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别人在玩没人敢说,我休息一会的图片别人说我在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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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3:37
  最近我同事遇到了一个不小的麻烦,他是个游戏迷,整天就喜欢打游戏,十足的宅男。他每天都在工作的休息时间玩一会儿游戏,有一次实在觉得好奇,就瞥了眼他的桌面,看到是款叫什么快吧的游戏盒子,看他玩的乐在其中。有时他玩的正兴起,正好领导过来,他赶紧按了一个键,游戏就被窗口化了,我觉得蛮神奇的。他得意的说只有快吧才有这个游戏窗口化功能,能迅速躲过领导的法眼。我晕,你是在替人家做广告么!不过,姜还是老的辣,他躲得再快,还是被领导发现过几次,也找了他谈话,说他在办公室玩游戏影响其他人,不利于整体工作环境。对了,忘了说,我们是比较严肃的行业。领导怕被人看到上班时间玩游戏,外人才不管你是不是休息时间玩的。同事感到郁闷,觉得是在属于自己的私人时间里玩游戏,难道这也不行?就跟领导争辩了几句,领导大怒,说他不仅没认识到自己错误,还顶撞上司。就让人事找他谈话,劝他辞职。同事当时也觉得在这样的公司,这样的管理下,没什么意思,就辞职了。我想问问大家,你们会在上班休息期间玩游戏么?你们的领导有什么看法?===========================更多职场版块热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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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说是严肃的行业···那就别玩了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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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班 天天打游戏 唉 感觉自己没得救了。。。
休息时间领导巡视个啥
慢慢走下去
我们玩手机游戏,部门助理经理(直接上司)一般都当没看见,他有时还来我们这玩手机游戏,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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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时间你们领导还来巡视?领导不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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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玩的人大有人在,副总下了班还跟我们一起DO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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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前在的一家公司,上班时间持续看手机多少秒就要被认定为玩手机是要被罚款的,次数多了人事就会找你谈话,不听就辞退...更别提打游戏了,电脑是全公司24小时监控的,你做什么他都知道......
&&引用楼主wushaoxn于12-18 09:45发表的&&:我以前在的一家公司,上班时间持续看手机多少秒就要被认定为玩手机是要被罚款的,次数多了人事就会找你谈话,不听就辞退...更别提打游戏了,电脑是全公司24小时监控的,你做什么他都知道...... &&巡视的领导吃大便的,现在上班的人拿几个毛钱啊,啥都涨,就工资不涨,能上班报道就算对得起公司了,打个游戏算毛线啊,领导自己说不定还是打游戏眼酸了才出来转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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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都跟你这样想,公司的钱哪里来,等着天上掉下来吗
淡然、笨猪
一叶知秋_92
九品芝麻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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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影里的沉默_72
我们公司也奇葩,中午吃饭休息时间都不许发出声音,手机上看个电视都不能出声!!那吃饭也不要发出声音好了!!
常州爱自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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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航装修小管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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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第3楼hanyi007于 09:24发表的&&:我这玩的人大有人在,副总下了班还跟我们一起DOTA +1
今夜打飞机
九品芝麻官
&&引用楼主蓝雀于12-18 10:32发表的&&:巡视的领导吃大便的,现在上班的人拿几个毛钱啊,啥都涨,就工资不涨,能上班报道就算对得起公司了,打个游戏算毛线啊,领导自己说不定还是打游戏眼酸了才出来转的呢! 自己去当老板
品典装饰微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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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品芝麻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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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班开小差是极限了吧- =还玩游戏,得有多闲。。
广告贴。。
还是看公司情况吧,有些公司可能不要紧但是有些公司这样就是不行,楼主动动脑子!
古墓里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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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天下午玩游戏&&手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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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门】我就是敢说 奇门世界最完美的人
日10:52  
 蟲孓飛児 
本文由腾讯玩家蟲孓飛児投稿。转载请注明!!更多寻仙攻略请查阅
奇门,世界最完美的人!
智慧超群,挥手之间,撒豆成兵:签兵、签将、签王;(后因世人嫉妒,签王列为禁法,不在出世,签兵也不显全部实力)
身手敏捷,来去如风,无坚不摧,唯快不破;(攻击快,奇门循甲,无影无踪)
医术高超,转眼之间,死能医活;(你个在地上数蚂蚁的JG,几秒之内让你站着满血!甲丁解状态为群解)
法术独特,合理合用,完美组合;(四个攻击技能,九星主攻,阴阳鱼减速,雷震击倒,勾陈群攻)
冲锋在前可为兵;(普通攻击中游侠又快又高,血也不低)
身居在后可为帅;(指挥签兵,人后加血、活复,不良状态群解)
奇路险地可为探;(穿地道,过地刺,躲追杀,奇门循甲来去如风)
非人民币或外挂奇门玩法:(我只说我个人经验,所以都是肯定语句,有意见可以讨论)
1 、加点:全体,全抗迷惑
2 、侍宠:5550或以上,XX0X,可加强自身,不过我认为真正的奇门应该选XXX0,加点:要隐藏可往体力4和体元4+体融4 发展,或者全学合一技好了
3 、骑宠:40级前巨敖蟹,和别人一起走水路时你会爱上它的,加点:体和体回复,其实骑宠作用不是很大,40级后也不用换了,加头山豺用来赶路就好了。
玩奇门要心态好,去龙门、葫芦等副本,他们爱组就组,不组我自己带新人玩。打怪不组我就一个人玩,慢慢刷,单独能力奇门最强,性格孤僻或喜欢单刷的人,奇门是你最佳选择!PK时只要注意好防守
闪躲,别人躲你的签兵,你看准时机阴阳鱼和九星就可以,当然PK并不是强项,由其对RMB战士没法P
举个玩的例子吧:(我45级奇门)
昨天闯葫芦(队伍:JG31级,天君28级,电工35级;本还有个40的JG没进来了,就不管了,4个人闯)
还好新人比较听话,所以也闯过了
1 、杀蛤蟆,角落上,命令签引过来(50步啊)等它开始过来时就召签兵签将,然后JG会引一他,我就在后面放一个阴阳鱼,然后在狂放九星和风云雷震,JG血没过半我只管攻,JG少过半就马上给JG加血,看见有人中状态了马上用甲循·丁签,群体解状回血,有人倒下就复活,由其是对JG和天君,对所有BOSS基本上都是这么打。(奇门带中小蓝药就好了,我45级才接近800法力)
2 、过地道,冲到前面然后一个木循回来,石头落下就快跑
3 、蜈蚣BOSS不说了,简单
4 、过地刺,给JG一个连续回血,一个加防,昨天这JG是个菜鸟在中间怕,我就循过去(虽然奇门是帅,但遇到菜鸟兵,就自己当兵了
5 、终极BOSS,中间JG倒了,我复活他,后面除我之外全倒下了,不过BOSS血也不多了,我围着中间打转,配合木循、吃药,等他们来了继续杀
闯过了,比好的队伍大概多用了5分钟
没有垃圾的职业,对自己选的角色要有信心,打法自己边学边琢磨就出来了!谁敢说奇门不完美?
[责任编辑:amandax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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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运势:
本日可多参与公众事务,将自己的意见与兴趣结合,提供同好们做参考,让欢乐的气氛添加一些趣味性...
Copyright & 1998 - 2018 Tencent. All Rights Reserved  在初中就有个绰号,叫“冰女”。
  他们都说,一个人的名字不一定似他本人,但绰号必然传神。到高中毕业的时候,他们在背后都不再叫我的姓名,干脆唤我冰女。
  当面是不好意思的,因为是冰女嘛,大概是因我投过去一个冷冷的目光,把他们冻僵了。
  这样的绰号令我啼笑皆非,不过我虽然没有太多的社会经验,也知道这世上有许多令人尴尬的事宜,所以也不能计较那么多。
  我不喜欢这个绰号,只希望别把它带到大学去。
  什么叫冰女?因为我没有被人搔到痒处似的咭咭笑,因这我不是十三点型,因为我见到男同学没有马上以嗲装得娇声娇气?
  可能是,但我生成一副低嗓子,并且长得很瘦,不是那种温香满怀的女孩子,我再做作也没有用。
  有人说过我清秀。身为学生,长得像选美皇后也不管用,总得交功课。
  外表整洁就可以,我穿的衣服很朴素喜欢浅蓝色与白色,裙子爱宽身的那种,裤子却选窄脚的。
  我的书包,是父亲用旧了的一只公事包,黑色皮质,不比其他同学,他们用的东西才花俏呢,各色各款的帆布袋不住的换,有时还在袋袋上面扣满别针之类,装饰得七彩缤纷,引人注目。
  我不喜欢。小姑姑在欧洲念书,样样种种,三四十个,原来她每到一地游览,便习一个襟章钉在这种旧的小夹克上,使它几乎成为一件艺术品,她将之送给我,我爱不释手,但是怕空上,怕太惹人注意。
  换句话说,我怕羞。
  也许装一个冷面孔就是保护自己的方法,我喜欢这样。
  自此之后,我根本没有动过脑筋改变自己。
  比较接近的女同学像王纫秋,她就爱说我。
  她说:“你这个家伙,怎么搞的,像不食人间涸火似的,真想做大理石像不成。”
  我心想,幸好不说我做月里嫦娥,别太老土了才好,否则汗毛站班。
  “没有啦。”我微笑。
  “没有人知道你心里想什么。”纫秋说。
  “是吗?我亦不知你心里想什么。”
  “我的意思是,你从不把心事告诉人。”
  “心事,是要来放在心中的事,顾名思义,不应该拿出来讲,讲了泄露天机,就不灵光了。”
  “你真是理智。”纫秋说。
  “不敢当。”我说。
  “隔邻男校的舞会,你去不去?”
  我不去,那间阿飞学校多可怕。平时学生集结在我们校门等女生放学,评头品足,现在怎么敢送上门去?我夷然。
  小秋说:“我会去。”
  人各有志,我不方便再发表更多的意见,好话不是人人爱听,况且我的意见也不算是好话。
  “我要温习功课。”我简单的说。
  “你益发冷若冰霜了,小莹。”纫秋抱怨。
  我陪笑。
  “如果你不去,我能否借你那张披肩用?”
