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星人应该是四条腿的女人还是八条腿?是妖怪还是怪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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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频:日本爱好者自制《环太平洋》预告片776108 条评论分享收藏感谢收起我绑架了一个外星人【part 2】-你们帅气的鸢哥
留下痕迹。
字数过五万不让我在原贴的基础上更新了【。
第十七篇,从大海开始,接上
我打算在这个四面环海的国家度过我的暑假。
这是一颗离地球十万光年的行星,它的文明还未发展到工业时代,人们靠着农牧业和手工业为生。为了避免一系列不必要的麻烦,我和外星人小心地藏好了我们的飞船,换上了本地原住民的服装,借住在一间旅社里。
这里的居民都很淳朴,也许是因为生活太过安逸的缘故,他们对陌生人也毫不设防,脸上总是挂着热情的微笑。我很喜欢逛这里的集市,尤其喜欢各种各样漂亮的手工艺品。很多设计是我在地球上从未见过的,能看出他们有独属于这个星球的智慧与巧思。
这边的食物也很不错,我吃到了很多从未尝过的味道,并且第一口就十分喜欢。也许这个星球上生长着一些独特的植物,并经过他们独特的手艺加工,做成了宇宙中独一无二的美味香料。
建筑也特别好看,走在石头铺成的小路上,一种古老而神秘的气息扑面而来,还有未经工业污染的风景和空气。这一切,恍惚间让我以为自己身处某个北欧小国,但它又处处体现着这个星球的品位和审美,使之很容易与地球区分开来。
而到了晚上,居民们会举行篝火晚会。他们用几种特制的乐器演奏音乐,唱着赞美森林、草地和月光的歌谣。我试着在他们唱歌的时候关掉了翻译器,听到他们用自己原本的语言来唱这些歌谣,发现自己仍然能明白其中大致的意思。我听不懂这种语言,但从他们的神态、语气中领会了歌的意思。他们的语言听起来已经足够美,再配上优美的曲调和韵脚,几乎就是音乐本身了。
我还很喜欢在睡前点上一支香薰,它也来自这个星球上独有的植物。气味讨人喜欢而又不过于表现,能够让人迅速入睡并且好梦不断——也许也有棉被的功劳,它的填充物来自一种六条腿像鸵鸟一样的生物,它们有我见过最轻最软的羽毛。
花了两天时间在小镇里逛了个遍,我们都对这个度假胜地很满意,这时外星人提议我们去海边看看。
我们光着脚走在沙滩上,海浪温柔地拍打着细沙,不断地没过我们的脚背又匆匆逃走。因为沙子太轻太软,我们留下的脚印很快被海浪抚平——它像一个过于在意地面平整度的水泥工,而我们是非要从未凝固的地面上路过的猫。
这个沙滩就在海浪一遍一遍的冲刷下保持着极高的平整度,任何不自然的凸起或凹陷都会在这里显得异常清晰可辨——所以我们很快注意到了不远处的沙滩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并且很容易发现它还在动。
我们彼此看了一眼,没有多说什么,立刻加快步子向那个地方走去。我一开始猜测或许是一位溺水的村民——这个地方的人们好像都不怎么喜欢大海,也很少光临海滩,也许是他们普遍不会游泳的缘故——正想着该如何搭救。但是当我们赶到那里时,我和外星人都傻眼了。
在这之前,我绝对不会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在这个离地球十万光年、看似普普通通的小镇海滩上,我看到了一只美人鱼。
她已经奄奄一息了,也许是搁浅的缘故,她看起来十分虚弱。我抬起头看了外星人一眼,他也正惊讶得说不出话。
我说,她是真的吗?——美人鱼,是真的吗?
他很不解:虽然我也是第一次见,但是为什么不能是真的?
我说,地球有很多关于她们的故事,都是一些童话、奇幻之类的。
他耸了耸肩:宇宙中有无数千奇百怪的生物,长成这样的很意外吗?
……算了,你说的也很有道理。
她看起来快要死了,她的皮肤可能无法再经受更多阳光的炙烤,鱼尾也在渴求地拍打着不断涌上沙滩的海浪。
我说,我把她送回海里吧。
外星人想要帮忙,我摆摆手制止了他:你怕水,就呆在岸上好了,我一个人能行。
他确实很怕水,而且在看到我完全能够一个人把她抱起来的时候,就没有过多坚持。
我抱着她向海里走去,水深逐渐上涨,直到没过我半身。她在碰到水之后渐渐恢复了一点活力,终于睁开了眼睛。
我的天啊,一双金色的眼睛。
我们的对视很短暂,在我从愣神中恢复过来之前,她就已经灵巧地翻身扎进水里,摆着长长的鱼尾从我手上溜走了。
我站在海里呆呆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直到外星人在岸上叫我。
我们回到旅店里,我必须换掉这身湿哒哒的衣服。旅店老板笑眯眯地从厨房走出来,看到我整个人都在滴水,他吓得发出一声惊叫。
他说,你们去海里了?
我支支吾吾:是啊,不小心掉海里了。
他像是吓得魂都丢了:太可怕了!记住一定要离大海远一点,你能活着是你的运气。
外星人说,为什么啊?
老板像看外星人(虽然我们就是)一样看着我们,难以置信地瞪着眼睛:你们不知道吗?大海会要人命的,它会掀起风暴,海里都是凶猛的野兽!
呃,凶猛的野兽?也未必吧……
老板用力地一拍桌子:总之!别再去了。
我被他的反应吓得一个激灵,只好先答应下来。
因为换衣服不及时,我感冒了几天,一直在旅店里躺着。
当我康复之后第一次走出房间时,老板看到我就像看到了鬼一样。
他战战兢兢地搓着手,不停地左顾右盼,问我前几天去海里是不是碰到了什么东西。
我一愣:出了什么事?
他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有人看到了,它出现在海面上,没有上岸,但是绕着整个岛屿游动,最后停在了东边的海岸——可能是我多心,但那是整个海域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地方。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说的它,难道是……
老板吓得跳起来:你果然遇到了!它就是来找你的!你完了!
这时外星人刚从外面回到旅店,告诉我,有一群人正围在海岸边,拿着渔网和长矛。
我顿时产生了很多不好的预感,二话不说向海岸的方向跑去。外星人也跟了过来,老板在后面一直叫我们。
他说,你们不要命啦?
我没有理会他,径直跑到海滩。果然有很多人围在那里,像在议论着什么,所有人都面露惊恐的神色。我穿过人群来到岸边,正看到不远处的海面上,那双金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这次的对视比上一次要长很多,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看着我。人群沉默了一段时间,在这段沉默中有种令人不安的情绪在酝酿着。
直到终于,有个按捺不住的村民举起了手上的长矛,向海面投掷过去。
她灵巧地闪身躲过,另一个村民见状也举起长矛。我还在思考当前的局势,但我的身体已经率先做出反应——我冲过去夺下他的长矛并给了他一拳。
包括我自己和外星人在内的所有人都被我的举动惊呆了,人群在一阵死寂的沉默后爆发出指责和议论的声音,夹杂着种种不安与恐惧。我在恍惚中被他们推搡拉扯,不由自主地被带到了一个地方。
当有人冲我大喝“跪下”的时候,我才隐约意识到对面坐着的家伙好像是这里的国王。
我站在那没动,这时另一群卫兵推着外星人上来,说我们是一伙的。
他站到我旁边,冲我使了个眼色,这使我注意到卫兵手上锋利的兵器,于是我们老老实实地跪了下来。
国王说,你们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吗?
