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敌幸运星星又来了,到底要不要入坑,请大家给点建议

  好不容易毕了业,又千辛万苦找到工作,一年后公司却因亏损而清盘关门。这是细全平生至大一个打击。
  年轻的她觉得满天阴云,生活一点意思也无。天天睡到日上三竿,不愿起床,大姐问她:“不练练琴吗?不去看看电影?那我陪你出门旅行可好?”
  平时明敏勤奋的细全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变得疲懒娇慵,脾气激动。
  大姐暗暗好笑,“这叫做可共安乐而不可共患难。”
  细全沮丧地说:“眼看我只得三个月遣散费,就快用光了,怎么办?”
  “姐姐又不会把你逐出家门,你爱住到几时就几时。”
  “你这是名副其实的蜗居,住久了人会笨。”
  大姐为之气结,“我不再理你了!”
  细全也打醒精神去应征过几份工作,都没有下文,她也不以为意,那都是些小公司,做得到也无甚前途,渐渐她颇为着急。
  一日母亲叫她回家。
  “细全,现在只有你有空。”
  细全万不得已承认这是事实。
  “你记得华苓姑婆吗?”
  细全点点头,“她不是一早已经移居加拿大了吗?”
  “她病了,昨日托律师来见我们,说是希望有哪个孩子过去陪她,她愿意付薪酬。”
  细全一愕,“为什么叫小辈陪还得付出酬劳?我们都是至亲呀。”
  林太太叹口气,“即使愿意付出优薪,也无人应征,年轻人各有各的事要做,谁耐烦去陪伴一个临终老人。”
  “什么病?”
  “癌症,不会传染,已经扩散。”
  “多大年纪?”
  “六十五。”
  “那根本不算老。”
  “健康情形,因人而异。”
  “她付多少?”
  “三万港币一个月,包食宿及来回飞机票。”
  “呵,等于看护薪酬。”
  “但她希望看到自己人。”
  “还能熬多久?”
  “不知道,也有若干奇迹病人,隔一段时期,瘤肿完全消失的。”
  细全问:“你想我去吗?”
  林太太说:“我的意思是,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人到年老至怕孤苦寂寞,你若有空,便去看看她,也不要什么酬劳了。”
  细全答:“说得很是,但时间即是金钱,姑婆虽然老病,头脑却不糊涂。”
  “那意思是,你愿意接受她的条件?”
  “是。”
  “这是她的照片,我只能找到这两张,我们已经许久没见面。”
  细全一看照片,呆住,五十年代的姑婆芳华正茂,穿时兴的一件头泳请及梳马尾巴,站在一辆流线型小跑车旁拍摄,身段高大的她有美丽的鹅蛋脸。
  “曾经这么漂亮过!”
  林太太嗟叹:“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她把右手拇指与食指扣成一个环,又将两指弹开,“就是那样。”
  细全十分惊愕,这是她第一次觉悟到人会老、珠会黄,而死亡正悄悄守在一角静候。
  细全忽然说:“我会去陪她。”
  “我同殷律师说。”
  “白天,我会读一个课程,其余时间都归她。”
  “那也好。咦,你怎么又振作起来了?”
  “人生还有好一段路,整天躺着发牢骚,行吗?”
  就这样说好了。
  细全见过殷律师,他也调查过她的背景:林细全,父林威是林华苓三哥之老四子,年23,无不良嗜好,性活泼,比较刁钻,十分聪明……
  过几日细全就起程了。
  华苓姑婆家在多伦多市中心一幢面积巨大的公寓里,她与女佣及一名看护同住,司机则每日来上班。
  肯定环境富裕。
  到了目的地司机把她接返家去,她则有点累,在车上睡着,直到车停下来。
  司机叫佣人下来替细全拎行李。
  女佣带她进一间客房,请她梳洗休息。
  细全自十七楼看下去,欣赏到圣伦斯河景。
  “你来了。”
  细全转过头去,发觉姑婆就站在她身后,细削苍老,但并不见得特别有病容。
  她衣着考究,仍然戴着精致首饰,并且笑着说:“他们都说,22个侄孙之中,你最像我。”
  “是吗,”细全也笑,“像一点点就好了。告诉我,姑婆,一个人怎么会富有起来。”
  “一起喝下午茶一边谈好吗?”
  她绝口不提病情,细全也乐得不说。
  “开源,同节流,还有,绝对不要赌博。”
  细全说:“听说到了某一个时期,钱会生钱。”
  姑婆笑了,“年纪轻轻,老谈钱,多庸俗。”
  “可是我朋友有四岁孩子,已会说:‘给我多点钱’,他常跟大人出外购物,知道钱的好处。”
  姑婆笑说:“细全,有你在,真不愁寂寞。”
  细全忽然觉得她行了善事。
  姑婆接着说:“到了某一地步,钱亦无用,所有身外物终于不能带走,五十年后,不知谁住在这间屋子里。”
  细全连忙顾左右,“看,姑婆,有大邮船经过河道。”
  姑婆说:“你且休息吧。”
  大学里有林华苓基金,通过关系,细全得到临时旁听学位,每星期上几节课,十分理想。
  数日后,她发觉有一年轻人时时上来看姑婆。
  他叫朱天文,是会计师楼的一个伙计。
  朱天文英俊、聪明、斯文有礼,可是细全直觉上不喜欢他,认为他有目的。
  一日,姑婆问细全,“你觉得天文如何?”
  细全想一想,“十分聪明,不太聪明一点了吗?”
  姑婆只是笑,“奇怪,聪明人往往最不喜欢聪明人。”
  细全不出声,她才不算聪明呢,表兄弟姐妹中,最笨是她;女同事中,相貌学历她都不差,就是没有人追求。
  朱天文不会看不出来。
  一日放学,出得校门,不见司机,只听有人叫她:“细全,这边。”
  一看,是朱天文坐在跑车里叫她,她直觉姑婆出了事,连忙问:“有什么不妥?”
  “医生在家里。”
  细全立刻责问:“怎么不到课室来叫我?”
  “我觉得情况还不算严重。”
  “下次你让我决定什么是严重什么不是。”
  朱天文看她一眼,不予分辨。
  到了家,细全奔上去看视姑婆。
  姑婆接受过注射,已经睡着了。
  她身上仍穿着考究的薄麻纱衬衫,手臂上却尽是松皮肤与棕色斑点。
  细全低下头,觉得老年真是世上至可怕的一段路。
  医生示意他们出去说话。
  他坐下来,“你们尽量使病人精神愉快吧。”
  细全抢着说:“她看上去还很好。”却已落下泪来。
  医生摇摇头,“就是这三两个月光景了。”
  细全用手捂着脸,短短日子,已与姑婆产生异样的感情,因此恋恋不舍。
  “以后,”医生说:“我每天会来替林女士注射止痛剂,我觉得末期病人有权挽回一点尊严,她的意思是,她希望留在家里。”
  细全不住点头。
  “一切尽量维持原状,有什么事,立刻叫我,看护24小时守在这里。”
  这时女佣人出来说:“林小姐,叫你。”
  细全连忙走到姑婆身边去。
  “呵细全,没想到还会醒过来。”
  这是细全第一次闻到她呼吸中有一股味道,姑婆一直维持整洁,可是败坏细胞始终会发出异味。
  姑婆的语气异常轻快,像是回复到极之年轻的岁月里去,“强全,白色总比红色好看,你说是不是?”
  “是,”细全很镇静地附和,“白色清纯。”
  “那我决定穿白以裙子到舞会去。”
  “什么舞会?”细全问。
  姑婆笑,“当然是毕业晚会。”
  “是大学晚会吗?”
  “不,是中学,我才十七岁。”
  细全怔住,看护前来按住病人的手,“别多说话,快点休息。”
  接着,姑婆的语气沉着了一点,有点伤感,“但是,他终于没有选我。”
  细全一听就知道这是在说一段得不到的感情,于是把嘴巴趋近姑婆耳边:“不要紧,他配不起你。”
  姑婆微微苦笑,“你真认为如此?”
  “实在如此。”
  “可是我时时想起他。”
  “没关系,有回忆总是好的”
  “那年我只有23岁。”
  细全答:“同我差不多岁数。”
  “是吗?可是人一下就老黄了。细全,过去的事,历历在心,就如全像一个个梦一样。”
  “姑婆,你且慢说话,多多休息。”
  姑婆长长叹一口气,瞌上双目。
  看护示意细全出房。
  细全发觉医生已经离去,朱天文正捧出咖啡。
  他说:“我替代你做了一杯茶。”他知道她不喝咖啡。
  细全却取过外套,“要不要到外头走一走。”
  朱天文一怔,但随即取过手提电话,“没问题。”
  他们在附近公园一直漫步到河堤。
  两个年轻人说着不相干的话题:“这条河是当年运输命脉。”
  “是呀,木材、皮裘、机械,都这样辗转运至内陆。”
  “百多年就那样过去了。”
  “地球已有亿万年历史。”
  细全在这一刻,又不觉得朱天文特别讨厌了。
  “将来,我们也会成为历史一部分吧。”
  朱天文拨电话回林宅查问情况,稍后说:“林女士情况稳定,你不必急着回家,我请你吃海鲜如何?”
  “吃不下,胸口有压逼感。”
  “那是一定的,心中难过嘛,可是,也总得吃晚饭呀。”
  细全实在没有心情,朱天文也就不勉强她,他把她送返林宅。
  在门口,细全问他:“你为何有空来陪我姑婆?”
  朱天文忽然生气了,“我知道你怀疑我有企图,在你们那里,每个人做每件事,都起码有两三个目的,最好一箭双雕,才叫能干、顶呱呱。林小姐,我是救恩医院的义工,这是我的证明文件,自初中至今,我有一万小时以上的义工服务记录,你可以去调查。”
  细全愕住,有点尴尬。
  “林女士富有,而且是我工作的会计师楼的人客之一,可是她寂寞,她也需要有人陪她,如今你来了,大概不需要我了,你有我电话,有事联络吧。”
  朱天文说完转身就走。
  细全十分后悔,她站在门口好一会才进屋。
  公寓大得找不到人,光是她住的部分就包括一个小小起坐间、浴室及卧室,卧室的落地长窗还通向私人露台,自成一角。
  佣人敲门,“林小姐,晚饭想吃些什么?”
  细全只要一客三文治。
  那天晚上,她醒了又睡,睡了又醒,觉得这是她生命中至长的一夜。
  天朦朦亮,她起床巡至姑婆那一边去,守夜看护在看小说,闻声抬起头来,表示无事,好感放心了,去做一杯茶,坐在书房看电视新闻,忽然累得眼皮都张不开来。
  看见安乐椅背上搭着毯子,扯将过来,盖在身上,安然入睡。
  律师到的时候她还没梳洗,佣人来唤,她连忙跳起来,胡乱洗一把脸,即去见客。
  胡律师说:“林小姐,华苓女士把她名下若干资产归你,请签收。”
  细全马上问:“光是我有呢,还是大家都有?”
  “大家都有。”
  “他们怎么签名?”
  “他们承继的并非不动产。”
  细全一怔,“我承继的是什么?”
  “多伦多与温哥华的公寓各一间。”
  细全睁大双眼。
  胡律师微笑,“林小姐,现在你是一位相当富有的女孩子。”
  “我先跟姑婆说几句话。”
  姑婆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说什么?”