  “当然可以。”
  “我这就来拿。”她兴奋的说。
  小秋这个人,天真得可爱,心中不藏什么,看样子她不晓得心中看上了认,所以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去赴约。
  我们坐在校园中,被一株大树遮住。
  忽然听见有人在树后提到我的名字。
  “戚莹不错,可以介绍给他……”
  声音很熟悉,不知道哪个同学。我假装没听见,但小秋却好奇的转过头去。
  “是张美美。”她告诉我。
  树后另一个女孩子答道:“不好,戚莹为个人,城府太深。”
  我不出声。
  我知道那是谁,她是吴中英,一向不喜欢我的吴中英。
  小秋要跳起来,我按住她。
  等她俩走开,小秋才不悦的问:“为什么不让我责问她?她背着你说坏话。”
  “是,那诚然是不道德的,但是偷听人家背后说坏话,还不更是个贼?啊,自己做贼是应该的,旁人稍有不对,就立刻罪该万死?真有你的。”我若无其事的站起来。
  小秋侧头看我,“莹,我觉得你真了不起,也许吴中英说得对,你城府确是太深。”
  我白她一眼。
  其实她们都说得对,我确是不喜欢把七情六欲露出来,有什么好处呢?像吴中英对我不开心,我晓得已经有一段时间,我们同班,但一年说不了三句话,我考第一,她就考第二,我考第二,她就考第一名。
  她爱穿红色,我爱蓝。就算必须穿校服,她也得拿一只红色皮夹子。
  不辞为什么,她像是为针对我而生的。
  谁知道她怎么想,也许她更觉得我多余。
  我很讨厌她,但是自问还能维持风度,至于吴中英就完全做不到,她看到我,每次都像是双眼喷火似的。
  活该,同班上课,她就坐在我隔壁,要喷火,喷死她。
  本来学校生活很愉快,奈何我俩完全是对方眼中的一条刺。
  将来想起也许会很好笑很纳罕,但此刻,我巴不得可以转校来避开她。
  这是我与吴中英的关系,全班都知道我与她明争暗斗。
  今天上课,气氛不一样,我正在奇怪为什么每个女生都那么有淑女风范的时候,小秋同我说:“看新来插班的男同学。”
  我微微侧头过去,发觉吴中英前面坐着一个男孩子,粗眉大眼,很有点气质。
  吴中英有点坐立不安的样子,情绪像是难以控制。
  我看在眼内就有气,真是个神经病,有什么起劲,见了个把陌生男孩子就这么着。
  我面孔上似凝着一层冰霜似的坐下来,把笔记摊开来,正眼也不看他一眼。
  在这个班房中,吴中英什么样都要与我争,我已经很累很累,这次我该怎么办?
  眉头一皱,计上心头。
  也好,同吴中英开一个玩笑,这次不同她争,让她知道没有敌人的寂寞。想到这里,我忍不住会心微笑。
  很多时,我与吴中英加入这一科,立刻忙着参加,捧着一叠莎士比亚,念死了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白白浪费时间,到现在,学期过了一半,硬要读一科没共鸣的科目,大大的痛苦。
  吃次亏学次乖,我拒绝再斗下去。
  那日放学,小秋同我说:“吴中英已经约好霍家东去看戏。”
  霍什么样大概便是那个插班生,我不出声。
  “怎么?”小秋扬起一条眉。
  这家伙也不是好人,坐山观虎斗观出瘾来了,她想我怎么样。
  我微笑说:“对不起,叫你失望,你们也知道,我有个绰号叫冰女,我不打算在求学时期跟男孩子进进出出院的,会对功课有影响,异性朋友嘛,待进了大学再说吧。”
  小秋几乎没失望得哭。
  我相当有宗旨,抱定决心对姓霍的不瞅不睬,就一定会持续下去,很吴中英就会觉得失望。
  这也是斗法的一种技巧,总之要让敌人不舒服。
  我暗地留一下神,那位霍同学实在不错,人品很大方,而且没有机心,变乐于助人。
  如果没有吴中英在那里耀武扬威,我相信这个朋友是值得交的。
  但现在,只好耸耸户说声无奈。
  这一段日子我过得特别轻松,这个时候我才发觉原来勾心斗角的这么痛苦的事。
  我发誓以后踏入社会,只保护自己,不攻击他人,希望在维护自己的时候不会伤害到别人。
  吴中英显得很困惑,看得出来。
  有时候有食堂遇见,她故意与霍同学做出亲热的样子我只当看不见。
  有时候目光避无可避,我会同他们打个招呼,微微点头,气氛出乎意料之外的平和,更令吴中英难堪。
  人是很奇怪的,像吴中英,她根本不会喜欢霍同学,霍同学与她牛头不搭马嘴,但为了要气我,她硬是要与他在一起。
  好比我痛苦的读英国文学风。
  偷偷的笑。
  这就是斗气的结果。
  就在连我自己都以为自己成功的时候,我内心却越来越不舒服。
  我知道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霍同学。
  他正是我一直喜欢的类型,但为了赌气,我被逼对他视若无睹。真是尴尬。现在像霍同学这样的年轻人已经不多见了,那么老实,正规,而且端正,我一下认为理想的伴侣是这种男人。
  谁要在月黑风高的晚上去寻找刺激?各人对生活的要求是不一样的,我从未曾试过像吴中英那么大胆,非得向异性挑战才睡得着觉。
  但现在吴中英死霸着霍,叫我怎么武器向她认输?太难太难,我们两人都很倔强,那么还有小霍,他不见得是个任人摆布的傻蛋,所以什么都给搅胡涂了。
  小秋说:“你看吴中英,疲态毕露,哈哈……”
  “说来听听,顾闻详情。”
  “她根本不喜欢小霍,但为了顾威风,又作其追他状,小霍呢,也不是个易相处的人,十次约会,推掉七次,我看样子吴中英很快就会放弃。”
  我也忍不住笑出来。
  我也快放弃英国文学,实在熬不下去,再拖着,时间与精神上的损失更大。
  现在退缩,无论如何,还是聪明之举。
  笨人才会坚持错到底,知错能改,总好过永久沉沦。
  我对教师说我要退出,吴中英在一边听着,眼睛都睁大了。
  老师也很惊异:“不是读得不错吗?你成绩过得去。”
  “过得去不是说我喜欢,”我坦白,“我对英国文学毫无兴趣,我觉得大部份文学是无病呻吟。”
  同学们窍窍私语。
  我说:“不相信它,又怎么能做好它?”
  老师说:“戚同学,你真坦白……好吧,我准你退出这一科。”
  “那么下星期我就不来了。”
  老师说:“不过戚同学,文学并不都是无病呻吟的,有许多伟大的著作,可以反映社会的问题,也代表人们的呼声,甚至流行作品,也可以从中认识到当时小市民的心态。”
  “是老师,”我收拾好课本,大胆从容的离开课室。
  走到门口,在看见第一只垃圾桶时,便把笔记本扔进去,拍拍手。
  我笑笑。
  又战胜一次。
  “扔掉什么那样高兴?”有人在我身后问。
  我迅速转身,背后站着霍家东。
  我笑笑,不出声。“你就是绰号‘冰女’的戚同学吧?”他说:“我从来没有看过你笑。”
  我忍不住又笑了一笑。
  “你笑起来很明亮。”我仍然不出声。
  “放学了。”他说。
  我点点头。
  “隔壁锦记的红豆冰很好吃。”他又说。
  这分明是约会我,我多么想答应他,但终于我什么都没有说。
  我不想与吴中英争,我已没有精力,与她斗足五年,我非得在这里停止不可。
  我假装没听懂,向操场走去。
  我知道他不会跟上来,谁没有一点自尊心。
  到了家才慢慢后悔起来。
  我托着腮想: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刚才拒绝霍家东,做错了还是做对了?
  照说又不是与吴中英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什么她同霍家东好,我就不同他好?这太幼稚。
  下次再有机会,我应该怎么做?
  答应他吧。
  但是此刻沿在读书,交男朋友到底的分心的。我一生人最矛盾便是这一刻了,头痛欲裂,决定决定决定,如何是好?
  将来出到社会,相信还有更艰难的问题,这样的小事尚不能应付,以后如何是好?
  这样吧,现在先与他做了朋友再说,又不是谈恋爱,不要紧,不会有不良影响。
  而且反正已经等了那么久,也无所谓,再多等一阵子亦无妨,我看吴中英也已经够累的了,她什么时候放霍家东,我就什么时候“接收”他。
  也许她会取笑我,讽刺我“人弃我取”,但这不要紧。
  成熟的态度就是:自己想做的事,一定去做,自己不做的事,一定不做,无论别人说些什么。
  我高兴好多,想通了就好。
  照照镜子,怕思想过度,长白头发。
  我噗哧一下笑出来。
  这一阵笑得特别多,恐怕我身上的冰层要融化了。
  以后看到霍家东的时候,表情便松懈一点。
  我这一松,吴中英马上便收紧。连我站在小霍面前,她都要放下书本,到我面前来挡着。
  小秋说:“这又是为什么?”
  “为要面子。”
  “我真不明白,自己用不着的东西何必要霸着?”
  “别贫嘴。”
  “谁都看得出来,而且小霍对她的态度越来越冷淡。”
  我问:“他会不会变成冰男?”
  小秋笑,“那时候与你就成一对了。”
  这时候与他约会,还是不对。
  我同吴中英一样傻,我喜欢小霍,但是没有勇气表达,她明明不喜欢他,却又不放开他。
  过完年假,情形有很显著的变化。
  吴四英终于崩溃了,她放学很快离开学校,有一个驾红色小跑车的男孩子来接她。
  她跟霍家东的关系终于告一段落段了吧。
  再好没有,冷它一冷,那么我与霍同学就可以开始。
  霍家东与我在一个站等公共车,没有吴中英挡着,他可以与我说话。
  “你很少与同学来往。”
  我微笑。
  “你也不爱说话。”
  我低下头,看着鞋子。
  车子来了,我与他一起上车。
  现在我不能拒他于千里之外。不知恁地,与他在一起,很舒服很畅快,我很喜欢那种感觉。
  但一时之间,不知如何与他接近。
  微笑了一会儿,我也累了,于是停止。有空位便坐下,他就坐在我旁边。
  我很难为情,怎么做好呢。
  手足无措,只好目不斜视,往前看。
  车子一直走,我一直紧张,我真不是个人才,人家吴中英多有办法,三言两语就可以约到男生……到这时候,我才第一次佩服吴中英,她有她的天才。
  “你真像一块冰。”他说。
  “我……”我转过头去,却没想到两张面孔会那么接近,马上又把头转回来,飞红双颊。
  要命。
  我羞得头都抬不起来,强作镇静,但感觉到耳朵辣辣地犹如火烧。
  真没用。所以理论与实践根本是两回事。
  到车站我微微向他点一个头,便下了车。
  我们没有交谈。
  有这么好的机会我都不懂得争取,真想撞墙。
  会读书有什么用?我便是这种读死书,聪明面孔笨肚肠的人,将来在这个急功近利的社会,有什么前途?所有的机会,一定叫吴中英这样性格的女孩子霸占去了。
  我还与她斗呢,门儿都没有。吴中英真是有一手。
  回到家中,摊开功课,心思老是不集中,无法做得成,团了一张纸又一张纸,结果索性放下笔,看着窗外。
  发生什么事?我站起来叹口气。据说这种烦恼自古是有的,第一次恋爱,患得患失……我微笑,莫非现在轮到我了?