我说,恕我直言,不知道。
他厉声呵斥道:你们不知道,这个国家是严令禁止靠近大海的吗?
外星人说,谁禁止的?
国王说,我。
外星人说,你为什么禁止?
国王说,这还用问吗?当然是为了防止你们越过边界!
国王说,我们的世界就像一张纸,我们的陆地在这张纸的中央。而大海围绕着陆地,里面充满了神秘未知的猛兽,都是为了防止我们不慎越过世界的边界——这一切都是神的旨意,它在保护我们。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外星人又给我使了个眼色。
他问国王:你何以得出这样的结论?
国王说,因为我们的月亮——每当它从一边的海面上落下,便在同一时间立刻从另一边的海面上升起。这证明了我们的世界只有一个面,月亮也只能永远待在这个面上,更别提人了。如果你执意要去到这个面的边界,当然是一件很危险的事——你会掉下去。
我说,月亮从一边落下的同时马上从另一边升起,是因为你们有两个月亮啊。
国王说,住口,你怎能如此胡言乱语?
我想告诉他,我就是从外太空来的,我亲眼看到他们有两个月亮,刚好处在这个星球直径的两端,所以几乎不会同时出现。
但我不能这么说,因为他会马上把我拖出去砍死。
外星人说,你们不靠近大海,怎么探索这个世界呢?
国王说,很简单,你只需要在这个面的中间,站在一座高高的塔上,就能看见整个世界的样子了。
这话令我再一次发笑——我来这个星球的第一天就知道,这里的国王把自己的皇宫建在了最高的塔顶,而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他这么做的缘由——由于所有人都相信他这套鬼话,某种意义上,站在最高处的他就把自己包装成了唯一掌握世界真理的人。
这样的人当然不能允许别人靠近大海,因为如果人们去探索了大海,去到了他所声称的边界——他们会发现没有这样的东西,进而发现这个世界是圆的,发现他们其实有两个月亮——最后国王的谎言就不攻自破了。
至于海里的猛兽——我想起了那双漂亮的金色眼睛——就更是个笑话了吧。
我说,大海并不像你说的那么危险。
国王看上去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冒犯,瞪圆了眼睛指着我:既然你执迷不悟,那么就去证明你说的话吧!
我还没想明白他的意思,只见国王摆了摆手,一群卫兵就架着我和外星人走出了皇宫。
我们被带回了海边,潮汐已经淹没了沙滩。海浪不断从远处涌来,用力地拍打着堤坝。
国王也来了,手上拿着一块金色的宝石。他走到岸边,回头看了我一眼,用力地将那块宝石抛进了海里。
然后他对我说,去把它捡回来。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外星人率先喊了一声:不行!
他努力想要挣脱卫兵的控制,但是没有成功。国王笑起来,转向我:你如果不能把宝石捡回来,你的朋友也会没命。
我说,我要是捡回来,你就放了我们,承认你一直在对所有人撒谎,并且允许大家去探索大海。
国王说,成交。
我转身走向海边,外星人在后面不停地喊我。我努力不去思考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专心回忆起宝石最初落水的位置,脱下了鞋子。
人们议论的声音小下去了,外星人的喊声也小下去了。我走到岸边,纵身一跃。
海水的波涛与浮力将我向相反的方向推——记得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我们就常玩这个游戏。我们会把涂了颜色的小石头丢进泳池里,然后潜下去捡,最后比比谁用的时间最短——这个游戏我还从没掉下过前三名。
在湍急的海浪中竟然回忆起过去,令我自己都难以置信。虽然情况不太一样,虽然这里的海浪比较湍急,水底的能见度也比泳池低。但是在我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玩着这个游戏的时候,我脑中想象过的场景要比这个刺激得多。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充分意识到当前的形势有多么严峻,因为我竟然感到一丝兴奋,觉得我过去的整个人生都在为这个时刻做准备。
前面有个东西半埋在沙子里,发出金色的光。
我游过去,熟练地将它一把捞起,举着它回到岸边。国王的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惊讶神情,弯腰接过了宝石。
我浮在水面,等着他兑现他的承诺。
突然,有人指着我身后发出一声惊叫。我转过身去,看到不远处的水面上,那双金色的眼睛正静静地看着我。
接下来,我只听见国王下了一道命令,卫兵的长矛便向我飞过来——他们的目标是她,但我离她太近了。
下一秒,我在原来的位置上突然移动了十公分,长矛在我身旁很近的地方落水。
她两只手抓着我,鱼尾上的鳞片轻轻地触碰到我的脚踝。
岸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这边,外星人瞅准机会挣脱了卫兵的控制,从一旁的村民手上抢来一根木棍,重重地给国王的后脑勺上来了一下。
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突然发生,一气呵成,连我都看得惊呆了。
我转过头想要对美人鱼表示感谢,那双金色的眼睛却凑得很近。在我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之前,一双又湿又凉的唇瓣堵住了我的嘴。
那一瞬间我能感觉到这里和岸上的空气全都凝固了。
小时候我家里养过一种鱼,它们通体金红色,有圆圆的眼睛和大大的脑袋。我觉得它们很有意思,时不时坐在鱼缸前面观察。
它们常常两条鱼凑在一起,然后接吻。当我把手指点在鱼缸外壁上时,它们也会游过来,隔着玻璃亲吻我的手指。
当时我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直到现在我懂了。
它们在交流。
当我浑身湿漉漉地回到岸上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我希望我能很容易地用语言解释刚刚发生的这一切,但我显然不能。
我只能一遍一遍地告诉他们,向大海出发吧。
你们要航向大海,然后是天空,再然后是宇宙星辰。大海是一切的开始。
我看到他们沉默着,他们在思考我的话了。
只有外星人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说,鱼是不会说话的,但他们有自己的交流方式。他们真的很聪明,因为他们有探索海洋的能力。他们知道世界是圆的,知道月亮有两个——鱼眼的独特结构意外地能够配合水的折射,从而透过这里独特的大气结构分辨出环形山的不同。
外星人说,她告诉了你什么?
我转过头看着大海:她说,他们早就在仰望星空了。他们希望把这个世界的秘密告诉所有人,他们希望陆地上的人们能够到海里来看看。
他点了点头。
我们离开之前,从网上找了一些造船的教程,打印出来送给这里的村民。他们一开始很是犹豫,但在我们的鼓励下纷纷收下了这份礼物。
他们说,大海到底是什么?