  细全惊喜,“你起来了,姑婆。”
  “是,”华苓女士坐在一张轮椅上,“还不签名?”她微微笑,精神还算不错。
  细全过去蹲在她身边,“我不要你的财产。”
  “那,”姑婆无奈,“该给谁呢?”
  “捐奖学金吧。”
  “已经有啦,是我给你的礼物,去签名。”
  细全见姑婆十分清醒,只得在文件上签署。
  胡律师随即离去。
  华苓女士说:“来,陪我下棋。”
  细全欣然从命。
  下到一半,她同细全说:“天文给我电话,说暂不来了。”
  细全不语。
  “你俩有龃龉?”
  细全点点头。
  姑婆已觉疲倦,用手撑着头,“细全,做人糊涂点好,钱财是身外物,稍后你会发觉,世上最常见的是名与利。”
  “最难得的呢?”细全脱口问。
  姑婆轻轻答:“是良辰美景。”
  “金钱可购得感情吗?”
  “感情需要培养,富裕环境当然有助发展感情。”
  “真的吗?”
  姑婆笑。
  看护前来说:“休息时间到了。”
  细全知道接着的日子里,姑婆的精神会一日差过一日,能够说几句话,下半局棋,已经不错,她已不应奢求。
  下午,她拨电话给朱天文,“我向你道歉。”
  朱天文忙道:“不,是我太梗直,说话没留余地。”
  细全却不觉得他是有什么说什么的人,不过当下却问;“误会可以冰释吗?”
  “没有误会,纯是我脾气臭,下班我替你及姑婆带芒果冰淇淋来。”
  看护觉得冰淇淋没问题,给病人小量地尝新。
  细全问:“好吃吗?”
  “味道不错,”姑婆点头,“仍觉是享受。”
  这样简单的享受也一日少于一日。
  两个年轻人陪她坐了一会儿,她渐渐睡着,这一睡也未必醒得过来。
  每天朱天文陪细全到深夜,第二天又来送她到学校上课。
  课程时间假使比较短的话,他会在车子里等她,一边看报纸。
  感情的确需要培养,细全尝试再次挑剔朱天文,已经不能够。
  他衣着部是时髦漂亮,不文不火;头发皮肤指甲修饰得干净整齐,无懈可击;为人又斯文有礼,学识绝对上等,又有专业资格,整个人起码可打个八十五分。
  他们俨然已是一对。
  姑婆看在眼中,十分高兴。
  “怎么样,姑婆介绍的男朋友不错吧。”
  细全只是笑。
  “天文是有点野心的,将来,他必定会有自己的公司。”
  “姑婆,你凡事看得准,你觉得我会这么早就喜欢家庭生活吗?”
  姑婆答得很技巧,“现代人,很少会整日价守在家里的了,你说是不是。”
  老人也说得很对。
  一日下午,姑婆忽然对看护说:“我想坐轮椅到外头去看看。”
  看护说:“我替你换件衣服就可以。”
  “不,由细全及天文推我即可。”
  看护一想,“至多二十分钟要回来。”
  姑婆笑了,“只能去二十分钟?年轻之际,一出去便可以玩通宵。”
  细全只是陪笑。
  姑婆又说:“老了,这具躯壳拘禁我的灵魂,使我不得自由,唉,我的思想在自己的身体里坐牢。”
  细全为之恻然。
  看护替病人穿上厚衣服,扶她上轮椅,再在她膝盖上覆上一条毛毯。
  细全与朱天文慢慢把她推出公园。
  姑婆说:“好灿烂的阳光,好多海鸥。”
  细全看了天文一眼。
  姑婆说:“把我推到树下,对着河岸。”
  “是,姑婆。”
  天文与细全坐在她身边的长凳上。
  姑婆轻轻说:“奇怪,那是谁,那人为何伸手招我。”
  细全抬头看半晌,“呵,那是几个游客。”
  这时,朱天文忽然说:“其实人类没有真正自由,少年时我们坐在课室里动弹不得,稍后又步入办公室,无论外头阳光多好,还得超时加班,有几个人可以真正做自己想做的事?”
  “是呀,”细全赞同,“有时还得花许多时间去完成父母对我们的寄望:读博士学位、读医科文凭……等到真正有自主权之际,已届中年,又得把时间用在子女身上。”
  朱天文笑,“你别越说越悲观。”
  细全说:“姑婆,我们到对面去,那时有喷泉。”
  她不待老人回答,已想推动轮椅。
  是朱天文先看出不妥,“慢着。”
  他蹲下去看老人的脸,这时细全发觉姑婆的头侧在一旁,心中一凛,连忙走到轮椅面前。
  姑婆嘴角带一丝笑,眼睛关开关合,可是看得出,她已安然离开这个世界。
  细全握住姑婆的手放在脸颊边,潸然泪下。
  朱天文说:“我们把轮椅推回去再说。”
  细全点点头站起来。
  朱天文用手提电话向医生报告情况。
  待他们回到大厦门口,看护与救伤车已在等候。
  朱天文的办事能力的确叫人另眼相看。
  接着,他又协助细全办妥一切后事。
  这一段日子,细全见他奔波得辛苦,便留他住在客房里。
  是,林细全已成为这间大厦的新主人。
  姑婆对她十分慷慨,除出不动产,还留有若干珠宝及现金,其余一半财产,再由他人平分。
  她分给朱天文的是若干债券,以及十分奇怪――一只订婚用的钻戒。
  细全任务已经完成,打算回家,可是这个时候,她又犹豫,她的男朋友在这里,财产又在这里,她以后都大可过这种优悠特殊阶级生活。
  她收拾了姑婆的细软,尽量把老人的家具杂物维持原状。
  她问朱天文,“你是会计师,你说,一直维持这样的生活,可以吗*俊*
  朱天文答:“一百年内没问题。”
  细全笑笑,“一百年后,不知谁住这里。”
  细全看到年老无家可归的流浪人,便心中难过,他们一度也是抱在母亲怀中的婴儿,不知怎地,小小安琪儿老大了沦入地狱,在泥淖边踯躅,她至怕将来她的孩子会那样吃苦。
  忽然她听到朱天文说:“我们的孙子。”
  细全抬起头来,“什么?”
  朱天文平静地笑,“你问我一百年后谁住这里,我答,我们的孙子。”
  细全一怔。
  天文咳嗽一声,“姑婆都替我们准备好了,她不想这只戒指落在别人手上。”
  他把那只戒指取出放在桌子上。
  “细全,请接受我求婚。”
  细全低下头,一切都安排好了:安乐窝、适合的人、订婚指环,姑婆虽然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她的势力、她的魅力,依旧无处不在。
  可以想像她年轻健康的时候,是何等喜爱安排生活上一切细节。
  太过经营的安排变成控制。
  会不会因为性格霸道,所以才会临终之际,孑然一人,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是老人病重垂危的气氛感染了她,伤感使她甘心听从姑婆的安排,可是在一刹那,细全突然清醒了。
  她听到自己清晰地说:“天文,我可没打算这么早结婚。”
  朱天文意外地看着她。
  细全觉得可笑,他以为十拿九稳呢。
  “我还想返去好好做几年工作,闯一番事业,破解‘女性没有自愿出来打天下’的传言。”
  朱天文愕然。
  “至于这个戒指,姑婆既然赠予你,大抵任你发配。”停一停细全很有诚意地问:“仍然是好朋友?”
  朱天文这时候才知道,他彻头彻尾抵估小觑了这个相貌娟秀的女孩子。
  只听得她温和地说:“生活要由自己安排才有意思,你也说过,这种自由弥足珍贵。”
  朱天文那么聪明机伶,已知凡事不可以勉强,他应当庆幸得到已经不少,于是潇洒地站起来说:“细全,我永远关怀你。”
  她连忙说:“谢谢你,天文。”
  细全到这个时候才知道朱天文欠的是什么,他太理智太会计算,整个人似一本帐簿,这原本是优点,但是细全希望伴侣热情天真。
  她有她的打算,她没接受姑婆的好意。
  ――完――
  李志学住在陈妙姬隔壁,二人从小是邻居。
  因陈伯母一句话,志学便一直殷勤地照顾妙姬。
  陈太太这样说:“志学,你已是三年生,妙姬刚好一年级,你替我看着妙姬,小息时帮帮眼,有人欺侮她,告诉陈伯母。”
  谁也没想到志学会忠诚地照顾了妙姬那么多年。
  小息时他在操场等她,午餐他陪她去合作社,放学一起走。
  妙姬小时候并不太漂亮,一张脸圆圆扁扁,像洋娃娃,唯一可取之处是皮肤白皙,一双眼睛黑白分明。
  可是志学对她忠诚不贰。
  中学时别名猪囡的妙姬忽然变了,婴儿肥消失,面孔拉长,鼻梁显高,一双眼睛依然晶莹,她变成了一名可人儿。
  志学与她在一个小提琴老师处学习。
  两人一起走一起返,志学总是等她。
  等待妙姬变成志学生活一部份。
  在客厅温习功课,志学可以听见妙姬练琴,两人自十六份一尺寸的幼儿琴一直练到标准尺寸,妙姬总是怪母亲逼她。
  “妈妈自己不会音乐,感觉不足,总要我学,其实我一点兴趣也无。
  “可是,”志学鼓励她,“你的音色好极了。”
  “那是因为我手中的是一只克拉蒙娜。”
  妙姬自小情绪化,志学十分清楚她的脾性,妙姬需要了解迁就。
  中学起妙姬开始跟家里闹意见,主要是陈伯母管得太严,妙姬每有新尝试,伯母便企图扑杀。
  妙姬努力争取自由,多数与母亲不欢而散。
  李太太有时说公道话:“陈伯母的确要求太高,其实做人的精萃不外是健康快乐,略具节蓄,有个温暖的家庭,不必刻意追求名利。”
  妙姬想到欧洲留学。
  陈太太说:“你到加拿大吧,温哥华与多伦多都有亲戚。”
  可是妙姬坚持要往英国。
  陈太太看着天花板叹息,“妙姬,你懂得什么,嗄,你懂得什么?”
  志学碰巧在等妙姬去打球,一听此言,立刻说,“我陪妙姬到伦敦好了。”
  陈太太一怔,“那你不是要转校吗?”
  志学笑笑,“伦敦的帝国学院愿意收我。”
  “我们不想你牺牲。”
  “啊没有的事。”
  “你母亲不反对?”
  可是,志学本想说,我妈妈只想我快乐,可是这变了指摘陈伯母,他又说不出口。
  伯母终于说:“有你同妙姬一起,我就放心了。”
  妙姬事后抱歉说:“对不起,拖你落水。”
  “我也喜欢伦敦的文化。”
  两人一起出发,志学负责找地方住,幸亏二人家境富裕,办起事来,方便得多。
  可是一年过后,一日妙姬婉转地说;“志学,放学你不必再等我。”
  志学一怔。
  “我想留在图书馆做功课。”
  志学说:“我等你好了。”
  妙姬有点着急,他怎么不接受暗示。
  电光石火之间,志学明白了。
  他受了很大打击,低头片刻,然后试探地说:“上学要不要送你?”
