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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转载】小说《琴腔》完整版1(常小琥著)
&&&&简介:这是一个八零后作家京味怀旧小说的惊艳之作。精致而含蓄的笔法,讲述令人惆怅的老
北京梨园往事,处处流露出“只是当时已惘然”的意味,余韵无穷。
故事发生在八十年代的京剧团,琴技高超而为人清高的琴师秦学忠和同为琴师、善于钻营的岳
少坤,都对团里的顶梁柱、名角儿云盛兰心有爱慕,但阴差阳错,云盛兰这朵人人觊觎的花终被岳
少坤摘去。光阴流转,秦学忠、岳少坤们的下一代在院里逐渐长大,他们被上一代寄予传承的厚望,
却在京剧团日渐惨淡的光景中,各奔歧路。而云盛兰和秦、岳的感情纠葛,亦在多年后随形势变化
而发生令人意想不到的波折。
京剧团的明争暗斗,时代大潮的变幻,两代人的情感与命运皆裹挟其中,半点不由人……
秦学忠很独,他的京胡就和别人的不一样,份儿大的琴师讲究用上等黑紫竹或染竹打成担子,
不仅花纹养眼,材质坚实,音色还清脆、透亮,跟在角儿身后,提上场,有里有面儿。这种档次的
琴,须在琴行定做,要等很久才能拿到。秦学忠不是,他的琴居然是自己来做,选材还是次一等的
凤眼竹,这种竹子虽也耐用,但往往第一节竹身尺寸偏短,烤成担子总不大好使。年底剧团放幕盲
考,角儿都不在,几位老琴师聚在后台扯闲篇。烟气如薄雾般氤氲在化妆间里,正挂着笑靥缓步爬
升,资历浅的都拎着琴,挤在门外候着,每人手里就跟攥着一根鸡脖子似的。头把琴徐鹤文左肘支
着一张橡木方桌,被围在人堆里,一眼就瞅见秦学忠的这把担子,他把头一扭,笑着要借过来试,而
秦学忠坐朝过道,做闭气凝神状,没搭理他。在身边同行异样的眼光中,老徐咧着嘴,摇了摇头,
说:“这孩子挺各色,家伙有点儿年头,就是琴轴偏了,还是枣木料的,意思不大。”几乎在他语
毕的同时,这老先生的脸也拉了下来。此时,没人再言语。很多年来,后台能如此安静,这还是头
大多数琴师都爱拉《柳摇金》和《夜深沉》,熟,可刚到一半,团长刘荣就坐不住了。“没一
个是活着的!”他搭着腿,细密的眼睛透出刀片般的缝隙,眉心朝行政科主任小何使劲一拧,“还
是板,暮气重,跟放糟了的面条似的,再来一个还这样就算了。”
直到小何蹑手蹑脚地从后台传话回来,幕后还是没有声音传出,急得她直磕鞋后跟。也就在那
两三秒的当儿,台上台下,静如空寂,那一刻,甚至连幕布都比以往更加沉重,像是被一股气垒成
的墙垛,纹丝不动。她留心瞄到团长却比之前要平静,似乎在等什么,她不懂。当一阵急切的快板
过门骤然从幕后窜出来的时候,小何着实被惊了一下,她立刻又扫了一眼团长。
“这个行。”见团长张嘴就给出这话,她刚想跟着夸两句,又听到,“再等等。”
很快小何就知道,不用等了,团长已经跟起板式地敲着膝盖,两只眼睛很努力地朝外瞪,但看
上去依旧像一对刀片。一曲《斩马谡》虽不复杂,快板也少,但简里有繁,就算看不到琴师的弓法,
光是音准的严丝合缝,包括追求气氛时用劲够足,这就不像其他人那么发干、发涩。当拉到“快将
马谡正军法”结尾时,三弓三字,不揉弦,一股肃杀之气,渗过幕前,弥漫到观众席,他禁不住地
哼唱起来。
“这人琴中有话,不光包得紧,还能透出诸葛亮悲鸣的心境,该阴之处,如虫潜行,该阳之时,
也有拆琴之势。跟前面那票老油子明显不是一茬人,这次我捡到宝了!”刘荣跟自己说到这儿,眼
睛眯了下来,“可惜老云不在,否则这事儿就大了。”
“刘团长您看……”小何不明就里地候在一旁,不知哪句话该接。
“就他吧,直接办正式的编制,至于跟谁,等等再定。先让他住进来,你安排一下。其他人,
让老徐再过一道吧,我还有个会。”
“秦学忠!拿好东西跟我走!”小何这声尖嗓,直接砸向后台,把他和其他琴师生生地划开,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全盯在他身上。秦学忠面无表情,夹着琴箱忙找退路,也没跟在座的几位老
师傅打个招呼就撤了,令在场的诸位脸上都有点儿挂不住,臊得慌。很快,左躲右让间,一双懒汉
鞋在锃亮的地面上,蹭出冷飕飕的“刺啦刺啦”声,且渐行渐远。
“没大出息。”老徐掸掸裤腿上的线头,嘟囔一句。
大院里还是有些闹心,尤其整个剧团,上上下下,都在传一个没评级的琴师,直接被刘团看中,
但不知会给哪条出路,扰得秦学忠无所适从。傍晚,灰冷的天色把黄昏裹压得极低,一枚枚隐弱的
微亮,被逼向道路两旁的树干处,闪烁出芒刺般的光束。他穿着一件藏蓝色的粗布棉褂,独自走在
黑窑厂街过道上,阵阵阴风顺着两个袖口往胳肢窝里直灌。躲在戏曲学院传达室里的大爷,死活不
让他进去,气泡管灯在屋里忽亮忽灭,伴着院墙里依稀传来的单薄的胡琴声,射放出一股绿釉色的
照影。秦学忠想过街去买一块烤红薯,结果快走到南横街,才记起那股从胶漆桶里、被炭熏烤出来
的甘香滋味,以及那阵“噗滋噗滋”的跳跃声,是从西面的自新路上飘过来的。时间有点紧,他还
要穿过车流芜杂的虎坊路,顺着骡马市走回剧团。顾不上食堂人多嘴杂,咬牙吃完就走便是了。
铝制的饭盒拿在手里,就跟捏着一块冰坨没有两样。秦学忠闷头从食堂折回宿舍,溜着墙根,快
步踏在泛着青光的灰砖路面上。一排挺拔平展的油松,裸露着肥厚的鳞盾,晦明交替间,树影随着
晚风簌簌地摇曳,抻拉出苍劲的黑褐色叶鞘,如带刀侍卫般交错在他的脸颊上。走到松树林尽头,一
个扁菱形的硕大躯影,忽然挡住了秦学忠的去路。秦学忠被迫站住,见有个穿军呢大衣的高个儿,直
矗矗地跨到他身前,扬起眉毛,梗着个脖子,蹭过来问他,云盛兰先生晚上的演出,要不要去看。
秦学忠点下头,说当然要看,高个儿很满意地一乐,又问,一起呗,托人已在前排占好座儿了,但
要先把琴借他瞅瞅。他笑了一笑,没说话。高个儿立马再说,那你拉个曲牌看看总行吧。他应了一
声,说成,吃完饭,去练功房切磋还是可以的。
等秦学忠真把琴拿出来,高个儿反倒不稀罕碰了,他继续梗着个脖子,两手插兜,靠着湿渍斑
驳的墙皮,用下巴打着板,看对方拉《拾全福禄》,觉得也没什么劲。一副竹筒子般溜光精瘦的样
子,提起琴,就是两根棍儿。
“我看过徐师傅的二鼓子,那都用黑老虎做琴担,琴轴是特选紫檀的料,琴皮专挑惊蛰后的野
生乌鞘蛇,那皮子蒙的,花纹真漂亮,白如线,黑如缎,板儿脆。月初刚从店里提出来,不骗你,向
毛主席保证。”高个儿冷不丁地冒出来一句话,他的声音很宽,在空荡的练功房里,更显得沉厚。
“你知道,胡琴还是老的好用,这琴是我在家做的,枣木又硬又有韧劲儿,能咬住竹子,不至
于滑轴。其实用得顺不顺手,自己知道,不用给谁看。”秦学忠坐在一把铁架椅上,停下手想把琴
收好,盯着高个儿,“你信不信?”
潮湿阴暗的练功房内显得闷热,憋气。高个儿紧紧地闭着嘴,没就这个问题跟他再掰扯下去,
只是潇洒地迈步走向他身前,手还埋在兜里,又用下巴朝他一扬。
“我叫岳少坤,那天就排你后一个,谁想到你拉完琴团长抬屁股一走,把兄弟们都晾那儿了。”
秦学忠听了一怔,继续抬眼望着他,见这人把手从兜里伸出,不太自然地半握着。
“你也留下来了?那不错。我听开头几位回滑的基本功都不行,上滑歪味儿,下滑像猫闹春。”
把心思从琴上移开,秦学忠这才打量着眼前的高个儿,有貌若潘安之相,不仅身形帅气,面如白玉,
五官也很有大将之风,颇显俊伟。尤其他脖子一梗,男子气概十足,这么好的条件为何不唱武生?