我说,风暴和猛兽都是真的,但是你们仍然要去。有人比你们率先到达了那里,已经等了你们几个世纪了。
他们小心翼翼地向我询问,美人鱼告诉我的,关于大海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我说,不要害怕。
第十八篇,盖浇饭,接上
外星人今天敲我家窗子敲得有气无力的。
要不是张飞汪汪叫着扑到阳台去,我还以为是隔壁的猫又爬过来挠窗子了。
张飞是邻居寄养在我家的萨摩耶。
因为每次晨跑都能遇见它,久而久之就熟悉了。依稀记得邻居走之前把它托付给我时说的话:我出去几天,照顾好我家小飞飞哦。
还小飞飞。
高高胖胖的大白狗,成天吐着舌头傻笑。典型的好吃懒做怂且蠢,擅长拆迁。
我曾经问过我有毒的邻居,为什么要给一团会跑的棉花糖起名叫张飞,我猜也许是一种美好的愿景吧。
邻居说,不是啊,这货当初捡回来的时候滚了一身泥,黑不溜秋的,我还以为是哈士奇呢。
个么哈士奇也不能叫张飞啊???
张飞两只爪子搭在窗玻璃上,傻笑着冲外星人眨巴眼,把他吓了一个激灵。
我把它赶到一边,给外星人打开窗子,他站在那里犹豫着迟迟不敢动。
我说,你进不进来。
外星人瑟瑟发抖地躲在飞船舱门后面,探出半个头:那是啥???
我说,狗。
他警觉地盯着张飞愣了好久:我不信。
我说,真的是狗。
他发了好一会儿呆,憋出一句:是不是白色有毛的地球怪兽都很危险?
都给吓出刻板印象了。
我摇了摇头,指着张飞:就这家伙,一只鹅能打十个。
他哦了一声,看起来并不放心。
张飞摇摇尾巴坐在地上,嬉皮笑脸地汪了一声:超喜欢你!
对,它只会说这一句。
外星人被说得有些许不好意思,他羞涩地挠了挠头,对张飞招手:你……你好。
张飞又汪了一声:超喜欢你!
我说,你看,没什么问题吧?
他连连点头:是我多心了。
好不容易把他哄进来,张飞又摇着尾巴扑过来要舔他。外星人吓得一溜烟躲到我身后,热情似火的张飞却并不就此罢休,于是一人一狗躲猫猫似的(我该说幸好这里没有猫?)围着我转圈圈。
看不下去了,我深深吸气,用力一跺脚:给我坐下!
张飞虽然皮得很,但还算训练有素,麻溜儿地一屁股就坐地上了。外星人不知道为什么也跟着扑通一下坐地上了。
我连忙拉他起来:哎哎哎,干嘛呢?我说它,没说你啊。
外星人说,没啥,就是腿软。
张飞摇着尾巴:超喜欢你!
我摸摸它的头,给它的碗里倒了点饼干,它就撒着欢子去吃饼干了。
外星人这才安心坐在了沙发上。
我给他拿了根雪糕,他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摆摆手没有要。
我说,怎么着?胃口不好?
他委屈得快哭了。
怎么回事?哪里刺激到他了?难道是雪糕?
我连忙把雪糕放回冰箱里。
外星人这才喘了一口气:我感冒,吃了点药。
原来如此。
他摇摇头:这药效果很好,但是有个副作用——吃过以后三天不能吃碳水化合物。
我说,这个思路很好,通过饿死你来治好你的感冒。
他连忙摆手:不是,我们除了碳水化合物也能吃别的东西,只不过我们更喜欢碳水化合物。
哦,我们也更喜欢碳水化合物,虽然我们没有别的可吃。
我说,吃了会怎么样?
他说,会连续打嗝三天。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对不起我不该笑,我清了清嗓子努力做出一副同情的样子:那你不该来这,地球人的食物全都含有碳水化合物。
他说,我知道,可我要是一个人呆着,肯定会忍不住去吃的。
自控啊朋友!不自控……就打嗝!
他想了想:要不你带我去个没有碳水化合物的星球,把我留在那儿,飞船开走,三天后再回来接我。
我说,丢你一个人在那,多不好啊。
他说,那你陪我一起?
我连忙摆手:我跟你不一样,我不吃碳水会饿死,吃别的可能死得更快。而且这两天我得待在家里看着狗,它拥有一眨眼功夫就让我无家可归的能力。
他有些心灰意冷了:那怎么办啊。
我想了想说,反正我也得盯着狗,盯一个盯两个都是盯,你就先待在这儿吧。
他说,唉,行吧。
张飞吃完了饼干,蹦蹦跳跳地跑过来,轻而易举地跳上了沙发,动静大得仿佛地震,又给外星人吓得一个激灵。
我说,别怕,你摸摸它。
张飞吐着舌头,乖巧地把脑袋凑过来等摸。
外星人看了我一眼,鼓起勇气伸出一只手,在张飞毛茸茸的脑袋上摸了一下。
接着我就听到他感叹:哇……
我拍拍他的肩膀:恭喜这位外星友人,发现了地球犬科动物的好处。
张飞仍然吐着舌头:超喜欢你!
我一个转身的功夫,他俩已经在握握手好朋友了。外星人现在抱着张飞不撒手,面容安详,仿佛得到了一种灵魂上的升华。
厨房传来叮的一声,张飞的耳朵率先竖了起来。外星人也好奇地循声望去:那是什么?
我对着手指,左顾右盼:我对不起你。
他一脸懵逼:发生了什么?
我说,我烤了猪蹄。
我能看出他整个人都咯噔一下。
我十分抱歉地看着他:那个……你看现在也到饭点了,你介不介意……
他努力地保持了理智,做出一副满不在乎、通情达理的样子,显示自己的成熟冷静:能给我留点儿吗。
我嘿嘿一笑:行,等你好了再做新的都行。
我去烤箱把香喷喷亮晶晶的烤猪蹄端出来,用刀把肉切下,和汤汁一起铺在热气腾腾的白米饭上,又摆上了青菜和一只半熟的荷包蛋。
张飞摇着尾巴一步不离地跟着我,哈喇子流了一地。
它得到了一根挂着肉的大骨头,整个狗高兴得要开花。
目睹了全过程的不能吃碳水化合物的外星人快要哭出来了。
张飞啃了一会儿骨头,注意到了愁得能拧出水的外星人,于是摇摇尾巴跑过去,把自己啃剩下一半的骨头放到他脚边。
外星人委屈地咽了一口口水:你吃吧,我不饿。
画面实在是太惨了。
我叹了一口气,把饭盒盖子盖好,走过去拍拍外星人的肩膀:我们一起去吃点东西吧。
他抬眼望着我:可你只能吃碳水啊。
我拎着饭盒给他看:所以我自己带了便当。
他终于高兴起来,掏出手机开始搜索。
不一会儿,我们带着张飞(我说什么也不能把它一个狗丢在我家,这对我家不好),开着飞船通过超空间隧道,来到五百光年外的一颗星球。
根据资料上显示,这个星球的居民都是硅基生物,他们的食物也都以硅的化合物为主。
我说,你是什么基的啊。
外星人脸一红:跟……跟你一样,只不过我们的消化系统也能消化硅基的食物。
哦,怎么做到的?