  “我自己开车。”
  志学只得颔首。
  那日回家的时候,天下雪,路上薄薄积着白霜,走过有一行行足印。
  志学忽然想到小猪囡六七岁时放学自课室冲出来时口中总喊:“哥哥,哥哥,肚子饿,去吃薯条”,扁扁面孔,可爱笑脸,主动来拉他的手。
  陈伯母因此叫他猪哥。
  猪囡一闹情绪,就找猪哥。
  今日的妙姬已无昔日猪囡的影子,她长得非常高,身段发育得极好,长发,喜穿长裤,不过皮肤仍然白皙,眼睛仍然亮丽。
  而志学仍然爱她。
  志学踯躅回家,没有即时进屋,在石级上坐了许久,雪下得更密了。
  幼时很细微的事都涌上心头。
  妙姬哭泣时他递上手帕,妙姬摔跤他扶她起来。
  也许不能服侍她一辈子,可是起码也可以等她大学毕业吧。
  没想到她那么快便决定寻求另一条路。
  志学坐得双手僵硬,甫站起来,听见有女孩子的声音温柔地说:“过来喝杯茶,你快变冰柱了。”
  那是丁玉娟,他的同班同学,此刻坐在车子里伸手招他。
  志学走过去,她自暖壶中斟出一杯咖啡递给他。
  志学从来没喝过那么香那么甜的咖啡。
  他问:“你怎么会出现?”
  玉娟笑笑,“我有第六灵感,我觉得有朋友需要我。”
  志学上了她的车,用手抹了抹面孔,“什么时候了?”
  玉娟看着他,“只要你愿意,什么时候均是良辰美景。”
  志学马上知道,丁玉娟是来救他的。
  之后的一段日子里,他仍然时时见到猪囡,妙姬一直主动拉他的手亲密地说话。
  ――“那是你女友吗?”
  “家母处请你美言几句,别告诉她我整个暑假在巴黎左岸。”
  “志学,汇款一时未到,暂借一千镑。”
  “经济科有几条题目无论如何弄不懂,你替我补一补。”
  可是那种亲昵神情,又不似小妹对哥哥。
  是以志学心中总存有一丝希望。
  丁玉娟那么聪明体贴,自然看得出来。
  可是,大家还那么年轻,有的是时间,任由自在发展好了,毋需即时划分界限。
  妙姬的男朋友姓殷,家里做纺织,十分富裕,长得且英俊,二人走在一起,像金童玉女一样,不知怎地,他们脸上却极少露出笑容。
  也许是受英国沉郁天气影响,可能是有点龃龉,更如玉娟所说:“太过相爱,一定有痛苦。”
  他喜欢开机车,她便在后座随他跑遍欧洲。
  玉娟又有智能评语,“谁吃得消,不过,过了四十岁想当年,妙姬的回忆一定比我的精彩。”
  “你可有心思在今日刻意泡制将来的回忆?”
  玉娟微微笑,“我那有资格,我只能为今天而活,我又没会赚钱的父母。”
  玉娟是个苦学生。
  妙姬总算捱到毕业,有好几篇重要功课,均出自志学之手,又替她剔出考试题目,一定逼着她背熟了上试场。
  情况真惨烈,一个要上街耍乐,一个死活逼人温功课。
  玉娟劝说;“这是干吗?人身自由,选择自由。”
  “将来,她会感激我。”
  玉娟实在忍不住:“你要她感激你?我还以为你想她爱你。”
  志学看了玉娟一眼,不出声。
  妙姬也明白最后一试对她来说何等重要,终于读到及格。
  据说她答了三题试题,觉得分数已够,便收笔离场。
  如此潇洒。
  志学总是温柔地想起一年级的猪囡象是刚学会走路的洋娃娃,六岁,小不点,伯母爱打扮她,头发梳各式各样可爱款式……
  同现在的不羁不挂钩。
  妙姬好似知道再不任性永无时日,最名贵的衣物堆满房间,馆子欠单成迭,到最后要志学修补纰漏。
  忠学对她说:“暑假我回家,希望你同我一起,伯母说十分挂念你。”
  “一毕业自然要走。”
  “妙姬,我会留下读博士。”
  “哗,还读,你们堪称书囚,”停一停,“玉娟陪你吗?”
  “她已在大学找到工作。”
  “那多好。”
  “你与小殷一起回家看妈妈?”
  妙姬十分诧异,睁大双眼,“你说的是殷怀德?我们分开已有一年。”
  一年?
  “可是,”志学张大嘴,“刚才送你来的人是谁?”
  “那是石文俊。”
  “他是谁?”志学大吃一惊。
  妙姬悻悻然,“你不重视我的朋友,你不屑看清楚他们的面孔。”
  玉娟在一旁嗤一声笑出来。
  志学更生气,“他们都长得一个样子,换来换去作甚?”
  妙姬嘿地一声站起来拂袖而去。
  玉娟说:“你终于得罪了她。”
  “好了好了,我的责任已完,把她送回家去叫她父母照顾。”
  玉娟微笑,“有种人一生下来就使人觉得她需要被终身照顾,真是幸福。”
  “玉娟,可要一起回去?”
  玉娟摇头,“旅费、礼物,统统是开销,此刻弟弟占了我的床铺,我连睡处也无,况且,也不方便告假。”
  “我家有地方。”
  “志学,你肯邀请我,我已经很高兴。”
  志学点点头。
  那是一个漫长的暑假,足足三个多月,志学比想象中更想念玉娟。
  他母亲说:“你好似反而与妙姬生疏了。”
  志学不答。
  “我们还以为你俩会进一步发展。”
  志学看着天花板,看样子不会了,谁家小姐愿意同替她换过泳衣的小哥哥谈恋爱。
  他遗憾地说:“太熟稔了。”
  他母亲笑。
  “妙姬小时真可爱,以后都没见过那么有趣的小孩。”
  母亲啊一声,“是吗,抑或,你的记忆愚弄了你?妙姬幼时顽劣不堪,没有一刻停,长到四岁时才刚会讲简单句子,陈伯母不知多头痛。”
  “是吗?”志学大吃一惊。
  那是妙姬?
  “你自幼同她有缘份,喜欢她,纵容她。”
  妙姬在家住了一个月就闹着要搬出去。
  然后,暑假还没结束,她就同志学说:“我要结婚了。”
  不止是志学一人,连带她父母在内,大家都沉默无言,妙姬做事好似永远受感情支配,而可怜的灵魂,她的感情又是那么冲动。
  志学轻轻拥抱她,“我祝你幸福。”
  然后,他提早结束暑假,回到玉娟身旁。
  玉娟安慰他:“像妙姬那样,无论嫁何人均无所谓,有那么强壮的后台,再错也有娘家支持,况且,人总得结一两次婚。”
  志学气结,“这是什么话!你打算结几次?”
  “我怎么同人家比,我也许一次也结不了。”
  若不是为着妙姬,志学来不了伦敦,也不会遇上玉娟。
  翌年,妙姬诞下男婴。
  志学回去探访她,玉娟看见猪哥十分高兴。
  婴儿精灵可爱,志学表示愿意认识他的父亲。
  可是妙姬说:“我们已经分手。”
  志学一怔,教训她:“你的人际关系差极了。”
  妙姬微笑,“也不见得,我同你的友谊多年不变。”
  “现在打算怎么样?”
  “爸妈没告诉你?我打理的童装公司主意不错。”
  哦,原来已经做了老板娘。
  “你仍然与玉娟在一起?”
  志学点点头。
  “你总得有点表示。”
  “起码要待毕了业找到工作再说。”
  “可是她已经等了你那么多年。”
  志学蓦然抬起头来,他可没想到玉娟在等他。,
  “不,我想你误会了,玉娟在做事,她不会刻意等我。”
  妙姬举起双手笑,“好好好,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这次,轮到她取笑猪哥。
  拿到博士文凭,志学受聘到科技大学任职。
  临走问玉娟:“一起回去吧,异乡生活不如家乡。”
  玉娟婉拒,“我觉得这里适合我。”
  志学无奈,也许她需要进一步承诺,可是志学一时又没准备好。
  “那么,再见。”
  “志学,青山白水,后会有期。”
  回家后,他与妙姬见面的机会自然又多了起来。
  志学一颗心又比较活动。
  妙姬运气好,居然可以把青年时的不羁收敛得无影无踪,她现在是三月童装店的主人,雇用着三个伙计。
  当然,后边幕后主持是陈先生夫人。
  志学去参观那华丽的店堂,小大衣售价四位数字,最便宜的内衣也得百多元。
  志学咋舌,真不信生意会那么好。
  妙姬精神有了寄托,性格温驯得多,每天下班赶着回去照顾孩子,生活十分正常。
  志学的母亲说:“现在可是机会了。”
  志学诧异,“妈妈,你不嫌她?”
  母亲说:“嘿!她自养活她母子,我们嫌什么?”
  志学庆幸有如此开通的母亲。
  这是成年后志学与妙姬最接近的一段日子。
  下了班他到她家去一坐便是一整晚:同孩子玩、开车送妙姬去买菜、谈天、到沙滩散步。
  可是越见得多,感情越是升华。
  终于,他们也谈到婚嫁。
  “你总这要嫁人的吧。”
  “有一日,说不定。”
  “这一次必然会小心选择。”
  妙姬本抱着孩子在喂蛋糕吃,听见这话忽然笑了,她抬起头来,轻轻说:“猪哥,你好不天真,这根本不是小不小心的问题,也不是选择的问题。”
  志学颔首说:“我知道,你是想说,一切都由上天注定。”
  “是呀,”妙姬说:“由一只无形的大手,把我们推到何处便是何处,并非我到了今日尚不想对自己的言行负责,而是实在无奈。”
  “可是你的结局不错呀,安定生活,又有可爱孩子。”
  “结局?”妙姬放下孩子伸个懒腰,“这么快说到结局?还有四份三路没走呢。”
  妙姬一直热爱生命,否则不会注入那么多感情。
  “志学,你肯定是我生命中的一朵玫瑰花。”
  志学看着妙姬,“我永远爱你。”
  孩子的父亲定期探访,妙姬不愿在家见他,便叫他到店铺来接孩子。
  一次刚巧碰到志学。
  志学一直以为不能与妻子相处的男人必然是猥琐无能丑陋的。
  可是吴作鑫英俊高大打扮整齐且十分诚恳。
  他握着志学的手,“是李兄吧,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志学大吃一惊。
  这样的人才,打着灯笼没处找,接过名片一看,还是名执业大律师。
  志学困惑地问:“一对璧人,是什么令你俩分手?”
  吴作鑫也不觉唐突,深深叹口气。
  志学问,“可以复合吗?”
  吴作鑫搔搔头皮,“大抵无此可能。”
  “是第三者作祟?”
  “何来第三者?我忙得连与妻儿相聚时间也无,就此激怒妙姬。”
  “应该以家庭为重。”
  “不,李兄,一个没有事业的男人等于什么也无。”
  “是这个功利社会坑人。”
  “李兄,”吴作鑫苦笑,“男人不好做。”
  “是呀,”志学有共鸣,“非要出人头地不可,硬是要为父母妻小争足颜面。”
  “妙姬为人相当难相处。”
  “我觉得你有足够能力迎合她的需要。”
  “她十分挑剔,是个完美主义者,时时为小事大发雷霆,叫我下不了台。”
  有这样的事?
  “性格温柔体贴的女子是极之难得的。”
  志学忽然想起玉娟,内心缓缓牵动。
  “若果有那样的人才,切莫错过。”
  这时妙姬走过来,“你们两人倒是谈得津津有味,说些什么?”
  “男人之苦。”
  妙姬嗤之以鼻,“男人有什么苦?从前还需养家活儿,如今女性均经济独立,男人工夫减半,还愁什么?”
