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号称遗倩女幽魂公子景灵兽子

十二因缘引_起点中文网_小说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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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阴曹地府。  冥风穿耳,鬼哭啾啾。  一名华服少女伫立鬼门前,面如芙蓉,黑发似缎,森森的血光照进她眼底,似一汪尸山血海。她青丝间并无多少点缀,唯有眉间垂下一团朦胧的碧光,在肃杀中忽明忽灭。  少顷,一张长脸探出青色大门,生得尖耳突眼,阔眼龅牙,他一见少女,便飞快窜至跟前。  “蓍毋丫头,”那马面鬼差低笑着,挥手阻断了少女凝在匾额上的视线,“来得可真快,玉帝陛下才传了旨意,转眼你就来了。”  蓍毋闻言,脸上绽开一抹笑意,圆润的面庞神采飞扬,仿佛清晨晓旭,拂煦地狱。  马面叹道:“我说姑奶奶,这入轮回道真那么有趣,值得你放了好好的神尊不享,一趟一趟地往地府里跑?”  须知那凡世红尘,生老病死,忧愁闷苦,虽有喜乐,却不过转瞬须臾,凡间的人挤破了脑袋寻仙问道,欲往九霄求个逍遥自在,何曾有她这般,隔三差五地下人世走走,还非得历轮回、经转生,把苦受全了才罢,纯属吃饱了撑的。  神仙入轮回,素来是犯错领罚之故。现在的神仙,除了绝少数是蛮荒时人神通婚所生的神族后裔,绝大部分皆是由人修仙而来,一个个早就吃饱了苦头,哪个肯没事找事,再去自讨苦吃。  原本神仙下凡不易,但现如今三界,没有沉眠混沌的上古神祇就剩下蓍毋一个,因她辈分极高,连玉帝王母见了她也需给足面子。她想游玩人间,何必多此一举入轮回封灵力,直接大袖一挥,潜入凡尘便可。但也正是她身份贵重,玉帝才不愿扰她的兴致,一次又一次地纵她胡闹。  偏这蓍毋脾气极好,又有个善忘的毛病,于是乎无论众人品阶高低,均打成一片,也不喊她“大人”“姑姑”,只“蓍毋”“蓍毋”的叫,除却几个老顽固譬如太上老君之流偶尔数落数落,其他的,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乐得看她折腾。  蓍毋“咯咯”轻笑,扯了扯马面紧绷在骨骼上的坚硬脸皮:“自然有趣,你这样的小鬼哪里懂得。”  马面想到万一一个不走运,投胎成了蚂蚁、毛虫之类的,顿时冒出一层冷汗,连忙摇手:“别,别,我虽长得不好看,但也比那些个强,算了算了,那样的乐趣不要也罢!”  蓍毋撇嘴:“罢罢,我不和你说,你这样就叫我想起李靖那些老头。马面,等我从人间回来,你可别缠着我要我说好玩的与你。”  马面腹诽,哪次不是你拖着咱们非说不可,一说便天昏地暗,害得许多人耽误公事被上头臭骂。她从不让鬼差接引,自己胡走一气,灵力虽封但记忆犹存,每每了了阳寿回来,逮着个人就说天花乱坠一顿乱吹。旁人若是架不住多问她半句,那这一天都休想逃开身去了  蓍毋瞅他神色阴阳怪气,忍不住又去扯他皱巴巴的尖耳朵,马面呼痛,她摇头晃脑地道:“我这次指不定就去了千年后的人世,那时也休想我告诉你。”  她自有方法不让上界下界的当值者寻到踪迹,因此她经历了什么,除非她自个儿说,否则无人知晓。  马面果然一愣,赶紧换了口气,投降道:“您是我老大,小的就这点指望了,您可别吓小的。”他有个死穴,因从来没有上凡间明朝以后的时代勾魂,故而有什么新鲜事,都是由别人转述,有时候想同恰好当差的黑白无常换班,却总让好事者告发,白挨一顿罚。  于是他赶紧转变策略:“小的有眼无珠,也不知这地府天庭哪里好的,一个整日介黑洞洞不见天日,一个冷飕飕高处不胜寒,哪比得上凡间的花花绿绿,小的要有您这等机缘,也讨个方便去下界玩它个尽兴!”  蓍毋大笑:“说得好——呀,真巧啊崔判官,来此公干?”  马面一抖,哆嗦着扭过头去,果见红袍崔珏胡须飘飘,负手而来,他先向蓍毋简单施了一礼:“上神自知道路,吾便不多此一举为尔指引了。”心中却道,废话,我本来就是这地府的官,什么“来此公干”!  蓍毋点点头,余光瞥见长长的往生路上,彼岸花夹道翻滚,花浪间,过来一队新亡的鬼魂,黑白无常手执招魂幡在前指引,她忙抱拳告辞,临去前悄悄朝一脸认栽的马面扮了个鬼脸,然后小跑着跟上队伍离去。  她的身影淹没在浓烈似鲜血的稠红深处,崔珏摇摇头,转身命令道:“你小子,还不领了生死令和勾魂索,去接引五胡十六国的鬼魂。”  马面软了腿,须知那种乱世,加班加点都不一定引得完,可又哪敢顶撞,只得自认倒霉,应了声“喏”,灰溜溜地下去了。  ┈┈┈┈┈┈┈┈┈┈┈┈┈┈┈┈┈┈┈┈┈┈┈┈┈┈┈┈┈┈┈┈┈┈  风吼如雷,银辉似剑,轮回命道被遗留三界的创世神力轰然贯穿。  俯仰间,又是一世。  数不清的三魂七魄化作魂线,在这无底的巢穴中挣扎,蓍毋忍住本能的抵抗,与这些生灵一道,被投向未知的棋局。  突然,整个轮回道像是猛地让人拉了一把,竟剧烈震荡起来。  不对!  蓍毋心头一凛,广袖迎风鼓胀,蓬起轮回未及封印的强力,这神力正要脱袖,不料恰好撞上了什么,直撞得粉身碎骨,在异风中疾速湮没。  这力量是……  蓍毋眉间碧光暴涨,黑发从束带里抽出,化作一柄柄蔽日巨翅。轮回道里狂风突变,亦汇成一柄无形巨刃,欲将她灵力贲张的青丝斩断。那黑发也不甘示弱,铺天盖地,愈搏愈勇。  哧!  在这紧要关头,前方乍起一道红芒,将紧密纠缠的风与发,毫不留情地拦腰截断。  她心中骇然,眉间神元飘至眼前,隐隐透出古怪的赤红,不等她作法,它便“咔嚓”一声,裂成了数瓣。  ┈┈┈┈┈┈┈┈┈┈┈┈┈┈┈┈┈┈┈┈┈┈┈┈┈┈┈┈┈┈┈┈┈┈  黄昏,西边落日辉煌,张扬浓烈,奔放跋扈,霞光宛若冲天的烟火。连绵的田地如浪似潮,间杂错落的村庄。  远方黛山群鸟翱翔,近旁绿水鱼儿雀跃,和着不知哪里飘来的清亮悦耳的山歌,一道追随迢迢山间的远行客。  溪边,杜江离高卷裤管,白皙的双脚站在清澈剔透的水波里,水刚刚没膝,碎碎的光一晃一晃,衬得她的肌肤犹如羊脂白玉。她五官细巧,神情净澈,样貌虽不算美倒也周正,头上胡乱包了块嫩黄的布,在脑后绑了个大大的结,浓黑的发从结里抽出来,垂及腰部。此时,她正弓身守着一张沉在溪底的筛子,等待过路的鱼一头撞进来。  悠扬的歌声在耳边回荡,杜江离微眯眼,喉间轻轻一动,亦跟着哼起来。  溪水里的鱼十分胆大,那么个人哼着跑调的曲子站在近旁,竟还是优哉游哉穿过柔柔荇草,往这边摆尾而来。  少女唇畔的笑意如水中涟漪,慢慢放大,漾至整张小脸。  哗。  水花飞溅,她飞快抄起筛子,一条肥硕的大鱼转眼已扑腾在筛中。  “呵,瞎猫碰上死耗子了!”  杜江离嘿嘿笑起来,转身道:“肥吧?”她的脸在夕阳的照耀下几乎发出光来,一双黑葡萄似的明眸,好似千年不遇的夜明珠。  一个更年幼的小女孩蹦跳到她身畔,头顶扎两团小髻,发丝间嵌着一圈圈红线,像两颗被海水冲刷光滑的海螺。她撅着樱桃小嘴,忍不住伸出细小的右手,摸了摸鱼身上滑溜溜的鳞片,鱼疯狂弹跳,她赶紧又缩了回去。  杜江离拍了拍鱼肚子,把筛子转到腰的另一边,挤眉弄眼道:“别摸,小心它咬你!”  林当若转着眼珠:“骗人,鱼哪会咬人!”  杜江离趟水上岸,一脸惊讶:“你忘了危云涧了?”  “危、危云涧?”  林当若闻言,心里发虚,原来每当村里的孩子不听话,大人们都会威胁说“把你丢到危云涧喂鱼”之类的话,尤其是家住村东的蓝叔,常常哄骗一众穿着开裆裤的小孩,活灵活现地说那鱼怪几条尾巴几张嘴巴,牙有几颗,眼睛几双,吓得不少孩子当场尿裤子。那时候,林当若也是那群屁孩中的一员,故而心里留下了阴影,此时给杜江离一勾,顿时觉得筛子里奄奄一息的鱼儿也如洪水猛兽了。  “那它,怎不咬你?”她低头察看自己的手指,确认并未受伤。  二人走在暖洋洋的山道间,水汁饱满的微风拂面,芬芳四溢,金色的阳光漏过树叶间的缝隙,洒下遍地繁星。  杜江离皱皱鼻子,深吸了口清馨的空气,一本正经地瞎诌:“我被咬过,它在伤口里做了它们鱼族的记号,即使愈合也不会消失,所以我就不会再被咬啦。当若,要不你给它咬一下,以后就……”  林当若吐了吐舌头,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还是算了,万一有天那个记号变化了,把我也变成咬人的鱼可就惨了!”  杜江离暗笑,可想得真多:“唉,怎么办,我已经被咬过了。”  林当若同情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一脸郑重,握拳道,“哼,你放心,今天我要把鱼都吃光,给你报仇!”  杜江离忙附和:“对,全吃光!当若好样的!”  这丫头不爱吃肉,尤其讨厌吃鱼,今天她杜江离大发神威好容易逮到一条,非哄她吃了不可。只是她临时起意,这招也不算上乘,虽晓得妹妹好打抱不平,但万一她心中害怕,自此连碰都不敢碰了,岂不更糟。  果然她那股沾沾自喜的劲儿尚未过去,林当若已摇头变卦:“不行不行,我替你报了仇,你还是要变鱼,等你把我咬了,又有其他人替我报仇,冤冤相报何时了,到最后,你我都要成为他人腹中之物了,想想就可怕。江离,我还是不吃好了,这样也就不会有人来吃你!”末了拍胸脯,信誓旦旦,“你放心,你变成鱼我也不会嫌弃!”  杜江离傻眼,无语地抓起鱼在她面前甩了甩,吓得她连连后退:“今晚的饭菜全是鱼,炒鱼片,鱼头汤,蒸鱼尾,我看你吃什么!”  林当若抓她的袖子,嚷道:“那我自己掰胡萝卜吃,哼,阿爸阿妈瞧见了,肯定心疼,就算不骂你也会给我另做一顿!”  她因过量吃蔬菜而面有菜色,身量比村里同龄的小儿短上一截,干巴巴,豆芽菜似的,为此父母不知担了多少心思,杜江离忧极而怒,冷笑道:“即便如此,我也能想办法悄悄把鱼汤灌到菜里,你不也就乖乖吃了!”  林当若一愣,怔怔盯着鱼看了会儿,突然咧开嘴放声大哭,音色嘹亮:“哇——杜江离!怪不得昨天的菜羹一股子怪味儿,原来,原来——哇——”她没怎么吃过肉,所以就算吃到怪味,也疑心不到肉上面去。想到亲姐居然这样暗算自己,她不禁悲从心来。  杜江离翻了个白眼:“要不然,你还有气力跟我出来上蹿下跳?早和余香那小子一般,躺在床上下不来了!”  林当若年纪不小了,其实也知道些道理,可此时哭得起劲,懒得答应她,只一味卯足了劲嚎啕。  两姐妹穿过山林,走在通往村子的乡道上,一路打打闹闹,又嚷又闹。