他解释了一下,但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我们找到了网上评分最高的一家餐厅所在地,它坐落在一座大城市的中心,是这个星球最具代表性的餐饮标志。
我一开始担心,这么著名的餐厅肯定要排很长的队,甚至可能需要提前几个月才能预约到。但是当我们到达那里的时候,发现整座城市一片冷清,连一个人影都见不到。
外星人很纳闷:奇怪了,我上次来不是这样的啊。
我说,要不去别的城市看看?
于是我们又辗转了几个地方,看见了很多一模一样的空城。它们无一例外地,像是所有人突然蒸发了一样,寂静得诡异。
难道是大灾难?
就在我们快要放弃这里,去寻找别的地方吃饭时,我们找到了一处被高墙围住的城市。
里面有人。
完全是出于好奇,我们降落在里面,随便找了个人打听发生了什么。
那人一听我们去过了那些空荡荡的城市,立刻尖叫着跑开了。
就在我们困惑不已之时,这里的居民包围了我们。但他们又不敢靠得太近,只与我们保持着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
一个医生模样(虽然硅基生物的长相与我们完全不同,但这个人一看就像一位医生)的居民,小心翼翼地给自己穿上像防护服一样的罩子,谨慎地走近我们,拿着一个诡异的仪器对着我们扫描了一遍。
然后他对其他人做了一个手势,他们的神情显得放松下来。
这才有人愿意走近我们,跟我们说话。
通过交谈,我们得知这个星球发生了战争。一开始只是普通的武器,但是随着局势逐渐失控,战争的一方在情急之下使用了生化武器。病毒通过空气传播,已经感染了大部分的城市,最后连使用武器的一方也失去了对它的控制。
感染者会出现痛苦的症状,然后相继死去。人们不得不搬离到尚未受到污染的地方,寻找逃生的出路。
我说,难道这种病毒被研制出来的时候,就没有同时发明解药吗?
居民们摇了摇头:解药是有的,但被封存在一个地下实验室里。实验室的周围全都是感染区,没人能够靠近。
一个孩子突然指着我们说,他们去过感染区,他们没有被病毒感染。
我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于是思考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因为你们的病毒也是硅基的,而我们是碳基生物。感染被从生物“界”的范围上隔绝了。
我和外星人互相看了对方一眼,想到一个办法。
根据居民们给出的地图,我们很快找到了那间实验室。它坐落在另一个国家的一处平原地下,周围都是杳无人烟的荒漠。
我们下了飞船,来到实验室入口。
它的大门敞开着,里面一个人影都没有。兴许在解药能够被送出来之前,这里的人就已经全部被病毒杀死了。
当我们小心翼翼地走到大门口时,顶上的一个红外摄像头被启动了。它转过来发出一阵嘶嘶的响动,对着我们扫描了一遍。
没有任何反应机会,一阵无形的力场突然开启,嘭地把我们从大门口弹开,接着整个实验室警报声大作。
我们吓了一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队机器人从四面八方突然冒出来,全副武装地包围了我们。
为首的用生硬的电子音说,检测到敌意。
什么?也没人告诉我们这里的警戒系统可以探测敌意?
不过我马上就反应过来——就算告诉了也没用,因为我们无法忘记我们是来偷东西的这个事实。
它又重复了一遍:检测到敌意,请入侵者速速撤离,否则入侵者将在十秒后被消灭。
我们撒腿就跑。
这谁设计的傻X系统?十秒怎么够跑?你特么当入侵者个个都是博尔特?
外星人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可……可能就是“杀你之前先让你跑一跑”的意思。
十秒一眨眼就过去了,我麻溜儿地趴到地上准备先躲一躲子弹,外星人也跟着趴了下来。
我们在地上呆了好一会儿,一点动静都没听到。
我心想,莫不是求生欲望使得我跑赢了博尔特?
这时,一阵接着一阵的咣当声把我从幻想中惊醒了。
外星人吓得不敢抬头,抱着脑袋趴在地上瑟瑟发抖:啊啊啊啊啊他们来了!
我大着胆子回了个头,然后我拍拍外星人:你看!……哎呀瞧给你怂的,你看啊。
他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看向实验室的方向。
所有的机器人都像断了电一样,待在那儿一动不动,机械臂和武器都垂了下来。
发生了什么?
我壮着胆子站起来顺便把外星人拖起来,小心翼翼地回到了实验室。
那些机器人全都不动了,阻挡我们进入大门的力场也被关掉,像整个实验室突然断电了一样。
我们走进去,张飞站在电脑桌上,吐着舌头笑嘻嘻地看着我们。
地上的电缆、数据线、精密仪器,统统被这家伙咬得稀烂。
不愧是拆迁专业户啊……
这一片狼藉勾起了我些许不堪的回忆,令我顿时冷静——虽然你做得好!但你做得不对!
教育就是要抓现行!于是我双手叉腰,做出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瞪着张飞:你怎么进来的!?
张飞站在自己制造的又一片废墟之上,依旧傻乎乎地笑着,汪了一声:超喜欢你!
外星人顿时恍然大悟:因为它没有恶意啊!
这个实验室的系统会自动检测敌意,并架起立场阻挡入侵者。但张飞只是一只萨摩耶,在它眼里,电缆、数据线和肉骨头一样,都是磨牙的东西。
所以它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啊。
我扶着额头:幸好没有把你一个狗留在家里,不然现在这副画面就是我家的下场了。
我们顺利拿到了解药,送回给那些幸存的居民。他们非常感激,做了一份丰盛的大餐招待我们。
这一顿饭吃得太折腾了。
外星人开心地吃起来,我摸了摸自己咕咕叫的肚子,也拿出便当。
张飞不知道自己刚刚拯救了一个星球,正傻乎乎地吐着舌头对我的便当流哈喇子。出于不能鼓励这种风气的目的,我也没有表扬它,以免让它以为自己做得很对。
不过我默默地把便当里的食物分了一大半给它。
看着张飞哼哧哼哧开心享用猪蹄盖饭的样子,我和外星人都羡慕哭了。
第十九篇,漂流瓶,接上
我一直对南极和北极抱有着一种不切实际的向往,甚至已经为此存了一笔(不多的)钱了。
事实上,我还没有开始研究怎么去,也不知道多少钱才够,甚至不知道我有没有资格去。可能我只是需要一个存钱的理由,在别人问到“你存那么些钱干什么”的时候,回答可以听起来比较酷一点。
但是自从我遇到了外星人,一切都变得简单起来——然后又会陡然变得更加复杂。
他本来已经答应下来了,觉得这算不上什么难事。但是在我告诉他,北极有熊,而南极有鹅(这家伙根本不在乎是什么鹅!)之后,他说什么也不愿意去了。
我能就此放过他?我说你这样不行,答应下来的事情,要说到做到。
他心虚又极度不情愿地看着我,用商量的语气:那我带你去个差不多的地方好不好,也有冰天雪地,也有极光,只是没有可怕的外星怪兽。
我说,请你停止称呼我们为外星怪兽,这个星球除了你,大家都是土生土长的怪兽。
他说,……好的。
我最终答应了这个折中的方案,虽然对于看不到北极熊和企鹅这件事很是不满,但是外星人给出了另一个诱人的理由:那里有全宇宙最温暖的美食。
我说,冰天雪地的,怎么是最温暖的美食呢?