  志学笑,“单是忍受这层气焰就更加辛苦。”
  妙姬把孩子领回怀中。
  说也奇怪,小孩同吴作鑫长得一个印子,可是妙姬视他如珠如宝,可是不能与他父亲相处。
  吴作鑫说:“李兄,有空一齐喝啤酒。”他告辞了。
  那天回家,志学忙着找丁玉娟。
  拨到住宅,电话先是无人接听,然后有陌生人答:“丁小姐搬走了。”
  志学大吃一惊,“什么时候搬的?”
  “有两个多星期了,先生,你不是她的熟朋友吧。”
  志学急出一身冷汗。
  他以为她会一直在那里默默等他回心转意。
  隔几个小时,他打到大学去找她。
  同事答:“丁放长假。”
  “有没有联络电话?”
  “阁下是谁?”
  “是她的亲戚。”
  “她人在湖区,仿佛住在云德米尔。”
  志学不知怎地,一刹时非要找到玉娟不可,忙不迭在电话部内找到云德米尔所有酒店号码,一一查询,可是花了整个上午,不得要领。
  这时才知道他对玉娟一无所知。
  她家在何处,有些什么亲人,朋友在哪方,志学都不清楚。
  那么些年,他忽视她。
  志学深深内疚。
  他想都没想过玉娟会不再等待。
  他再次拨电致大学。
  “请问丁玉娟几时回来?”
  “她下个学期才会出现。”
  “那是几时?”
  “九月十八日。”
  还有整整一个月。
  “我留下姓名与电话号码,请她与我联络。”
  只能做这么多。
  忠学颓然。
  他去找妙姬,同她倾诉。
  “有时一个人连他的心都看不清楚。”
  妙姬正在化妆,用一只宽大排笔把粉往脸上扫,那粉真神奇,马上使妙姬脸庞晶莹玲珑。
  然后她细细描眉。
  “谁?”一边闲闲问:“谁不了解他自己的心?”
  志学问:“你有约会吗?”
  “时间还没到,你可以说下去。”
  “我失去了玉娟的影踪。”
  妙姬要隔一会儿才想起来,“呵是,玉娟姐,你们尚有联络?”
  玉娟就是那样:永远是背景人物,不容易叫人记起来。
  志学有点惭愧,“她其实是个可爱的女子。”
  “她会出现的。”
  妙姬涂上口红,那深紫红的胭脂使她看上去明艳逼人。
  然后她转到屏风后去换衣服。
  半晌出来,只见她穿着一件翡翠绿塔夫绸大蓬裙,头发上夹一只水钻别针,拼出英文DANGCE一字,端的肤光如雪,眉目如画。
  志学看得呆了,“你真美。”
  “谢谢你,猪哥。”
  有人按铃。
  妙姬说:“来接我了。”
  她没叫他等,一早已经准备好。
  看,如果她爱你,不会叫你等,还有,如果你爱她,你也不会叫她等。
  妙姬提着裙子去开门,裙裾悉率作响,门一开,一位高大漂亮的男士走进来。
  他一看妙姬,震荡地说:“多么漂亮!”
  妙姬笑,“来,我介绍我大哥给你认识。”
  寒暄过后,他们三人分道扬镳。
  志学回到家中,一直发呆。
  再等下去也不再有意思。
  ――课室门一打开,小猪囡跳出来,“哥哥,哥哥”,那已是多年多年前的事了。
  不过,志学一直没找到玉娟,也许,在他醒悟的一刻,玉娟也同时醒悟。
  她并没有跟他联络。
  世界那么大,缘份那么飘渺,也许,余生也见不了面。
  不过,李志学自那个时间开始,自我释放,他现在约会异性,不会等得超过二十分钟。
  世事往往那样突然。
  而且,总是不如意的事多。
  风员接到男友文友的电话之际,人在纽约,正陪老板洽谈生意。
  摄氏三五度的初冬,还得穿丝袜高跟鞋,天天跑世界贸易中心,不是不辛苦的。
  上司爱迟到,她每天稳住对方已需费一笔劲,幸好人家倒是了解她的苦衷,十分欣赏她。
  原定五日回去,结果拖多了一个星期,风员苦中作乐,有空跑去看舞台剧,逛美术馆,以及选购时装。
  她接到王文友的电话是在半夜,已经睡了,又被吵醒,自然不悦,旅舍窗外传来呜呜警车声,这是纽约特色。
  “文友,什么事。”
  “可否即刻回来?”
  风员觉得纳罕,“我们后天就可以走,最多差四十多个小时。”
  “我希望你明早订飞机票回来。”
  “文友,到底什么事?我受人二分四,身不由己,你是怎么了?”
  文友忽然转变语气,“对不起,风员,我唐突了,你有你的生活,对不起。”
  他挂了电话。
  风员要到后来才知道,文友这个电话是从医院打出来,那是他进手术室的前一刻,他希望风员回来见他。
  可是他没在电话说清楚。
  生意没谈成功,可是对方的经理同风员说:“陈小姐,几时再到纽约来,请同我联络,敝公司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风员觉得这已是收获。
  到家,文友已经出院,风员听到消息,张大双眼,无法置信,文友告诉她,在手术室,医生发觉癌症已经扩散,只得重新缝合。
  风员记得她说:“我才去了十天八天。”
  是,一切就在这几天之内发生,一点先兆也无。
  两个月后,王文友在医院辞世。
  人人觉得风员把事情处理得极好,出钱出力,一直陪着男友及他的家人,她告了长假来帮王家奔走,事事尊重他们意见,办完事后,风员瘦了一圈,可是精神尚可。
  王伯母饮泣道:“是我家没福气……”
  王伯伯送了一只金表给风员做纪念,“越快忘记文友越好。”
  一片苦心。
  风员开头也以为复工后日忙夜忙,一定容易忘记。
  她实在高估了自己。
  不久,她发觉睡到清晨三点会自动醒来,而且泪如泉涌,不能控制。
  日间,情绪开始沮丧,事事不起劲。
  头发腻了总不想洗,洗了又不高兴吹干,换季的时间到了也没去添置新装。
  成日她都板着一张脸。
  好友雪丽劝:“或者你应当放假。”
  “我才放过三个星期假。”
  “不,好好走开一段日子。”
  风员叹气,“我并无太多节蓄。”
  “不怕,一张来往飞机票我总筹得出来,到我姐姐家去住一阵子。”
  “你姐姐不是住火奴鲁鲁吗?”
  “正是,她有个五岁的小女孩,最近又立刻要生养,想找个保母,不如你去客串。”
  “我行吗?”
  “保母是纯体力劳动,你的脑袋可乘机休息,你说如何?考虑考虑。”
  “我需要自救。”
  “那么,动身去吧。”
  晚上,风员还是哭了。
  其实她与王文友并未论及婚嫁,两个人的关系如继续下去,恐怕也是没有结果的成数较高,但是此刻文友已不在这个世界上,感觉完全起了变化,风员伤感不已。
  暂时离开这个城市也许是明智之举。
  风员决定到陌生人的家去逃避片刻。
  雪丽的姐夫林威至飞机场接她。
  “拜托了,我要到旧金山出差,劳驾你照顾妻小。”
  雪丽的姐姐美玲已腹大便便。
  那五岁小女孩明显地闹情绪。
  家中有一名家务助理,懒洋洋,一天只做八小时,没有她不行,有她在到底好些。
  风员一看环境,就知道身负重任,一屋子女生,她绝对有用武之地。
  雪丽在电话中说:“本来我要来,可是老板不放人。”
  林家在威基基海滩边的华丽公寓,一出门,过条马路便是那著名的沙滩。
  小女孩叫明明,相貌可爱,但不易相处。
  她说:雪题妈妈,生了弟弟,就不再疼我。”
  “呵,”风员点头,“你已知道是个弟弟。”
  “医生告诉我是两个弟弟。”
  “那多好,”风员露出笑容,“是孪生子。”
  “不,是I生。”
  风员耐心地劝说:“妈妈对你爱心无限,即使十个弟弟,仍然视你为至宝。”
  “是吗,”明明双眼亮晶晶,“那她为何不再照顾我?”
  “因为她即将生养,甚觉疲倦,体力不足,故找我来帮忙。”
  “你是谁?”
  “我是你保母。”
  每日接送上学放学,替她洗头洗澡,下午送她去学琴学中文。
  睡前说故事,晚上醒了,去安抚她。
  不到一个星期,已经建立了良好关系,小孩因为得到关注,故此情绪渐渐平复。
  风员很快发觉明明聪敏过人,智力比同等年龄孩子高许多,风员可以与她谈比较深入的问题。
  风员不会带孩子,她对幼儿,完全像对大人一样。
  她给孩子许多选择,并且尊重他们意愿,除出基本功课之外,其余任由孩子散漫发展。
  林太太说:“风员,这你应说说明明,她很听你。”
  风员一看,总说:“多吃饼干不要紧。”
  “可是一下吃不下饭。”
  “少吃饭不相干。”
  林太太笑,“太纵容了。”
  风员说:“做人,快乐时光少之又少,也不过只得童年这一段时间可以为所欲为,那也真得有爸妈痛惜才是。”
  明明会得听这番言语,故此与阿姨更加接近。
  一日接她放学,明明希望到海滩散步,风员便陪她前往冰室稍坐,跟着海浴。
  正吃菠萝刨冰的时候。明明忽然说:“我真想念我俩在一起的时间。”
  风员不以为意,嗯地一声。
  明明又轻轻说:“难得你我都喜欢老式冰室。”
  风员怔住,“你说什么?”
  只听得明明又说:“大学堂附近冰室,都有你我足印。”
  风员这一惊非同小可,她错愕间泪流满面,“你说什么,明明,你说什么,是文友借你口与我说话吗?”
  她握住明明小小手臂摇晃,明明却说:“阿姨,可以去沙滩了吗?”
  风员呆了一会儿,抹干眼泪,点头说:“好,我们走吧。”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在沙滩上,风员一直小心留意明明说话,可是明明再也没有说什么,三十分钟后,她们回家去。
  林太太正在收拾衣物。。
  她对风员说:“医生嘱我到医院报到。”
  “呵,有迹象了吗?”
  “孪生子多数早产,需要特别小心。”
  “我驾车送你。”
  “风员,这次多得你。”
  “别客气。”
  风员先让明明淋浴,嘱她与家务助理好好相处,然后送林太太进医院。
  “林先生赶得回来吗?”终于还是问了。
  “今晨找过他,他说公司今日下午签约,明早可望返来。”
  风员松口气。
  今日的妻子都实在太大方,事事随男性逍遥法外,一切自己来,久而久之,男性见无用武之地,渐渐变得毫无责任感。
  进得医院,自然有医生看护前来照呼。
  一切安排妥当,风员说:“稍后我同明明来看你。”
  “你也累了,明日一早来更好。”
  “那我回去陪明明。”
  回到林家,女佣无奈地说:“明明不肯睡觉不愿吃饭也不去卫生间,只是哭泣。”
  风员进卧室去,只见明明窝着被子痛哭,一头是汗。
  风员连忙将她拥在怀中。
  “明明何故这样伤心?妈妈不过是去生弟弟,妈妈又不会离开你,将来弟弟陪你玩,你不愁寂寞,岂非更好?”
  明明渐渐止了哭泣。
  “妈妈爱你不会变,一定跟从前一样,你放心好了,明明。”
  明明呜咽,“其实,我希望你忘记我。”
  风员一凛,来了,这种怪话又来了。
  “你说什么,明明,请再讲一遍。”
  小明明的脸埋在她怀中,明明是孩子的声音,但腔调却似大人,诡异到极点:“但愿你快快找到新的伴侣,成家立室,莫再蹉跎。”
  风员屏息片刻,轻轻问:“你是文友吗,是文友与我说话吗?”