半山腰那唱歌的女子身背装满草药的竹篓,遥遥望见了她们,挥起手,扬声招呼。她一身五彩斑斓的羽裙,被晚霞一映,散出一圈圈醉人的光晕。  林当若正忙着躲避杜江离呵她痒的手,看见那一幕,停下来羡慕道:“妍姐姐又穿新衣裳了,也不知取了多少鸟儿的羽毛织的,层层叠叠可真漂亮啊。”  百鸟羽裙是村里女孩们新流行的式样,从林子里收集来鸟雀脱落的羽毛,用特制的药汁脱脂脱味,然后绞着棉麻一针一线织成长裙,以羽毛种类多、质地新鲜柔和、颜色亮丽者为最佳。  杜江离笑道:“谁让人家筱妍嫁了个好郎君,当若要是羡慕,以后便多多留心,看村里哪个小伙好,便……”  林当若红脸,叫道:“要嫁也是你先嫁,我、我不和你抢,再说了,你给我找个好姐夫,连带我也沾光,我、我才不急……”  “哎呀,的确不急,但奚澐这么受女孩们追捧,其中不乏像巧儿、露蝉那样的美人胚子,你可得当心他被人抢去了。”  “哪会,村里头他只和我说话时最正经,同别人都很敷衍……啊!谁说我看中他了!”林当若赧得无地自容,撒丫子便往前跑。  杜江离看着她的背影,笑喊:“慢点跑——”  年少无忧,端的是岁月不负。  而这杜江离,正是蓍毋的投胎转世。  那年,蓍毋自口中发出第一声啼哭时,便觉自己像做了场大梦。她神元完好无损,既没有碎裂,也没有易色,轮回道中所历异事犹如错觉。  但她并未纠结于此太久,一则她想象不出谁能与自己的太古神力相抗衡,二则,很快有新的东西分散了她的注意。  她的出生地并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三界,这里有着完全不同的、新奇怪谲的气息,充满未知,饱含**,从未接触,却又那么似曾相识。她的家在一座宁静而活泼的小乡村里,唤作“结庐村”,村庄座落于潮桦山坳,与世隔绝,分外清幽。她的父母老实巴交,小她一岁的妹妹爱使小性子,村人纯朴善良,相互友爱,人们安居乐业,自给自足。  一切美好安乐的如梦似幻,只一点奇怪的,村里人要么没有姓氏,要么有姓氏却无一相同,杜江离一家四口,竟分别占着杜、林、曹、文四个姓。蓍毋想不通,便也懒得再想。  一晃眼十五个春秋碾过,杜江离长大成人,因为要照顾比自己更稚嫩的妹妹,要帮着父母照养家畜、收拾农活,虽没了蓍毋倾城的容貌,却逐渐多了贪玩的蓍毋所缺乏的耐性和懂事。她有千万年的智慧和阅历,时不时还会帮着村里的教书匠陆淮冬教导孩子。  这就是属于她的生活。
    林当若信心十足,暗想只要坚持到底,再辅以撒娇,就一定能换来父母无奈的妥协。可惜她营养不良的模样已让忍无可忍的曹孟和文慧晴无需再忍,夫妻俩连同大女儿杜江离,威逼利诱着将鱼塞到了林当若嘴边。小女儿的吵闹声几乎掀翻了茅草屋顶,为表抗议,她威胁要一个晚上水米不进。隔壁这家伯伯来劝,那家婶婶来哄,折腾了半天,她终于饿得不行,缴械投降,捏着鼻子吞了杜江离下的鱼丸面。  闹剧收场后,林当若打着饱嗝趴在杜江离膝头,让她给自己掏耳朵。昏黄的油灯下,杜江离低着头专心致志。文慧晴在隔壁屋内摆弄着织布机,木头老旧的吱呀声中,悄然回荡起一片温暖的恬静。  外头渐渐响起一串嘈杂的脚步声,紧接着传来女孩委屈的哭叫。曹孟息事宁人的劝声响起:“陆先生,她还是个孩子,总得留个面子吧,这么闹不是办法啊!”  他边说,女孩边哭得厉害,其中混杂着各式各样的议论,还有孩子的哄笑。  陆淮冬无奈道:“老曹,这可怪不得我,你得同谭婶说去,她非要让巧儿出出丑,好记住这个教训。”  曹孟迟疑:“那韩叔……”  陆淮冬道:“你又不是不知,韩叔哪敢在谭婶面前说个‘不’字,先前灵儿俊儿求情,都给丢到祠堂前罚跪去了!”  “这……”  “也是巧儿不争气,三番两次的……这在村里走上一圈倒罢了,一会儿仍要去祠堂领罚,皮肉之苦是逃不掉了。”  杜江离和林当若在屋内竖耳听了会儿,早已忍得辛苦,二人相视一眼,做姐姐的道:“陆先生迂腐,我看是他巴不得惩罚巧儿,却故意推说是谭婶的主意。”妹妹捂着嘴道:“不知巧儿又捅了什么大篓子,这回她可惨了。”姐姐痛心疾首:“再大的错也不好这样罚她,叫她以后还怎么抬起头来!走,咱们去看看。”妹妹拉住她小声道:“这、这不好吧,你一出去,又得吵起来了,你忘了上回把陆先生给气得……三天没来过学堂!”  “要是他做得过分,活该他气死!”杜江离奔出屋,“先去看看再说!”  陆淮冬看见杜江离猴子般瘦弱却敏捷的身影,在曹孟身后一闪而出的刹那,五脏六腑顿时撞到了一处。老曹这闺女,泼辣老成,心眼极多,实在让人摸不着深浅。本来做师长的哪个不疼爱聪明伶俐、一点就通的学生,他陆淮冬原先也的确挺器重这丫头的。他教了她没几年,便自觉没了本事,于是邀她在学堂打个下手。孰料,这丫头得了权,居然逐渐和他分庭抗礼,意见相左时尤其杠得厉害,前几天俩人还吵得面红脖子粗,气得他三天没缓过神来。  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杜江离当着那么多学生顶撞他,叫他以后怎么在学堂立威!  当下,未战先怯的陆淮冬揪起赖在地上的巧儿,就要突出重围。  杜江离姐妹俩先后跑出屋,均是吃了一惊,结庐村的居民几乎倾巢而出,上至从村口闻讯涌来的乘凉的三姑六婆,下至端着饭碗嚼着菜的孩子们,探头探脑,兴致高昂。  那巧儿哭花了脸,头发上扎着一丛纸做的绿花,身后跟着村里的神婆红良、一脸惋惜的村长和三位德高望重的长老。再往后的阴影里,似乎是蓝叔和他那脾气古怪的儿子奚澐。  “我看哪,谭婶这两天定是身子不适,换了往常又怎会发这么大火,顶多训斥几句,打骂打骂消消气便足了!巧儿这丫头平日里瞧着还挺乖巧的,今日怎这样没眼力劲儿,直挺挺地往刀口上撞!”  夜色变得胶着起来,门窗里逼出来的灯光,显得格外闷热。  “可不是,可要我女儿做出这等不要脸的勾当,我也得活活气死!”  杜江离心里不是滋味,头戴绿花,后随神婆,绕村一圈,再跪祠堂,是村里对付****的做派,何曾用到一个十六七岁的黄花闺女身上。她吸了口气,小声问曹孟,“阿爸,巧儿到底犯了什么错?”  曹孟长叹:“伤风败俗,伤风……”他见妻子瞪了自己一眼,忙咳了一声,低低道,“巧儿的胆子越来越大了,清白姑娘家的,哪好去偷看男人。瞧见没有,老蓝家那小子也在呢。”  “呀,奚澐!”林当若低呼,小脸倏地羞红,“就是,巧儿真不要脸!”  杜江离厉声喝道:“当若,你说什么呢!”  林当若吐吐舌头,不敢多言。  阴影里的果然是蓝家父子,这会儿走到光下,奚澐那头银亮白发,便瞬间醒目起来。  这对父子的样貌可谓出众,蓝叔人活中年,却容姿不减,岁月反为其平添了几分儒雅和韧练。他幽默开朗,亲切近人,还有一肚子的传奇故事,若非左颊一条被荆棘划伤的疤痕,整个人简直是完美无瑕了。  他那独子奚澐,更是形貌惊人,小时候的怪疾落下一夜白发的后遗症,再兼整个人又貌美异常,看上去不免邪气丛生。这小子性格也别扭,好起来良善可爱,恶起来顽劣不堪,最邪门的是,村里的女孩子们一看见他就跟着了魔似的,对他趋之若鹜。  至于蓝叔的妻子,好像刚生下奚澐就跑了。  这样的人中龙凤怎会到山野里来避世呢,杜江离曾听父亲说起,结庐村乃几百年前因灾荒而流离失所的难民们所建,而那蓝叔祖上,似乎是做官做一半被人陷害,才逃到山里。  曹孟道:“巧儿这样已经不止一次了,前几回都没闹大,只在家里被打了几鞭子了事,这次怕是过分了。”  杜江离皱眉,漆黑的眸子泛起不满:“那也不能用对付****的法子教训她啊,这让她以后还怎么做人。”  曹孟道:“谭婶怕是气糊涂了,又恰好让陆先生逮到,不好善了,连奚澐也吃不了兜着走。”  “谭婶呢?”  “大概在祠堂。”  林当若忿忿:“关奚澐什么事,明明是巧儿不好。大家都知道她很喜欢奚澐,每次都要和露蝉争风吃醋!”  说话间,人群像潮水般往前推去,陆淮冬揪着巧儿已走出十米开外,蓝叔和奚澐正打他们跟前经过。奚澐雪白的脸上肿着掌印,双眸低垂,看不清神色,银发被柔柔的风撩拨,似腊月的白雪素霜。  杜江离眼尖,注意到蓝叔手背上滴下血来:“蓝叔,你的手流血了。”  蓝叔闻言低头,面露惊奇:“什么时候弄伤的……”他今天有点神不守舍,大概宝贝儿子无辜被罚,做爹的心疼坏了。  露蝉带领叽叽喳喳的女孩们从曹家门口奔过,林当若也想紧随其后,被文慧晴逮住,斥了几句。文慧晴见大女儿一脸呆相,怕她犯浑跑去祠堂替巧儿争理,忙也扯住她,这风化之事非同小可,绝不能由着她像平常那样满口歪辞地胡闹。  难得的是,杜江离竟什么也没说,任文慧晴拽进屋去,然后与妹妹笑笑闹闹,做做针线,等月移中天、外头只闻蝉鸣蛙叫时,整整被褥睡下。曹孟夫妇方安下心,二人就巧儿之事聊了一会儿,皆感可叹可恨,便也揭过此事不提。  ┈┈┈┈┈┈┈┈┈┈┈┈┈┈┈┈┈┈┈┈┈┈┈┈┈┈┈┈┈┈┈┈┈┈  夜深人静,薄云掩月。  黑洞洞的屋子里蹑手蹑脚摸出来两个小小的人影,四下里张望了一番,然后飞快朝村南方向跑去。  杜江离和林当若才没那么好心当乖宝宝,晚间顺利骗过爹妈后,一直装睡捱到子时,估摸祠堂里的大人也该散光了,便偷偷摸摸溜出屋子去探个究竟。  祠堂缩在村南一隅,虽说前阵子刚刚修缮一新,但半夜瞧来,仍是阴森森瘆得慌。村里的房子都是茅草屋,除了祠堂,白墙黑瓦,木质门窗素净,镂刻着她们看不懂的兽。像杜江离这样大的孩子只有每年祭祖时会来祠堂,其余时候都不愿靠近。  杜江离望着屋内摇摇欲坠的长明灯,光影交错,牌位的影子幢幢,重重叠叠映在墙上,牌位前跪着的几个小小的人里,奚澐的白发最为显眼。篱笆内看守的小伙子东倒西歪,业已熟睡。杜江离从袖中取出一枝醉芦苇,那是她以前好不容易从胡大夫地方讨来玩的草药,长在山溪石缝里,形似芦苇,可促人昏睡。  她把草掰折成几段,小心翼翼地塞进那几人的鼻孔里,再挨个儿拍了拍他们的脸,见鼾声不绝,药效已起,便放心地招呼林当若。  夜露微凉,林当若有些害怕,紧紧抱住杜江离的胳膊,两人慢慢绕过竹篱花架,走进祠堂。  “咦?露蝉你怎么也在这儿?”林当若一进门便看见一名纤瘦的少女跪在奚澐边上,那少女闻声转过头,但见她明眸善睐,容姿曼妙,嘴角一颗红痣更显妩媚。如果说巧儿是出水芙蓉,那露蝉便是芍药,艳而不烈。  露蝉沉沉瞟了姐妹俩一眼,酸溜溜道:“怎么,你们也来陪奚澐?”终究还是个孩子,话语间满是稚气。  林当若未及接口,杜江离便从怀中掏出一包东西,一面递给露蝉,一面给林当若递了个眼色:“给,你们都饿了吧,先将就着吃些馒头。当若,快把你的也拿出来。”  杜江离看几个孩子吃得狼吞虎咽,从臂弯上解下包裹,抖开,把几件衣服分给他们。