他想了想说,可能正是因为温暖是稀缺品,才受到倍加珍惜吧。
那是一颗冰天雪地的星球。
当我们从外太空看它的时候,它像一颗珍珠一样,洁白而光滑。在它的恒星光芒下,它的大气层泛着淡淡的柔光,像罩在珍珠上的薄纱。
它只是单纯的寒冷,天气并算不上恶劣。我套上了厚厚的羽绒服,一脚踩在软绵绵的雪地上,伸出舌头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此刻的我是一个泪流满面的南方人。
外星人就这么出来了,跟他平常一样,没有穿什么厚衣服。
他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了看裹成粽子的我。
我说,你不冷吗?
他摇了摇头:我们在寒冷的环境里体温会降到很低,以适应外界的温度,这样我们就不会觉得冷了。
真的假的?我把一只手从厚厚的皮手套里抽出来,碰了一下他的手。
在我还来不及感叹“好冰”的时候,外星人已经捂着自己的手疼得一蹦三尺高。
我看到他手上有一点烫伤的痕迹。
我连忙说,对不起。
他往自己手上不停吹气,疼得带哭腔:好烫啊。
我有些过意不去:那等会儿你随便点,我请客。
他说,好的。
一点都不跟我客气。
我们来到一家小店,里面的暖气开得很足,有金灿灿的灯光和食物的香甜气息。我脱下了厚厚的羽绒服,外星人的体温也回复到了正常水平——他一边煞有介事地说自己受了伤应该多吃点,一边徒手从盘子里拿走了最后一块热乎乎的餐前小面包。
店里的招牌菜上来了——全宇宙最温暖的食物,在圆圆的银罩子下面冒出白色的烟雾。服务生小心地将盘子摆放到桌上,轻轻地拿起了罩子。
一团白色的烟雾包裹着什么东西,在罩子拿起来之后保持了几秒钟,便像奔腾的海浪一哄而散,露出下面食物的庐山真面目。
是一个粉红色半圆形的东西,看起来像某种糕点。我用餐刀轻轻切了一刀下去,一种像巧克力的液体从里面缓缓流出。
我尝了第一口,它触碰到我的舌尖,令我十足地震惊了。
外面粉红色的东西,是凉丝丝的冰激凌,有些许糯米糍的口感,柔软而富有弹性。而里面的液体,是一种热腾腾的果酱,因为加热而彻底激发出了它的美味和口感。果酱的温度控制得恰到好处,温热而不烫口,只让人感到周身温暖异常,甚至有点晕乎乎地想要睡觉。
我以为这已经是它的全部了,但是当我再向里深挖时,一些圆圆的小东西从果酱里滚了出来。我放了一颗到嘴里,发现它的表皮竟然是冰凉的。但是当我咬下去的时候,又有温热的液体在口中迸溅开来。
我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做到的,但我似乎些许地明白了它称之为宇宙最温暖食物的缘由。寒冷的外皮包裹着炽热的内陷,层层递进——因为你必须先了解寒冷,才能懂得什么是温暖。
当然,它光是味道这一项优点就足够让人感到温暖了。
外星人说,太好吃了。
我说,唉,地球哪有这么厉害的工艺啊。
这时,一个在邻桌坐了很久的男孩怯生生地凑过来搭讪了。
他说,你们是从别的星球来的?
我说,是啊。
他想了想,有点不相信地看着我们:你们过来一定要很久吧。
我说,不久,很快的。
他更加不相信了:我给相邻的星系发送一条讯息,一来一去都要十多年才能收到回信呢。
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也看向外星人:为什么我每次给你发微信你都能很快回复?
他放下叉子,擦了擦嘴:因为我有超空间通讯呀。这颗星球显然还没有开发出那种技术,所以只能用电磁波发信,走光速,当然很慢了。
男孩哦了一声,看上去很失落。
我说,你怎么啦?
他什么也没说,把他的手机递给我们。
我看到上面是一串长长的聊天记录,每次发信与回信的时间间隔都在十年以上。经过同意之后,我把聊天记录翻到了最前端,它的时间在两百多年前了。
第一封信是对方发来的,一个叫“&M”的用户,发出了一条长长的信息。
【亲爱的%D,你的朋友&M在一百年后想念你。我知道这封信你不可能看到了,因为当我从那个该死的冬眠实验中苏醒时,世界已经翻天覆地。我仍然停留在自己二十多岁的年纪中,而我认识的人却早已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殆尽。
在所有消失的人当中,我最最怀念你,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保有我所有难以启齿的秘密和不能张扬的窃喜。我多希望还能再当面和你说那些事情,包括我在一百多年的沉睡当中经历过的数不清的梦境。但是很遗憾,岁月从我身边夺走了你。】
我转过头看向那个男孩:这封信是给你的吗?%D是你?
男孩摇了摇头:这是我捡到的。
于是我又接着去读下一封信,仍然是&M写来的,与上一封间隔不久。
【亲爱的%D,我听他们说了,这个网站会把所有过世之人的账户储存在人造飞行器里,让它们向外太空飞去。如此一来,随着飞行器的远去,人们访问逝者的主页时所需的加载时间会越来越长。但是由于久而久之,逝者终将被遗忘,逐渐不会有人再访问他们的主页,他们就将随着这个宇宙漂流瓶静静地远去。
因此我的上一封信现在还在路上,但我已经迫不及待地写下了这一封。你可能要很多年后才会读到它们,但你已经无法用那些好笑的图片把我逗乐了。
P.S.我可能是这么多年后唯一还在向你所在的那个漂流瓶发信的人,这多么荣幸啊!】
看完这封,我顿时明白过来,于是我问男孩:信里说的那个漂流瓶,被你捡到了?所以你才能看到这些信?
男孩点了点头。
我又接着往下翻,&M仍然在滔滔不绝地讲TA的故事,每一封信息的间隔都不算太长,似乎TA已经将这个宇宙漂流瓶当成了倾诉心事的树洞。
我继续往下翻了很多,终于,我的手指停在了某处。
这个对话框的方向是反过来的,有人用这个账号发出了回信。
我问男孩,是你发的回信吗?
男孩点了点头。
男孩的信息发出后又收到了很多封&M的信息,但并不是对他的回复。因为他的信息要到达&M那里还需很长很长时间,而这些信息是&M早就发出来的。
翻过了十多年的聊天记录,我终于看到了一丝异常。
&M不再发送长篇大论,而只有短短的一句:你是谁?