  明明不再出声,一看,小小孩子已经熟睡,风员把她轻轻放床上。
  她转到客厅,佣人已准备下班。
  “你走吧,这里有我。”
  她替明明做了炸鸡腿,又榨了新鲜橘子水,听了雪丽打来的电话。
  “还应付得来吗?”
  “真没想到一个家庭主妇有那么多工作。”
  “所以,谁敢结婚。”
  “想想也是。”
  “姐姐情况如何?”
  “我这就打电话去问。”
  风员拨通医院电话,林太大说:“医生觉得有点问越,建议明早剖腹生产。”
  “我把明明送往学校后马上来。”
  “你不用赶,我自己可以应付。”
  风员笑,“可是,我不想你一人应付。”
  林太太也笑,“你真是好人。”
  风员并不觉得林太太特别不安,现代妇女越来越能干。
  明明睡醒后吃了东西,风员陪她看动画片。
  这小孩情绪特别容易波动,风员觉得要好好照顾她。
  她同明明说:“明日放学,我带你去医院看妈妈与弟弟们。”
  明明又有点高兴,“弟弟们个子小小,会认得我吗?”
  “将来,他们会是最爱姐姐的弟弟。”
  “你有弟弟吗?”
  “我有。”
  “他们爱你吗?”
  “还不错啦。”
  明明满意了。
  那晚,风员没睡好,她挂着林太太。
  半夜,去视看明明,只见明明转了一个身,喃喃说:“记得我的话,一个人总得有家庭。”
  这时,风员已见怪不怪,悄悄落下泪来。
  “不要再难过,我希望余生快乐。”
  风员低声说:“文友,你不必再牵挂我。”
  小小的明明忽然叹了一口气。
  风员替她盖好薄被,退出房间。
  第二天一早送了明明上学,她赶到医院。
  林太太已注射了镇静剂,预备进手术室。
  风员握住她的手,“我在这里等。”
  “明明呢?”
  “都安排好了,佣人去接她放学,直接把她带到这里来。”
  看护出来问:“林先生还没到?”
  风员答:“在途中。”
  现代所有工作岗位都要求雇员灭绝人性,最好人人没有亲友,不理死活,工作为先。
  风员在休息室等候。
  一小时后,她看到林先生满头大汗赶到。
  风员安慰地笑了,至少产妇醒来可立即看到丈夫。
  她向林先生报告近况。
  “风员,谢谢你。”
  他们先看到那对孪生儿。
  “我妻子呢?”
  “正缝线呢,马上可以上来。”
  母子平安,大家松口气。
  接着,佣人带着明明也来了。
  风员吩咐:“你先回去煮个鸡汤,放两只鲜响螺肉一齐文火煮两小时,一半盛起给太太,一半留给先生。”
  佣人应一声匆匆离去。
  林先生笑说:“你成为我们家总指挥了。”
  风员抱着明明问:“今天在学校高兴吗,学了什么?快来看弟弟。”
  明明一一作答,可是她对弟弟的态度改变了,十分怜惜地说:“那么小,两只洋娃娃一样。”
  大家都笑。
  产妇躺床上被推进来,只说:“哎呀,我真尽了力了。”
  麻药还未十分醒,她接着又睡过去,风员忍不住落泪,做女人真辛苦,像明明,将来大了始终要怀孕生子。
  风员吩咐林先生:“你在这里陪太太,我与明明回去准备食物带来。”
  林先生必恭必敬道:“是。”
  明明在车中说:“弟弟很可爱。”
  “是呀,有弟弟是福气。”
  “阿姨,你会生孩子吗?”
  “啊,我希望我会,而且,我希望有三个以上的孩子。”
  明明的口气忽然转了,“那么,早点嫁人,早点生养,我也放心。”
  风员把车停下来,凝视明明的小脸,明明也看着阿姨,大眼睛里一点蛛丝马迹也无。
  当然,明明只不过是个五岁大的孩子。
  风员叹口气,把车子驶回林宅。
  明明说;“我肚子饿了。”
  佣人已经弄好通心粉给明明。
  风员尝一口汤,称赞道:“可口极了。”
  傍晚,她再跑一次医院,把食物带去。
  林先生说:“她要明早才可吃汤。”
  “给你的,你下了飞机还空肚子吧。”
  “呵,我,是。”林先生接过道谢。
  林太太已经醒来,“唉,风员真同亲妹妹一样好。”
  “你好好休息。”
  林太太又问:“明明反应如何?”
  “她很懂事,知道弟弟小,不会同她作对。”
  “那我放心了。”
  那天晚上,睡到半夜,风员惊醒,发觉明明站在她床头。
  风员吓一跳,“明明,你想喝水?”
  可是明明依依不舍地说:“你多多珍重。”
  风员落泪,“你不能多同我说几句吗?”
  明明把脸靠到她手上,“告诉我,你会振作。”
  “我一定会振作。”
  明明笑了,爬上阿姨的被窝,缩成一团,就那样睡着。
  风员却没有再睡,一直醒着到天亮。
  林家一时添了两名新成员,真够忙的,孩子们三天后返回家中,顿时闹个人仰马翻。
  幸亏这个时候,雪丽请到假,赶到火奴鲁鲁。
  多了一双手,情况好得多。
  云丽叹口气,“看,五个大人服侍三个小的,还手忙脚乱,那时一个母亲带五个,不知怎么养。”
  风员笑,“人的伸缩性最强,一个人一双鞋也那么过,有些人却拥有三百双鞋。”
  这时,明明也会过来抱抱弟弟,帮着喂奶。
  她的心理障碍已经完全消除,放学第一件事便是逗弟弟笑。
  “都靠风员阿姨的辅导。”
  一个下午风员对雪丽说:“有一宗奇事,你必须相信我。”
  “你再恋爱了。”
  “不,我听见文友同我说话。”
  雪丽呆了一呆,缓缓说:“你太伤心了。”
  “不不,是这样的――”
  “而且,在短时期内目睹生与死,精神受到极大冲击,产生幻觉。”
  “你听我说。”
  “风员,人死不能复生,希望你节哀顺变。”
  风员握住雪丽的手,知道好友十二分同情她,可是一点也不相信她。
  风员知道不能勉强,便说道:“我们出去看看世界,来,把三名孩子一起带出去,让那对可怜的父母好好睡一个午觉。”。
  家里有孩子的人都知道有幼儿等于无睡眠。
  婴儿躺在I位车里,明明跟着散步。
  雪丽说:“蕉林椰雨好风光。”
  “今天才有时间看清楚火奴鲁鲁。”
  “风员,下星期姐夫会请客吃饭。”
  “星期几?我礼拜三走。”
  “那就星期一吧,他想介绍朋友给你。”
  风员连忙举起双手,“做媒,不必了,不必了。”
  “看看也好嘛,当吃顿便饭,唉,早知你介意,不与你说。”
  这时,明明忽然重复:“看看也好,看看也好。”
  风员温柔地看着明明,“是吗,既然你那么说,阿姨就看一看何妨。”
  雪丽看着她们,“你倒是与明明培养出十分深厚的感情来。”
  “是呀,这次走,最不舍得明明。”
  明明答:“我也是。”
  雪丽说:“我觉得你心情开扬了。”
  “对,看到你姐姐独立愉快地承担那么多事情,才觉悟到生活刚刚开始,未来路途十分遥远,非振作不可。”
  “说得好。”
  “来,我们去逛逛时装店。”
  在店内风员问明明:“哪一件好?替阿姨选一件。”
  明明轻轻指指件灰紫色裙子。
  文友一向喜欢灰紫色。
  “阿姨就穿这件去吃饭。”
  那一天,孪生儿请人在家看顾,明明跟他们到餐厅。
  “弟弟没得来?”明明反而关心婴儿福利。
  “太小了,不适合到公众场所。”
  林先生的朋友陆续来到,大部分是单身客,雪丽立刻十分轻松地投入社交,风员只是坐在一边微笑。
  明明说:“阿姨与我共舞。”
  “好。”
  风员与她走下舞池,明明一开步便踏在她右脚上,文友跳舞,也是这样,把她右脚踩得云云呼痛,时常抱怨:“几乎残废。”
  风员笑了,低下头,顿觉凄凉。
  也许她一辈子也忘不了文友,可是,她也知道,她必需要活下去。
  这时,林先生忽然在她们身后出现,“我想与女儿共舞。”
  风员笑着让位,可是随即有一位男士说:“陈小姐,跳个舞。”
  原来是约好的。
  风员与他跳四步。
  “我叫许昭荣。”
  “是,刚才介绍过。”
  “我怕人多,你不记得。”
  风员笑,“我记性不坏。”
  “星期三回去?”
  “是。”
  “我们可能同一班飞机。”
  “那么巧?”风员有点意外。
  “可不是,林威说,你特地捱义气替他家带孩子。”
  “是,我是义工。”
  “我这次回去是做新职。”
  “那多好。”
  “我想我们回去尚可见面。”
  “当然,为什么不,我先把家里电话给你。”
  “不知你相不相信一句话。”
  “什么话?”
  许绍荣一本正经地说:“有缘千里来相会。”
  风员点点头。
  一舞既罢,他们比较热络,便聊了起来,风员发觉许君对是非黑白分明,是个明理的聪明人,他谈吐幽默,富同情心,而且,跟风员一样,喜欢孩子。
  一经比较,其实比文友更加投机,文友是那种沉默寡言需要照顾的人。
  想到文友,风员又叹口气。
  林氏伉俪见风员与小许有说有笑,十分宽慰,觉得是报答了这位保母。
  当晚回到家里,明明对风员说:“我真爱跳舞。”
  风员说:“那真要叫爸妈多带你出去。”
  “告诉我,阿姨,刚才你开心吗?”
  “很高兴。”
  明明忽然十分认真地说:“你初来我们家时愁眉苦脸,现在一天比一天好。”
  风员嗤一声笑出来,“那得谢谢你开导我。”
  明明拥抱她,“我只想你快乐。”
  风员轻轻说:“我会的,文友,我会的。”
  她与他已在不同的世界里。
  无论如何,她总得好好生活下去。
  风员听到林威叫她:“风员,小许电话找你。”
  风员应一声:“来了。”
  陈旭恩终于来到哨子居。
  哨子音威锁,本是一家姓威锁人氏的居所,它在英国约克郡,旭恩先乘飞机到伦敦,然后转火车到约克,租了一部车子,驶到哨子居。
  那是一座占地几乎三亩的庄园,大屋有廿二开房间,旧而不残,可是需要翻新重修。
  旭恩来到大区门口,深深吸进一口气。
  天,她想,待装修大厦完成,她都可以入籍英国了,这起码要一两年工程。
  她转身看着环形私家路及碧绿的草地,当年,哨子居全盛时代,这里想必衣香鬓影,停满了车子。
  今日,门庭已经冷落。
  她敲响大门。
  一位金灰色头发中年妇人来开门,“你必定是那位建筑师陈小姐了。”
  “是,”旭恩笑,“你是管家李斯太太?”