奚澐嘴里塞满了又冷又硬的馒头,一张脸撑得扭曲,拿到衣服时,险些噎住,他含糊嚷道:“雨、雨人栓的,我,呼栓!”  杜江离没听清:“啊?”  巧儿的三弟俊儿也拿到一件,他刚费力吞下一块馒头,当即也叫起来:“大老爷们怎么好穿姑娘的衣服,江离,你耍人哪!”  杜江离“呸”了一声,抓起他手里半个馒头塞进他嘴里,然后不由分说就把衣服罩他身上,压低声音啐道:“喊什么喊,把村长他们惊动了就都完了!穿女人衣服总比冻死强,哪那么多废话!”说着,如法炮制给奚澐也裹上,奚澐被她勒得翻白眼,暗地里直骂娘。  说实话,奚澐此人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对同龄的杜江离有那么些忌讳,她眼珠子一转,仿佛就能把他那些坏肚肠子看透,叫人一念及便浑身发毛。  等一切妥当,巧儿却摊着红彤彤的手掌,抽抽噎噎地哭起来。露蝉用手指梳理头发,嫌恶道:“又哭又哭,方才在大人面前还没哭够!明明做了错事还一副很委屈的样子,牵累了一群人,真讨厌!当若你说是不是?”  巧儿的二妹灵儿急了,扑过去就要打露蝉:“又没人喊你来,你自己愿意凑热闹,你看奚澐那臭小子会买你的帐不!”  一旁的俊儿自小爱慕露蝉,一时猪八戒照镜子,不晓得该帮哪一边。  奚澐在边上冷哼,身体斜倚在供奉牌位的长桌脚下,长长的凤眼扬起,里头满是嘲讽。他视线一转,正巧杜江离也瞪过来,心下顿觉讪讪。  杜江离被他们吵得头疼,慢慢挪到巧儿身边,温和道:“巧儿别哭了,你看这事儿吧,罚也罚过了,骂也骂过了,明儿谁还记着呢,再说大家都陪着你,你还怕啥呀!”话音刚落,奚澐又是一哼,比先前那声更响。  巧儿越发觉得委屈,抓住杜江离的手大哭:“江离,我没有偷看奚澐,也没拿他贴身之物,真没有,陆先生发现我的时候,我也奇怪自己怎么就跑蓝叔家去了!我和他们说了,没人信我!哇——怎么办——”  林当若回过神,脱口而出:“什么,你还拿——”  杜江离慌忙捂住她的嘴,追问:“那前几次呢?”  巧儿睁大泪水滚滚的眼睛,拼命摇头:“全不记得了全不记得了,阿妈打我的时候,我一点印象也没有,都是阿妈说了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露蝉一边和灵儿掐架,一边扭头嗤笑:“这话她都说了千百遍,耳朵都长茧……哎哟!”她话没说完,眼睛挨了灵儿一拳,整个人朝后仰去。  杜江离疑心顿起,心想,那巧儿色胆再大,也不可能赶着饭点去,别说那时候看不到什么,就是被发现的几率也大上好几十倍。但村里人对男女大防的执着近乎病态,不管这事有多不合情理,他们都没心思深究,只想着要把这败坏的苗头尽快扼杀。  可除了巧儿自己,谁还有本事让巧儿不知不觉犯下这等大错?难道是离魂之症?  她又问巧儿:“你统共去了蓝叔家几回?那几次都是什么时候去的?”  巧儿浑身颤抖,极力回想:“大概有五六回吧……”  “好呀,巧儿你……”林当若本来已安静了,一听如此这般还得了,当即又大叫。  杜江离唬她:“边儿去,你奚澐哥哥在那儿呢!”  林当若只瞥了奚澐一眼,脸又红了,嘟囔着再不敢开口。那奚澐歪着身子,拿杜江离的袄子盖住上半身和头脸,早呼呼大睡会周公了。  巧儿续道:“前几次都是深更半夜,被阿妈发现了一顿好打。其实,我一点记不得做了什么,只觉得头沉沉的。”  杜江离道:“你昨儿晚上什么时候睡的?”  巧儿道:“白天插了秧,又做了陆先生布置的功课,我觉得累,晚饭没吃就睡了。”  听这话,敢情真是梦游啊!巧儿白天就很粘奚澐,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再正常不过了。见她沉默,巧儿忍不住又哭了。  俊儿趁奚澐酣睡,便惟恐天下不乱,添油加醋地说道:“我说姐,干脆让阿妈向蓝叔提亲吧,反正缠也缠过了,看也看过了,直接把奚澐变成我姐夫不就得了!”  灵儿揪过俊儿的耳朵,不屑道:“少胡说八道,看人家入春哥待筱妍姐多好,说要给爱妻过生日,明明那天还早着呢,就巴巴地上山集了鸟羽回来。我可从没见过那么多种那么漂亮的羽毛,看都看不过来!这若是换成奚澐,能捡一堆野鸭毛回来就不错了!我才不要这种姐夫!”  林当若鼻子里嗤了一声:“胡说,奚澐只会找来更多的羽毛,入春哥岂能相比?哎,不对,俊儿你喊谁姐夫呢!”  露蝉捂着乌青眼,连声附和:“就是,入春哥那些羽毛啊……你们没听赵疯子说嘛,旁门左道,旁门左道,大概那些羽毛里,不少是猎杀了活鸟拔来的。”  “你这是妒忌!”灵儿刮刮脸,“我说你们一个个羞不羞,满脑子想着嫁人,偏偏还都指着奚澐这浑球,他有什么好呀,除了一张臭皮囊,其它一无是处!”  露蝉脸不红心不跳,一本正经地反驳:“臭皮囊怎么了,入春哥若非生得标致,筱妍姐能瞧上他?”  “入春哥手艺好,会打猎!”  “打猎?黄徐还会打猎呢,你怎不说他好?”  “那、那黄徐,**不算!”  ……  众孩吵得欢快,把自己其实是在祠堂跪罚的事全抛九霄云外了,杜江离耳内嗡嗡作响,头斗大如牛,拿手中的草蹭了蹭鼻尖,正要制止,谁知顿时哈欠连天,魂游天外了。
    “醒醒!杜江离,醒醒!”  “唔……”杜江离迷迷糊糊睁开眼,一见眼前硕大的一张脸,吓得大喊一声,“啊!”  她一掌顺势拍在那面孔上,对方“哎哟”一声,一屁股跌坐于地,吼道:“你,你,狗咬吕洞宾啊你!”  黑暗中,她感觉周围有人慢慢爬起身。  “谁呀,半夜三更鬼叫!”  “唔,唔……”  “哈——好不容易睡着了,谁吵我……”  杜江离与奚澐大眼瞪小眼,突然间,手脚冰凉。  天,她真是蠢到家了!  她忙跑到门外看了看天色,还好,才到寅时。  奚澐在身后哼哼:“好心没好报啊,好心没好报!”  杜江离不理他,风风火火地冲到桌子旁把林当若拽起来:“快,咱们快回家!还有你们,别睡了,都寅时了,一会儿卯时该来人了!”  林当若揉揉眼,乍看杜江离的脸,竟是唬了一跳:“你的脸怎么了?”  杜江离纳闷,伸手摸摸,有点刺痛,只听奚澐懒洋洋地道:“那是我打的,她睡得跟死猪一样,不打不醒。”  露蝉也爬起身,正理着自己那件杏粉色的缠花襦裙,闻言一看,噗嗤笑道:“可打得也太狠了。”  杜江离闻言大怒,可怜林当若被她捏着手腕,骨头“噼啪”作响,后者禁不住惨呼:“手碎了手碎了!”  杜江离下意识松手,正在挣扎的林当若没站稳,一头碰翻了供桌上的牌位。牌位如瓦片般哗啦撒了一地,声音不大,但听着却似雷电交加,惊心动魄,众人见状,纷纷呆若木鸡。  古时候的人哪怕再离经叛道,在祖先面前终是不敢过分造次,何况这些孩子心性未开,人事懵懂,最怕光怪陆离的鬼神之说,于是不知谁哑着喉咙拔高一嗓子,六人立刻齐齐跪趴。  “太太婆婆太太公公太太爷爷太太奶奶太太叔叔太太伯伯太太婶婶……咦,到底几个‘太’来着……啊,饶命啊,孙子们不是故意的!”  “不就是弄倒了牌位嘛,至于……哎哟!”奚澐胆大包天,依旧笔直站着,杜江离使劲扯他跪下。  几个人磕头如捣蒜,又手忙脚乱把牌位归位供桌,情急中一通乱放,也顾不得谁主谁次,谁长谁幼。  杜江离对着牌位拜了拜,转身瞧见俊儿瘫坐着,满脸灰白,他双手捧了一张稍大些的牌位,抖个不住。她走上前:“怎么了?”  俊儿仿佛三魂去了七魄,把牌位哆哆嗦嗦举到她眼前,一字一顿道:“裂、裂了……”  破旧的牌位侧面,一道裂缝赫然在目。  “什么?”女孩们听了瞪大眼,惊恐万分。  杜江离正要开口,斜刺里却飞来一只手把牌位夺了去。  “给我瞧瞧。”奚澐凑到长明灯旁,手指仔细摩挲那裂痕,“你们看,这缝隙不像是碰坏的。”  俊儿张着嘴:“怎么不是,刚刚还没有……”  露蝉也凑上去:“果然不太像,倒像是这牌位原是两半,后来才合上去的。”  杜江离仔细端详牌位,寻思它莫不是中空的,便催促奚澐:“快掰开,看看里面有什么。”  林当若楞道:“牌位里能有什么?”  “不晓得。”  林当若皱了眉,怯生生道:“那……若是有很要紧的东西,咱们看了,于理不合吧……”  杜江离望着她激动得放光的眸:“你心里明明想看得紧。”  正说着,但听“咯”的一声轻响,奚澐已经拆了牌位。那“牌位”倒像个盒子,内部四四方方镂出巴掌大的凹槽,一卷册子从里头掉出来,被他捡在手中。七个脑袋一颗挤着一颗,像穿在一条项链上的大黑珍珠,把那暗红的册子团团围住。  纸张像是受了潮又经暴晒,皱巴巴的十分脆弱。奚澐翻开一页,干干净净,半字也无,再翻,依旧无,连翻了几十页,除了几滴污渍,皆是干干净净的。奚澐失了兴致,随手往杜江离怀里一抛:“这什么呀,啥都没有,还当个宝似的藏在牌位里!”  杜江离把册子竖起来抖了抖,又飞快翻了几页,还是毫无发现,不禁有些失望,正欲卷起来塞回牌位里,忽见偏后几页有墨汁晕染的痕迹。只因在这昏暗阴森的环境下,翻了前面无所收获,便极难注意后头还有文章了。  “慢着。”  奚澐斜睨着眼,才一瞥,不由惊道:“这……”  杜江离也是吃了一惊。这页往后,密密麻麻载满了村人们的生辰、姓氏、字号等,按照世系辈分罗列,辈分最高的是五年前去世的村北佟伯。  奚澐慢慢道:“莫非是族谱?”  紧挨着他的露蝉摇头,笃定道:“不会是族谱,每年祭祖时候摆出来的族谱封皮是黑色的,也没那么薄,再说这册子从咱们上辈的人开始记载,而那些老祖宗的却只字未留。”  众人陷入一片沉默。  杜江离心想,如果不是族谱,那会是什么?又为何被藏在牌位内?细细一想,真是说不出的古怪。默了半天,她才开口问:“你们知道那本族谱收在哪儿吗?”  灵儿抓了抓头发,犹豫道:“可能放在祠堂某个地方,也可能收在三位长老家里。”  奚澐突然站起身:“大家找找,兴许就在这里。”他想了想,径直走到供桌前,将才摆好的牌位统统抱下来。  “奚澐……”  灵儿嘀咕:“你们谁见他平常这么认真,就喜欢捯饬这种怪力乱神的事儿。”  杜江离道:“先别说了,咱们都四处看看,卯时前没什么结果,就各归各位。”  诸人心头毛毛的,但好奇驱使,也都硬着头皮摸索起来。最后,奚澐从长明灯下发现了一个暗格,找到了那本大家熟悉的族谱。  以前祭祖,村里人都按辈分依次跪在祠堂外祝祷,等轮到孩子们,早快出篱笆了,关于族谱,他们都只是远远望上过一眼,并没这般真切地放在手中掂量,便是如此,他们心头此时都闪过同一个念头。  好新。  虽谈不上崭新,但纸页坚韧,色泽纯粹,字迹干净,与那些暴露在外、长期受人供奉的牌位天差地别,绝不可能是几百年传下来的。看这份族谱的记载,起初几世还好,越往后内容越简略得不像话,只有世系、姓氏、字、号、生辰年月,连年代、功绩、生平、谥号之类的统统省去,甚至不少连姓氏都不全。  