秦学忠心说可惜了。
“徐师傅第一个就确定给我转正,可惜让他听和请团长听,终归不一样。”岳少坤这次下巴没
有再动,言语中流露出略带羡慕的口吻。
“谁来听还不是一回事。”
“你不会真跟他们说的那么呆吧,那天拔腿就走也不跟别人打个招呼。晚上还是徐师傅给云盛
兰拉琴,大角儿,演完我带你进后台,好歹夸夸他新买的那把琴,算是拜会过前辈了。”
“等你真能看见他在台上拉那把琴再说吧。”秦学忠小心地收拾胡琴的动作就像个老头一样细
碎,岳少坤在他身后一边等着,一边看着。
云盛兰真人有多美,不敢想,但只要她勒戴好七星额子,插翎挂尾,扎好女靠往台上一亮相,
不论说白和工架,仅是剪水双瞳,就足能镇住戏院里每一处角落。特别是那套蝴蝶穿花般的舞步,
迷乱人眼,连岳少坤都忍不住跟着叫好。但秦学忠真是来看徐鹤文的,老师傅今天特意穿上一件绣
有暗纹的直翻、立领中山装,头发梳得纹丝不乱,透着干净,体面,宛如一座古式楼台,烘云托月
间随着唱腔的开合起伏而俯仰晃动,他仅用目光与乐队交流,协调节奏、音量,在台上导板过门一
拉,观众就开锅了,满堂叫好。把一折《穆柯寨》拉得时而如穿云破雾,时而又似浣纱小溪,而且
穿插着加花双过门也很讨巧,犹如金石之声,动人心弦。但令秦学忠意外的是,徐鹤文今天果真用
了那把新胡琴。新竹还没长结实就被砍掉做担子,过嫩,发音太细,师傅必须让出水分,显出竹筋,
才能弥补嫩担子出音不足,通常琴师都避免急用新琴。他距离老头并不近,按说台上也瞧不准下面,
但他就是能感觉到,徐师傅是在拉给他看,头把琴似乎就在等着这个晚辈。
“老实了吧,一会儿跟我乖乖去后台。”岳少坤又得意了,他终于能全情投入地为云先生喝彩
了。秦学忠这才注意到,他的脖子一直是梗着的,而且发偏,每到激动处,偏得就越发离谱,那不
是故意为之的潇洒劲儿,而是先天怪疾,这下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唱不了武生了。
当演到“穆桂英跨雕鞍忙传一令”,秦学忠准备听最见火候的西皮导板转原板时,他却看到了
令人揪心的一幕。过场前,徐鹤文忘记换琴了,他仍拉着那把做工夺目的紫檀胡琴不放。舞台灯晕
将他脸照得里外通红,更要命的是,下面弹月琴、拉二胡的都在等着跟他来换调门,这一下全乱套
了。就连岳少坤都能看出来,云先生快兜不住了,唱“慢说是天门阵一百单八,纵有那千万阵我也
能杀”一句时明显不对味,脸都绿了,差点翻场,勉强撑台到最后还是冒调了。
“那把琴……”观众本来就是挑着看戏,爱找毛病,但这么扎眼的刺,很多人还是头回碰见。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锁定在徐鹤文那把琴上,但见老先生面不改色心不动,对眼皮底下一切状况熟
视无睹,照旧拉着自己的调门,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只是那僵硬的肢体和荒诞的曲音,让秦学忠
看着心碎。
后来他们听说,徐师傅鞠躬下台后,干坐了整整一晚上,云先生直接通知刘团,换琴师。剧团
里的人都在传,云先生真是个手起刀落的角儿,杀伐决断,不含糊。剧团里的人还传,这两位是从
穷途末路时就搭伙演的,亏是老徐亦父亦兄似的帮衬,云先生真成了角儿,这才一得剧团今日的否
极泰来。剧团里的人还传,当年老徐靠左右手都能操琴这个绝活,招来不少看热闹的,真是救过剧
团一命。如今,他嫌分的好处少,排戏前总摆谱,老想拿一把。云先生嫌他不听话,卖弄技巧,喧
宾夺主,俩人的恩怨也不是一两天了,正愁没机会换他。这次老徐又玩花过门,龙尾巴,弄不好团
里要记他舞台事故。
琴师在戏台上的位置,独一无二,坐在乐队左前方显眼的位置,面朝舞台纵深,侧向斜视观众,
一分一厘,洞若观火。在他们眼里,京剧完全是另一种时空,另一个世界,所以他们最有资格引导
甚至劝教演员。早年间,乐队多簇居于演员身后最上方,得有“场面先生”一说,因是京胡犯忌,
改用笛子伴奏,后因戏目丰富,笛音过于单薄,只适于昆曲,所以京胡又接过衣钵。但自古至今,
角儿与琴师,都是君臣关系,永远得绑着,那时琴师从来不单独开钱,都从角儿的戏份里分,这叫
“脑门钱”。说白了,整个剧团都是靠角儿一人养活,也不为过。这些规矩徐鹤文不可能不明白,
问题是他这么做,到底图什么?
秦学忠不断回想那天演出时的每一个纤细瞬间,他发现老徐居然是朝他这边笑了一下!以秦学
忠对人情世故的理解程度,他根本无法揣摩那层笑意,或许在常人看来,那根本就算不上是笑。况
且那晚老徐操琴如端枪,上好的一把紫竹京胡,浮夸躁动,不安分得像一匹熬到殊死一搏的困狼。
徐师傅如果分心到台下,那究竟是想暗示他什么?秦学忠想不通,莫非老人就在等这样一个场合,
自己成全自己?
在去湖广会馆的路上,他把这个疑惑告诉了岳少坤,对方冻得直跺脚,然后却毫不上心地反问
了他一个问题:“你怎么还在想这事?早翻篇儿了,老徐已经办好退休准备挪窝了。”
秦学忠知道,老徐在剧团的资历比刘荣还早,除非他自己申请,没人能动他,眼下这个局面其
实就等于一出《勘玉钏》,赐他一条三尺白绫。“跟角儿呛呛,她死在台上跟你有关系吗?他也逗,
不是喜欢自己拿板吗,回家爱怎么拿就怎么拿,下次你再瞅见他,保不齐就是天坛公园或者哪个工
人俱乐部里了,能有一帮票友捧,五毛钱,听一天。”
高个儿回头看了一眼从身边呼啸而过的102路电车,后悔没上去,他皱着眉头,从怀里掏出一根
“春城”,递给秦学忠。
“徐师傅专攻程派,还懂唱腔,全不是你我所能及,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何况他不仅六场通
透,而且托腔圆润,过门、垫字,疾徐有度,自成一派。剧团就这么踢他走,寒人心。”
“那他也得给你托才行啊,观众看戏,终归还是看角儿,混在剧团,不过四个字,‘托保随带’,
咱得跟着行腔随机应变,给演员托舒服了,这戏才好看,人家才愿意带你唱,否则你去哪儿找饭碗?”