  霍家东,我想,原来他的名字叫霍家东。
  我用一张纸写完又写这三个字,然后立刻反它撕碎扔掉,怕有人看见。
  小秋说她的母亲常常为了不放心而翻她私人的物件,包括信件在内,不但翻,而且细阅,读了之后,还与她讨论,今小秋与她的关系决裂。
  我听了至为震惊,怎么可以这么欠缺文明?我们身体发肤虽然来自父母,但是长大之后总得有私人的秘密,我们有权保留一点自己的东西,尤其是朋友的信--呃,男朋友的信。
  谁如果偷看我的信,我会很生气很生气。
  偷看了不给我知道又还好些,看之后还要与我讨论,恐怕我的反应会与小秋一样。
  我怕妈妈也会这么做,所以这一阵子非常没有安全感。
  我把所有他人可能有兴趣的东西都来不及的丢掉,什么都放在自己心中。
  我越来越孤僻,听说青春期的女郎都如此。
  过了周末去一课,我向霍家东点头招呼,吴中英看在眼内,不知她心内怎么想。
  我掉了铅笔,霍家东替我捡起,我道谢。
  抄笔记时我把自己挪到前座去,小霍又帮忙把我的书簿递上来。
  每个同学都看到他的殷勤。
  我则担心我快要近视,先兆已经出来,看黑板很奠基,看久了眼睛累,老师的字越写越小。
  吴中英已经戴隐形眼镜,开头老流眼泪,现在自然得多,无论什么,我第一个想起的总是她,而不是小秋,友敌的份量等重,我到底恨她还是爱她,自己也弄不大清楚。
  下课铃响,老师离开教室,值日生上去擦黑板,动作慢的同学哗然,但接课的老师不卖账,她说:“来不及抄的向戚莹或吴中英借来抄。”
  吴中英脸上立刻露出得色,我则低下头,装作听不到,我一向是个低调子的人。
  这都是天生的。
  吴中英天生傲质难自弃,我在高一的时候也那般作风,但今年有点转变。你可以说我比吴中英聪明一点点,我看到的哲理,她还没有觉察到。
  不过她一直紧贴着我,相信很快可以追上。
  是天放学,我刚在考虑如果霍家东迎上来,我该怎么做,吴中英叫住我。
  “戚莹。”
  这么些年同学,她叫我不会超过三次。
  我淡淡应她:“什么事?”
  “你喜欢霍家东?”她单刀直入。
  我真服她,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对她来说,再艰难尴尬的话都变得简单无比。
  我想一想,很镇静的说:“大家同学,实应当和睦相处才是。”
  她笑,“戚莹,将来出到社会,你可以做大官。中学尚未毕业,你可以打起官腔来了?”
  我不理会她的讽刺,“还有什么事吗?”
  她继续那么坦率的说:“戚莹,我认为你了不起,如果你真的喜欢霍家东,我不会打挠你们,我与他只不过是普通的朋友。”
  我很意外,但是凝视着她,并没有露出来。我说:“我早说过,大家都是同学,应该相敬相爱。”
  她叹口气,“告诉我,戚莹,一直这样妨着,不把真性情露出来,是不是很痛苦的一件事?”
  “我习惯这样。”我冷冷的笑。
  “难怪人家叫你冰女。”
  “你呢,你也不坏呀,你像一把火似的。”我说。
  她扬起头笑,“我自你退出文学班得到启示。说真的,何必呢,我喜欢的,根本不是霍家东那种男孩子。”
  “看得出来,霍家东也并不是热爱喜欢你。”我又说。
  “你真利害。”
  “彼此彼此。”我说。
  “我们能不能成为朋友?”
  我说:“我们早已认识。”
  “好朋友?”
  “有这种必要吗?”我问。
  世上总有些人跟一些人是谈不来的,何必虚伪地硬要有友无类?何必不坦白的说一句:你不能赢得每个人的心?而那么多的人可以成为好朋友,我看不出为什么定要苦苦争取敌人的心。
  况且这世上确是有敌人这回事的,有敌人又不是没面子的事,也不是错事,完全没有必要花这么多劲道在这种无聊的事上,证明自己人缘天下一流。
  我摇头之后,吴中英也明白,她无奈的笑。
  “你比我还固执呢。”她说。
  看针对什么事。对有些事我有商量的余地,我很愿意聆听意见,在这种不事上,不妨率意而行。
  “祝你快乐。”她说。
  “你也一样。”我说。
  “毕业后我们还是会见面的。”
  “我们在社会上见。”我说。
  “到时再决胜负?”吴中英问。
  “自然,人生自开始,便分胜负。”她很自负的说。
  “盖棺论定。”我也不肯认输。
  “那么今天便谈到这里为止。”
  我说:“吴中英,谢谢你与我说话。”
  她稍一迟疑,“戚莹,老实说,与你说话很有趣,比吵架开心多了,可惜我们永远不会成为朋友。”
  我笑。
  我们在校园中告别。
  她也有进步呀。话退出便退出。
  在公路车站上碰见霍家东。我去站在他身边。
  他很意外,“咦,好吗?”
  我点点头,看着足尖。
  “回家去?”
  “去图书馆。”
  “要不要我陪你去?”
  我又点点头。
  刚想上公路车,我说:“隔壁锦记的红豆冰很好吃。”
  “是吗?”他是故意的,我知道。“那就一块去吧。”
  是我先转头向锦记走过去。
  迎面来了几个同学,看见我们两个人在一起走,不禁诧异起来。
  我假装没看见,面孔又泛起红潮。
  “你是一个很标致的女孩子。”霍家东说。
  我不响。
  “正是我喜欢的那一型。”他说。
  我忍不住转头,向他展开个阳光灿烂的笑容,感谢主,我们都成熟了。
  打电话到她写字楼去?这是一个办法,硬著头皮试一试,如果她对我没有记忆,届时再想别的办法。
  电话倒是轻易接通,我报上名字。
  “记得我吗?”我面孔都红了。端本这家伙也有他的道理,我从来没有约会得那么辛苦。
  “记得,爱司广告公司,有什么问题吗?要不要叫安妮与你们联络?”安妮是他们公司的市场经理,马秀升的意思是说:阁下找错人了。
  “不,不是公事上的,”我说:“马小姐,”我忽然决定坦白,“我想约你出来吃杯茶或是什么的,如果你不介意多一个朋友,我们定一个时间如何?”
  说完这番话,我连耳朵都烧起来。端木是对的。
  那边有三秒钟的沉默,她一定要籍词推却我了,一定。
  谁知道她说:“明天下午五点半好不好?大家到山顶吃咖啡,我愿意在秋天去看山上的景色。”
  我大大的喜悦,几乎要亲吻电话听筒。
  难得她这么爽快。
  我在公司里跳跃、高兴,为我难得的成功庆幸。
  真没想到会这么顺利,我以为她的约会要排到一九九七年,断然没有空闲来应付一个无名小卒。谁知三两句话她便答应出来。
  为著作准备,我翻─大书建筑书籍来看,免得见到她时缺乏对白。
  我开车去接马秀升,作好准备或要等她半小时。谁知车子一驶近,便看见她捧著公事包站在大厦门口显眼的地方等,我感激得几乎没落下泪来。
  她自己拉开车门上车来,把公事包丢到后座。
  我看著她秀丽充满气质的面孔,心中充满仰慕。
  “好吗?”她问我。
  “好,今天见到你真好。”我由衷的说。
  她又笑,她面孔略略化妆过,虽然接近下班时分,还十分精神,真是难得。
  “你很忙吧?”我把车驶上山去。
  “大家都忙。”她很谦逊自在。
  接著她靠在车窗看外头的景色,好像十分享受。
  “许久没上山来?”我试探著问。
  “那里有机会。”她转头笑,“有大半年了,今日秋高气爽,真是不可多得的天气。”
  海港上的天空浅灰带点紫色,这个黄昏真爱煞人。
  我没想到她难得上山一次,也许是没有空。
  “我自己不开车,许多人对于长途跋涉来吃茶不感兴趣。”
  “你不开车?”我像听到千古奇闻一样。
  此刻略为平头整脸的女人都得设法弄一辆车来开,或足设法叫男朋友做司机,或是更彻底地,找一个请得起司机的男人。
  “我不会开车。没有这个必要,公共交通工具那么方便。”她亦一面孔诧异。
  我如获至宝,我知道我找对了,我会把这件事告诉端木,好让他羡慕得眼珠子掉出来。
  我们抵达山顶,两个人坐著喝啤酒。
  我向她丢书包:“贝卓铭当然是大师……你看鲍浩斯一派的作风如何?亚瑟艾历逊的东西真好……还有,纽约新盖的王牌中心的建筑真可谓一流,我等著去看……”
  她耐心的微笑。
  过很久,我不放心的问:“你不觉得闷吧?”
  “当然不!”她说。
  “你今天怎么会有空?”我终于忍不住问。
  “我几乎天天都有空。”
  “什么?像你这么美丽能干的女子,居然会有空?”我都怪叫起来,“我不相信。”
  “每个人都不相信,”她无奈地摊摊手,“所以都不来约我。”
  “啊。”我同情她到极点。
  真的,如果每个人都似端木那么想,每个人都以为她条件那么好,裙下降定有数千人,那么还有谁会向她提出约会?
  他们说过,美女与丑女都少人约会,多数是十八之姿的女孩子才多男朋友,我此刻相信了。
  “要是你不介意的话,多跟我们在一起,我们有许多去处,或许你会觉得无聊,但──”
  “我不会觉得无聊。”她明快的说。
  那天,我们在喝完啤酒之后,去吃日本菜。
  马秀升是个可爱的女子,我只看到这一点,谁管她是不是总建筑师或是小打字员。当然,我佩服她的成就,她因此显得更难能可贵,但是我不会因此退缩。
  端木不置信:“你们在星期六又要见面?”
  “是的。”
  “她会不会把你当消遣品?”端木总不相信马秀升有真感情,“时间久了你会与她格格不入。”
  “诅咒吧!尽量预言我们不会有好结果吧。”
  “你真喜欢她是不是?”
  “是。我在乡下长大,我记得群年时大哥做过一只青绿色的纸鹞给我,有一日秋高气爽,他偕我到山坡放鹞子,那只风筝一飞冲天,很快与天空的蔚蓝结合成一片,我心中的欢愉高兴,是不能形容的,我遇见马秀升,那感觉也一样。”
  “是吗?”端木说:“那么你好自为之。”
  我与马秀升约会的事,很快传开。秀升是很坦诚的一个人,据我所知,她并没有约会其他异性,因此我很严肃地处置这一段感情。
  连母亲都反对:“人家赚多少钱一个月?”