奚澐脸色古怪,林当若轻轻推他:“奚澐,奚澐你怎么了?”  他瞳孔微缩,看着她,一言不发。  杜江离咳嗽两声,拍手笑道:“可能原先的族谱破损得厉害,便新誊抄了一分吧。至于……大家隐居在村子里,还能有什么功绩谥号,不写也是情理之中的。”  天色隐隐发蓝,空气微湿,树梢间的鸟鸣格外清晰悦耳。时辰俨然不妙,此时出去都可能被早起下田的人撞见,杜江离环顾四周,几个孩子皆是一脸茫然,她的目光从奚澐身上收回,交代了几句,待得把祠堂收拾妥当,衣服放回包裹,孩子都规规矩矩跪好了,才牵着林当若的手往家里跑。  林当若心头揪得慌,不停回首张望。杜江离扭头,祠堂已大半隐没于树影,只是那飞檐斗栱裹着蓝阴阴的雾气,在一排错落的茅草屋顶间极为突兀。  ┈┈┈┈┈┈┈┈┈┈┈┈┈┈┈┈┈┈┈┈┈┈┈┈┈┈┈┈┈┈┈┈┈┈  曹家姐妹顺利溜回屋里,却也睡不着了,翻来覆去,鸡才打一声鸣便起床梳洗,饭也没吃就带上农具去了自家田里。  村里陆续有人出门,有几户生上了灶,炊烟细细地飘在屋子上方,随着朦朦的晨曦游向山水间。太阳露出脸的那一刻,大地苏醒,万物澄明。  祠堂那边没有露馅的消息传来,只听闻奚澐等人黑着眼圈,浑浑噩噩被领回了家,再无后话。  日子照旧过,干活的干活,淘气的淘气,挨骂的挨骂,念书的念书,上绣坊的上绣坊,只是那山野间飘来的悠扬歌声,村口搬了竹凳子排排坐的中老年妇人的七嘴八舌,阡陌田垄上扛着锄头行走的辛劳背影,甚至村里的鸡鸣犬吠,这些听在耳内、看在眼中,都仿佛有毫微的走样了。  杜江离有时坐在田边发呆,一面嘴里嚼着泥腥味的草杆子,一面回想祠堂里发生的事。  那些姓名表字,虽然俱全,但毫无章法,好像赶时间随便编造的,大错没有,可总有一丝不明的古怪。她盘算着是不是该溜回祠堂再探,可那又怎样,祠堂其实早已被他们翻遍了,已没有可探寻的价值。潮桦山地质松软,根本挖不了地道暗室。去问爹?不可,如果透露了,怕是不仅问不到什么,还会打草惊蛇,再有什么线索也掐断了。  疑心生暗鬼,这话果真不爽。
    四月中旬的日子,正是结庐村最美的季节,放眼望去,世间所有的颜色都在一夜春风里破土而出,竞相烂漫。  山如画,水如画,山水如画。  便是这样的日子,村里又有人厌倦了简单的乡村生活,收拾行囊,背井离乡,去到山外的世界闯上一闯。这个人是黄徐,出了名的**胚子,最爱动手动脚****,不正不经挑逗小姑娘,纵使是把打猎的好手,但时常偷懒,他离开村子,恐怕有不少人暗中拍手相庆,念句阿弥陀佛。但哪怕有再多的人对他深恶痛绝,巴不得他一去不返,他唯一的亲人久婆却仍一心向着他,老泪纵横,佝偻着背一路送出村。  杜江离和林当若一人一侧,小心搀扶着久婆,他们身后连一个送行的人都没有,零星的几个也止步村口,不愿跟上来。  “徐儿啊,到了外头,你怎么也得收敛收敛自己的性子,那儿的人不好惹……”久婆絮叨,这些话她不知反复了多少遍。  “知道了知道了。”精瘦的黄徐肩背弓箭,腰挎大刀,大步流星地走着,留下泥地里深深的脚印。  “要记得按时吃饭,天冷了加衣服,脏活累活少做些,别太苦了自己……”  “知道了——”  “好好学门手艺,外头不比村里,咳咳,会打猎没用,更偷懒不得,遇见了好姑娘,好好待人家……”  “……”  “别忘了,你还有这个村子,外头呆腻了,回来就好了……”  “知道了!”黄徐猛地转身,杜江离一脚踩上了他的脚后跟,“老太婆你烦不烦,老子一身本事,上哪儿活不下去?反正这破村子老子是不会回来了,看来看去就那么几个臭婆娘,母老虎似的,老子不稀罕!”他骂到后头,干脆冲着村子的方向吐了口唾沫,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早几年出村的年轻人,也是这么信誓旦旦的,亦如他们所说,果真再没回来过。  林当若鄙夷地瞪着他,捏着嗓子道:“对,黄大哥本事最大,大得顶破天了,咱们小池塘哪能容得下您这么大的鱼,恐怕全天下都少有那样的地儿!”  黄徐哪里听不出她话中明显的讥讽,伸手要摸她头,被林当若躲过:“既然老子这么好,记得长大了可得给你黄大哥留着呀!”  林当若杏眼圆睁:“留着什么?”  杜江离听不下去了,作势欲踢:“要走快走,淫辞秽语地啰嗦什么!”  黄徐摆摆手,讪笑:“这么凶干什么,不过开个玩笑……咳,我走了啊,别送了!就你们几个傻!”他边说边加快了脚步,“回去吧回去吧!老太婆,给我注意身子,老子发迹了还要让你享清福呢!”  久婆上了年纪,走了这么些路早已累得慌,待要再送,却忍不住弯腰咳嗽,浑浊眼中满是泪水:“臭小子......”她望着黄徐渐行渐远,渐渐消失在草长莺飞的山路尽头,轻轻叹了口气。  杜江离突然想到什么,踮起脚大喊:“走大路——别走危云涧那条路——”声音传出去很远很远,一点点被密密丛丛的山花吞没。  山风遥遥送回黄徐模糊不清的回应:“知道——”  林当若凑在杜江离耳边小声问:“你觉得他会听吗?”  杜江离摇了摇头:“可能会听,可能不会听——唉,依他的个性,不会听的可能性更大些。”  林当若微骇:“那如何是好,以前靠近危云涧的人都……”  她说的是那些听了蓝叔讲的传说后,偷偷溜去危云涧探个究竟的好事者。从那危云涧逃回来的幸存者屈指可数,而且根本问不出什么来,因为他们都吓疯了,村北的赵疯子就是其中之一。  蓝叔说那水里有很厉害的东西修成了精,还给大家看很久以前被攻击的伤疤,当时就炸了锅了,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头脑一热,带了家伙欲去降妖伏魔,还是村长冷静,知道大家都是凡胎肉体怎生与妖怪斗,磨破了嘴皮子总算劝回了大半,而那些个固执的,进了山直奔危云涧,就再没出现过。  杜江离低头看着伤透了心的久婆,良久方低声道:“但愿是杞人忧天。”  蓝叔的话没错,危云涧里妖气冲天,近些年更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她如今法力全无,不知到时候该怎么办。  ┈┈┈┈┈┈┈┈┈┈┈┈┈┈┈┈┈┈┈┈┈┈┈┈┈┈┈┈┈┈┈┈┈┈  后来发生的事有点失控。  从来没个病痛的蓝叔倒了,胡大夫去瞧过,说是手背的伤口没照顾好,溃烂了,整个人发起高烧,烧得糊里糊涂的。蓝叔人缘极好,所有人都替他心焦,杜江离亦不例外,她去探望之时,发现就是那天晚上划开的伤口在作祟,渗出黑臭的液体,屋里弥漫的草药味已遮不住那股若有似无的恶臭。  病床上昏睡的蓝叔呼吸粗重,满头是汗,左颊那道疤似乎肿胀了起来,略显狰狞。屋子里的光线很暗,煎药沸腾出来的雾旋转扩散,熏得人有些头晕。杜江离放下鸡蛋鲜鱼,守了一会儿,忍不住昏昏欲睡,恍惚间,只觉有人碰了碰她的胳膊。她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见蓝叔微睁着眼,似乎在望着她。  “蓝叔?”杜江离凑过去,“你感觉好点了吗?”  蓝叔专注地望着她,眼底盘踞着模糊不清的东西,她有些疑惑,又问了一遍,蓝叔慢慢从被子里伸出手,手里握着一颗圆滚滚的黑珠子,珠子如吸饱了墨汁,亮得惊人。  杜江离没敢接:“蓝叔,这……”  “去……去……祠堂……长明灯……点……点……”  “什么?”她一颗心怦怦乱跳,不由自主接了珠子,那珠子在她温热的手中凉润异常,无须多探,便已知其灵力充沛,“要我带去祠堂吗?”  蓝叔艰难地点点头,每次动作,都惹得浑身战栗:“灯……灯……燃……”话未说完,他头一歪又陷入沉沉的昏迷中去了。  杜江离怔了半晌,方醒悟过来,去喊了大夫。  她攥着黑珠子缓缓走出屋子,蓝叔让她去祠堂,可是去祠堂干什么,长明灯,难道要用长明灯点燃这珠子?她百思不得其解,又低头仔细打量珠子。一人一珠仿佛隔着无形的屏障对视,那黑珍珠似灵动的眸子,那眸子似深邃的黑珠,谁都看不透谁,谁都猜不透谁。  屋外和屋内其实差不了太多,因为是雾蒙蒙的阴雨天,光线都是那么浑浊。杜江离正想着,忽见奚澐倚在隔壁屋的木柱子旁,两眼发直,便走过去问:“奚澐,你认不认识……”  她猛地打住。蓝叔没有托付给自己的儿子,却交给了她,显然有不能让奚澐知道的理由,她顿了顿,转了话锋,“……奚澐,蓝叔的伤怎么会这么严重?那伤口很寻常,照理说不该……”  彼时,那奚澐沉浸在颠来倒去的思绪中,他老爹那日的话还萦绕耳畔:“澐儿,有件事……唉,我瞒了你十五年,现在怕是瞒不住了。”老爹当时的神情说不出的凝重,似乎那件事关乎身家性命,他满腹狐疑,就等着揭晓答案,孰料傍晚回家,却闹出巧儿那桩事,老爹也一反先前的态度,轻飘飘敷衍,只道是与他开个玩笑。  他一头乱麻,猛听见杜江离的声音,不由一阵烦躁,也没察觉她转移话题,只没好气道:“人食五谷杂粮,谁没个小病小痛!你没听胡大夫说吗,老爹手背上的伤只是诱因,症结却是体内热毒郁积,未及时疏通!”他口气僵硬地说完,不愿再同她说话,绕过她进了屋。  杜江离怔然,想不出自己哪里开罪了他,但想自己已招人厌烦,再继续逗留也无甚益处,便准备去祠堂走上一遭。不管怎样,去了可能就一切大白了。  “不好了,不好了,江离,不好了!”林当若惊慌失措的声音如破空而来的利箭,人未出现,就已直贯耳内。杜江离急忙跑出院子,恰与飞奔而来的林当若撞了个满怀。林当若身轻体瘦,险些飞出去。  身后传来匆匆的脚步声,杜江离知道奚澐也闻声赶来,她及时拉住当若,见她满脸通红,气喘如牛,心里不禁一沉:“发生何事?”  林当若因为突然止住狂奔,眼前直冒金星,当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一个劲地摇手,然后抓起杜江离的手就往村口方向跑。  其时铅云氤氲,山雨欲来。潮桦山顶罩着一圈黑雾,隐隐有绿色的光如沉渣泛起。  村口聚集了许多人,鸦雀无声。杜江离三人扒开人群,艰难地挤到前面。  久婆抱着一具染满黑血的身体,背对他们呆坐着,头上盘着的花白的髻散了大半,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寒冷刺骨的凉气。她没有哭,也没有叫,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杜江离虽未见她脸上是何等情形,但已能猜到她是何等的万念俱灰,绝望心死。  黄徐还是走了危云涧那条路。  杜江离的目光微震,落在黄徐身上,那半个月前还说着荤段子、雄心壮志地离开村子的黄徐,此时此刻,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了无生气,如暴雨过后的湿泥,面目全非,一塌糊涂。