寒风吹起来跟刀似的直削脚面,岳少坤歪着脖子,再使劲嘬,火柴也根本点不着烟,手指冻得像胡
萝卜一样。路过腊竹胡同时,刚好碰到卖烤红薯的,热烘烘的香气扑鼻而来,两人一人买了一个,
捧在手里继续走。高个儿问他这东西有什么吃头,他说小时候闹自然灾害,他就是靠吃红薯藤活下
高个儿的话,字字在理,这都是琴师安身立命的根本,走到前门饭店门口,秦学忠找个背风的
墙角把烟点上,他开始后悔那天在后台没给老徐敬上一根。
“你现在应该操心的,是云先生换琴,要换上来的会是谁。”岳少坤将拿烟的手伸过来想借个
火,话递得又近了一步,“多少人在盯着他这个缺,做梦都想给他填坑。琴师和角儿,就是鱼和水,你
要想方设法和角儿的唱腔融为一体。记我这话准没错,早晚有一天你吃上跳虾仁了,你得谢谢我。”
徐鹤文也是个宁折不弯的主儿,团里本意是把他调到业务科,干点务虚的工作,挂起来养老。
但他不肯,临走前想辙把关系放到院里去了,阴风暗雨的弄得刘团有点狼狈。他还特意托人给秦学
忠带了句话:戏台椽角,你我之命,相猜未相伴,拉琴即拉人。
他听后也没给回话,只是徐师傅那晚的风雨之势,以及若现若无的笑意,总时不时地回荡在脑
其实那次在化妆间,秦学忠正用脑子给自己拉琴听,四四拍、一板三眼、四二原板、四一流水,
全在心里过谱。他始终认为,琴,拉的不是声响,而是心气,未必要多大动静,但整个人一定要沉,
要进去。小时候看书,清代人王士禛写过一本叫《池北偶谈》的集子,有句话是:“笔墨淡远,摆
脱畦径,虽士大夫无以逾也。”所以要让他说,做琴师的,“淡远”二字,应为圭臬,做人做事,
于情于理,都逃不出它,尤其是对琴。
云先生把话说得很明白,这次换琴师,就是要用秦学忠。剧团里的人全说是刘团使的劲,生怕
这热闹马上烟消云散,都来探小何的态度。小何把话撂得更明白,大家最好都盼着少有差池,琴师
能给云先生拉熟了,团里过年才有钱发,热闹再大,不能当饭吃。
剧团的人也并非外界想当然以为的那样,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这里的日子活色生香得很。大院
最外面那栋楼的一层,给了小何主事的行政科。二层打通中央几间屋,辟出了那个练功房,再往上
就是宿舍,两栋被爬山虎沤出青苔水印的大灰楼,南北比邻,其实都高不过五层,但街面的人望过
来,都说还挺气派的。梨园人吃饭都是吃的倒三顿,晌午前,别说练功,谁敢在楼道里咳嗽一声都
是找挨骂。一到饭点儿,不论是角儿是龙套还是敲锣打铙钹的,借葱借煤,挨家挨户抢厨房生火做
饭,焖炒烹炸,光是煎鸡蛋和剁腊肉,就能将整栋楼连成一片。酒足饭饱再睡一顿午觉后,才会有
人逛荡到练功房,沏一壶铁观音,溜嗓子压腿。
云盛兰也一样,晚上没到演出绝不动筷子,登台前照例灌几口温开水,《夺锦标》《战濮阳》
一口气钉下来,扮相娟秀,台风稳,武工干净利落。最挑剔的老戏迷,也不会在她身上吝啬掌声。尤
其一出《女杀四门》里的刘金定, 四击头亮相生脆利落,
鲜红刺绣大靠、雉尾翎、狐狸尾一扮上,
艳。最令人叫绝的是她点步、翻身时,手眼身法,拿捏精准,赶的就是一个俏劲,靠旗飞扬一刹那,
英气逼人。每到此刻,刘团都能听到满堂叫好声,乐得他红光盈面,双手合十。就连云先生自己,
卸妆后也极其兴奋,跟其他旦角儿能在饭桌上通宵聊戏。
但秦学忠不是这套练法,他天刚擦亮时,人就必须在法源寺东口拉琴,那儿有间对外文化研究
所,所里空着个半地下自行车库,躲进去坐车后座上,脚踩着车支子,一待就是一天。被地面截掉
一半的窗户,只有上半部分能看见外面的操场。在这里,就连时间仿佛都被切割,四季随着回荡的
琴声在眼前更替,或是烂漫夕照,或是弥漫空际的漫天飞雪。有时候入境了,一曲《夜深沉》,竟
能令他回到己亥年腊月,遥见于乌江口自刎的楚霸王。团里烟火气太重,想求得淡远,难。即便最
简单的心安理得都不好保证,更何况内心的宁静,他只愿诸事落得个顺其自然,便是福分。
团里一个打小锣的过来传话,说云先生怒了。
云盛兰压满身的下腰功,就连资格最老的武生都认,平日只要她在房里练鹞子翻身、探海射燕,
别人就只有看的份儿。团里少有武旦上台使的左右旱水,她咬牙硬要在木桌上练成精,嫩滑的双臂
先撑桌缓慢起顶,全身匀称用力,徐徐下落,同时双腿前够,足尖抻到头部,再落下从后向左旋转,
直到一臂独撑桌面,整个身体完美地悬俯亮住,左右旋身,一个台漫,最后从桌上腾空而下。整个
过程,一气呵成,空顶时舒展挺拔,摇摆中如同展翅,那是真下血本练就的硬功夫,但这个活儿,
别人连看的份儿也没有。
所以见她正在一条军绿色海绵垫上练云里翻,秦学忠刚进门便扭头就走。
“走哪儿去你,你是琴师。”
“我以为是杂技团的人来借场地,走错门了。”
云盛兰忍住没笑,仍板着个脸,抻了抻身上朱红色的美丽绸练功服,下身一件淡紫色灯笼裤,
把皮肤衬得越发白皙,还特显帅气劲儿。她拉了两把凳子过来,坐近了他才发现,卸下戏妆后的云
盛兰,对旁人完全是另一种吸引,标致的鹅蛋脸和一双水润的杏眼,天生就属于戏台的美人坯子,
一缕长发黑亮稠密,垂肩时又略带俏劲。秦学忠注意到她脚上一双内联升的轿夫洒鞋,黑面白边,
双脸带筋,透着虎势,老舍先生笔下的祥子就穿这个。
“怎么,没见过?这鞋软,吸汗,轻而生风,一师哥送的,穿着舒服。”
这话臊得他不好再看,两人就按商量好的走。
“嘿,你这琴可够旧的,今儿先试试散板《四郎探母》吧,你帮我搭个腔。”她用纤长的手指
在他面前一晃,秦学忠心里一提,真看不出这个心劲儿极高的女人,能大上自己三岁。先听她打引
子,他明显感觉,云盛兰能在工架上出彩,全靠拿命搭进去磕下来的,行话讲叫山后练鞭。至于文
戏,唱腔上必须得有人托着她,时刻点她,注意随情节和人物情绪的需要而变化。单靠她一人找调,
离程派“声、情、美、永”的标准还差得远,所以琴师必须多她几个心眼。她的唱功有优点,嗓子
亮堂,但瑕疵也很扎眼,到《坐宫》时他的琴一进来,她那种华美委婉,总欠感觉。当唱到“说什
么夫妻情恩德不浅,我和你原本是千里姻缘”时,一走西皮快板,她就有些跟不上了,竟忘了在哪
里偷气,一下子断在那里,也轮不到自己搭腔了。
稍静片刻,云先生没再言语,秦学忠不好多问,依旧继续。不知谁开的窗户,一股凉风顺着缝
隙吹进来,霞光折射在窗台的花岗岩石面上,从她的肩头洒到胸前,一股股红晕映得她脸粉扑扑的。
他少有地抬起眼皮去观赏云盛兰,见她微垂下颏,似有心事。忽然正被她那双圆眼逮个正着,手里
的胡琴立刻拉走了一板,这回云先生没忍住,“扑哧”一声乐出来。稍作磨合后,秦学忠看出她今
天情绪和嗓子都不太灵,就把调定低一点,托着她。再到后面,两人便愈发默契,哪儿有气口,小
腔变化,他都心里有数。云盛兰唱快板节奏也渐入佳境,一句明枝亮叶,一句深情内藏,到后面还
和他使了个“鱼咬尾”抢拍着唱,秦学忠的手竟然史无前例地在中途微有抖颤。
“行了,有点累,先在这儿打住,我给你放段音乐吧。”她走到玻璃镜一角的功放音响前,随
手打开,里面传来一首低缓深沉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那旋律盖过风声,仿佛可以为绚丽的夕阳碾
成一股朱砂般的金属色。
“你平常听Bach吗?”她在说“巴赫”时,特意念成英文原音,所以秦学忠听到的是“巴哈”,
她说得很轻,他没反应过来。
“每天听一点Bach,生活就会更好一些。”她感觉有点自讨没趣,“不过我没看错人,你人是
挺面的,但琴不撤劲,也不坠着。你摸对了我的唱腔规律,我喜欢干净,简练,你能托得住,说明
不仅会拉琴,还懂人。和你搭戏,挺舒服,真的。”她眼睛里确实有股劲儿,能激起人心底最深的
躁动,像被刀刃拉过一道似的,秦学忠没说话,不好意思地回敬了她一个笑脸,他觉得心脏烧得慌。
“刘团跟你说了吗,年底剧团在大戏院有个大型演出,我压轴,咱俩这几天抓紧排一下。”天
色就快暗下来,云盛兰起身收拾衣服,再去关音响,“你平时一点儿古典音乐都不听吗?”