  “我不知道,对我们感情并没有影响,她的薪水丰厚,不是她的罪状。”
  “人家会说你高攀。”母亲责怪我。
  “高攀有什么不好?”我如丈八金刚。
  “她恐怕不会依俗孝敬公婆。”母亲绝早便担心这种事。
  “这我不敢肯定,但我认为她不是那种跟公婆斗的小女人。”我笑说。
  “她是不是很冷漠?”母亲一忧未平,一忧又起。
  “当然不是。”我向她保证,“她可爱极了。”
  母亲还是疑幻疑真。
  我对秀升像一个普通女子一样,不因她的才华而有任何影响,我们不同行,无从比较,朋友之间只要互相支持关怀,而不是竞争。
  我们有许多共同的兴趣:喜欢听音乐,穿运动服、旅行、毕加索的画、浅水湾、钓鱼。
  她很欣赏我,尊重我。照说我们可以有进一步的发展,但我是个保守的人,到某一程度,竟不知何去何从。也好,我们有含蓄的友谊。
  往往把车开到郊外,两人缓缓散步,便可消磨一两个小时。
  对于这个朋友,我再满意也没有。
  她姐姐姐夫自纽约回来,她约我一起出去见面。
  我有点紧张,是纽约客呢,并且他们绝不是唐人街人马。但我警惕自己:要自然,要有真面目,不作伪装。
  秀升的姐姐是个很风趣的女人,比秀升尖锐,换一句话说,没那么可爱,但是也懂得适可而止,不致于引起不愉快的事。
  她先批评香港人:“爱充,爱撑场面,爱把荷包反转给人看。事情还没三分光,爱嚷嚷的人多著,车子比屋子还大,屋里像狗窝,客人都在外头见面。人人腕戴金表,喝最好的拔兰地,加冰。真怪不可言。”
  我看秀升,秀升看我,大家一起笑。
  她姐姐看看我,“小伙子,你倒是两样的,你好,不做作,不虚伪,不奉迎。”
  我忍不住说:“我在公司里,也是很古怪的。”笑。
  “私底下这样率真,已经不容易。”姐姐护我。
  我说:“就算我有那么多好处,也配不上秀升,她真的太能干太聪明。”
  姐姐说:“我也听秀升说你们这里特别多寂寞而能干的小姐,因为男人对她们不放心,在外国就不会有这样的筝,男女之间,只要情投意合,便可以结为夫妇,倒是不论其他。”
  “在这里,专业人士的社会地位永远要高出许多级!”我说:“如果秀升是男人,不知有几许女人围著她。”
  秀升并不作任何置评。
  她姐夫插嘴说:“在外国也不见得天下大同,总有一小撮特别势利的人或是特别大方的人,我们很高兴秀升有你这么一个朋友。”
  我松一口气。
  连这么挑剔的姐姐都没有异议,我可以放下一颗心。
  秀升说:“我自小主观很强,他们也管不到我,不过家人总是家人,血浓于水,兄弟姐妹,到底是不同的。”
  端木问我与她进行得怎么样。
  我说形势大好。
  “好成怎么样?拥抱接物没有?”
  “你这个人实在太鄙俗!”
  “你说,”端木不服气,“那一对恋人不拥抱接吻?跟你说老实话,你反而教训我。我试问你:孩子是怎么生下来的?难道又是我下作肮脏?”
  他有他那一套道理。过很久,我说:“没有,我们还没有到那个地步。”
  “打算柏拉图到底?”端木冷笑。
  我搔头皮,“我不知道如何吻她。”
  “神经病,”他如做我的艺术指导似的,“一把拉过来吻下去别乱纯洁好不好?我才不信你是个处男。”
  我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维持现状好。”
  “你怕她是不是?”端木问。
  “谁说的?”我跳起来,“我尊重她。”
  “才不,你心怯,你畏于她的地位,你怕得罪她,你怕冒犯她,你不敢,你与她的地位根本没有平等过,你以为我不知道?”
  也许是。我双眼看天花板,她不同普通女人,我太重视她,故此犹疑不决。
  “当心她把你当知己,那就完了。”端木一直说这些可怕的预言:“哭的时候找你,寂寞的时候也找你,有心事跟你诉说,但是做爱的对像不是你。”
  我目光空洞的看著端木,心中惧怕。
  那个星期六,与秀升在一起,我就贴得她比较近,挽住她的手,她有点诧异。
  我把睑凑过去,狞笑,“一会儿我要吻你。”
  她笑起来,“你这个人。”她停一停,“你这个人真是我心里的一道彩虻,没有你生活太空白。”
  我趁势在她面孔上香一下,她没有生气,也没有把我推开,我觉得我又向前迈了一大步。
  一整天我觉得唇边都沾看她面孔上的香气。
  也许端木的忠告用几乎难以接受的形式表达出来,但他说的仍然是忠心话。
  我感激她。
  秀升的工作很忙,可喜的是,我也不是个闲人,事实上,我们两个人都会在一个星期内超时工作一两天,不久便有默契,逢礼拜一、二不见面。
  母亲很关心我,“你还同那个建筑师见面?”
  我说是。
  “人家交游广阔,当心拖你十年八年。”
  “我的十年八年,也是她的十年八年,”我扮个鬼脸,“如果她不怕蹉跎,我怕什么?”
  “一点正经也没有。”
  “我正在展开追求,妈妈,你别心急,这项艺术已几乎失传,记不记得父亲当初追你?追了多久?两年?三年?可以向你保证,我们不会那么久。”
  母亲问:“可否带她回来一见?”
  “时机尚未成熟。”
  “是不是她嫌我们家过于平凡?”
  “才不会,瞧,三百多平方米地方,大方朴素,她会喜欢。”
  我去过秀升的冢,地方并不大,地段也不是顶好,一般中等的住宅区,但收拾得非常乾净,她并不计较是不是住在山顶之类,虽然负担得起,但她不在这方面动脑筋。
  也许因为已经有某一个程度的成就,她有足够的自信,就不会有无谓的自卑,不用处处表现她是一个高贵的人。
  端木又来打听我们进展如何。
  我大嚷:“别理我的事!别理我的事!”
  “要不就别做,要做就要成功,拖著算什么?可以求婚了。”他提醒我。
  “求婚?”我问。
  “你不是偷偷节蓄已经很久了吗?以为我们不知道?又不赌马,又不喝酒,标准的好男人,真是那位马小姐的福气,现在还那里去找不二色的男人?”
  我低下头。
  “虽然她有钱,但你也得盘算一下。”端木说。
  我说:“大概是够的。”
  “她房子是自己的产业?”
  “不,公司替她租的,五年来升了三次职,她都没要求再搬,怕麻烦。”
  “这样的女孩子真不可多得,”端木摇摇头,“傻里傻气,同你是一对。”
  我笑,“我知你是为我好,但是我们自结识至今,不过五六个月。”
  端木厉声说:“只要有诚意,又何需走三十年?”
  “你这个人,何必这么替我著急?”
  “你遇到劲敌?”他说:“陈公子追求她,你没听说?”
  “那个陈公子?城里达戴金表开平治之人皆自称公子,谁知道是那一个?”
  “你别稳坐钓鱼船。”
  “别吞吞吐吐,”我著急,“真有此事?”
  “你问马秀升去,叫她表明立场,还有,你本人要速战速决。”
  我有种焦头烂额的感觉。
  端木又来安慰我,“没有人一起追的女子,量你也不稀罕。”神也是他,鬼也是他。
  我啼笑皆非。
  心里紧张得不得了,下班找到秀升,一把拉住她问:“我有话同你说。”
  “干么一头的汗?”
  “你认识一名叫陈敬心的人?”
  “是。公司最近与他的机构进行一项发展计划。”
  “他有没有送花给你?有没有大施手段?有没有?”
  秀升瞠目结舌,“谁?陈某人?他怎么会追我?他女朋友是应届香港小姐。”
  “真的没有?”
  “自然没有。”秀问:“谁造这样的谣言?”
  这个死端木,他用意何在?
  我松一口气,乘机说:“看,你跟定了我,除我之外,谁也不敢追总建筑师。”
  秀升坐下来,笑道:“看样子也是了。”
  我握住她的手,开始明白端木的苦心。真的,我现在知道除我之外,没有劲敌,心中更加庆幸。
  但嘴头仍然不服,左看右看秀升,“怎么会?这样的人才,没人追?”
  她笑。
  端木这家伙,确是没话说!精神上他是我最大的支持。有很多对我来说束手无策的事,经他指点,立刻迎刃而解,顺利前进。
  他自己是否情场老手?为什么经验丰富?
  让我索性向他讨教。
  “我该什么时候向她求婚?”我厚著脸皮问。
  端木白我一眼,“天下有这么幸运的人,单凭一派傻劲,就毫不费力,追到贤妻。”
  “谁说我没费力?”我不服。
  “怎么,你在她楼下痴痴的等过?你遭她冷落过?”端木问:“这么顺利,还想恁地?”
  我觉得幸福。
  “早知道如此容易,我也去追马秀升。”他愤愤不平。
  我咧嘴笑,“你不比我英俊,你差我太远。”
  “去喝啤酒吧,幸运蛋!”
  他拉著我一道走,我们在一起谈得很多,端木是个有深度的人,自学出身,很珍惜的的成果。
  他说:“结婚不再是例行公事,第一:对方的人品学识都要好,不致于有损于另一方。第二:要情投意合才能结行。表面看很容易,实际真不简单。”
  他抚著啤酒杯子,有说不尽的感慨。
  “你这个人又多顾虑,那女孩学识比较专门,你又不要。”我说。
  “现在不同了!我的思想搅通,大律师也照样追。”
  “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我笑。
  “真的,不能因一个女孩子的职业而歧视她。”
  “喂,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广告主任。”
  “女皇都有人娶!小小的皇夫也有幸福。”
  我们俩哈哈的笑起来。
  不过我的笑甜蜜一点。
  过节前我去看戒指。总不能叫秀升戴芝麻绿豆的戒子。但是稍微亮一点的石头绝对超过十万。
  想了很久,终于觉得不能轻率,买了双方钻,上她门去求婚。
  我照例说了一大顿闲话,计划在假期与她去欧洲之类,然后忍不住把戒指取出,放在她面前。
  我说:“嫁给我吧,秀升。”
  她愕然,过很久她才说:“我没想到你会在今天说出这个话来。”
  “怎么,答应我吧。”
  “这是我所见过的戒指中最好看的一只”她调皮的笑,“有什么办法可以拥有它,除了嫁给你?”
  我哈哈大笑。
  我们立刻回去见母亲。
  妈妈拉著秀升的手说:“我还以为总建筑师怕是头长角,杀气腾腾的,谁知是位秀丽的小姐。”她乐得连嘴巴也合不拢来。
  我说:“还怕你面肉横生呢,说话像机关枪呢,蔑视公婆呢。”
  妈妈白我一眼,“胡说!”
  我们相视而笑。
  虽然秀升接受了戒指我才把她带回冢,妈妈还是很高兴。
  秀升什么都会做:洗菜、煮饭、收拾。
  一顿饭时间她都做母亲的副手,把事情处理得整整有条。
  母亲问:“秀升,你怎么会做家务?”
  她说:“我在外国长大,什么不要自己做?我还会打毛衣,补衣裳,”她笑,“都是非常实际的学问。”
  母亲说:“真好,将来所有的孩子都要送到外国去。”
  秀升说:“受训练。”笑。
  我们相处得很好,母亲知道我们将来会组织小家庭,也很满意。
  我用手扼著秀升的颈子,“我们几时举行婚礼?”