  “幸会幸会,陈小姐,房间已经替你准备好,司徒先生的秘书周小姐一早通知我你要来,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我好了。”
  “你不必客气,我会照顾自己。”
  李斯太太说:“你与周小姐都说得一口好英语。”
  旭恩笑,说不好才怪呢,她在伦敦大学毕业。
  “陈小姐,请跟我上来。”
  大堂宽如一座礼堂,天花板顶有光井,那英国罕有的阳光和煦地照亮了大理石地台,楼梯回旋而上。
  旭恩说:“李斯太大,我想先参观一下屋子。”
  “请便,我同我丈夫就在厨房旁边的工作间,屋子用不到的地方我们都关上门不进去。”
  旭恩本来打算一到便淋浴休息,可是这间庄园比她想象中更有塑造性,她逐间房间巡了一下。
  原本家具与装饰品都已搬空,墙上许多地方都有着淡淡的印子,明显是从前挂画之处。
  她听说过哨子居的历史,二次大战后这一家经营纺织的大户便家道中落,大厦维修费用昂贵,第二代第三代分得遗产之后纷纷搬往伦敦,大屋转过两次手,像海外颇多贵重物业一般,终于落入华人之手。
  想想都高兴,一百年前。华人来做苦力、开洗衣店,经营小餐馆杂货店,现在,都买地置业。
  旭恩觉得与有荣焉。
  地库是酒窖及储藏室,厨房后是工人休息室及用膳之处。
  下人的宿舍在大厦后边一间石屋,那间屋子在挤逼的都会已可算是一幢别墅。
  屋子连接着连绵的草原,一时分不清地属国家还是私人。
  大厦左边是一座花园,凉亭上爬满蔷薇花,香气扑鼻,粉蝶在其间翩翩飞舞,旭恩这才醒觉到这原来是个五月天。
  都会没有季节可分,都会只有贫富之别。
  为她准备的房间在二楼,朝南,小小一张床,白色织花纯棉的床单被褥,照她所嘱,床上置了电毯子。
  旭恩把简单行李整理出来,李斯太太为她准备了茶点。
  她同周爱娣通了个电话。
  “我看到哨子居了。”
  “司徒先生的意思是,请你马上开工。他始终觉得暖气及通讯设备一定要现代,还有,大厦内每个角落都要明亮,其余一切维持原状,但看上去要光鲜,他得到消息,本周一当地教堂会举行一个拍卖会,你或可捡到一些画与摆设。”
  “爱娣,你真够噜苏。”
  爱娣在另一头笑,“廿二间房八个厅,你要不要那样的大屋?”
  “司徒氏喜欢呀。”
  “他?他受小叔所嘱不得不办妥此事。”
  “那一位老司徒先生倒是对旅居英国甚有兴趣。”
  “同你一样,他是早期英国留学生。”
  “多大年纪?”
  爱娣说:“不知道,我从没见过他。”
  “他委托侄儿、侄儿委托你,你又委托我。”
  “可不是。”
  “告诉司徒氏,工程立刻会开始。”
  “他千叮万嘱,是恢复原状,不是创新。”
  “相信我。”
  休息一晚,旭恩第二天联络所有工作人员前来报到,不少由伦敦北上,就租附近的旅舍居留。
  旭恩一天开了四个会,先是园艺师傅及装修师,再与工程人员看蓝图,商量如何在浴室大理石板下敷施暖管及重拉电线等事。
  这笔装修费用足够在伦敦市郊最佳地段如素利买一幢新屋。
  地毯需要特别织造,木板地不少已剥落需要重拼,旭恩同室内装修师说:“你瞧,这只窗幔的丝绒,多光亮轻柔,现在还有这样的货色吗?”
  管家招呼十多廿名工作人员吃下午茶。
  旭恩吩咐下去:“李斯太太,你不够人手呢,请多一两个帮手吧。”
  旭恩已在哨子居成立指挥总部,她俨然大统帅一般,一旁有秘书纪录会议报告。
  她说;“费用请向会计师柏坚逊君支取,由他负责核数。”
  应付这等事是旭恩看家本领。
  在行内,她的才华早已为人认同。
  这次,受司徒氏所聘,一则因为酬劳甚丰,二则因为旭恩在感情上遭受挫折,想来避世。
  哨子居应是好地方。
  工程立刻展开,每日下午三时半是开会时间,工作人员同旭恩汇报每日进展。
  星期一,旭恩带着会计师与装修师去拍卖会。
  一看当日拍卖之物,大喜。
  “都是用得着之物,我相信不少根本自哨子居流出。”
  这时旭恩的手提电话响了。
  “陈大建筑师?我是周爱娣,司徒先生说,请你注意拍卖品三十九号,志在必得。”
  “那是什么?”
  “一幅女像。”
  “油画?”
  “可能是,你频频举手就是了。”爱娣咕咕笑。
  “遵命。”
  三十九号拍卖品要一个小时后才抬出来。
  的确是一幅油画,画中有一个俏丽的少女,侧身站在窗前,穿着五十年代的便服,她有一头美丽的金棕头发。
  拍卖员说:“底价五百六十镑。”
  什么?这付当年的画工还不够。
  旭恩立刻举手。
  身边的室内装修师忽然说:“陈小姐,油画中少女站立之处,是哨子居的图书室。”
  旭恩停睛一看,可不是,自那扇窗看出去,刚好对正那蔷薇亭。
  旭恩冲口而出:“这画原属哨子居。”
  她又举了两次手,终于以八百镑投得油画。
  接着,旭恩又买了部份家具及烛台镜子灯饰等物,都需先送到伦敦修理。
  装修师笑,“有钱真好,有用无用,先买下来再说。”
  谁说不是。
  画抬回哨子居,旭恩命工人搬进图书室,一看,与墙上印子刚刚吻合。
  旭恩唏嘘了。
  一直为子孙打算有什么用?先人一去,统统卖掉套现乱花。
  这位少女,是威锁家的什么人?
  五十年代她十八九岁左右,照说,今天应该还活在世上,不过六七十年纪。
  又老司徒先生为何对这幅画像志在必得?
  他认识她?
  旭恩有点迷惑。
  画中少女栩栩如生。
  装修师进来说:“这只墙纸最接近的样版在此,请陈小姐过目。”
  光是挑天花板花纹及墙边条纹,已花了一个下午,“这个样子,你先做一间房间出来看看,万一不好,拆了重做。”
  旭恩穿着牛仔裤与凯斯咪毛衣,头发梳成马尾巴,天天四处视察工程进展。
  预计起码要一年才能完工。
  开会时电工说:“陈小姐电力不敷用。”
  “立刻向市政府申请一个电箱。”
  “陈小姐,水渠亦不够。”
  “重敷接驳。”
  “回旋路部份需要翻起。”
  旭恩看过图,“是,必需如此。”
  现在,装修费用差不多可买两幢新的洋房了。
  司徒老先生一定对哨子居有奇突的感情。
  旭恩的大刀阔斧及豪爽得到工作人员的欣赏。
  接着的三个月里,她未放过一日假,全情投入,初夏,她去过伦敦几天,看场舞台剧,见见朋友松口气,又到剑桥探访亲戚,可是心中还是牵挂哨子居。
  她同每一个人都成为好朋友。
  管家问:“陈小姐大概会在此过圣诞?”
  “恐怕要。”
  周爱娣在电话中说:“圣诞我来看你。”
  “外头的世界怎么样了?”
  “不理也罢。”
  旭恩叹口气,“这里是世外桃源。”
  “自照片看进展,哨子居一日一日复活,又回复光鲜明艳。”
  旭恩自夸:“我是司徒氏可以找得到最好的复修建筑师。”
  “我相信。”
  “他满意吗?”
  “一般来说,老板没有意见,也就算是满意到极点了。”
  “我希望他秋天亲自来视察进展。”
  “我替你反应上去,”爱娣又说:“对了,我真欣赏那只水力按摩淋浴设备。”
  “谢谢你。”
  安装水晶大灯那日,他们开香槟庆祝。
  那夜,睡到三时醒来,旭恩忽觉精神爽利,噫,她已浑忘失恋,痊愈了!
  旭恩乐不可支,那日清晨五时半便起床赶工。
  她看到草地上积有一层薄薄的霜。
  秋天到了。
  她连冬装也无,连忙托装修师替她在伦敦带大衣雪靴等物来。
  五月来,可能要第二个五月才能走。
  小房间已成了她第二个家。
  这本是一间幼儿的卧室,卫生间的洁具全小一号,方便小孩高度。
  可以想象,这名小孩今日已成老人,无情的岁月,流水般的时光。
  小孩会是画中少女吗?
  大厦中永远有十多廿个工人在开工,李斯太太忙着替他们张罗吃喝,甚至为他们洗熨衣服,他们的家信,电话也全都打到哨子居来。
  旭恩并不寂寞。
  屋内四处竖着钢架,门外货车络绎不绝来往,旭恩已尽量低调,晚上六时便停工,以免骚扰邻居,虽然最近的邻居也在十分钟车程以外。
  装修师打电话来,“我在伦敦看到一套切本吊餐桌餐椅。”
  “几张椅子?”
  “十张。”
  “价格?”
  “五万五千镑。”
  “立刻买下。”
  “是,陈小姐。”
  旭恩披上大衣到园子散步。
  这种天气永远叫她想起求学时期。
  清晨、薄霜、寒冷,新学期,非常用功的学生永远非常吃苦,旭恩的家境又不是很好,非得做出成绩来不可。
  那股压力不容易承担,如今,事业上她已无憾,可是身边少个知己,始终寂寞。
  她不想结婚,她只想找个好伴。
  一起游山玩水,有商有量,岂不美哉。
  不知在园子逗留多久,第一批工人已来上工,天也已蒙蒙亮。
  “陈小姐。”管家出来,“当心着凉。”
  李斯太太将一张大披肩搭在旭恩的肩膀上。
  太阳将升未升,旭恩忽然想起词人所写的“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
  那日因为太过早起,到了喝下午茶的时候,旭恩本来在挑选厨房地板的样版,忽觉得累,便蜷在沙发上睡着了。
  梦中不知与谁纠缠,心中无限不忿,“不,不是我的错”,她与人分辩,那人好象是男朋友,又好似是幼稚园老师,又仿佛是上司,总而言之,那是一个极之不愉快的梦。
  终于挣扎地醒过来,还哎唷一声。
  旭恩看看表,不过小憩了廿多分钟,没想到已经做了噩梦,她安慰自己说:“一切已经过去,一切都在你身后了。”
  她缓缓起来,斟一杯冰水喝。
  走过长廊,好象觉得图画室有人影。
  旭恩进去看个究竟。
  只见一个男子背着她站在房间中央,正在欣赏那幅少女画像。
  那男子穿着深色大衣,显然不是工作人员。
  是个陌生人。
  旭恩轻轻咳嗽一声。
  那人转过头来,他是个中年华人,相貌端正,约四十余岁。
  他说:“工程进展的相当快。”
  旭恩笑笑,“你找哪一位?”
  那男子欠欠身,“我找建筑师陈小姐。”
  旭恩纳罕,“你是哪一位?”
  “我姓司徒。”
  “啊,”旭恩连忙说:“我便是陈旭恩,司徒先生,你没通知我。”
  “我是顺路。”
  旭恩笑,“爱娣应该告诉我一声,司徒先生你住什么地方?”