“听,一点儿还是听的。”他撒了个谎。
“我最近想把宫调,念白,尤其是尖团字砸瓷实了,这两天一起去看几场演出吧。”她一通忙
活后,走过来,低头直视着他,“屁股够沉的,起来。”秦学忠赶忙松开踩着的脚蹬。
逆光中,云盛兰修长的身形被勾勒出一道柔美的剪影,他认定她就是那种戏台上的女皇,无意
中发散出的魅力,不是这个剧团所能消受的。
唱腔讲究有法有度,而无定谱,要靠演员自运神妙。但余后几日,秦学忠发现云盛兰虽清楚自
己的短处在哪儿,就是使不上劲儿。等摸透她的唱功特点和用嗓习惯,再见她吃不对的地方,他就
暗中拽着她,托得严丝合缝,唱得舒服之极,几弓子就拉通了。云盛兰得以扬长避短,却有一种是
由她引着唱腔走,琴师随之而动的假象,新组合没几年的默契积累,在信任不多的情况下,想糊好
这层窗户纸,不易。
对于看演出的时间,云盛兰安排得非常紧凑,两人顺着煤市街,走访前门一带几大戏院的演出。
秦学忠发现自己很少留意过武旦的神韵,但这是读懂剧情、深入角色内心的钥匙。演《取金陵》
时,云先生目不转睛地盯着戏台,很久,到了八面演员朝中间演张秀莲的武旦打出手的时候,几件
兵器轮番连踢带接,每一下,云盛兰就跟着皱一次眉。
“刀马和花衫都可以兼,不必专工,但武旦是硬功,保饭碗的。”她只是说话,眼睛仍是不动,
“你看这些演员,生用劲,少弹力,迎面骨和脚脖子一定都是肿的,枪落下来很容易掉块皮,一旦
受伤,很长时间就不敢再踢了,这还只是皮毛。武旦的舞台寿命短,不会别的,等着饿死吧。”秦
学忠第一次见到坐观众席的云盛兰,他很奇怪,大戏院的演出在即,云先生却不评高下,不品好坏,
只谈忧心,但看她始终僵着身子,他不知该怎么接这些话。
自从搭上云先生,秦学忠发现两个同龄人很快就亲近起来,她对自己也远不像别人那般高高在
上,逐渐他的生活规律也就完全跟着对方转。所以这天难得有空,岳少坤招呼他一起去买清华池对
面的天津炸糕,他就答应了。晨曦穿过枝枝蔓蔓的树丫和有轨电车线,就像给青灰色的早高峰插上
一把把利剑。满大街的白山牌自行车和闪耀在摊贩手中的一桶桶黄澄澄的菊花晶,为年关添了几分
聒噪的喜庆气氛。一到这,秦学忠就后悔了,三五百米的队伍,一小时也排不完。
“见识了吧,吃炸糕都比看戏的人多,斜对面梨园剧场,最卖座的是录像厅,开玩笑,那可是
建了一百年的活化石。”岳少坤用胳膊戳了戳他的肋叉子,扭脖子指给他看。他俩站在一起,就像
两块没撕匀的布条,一个窄细,一个宽粗,碰巧大院儿里有几个同行路过,招来对方默默的斜视。
“他们干吗那么看咱俩?”秦学忠感到很不自在。
“不是咱俩,人家就看你,傍上云先生的红人。”高个儿拍了拍他的肩膀,依旧梗着个脖子,
“过年在大戏院一压轴,你就成了,当然要羡慕你。”
“那眼神不是你说的这个意思,至于吗,都是凭本事找饭碗。”
“什么是本事,你告诉我。”高个儿突然很认真地问他。
“这你不懂?托腔圆润,包腔紧凑,弓法纯熟,所谓衬托垫兜,严足帅博,都是老先生传下来
“错,我告诉你什么叫本事,这几百号人排队都想吃着热乎炸糕,你能走过去就吃上头一份,
这算你的能耐。同样的道理,团里大家都拉琴,人家就拿死工资,吃不饱,也饿不死,你一个月光
奖金都能挣五十块,这就叫本事。正所谓曲如其人,干这行的,没几个是善碴儿。这个团,屁大的
地方,谁傍角儿,谁压轴,凭的,就是三个字。”岳少坤四下瞅了瞅,再凑近一步,为了脖子方便,
他把身子像圆规一样挪过来,低头朝秦学忠说出了那三个字。
“你疯了吧?”秦学忠急了,他的声音有点大,排在前面的情侣忍不住瞪了他们俩一眼,弄得
岳少坤有点尴尬。
“我问你,团里除了跟我,你和谁说话能超过五句?”这句话还真把他噎住了,“说你聪明,
刘团一手提拔你上来,你可曾想过去谢他?你的关系、住宿和待遇问题,何主任为你跑上跑下,你
请她吃过一顿饭吗?说你傻,你却知道整天黏着云先生,我劝你和她在唱腔上融为一体,也没让你
们俩人往一块儿融啊?琴师和角儿是鱼水关系,那和男女的鱼水情是两码事啊。我特想问,这大院
儿里包括我在内,你看得上谁?”
“你琴拉得不错,活泛。”
“我几斤几两自己清楚,他们都管我叫万金油牌琴师。”高个儿把搭在他肩头的手放下来,但
还是低着头,大有点儿顾影自怜的意思。
“你进团以前,不是有过几年学小提琴的底子吗,素质差不了。对了,你有巴哈的磁带吗?”
秦学忠吃不准英文发音,不中不洋地说出来,高个儿听了直纳闷。
“是巴赫吧!”岳少坤敏锐的反应把秦学忠吓了一激灵。“其实西洋乐很有意思,和京戏的乐
理也相同,而且拉京胡的琴师,作用之重要远超过交响乐队的首席小提琴师。你想搞新路子?不过
人家都是西学中用,你胡琴的底子很厚实了,何必再倒过来捡提琴的瓜蒌。我还有两盘格里格和勃
拉姆斯的带子,你都拿走听着玩儿吧。”高个儿说完就想走,不再跟着队伍。
“你干什么去?”
“这个队我排不起了。我爸汇了笔钱过来,我还要去天桥商场买五粮液和中华烟。你吃肉,我
讨汤,过节前得打点一下刘团,再没新戏带我,年也甭过了。你回去吃你的红薯藤吧。”
距离在大戏院演出的日子不多了,练功房里的云盛兰看上去有些焦虑,她逼迫自己进入状态。
秦学忠帮她新沏了一壶铁皮石斛,加了点玉竹和麦冬泡在里面,养嗓子。茶水如祖母绿般剔透,跟
窗台搁着,很好看,整整一天,她连动都没动。从开嗓找调门,再到对腔,她多一句废话不说,而
且整个人都发紧。对着窗边这一枝迷人的剪影,秦学忠实实在在地替她捏一把汗,看不懂这个坚韧
的女人到底扛着什么。有时竟会从心底涌出一股,想紧紧搂住她的冲动,两个人也好都能停一停,
他拉琴有个习惯,左手不一定要和演员一样,音符如果一样,很难听。拉快板只能裹着走,演
员唱一个音,他就拉两个音,托保随带,他觉得左手跟演员不一样没关系,只要右手步伐整齐,记
住多少句,在最后一句找齐,正拍,往里拉,齐活,但并非所有人都适应这种习惯,尤其是角儿。
“‘听他言吓得我浑身是汗’这段,旦角儿西皮流水比老旦、花脸的流水要慢,除第二句‘十
五载到今日才吐真言’是过板起唱,其他各句都是板上起。这种在全段里碰着板唱多于过板唱的流
水很少见,你在这地方用点心。”两人还在磨《坐宫》,听她对细节这么一嘱咐,秦学忠愣了一下
神,角儿这意思很清楚,不要欺负人。直到拉西皮流水板的《锁麟囊》,托腔时,他特意熨帖她的
气口顿挫,拔倒刺似的想把症结剃出来。
“调门起低了吧?而且跟得我很不舒服。”她停了下来,很严肃地问他,但架势依旧摆着。
“你今天唱得不太痛快,是不是受凉了,嗓子是风火衙门,我要跟着你的状态定弦。”见他一
番关切后,云盛兰没再说什么。她的嗓子尖亮有余而低柔不足,从刀马旦改唱青衣会吃亏。秦学忠
愿意帮她蹚这条路,所以随着她渐入状态后,他特意在小垫头上做了些变化,用连弓、快字填补空
“能不能别在我的唱腔里加这种垫头,容易乱,另外你跟得我太紧了。”她发髻下渗出的汗珠
接二连三地朝下滴淌,皱起双眉的样子令秦学忠心疼了一下,他一时没对答上话,“我不是让你去
听巴赫吗?他的音乐精髓就在于中庸之道,你不能借鉴借鉴?”