他的四肢不知被何种东西鞭笞过,皮开肉绽,每一道伤口布满焦黑的粉末,深入肌理,暴露出森森白骨。  心里不知是什么感觉。结庐村不是没出过这样的事,但罹难者的尸体却是头一次这么**裸地摆到眼前,谁都没想到,竟是这样的怵目惊心。杜江离下意识要把林当若的头搂到怀里,忽觉后背一凉,不禁迷惑,这时林当若周身一震,用模糊的泪眼望向她,忽然,又是剧烈一震。  “他还没死!”林当若瞪大双眼,冲到久婆身后,大声道。与她同时出声的,还有奚澐。  杜江离一惊:“当若?”  村人们皆瞿然而惊,村长瞿昊是个儒雅的书生,他明白从没见过此等场面的林当若被吓得有些神志不清了,忙喊杜江离把她带回家去。可林当若似乎深受刺激,仍指着黄徐不停叫:“他没死,他没死,快去喊胡大夫,他还有救!”  她一直喊,人群里几个胆大的孩子都被她唬得纷纷哭起来,人们手忙脚乱,又要处理现场,安抚久婆,又要哄受惊的孩子,将他们送回去。杜江离抱着不断挣扎的林当若,一扭头,发现奚澐不知所踪,她微微一愣,却听身后有人极低地喃喃:“迟了……迟了……竟迟了……”这声音无悲无伤,无惊无恐,却透着无力感,她循声看去,映入眼帘的只有村人们或无奈或悲愤的面孔,辨不出是谁所发。  她发着呆,忘了要尽快离开,傲竹、苍梅两位长老走过来令她们回村,她怀里的林当若宛如回光返照,又凄厉地叫了一句:“他没死啊!”  “糟了,这孩子……自幼胆子小,”长老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江离,快去让胡大夫看看!”  “我把胡大夫带来了。”奚澐拖着胡乱背着药箱的胡康寿大步而来,“胡大夫,你快看看黄徐,他应该还没死!”  苍梅长老惊道:“奚澐,你说什么?黄徐脉搏都没......”  奚澐瞥了眼林当若,字字清楚:“我说,黄徐没死!”他沉着眉目,一脸镇定,他的语调波澜不惊,全不似林当若那般疯癫。  几乎在地上生根的久婆身体一晃,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半拖半抱着黄徐,“扑通”跪在胡大夫脚边:“康寿,你救救徐儿,救救徐儿,老婆子就这么一个指望了,你救救他……呜呜……”  众人手忙脚乱地扶开久婆,胡康寿连声答应,急得冷汗直冒:“让我看看,都让开让开!”他颤着手掀开黄徐血肉模糊的眼皮,又搭了搭脉,手指小心避开近旁露出的骨。  杜江离站在奚澐边上,心头狂跳,奚澐斜睨她,低声道:“我刚才,看见黄徐的喉头动了动。”  杜江离低头看了看发怔的林当若:“当若她……”  奚澐道:“她没事,只是受了惊。要不是你们总说她胆小,遇上这种事她又哪会抢着来看。这下可好……”他话语里藏着讽刺,杜江离无言,抚了抚妹妹的头发。  这时,胡康寿浑身一震,停下了诊治的手,久久没有动静,瞿昊迟疑着开口:“胡大夫?”  胡康寿蹲在黄徐身边,低着头,仿佛在苦思冥想,村长又试着催促,胡康寿震了震,一脸木然地道:“先抬回我屋子里吧,我需细细诊治。”  久婆苍老的面庞闪起微弱的希望,灰袄下皮包骨的身子摇摇晃晃,仿佛随时会崩散:“徐、徐儿,有救、有救了?啊?康寿?”  胡康寿点点头,在黄徐身上扎了几根银针,然后让人把黄徐背起来,飞快往胡家送。  ┈┈┈┈┈┈┈┈┈┈┈┈┈┈┈┈┈┈┈┈┈┈┈┈┈┈┈┈┈┈┈┈┈┈  曹孟一家人围坐在桌旁吃饭,气氛沉重,谁都没有心情开口说话,唯有筷子汤匙触碰瓷碗的脆响一下下回荡在半空,宛如一曲走了调的哀乐。  林当若恢复了正常,但像突然哑了似的,只顾着埋头吃饭。  杜江离味同嚼蜡,随便扒了几口,然后就呆坐在凳子上,手里端着空空的碗。她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好似几条张牙舞爪的枝蔓在她眼前抽打,她眼花缭乱,却怎么也寻不到这些枝蔓的根源,它们可能同根而生,也可能毫无瓜葛,只是凑巧交缠在了一起。  她回到家后才想起耽搁了去祠堂的事,可等到那时,她却怎么也找不到那颗黑珠子了。她鲜少出这样的差错,不禁慌了神,急忙四处找寻,但一无所获,她又不敢寻求别人的帮助,心中既着急又愧疚。  “阿爸,黄徐他……”杜江离一想到黄徐就难受,替他本人难受少,替久婆难受多。他虽劣迹斑斑,举止轻浮,但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十恶不赦的恶事,他是条活生生的人命,他离村的时候还是那么充满生机,可转眼回来,却是以这样生不如死的模样。村里的人大多看不惯他,这次见他落得如此下场,有惊愕但并无伤痛,更多的,则是推人及己的恐慌,怕厄运哪一天就找上了自己。  村里已经好久没出过这样的事了,在人们濒临忘却之际。  曹孟喝了口汤,宽厚的圆脸上露出凶吉难卜的无奈:“胡大夫还在医治,他闭门谢客,连久婆也不例外,所以大家都不知情形如何了。不过咱们只能尽人事,剩下的就只能听天命了。真可怜……”  文慧晴亦道:“村长和三位长老商量着,此番再也不能姑息那危云涧,即便是要和那水妖拼个鱼死网破。”她不禁红了眼圈,“还以为从前得了教训,不再靠近危云涧,以后就能相安无事了,哪知道……”  林当若抬起长埋碗中的头,尖声尖气地道:“黄徐自己不听劝告去了危云涧,如今自己遭了秧不说,还要累及池鱼,村长他们也太不冷静了!”  曹孟道:“理是这个理,但谁能保证,以后不会再有人逞匹夫之勇,白白送掉性命啊!”  林当若抢道:“那也是少数人,总比大家伙都为此丧命的好啊!”  曹孟不禁沉了脸:“当若,你从小立志做行侠仗义的女侠,虽不能真正上外头闯荡,但一副侠义心肠也断断舍弃不得,怎的现在如此贪生怕死?村长没有做错,这事一劳永逸,是为子孙后代谋福的大事。”  林当若“砰”地丢了碗筷:“总之我就觉得不值!就为了那些不听教的人!”言罢,她忿然冲进内室。  “这孩子……”  杜江离道:“阿爸,这也怪不得当若,她今天被吓坏了。”  “村长打算什么时候进山?”  曹孟道:“左右是这几天,除妖没错,但不能为此整个村都全军覆没,总得做好万全的准备。”  文慧晴双目含着水汽,忧心忡忡地望向丈夫:“村里的妇孺定会被转移,可你……”  曹孟道:“我虽不精武艺,但好歹是……”  文慧晴讶然:“怎么?村长的意思?”见曹孟点头,“但是老蓝说……唉,万一……唉。”  曹孟喟叹:“只能祈求苍天保佑了。其实你看这么多年,出村的人不在少,老蓝他们亦没怎么劝阻,也没惹什么麻烦回来,可见那头多半是淡了。但若真是保不住,大不了此处便不呆了。”  杜江离听那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话里有话,欲言又止,一时如坠五里迷雾,欲问,又心知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她从前游荡人间,纵然神力被封不能施展法术,但冥冥之中自有护佑,故而未曾遭遇要命的险阻,然而天地已改,此间发生的一切似乎正朝着越来越难捉摸的方向滑去,叫她着实有点担心。  她倒没什么,大不了死了再回天庭鹿弭宫去,可旁人呢,她非草木,焉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只是这么想着,她却什么也做不了。
    自那天起,整个村里便到处弥漫着一种亢奋而视死如归的情绪,但在杜江离看来,那和大祸临头没什么区别。  大人们常常凑在一块儿,神神秘秘地商量着机密要事,这其中就数神婆红良最为古怪。杜江离和林当若趴在土墩上偷看,虽听不清谈话,但能看见那神婆换下了万年不变的枣红色大氅,披上紫黑色的斗篷,散开往常高高梳起的发髻,只在头顶盘了一个拳头大的发包,斜挑支靛蓝的百宝簪,末端垂下五颗拇指般大的七色琉璃珠,头微微一动,便带出往四面八方辐射的淡彩流光。  当时红良坐在首位,摊开两手,掌心各托一段其貌不扬的黑木。黑木的两端裹着团像雾气一样的东西,仿佛只需一口气,便能将它们吹散。她殷红的口唇一开一合,极有规律,大概在念什么咒语。室内众人一脸肃穆,虔诚俯首。黑压压的人群中也有曹孟的身影,背后竟腾起了白蒙蒙的烟雾。  从土墩上翻下来后,林当若不停抱怨村长鼠目寸光,杜江离难得没有开口劝说,由着妹妹嚷嚷。  那是妖力啊,从她的父亲,和凡人无异、养育她十五载的父亲身体里释放出来的,不弱的妖力。  红良主持的仪式她不曾见过,兴许就是解开镇压妖力封印的妖法。怪不得,明知以卵击石的村长下得了决心,妖与妖,毕竟还有一试的价值。  她悄悄试了试催动灵力的法门,确定己身并无异常,可见只是一介凡人,由此推断,文慧晴并不是妖。这村子里究竟谁是人,谁是妖,有多少人,又有多少妖,无从分辨,就连这结庐村的来历也瞬间成迷。  她想到错漏百出的族谱,如果确实是杜撰的,那么结庐村就并非长辈们口中所言的拥有上百年历史的老村,而是从她父辈那会儿才开始定居此处。人妖混居深山,封印妖力隐姓埋名,更不愿后人知晓真相,可见这背后隐藏的秘密是有多危险。  思来想去,杜江离觉得奚澐在祠堂的反应颇令人耿耿于怀,他说不定知道些什么呢。  她哄妹妹回家,林当若不肯,她苦口婆心地劝了许久,正好谭姨领着自家三个孩子,还有筱妍那体弱多病的胞弟余香,匆匆赶来,谭姨一面快步而走,一面抱怨道:“胡大夫真是的,知道他看顾黄徐辛苦,但也不该这般不识抬举啊,不是我说,他还真是有点古怪,瞧那两眼无神的样子,喏,巧儿,就跟你前阵子犯糊涂时候一样!”  巧儿闻言委屈地嘀咕几句。谭姨不理她,转眼看见曹家姐妹,干瘦而精明的脸上露出不耐:“你们两个,杵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快去村长家集合!”  杜江离一愣:“去村长家?”  谭姨挑眉,声音顿时拔得老高:“老曹没同你们说?哎呀,算了算了,你们快去就是了!孩子们都在呢!”  林当若嗤之以鼻,转着自己的手指,低低道:“铁定没好事……谭姨,当若不想离开村子。”  干练的妇人缓和了脸部的肌肉,抚了抚她的羊角髻:“好丫头,谁想离开村子呀,听姨的话,乖,去吧。会好的,都会好的。”她顿了顿,猛地想到什么,又咬牙切齿道,“奚澐那臭小子不知去哪儿了,到处都找遍了!真是,尽知道捣乱!”  “谭姨,我去找他吧!找到了就来!”杜江离跳了起来,不等谭姨反应,朝着蓝家狂奔,没一会儿就把众人甩得远远的。  