  那位司徒先生看着她,“我不是司徒文政,我是文政的小叔司徒明。”
  这就是老司徒先生?跟旭恩的想象很有出入,可是旭恩不动声色,只是陪笑。
  “我带你参观一下。”
  “好。”
  这上下一巡视,司徒一边加挥了若干意见,就到傍晚了。
  旭恩习惯陪业主巡楼,无所谓,随行秘书就有点累。
  司徒明赞道:“陈小姐,做得非常好。”
  他们又回到图书室来。
  “你终于买得了这张画。”
  旭恩真想问:她是谁?可惜司徒是她老板,问不出口。
  但是司徒明忽然轻轻说:“画中少女叫凯萨琳,是屋主人第三个女儿。”
  说完了意犹未尽,顿了一顿。
  旭恩站在他身后,全神贯注聆听。
  “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就是这个模样,金黄秀发,碧蓝眼珠。”
  旭恩大奇,如此推算,那时,他应该还是个孩子。
  果然,司徒明说:“那年,我只有八岁。”
  旭恩更加纳罕。
  这么说来,他们不可能是恋人。
  “来,陈小姐,我载你到镇上去吃一顿饭。”
  “李斯太太已准备了晚餐。”
  “吃什么?”
  “梅子牛柳。”
  司徒明笑,“我饿了,我们到酒窖去取两瓶红酒上来。”
  司徒明向旭恩举杯,“真没想到有如此年轻漂亮能干的建筑师。”
  好话谁不爱听,旭恩笑了。
  “司徒先生打算在这间屋子长住吗?”
  “每年春夏决定留在这里。”
  那也算得是长住了。
  旭恩颔首,“孩子们会喜欢这里。”
  司徒明笑说:“我未婚。”
  旭恩又讶异,连忙喝一口酒。
  司徒明说:“买下这幢房子,请你来维修,是因为它是我所见过最美的一幢庄园。”
  “它的确是。”
  “可惜它的承继人不那么想。”
  旭恩不语。
  “我对这幢大厦有说不出的好感,那一年,我八岁,家父是威锁家的杂工,圣诞节特别忙,需要人担担抬抬,父亲把我带身边,上哨子居来。”
  旭恩呆住,英雄莫问出身,这句话百份百真确,谁会想到杂工的孩子今日会富甲一方。
  “我虽然只得八岁,却已十分懂事,也长得高大,父亲派我在厨房洗刷钢锅。”
  旭恩一直留神听着。
  “外国人煮一顿饭,不知要用多少厨具,我洗得精疲力尽,最后,父亲叫我把垃圾拎出后门去。”
  司徒明整个人像是回到数十年前去,沉缅儿时之事。
  “大包垃圾一拎到门口,就有两只狼犬扑过来,一只不由分说,咬着我的腿不放,我痛得嚎叫――”
  旭恩为之恻然。
  穷人的孩子多吃苦。
  司徒明低下了头,“我害怕得不得了,在地上打滚,厨房里的工人走出来吆喝,可是狗不听话,大量的血自我腿上涌出,正在此际,凯萨琳小姐奔出来,喝退了狼狗,原来它们只听她的命令。”
  旭恩这才松了口气。
  “当夜寒冷,下雪,她穿着纱裙就自屋内冲出来,她有金黄色头发,碧蓝眼珠,就像图画中的天使一般。”
  旭恩不语,可是,她心中想,天使会养着那么凶狠的狼犬吗,是她的狗咬了你啊。
  司徒明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她扶起我,步入书房中,用毛毯裹住我,立刻传来医生。”
  那凯萨琳小姐待下人很好。
  “她的书房原来就是大厦中的图画室,我抬头看到丝绒的幔子,柔和的灯光,以及那幅画像。”
  旭恩点点头。
  “医生来了,发觉伤势不轻,但决定把我与狗都带到医院检查。凯萨琳小姐再三向我父致歉。”
  “她父母呢?”
  “他俩高高在上,不表示什么。”
  “呵。”
  “可是那夜之后,我们父子还是被解雇了,威锁家赏了父亲两个金基尼。”
  旭恩知道当时一个金基尼值廿一个仙令,在六十年代,英国币制改十进制,取消基尼及仙令,一镑算一百个便士。
  “陈小姐,当年我是一个小苦力。”
  旭恩微微笑,“那重要吗?”
  司徒明也笑,“不,现在看来,真微不足道。”
  “现在人已经不讲出身了,现在讲你对社会的贡献。”
  司徙明看着窗外,“我一直没有忘记哨子居。”
  这一点不说旭恩也明白。
  “后来,家父开始做小生意,我们几兄弟同心合意一起帮父亲……接着,像他们所说,一切已经是历史了。”
  司徒氏发了大财。
  发迹后兄弟仍然团结友爱,并且十分低调。
  现在他们做成衣、电器,以及投资地产。
  “我总忘不了这间大厦,并且,”司徒明笑,“像所有穷小子一样,希望发迹后把这里买下来当一个家。”
  原来这是他自小的愿望。
  “现在愿望总算达成了。”
  “恭喜恭喜。”
  “可是,凯萨琳早在十年前经已罹病逝世。”
  旭恩温和地说:“那时,她也已经近六十了吧。”
  “可是,在我心目中,凯萨琳威锁永远似画中人。”
  他们抬头看着画像。
  “哨子居破落得很厉害,第三代根本不愿维修,我决定买下来,李斯太太是原来管家的侄女儿,愿意为我服务,这间屋子真叫人感慨是不是。”
  旭恩没有异见。
  “时间不早了,陈小姐,你该休息了。”
  旭恩送司徒明到门口,自有司机把他接往旅舍。
  那一夜,旭恩恍惚看到美丽的凯萨琳威锁入梦来,她颔首称赞:“装修得真好,完全像哨子居全盛时期。”
  旭恩鼓起勇气问:“你记得司徒明吗?”
  凯萨琳反问:“谁?”
  “一个被你家狼狗咬伤的孩子。”
  凯萨琳摇摇头,“不,我不复记忆。”
  “可是,他却对你永志不忘。”
  “他叫什么名字?请再说一遍。”
  可是天已经亮了,晃眼间旭恩已不见了凯瑟琳。
  第二天,旭恩得悉,司徒明已经走了。
  圣诞节,周爱娣来看她。
  那时大厦已接近完工,爱娣喜欢得不得了,啧啧称奇。
  “开头是什么样子?”
  “不值一提。”
  “做完这间屋子,你打算干什么?”
  “在报上刊登广告:陈旭恩,皇家建筑师学会建筑师,专擅翻新维修古老大屋堡垒。”
  “好主意。”
  “不过,先得休息几个月。”
  爱娣笑,“并且,看看可有恋爱机会。”
  “谁说不是。”
  客人都说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花。
  几乎摆满了整幢背山面海华厦的空间。
  这种花园洋房即使在宽旷的北美洲还是贵重物业,何况在人口稠密的都会。
  今日是王学平结婚的日子。
  学平本人不过是个年轻女子,虽然相貌娟秀,聪明伶俐,可是这样的可人儿并不罕有。
  不过学平的父亲是王国豪,南华银行的主席,祖父是王永昌,南华证券的董事,二人身份相当,替学平办起婚事来,自然不同凡响。
  学平一早起来,试穿各式礼服。
  宴会自下午三时半开始,第一批客人是学平的朋友与同学,都是年轻人,他们在花园与泳池边用茶点,接着散去。
  六时许换另外一批贵客上场,那是双方父母的亲友,为数约百余人。
  宴会专家早三日已来打扮王家客厅与花园,跟着学平的是化妆师与发型师,还有一位法国小姐,专程由时装公司派来打点她那件婚纱。
  婚纱穿在学平身上,显得她高佻秀丽纯洁,可是式样毫不夸张,可以说有点保守。
  王太太赞道:“真有大家风范,我就是喜欢这样的婚纱。”
  她将一顶钻冠自盒中取出,轻轻压在女儿秀发上。
  学平拥抱妈妈。
  王太太说:“我叫人去催催振光。”
  于振光是新郎。
  “振光昨日还为新钞票样版烦恼。”
  王太太问:“不是都做好了吗?”
  “听说有只紫色太容易假冒,专家说要换一色。”
  小时候,学平拿着南华银行发行的钞票说:“假使这是爸爸印的钞票,为什么上头没有妈妈的肖像?”
  十六岁以后父母严禁子女在外头提到银行大小事宜,以免外人批评他们嚣张幼稚。
  学平自露台看到花园去。
  这是一个五月天,晴朗无云,一个人不可能挑到更好的日子来结婚,学平知道,即使她活到一百岁,她也会记得今日。
  父亲的两个亲信秘书已经开始工作。
  歌莉亚笑说:“有客人来电问可否中午就来。”
  “欢迎。”
  “又有人问今日喝的是什么牌子香槟,如非克鲁格他们将自携好酒。”
  “放心,家父并不吝啬,”学平笑,“你看,这就是酒肉朋友。”
  她丝毫不觉紧张,她习惯许多人许多手为她服务,王学平对自己婚礼的态度是,她是许多人客中的主角,如此而已。
  父亲起来了。
  “学平,过来。”
  “是,父亲。”
  “听着,要敬重公婆。事事让人三分,要放肆嘛,回家来,在外不得失礼。”
  学平笑嘻嘻,“还有呢?”
  “我爱你,平平。”
  他叫她学平,是因为他希望女儿有一颗平常心,做一个平常人。
  凡是出类拔萃的人都希望反璞归真,并且衷心认为平庸是福,王国豪也不例外。
  学平老是自嘲:“这一点,我却是做得妥贴。”
  秘书爱莉斯问:“客人进来之际,可要查看帖子?”
  王先生说:“我们已雇着保安公司,他们见到可疑人物,自然会警惕。”
  王太太说,“我紧张之极,幸亏只得一个女儿。”
  “大哥来了没有?”
  “他会来吃中饭。”
  学平除下婚纱。
  歌莉亚过来说:“这只象牙白纱真美。”
  时装公司派来的法国小姐笑笑说:“纱名叫衣露申。”
  连学平都一呆,“幻觉?”
  法国女颔首,“美名,是不是?”
  学平忽然有了感触,可是接着,新郎与伴郎到了,上来看新娘子,学平的大哥维平也带着女朋友进来。
  “比大哥抢先结婚嗳?”
  “你再迟疑不决,我难道等到五十?”
  他那好脾气女友只是在一旁笑。
  “诗诗,过来给点意见,耽会穿哪一件好?”
  其实已经决定穿淡蓝色那套,不过怕诗诗闷,故作题材。
  维平啧啧连声,“妈把最好的钻饰给了你了,诗诗,你说是否太不公平。”
  学平推大哥一下,把钻冠放到诗诗头上,“你听他的,妈收着好些东西给他才真。”
  这时,起坐间门外人影一闪。
  学平探头过去,“谁?”
  不知怎地,她追过去打开门看,只见一个苗条身影在梯角站住,回头朝她笑一笑。
  学平脱口而出,“你是哪一位?”
  那女郎没有回答,曼步走下楼梯。
  即使距离远,也看得出那是个美女,穿着米白丝套装,不知怎地有点面熟,但肯定不是工作人员,那会是谁?
  诗诗出来说:“学平,伦敦长途电话找你。”
  学平只得去听电话。
  那边一听到她声音便说:“我终身将为着思念你流泪。”
  学平当然知道这是谁,却故意调笑,学着女仆的腔调说:“先生,我是马古丽,我去叫小姐同你说。”
  那边也只得笑了,“学平,恭喜你。”
  “谢谢。”
  “你爱他吗?”
  “我相信是。”
  “什么叫做相信是?你会爱他,如爱我那么多吗?”