  母亲说:“越快越好。”
  秀升没有异议。
  我们还得从长计议,看在什么地方结婚。
  母亲说:“我们福气真好,秀升竟不与我们讲条件。”
  “她自己什么都有,讲什么?”我笑。
  “你不会因此而亏待她吧?”母亲问。
  “当然不会。”我说:“我岂是那种没良心的人。”
  我们正在为详情计议,秀升的表妹自伦敦抵港。
  当秀升介绍给我认识的时候,我还以为是那个模特儿。
  她比秀升高,比秀升苗条,有股冷冰冰的味道。
  她很客气,已经口口声声的叫我表姐夫。
  我这表姐夫少不免要有默表示,与她亲近一点。
  我问:“你做事还是读书?”
  “早在做事,”她笑,“我都廿五岁了,还读书?”
  “在什么地方做事?”
  “我在伦敦一家律师楼见习。”她说。
  我尚没弄明白,秀升说:“表妹是大律师,打算见习期满自己做生意。”
  我眼球子差点掉出来,我说:“现在流行美女做律师?上一阵子美国一个大律师因长得太美,被检察官投诉,说陪审员会因此给同情票,现在你又是大律师?”
  秀升不平,“做女人真倒霉,长得不好看,死路一条──记得美国新闻报告员?年老色衰,被电视台降职,打官司,幸亏嬴了。但长得太好,又被人断定没脑子。你说怎么办?”
  她表妹说:“仿佛有一张不错的面孔,便注定要做明星、模特儿……”她长叹一声。
  我很同情她,“有没有人敢追求你?”
  “有是有的,但都不信我有诚意。”
  我忽然想到一个人,端木,他说过的,此刻思想搅通,大律师他也不怕。
  我得安排他们见面。
  “我跟你介绍一个朋友。”我说。
  “是吗?表妹正要回来发展,多个朋友好一些。”
  我立刻找到端木,好小子,这下子轮到我催逼他,每隔一个月问他接吻没有,拉手没有!哈哈哈哈。
  “我不去,她那么美。”端木又退缩。
  我说:“原来就会教训人,轮到自己,还不是钳钳蝎蝎。”
  我推他上阵,我们离开香港往美国结婚的时候,他们第一次约会。
  等我们回来,他们已经进行得很好。
  我与秀升说:“许多人以为你们这些伟大的女姓不好服侍,其实是错误的,不公平的。”我慷慨激昂,“你们并不见得眼高于顶,也似普通的女人一样.需要温暖气的家庭。”
  秀升问:“话说完没有?厨房有脏碟子,还不去洗?”
  “遵命。”
  我希望不久的将来端木也能学我这样,娶到他要娶的人,高高兴兴,把理想的青鹞子放上天空去。
  这个厌烦的春天与所有厌烦的春天一样,令我在早上睁不开眼睛,以及在晚上不能成寐。
  不可怪社会,至少让我怪天气,这样子的重雾阴嗒嗒的天色,叫我心情分外沉重。
  母亲在早上习惯咳嗽,喉咙浊,吐浓痰,但是不肯戒焖,我听到那种声音便皱上眉头,不敢嫌弃她,而是觉得她总不愿下点气力戒掉香烟,明知没有益而一直做下去,缺乏意志力。
  年纪大呢,又还不算大,六十岁还不到,也还爱打扮,小事上很计较,但大事便糊涂,父亲去世留下一笔款子,不到五年间在她手上花个精光,一下子做生意,待会儿又做投机,到现在进了教会,倒是安乐。
  我掀开被子,起床上班。
  她拉住我,“吃了早餐才走吧。”
  我很希望吃老佣人阿香做的白粥油条,但是受不了母亲的唠叨。为了逃避那二十分钟的相对,我情愿早点出门,到外头去吃。
  似很多母子,我们之间更久没有对白。
  她早上特地起来服侍我上班,我一出门,她又去睡,这一睡要到中午。
  然后晚上便失眠,独个儿坐客厅看电视到很深的夜。
  有时我午夜梦回,听见客厅有絮絮的对白,哭声笑声,仿佛进来一屋子的鬼,在商量什么要紧的事。清醒后才知道不过是一具电视机。
  母亲寂寞。
  儿子也寂寞。
  我在洗头的时候,她便进来,看到我,讪讪的站一角,也不说什么。
  自从把玛莉逼走之后,她多多少少带这份歉意。
  我取过大毛巾擦头。
  “吃点早餐,嗯?”她天天这样试探。
  我没有正眼看她,谁也不知道母子关系可以沦落到这种地步。
  我穿衣服,一声不响的出门。
  开动小车子,擦擦窗上的水气,发出叽咕叽咕的飨声,抬头一著,母亲正在阳台上向我招手呢。她把我当十五岁,她私心盼望我只有十五岁。
  那时丈夫儿子什么都听她的,是她做女人的黄金时代。
  到达公司,我发觉所有坐大堂的中低级女职员案上全部有一瓶花,干什么?人日?
  欧阳向我眨眨眼,“情人节。”
  我恍然大悟。这么多有情人,如今原来作兴这个。
  我问欧阳:“你收到多少花?”
  “我?”她无奈说:“我要到升级时在报上公布消息才收到花束,如红舞女转场子,有恩客无情人。”
  “只有他们才有闲情送花收花吧。”我眼睛瞄向打字员。
  我妒忌了,故此说出不屑的话来。
  欧阳朝我微微笑,我更加尴尬,眼睛尽看著则处。
  中饭时破例去找人陪吃饭。
  欧阳说:“你还有许多功夫没有赶出来,还吃饭,照平时吃三文治算了。”
  我不肯,拉起她的手,“我们去吃鞑靼牛排。”
  欧阳如我的手足一般,只得听我的话。
  到了餐馆,女待应却说中午不肯做鞑靼牛排,我大失所望,不肯吃其他食物。
  欧阳叹息,把公关主任叫出来,那是一个面孔划得七彩的女郎,连声道歉,吩咐厨房天做我要吃的东西。
  等那盘食物来了,我又提不起兴趣来吃。
  欧阳春看我,也不发表什么意见。
  我问:“天气真坏,是不是?”
  “天气很好,什么事也没有,是你自己有病。”
  “是的,”我寂寥的说:“我患更年期病。”
  “要不要去看房子?”欧阳问我:“我有个朋友移民,一千多尺的公寓全部打通,他不想胡乱卖给不适合的人住,你说如何?”
  我低下头。
  “你既然爱玛莉,就不该放她走。”
  我“霍”地站起来。
  我不要听这话,什么地方痛这些人就挖什么地方,太不识相。
  我想离去,又想起欧阳可能是我唯一的朋友,又颓然坐下,人到无求品自高,我做得到吗?我需要爱情、友谊、享乐、消遣,我也是人。
  欧阳不再说什么,我付了账。
  为了寡母,我回复到孩童时期,甚至……放弃玛莉。
  我松了松领带。
  “吃不下”我喃喃的说。
  欧阳只是摇头。
  这样子下去,不知还能维持多久?
  最痛苦的便是我已知道我不会死。
  荒谬。
  黄昏,塞车塞满一条公路,逐步逐步走,我用手托住头,也不焦急,不过回家而已赶什么?一只手搭著架驶盘,一点不起劲。
  前面有一部薄荷冰淇淋绿的跑车,那司机是妙龄女郎,穿得极凉快极薄。或许到家会得伤风卧床,但此刻她已经出尽锋头,有什么是不要付出代价的呢,冷死也是值得的。
  我何尝不是付出昂贵的代价,做孝顺儿子嘛。
  我冷笑起来,光滑的表板上反映出我狰狞的笑容。我几时变成这样了?
  我疲倦的把头靠在车座垫子上。
  一进门母亲便迎上来,我很厌倦这种殷勤。
  我坐下,开门见山的说:“妈,我想搬出去住,你把阿香留在这里作伴好了。”
  母亲的表情没我想像中的诧异。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说:“一家子两口,还要搬开住?”
  我不响,已经厌倦解释。
  “况且,此刻你又没有女朋友。”
  我心感深深悲哀。我只是想找一个静静的地方疗伤。不必对着旁人,即使是母亲,解释我的所作所为,和一个属于自己的窝,有时候大哭,有时候大叫,不必顾忌。
  终于母亲说:一好吧,你要叫我一个人住,我有什么法子?□她双眼润湿的走开。
  总是要怪罪于我的。
  我闭上眼睛。失去玛莉来迁就她,终归还不算是好儿子。
  我感到面孔上的肌肉在颤抖。
  我忍不住,用尽吃奶的力气,拉尽喉咙叫“玛──莉”千般压抑,在六个月零三天之后,终于崩溃。
  三天后我搬了出来住,母亲再也不敢阻挠我。
  地方是现成的,簇新,设计很花巧,颜色也素净得近乎做作,但不久我会习惯。
  床软得对脊骨有害,怎么在这种床上做爱呢。
  我似乎比以前更困惑。
  母亲叫女佣每隔一日来为我服务一次,顺便做探子。我不知母亲想查什么,她睡得太多,总得找些事来做做。我没有原谅她。
  我打长途电话给玛莉。
  在两万公里外的外国女人同我说:“王玛莉小姐已经搬走了。”
  “搬到什么地方?”我问。
  “不知道。”
  “她还在同一间学校?”
  “不知道。”
  我连忙放下电话。
  她已经把我揩去,像用橡胶擦擦掉铅笔痕,永远不复再见。
  我把半年前她给我的电话号码团去,丢掉。
  这半年来她的生活多采多姿多变化是一定的,而我──我是一池死水。
  比起她,我总是暮气沉沉,以前是,将来也是。
  我甚至不能再怪气候,甚至母亲……我开始认为即使没阻挠,玛莉也会得放弃我。
  像我这么自卑的一个儒生,有何可取之处?
  我请朋友来庆祝新居入伙,叫一桌很精致的酒席,当然少不了欧阳。这么些年来她总是兴致勃勃的替每个派对主持大局,我很佩服她。
  有谁追究过她的内心世界?没有人。谁敢牵到这么敏感的问题,她一开始诉苦我怎么办?会不会脱不了身?
  这些都是泛泛之交承担不起的责任,所以尽管怀疑她的生活空虚,我不敢轻举妄动。
  都市中,人与人的关系不外如此。害你是应该的,为什么要不害你?帮你?为什么要帮你?天气好,万里无云的时候,又舍得请吃饭,当然多朋友,一有什么事,那怎么还有人放近你的身。
  父母子女夫妻兄弟又如何,还不是如此。
  我看看欧阳转来转去的忙,俨然半个女主人模样,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我靠在沙发上,心情不好也不坏,看看朋友把香槟打开,乾了一瓶又一瓶,桌子上杯盘狼藉。
  他们快乐吗?看上去彷佛是,谁也不会把烦恼倾诉出来。假装轻松,明天又是另外一日,反正烦恼永远长存,驱之不去,与生命共存亡,有什么好说。
  欧阳持酒杯过来与我并排坐,“还是不高兴?”