“我听了,这么说吧,西洋乐所谓的板式,指的是情绪,与京戏的快板慢板不是一回事,它的
节拍并没有改变……”
“你知道我为什么把徐师傅换掉吗?”云盛兰收起架势,手叉腰上,身子正对着他,一条长腿
朝自己迈了一步,突然把秦学忠问蒙了。“他就爱在我的唱腔里用花字过门,又不肯随我的腔。当
初看你抓腔不错,而且也不看谱,才轮给你,你是要走他的路吗?”她语透寒意,冷而发狠。
“徐师傅的花字我见识过。”秦学忠从容地把琴横着放好,轻拿起垫在腿上的毛巾,擦拭着酸
胀的手,不再碰触她追问下的眼神,“他的技巧说好听了,像珠滚玉盘一样,华丽,漂亮。说难听
的,就是贼,我们做晚辈的,无从指摘。你的嗓子尖而单,他在有意丰富你的情绪。过门是琴师的
领域,他怎么选择,有他的道理,不见得你就都对。如果完全随腔,那不变三弦拉戏了?”
“你跟得我太紧了。”她无意再争辩下去。
“嗓子就像猴皮筋,不抻即回,调门的高低,琴师自有把握,况且我们都是根据你的状态和自
身条件来定调,所谓衬托垫兜,针芥相投,我不失职。需强需弱,不能死板随唱。”
“我说!你跟得我太紧了!”
她的声音如排山之势的阵阵鼓浪般,在练功房里反复游荡。以前总听旁人说起,这是秦学忠头
一次真见到演员翻脸,他不确定楼道外是否有人能听到,更无法确定的是,这句“你跟得我太紧了”
到底是什么意思。
走之前,云盛兰独自收拾东西往包里填,他就站在她身后。牛仔包与丝巾、首饰盒之间产生刺
耳的摩擦声,从她执拗的动作和表情上看,那分明不是在收拾东西,而是他所见过,最孤独、最沉
默的一种抗议。秦学忠看得出,她身上有难处,但在她周围,分明被一种强烈的抵触力,划出了一
条界线,令他进退不得。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失礼的过激反应,云盛兰当天晚上就托两个师兄来找秦学忠,意思依旧很清
楚,别太往心里去。这帮唱花脸的一向很少跟拉文场的琴师打交道,站在宿舍门外用鼻孔往里探,
秦学忠狭细的身条甚至掩不住门缝的空隙。一个国字脸师兄驼着背,瞪着一双大眼,先朝他点了一
下头,又借个火儿就在门口抽起来,其实那不是抽,而是用食指和拇指捏着烟蒂往嘴里嘬。大致是
说,角儿再大终归是女人嘛,不看僧面看佛面,她从没跟男人服过软,是爷们儿明天接茬过去拉琴。
递完话,这帮人就进了对门锣鼓师的屋打牌去了,把他晾在门口,气不打一处来。
“明明是正大光明探讨业务,弄得却像娘家兄弟劝和似的。”他越想越窝火。
半夜,这俩师兄从对屋出来,国字脸临走前还特意敲了一下他的门,提醒他明天一早就进练功
“不去了。”门没开,里面传出来的话,丝丝薄薄的却透着一股尖酸劲儿,“都听角儿的不结
了吗?那就没什么好排的了。”
“眼下都什么时候了,你他妈跟谁耍娘们儿脾气!”国字脸推门就闯进来,一掌把门闩上的螺
丝直接弄崩了,“团里新从院上挖来一个女旦,刚过二十,工青衣,也会武旦,你能体谅一下她吗?
我这算是跟你掏心窝子的话吧。”秦学忠仔细打量着他,他光用胸廓肌就能直接把自己碾死。
他有点乱了,“国字脸”所谓的掏心窝子,云盛兰的难处,以及岳少坤所说的本事,这些风马
牛不相及的零碎,他从未仔细想过,跟他拉琴也扯不上关系。他的领口被揪得老高,“国字脸”右
手就差攥一把铜锤,令他想起《二进宫》里的徐延昭,还有戏里那一句“我好比鱼儿闯过了千层罗
清早,冬至前的珠市口,砖路蜿蜒多翘,再被刷上一层绵薄的霜气,凝结成令人疑心的镜面,
像一个女人醉卧在床榻,背上铺着一层珍珠衫。院墙内外的槐树枝,枯化出一条条尖细的炭黑色暗
线,交织着街巷上空的灰霾,正密谋着缝制一张凌乱的筛布,罩在秦学忠的头顶。从校尉营胡同,
一直往西到粉房琉璃街,他习惯迈开双腿随意走进哪条岔路,任由脚腕去逐步适应那不令人信任的
冰面。心里一绷一松的,比跟人打交道有意思多了。为保护吃饭家伙,琴师通常忌讳上肢运动。最
要紧的是这种冷寂而干硬的短暂时光,令他清醒。回想这些天拧起劲来,一心闭门练琴,竟真舍掉
了回练功房排戏的事,跟高个儿也没再见面。云先生毕竟是角儿,到头来耽误的还是剧团年终演出,
他麻着头皮磨蹭回到剧团,却发现院里走动的人格外少,冷硬的青砖墙外沿会支出一根熠熠耀
眼的铁皮烟囱,石灰水泥地面和墨绿的自行车棚,还有财务室北面女儿墙上的扶栏雕,以及依傍着
一楼行政科,于秋日里噤若寒蝉的梧桐叶,只要秦学忠一站进大门,都仿佛被糊上一层无趣的石蜡。
平日泪汗交织的人际网格被涂抹干净,即便零星几个录音师,瞅他的眼神也很不自然。他感觉被拽
进一座吊诡的城门,不明就里地进楼后,瞧见行政科楼道口黑板上,排好了年终演出的戏目表和人
员配备,很多人已经看得差不多了,稀稀散散地议论着什么,说话前还要先瞥他一眼。
本来不管写的是什么,总会有人议论,但总不至于全院演职人员都围住楼道口。无数颗雏鸟待
食般攒动的人头,黑压压地挤成一片,连回宿舍的路都被堵死了。他顺着方向看过去,直勾勾地在
黑板白字上扫了一个遍,不仅没发现自己的名字,而且整日泡在家磨好的选段,全换了。云先生压
轴不错,但戏份全是刀马,而且她名字后面的琴师,跟的是岳少坤。
“角儿就要能听话,肯卖命的,不是反客为主的榆木疙瘩。”终于有句话传进他耳朵里了。
他被队伍挤出过道后,正要抬腿上楼时,刚好跟何主任迎头打了个照面,她走路从来都是风风
火火地扭动着髋骨,依稀能看出当年唱花衫的旗鞋步底子。没来得及打招呼,俩人已并肩错开了。
但这并不妨碍她的指令锒铛入耳:“你跟倪燕唱小轴,垫场。”倪燕是谁?秦学忠不认识,也没兴
趣认识,云先生肯找万金油,合情合理,大家都松快,但总该给自己一个说法吧,可当初换徐师傅,
他又得到什么说法了吗?秦学忠没心思细想,他的琴不是为了捧谁才练的,回屋接茬拉自己的就是。
一进房间,积郁多日的烟灰随着穿堂风四处飘散,他拎了拎裤子,一屁股坐在钢丝床上。他现
在明白,云盛兰岂止要做戏里的女皇,她是要掌控台上台下的一切。嵌在老榆木橱柜上的玻璃花棱
面,将光线晃得他心烦,却懒得再起身移一下。那扇屋门刷着薄厚不匀的蓝漆,上面结有低垂的凸
起漆块。随手没把门关严,风一起,门缝就“嘎吱嘎吱”越敞越大。但那明明不是风,而是兴奋的
人群来回涌动的气流,如果是风,那也是人来“风”,欢腾中,他甚至能听出几分狎昵的膻味。“终
于不再指望死工资过年了,吃不饱,也饿不死。‘淡远’二字,还真是好说,不好用。”秦学忠闭
上嘴,下意识地摸了摸琴箱。
门还是被完全推开了,外面是一张清秀的脸,隐在楼道,满是怯怯的歉意,看着不像是经过。
“何老师叫我来找您,碰一下年底的演出。”女孩一头齐整短发,望过来的眼神发飘,她可能
是被屋内缭绕的烟雾迷糊着了,看上去有点儿眼大无神的意思。她紧闭双腿,一张白纸被双手拧成
卷状,文静而稚气未消的脸,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恳切的拙朴,颇有些程门立雪的心气。这股气,
和楼道外那股风,格格不入,但恰是如此,得以直钻进他的心脾。
就算只找了间窄小的办公室,秦学忠也听得出,拥有一副清丽娇音的倪燕,是一块唱戏的好材
料。刘团看人是把好手,这嗓子到哪儿都缺。同样唱一折程派《三娘教子》,却是另一番韵味,那