  学平静静答:“太相爱的人是不适合结婚的。”
  “至少你承认爱我。”
  “我没有那样说过。”
  这时,维平过来按住妹妹的手,示意她挂断,可不是,于振光随即说:“学平,过来看看我的礼服,料子在阳光下有点不对劲。”
  学平立刻说:“再见,我要忙去了。”
  放下电话即时走到夫婿身边。
  “可不是,怎么有点深蓝色味道。”
  于振光一言双关,笑道:“来不及了。”
  学平温柔地答:“谁说不是。”
  她把大哥拉到一旁,“维平,刚才我看到一个人。”
  “谁?”
  “像是你从前的女友夏碧莹。”
  维平一怔,随即说,“碧莹在火奴鲁鲁,而且,今日没请她,你肯定看错了,况且,时间还早,客人一个未到。”
  “真的,刚才在楼梯间――”
  “学平,你并无见过夏碧莹。”
  “我看过你俩合照。”
  “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今日是我家高兴日子。”
  不知不觉,维平额角冒出汗来。
  学平只得拍拍他肩膀安慰他。
  她知道夏碧莹是大哥至爱,呵,但也是他至恨。
  学平走下客厅去找那个女郎,她一定要看个清楚。
  王宅极为宽敞,居住面积约有七千多平方尺,花园一万尺,真要找一个人,实在不容易,尤其是今天,工作人员与亲戚挤在一起,耽会人客又将莅临,两三百个人哪,不可能张张面孔看清楚。
  王维平被妹妹提醒,心中忐忑,也朝花园那边巡过去。
  举行茶会的地方搭着淡绿色的帐篷上盖,乐队正在试音,有人吹起色士风来,音色甚美。
  维平像是看到一个年轻女子的身形,他立刻放心了,不,不是碧莹,她比碧莹高。
  她轻轻坐到乐队附近。
  维平坐在她后边三排之处。
  他看到她有一管笔挺的鼻子。
  那是与诗诗完全不同类型的女子,诗诗永远像可爱的小女孩,但是这个女郎虽然年轻,却有成熟风韵。
  这是谁?像学平一样,他觉得这个陌生女子面熟,刚想走过去看仔细,忽然心中一动。
  李杏芝。
  维平的心一跳,是,像李杏芝。
  她怎么不请自来?
  父亲知道她在这里吗?
  维平踌躇了,总该打个招呼吧。
  正在此际,有一只手,搭到他肩膀上,维平吓一跳,转过头去,看到妹妹。
  学平取笑他,“作贼心虚?”
  “我看到那个女子了。”
  “是否你的旧情人?”
  “不,像李杏芝,你看。”用手指向前。
  学平一怔,即刻跟着大哥的手看去。
  可是乐队之前空无一人。
  人已经走了。
  学平失声问:“李杏芝,你还记得她?”
  维平苦笑,“怎么不记得,家里为她闹得人仰马翻,不过是三年前的事罢了,母亲到今天心情才比较平复。”
  学平说:“但母亲已经变了许多。”
  维平点点头,“是,现在她什么都不大计较,亦不起劲,凡事得过且过。”
  “可不是。”
  “你肯定那是李杏芝?”
  “像透了。”
  学平叹口气,“别告诉爸。”
  “一定要警告他,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别让妈见到她才真。”
  “对对对,你去同爸说一声。”
  维平义不容辞,去找他父亲。
  这时年轻的一群客人已陆续来到。
  学平问佣人:“太太呢?”
  “理发师来了,太太在起坐间梳头,小姐,叫你也去。”
  “我不用。”学平自去招呼老同学。
  在书房里,王国豪问儿子:“你看到谁?”脸色已变。
  “李杏芝。”
  “不会的,她不会来,我马上打电话给她。”
  “父亲,”维平十分意外,“你一度同她还有联系?”
  王国豪不回答,伸手拨国际直通长途电话,电话很快接通,王国豪听到那边声音,镇定下来,微微笑,“好吗?”
  那边不知说了什么,王维平听见父亲答:“挂着你,故此与你讲几句,是,场面很热闹,多谢你的祝福。”他把电话挂断。
  王维平发愣,他一直以为父亲已与那年轻的外遇断绝了关系,现在看情形,他俩不但没有疏远,且更进一步亲密来往。
  “爸――”
  王国豪扬扬手,“杳芝一直住在温哥华灰点。”
  维平大吃一惊,“妈知道吗?”
  王国豪答:“相信有所闻,她在亲友之前下了台,已不再计较。”
  这是父母之事,维平觉得他不宜多讲。
  王国豪忽然透露更惊人消息,“维平,你已是一对孪生子的哥哥。”
  维平张大了嘴。
  “他们叫德平与远平,十八个月大。”
  维平几乎有些呼吸困难。
  王国豪拍拍儿子肩膀,“请暂时代为保守秘密。”
  他推开书房门离去。
  留下王维平一个人呆呆地站在书房中。
  在泳池旁边,学平拉住准夫婿,“这宴会里有位神秘女客。”
  于振光笑,“谁?”
  “还没看清楚。”
  “那我先介绍老朋友给你认识。”
  “振光,看,那女郎站在紫藤架下。”
  于振光一怔,朝花丛看去。
  那十多株紫藤已有手臂粗,结满一串串花蕾,如一片紫雾,芬芳扑鼻。
  花下坐着一个美貌女子,于振光一看,吓得魂不附体。他看到的是刘倚石。
  她终于没放过他,趁着他结婚的好日子,终于寻上门来。
  于振光背脊冒出冷汗。
  “新娘,过来让我们祝贺你。”
  于振光略分神,转瞬间那女郎已经走开。
  学平喃喃自语:“她是谁?整日神龙见首不见影。”
  于振光已吓得什么心情都没有了。
  刘倚石是他的旧女友。
  他不是不喜欢她,可是,总嫌倚石离过婚,而且,育有一个孩子
  一早他就没打算同她结婚,可是,又乐意有那一个人填他时间空档。
  本来也无所谓,大家都是成年人,倚石经济独立,十分能干,在外人面也广,交际繁忙,照说,感情生活也不会是她生命的全部。
  可是有一日有事龃龉,于振光失言,他竟对倚石说:“我知道,你不过想我同你结婚!”
  他记得刘倚石怔住,然后笑笑,目光陌生,像是不知道怎么会认识于振光这个人似的。
  之后他俩疏远了。
  于振光认识王学平之后.竭力追求,在这段日子里,他却时时挂念倚石,同倚石在一起,他与她平起平坐,十分舒适,倚石有智能,公私事都可给他忠告,不像王学平,从头到尾是个宠坏了的小公主,不知米价,事实上她不知任何物价,于振光毫不犹疑王学平终有一日会问穷人“何不食肉糜”。
  但她是王国豪的女儿。
  他们的孩子将会是王国豪的外孙,即使这次婚礼迹近入赘性质,于振光也在所不计。
  是,宴会中根本没有于家亲戚,他父母早逝,与两个大哥又不来往,岳父问起,只说已经移民南半球,一时赶不回来。
  于振光低下头,今天有谁会注意到他?都围牢着一朵花似的王学平。
  在这个时候想起倚石,不是没有原因的。
  会不会心底有一丝后侮,他娶的是王学平不是她?
  想真了,于振光不再害怕,反而添一丝惆怅。
  不,刚才一定是眼花,倚石才不会来搞局,她心高气傲,真不屑做这种事。
  于振光低下头,开始沮丧。
  他静静躲到图画室去。
  王学平与朋友玩得不知多高兴。
  “一会儿待她换上婚纱就把她扯出来扔进泳池。”
  “对,泳池就是用来这样用的。”
  “王学平,真不能想象你会为人妻。”
  “一个人总得结一两次婚,哈哈哈哈哈。”
  学平觉得这样规模的舞会一年举行一次就差不多。
  她不敢喝太多,晚上还有一档,醉了支持不住,父亲会骂。
  学平深深知道,世人均当她怪物是完全无所谓的一件事,可是她不能激恼父亲,否则一切享受就烟消云散。
  她见过与她同龄的女子,品学兼优,天天花十多个小时在工作上,挤公路车、争升级,每月需做到收支平衡……
  钱不够用真是万恶泉源,多少人与伴侣锱铢必计,同父母闹翻,做不成朋友,均因钱财。
  学平不能失去她的银行,她的银行叫王国豪。
  故此当父亲表示她已届结婚年龄,她立刻遵旨结婚。
  像她那样的女子,嫁什么人都无所谓。
  于是,她选了于振光。
  女仆走到她身边,“小姐,电话找你。”
  学平抬起头,“我不听电话。”
  “他说,他是文志方。”
  学平立刻问:“电话在哪里?”
  “在偏厅,小姐。”
  学平即时扔下所有客人跑到偏厅,取起电话,“喂,志方,你还在吗?”
  那边笑,“我早已习惯你家里大,一走大半天。”
  “志方,真高兴你打电话来。”
  “恭喜你,学平。”
  “我有帖子给你。”
  “我不来了。”
  “你这人真讨厌。”
  “我在婆罗乃,一时赶不回来。”
  “什么,你在什么地方?”
  “孙教授发现一种芒叶,植物学家一直以为它绝种已经亿万年――”
  学平赌气地说:“与我有什么相干?”
  “学平,你一贯任性。”
  学平太息一声,“我一生爱的,不过是你罢了。”
  对方停一停,“我当这是赞美。”
  “有朝一日,你会后悔。”
  文志方温和地答:“我不适合你,你需要一个廿四小时侍候你的伴侣,世界上只有你,住在堡垒中,一辈子唯你命是从,你知道我办不到。”
  学平泪盈于睫。
  “我可以想象廿五年后,你的脾性仍与今天一样,永不长大。”
  “你是来祝贺我还是诋毁我?”
  “对不起,仍是朋友?”
  王学平凄酸地答:“可以做朋友,何必分手?”
  “学平,今天是你结婚之日。”
  王学平低下头,“谢你贺电。”
  她主动挂上电话。
  是,即使王学平,也有得不到的东西。
  文志方真正人如其名,志在四方,英俊高大潇洒的他致力学问事业研究著作,才不屑跟在一个富家千金及她父亲身后唯唯诺诺。
  喜欢学平是一件事,终身做应声虫又是另外一件事。
  于振光才是最佳人选。
  可是学平永远忘不了文志方,他一举一动一言一笑充满魅力,同他在一起,即使是喝一杯咖啡,听他谈论南美雨树丛形成过程,都使学平心花怒放。
  她真不舍得他。
  可是志方最爱问:“学平,你几时长大?”
  学平终于这样回答:“志方,假使长大是离开娘家,我永远不会长大,我一生没打算过搬出来住。”
  在一万平方尺的住宅中,她与父母各占一千五百尺私人活动范围,叫她搬到什么地方去?
  何必骗人?
  世事古难全,学平掩住脸流下泪来。
  她知道化妆会糊掉,衣服会皱,但是她实在忍不住伤心。
  志方之后,她拥有许多男朋友,可是与志方真不能比较。
  正暗暗垂泪,忽尔听见一人轻轻说:“新娘何故独自在房中哭泣?”
  这是谁?
  学平连忙答:“我没事。”
  对方递过一方手帕。
  学平道谢,印了印脸上泪痕。
  那女客感喟说:“女子与眼泪总有不可分割的关系,即使是王学平,也会流泪。”
  学平看清楚了她,怔怔地说:“是你。”
  那女客微笑,“王小姐,幸会幸会。”
  她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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