显然,她收到了男孩的回信。
之后的聊天记录里,&M不再滔滔不绝了。他们你一条我一条地聊着,每次信息来回都间隔了十多年。男孩坦诚地交代了自己捡到漂流瓶,并好奇地登陆了里面的账号,最后发现这些聊天记录的经过。&M的语气里一开始充满了防备,回复的字数也不算太多。但是几次来往后,TA又恢复了滔滔不绝的样子。
由于每次信息间隔的时间都很长,所以每条信息的语气看起来都十分不同,可以想见发信人在这十多年的时间里又增加了很多复杂的经历。
翻到最后,我发现男孩已经完全与&M成为了朋友。他们聊天的字数变得非常多,内容也丰富起来,几乎没有他们不曾探讨过的问题。可能因为想到每次回复都需要等待十多年,因此他们每一封信都写得格外用心,恨不得将自己十年间的所有心路历程讲述给对方听。
男孩给&M介绍自己的星球,自己最喜欢的食物,以及天上的星图,而&M也回报以更多有趣的东西。男孩的聊天记录里多次提到了一颗气态巨行星,它是这个星系的另外一颗行星,呈现出漂亮又温暖的橙红色,有大大的星环和好看的纹路。男孩很喜欢它,给&M发送了很多它的照片,说自己正在努力存钱,总有一天要去最近的卫星上看一看它。
我又往下翻了翻,聊天记录在男孩一百多年前发出的一条信息后戛然而止。
我一瞬间明白了什么,于是抬起头看男孩:你们的寿命是多长?
男孩说,我今年六百岁。
我又想起了第一篇聊天记录——&M说自己冬眠了一百年,TA熟识的人便已消失殆尽,那么他们的寿命可能跟地球人差不多。
也就是一百来年吧。
男孩说,我一直在收集新的漂流瓶,只要它们坠落在这个星球,我就想办法弄到手。
我说,你找到了吗?
他摇了摇头:我至今没找到&M,所以我仍然怀有一丝希望,猜想也许我的朋友还活着,只是因为某种原因不能回复我的信息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但是我想,除非&M的星球发生惊人的医疗技术大爆炸,否则这种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
我们正聊着,窗外的天空划过一颗流星。男孩突然从桌边站了起来,眼神追随着流星的轨迹。
他轻轻地说,又一个漂流瓶。
在我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急切地跑了出去。
我们下意识地跟上他的脚步,我在出门前急急忙忙地套上了羽绒服,让我的行动变得十分不方便。
漂流瓶坠落在不远处的冰层上,这才令我注意到这个地方其实是海边,但是由于大海也覆盖着冰雪,因此我一开始没有注意到它。
男孩飞奔过去,捡起那个坠落的漂流瓶,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向岸边走来。
我听到一声巨大的崩裂声——男孩身后的坠落坑里,冰层山崩地裂地瓦解了。
他的第一反应是用力把漂流瓶扔到岸上。
我下意识地拉了他一把,却差点让自己也栽下去。外星人在后面又拉了我一把,终于让我们三个都稳住了。
男孩有惊无险地回到岸上,像宝贝一样紧紧抱着他的漂流瓶。
我们又回到了温暖的餐厅里,我脱下羽绒服,看到自己刚才匆忙出门,把手套也忘在了餐桌上。
这令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于是我一把抓过外星人的手,把他吓了一大跳。
上面并没有烫伤的痕迹。
我松了一口气又不是太懂,于是看他。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指着自己衣服上的一个小装置:刚才出门前我留了个心眼,把衣服调成了保暖模式,这样我就一直是正常体温,不会被你烫伤了。
唉,算你机灵。
男孩又打开了漂流瓶,急切地搜寻里面的信息。他的表情从一开始的充满期待,逐渐变得失落——但仍然保留了一点期待的成分。
这一个依旧没有&M的信息。
他很难过,又用手机发了一条信息给&M。即使明知收到回信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是他打字的时候眼神中充满了快乐,像是和自己的老友正聊得热火朝天。
我们安慰了他一会儿,然后告辞了。
我坐在飞船上,突然想看一看他说的那颗气态巨行星。
于是我们很快到了那里——它真的漂亮,与男孩描述的一样,温暖的橙红色和漂亮的花纹让它看起来像一颗复活节彩蛋,光是视觉上就有种甜丝丝的巧克力的味道。
我们欣赏了一会儿,准备返航。
外星人的飞船突然发出滴的一声,他凑到屏幕跟前看了一会儿,解释说收到一些信号干扰,这里可能有人造卫星正在接收信息。
这里怎么会有人造卫星?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现在距离那个男孩发送最后一条信息,过去了半个小时对吧?
外星人点了点头。
我说,我们的飞船是超光速的,那么有没有可能,我们晚了半个小时出发,刚好追上了光速的什么东西。
他说,不会这么巧吧?
于是我们把拦截到的那条信息调出来——
【亲爱的&M,我今天又捡了一个漂流瓶,你仍然不在里面。所以我寄希望于你还活着,可你却不再回复我的信息。不知道是不是我说了让你讨厌的话,还是你不再把我当成你第二好的朋友了。这些都没有关系,如果你能回复我,不管回复什么都好,我会高兴坏的。】
我说,你能找到这个信息的接收方吗?
这对他来说轻而易举,我们很快找到了那个接收信息的漂流瓶——它此时正像一颗人造卫星一样,缓缓地绕着这颗气态巨行星公转。
它可能在经过时被行星的重力捕捉了,因而才没有落在男孩的星球上。
我看着那个小小的飞行器,它的外壳在恒星遥远的光芒下泛着淡淡的柔光。
&M旅行了一百年,终于来到了那个不曾见过面的男孩无数次告诉TA的地方。
外星人说,我们怎么办?
我说,你能黑进那个漂流瓶吗?
他照做了,我们很快找到了&M的主页。
他说,接下来呢?
我掏出手机,给这颗橙红色的气态巨行星拍了一张照片。
我们用&M的账户给男孩回复了一条信息,内容只有一张照片。
外星人很快写了一个小小的程序,纠正了这个漂流瓶的轨道,使它能够稳定公转,并为它添加了一个定时拍照和发信的功能。
从此以后,男孩将会定期收到他最好的朋友发来的信息,里面是他这辈子最想去的地方。
他们发信与回信的时差也从十年变成了一个小时。
我们做完这些事之后,便匆匆离开了那个地方。因为一个小时之后,一封满载了情绪的信件将会向这颗橙红色的星球飞奔而来。
我们将会忍不住,但我们不应该阅读它。
第二十篇,不可更改,接上
我把家里整个打扫了一遍,盖在闲置家具上的罩子也全部拆下来拿去洗了。
外星人绕着那些家具看了又看,最后盯着我的钢琴。
他说,这是啥。
我说,钢琴,一种乐器。
他哦了一声,打开盖子,在上面乱按了几下。
他听到声音就停了一会儿,觉得很有意思,又接着在我的钢琴上面按出更多奇怪的声音。
我说,停一停,邻居该投诉了。
他指着我的琴:你会弹这个?