是云先生踮着脚也够不到的一个地方。这丫头只小嘴一张,全有了。只是他发现倪燕的骨架很细,
而且身段的劲头和眼神还差得远,在板眼上缺经验,没学活,得细磨。
“秦老师,‘将身儿来至在机房织绢’,到了‘织绢’二字,这四拍您怎么都不一样?一拍比
一拍快。”倪燕两手扶膝,燕语轻吟般地问。
“你到这块儿气就没那么长了,我就有意识地给你往前拱一点。”秦学忠回答得很简练,眼皮
都没抬,新人不该这么多事,没规矩。
“可我师傅说……”
“是你师傅拉还是我拉?叫你师傅垫场去。”
倪燕不再说话,两人刚要重来,屋外就有人敲门:“谁在里面拉琴呢?这是办公室,下午检查
卫生,练功房排去……”
秦学忠有阵子见不到岳少坤了,大戏院的演出一落幕,都说云先生的台功那是更上一层楼,岳
少坤也就趁势跟进各大机构内部系统演出,和团里其他精英一样,都不会在过年前后出现在大院儿
里。这期间,团里还给他调了一间朝向好的两居室。偶尔几场大型演出才派人把他接过去,若是重
头戏在后半场,直接一切两开,岳师傅只坐镇大轴。整天跟着秦学忠的,就只有倪燕一人了,三番
五次地找他聊戏谱,谈唱腔,找神气。她的天资真是好,就像是一棵嫩竹,通亮,干净,还有些小
聪明。而且嗓子从不过分追求满宫满调,总爱欠着点。每每出了岔子,只要他脸色稍变,她就会轻
咬舌尖,用手拨弄着裤线,让人张嘴说不得。“壶冰自洁中无玷,镜水非求下见鳞”,他觉得可能
说的就是倪燕。时间久了,在秦学忠心里,倪燕这面清水,是什么意思,他当然能猜到。掩藏在薄
薄的冰面下,那纯真轻盈的青春朝气,谁又能不被吸引。但他总会想到云盛兰,那是多么炎烈的一
团火,这根弦他不敢轻易再碰。
过年的喜庆气氛,跟枯旧院墙外此起彼伏的爆竹声一样,都浸不透秦学忠的心。剧团大门口,
二踢脚崩向夜幕,像是呼应着漫天星空。女孩们对过时的玩意全无兴趣,倪燕去师姐家串门吃年夜
饭,说好给他带夜宵回来,他才得空在屋里喘口气。写字台上盛满水的白瓷茶杯,被振动出细微的
水波纹,靠着冰凉的床帮,电视里正在播春晚,演到戏曲联唱,他还幻想过有朝一日,能跟云盛兰
一起走进央视演播大厅,或者也陪她上个春晚。这个念头再次一晃而过时,秦学忠不由得苦笑一下。
有时他也会拿倪燕与云盛兰对照,一个青衣,一个武旦?这么比还不够贴切。应该说,一个是麦芽
糖,一个是尼古丁,想戒掉这个瘾,就得多吃糖。这块糖,又黏又糊嗓子,当然比不得尼古丁的魅
力,但至少他能掌握得住,他吃得起。问题在于云盛兰至今没给他一个准信儿,严重影响了自己吃
糖的决心。想得太深,有人敲门他也没听见。
“老秦在吗?喝一杯吧,你出来还是我进去?”是岳少坤,秦学忠心里被什么东西坠了一下。
“进来吧,不过我这没酒。”他赶紧理了理衣裳,把折叠的桌子支了起来,错个身让高个儿坐
到里面的床沿上。
“我带了。”岳少坤也没客气,拎着两盒竹叶青落座后,张开宽阔的肩膀,两条大胳膊往桌上
一搭,床都跟着沉下去一截。脑袋依旧在梗着,这令他挤出的灿烂笑容,竟发酵出一抹瘆人的狞意,
左手掌一扒拉,示意秦学忠也坐下。这种反客为主的态势,令秦学忠后悔起自己的谦让,当一种大
度被另一种大度消解,偏小的度那边,心里很不是滋味。秦学忠没挂出任何脸色,也没按指示坐
下,而是去旁边的橱柜拿了两只玻璃杯。
“老秦呀,你那丫头呢?日子过得挺热乎嘛。”高个儿这话立刻把秦学忠逼到了门轴,他恨不
能上去直接一嘴巴,就不知道该抽他,还是自己。他又从橱柜里拿出一盒烟,倪燕刚从菜市口买回
来的黄鹤楼,想送给刘团,从年关到现在一直没碰上,小何也不知道,就放他这了。
“尝尝我这个,我这个柔。”刚被他拆封的黄鹤楼,岳少坤看都没看,就从兜儿里掏出一盒大
熊猫,立出两根在他面前。秦学忠把嘴唇往死了咬,终于还算体面地拿到手里点上。
“你这阵子没在团里,忙什么呢。”气氛比挂在屋檐上的冰柱还冻手,秦学忠几乎是掐着大腿,
逼自己提了一个毫不关心的问题。
“别提了,跟刘团去了趟海南。”秦学忠感到有东西在刺自己的心口。
“哦,那一路上一定很辛苦吧?”
“还行,坐飞机去的,当天走当天到,何主任给订的票。”岳少坤将两只手拢在一起,帮着自
己的歪脖撑起头,腕子上一块大表金光烁烁。秦学忠这才觉察出,他一身皮尔卡丹的卡其色暗纹西
服和金利来领带,与这个鄙陋的房间有些不协调,但绝非穿戴问题。
“我这儿没菜。”
“干喝吧,正好说说话。”酒瓶被迅速剥开,“咚咚”倒满两杯,透明的液体挂在瓶里,垂露
出一股股缓流,没等秦学忠反应过来,高个儿一仰脖,先一干而尽,那脖子和别人喝酒不一样,是
朝侧后方一猛子翻过去,乍一看像在练甩发功。“咣”的一声杯底硬磕在桌面后,两眼杀红。
“你要是这个喝法,我可陪不了。”秦学忠心头一软,估计高个儿是遇到什么难处了,想到这
儿他的身子忽然一阵热乎,拉过凳子坐近了些,“光喝不能解决问题,你就往外掏吧,我这儿给你
“兄弟我这回搭进去的可有点儿大了。”
“搭什么进去了?”秦学忠觉得有戏可看,他忽然很埋怨自己为何如此兴奋。
“都搭进去了,在海南,就差嫖了,刘团见识广,胃口大,我真盖不住他,最后送了一尊纯金
的欢喜佛。妈的,他妈的!”可能是酒精的缘故,岳少坤的话,他似懂非懂。
“你图什么?就为了傍角儿,压轴,值吗?”话赶话说到这,虽然心里还是有些间隙,但秦学
忠被自己的同情心感动得暖意融融,他想等对方说完了,也倒一倒自己心里的苦。外面的爆竹声太
吵,俩人说话的声音都听着不太真切,他站起来把窗户关上,也顺便缓一缓激动的心情。
“我疯了我?”谁料想岳少坤脖子一抻,两眼一瞪,“不说了,麻烦。”秦学忠见高个儿不提
这茬儿了,他就像走夜路当头挨了一记闷棍,还找不着人。
“开春儿团里要有一拨人事调整,你什么时候回来演出。”秦学忠心想从倪燕那里听的这个消
息,应该能套点话,至少让他知道些云盛兰的近况。
“演出?演不了,角儿不在。”再仰脖,又是一杯,玉盘般的脸庞已微微泛起紫光。
“那人呢?”秦学忠兴致一上来,自己先紧张起来,身子一缩,跟高个儿碰了一杯。
“在海南呗,她想再多玩些日子,把婚假歇足了再回团,然后在人事变动前……”
“婚假?”秦学忠的面色,像被窗外的爆竹劈焦了一样,“谁的?”
“哦,对了!老秦呀,这酒不能喝得没个由头,你也替我高兴高兴,我和小云要结婚了。其实,
就差没摆酒席,她想先把假给歇够了,否则开春后肯定顾不上。”
在那一刻,秦学忠终于弄明白了,高个儿和这个房间不协调的根源在哪儿了。只要“老秦呀”
这三个字一出口,高个儿就立即摆出一副十足的官腔和官架子,那是刘团一辈子都拿不出的派头。
看着对方喝酒的样子,仿佛比吃蜜还要甜。他读懂了,岳少坤不是来倒苦水的,这是专门来跟自己
“你这得算喜从天降了吧?几场戏就能让云先生进你岳家的门,单说这效率,你比急板的拍子
还叫得响。”秦学忠人已傻眼,他都不知自己说的是什么。“云盛兰,看来还是喜欢你那一路的琴,
可塑性强。当时你怎么说我来着?现在还是你有本事,你这才叫不排队,直接生吃头一份。”
“老秦呀,懂琴你是一门灵,但对这个女人,你真不行。我和她,各自看对方,窗明几净,你
想知道她是怎样一个女人吗?你想为什么老徐拼到玉石俱焚也搬不动她?团里的事你能听到几分?