谭姨扯着嗓子叫:“哎,你——江离,他家早去过了,没有——”  杜江离只顾跑,哪有功夫理会,她卯足了劲一阵风驰电掣,冲进蓝家院子,边喊边找,果然安安静静,半个人影也没有。她略一思索,忙转身往祠堂奔去。祠堂离村长家不远,她一路避着人,一路狂跑,然后闪身溜进影影绰绰的祠堂前院。  “奚澐?”她捂着嘴小声唤道,“奚澐?你在吗?”她矮身进了半掩的门,忽地有人抓住她的手臂,飞快隐入昏暗的门后。  “你来做什么?”  奚澐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杜江离不禁松了口气。她瞥见他手里捏着族谱,调整气息,开门见山地问道:“奚澐,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少年一僵,呼吸有细微的凝滞:“杜江离……”他的手轻轻发颤,青筋骤起,“没有!”  “没有?没有你不去村长家,反而跑到祠堂偷族谱干什么?”  奚澐死死盯住她:“你管得着么!”  “那谁管得着?蓝叔吗?”  奚澐干笑数声,暗暗寻思该怎样打发她。  杜江离蹙眉,猛地从他手中抢过册子,封皮已被他汗水染湿,变得软塌塌的。她耸了耸肩:“那好,那就做个交易,我把我的猜测告诉你,你就把你了解的东西说出来。”  “凭什么?”奚澐劈手来夺,两人在门后僵持不下,“你……”  杜江离道:“就凭......结庐村是个妖村。”  此话一出,奚澐登时目瞪口呆。他对杜江离的排斥,又多了份惊惧。  她如何知晓?她何时知晓?这个秘密,绝不可能通过细心观察而得,村人们掩盖得天衣无缝,若非他……  杜江离其实不用听他的回答了,他的表情已说明了一切。那张俊美的面庞上,满是浓浓的难以置信和震惊,愕然圆睁的凤眸,微张的薄唇,无一不汇成“不打自招”四字。  她翻了翻册子:“怎样?”  奚澐有种无所遁形的挫败感,他有点累,靠着墙的身体慢慢跌坐在地上:“说了你也不信,我能辨出妖的气息,十岁那年我发现了这种能力,随后就觉察到,村里住的大多不是肉体俗胎的凡人。当时我尚年幼,不明白妖与人的区别,只从老爹讲的故事中听过妖类一族的事情。但随着年龄渐长,我却慢慢感觉到不安。其实妖又怎样,潮桦山里有许多气息微弱的小妖,可村里却对来历讳莫如深,这就不对劲了。”  “所以,当你看到族谱时才会有那样的反应。”杜江离道。  奚澐点点头:“没错。他们定是在躲避什么人,想长期在潮桦山躲下去,你应当记得,苍梅长老劝说想要离村的人打消念头时,曾提到过外面有专门除妖的道人侠客,想来必是得罪了他们,因此封印了妖力,将妖的气息减到最弱,以期避灾杜祸。”  杜江离恍然道:“那村里的姓氏各异,也是因为……”  奚澐道:“老爹曾漏嘴,村里每出生一个孩子,都是由红良拟名,我想,大概是为了根据婴儿的体质,卜得特殊的姓名来压制妖力,毕竟婴孩本身没有能力控制。”  杜江离道:“可是现在重新解开封印,若是仇人追来……啊,怪不得阿爸阿妈会那样说,原来如此。”  奚澐望着她,这个村里为数不多的人类,胸腔内窜动的不安在扩大加深:“我担心,结庐村的仇人早已经混进来了。”他垂下头,咬牙道,“老爹的手受了伤,却没有知觉,上药包扎后也不会愈合,后来更是化脓腐烂,高烧不退。还有入春给筱妍做的那件羽裙,其中有许多鸟羽是用幻术变出来的。”  杜江离一震,不由大惊失色:“怎、怎么会?封印这两天才解,入春哥那个时候,那个时候……”  “怕是他妖力颇高,强行冲破了封印。”奚澐目露利芒,“我不知他居心何在,但自从那件羽裙制成后,村里接二连三地出事,显然是潮桦山突然强劲的妖气将外人给引来了。”  “不对啊,危云涧那么强的妖气都……不行,我们得去找入春哥问个清楚!”  “慢……”  “江离,奚澐哥,你们在这儿啊,让我好找!”身后突然冒出林当若的脑袋,杜江离吓得肝胆俱裂,倒退时被奚澐的长腿绊了一下,整个人直直栽进他怀里。  奚澐惨叫:“杜江离,你压死我了!”  杜江离顿时烧红了脸,忙不迭地爬起身:“对不起,我……你,你小声点……哎哟!”她起得太急,没注意到脖子上虎牙雕的项坠缠住了奚澐的白发,扯得奚澐两眼泪汪汪。  林当若半晌才回过神,忙上前帮忙解开。  杜江离咽了口唾沫,暗道好险,扭头对林当若说道:“你好歹要咳嗽一声呀,人吓人要吓死人的!”一面观察她的神情,却见她妙目无辜,天真地与姐姐对视。  “大家都齐了,就只差你们俩了。”林当若语速飞快,“谭姨让我出来找你们,我先去了蓝叔家,没有人,我就……”  “没有人?”奚澐猛地呆住,急声问,“我老爹呢?”  林当若摇摇头:“没见到蓝叔。我还以为胡大夫又把他带去医治了。”  奚澐霍地拔地而起,疯了似往外冲,撞得木门几乎碰碎在石柱上,林当若奇道:“奚澐哥怎么了?”  杜江离也跟着奚澐跑出去:“胡大夫正忙着治黄徐呢,再说治病用不着特意挪个地方,一定出了什么事,快!”她暗骂自己大意,刚才去蓝叔家居然没有留意到这般重要之事。  ┈┈┈┈┈┈┈┈┈┈┈┈┈┈┈┈┈┈┈┈┈┈┈┈┈┈┈┈┈┈┈┈┈┈  黄徐裹得跟粽子般,静静躺在床上,盖着棉被的胸膛微弱起伏。  一道人影极慢极慢地,朝着床边靠近,忽地一个趔趄,那人影扑倒在黄徐身上。黄徐无知无觉,依旧沉睡。  屋内摇曳的烛火,仿佛暮秋茫茫原野上的衰草,艰难地蔓延,却抵不过如期而至的寒冬。  那人影缓缓站直,仿佛过了很久很久,一抹凌厉的寒光乍起,白刃直捣心室。  当剑尖刺透棉被快要抵达肌肤的刹那,门轰然破开,奚澐呆呆立在门口,脸若白纸,床榻前的身影顿时僵硬不动了。  病榻前那人的脸上,愧疚、无奈、认命,无数不加遮掩的情绪转瞬掠过,最后化为长长的惘然。  死寂。  “老爹……”  “蓝叔?”  “老蓝,你做什么!”胡康寿闻声而来,亦愣在原地。  中年男子的身体往后一仰,倒在地上,双眼紧闭,体温急剧变冷。  “老爹!老爹!”奚澐略显单薄的怀抱,无法裹紧蓝叔的身体,他一声一声地叫着,急得红了眼。  杜江离转身喊胡康寿救人,却不见了他的踪影,心登时一沉。她去拉奚澐:“带上蓝叔快走,胡大夫去喊人了!”  林当若在她身边抖成一团:“江离,江离,蓝叔他,他……要杀,要杀黄徐啊……”  “胡说!”奚澐回过头,红肿的眼眸狠狠盯着她,“老爹不会杀人!”  “呜……奚澐哥……”  杜江离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别吵了,先……”  “就在屋里!”  胡康寿尖声尖气的叫喊如催命的符,屋里三人皆面无人色。  完了。
    “亡邪去魔,罩!”  砰!  银光一闪,杜江离三人应声飞起,被一股大力甩到角落,劲风倒卷,屋里顿时狼籍不堪。蓝叔毫无生气的身体被罩在银光织就的圆网内,旋转的光斑照得他的脸越加苍白。奚澐挣扎着爬起来,想要扑向蓝叔,可那光网阻力极强,他几乎寸步难行。  杜江离用手艰难护住脑袋,无意往床榻上的黄徐瞥了眼,竟发现他似乎缩小不少,她心头一惊,弯下腰缓缓靠过去一看,只见黄徐身上缠绕的布条一层层松开来,露出大丛大丛棕黄色的毛发,而在头那个位置,赫然是长嘴尖耳的黄鼠狼模样。  他现出了原形。他死了。  奚澐仍在与妖法撕扯,杜江离欲上前帮忙。  “紧!”  银光暴涨,二人再次被抛了出去。  与此同时,男人的厉吼传来:“快带他们离开!”  “江离!当若!”  杜江离只觉天旋地转,转眼已被母亲紧搂在怀里。文慧晴衣襟上残留着淡淡的糯米清香,让她莫名感到有些饥饿。她侧过脸,恰好林当若也看过来,二人呆呆对视,皆是蓬头垢面,狼狈不堪。  高大的人影交织,他们如若无物地穿过光罩,试图抬动蓝叔。胡康寿和几位长老则察看黄徐的尸体,纷纷摇首。奚澐被人捂住嘴,拼命扭动,眼里不断滚出泪珠。他自幼丧母,蓝叔又当爹又当妈,着实尽心劳力,他胆大妄为,在外人面前极尽折腾之能事,却亦拿捏得了分寸,从不敢去伤蓝叔的心。如今见众人一个个嫉恶如仇地盯着蓝叔,自然又惊又怕。  苍梅长老了了黄徐的事,伸出瘦长的手,慢慢朝三个孩子一指,文慧晴倒吸一口冷气:“长、长老……”  苍梅的指尖缓缓化出银亮的光点,低沉道:“这些不该是孩子们能知道的,唯有抹去记忆,方可安心。”  杜江离一听,握紧了拳头。  便在这时,入春惊恐万状地挤出人群,看看黄徐又看看蓝叔,对着瞿昊失声叫道:“村长!蓝叔他,蓝叔他,他果然意图不轨啊!”他一副活见鬼的样子,筱妍来扶他的手也被他狠狠甩开。  苍梅收了式,蹙起灰褐色的柳叶眉,老态龙钟的高松长老颤巍巍走近,敲了敲龙头拐:“此话怎讲?”  入春咽了口唾沫:“我、我早就怀疑蓝叔了,他,他,是他先说危云涧不可靠近,还编出什么稀奇古怪的传说,我想,若真有恶怪,又怎会乖乖地呆在危云涧,十多年不见其踪、不犯生灵?”  苍梅道:“似你这般抱有疑惑之人不在少数,昔日亦有人偷去危云涧,却个个惨遭不测,可见危云涧之中伏有妖邪一说并非老蓝空口白牙,胡诌一通。你说老蓝意图不轨,口说无凭,你可有证据?”  入春的脸色由白转青,又从青变白,他颤声道:“三年前出村的桃永,他离开的时候曾赠我一枚椒虫玉,是他家传之宝紫云蝉身上的一对薄翅,因我与他交情深厚,便予我做个念想。那椒虫玉与紫云蝉本为一体,紫云婵又是能护主的法宝,若桃永在外有什么不测,我就会知道。可谁料、谁料……”  “谁料什么?”  “谁料他走了没多久,椒虫玉便无故碎裂了!”入春已是面无人色,“我悲痛之下,算了算时间,桃永那个时候根本来不及走出潮桦山,可见他定是在山间遇害。紫云蝉最擅护主,寻常野兽伤不了桃永,他定是遭遇了危云涧里的怪物才罹难的。”  瞿昊缓缓出声:“桃永或许克制不了好奇,走了通往危云涧的那条山路。”  入春满脸痛色:“不可能!桃永的叔父皆是死于危云涧,他又怎么可能以身犯险,重蹈覆辙?”  瞿昊冷静道:“那他就更可能去往危云涧,为叔父报仇雪恨了。”  入春深吸一口气:“村长所言甚是,但我当时悲痛之余突发奇想,想那危云涧里所谓的妖怪或许就是蓝叔所豢,那怪物妖力滔天,村里的人根本走不出潮桦山半步,先前离村的人多半和桃永一样,虽未去危云涧,却同样被危云涧吸食了。这也解释了那妖物为何十多年来从不踏出危云涧,想必是蓝叔所筹之事时机未到,还不能轻举妄动。”  “若是老蓝所豢,又为何提醒众人不可靠近?”苍梅问。  “时机未到!”入春咬牙切齿地挤出这四个字,“自从起了疑心,我便时时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他平日都不怎么离开屋子,可见屋子里定有玄机。