我说,会一点,但是好多年没碰过了,已经忘得差不多。
他说,弹来听听呀。
我连忙摆手:做不到,做不到。
他感到些许失望,又开始翻我的谱子,一边翻一边感叹,这个东西好厉害,用了翻译器还是看不懂。
我说,因为这不是一种语言。
我把海绵蘸了水,拧干,小心翼翼地擦拭每一个琴键上的灰尘。
他说,既然你不弹了,为什么还要给它做清洁?
我耸了耸肩:万一哪天突然又想弹了呢。
我像在给新生的婴儿洗澡一样,轻轻地擦上面的灰尘,轻到完全不让它发出声音。
这架钢琴在我房间里摆了将近二十年,与我日夜相伴。我们之间经历了很多难以想象的过程,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就像我认识的所有学乐器的孩子一样,一开始我恨它,我觉得它夺走了我玩乐的时间,它是个背负在我身上的又笨又重的木疙瘩,让我的童年充斥着了无生趣的重复的练习曲。但是后来我们的相处逐渐融洽,因为我不再需要用它弹奏那些我不喜欢的练习曲,转而可以选择我喜欢的曲子、弹成我喜欢的样子,也没有老师在旁边纠正我的错音和节奏,或者挑剔我总在该舒缓的地方弹得过于激昂。而现在,我们已经是老朋友了,不需要聊很多,但我们互相都很懂。哪怕盖在它上面的罩子落满了灰尘,一年才清洗一次,但我看到它的时候仍然很想念它。
外星人说,你为什么不弹了呢?
我那个时候太过虚荣了。我疯狂崇拜着一个希腊的钢琴家,幻想自己有朝一日可以成为他。于是我找来他写的谱子,努力地练习,当做高中生活中一种不可或缺的调剂品——我必须承认,我从来没有对钢琴那么认真过——但我的练习有些过多了,给我的爸妈产生了一种我对学习没有业余爱好那么上心的错觉。再加上高一尚未分文理科,我不擅长的政史科目给我的年级排名产生了相当的负面影响。
就像所有的父母一样,他们很着急,我却并不。我只想把这首新学的曲子弹得更流畅一些,希望可以追上希腊钢琴家一半的速度。
我爸就在客厅叹了一口气:弹得又不好,就别弹了吧。
那句话之后的几秒钟内我的思维飞快跳跃——从我记事起到现在,我竟没有发现一样能够让自己出类拔萃的特长。我不断地尝试新的东西然后不断地发现自己没有天赋,但我唯独又害怕成为一个平平无奇的人。
那一刻,我想,我唯一的出路只有好好学习。
我神游回来的时候,最后一个琴键已经擦完,外星人还在等我回答他的问题。
我说,沉迷于学习,荒废了。
房间打扫完毕,我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外星人信心满满地声称找了个好地方,他从一个月前就开始预约了。
于是我们去了那家餐厅,它坐落在一个偏远的星系,但慕名前来品尝的食客却仍然络绎不绝。
一定是特别好吃的吧。
侍者将我们领到为我们预留的位置,送上了红酒和漂亮的餐前点心。我看着让人眼花缭乱的菜单犯了难,于是问他们有没有什么推荐的。
侍者很抱歉地告诉我,本来在食客询问推荐的菜品时,他们一定会给出的那个回答,今天无法供应了。
我和外星人都感到很扫兴,虽然我们还不知道那个回答是什么,但是看到侍者提到它时一脸尊敬的样子,就知道一定是很好吃的。
我说,为什么不供应啊。
侍者说,呃……因为厨师这两天不太舒服。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只能说我们来得不是时候吧。
外星人说,那什么时候可以供应呢?我们可以再来一趟。
侍者也犯了难:这说不准,可能以后都不会有了。
我一惊:难道厨师得了绝症?
他连忙摆手:不是啊,厨师身体很健康。只不过……呃……他好像突然灵感枯竭了。
我为吃不到的东西感到万分沮丧,但是同时又燃起了另一些兴致。
我说,能让我们见见这位厨师吗?说不定可以帮上忙。
侍者说,我去问问他愿不愿意。
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告诉我们厨师“勉强愿意”跟我们见面。
于是我和外星人跟着侍者来到一间独立的厨房,我看到厨师正一脸无精打采而又十分困惑地趴在桌子上发呆。
于是我走过去,简短地和他打了个招呼,询问他的灵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枯竭的。
厨师听了这个说法有些不乐意:别听他们乱说,我的灵感怎么可能枯竭?
我说,那您为什么不去做菜了呢?
厨师说,我不知道。
这回答怎么能是不知道呢?
外星人说,他们克扣你的工资吗?
厨师说,没有啊。
客人反馈不好吃?
怎么可能嘛。
那是为什么呀?
厨师不搭理我们了,把脑袋埋到手臂里,假装睡觉。
我拍拍外星人,指着旁边的灶台:你去做个菜,表现一下。
他一脸懵逼:为什么要我做?
我说,别问那么多,去做。
于是他很听话地去做了,不一会儿,食物的味道飘了过来。
趴在桌子上的厨师抬起了头,仰着鼻子在空气中嗅了嗅,接着一个鲤鱼打挺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他冲过去对外星人说,住手!
外星人吓得手一抖,啪地倒进去半罐盐。
厨师大叫:简直无法忍受!
我忍住了笑,又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您为什么不做菜了呢?
厨师一脸崩溃:我真的不知道啊。
他好像是真的不知道。
外星人说,这种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厨师说,三天前吧。
外星人又问:三天前您做了什么?
厨师回答:我去了一趟医院。
直觉告诉我,问题就出在这里。
于是我问他,去医院做什么。
厨师挠了挠头:是这样,有一家权威机构举办了一个最佳厨师的评选,获奖者可以得到丰厚的奖品。我就去参加了,以我的厨艺应该满打满算可以获胜。
我说,那您为什么要去医院呢?
厨师说,因为参赛嘛,肯定需要做给评委看,这意味着你就得在众目睽睽之下,完整地做出一道拿手菜,能够让他们吃完之后赞叹不已。但是很不巧,我一做菜给别人看就紧张,一紧张就啥也做不好,这样可没法得奖啊。
我说,我很能理解这种心情。
厨师说,所以我就想,有没有办法可以解决这种紧张,这时候正好听说那家医院可以做到,于是我就去试试了。
外星人说,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厨师说,我不知道,我完全不记得那天的事,我只知道我回来之后整个人性格就变了——我本来不是一个喜欢这么夸夸其谈的人——但我一点儿也不想做菜了,我搞不明白自己做菜的目的是什么,参不透它的意义所在。我做菜的时候什么都感觉不到,整个人很空虚,我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说,要不我们再回那家医院看看吧。
于是我们去了那家医院,护士还记得厨师,但是一点儿也不意外,只是懒洋洋地转过头对医生说:又回来一个。
医生请我们进去,厨师看起来依然懵懵懂懂的,所以我替他问了那个问题:你们对他实施了什么治疗?