你还跟我这儿聊人事变动?这变动真让你看见了,别说是炸糕,吃屎你都抢不着热乎的。”岳少坤
讲的一半是酒话,一半是实话,秦学忠无从辩驳,他又从橱柜提出一袋子咸瓜子,一边嗑一边看着
他继续掏。“云盛兰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哪,老秦呀,你是不知道,你就记住了,我这次搭进去的,
可太大了。将来还指不定谁是那个倒大霉的,走着看吧。你不要怪我,将来你会明白我的。”高个
儿开始带着哭腔,就差撒酒疯了,这可能就叫喜极而泣吧。团里许多事确实难懂,他就像背着一个
海绵包袱,总在水上浮着,别人沉在水底,他却总也潜不下去。后来岳少坤又说了很多不像刚结婚
的新人说的话,入耳惊心的,秦学忠心里骂这孙子酒品太差。但这些话如果细琢磨,就像被剪辑的
电影胶片,支离破碎,运气好的人,能拼接出唯美的蒙太奇,运气差的,却完全排列出另一个世界。
至于他俩,哪个运气好,哪个运气差,更难想通。
外面开始放烟花了,突然旋空闪耀的烟火,就像戏里猛然吹响的海笛,在耳边停留很久,不肯
岳少坤被两个拉二胡的背走后,他关上灯,把窗户重新打开,散掉酒气。一个人对着冷风,站
了很久,奇异而曼妙的繁花一阵闪耀后,逐渐疏离。空气中混淆着硫黄和硝的刺鼻味儿,向屋里扩
散。倪燕回来时吓了一跳,她呆立在门口,以为屋子被人偷过了。
“老秦!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你出来还是我进去?”
秦学忠猛然回身,看见这个俏丽的女孩,精神抖擞,在等他回话。
“对不起,我师姐总这么称呼她师兄,俩人刚分的房。待一晚上,见你就顺嘴学起来了……”
尽管没有灯光看不到脸,但爆竹溅起的光亮下,秦学忠沉寂的身影足以令倪燕不安。
“叫老秦挺好的,这一声不能白叫,你嗓子要紧,从今往后,这屋里再不会有烟味了。”
那晚倪燕终于留下来了,尽管她还没有能力去设想,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日子。
整整一个月,剧团头一次在没有云先生的情况下运转,所以文戏比重被有意增大。这为有心想
唱出头的倪燕提供了难得的契机,加上她悟性不错,底子本来就好,大路活儿扎实,颇有长进,很
让团里放心。所以秦学忠知道她被排在周末场的折子戏里唱女二号,还是中轴子时,并不意外。团
里不少人也都有意拿她和云先生比,说两人交汇,好似大刀如水,刚柔并济。何主任传话说,剧团
可以有头牌,但台柱子如果只有一根,被动的终归是团里。云先生的武场功夫错不了,而且美得不
可方物。但在唱腔上,也不是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这又恰恰是倪燕的赢面,二人若同台演一出对
儿戏,连刘团都好奇是什么效果。
云盛兰和刘团一起从海南飞回来时,有点发福,她对这个演出计划没有反对。进大院儿当天,
练功房里人声嘈杂,她把行李箱在门口一横,直视屋内,所有人都停下手头的事。倪燕当时正背朝
着她,一针一线地在练醉步,隔着练功镜,两人互相望了一眼,算是打了招呼。
何主任特意去了云盛兰那一趟,问她是否在练功房和乐队班子上,有什么需要,针头线脑的事
情,都可以吩咐。她因为正在换衣服,就没开门让对方进来,小何站了好一会儿,屋里才传出来三
个字:“不必了。”何主任托了托鼻梁上的眼镜框,决定还是下楼走开,刚走到楼梯转角处,屋门
悄然打开,由里面递出来一双鎏金绣红莺的薄底快靴,放在地上。轻语一声“人呢”,门随之再被
关严。何主任看得真切,干站在原地,上下不是。
“能和云先生同台唱戏,我想都不敢想。”回到房里,倪燕甜蜜的神情,明白无误,秦学忠光
凭来回走动带进来的那一股股热气,就知道她有多亢奋。“对儿戏的安排还是没通过,我本来也没
敢想,这我已经很知足了。”她把身体舒展在钢丝床上,小腿亲昵地搭上他的膝盖。
“这轮演出虽不盛大,但直接影响下半年的人事安排。琴师完全是跟戏走,你们的《穆桂英挂
帅》分到我头上了,别紧张。”
“不是岳歪脖吗?刘团没看上他?”倪燕像一只欢快的布谷鸟,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将心底
话脱口而出,立即被他用一个捂嘴的手势制止。
“小点儿声,隔壁都能听得见。”
“这可是个好兆头,你也该在刘团面前露回脸了。”
她的腰可真软,上身弯过来,双臂像竹藤一样缠住他的脖子,那股柔媚的样子,令他都不好意
秦学忠早已过了一味追求技巧的阶段,京剧最大的魅力,是人而不是琴。重回戏台,他的心思
格外简单,就是实实在在地保一次倪燕。一阵走马锣鼓,九锤半后,他才感觉到自己又回来了,三
道幕,小水牌子和挂琴的挡围子,一切都那么舒服、妥当。他对两个女人分不了心,台上有的,只
是杨家母女。云盛兰这场戏算是铆上了,不仅依旧保持着难以名状的华美光彩,而且她的穆桂英,
比往日更多添几分淑美和持重。唱到“我一剑能挡百万兵”,“兵”字因是高切落音,力度强,她
便在“百万”行腔时小心填铺,积聚力度,然后一举出“兵”,一吐为快。武旦唱腔难免落有定式,
此次云先生细致,讲究,令台下观众为之一振,莫说刘团,自认摸透了她的秦学忠也意料不到。到
第五场《捧印》,她向来为人担忧的唱词,近乎完美,更难能可贵的是,云盛兰始终把梅派的人辰
辙,活学活用。而且一句“大胆胡为你累娘亲,手执绳索将儿捆”,悲戚中渗着孤绝,听得秦学忠
汗毛倒立。
倪燕的嫩还是显出来了,青衣给了云先生,她自然要钻锅杨金花的武旦。按说她能吃准这个看
似简单的角色。问题是看似简单,不该真简单,往云盛兰身边一站,倪燕的机敏劲儿全没了。念白
单薄,呆滞,一度甚至吃了栗子,从上前对母亲说“女儿我也射了个金钱落地”后,更是挂起失魂
般的死脸子。直到第八场,穆桂英唱到“见夫君气轩昂军前站定,全不减少年时勇冠三军。金花女
换戎装婀娜刚劲……”秦学忠的过门铿锵有力,再看倪燕,还在愣场,彻底扒豁子了,他便知今日
同台,高低立判,白使这么大劲儿。
谢幕后倪燕没在后台多待一分钟,到家跟霜打了一样,一夜不张口。直到第二天醒来,秦学忠
才发现被头泪湿了一整片,这丫头连哭都是在梦里。
“你还觉得挺冤吗?”说归说,秦学忠是真替她可惜。
“我一直姐姐前姐姐后地哄她,想不到她在戏上阴我,捋叶子!”就算她把头埋在被子里,声
音也过于尖锐了。
“穆桂英的青衣确实更适合你,但不能说你唱得好,别人就不能按你的法走,她的肢体动作,
确实跟你不合拍,但你要贴她,她唱‘金花女换戎装婀娜刚劲’时你在干什么?”
“我唱金钱落地后,她那声‘真不愧我杨门之后’明显把气势坠下去了,我就蒙了。”
隔着被子,秦学忠摸了摸她的头,不再说下去。他嘴上帮倪燕找问题,但其实各人心里都清楚,
尽管云盛兰没表态,但她在台上是怎么对倪燕的,都看出来了。尤其是刘团,这个极危险的信号前,
徐师傅和秦学忠,都是再明白不过的例子。
倪燕在团里的上升势头被明显搁置了,但最让她难以接受的是,身边打不散的几个师姐,都开
始莫名其妙地疏远她。秦学忠劝她,这种事在梨园行从来都是稀松平常的,早晚谁都要经历。
紧跟着,团里分派全年演出任务,出国外访这一项,除了罗马尼亚、斯洛伐克这些去烂了的东
欧穷国,居然新增了一个美国的拉斯维加斯。倪燕说,几个角儿在会上都跟饿狼似的,听刘团一通
报,两眼全都放绿光。
“去美国这种事,听说除了部里的领导,司长、院长,以及外带记者随行,咱们院的院长、团
长,都要去。要住百乐宫的,开玩笑,那可是最贵的酒店。但真落到演员头上,这名额就得一层一
层地筛沙子了。琴师更少,只能去一个,你说会是你吗?”即便是明知故问,她那股子天真劲儿也
确实很暖秦学忠的心,俩人都笑了。
“演员都要挑,乐队就更紧张了,琴师恨不得当驴使,连小锣都能敲才行,我只能拉琴,轮不
到我。”倪燕就当没听见,说能轮到去东欧也算赚了。
名额分下来,倪燕这回是真哭了,她每抽泣一下,秦学忠就狠攥一下拳头。岳少坤去美国这很
正常,万金油牌嘛。倪燕不去东欧也就罢了,身上还背了一百场下乡慰问演出的任务。刘团的原话
是,新人嘛,总是要历练历练的。可如果当新人来用,当初又何必兴师动众地把人从院里挖过来?