后来终于让我等到一个绝妙的机会,趁奚澐闯了大祸蓝叔赶去学堂的时候,我利用这短暂的时机潜入院子,才发现那张棋桌有异。”  “何异?”瞿昊追问,“凡爱下棋的,都用那张石桌下过棋,从未发现有异。”  入春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想瞒你们了!这个村子里,只有我是丹赫族的后人。”  除却几个稍年轻的,几位长辈皆悚然而惊,高松愕然道:“丹赫族?那,那支妖中邪族?你竟是它的后人!”  入春点点头:“没发生那件事前,丹赫族是专擅布阵的,所以,我虽多年懈怠,但总算还记得些皮毛,那石桌下花草生长的形状奇特,正是某种被强行压制的阵法力量外泄所导致的。联系此番黄徐身上的伤口,我可以肯定,那个阵法是以妖灵之偶为阵引,令凡人亦可脱胎换骨的洗魂大法!”  “洗魂大法?”几位阅历丰富的长辈此刻一脸茫然,显然从未听闻这种阵法。  瞿昊迟疑:“妖灵之偶,这又为何物?”  入春的声音瞬间变得阴森:“取若干修成人形且有一定道行的妖类,用法术封印在泥偶之中,用以牵引起阵时的灵力。”  “泥、泥偶!”  四座俱惊。  杜江离亦有耳闻,所谓“泥偶”,便似那活人殉葬时被烧制成的人俑一般,不仅身死,且魂灵永生永世禁锢在泥壳中,直至魂力消耗殆尽。若是用于其他邪法,兴许更凄惨数倍。  在一片肃杀的死寂中,入春完全沉浸在自己可怕的思绪中:“蓝叔打着在潮桦山久居的名头,说是为了不让仇家察觉,劝服我们将妖力封印,又规定新出生的孩子都以卜名之法取名,获不经修炼而得的人形肉身,之后隐瞒真相,伪造族谱,一桩桩一件件看似全是为了大家好,哼,其实北瀚又非南灼,怎会为区区一批祭司饵,劳财伤力,追上天涯海角?一切都是因为他想获得脱胎换骨的强力,这才步步为营,暗中筹措这洗魂大法,待得时机成熟,便叫所有村人都以身殉阵!”  “啊!”  “放狗屁!”奚澐狠狠咬了抓住他的七伯的手,腾出空的嘴破口就骂,“我老爹怎么待你们的,你们一个个******都心里有数!如此血口喷人,你们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他这一喊,屋内诸人这才意识到还有孩子在场,顿时尴尬万分。杜江离回过神,挣脱文慧晴,叫道:“入春哥,既然你早就怀疑蓝叔了,为什么到现在才说?偏偏在蓝叔昏迷无法与你对峙的时候,说你才是居心叵测的那个,恐怕也不为过!还有,先前你强行冲破封印,用妖术变出鸟羽,难道就不是为了引来结庐村的仇家吗?”  瞿昊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道:“那,那个……江离啊,其实,老蓝算是对我们大家有再造之恩的人,能安安稳稳在这里住上许多年,全是托了他的福。毕竟太平日子得来不易,入春他有所患得患失,也是情理之中的。至于那鸟羽,入春同我解释过了,到底是他年轻不懂事,想讨筱妍欢心,这才鬼迷心窍……”  “呸!”奚澐又给七伯扭住,一面挣扎一面啐道,“这种鬼话你也信!说到底,你们还是恩将仇报!妖本无情,果然不错!”  入春冷笑:“妖本无情?哈,好笑,妖若无情,还能在自己朝不保夕的时候救那么多避灾的凡人,给他们安身立命之所?妖若无情,还能容忍你们父子俩到今时今日?说到再造之恩,谁又知道他当初从巫皇殿的地牢里将我们救出来,图的是什么?”  “好了!”高松重重敲了敲拐杖,拂须沉声道,“此事尚乃猜测,不可过早下结论,待得……”  入春急道:“长老,事情都已经那么清楚了,还要等什么?难道要等他伤愈,开启了洗魂大法,让大家都尸骨无存了才肯信吗?你们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蓝叔要杀黄徐啊!一定是黄徐在危云涧发现了什么,侥幸逃出生天,才会逼得蓝叔杀人灭口!依我看,蓝叔这些日子的病也格外蹊跷,怕是装的也未可知!再说这连日来异事不断,恐怕离洗魂大法开启的日子不远了!”  “你闭嘴,”奚澐撕心裂肺地大叫,“你们谁敢对老爹不利,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苍梅垂下锐利似鹰的眼,缓缓道:“先把这三个孩子带下去关起来,别让他们与其他孩子接触,等这边事了,再行施展‘无忧解愁’。”  杜江离咬唇,她听见娘亲在唤她过去,林当若缩成一团,面目呆滞,已被几个婶婶阿姨牵走。  杜江离迈出两步,开始掰七伯掐住奚澐的手,这老头最痛恶离经叛道之人,且素来讨厌奚澐,此时公报私仇,掐得格外狠。  七伯一愣,扭头怒喝:“江离丫头,你要做什么!”  杜江离坚持:“放开他!既然尚无定论,七伯为何像对待犯人一样押着奚澐!”她说的没错,少年几乎要跪倒在地,一只手被反扭至背后,另一只手奇怪地僵硬着,似乎已被折伤,额头上的汗将碎发浸湿。  文慧晴去抱江离的腰,可她这女儿倔起来比驴还犟,但见她两手拽着七伯的胳膊,反而借助文慧晴拖拉自己的力道,来掰开七伯的手。  “七伯,你就放开奚澐吧,纵然老蓝有错,也不干一个孩子什么事。”苍梅叹道,“江离啊,乖,带着奚澐下去冷静会儿,一切都会好的。”  “长老……”杜江离正要说什么,七伯却骂骂咧咧,猛地在奚澐颈子上砍了一手刀,奚澐闷哼,摔在地上昏了过去。她慢慢架起奚澐,好在这小子没几两肉,她尚能支撑,“长老,你们能保证不伤害蓝叔吗?”  瞿昊环视众人,最后点了点头。杜江离不过求个安慰,她明知不能信他,但却无可奈何,只得扶着奚澐,紧随林当若一起被带下去看了起来。  她走出屋子,扭着脖子回头看,见一圈人围着红良,不知说些什么。  她那时还抱有一点希望,心想蓝叔再有天大的罪过,念在大家一同生活了这么多年的份上,也该能逃过一死,顶多受些责罚罢了,更何况现在只有入春的一面之词,根本不能说明什么。  但她错了。一个时辰后,没有人来给他们施展抹去记忆的法术,外面静得可怕。奚澐尚在昏迷中,林当若困极而眠,杜江离于黑暗中静坐了许久,越发心神不宁,她站起来踱步,越踱越心焦,想来想去,觉得不能再等下去了,便蹲下身去推当若,却发现她手掌心撞出了一团淤血。手掌肉厚,是很难碰出乌青的,可见刚才被法术弹飞时所受的撞击有多厉害,亏得这丫头能忍。  杜江离叹了口气,替她揉了揉,便不再试图叫醒她。  又过了近一炷香的时间,杜江离实在承受不住,她把奚澐翻过来,又掐人中又拍脸,总算把他弄醒。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用口型道:“我们想办法出去,别吵醒当若。”  奚澐怔怔颔首,眼圈红着,却是难得听话。  二人在屋内摸索,最后,杜江离回忆起上辈子投胎时学到的开锁绝活,手穿过门间缝隙,将栓门的铁锁弄开。  门外无人看守,院子里只剩虫鸣,天边垂直飘起长长的白烟,像是谁家在生火做饭。杜江离和奚澐却知那并非炊烟,两人心跳如雷,直奔白烟的方向。  灰色的火焰如人的灵魂,一点点抛向天空,消散,汇聚,凝成那惨淡的白烟。神婆口念不知名的咒语,跳起诡异的舞蹈,另一头,本是悬壶济世的大夫,此时却为烧灭魂魄的火焰加柴添薪。  杜江离看清火堆中的人,竟不是黄徐而是蓝叔,她来不及惊愕,来不及心寒,来不及愤怒,只在第一时间,死死抱住了奚澐。后者奇迹般地没有动弹,原来他急痛攻心,昏了过去。  杜江离听见瞿昊与胡康寿低声的交谈:“荒灵遗魂火,这样对奚蓝,会不会太……”  “村长,你也听入春说了,要破洗魂大法,唯有用挫骨扬灰的荒灵遗魂火才能斩草除根,奚蓝虽本是凡人,但操纵洗魂,必要将魂力注入其中,他早已不人不鬼了。全村人的性命和奚蓝一人的性命,孰轻孰重,村长自然掂量得明。”  胡康寿见火势够旺了,便退到一边,手心似乎因触碰柴火而变得青青紫紫:“更何况,我方才检查过,奚蓝的魂力濒临枯竭,其实,他已和死人没什么两样……”  杜江离浑身发颤,思绪却一瞬间清晰起来。  如果,入春不是“突发奇想”才怀疑到蓝叔头上的。如果,蓝叔今天不是要杀黄徐。如果……  胡康寿说蓝叔的魂力几乎耗尽,杜江离知道有种凡人也能驾驭的法术,便是以燃尽魂力为代价,将灵魂附到刚断气的人身上。可是蓝叔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的躯体尚能动,何须借助黄徐那副破烂不堪的身体?除非他已彻底口不能言,手不能书。而他又迫切地想将某些事公之于众。  杜江离头痛如绞,眼前开始金星乱冒。突然,她停住揉按前额的左手,呆呆盯着自己的手掌。  手心?  林当若满是淤青的手心。  胡康寿沾满脏污的手心。  谭姨说,和巧儿有点像的胡康寿。  附身。
    荒灵遗魂火不会伤及无辜,这片离村不远的矮林没有受到一点波及,只是那黑柴和蓝叔,早被无情地烧成了灰。施法的,围观的,走得一个不剩,人去林空,只留下无人注意的树丛深处,两个小小的身影。  杜江离浑身发冷,纵然怀里抱着人,仍旧是冷。风透过衣服直往毛孔里钻,惹得鸡皮疙瘩一排排竖起。  奚澐醒来后,跪在那片焦黑的杂草地里久久不起。天色渐渐发暗,直至完全黑透,夜空中没有星月,只有厚重的云层。杜江离远远站在树旁,想到若自己的阿爸阿妈这样骤然逝去,她会怎么办,想着想着便不由自主,慢慢跪倒在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杜江离抹了抹面孔,慢慢站起。  良久,奚澐沙哑道:“我要去危云涧。”他的心破溃了一个口子,似乎唯有源源不绝的鲜血方能填补。他惊讶自己的平静,那样惊讶,连着惊讶这无端的惊讶。  杜江离点点头。二人默默走上山道,野径蜿蜒曲折,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忽而重叠忽而分开。裤脚掠过矮草发出细小的沙沙声,似卑微的小生灵在窃窃私语。山高大阴沉,水瀑隐约可闻,万物都陷在浩大的缄默中。  大山深处,杜江离低头走在前面,内心忐忑不安。奚澐安静跟在她身后,游魂一般,偶尔抬起头望两眼她的背影,在前头不近不远,刚刚正好,仿佛就能一直这么走下去。  杜江离莫名开始回忆。七岁那年,蓝叔带着他们几个小孩儿进山玩耍,到了傍晚归家时,奚澐却失踪了,蓝叔急得团团转,几乎把整个山坳翻了个底朝天,直到杜江离从乱石堆里把头上扎着草的奚澐揪了出来。  奚澐这厮,也不知哪里来的人格魅力,害得那么多丫头迷恋他,狂蜂浪蝶似的追着他跑,偏他自己装得无动于衷,爱沉默爱捣蛋,就是不爱女色,结果有一次,被杜江离发现他悄悄藏起大美女樾溶的芙蓉钗,那分明是两三个月前樾溶遗失的,四处寻不见,却不料是被这小子拾了去,宝贝了那么久。