  我不得不关心她:“不要喝太多。”
  “没有关系,”她笑了,“我不会烂醉,当我知道醉倒没有人扶的时候,我不敢放肆。”
  这几几句话里有多少凄凉,我当然听得出来,但我没有搭腔,我默然。
  欧阳真喝多了,她说:“做人没有太大的意思。”她用手一下一下梳着自己的头发,“怎么做也没意义。”
  我明白。
  我从来未曾为她七彩的外表所蒙蔽。
  每一个人,为了生活,总得突出一个固定的形象,而这个形象,却未必是他的真面目。有些人已经能干得永还不会露出真面孔,但有些人,像欧阳,偶然会露一下。
  我很惋惜,她的功夫还没有到家。
  我伸手过去,搭着她颈子,皮肤是好皮肤,滑不留手,三十出头的女人,算是难得。但我与她之间有无可能产生火花,抑或永远像手足。
  她需要的是一双忠实的耳朵。
  “你可以告诉我关于你的烦恼。”
  她笑笑,不语,果然没有醉。
  我很放心,客人开始一个个告辞,夜深。
  欧阳没有走,我取出件毛衣,搭在她肩膀上,我说:“如果不想走,不要走。”她聪明,听得出我的口气,只是留宿,不是其他。
  她摇摇头,“我不惯在人家家里睡。”
  “好女孩。”
  “自己的床最舒服。”
  “我送你回去。”
  “不必,我自己会得叫车。”
  我虽不是骑士,也不至于那么卑鄙,单身女人当然要送,否则就不要叫别人来,宴会散后,叫客人站在路边等车,是主人没面子。
  我见过很多这样的人,把人叫来吃饭撑场面,客人陪他笑过说过,一拉开门把人送走,完全没了下文。
  我取过外套送欧阳回家。
  不知玛莉在外国如何。也许我不必替她担心,有些女人一直有办法,谁似欧阳,独来独注,什么边儿都沾不著。
  在家门她向我挥挥手,又一日。
  独自回家的路是长而寂宽的。
  但我不怕,人生的路也同样长而寂寞。
  几乎天亮了。我心绞痛的上床,胡乱盖上被子,入睡。
  梦中见到玛莉,温柔而活泼,她很少说话,很少埋怨,只是把手插在袋中,看著我。
  她不是一个美女,扁扁的面孔,眼神略嫌顽强,但是我深深爱她,因为她聪明,她能够接触到我灵魂的深处,与她在一起,犹如对著自己的双生子,一点隔膜都没有,她的品味,她的性格,都与我接近。
  也许太接近了。
  醒来时眼涩口乾,我挣扎著起床,刚预备似僵尸般移动身体到公司去,才发觉是星期天。
  做什么好?今日钟点女工休息。我出到客厅,发觉乱得似战场一般,做家务吧。
  玛莉最爱做家务,整整有条,由收拾屋子处可见她做事的系统,让我来学学她的才华。
  第一,把杯子碟子全部收到厨房去。
  第二,抹净所有家具。
  第三,拖地下。
  刚做到第二部份,欧阳来了。
  一见我在做苦工,也不分辩,马上卷起袖子就帮我洗碗,大量肥皂水,也不戴塑胶手套,做得既快捷又妥当。
  我呆半晌,没想到她有这种天份,倒是低估了她。
  人内心有许多秘密,许多小家庭主妇并不煮饭给家人吃,伊们出去搓麻将了,丈夫儿子吃饭盒子为生,但男人对于她们仍然觉得安全,反而诅咒职业女性。
  我也不出声,暗暗留神,她看来顶熟手的,平日做惯,不似做作。
  我不禁暗笑,她在我面前做作干什么?
  欧阳很快出来帮我用吸尘机。你别说,做家务也得讲默契,非同小可。
  我们很快便将屋子整理妥当。
  坐下来,做杯热茶,松口气。
  欧阳仍然没话,精神不很好,眼神尤其涣散,但坐在沙发上,不失悠然。
  结婚吧,我想,欧阳就是个现成的伴。
  她很了解我,经济又独立。我们可以不要孩子,永远像现在这样生活下去,也不错呀,自由自在。
  求婚吧,或是议婚。
  我点燃一枝烟,心中开始盘算,心情是大好了,以前除了玛莉,心中根本没有第二个女人。
  我低下头。
  只听得欧阳说:“有朋友的家可以来休息一下,真是好。”
  我深深的吸一口姻。
  她要故意做成“我们只是朋友”的印像来安慰我,使我宽心。太懂事的人也令人心痛。
  “欧阳,你几岁了?”
  “三十。”
  “噫,不小了。”
  “咱们这种中年少女,年纪诚然是不小了。”
  “家里有什么人?从来没听你说过。”
  “不外是父母兄弟姐妹,乏善足陈。”
  “有没有交通?”
  “别那么奢求好不好?何来交通?”她说。
  我亦笑。两人的背景也很相似。
  “今天纯来坐,”她说:“在家实在是闷。”
  我与她看样子都不像是懂得生活情趣的人,照说可以做可以去的事与地方多得很,只要我们愿意振翅,便可飞到至远至高处。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留在地下。
  她看著我眼睛,彷佛可以阅读我的心。
  我问:“我们同事有多久了?”
  “三年。”
  玛莉与我认识也三年,我问:“你与玛莉同时进来。”
  “是的。”她说:“你一直没有注意。”
  “你比玛莉升得快。”
  “但是玛莉的路比我顺。”欧阳说。
  “一个人的路不走到终点,是不知道的。”我很悻悻的说。
  什么都瞒不过欧阳,她但笑不语。
  “你要到美国去读书,也容易得很。玛莉去得并不开心,她是被我母亲逼走的。”
  玛莉与我母亲相处得不好,母亲一直不肯做主婚人,不肯与她家人见面,玛莉叫我速战速决,我没有,她便一怒而去。
  她是少数我见过真正性如霹雳的人,完全没有转弯的余地。
  “想起玛莉?”欧阳问。
  我点点头,“她与她的坏脾气。”
  “她是十分有性格的人,有棱有角。”
  “你比她圆滑,不是说我老将你们两个人作比较,事实上近期我只认识你们两个女孩子。”
  “我?我无所谓,我是无所谓小姐。”
  “照你说,”我问:“玛莉应否离开我?”半年来第一次说到心事。
  “我不知道。”她说。
  “你不肯说老实话。”
  “你要我说实话,你先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问好了。”我微笑。这是我们第一次谈话,兴致盎然。
  “你们老叫我欧阳,我中文名字叫什么,你可知道?”
  我一怔,即时明白她的苦心。女人总是小心眼,若果我与她真的生分到这地步,她也就不必发表意见。
  我看著她,女人总有这些狡黠,放不下心,在自爱与渴求之间矛盾。
  她叹口气。
  如果我是她,我不会问,万一对方真不晓得她的名字,还不是自讨没趣,此刻她面孔上写满忐忑之情。
  也许她实在不能忍受下去,非要得到底细不可。
  我认真的说:“我知道你叫什么,你是欧阳慧中。”
  欧阳呆住了。渐渐她的眼睛发红,别转面孔。
  这个问题她问过几次?有几个人能够回答她?人怎么可以寂寞到这种地步?
  如果我不是比别人细心,我不会知道她的名字。她有个洋名叫祖安,大家在公司只会叫她的姓氏,但有一日,她有一个表妹上来办公室找她,便叫她“慧中”,我当时觉得这个名字不错,于是记在心中。
  没想到今天派上用场,令她这么感动。
  我觉得施比受有福,真正领悟到这一点了。
  “喂,欧阳,别这样死相好不好?”
  她不说什么,用手遮住双眼,过一会儿,我发觉有泪水自她手指缝中流出。
  “喂,”我推她一下,“怎鏖哭了,我才不怕女人哭。”
  “对不起,”她哽咽的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快快停止,”我说:“来,我们出去逛逛,别困在屋子里闷。”
  只不过得到一点点温情她就感动落泪,现代女人的悲剧,只要有人肯搭救她,别说是男人,是女人也肯,寂寞怕了,孤独怕了,也无所谓了。
  她到洗手间去洗净面孔,忽然年轻好几岁。化妆品之于女人,有害无益,不知道为什么还有那么多女人把面孔当调色板。
  我承认些许化当是重要的,令女人看上去精神一点,但涂得厚实实,还是情愿一张素脸。
  “来,去那里?”我问。
  “随便那里。”她说:“听你的。”
  我想:我们之间会不会因怜生爱?我越想越远,精神已不如从前那么痛苦,竟有闲情住意起女人的化当来,由此可知,玛莉从前在我身上用的心血,还是付之流水了。
  我还以为自己会得去做和尚。
  很慨叹,不由得看看身边的欧阳。人弃我取,或者人弃我之时,我没有今日之成熟,根本是另一番面目,又或者人家看见今日之我,也会心动,时间上之不凑巧,使即无缘。
  也许三五七年前的欧阳亦是个赌气骄纵的小女孩,专会挑男朋友的错处,那时遇见她也没用,而现在,有这么一个女朋友真是福气。
  “你在想什么?”
  我问:“结婚是不是很贵?”
  她笑一笑,“丰俭由人。”
  “以后呢?”
  “以后付贵税,吵嘴,轧在亲戚之间做人。”
  “这么悲观?”
  “当然得到伴侣后心境会好得多,有个人商商量量,大为不同。结了婚的女人多数驯和得多。如果一个女人婚后还一般的悍强横蛮,那女人简直无药可救,是天生的泼妇。”
  我想一想说:“也许她婚姻生活不愉快。”
  欧阳不说什么。
  我们挤在楼下一家小冰淇淋店,四周有孩子呱呱叫,到处嚷,我都不以为意。
  有一个小女孩约三四岁,索性一半坐在我大腿上,我也不介意照顾她,喂她吃东西,替她样嘴,陌生人会以为她是我女儿,我一边与欧阳闲聊,这可能是我过得最心平气和的一个星期日。
  以前积聚在心中之怨怼渐渐消散,忽然想回去看母亲。
  “你可喜欢老人?”我问欧阳。
  她坦诚的摇头“不能想像与他们住。”
  “孩子?”
  “亦不能想像把孩子带至世上有何意义。”
  我有点失望,没想到她那尘老实,原以为会听到比较中听的话。我抹抹手,放下冰淇淋匙羹。
  她把手按在我手上,“看得出你心情好转,休养一会儿,又可出来清场再战。”
  “真的?”我摸摸下巴的胡髭茬,“你认为我还行?”
  她笑。
  “追你如何?”
  “开玩笑,”她说:“我们是手足,不要在伤心期间,乱指一个女人收为己用,等伤愈后又后悔。”
  我不好意思,“你是个可爱的女子。”
  “我是个很普通的女人,车载斗量,不可胜数,要多少有多少。”欧阳说:“但我会是你的好朋友。”
  “你心目中的男人是怎么样的?”
  “有权有力有钱,什么困难一到他手,立刻摆平,像教父那样,把我捧成个女霸主。”
  我摇头,“我不相信。”
  “真瞒不过你。”她笑。
  “你希望得到一个体贴的爱你的细心的丈夫。”
  “难道这不是每个女人的愿望?”