“你是晚辈,年轻演员都要背的,一百场,虽苦了点,但毕竟不是你一个人。”他咬着后槽牙,
胳膊伸过去够倪燕的肩膀。倪燕并不靠过来,身子发冷发僵,鼻子一吸一吸的,张不开嘴。“要不
我帮你去跟刘团说说。”他换了一种自认为更有力的安抚方式,将右手轻搭在倪燕的肩头,那一端
传来止不住的颤抖。
“算了吧你,当年你自己被云盛兰换掉,一点辙都没有。人事调动说是开春后进行,其实早内
定好了,岳少坤不知道有多大能耐,一下子迈过艺委会这道台阶,直接竞选副团长。”她在极力控
制自己的喉咙,以便能将一句话完整地表达清楚。“你以为我在意去不去美国吗,况且我们也是从
慰问演出里磨出来的。”倪燕的情绪逐渐平定下来,话留了一半没说,好像藏着心事。
倪燕的言下之意,令秦学忠的心里阵阵发寒。其实她越对这次演出分配不甘心,他就越踏实,
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但听她突然这么一说,他心里立刻有点没着没落的。
“我们还是算了吧。”她说得小心翼翼,但却很坚定,“我的确需要一个男人在这时候做点什
么,但你不行,你也别为难自己。我们能缘分一场,就算可以了。”
一阵很强的失重感,令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这种窝心的感觉他从未有过。秦学忠知道,自己连
这颗绵软酥甜的麦芽糖也把握不住了。
后面她又说了些什么,他没太仔细听,无非就是公家安排的出国演出,只是吃好喝好,不稀罕。
要命的是下半年职称分配,这也正是她答应从院里调到这个地方剧团的原因,这里职称不用论资排
辈,填表考核就能上报。但如果团领导不点头,照样是高职低聘。再后面的话不用听也知道,岳少
坤夫妇明显在针对倪燕,就因为背后站着一个他。岳少坤有朝一日真当上副团长,倪燕必吃大亏,
而他已是国家三级职称,在这个剧团足以高枕无忧。离开她,是这个男人此刻唯一能做的一点事。
秦学忠从没为这种事犯过难,一杆胡琴不过两根钢丝弦,他便可在两个八度间奏出万般变化。
但这与叵测的人心比起来,简直不值得一提。倪燕是个聪明姑娘,两个人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为了
自己,她能把心横下来。也就是一个白天的工夫,她就跑到刘荣办公室,顺水推舟地应下了去慰问
演出的任务。何主任考虑今后长三角一带会是剧团重要的演出据点,就把她先行派往宁波,可以挑
几场演出下来,倪燕的折子戏倾倒一片戏迷,特别是她在演《三娘教子》里王春娥的扮相,无
须任何一件花艳的戏服衬托,只需一张淡色绸巾带银头面包在头上,面若冰山,素美动人。最可贵
的是,当她唱到“想起了我的夫好不惨然,春娥女好一比失群孤雁”这句时,见倪燕周身颤抖,一
双水袖来回搓揉中,眼中似带泪花,肩头不断抖泣,哀婉的哭韵,托了一个长达七八拍的长拖腔,
而且由轻到重,层次分明,将积郁已久的悲腔奔放甩出,紧扣剧情。那种孤绝凄冷的托韵,以及娇
脆细致的唱腔,真不是一般年轻演员能扛下来的。乐队演奏再一停下,颤泣的涟音一字一句犹如利
刃剜心,令演出现场一众老小,无不为之动容。当地的团长和刘荣是至交,从没见过这么好的苗子。
他完全无法理解,眼前这一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小年轻,怎么能把那种被一步步逼到绝处的冷硬身世,
拿捏得如此准确。
工架好的女旦可以后期培养,如此得天独厚的青衣底子,哪个队伍不缺?几场演出下来,硬是
不准她走了,并且信誓旦旦地许给她将来在上海剧院的编制。这是倪燕生平头一次在舞台上化作瞩
目的焦点,台上台下,未必真能懂她,但那种从心底里被托起来的喜润,令她留恋。这是真真正正,
凭自己的能耐,稳住了这个舞台。平日里她的王春娥演练了何止百遍,只有这一次,站在舞台正中
央,那才是真正地把自己融了进去。难怪谁只要当了角儿,就不愿意下来,这东西,有瘾。但她说
身份这种事自己做不了主,得问刘团,那位团长说不用问,刘荣把你这样的演员送到宁波来,我不
敢说他怎么想的,但他肯定能算到我要留下你,今天这杆旗你算插下了,别人就算熬到十年,也没
戏唱,你三年后回去就能和北京的角儿平起平坐。
在剧团,琴师的收入结构非常简单,死工资之外,主要靠演出,而演出能分到多少钱,那要看
你分到哪个角儿。熬了几年,秦学忠还在给几个唱小花脸的二路演员拉琴,人家去的地方好,就带
自己人,差一等的,当地琴师会出来接活儿,只有穷到不像话的地方,连琴师都没有,他才有份跟
一趟。至于价码,秦学忠也不多问,都明白。
梧桐叶紧贴着行政科的玻璃窗,像一双潜心偷听的绿耳朵。谁若巧遇何主任推门走出来,她依
旧会扭着胯,脸上凝固着公事公办的笑容。这次她还主动放出消息,刘团不想让演员担任行政职务,
所以今年选副团长,要从乐师里投票。剧团里的人都在传,云先生锋芒太盛,找一个会办事的,大
家面子上都过得去。那个被冠以“万金油”美誉的琴师,巧借访美演出的空隙倒外汇,狠赚了一笔,
几尊金佛的钱都回来了。回国时在机场,大家买东西超重,他直接打电话给航空公司一把手,全团
的行李居然不用检查,直接放行,刘团眼睛都快乐没了。后来有人说就云先生他们家那位吧,也别
投票了。当然这些事只有跟剧团的人私下去外地演出时,才会传进老秦的耳朵里。
岳少坤升任那天租下两辆大公共汽车,去先农坛办了场盛大的仪式。秦学忠练琴没赶上,独自
骑自行车赶过来时,永定门外护城河正冻得瓷实,护栏杆冰人手心,靠近了还能闻出一股生铁的气
味。时间走得很快,岳少坤也一一兑现了就职时的承诺:我既要对剧团负责,也要为大家服务。他
讲话时总爱用手捏着下巴,好令自己的歪脖不那么扎眼。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岳歪脖”这个称呼,
也没人再叫了。
岳少坤刚赴任就扩大了剧团的演出范围,对以前涉及不多的商演,十分热衷。就算云盛兰被忙
到积劳成伤,也不敢轻下火线。一个国有机构的下属集团,派中介公司来请他们去演年会,本以为
打点一下刘团就搞定了。岳少坤一听说,立即从中间截下这件事,张嘴就要五万,场地还要团里自
己挑。中介的人说你们穷疯了吧,带个班子唱堂会要这个价?岳少坤不再多说一句,直接送客。没
多久又来人了,说上次那个不懂规矩,这个价钱就签了吧。岳少坤一翻手,十万,那人还没等送客
扭头就走了。半个月后,一个自称是另一家中介的人,说贵团都是真才实干,我们也诚心想请,您
看还有没有的商量。岳少坤说十五万,场地我定。你走,再回来就是二十万,那人当即掏出合同。
后来岳少坤拉一支最精锐的演出队伍,包括秦学忠也被叫上了,全团不仅拿出压箱底的活儿,还在京
剧团里史无前例地自己去找舞美公司搭台,这十五万,里里外外的人都能看清是花在什么地方了。后
面排队找上门的公司更多,人手又开始吃紧,于是他决定限制私下走穴事宜,没有人敢说个不字。
大家都说,万金油现在变中石油了,果然是路遥知马力。秦学忠也没想到,老岳上台后,自己
的职称就被调到二级了,更令他措手不及的是,小何竟然亲自为他跑下一套自带厨卫的一居室,连
带装修的事也一起办了,只等他年后就搬,原来那个背阴的宿舍,匀给新招进来的一个鼓师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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