九岁的奚澐见心事被拆穿,顿时恼羞成怒,与杜江离扭打起来。  自那以后,杜江离和奚澐的梁子算是结下了,互相看不顺眼,见面就翻白眼,直到稍稍年长些了,才有所缓和。  杜江离想着想着,余光瞥到身后朦朦的白雾,少年的身影模糊而清澈,她思绪微晃,已落下两行清泪。记忆中少年的影子碎落一地,她知道,从今天起,一切幡然,谁也不知,将成了何种模样。  ┈┈┈┈┈┈┈┈┈┈┈┈┈┈┈┈┈┈┈┈┈┈┈┈┈┈┈┈┈┈┈┈┈┈  危云涧。  银链蜿蜒曲折,缠绕两旁高山,好似合十的手掌上,纠缠累世禅机的佛珠。青烟如纱,迷了众生的眼。  云温柔,水温柔,云多情,水多情。如云般刀刀温柔的水,危哉。  “结庐村无人了,竟派两名豆蔻稚童来此。”  山涧上空飘着一人,姿态十分自得。他脸带獠牙烫金面具,青丝及腰,一袭飘逸白袍与水面腾起的青烟融为一处,仿佛淡淡的仙气。而涧水里则盘腿坐着另一名男子,黑纱罩面,身穿暗红色长衫,袖口滚满繁复耀眼的金线,他的头发更长,浮在水面上如同一丝丝晕染开来的香墨。他浑身滴水未沾,以他为中心,无数血线铺散开去,勾勒出一张巨大的法阵,四面厉鬼张牙,八方凶魂舞爪,波光一动,如森冥全开,修罗皆放。水下有什么在蠢蠢欲动,低吼震天。  “也罢,就让无知幼童开开眼界。”  杜江离和奚澐冲到水畔,便感到一股强大的吸力,二人勉强稳住身体,不敢再前。半空的男人阴阳怪气地笑道:“飞乔,枯瞳,这厢有礼。”  奚澐抬起头,冷笑:“请教阁下,洗魂大法可是今夜起阵?”  那不知是飞乔还是枯瞳的男子,干脆答道:“满月未至,本不该贸然动手,但夜长梦多,择日不如撞日了。”  杜江离大声问道:“我妹妹呢?”  男子道:“令妹无恙。在下并未伤她性命。”他顿了顿,又答,“不过,既然今夜起阵,结庐村上下无论人妖全部难逃殉阵的命运,令妹此刻好与不好,其实也没什么关系。”  奚澐漠然道:“不是以妖偶入阵么,为何牵扯凡人?”  “小娃娃懂得倒多,你可知满月起阵,力量最盛,故而提前起阵,力量必有所不济,虽是凡人,拿来充数亦是好的。”  杜江离手脚冰凉,骇然道:“你、你!”想到村里生死未卜的父母,心头顿时撕裂般的痛,但她现在赶回去也救不了他们,她脑中乱成一团,一时后悔不该跟着奚澐过来,心想真该听马面的话,选择以神体下凡,就有能力阻止这一切,有能力救她的亲人。可是,她若不走轮回道,又何来亲人,何来现在的煎熬?如此一想,竟是痴了。  夜光清冷,那男子袍袖轻飞,冷冷道:“小姑娘不必着急,二位很快能和家人见面了。”他见两个孩子怒视自己,不禁发笑,“也罢,世人总讲求个‘死而瞑目’,我便成全二位吧。哎呀,从何处说起呢。”  杜江离哼出一声:“阁下省省吧,我们也是将死之人,何必浪费阁下口舌,再说,我们也没兴趣知……”  “你快说!是不是你陷害我老爹!”奚澐猛然打断杜江离的话,低吼道。  男子微微低头,似在思索,片刻,方淡淡说道:“奚蓝盗走了巫皇殿的神器夺玮,又救走了地牢里的祭祀饵,就连这洗魂大法也是奚蓝布下意欲逆天换魂用的。何谈陷害啊。”  “血、血口喷人!明明是你布下洗魂大法,休要污蔑我老爹!”奚澐如遭雷击,颤声吼道。  男子大笑起来:“的确,我也想布洗魂大法,但若非奚蓝十五年前试图布阵,虽然强行中止,却为我留下了快速起阵的阵眼,我也不可能这么顺利起阵。那个棋桌下沉睡的阵眼可不是我嫁祸于他的!说起来,我并非真要你们一村人的性命,毕竟洗魂大法开启,于我并无好处,这潮桦山方圆百里,亦会受到牵连,不过是为我徒造杀孽罢了。只是夺玮常年藏于凡水之中,沾染了人世的浊气,污化为邪灵,我无法用寻常方法取出它,只好被迫开启洗魂大法,强行召唤。”  杜江离慢慢道:“所以蓝叔才不让我们靠近危云涧?”  “没错。他还算有点良心。不过可惜了那些一心想闯荡天下的年轻人,潮桦山虽绵延百里,但真要出山,不管如何择道,终究还是要绕回危云涧,因为这山只有一个出口,偏偏就在危云涧的尽头。唉,说来说去,若非奚蓝鬼迷心窍,为一己私欲染指神器和邪阵,结庐村也不至沦落到这步田地。”男子看向奚澐,“你便是奚蓝的儿子吧,哼,原是我们想错了。”  “想错什么?”奚澐大悲大痛后,反而归于平静,沉声质问他。  男子摇头,只幽幽叹道:“奚蓝虽迷途知返,可既已种下恶因,回头哪里有那么简单。但他若真不起贪念,却亦有违天道伦常,置亲生儿子的性命于不顾。做与不做皆是错,只能怪他命该如此。”  杜江离听得满心悲怆,想当初奚澐刚出生时就患有恶疾,蓝叔布洗魂大法,看来就是为了治儿子的病,后来奚澐不药而愈,洗魂大法也就无用武之地了。  她忽地想到一事:“入春冲破封印,也是你们指使的?”  男子噗嗤笑道:“入春?这小子可算是丹赫族的败类。想当年丹赫灭族,虽大逆不道,但亦是铮铮铁骨,不甘屈于人下,这才众叛亲离,落得族毁人亡的下场。偏这小子身为遗孤,没继承半点志气。想我等暗中在北瀚搜捕奚蓝,十数年不获,哪想到他竟会逃至东荣,于是我施展散音诀,盼望能诱得心智薄弱者上钩,入春为从洗魂大法中分得一杯羹,便偷偷助我二人,甚至不惜以损害魂力为代价,冲破封印,用妖力为我们指路。我附身巧儿,亦是托了他的指点。可笑,纵然他百般讨好,仍是逃不过一个‘死’字。可见贪欲焚身,虽一时得利,却万劫不复。”  “贪?”奚澐心生好笑,“阁下有何资格指摘他人?你们千里迢迢,苦苦追寻神器十五年之久,又何尝不是贪?”  男子眯起眼:“物归原主,如何为贪?”  奚澐惨笑:“你也称其为神器,可见它乃汲日月精华、受天地恩泽而成,无根无主,你们霸占它,却又忌讳他人染指,难道当不起这个‘贪’字?”  “哈哈哈哈!”男子抚掌,忽地仰天长笑,长发泼墨,异香缭绕,“小子好生有趣,若非你已生心魔,我倒也能怜上一怜,携你回北瀚,以你的资质,假以时日必成中流砥柱!”  他的话激荡心神,透着强劲的力道,在渐起的诵咒声中化成绵绵不绝的回音。水里静坐的黑纱男子,手中已多了柄古铜色的兽首手杖。青烟蒸腾,水面开始冒起汩汩的水泡。  从结庐村的方向缓缓游荡来一注白雾,如一条微微发亮的银龙在黑云间翻滚。  杜奚二人的心顿时跌至谷底。洗魂大法已开,那飘来的白雾必定就是被逼离躯体的妖灵和魂魄。  水波沸腾不止,血线脱离水面,聚成一个个虫茧般的赭色纺锤,白雾分散成无数细长的魂线,迫不及待地注入那些俑器。  在红光的笼罩下,奚澐的脸显得悲凉而怆然,仿佛这已不是个十五岁的青涩少年,而是历经沧桑的红尘痴人,他感到外力侵入体内,翻涌着他年轻的魂魄。他忍住翻江倒海的恶心,冲离河更近的杜江离喊道:“杜江离你站那么前面找死啊!”他大步上前,一把将她拽到身后,“逃,别回头!”  他清楚那两个男人身处阵中,阵法没有拘到的魂,他们是不能分神亲自来抓的,他已经难以动弹,但杜江离依旧面色如常,想来还有一线生机。他救不了全村人,也不想救全村人,但杜江离若能够侥幸逃过一劫,就决计不可错失。  杜江离确实没有感到什么不适,周遭大力裹挟,却始终无法侵入五脏六腑。她是没有魂魄的神灵,法阵依托神器夺玮而成,似乎奈何不得她。可她倒是希望这蛮横的阵法能摧毁她体内的封印,这样就能强行破阵,救出那些魂魄。  “逃?”杜江离被他拽得手腕发麻,她直勾勾盯着不断被吞噬的魂灵,“但、但是……”  奚澐捂着胸口:“少婆婆妈妈!你这个人虽然可恶,但就冲你肯站在我和老爹这边,我就非让你活下来不可!”邪风凛冽,很快将他的话音吞没。  “可是你……”  “你还能动是不是?还能跑是不是?是就别他妈废话!”奚澐气急败坏,生死关头,他淡透了的心反而急躁起来,用尽全力扯着嗓子吼,“我能动早逃了,谁还管你!”  杜江离猛地掉下泪来,她睁不开眼,可泪水却汹涌而出。她看不清面前的人,只觉自己在不断被他推离,手腕一松,她开始在腥风中打转,她咬了咬牙,在最后一刻抓住了奚澐冰凉的手掌。  “我、我……我******不走!”杜江离来不及思考,竟也顺着他的粗话骂出了口。  奚澐的银发在狂风中鞭打,有几束落到江离脸上,仿佛一记记脆生生的耳光。他怒容满面,但全身的力气快被吸光了,骂不出话,更无力挣脱她的手。二人被抛至空中,杜江离绝望地默念前世的咒语,希冀有奇迹发生。  世界在她身旁安静下来。她仿佛还在溪水里捉鱼虾,追逐着那些闪耀着晶莹水光的鳞片。手中空空的,可下一刻,好像真的抓住了什么。  冰凉刺骨却柔若无物。  是什么呢?  心松软了下来,她闭上眼,奇怪的满足感抽去了她最后残留的意识。
    七月流火,宋府楚馨园里清风习习,凉爽宜人。雨后骄阳高远,蓝天透彻,一派和睦。屋外是夏末最后的热烈,屋内却是秋起过早的萧索。堂上所坐,厅内所站,人人面目凝重,心事重重。  此间长子嫡妻昨日临盆,折腾半宿,结果,产下一名死婴。  且说这宋氏是浮碧城内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人丁兴旺,家底富沛,官场商场,皆有宋家人的一席之地。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宋氏虽样样齐全,却有件美中不足之事,那便是长媳宋郭氏秀莲,进门两年零六个月,竟没添上个一男半女。宋氏最重长幼,且历来承袭家业的必是正房所出长男,郭秀莲的肚子久不见动静,家中暗议纷纷,直把太夫人和当家的宋奇英急得火烧眉毛。  也不知求了多少次延福护法,请了多少位大夫,终于,万众焦点的郭秀莲怀孕了。怀胎十月,当个菩萨似的供着,吃穿用度无一不百里挑一,小心伺候,谁知,还是胎死腹中。  内室里郭秀莲伤心欲绝,哭得昏死过去数次,丈夫哄小姑劝,满屋子的愁云惨淡。外厅太夫人嚎啕捶胸,怨天怨地,怨自己上辈子造孽无数,最后被宋夫人半扶半抬弄回居所去了。年过半百的宋奇英愁眉苦脸,周围站着一圈各房弟兄,另几个旁系别支的当家人,个个神色迥异,分明各怀鬼胎。  正闹得不可开交,门外忽地传来一串苍老的大笑:“幼子河里飘,父母家中嚎,如此荒唐可笑!哈哈哈!”  家丁宋二连滚带爬闯进屋,被门槛绊得踉跄,口中胡乱叫道:“老爷,老爷,外、外面来了两个……花子,小的,小的拦不……”  “我说小哥,咱祖孙不过来讨口饭吃,何必说得这般不客气!”话音未落,门口已闪进来一大一小两人。众人瞠目结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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