是不是你丢失的女儿,现在还不清楚。你在门外等着。”“观音奴,还记得你小时候被狼叼走的事儿吗?”观音奴正给雷景行和耶律歌奴斟茶,手微微一顿,头也不回地道:“记得啊,是铁骊把我从狼窝里扒拉出来的。”萧铁骊额上的青筋暴了出来,费力地道:“我妹妹被狼叼走了,我从狼洞里把你抱了回来,但你不是我妹妹,你是比我亲妹妹还亲的妹妹。”观音奴愣了一下,扑哧一声笑出来,“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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