  “我不及格?”我伸颈子出去问。
  “你并不爱我,”她用手指指我,“别忘记这一点。”
  我侧头想想,我与玛莉也不是一见钟情的,隔许多许多淡淡日子,才成为拉手接吻的女友。我面孔激辣辣红起来,人有慢热快热两种,在爱情与事业的道路上,我是慢动作高手。
  也许我会爱上她,谁也不能保证。身边的小女孩吃完东西便走开了。孩子总是要自己生的,才会逗留在身边一段比较长的日子,到头来唯一的伴侣是老妻。
  该早作打算了。
  “回去吧。”欧阳说:“等你头脑清醒些的时候,我们再谈。”
  我依然送她回家。在她家门口,轻轻握她的手。
  是,我在痊愈中,但更加空虚,以前尚有玛莉的影子牢牢的搏在我胸中,现在她的影像渐渐消失,心中一无所有,无痕无恨,那才真痛苦,眼睁睁不憎谁也不爱谁,日子怎么过?
  我踢起一块石子,看向碧蓝的天空。那段感情又告一段落,真没意思,人人以为我会死,连我都以为自己会死,但是什么也没发生,我只失去一个小肚子,现时看上去应更为漂亮。
  七个月后我又恢复正常,这么强壮。
  下一次不知是成功还是失败。
  回到家中,我对牢镜子研究自己,虽然没有X光眼,也似乎能够看到自己的心,仍然红通通,扑扑跳动,上面一道小小的疤,一个小小的痂。不久痂会掉下,形成淡淡影子,在这个影子下面,心肌略硬,没有其他地方的肌肉柔软。
  心有拳头大,还有许多地方可供伤痕存在,不打紧,欧阳说得对,不久将来,我还是会出来情场作战的,唉,顽强的人。
  做这份工的原因,自然是为了钱,不过周末在宿舍耽著,无聊得紧,消磨时间,也是目的之一。
  别的女孩子在过年之前,都已找到男朋友,是否理想的人不要紧,反正有的是时间,换到第十个,总会达到理想,至要紧是目前有个人陪。
  不知恁地,说起来泄气,就剩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没有伴。
  我长得并不比她们难看,也许是因为个性比较内向,所以与我做朋友,往往要多费一点儿劲,也许就是因为这样一点点小事,男孩子们就不大愿意接近我。
  这份工作是在校里休息室的布告板上合见的。
  我贪图地址近。
  打扫,修理园子,洗碗碟。
  换句话说,我以大学生身份,去出任钟点女佣。
  真啼笑皆非。
  不过在外国,学生为赚外快,什么样的工作不要去做?
  林林总总,数都数不清,自有一股辛酸。
  有些同学说:那些洋人不爱天天洗澡,往往一次澡后,洗澡缸留下黑色的脏圈,擦都擦不掉。
  又有时候,努力在清理厨房的当儿,男主人才衣冠不整的下来,色迷迷的盯牢女学生上下打量。
  更有时候,家境略差的学生,索性住在主人家,做其住年妹,更弄得一点尊严都没有。
  我去见工的时候,决定如果有一点点不对劲,我就立刻转头走,决不容情。
  罗布臣太太是个很美丽的女人,一头天然金发,须曲地贴在头上,修理得非常整齐。
  一般外国女人到了三十岁,多数已经很丑很老,遗传不一样的缘故,她们老得特别快,但罗太太很会修饰自己,她是职业女性,与丈夫在同一家律师楼里工作,早出晚归。
  她说:“每周末来两次,每周三十元,你看怎么样?”
  “三十五元?”我试探问。
  “好,三十五元。”她笑。
  看样子是个正经人。
  没到十分钟,罗布臣先生也下来了,也是一表人才,很端庄,断然不像酒鬼。
  我放心。
  幸亏在家,我也做惯家务。在这里,一切都有机器帮忙,并不是很吃力,比较琐碎的,也许是吸尘及抹尘。
  这使我周末有个地方可去。
  他们问我在哪个学院念书,我取出学生证给他们看。
  我挑他们,他们也挑我。
  双方满意,议成这份工作。
  晚上我同爱丽丝说起这件事。
  “罗布臣,啊是,那位太太有金色的头发。”
  “你怎么知道?”我纳罕。
  “每个人都知道有这家人。”爱丽丝说:“今年轮到你去做。”
  “啊,这里面彷佛有点秘密,是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罗太太越来越聪明,也不跟你说明,怕说明就没人肯做,老实说,那一份不是清洁工作。”
  “做什么?”我膛目结舌。
  “罗家有个低能儿,周末他们出去,或许需要照顾,故此请人看守他,明白吗?”
  “低能儿?”我不置信,“那日我去看过了,没有低能儿,那么漂亮的父母,怎么会生下低能儿?”
  爱丽丝叹口气,“就是呀,可惜,平日他在学校里受照顾。”
  “他有多大?”
  “约十一、二岁。”
  我怔怔的坐下,满心的不悦。
  他们应当与我说明白。
  “这个低能儿尤其难搅,他脾气非常坏。”
  “你带过他?”我问。
  “没有,我一听这样,马上推辞。”爱丽丝笑。
  我也想推。我决定到周末才说。
  一不小心就上当。三十五块一个周末,我还正庆幸收入大增呢,我觉得做人真要步步为营。
  周末到了罗家,我开始工作,并没有看到什么低能儿。
  我松一口气,也许人家已经找到解决的办法,我反而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了。
  我把工作做得很完美。
  大学生的好处是,他们对自己负责。即使倒垃圾,这样猥琐的工作,一但接手,也会做得很好。
  星期六根本没有见到人,罗氏夫妇并不在家。
  星期日也是,他们出去了。
  每次两小时,就把房子上下两层收拾得一尘不染。我还抽空替他们把百叶廉也洗过。
  屋内一个人也没有。空房子往往有种特殊的气质,我做杯咖啡,喝完才走。
  我同爱丽丝说没有看到人。
  她说:“那你太幸运了。”
  “真的吗?那个孩子真的那么可怕?”我又问。
  爱丽丝只是笑。这洋妞,什么都不肯说。
  第二个星期,屋子里还是没有人,电话机下压著张支票,就是这样,春去夏来,我在罗布臣家很快做满三个月,我一次也没有脱班,自己也为这样的好成绩稀奇。
  一切平安无事,每个星期支薪。
  直至一个星期五,罗布臣太太打电话到我家来。
  “严小姐,有件事向你商量。”她声音好不谦逊。
  这时我们宾主间已经相当有好感。
  “请说,罗太太。”大不了要我代她看守低能儿。
  “明天我可否将孩子交给你一小时?我尽快赶回来。”
  “当然。”我不加思索的回答。
  “相信你也知道我的孩子有异于常儿吧。”她苦涩的说。
  “所有儿童都是一样的。”我说。
  那边呆半晌,“谢谢你。”
  “明天见。”我挂上电话。
  我会不会为我不必要的义气而受苦?
  但人生若没有这一类意外,又该是多么沉闷?
  第二天我到罗家的时候,罗太太已经在等我。
  她穿戴得很整齐,她身边的小男孩也都准备好了。
  说他是小男孩,他又不太小,一般外国孩子,到十三岁,已经发育得很好,他却仍见羸弱,看上去只似十岁左右,个子不大。
  他有一张秀丽的面孔,与父母一般的金发,碧绿眼珠。
  “他叫彼得。”罗太太说。
  我说:“你去吧,我会看著他。”
  罗太大挽起手袋忽忽出门。
  彼得在外表看,怎么都看不出是低能儿,但加以留神,就会发觉他眼神定定的,头过一会儿便颤一颤。
  我叹口气,“来,彼得,进厨房来,我们一齐渡过这个早晨。”
  我扭响带来的无线电,音乐声传出,他彷佛有点高兴。我做咖啡。
  他侧著头:“咖──啡。”
  “嗯,是。”我惊异,“你要不要喝一点?”
  我盛了咖啡,加糖加牛奶,递过去,他就我的手喝一口,欢乐地笑。孩子们笑起来,都似天使。
  他只是低能儿,他不是白痴,我开始添增一丝好感。
  真要命,带孩子已经够困谁,是为人父母最大的压力,孩子若有什么毛病,更是毕生的包袱。
  彼得注定不能过正常人的生活。这孩子也会长大,只不过他永远要倚靠别人。
  生有这样的一个孩子,对生命一定有无限失望吧。
  在厨房做完工,我把他带出客厅,他恋恋不舍指着无线电,我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我把无线电交往他手中。他兴奋极了,珍惜地把动逐个扭掣,我把无线电贴在他的耳畔,他又笑。
  我觉得他约有三岁左右的智力,但一般三岁的孩子比他活跃与爱说话。
  他并没如爱丽丝所说的那般坏脾气。
  我推开落地玻璃长窗,陪他在草地坐著。
  罗太太赶回来的时候,我们正享受阳光。
  罗太太一面孔讶异,“他没有摔东西?”
  “没有。”
  “你给他什么?”罗太太看到孩子的笑容。
  “原子粒收音机,完全无害。”
  “他──听无线电?”罗太太讶异。
  “为什么不?儿童都喜欢音乐。”我不以为然。
  她坐下,深深叹口气,“看样子他很喜欢你。”
  “时间很短,还不知道。”我说:“他很好很可爱。”
  “哎呀,真没想到你还有时间收拾地方。”罗大大惊呼。
  “咖啡?”我问。
  “谢谢你。”她说。
  彼得仍然很安静。
  “我适才出去,是到疗养院替彼得报名。”她难过的说:“我先生说,彼得不能再留在家中,为了他好,他必须要到医院受教导。”
  我点点头,除了听,也不方便说什么。
  罗太太掠一掠头发,“发觉他的病后,我们简直没有开过颜。”
  “是什么岁数?”
  “两岁的时候。”她狠狠的抽著烟。
  已经捱了十年。
  “我不舍得他。”罗太太说。
  正在这个时候,彼得忽然嚎叫起来,将我的无线电往地下摔去,又用脚去踩──我吓呆了,从没想到他会平地里发作。
  罗太太走过去捉住他的双手,嘴里安慰他,彼得力大无穷,罗太太已不能控制他。
  我情急地叫出来:“彼得!”
  他仰起面孔聆听,人静下来。眼珠子透明,毫无生气,像玻璃弹子。
  “彼得,你要什么,可以同我说。”我放柔声音。
  “咖──啡。”
  “我去替你拿。”
  “咖啡?”罗太大意外之至。
  我尽量轻松地睐峡眼,“三颗糖,许多牛奶。”
  我喂他喝一口。彼得又静下来。
  “他喜欢咖啡,如果怕咖啡因剌激,可以买代咖啡品。”我说。
  “我从未想到过……”
  我看看表。“我要走了,罗太太。”
  “谢谢你,严小姐。”
  晚上我同爱丽丝说:“看过彼得,简直不敢生孩子。”
  “可怜哪,想到世上有千千万万这样的孩子。”
  “到底是什么?”
  “天生低能。”
  “完全不能医?”
  “完全不能。”
  医院那边没有立刻收留彼得,要待秋季才有空位。
  而彼得暂时又不在周末去接受个别治疗,因此我见他的机会较多。
  罗太太说得对,他仿佛颇喜欢我。
  过没多久,他会得主动来拉我的手。
  跟在我的身后,听我叫他的名字。
  我们成为好朋友。我给他喝咖啡,吃冰淇淋,甚至摊开图画书说故事给他听。
  渐渐罗太太有更多的时间做家务,我的工作变相成为带彼得。
  彼得乐意亲近我,据我自己的推测,是因为我的声音比较稚气,听上去像个孩子。我有东方人一般比较矮小的身裁,只有一六四公分,比起来,只比他略高一点,所以他错觉上认为我同他差不多大小。
  他的触觉告诉他,我没有敌意,我们是朋友。
  谁不需要朋友呢?
  连医生都说他间歇性脾气已经很少发作,只不过他仍然需要廿四小时的照顾。
  我叹口气,他仍然要回到疗养院去。
  秋季过后,罗太太对我说:“我决定了一件事。”
  我已与她很熟,有时候也互诉心事。
  “我想与丈夫分开。”她说:“分开比较好。”
  “什么?”我禁不住的意外。
  他们两人一直相敬如宾,一点问题都没有。
  “你看,”罗太太说:“我丈夫认为我被彼得占去全部时间,不但失职于工作,也无法尽一个妻子的责任,他为此很痛心,觉得我们的生命不应到此为上,他认为我们可以有更多的正常的孩子,从头开始。”
  “他说得很对呀。”
  “──所以他建议把彼得送往疗养院,他要把儿子赶出去。”罗太太用手掩往面孔。
  “不是这样的,他不想你埋葬自己。”
  “可是我不舍得彼得!”
  我叹口气。
  “所以我决定同他分手,回复他的自由,让他脱离这个无形的牢笼。”
  “也许他愿意住在这个笼子里,别它记,彼得亦是他的儿子。”
  罗太太忍不住饮泣。
  彼得缓缓走过来,看他的母亲,开头颇为好奇,后来知道她伤心,不禁做一个悲哀的表情,并且用手背擦眼睛。
  罗太太说:“我要独自照顾彼得。”
  我问:“到几时?”
  她发呆。
  “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他们平均的寿命并不比我们的短,”我说:“你自己还年轻,你是个专业人士,社会也需要你,或许罗先生是对的,你别冲动,你想想清楚。”
  我尽力劝慰。
  她不出声,忽然把彼得拥在怀中。
  但彼得的身型已颇为高大,她抱不住他,并且他也挣扎。
  罗先生的声音很疲倦的在我们身后出现。
  他说:“在应当放手的时候,便要放手,否则残废的是你不是彼得。”
  我听了暗暗佩服。这番话说得真好。
  他们两夫妻是我见过最坚强的人。
  罗氏夫妇并没有分手。
  依照原定计划,他们还是得把彼得送入疗养院。
  我对彼得依依不舍。
  我喜欢与他说话。他才堪称是最纯洁的人:没有奸诈,没有机心,不会虚伪,绝不是非,守口如瓶,他如赤子,你可以相信他。
  罗氏夫妇很信任我,故此我有时也把彼得带出去公园散步。
  公园内有影皆双,我同彼得诉苦。
  “只有我一个人,还没有找到男朋友。”
  他似懂非懂的聆听。
  我又说:“我已二十二岁了。还没有同异性约会过,你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彼得笑了。彷佛在嘲笑我操之过急。
  我不禁有些儿汗颜。真的,如果要比较起来.谁比谁更不正常儿。
  我们的世界要充满斗争矛盾罪恶,是非白黑混淆不清,根本没有公平。
  而彼得的心里必然一片空明,他如一朵百合花,美丽无忧。
  充满忧虑的只是我们这些正常人。
  我知道彼得很快就要进医院,我分外珍惜能够与他在一起的日子。
  得到罗太太的应允,我常把他带到户外,甚至在河边垂钓。他爱煞晒太阳,也喜欢我做的芝士三文治。
  一个下午,罗太太与我们两个一齐到附近的公园野飨,她在草地上打盹,我与彼得在一角树荫下玩绳网游戏。
  忽然之间,有一个声音说:“我可以加入吗?”
  我转头,是一个高大的中国人。他很年轻,手中拿着本书,看样子也是学生身份。
  “欢迎。”我微笑。
  “你是他的褓姆?”
  “可以这么说。”
  他坐在我们身边,“我留意你根久了,你似有无穷无尽的耐力,佩服佩服。”
  我脸红,“哪里,他是个可爱的孩子才真。”
  “是的,我也注意到。你们似乎每隔一日就来这里。”
  “公园内空气好,比较适合孩子。”
  “我叫苏振声。”他伸出手来。
  “你好。”我说。
  他说:“这三文治彷佛味道很好。”他笑。
  “请便。”我把三文治以及咖啡递给他。
  他老实不客气的大嚼起来。
  我们继而交换地址电话学校斗目。
  等罗太太醒来时,我们已经很熟了。
  归家途中,罗太太说:“那是你男朋友?真好,一表人才。”
  我想解释。
  她又说下去,“我正想,你也该有个男朋友了。”
  我微笑。一切都有时间,果然,他出现了。
  罗先生在家等我们,他说:“医院方面没问题,下星期我们送彼得进去。”
  我握住彼得的手,分明不舍得他。
  罗太太说:“彼得一定会得想念严。”
  “我尽可能每周末去看他!像现在一样。”我说。
  “我们不知怎样感激你才好。”罗先生说。
  我深深注视彼得天使般的面孔。“你们不知道彼得给我多大的启发。”
  真的,此刻我对生活再也不敢嫌闷,我感谢上主,因我甚至没有色盲。
  我变得额外乐观,现在我并不为彼得悲哀,他有他的天地,是我们所不能了解的。到了那一日,上主会向我们解释他的旨意。
  那日我临走,彼得送我到园子,在大家不在意的时候,他忽然摘下一朵小花,放在我手中。
  我喜悦的眼泪夺眶而出,手足无惜。
  罗先生怔住,他连眼睛都红了。
  我说:“罗太太!看,我肯定彼得在疗养院经过教导,会得更有进步。”
  罗太太拚命点头。
  下个周末,将是我们相聚最后的一个周末。
  但我与苏的约会,才刚刚开始。
  两个人都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我们谈很多,说很多,兴趣也相同,大家都略为保守,同时也很用功读书。
  他说最喜欢我有常人所没有的耐力。
  我说:“其实我为人也颇为毛躁,但与彼得可能有些缘份,我打心里喜欢他,他显然发觉了,”我把彼得送花的事告诉苏,“比与所谓正常人交朋友容易得多。”
  苏点点头。
  我说:“正常的人大部份太爱自身,但彼得懂得爱他人。”跟彼得,我学会很多。
  苏说:“你的见解很特别。”
  在那一个星期内,我都期待去见彼得。
  周末来临,苏想与我一齐去找彼得,我摇头,怕他同彼得不熟,引起彼得畏缩。
  我如常单独赴会。
  罗太太说:“你为我们,牺牲许多社交生活吧。”
  “相反,”我说:“替我带来许多有意义的周末才真。”
  他们笑。
  彼得也笑。彷佛听得懂的样子,我握住他的手。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他眼珠里彷佛有一丝生气。
  我情不自禁的拥抱他。
  彼得将我的手贴在地面孔上。
  罗太太看了丈夫一眼,“他好像知道要与严分开似的。”
  我说:“不会,每星期我会去看他。”
  彼得被送走了。
  我独自返回宿舍。
  爱丽丝在房中听音乐。
  她说:“低能儿最难应付的是性问题。”
  我说:“性根本是全人类最难应的问题。不是失去控制便是压抑过度。”
  爱丽丝不语,半晌她笑,默认。
  “低能儿因为毫不掩饰,所以人家看得到他的困难。是不是?”我说。
  “你与罗冢那孩子有真感情。”她诧异的说。
  “是的。”我叹气,“社会上少数分子一定受歧视,如同性恋人、伤残者,他也不例外。”
  爱丽丝让:“别太深入的去想他,有些事想太多是不行的。”
  我点点头。
  “听说你有男朋友了?”她忽然问。
  “是。”我承认。
  “也是时候了”她说:“同学说看到他送你回来。”
  一切仿佛没有遗憾。
  我们走得很好。星期六一齐去探望彼得,会得在疗养院遇见罗先生及太太。
  罗太太看到彼得可以画简单的图画,很后悔没有早日把他送进来。看得出她接受这个新的开始。
  我觉得很安慰,在罗家,我如项催化剂,发挥了我的功用。
  而因为彼得,我在人群中站出来,苏注意到我,他一直说注意到我是因为彼得的缘故,我沾了彼得的光。
  渐渐这个孩子熟习新环境,在教导下,他学会穿衣服(扣钮扣仍有困难),摺被褥,并且接受教育。他并没有对新地方产生抗拒感。
  他间始新生活之后,罗氏夫妇也有较多时间,罗大大恢复正常工作,罗先生精神好得多。
  而我被解雇了。
  罗先生说:“这也许是有史以来最愉快的解雇。”
  我说:“不见得呢,”我愁眉不展,“我的收入锐减,要加倍节俭才行呢。”
  大家都笑。
  这次我可以说是功成身退。考试阶段,就没有时常去探望彼得,算一算,他的十二岁生日快要来到,罗先生他们会邀我参加他的生日庆祝吗?我颇为礼物费踌躇。
  苏说我过虑,叫我不要担心。
  “还有,”他说:“暑假你要回冢,这段日子势不能再见到彼得,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这也是淡出的时间了。”
  我称是。只有父母子女,兄弟姐妹,才是一辈子的事,所谓血浓于水,就是这个道理。
  旁人不过适逢其会,偶而出现一下,所谓萍水相逢,凑巧点面的接触。
  我笑:“说说我们的计划。”
  “明年毕业,找到工作,便可以谈论婚嫁,你说如何?”
  “太快了。”我乱摇手。
  “我说明年,现在先下定洋。”苏笑。
  咦,世上简直没有一个老实人,连他都说起这样的花梢话起来。
  明年也差不多是时候,他们说最适合结婚的时候是相识约大半年之后,一年多也可以,拖长就没诚意。
  既然认为在一起愉快,结婚是明智之举。
  彼得渐渐在我们生活中淡出。
  暑假前与罗太太通电话,她说要送我们行,硬是要见我们一次,我与苏答应下来。
  到了约定的地方,没想到彼得也在,他胖了壮了,我很兴奋,趋向前去问池:“还记得我吗?”
  谁知道他张口叫我:“严……严。”
  我们都感动了。与彼得,往往有感情上真正的交流。
  他交上一张卡片给我,我接过看。是他亲自绘制的,画着一个新娘及一个新郎。新娘比校高大,显示在他心目中地位重要,而且穿戴考究。
  我谢了又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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