医生说,他现在不敢在公开场合表现自己,是因为小时候受过心灵创伤。
我转过头看厨师:你受过心灵创伤?
厨师一脸懵逼:什么心灵创伤?
我说,这到底怎么回事?
医生摆了摆手:我还没说完啊。经过我们的研究,发现他最开始是由于上学时期,在演出时表演唱歌,不小心唱错了一句歌词,遭到台下同学的嘲笑。
我说,这听起来就跟噩梦一样了。
医生点头:这对他造成了很大的打击,从此以后他就变得性格内向,话很少,也不愿意在人前表现自己了。他做菜的地方必须没有外人在场,侍者也只负责等在门外取餐,不能进入厨房打扰他。
我说,那你们对他做了什么治疗,导致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医生说,一切都是源于那件事情在他的记忆中留下的阴影,使他潜意识里永远对公开表演保持恐惧和抗拒。我们做的事情很简单,仅仅只是帮他删除了那段不愉快的记忆,也就随之删除了它所造成的影响。
原来如此。
所以厨师现在根本就不记得自己小时候唱错歌词被嘲笑的事,也就不明白我们讨论的心灵创伤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我说,这个办法听起来好像还挺有用的。
外星人说,可是他现在不能做菜了。
医生说,有时会出现这种负面影响。
我说,为什么会出现呢?
医生说,这只能说明那段记忆不是独立存在的,它除了创伤之外还产生了别的作用,可能直接影响了他后来的人生选择,也就是成为一名厨师。他之后的人生轨迹可能都与这段记忆息息相关——可以说,在删除那段最关键的经历之后,他的整个记忆就被架空了。你可以想象自己某一天从床上醒来,回忆自己过去的人生,却不记得自己一直为之努力的原因是什么——你过去的人生经历对你而言突然失去了意义。
外星人说,这么严重,还能恢复吗?
医生说,记忆是需要被严肃对待的东西,所以我们早有规定,在每次删除别人某段记忆的时候一定会保留一个备份。
我说,我们要给一个好不容易摆脱心灵创伤的人,再把这个创伤安回去吗?
厨师说,帮我安回去吧,我现在对自己的人生经历一无所知,我的回忆仿佛是属于别人的,而我一直是一个旁观者。我觉得自己像是突然被扔进了不属于我的人生,我完全不明白个中缘由却要替别人过他们的生活,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做?
于是医生启动了备份,将那段记忆还给了厨师。
这次治疗过后,厨师变得沉默寡言了,但是据医生说他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只是在第一次治疗后才性情大变。
我十分好奇了,于是说,能告诉我你为什么选择成为一名厨师吗?
他非常非常害羞,一直低着头,很难让他开口说话。我猜想,也许害羞的人把食物当成了一种表达自己的语言吧。
但他犹豫了很久之后,还是努力开口了:我当时很难过,在演出时被所有人嘲笑,我觉得自己整个人生都完蛋了。我绝望地回到家里,爸爸什么也没有说,给我做了我最爱吃的戚风蛋糕来安慰我。
直觉告诉我,就是这里了。
他有点说不下去了,抬起头看我们,我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让他说下去。
于是他点了点头,接着说道:就是那一刻起,我发现食物能治疗创伤,给人带来幸福。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光在闪烁,像在谈论自己最最擅长的东西。
对,食物不仅仅是配方与技巧,食物是一种语言、一种心情,是给人带来幸福的。
当年那个受伤的孩子明白了这一点,最终成为了这个星球最著名的厨师。络绎不绝的食客排着长队光临这个小小的星系,只为尝一尝他的手艺。
而创伤,让他体会到的幸福更加刻骨铭心,让他成为了现在的他。
厨师又重新变得胆小而害羞了,需要在封闭无人的厨房里才能大展厨艺,这意味着他无法参加比赛。
但他还是为我们做了丰盛的大餐作为答谢,虽然这次我自认并没有帮上什么忙。
因为他自己已经足够优秀了。
我完全沉浸在幸福的美味中,好一会儿才发现,外星人不见了。
我抬起头找了一会儿,看见他坐在另一桌前,举着一个小小的显示屏给另外一些人看。
我走过去说,你在干嘛呢?
他伸出一根手指:嘘……我悄悄在他厨房里安了针孔摄像头。
侍者将做好的食物送来了,那些刚才看屏幕的人谨慎地挨个品尝了一遍,纷纷赞不绝口。
外星人说,他赢得比赛了。
我说,是你把那些评委请来的?
他摇了摇头:更好,他们是自己慕名前来的,我只是提供了一点方便。
厨师还在自己的厨房里一个人忙得不亦乐乎,尚且不知道自己赢得了比赛,但侍者马上就会奔跑着把这个激动人心的消息告诉他。
我们又坐回到桌子前,看着那些经过精心烹制的食物,漫溢的幸福感将我们淹没。
第二十一篇,故乡曲,接上
时钟滴答滴答地响,敲过了第三下。窗帘在风中跳起了舞——干净、纯洁的白色,如同早晨漂浮在海面上的雾气,与阳光和空气中的尘埃颗粒跳着交谊舞,整个画面像极了《了不起的盖茨比》里黛西的房间。
但是这个房间很空,除了正中央的一张白色的大床之外,几乎没有家具。
我静悄悄地走到床边——它仿佛是被刻意安放在这里的,使躺在床上的人能够正好看见窗外的景象。
床上躺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看上去有将近一百岁了。她正在沉睡当中,头微微偏向一边,正是窗子的方向。
这也令我产生了一丝好奇,于是我来到窗边,透过窗帘的缝隙向外看去。
窗外的光芒很刺眼,亮如白昼。
因为在我的理解中,现在本该是深夜,时钟刚刚敲过了第三下。
我又回到床边看着老人,她的呼吸十分平稳,面容也安详。我静静地端详着她,越发感到一丝面熟。
而这个房间也让我感到了一丝熟悉,我认为我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了。
老人醒了过来,见到我,她毫不意外地冲我笑了笑,仿佛我是早就说好要来探望她的亲人一般——即使我并不认识她。
我说,你好。
她仍然回以我微笑,缓缓地用苍老的双手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的头又偏向窗外,刺眼的光芒透过白窗帘照射进来,她布满皱纹的眼角流下一滴泪水。
我说,你还好吗?
她点了点头,向我伸出一只手,我把我的手放在她手中。
记忆像飞快散去的肥皂泡,它们闪着令人好奇的色泽,像银河,像星云,但当你想要凑近看个真切时,它们就啪地消失了。
我第十次怅然若失地坐在床上,双手在空中胡乱抓取了一番,想要把那些泡泡攥在手中,却仍然一无所获。
就到这里了,我连续十天晚上做了一样的梦,但我永远只能记起它的开头。我试图在醒来后极短的时间内将重要的细节回忆起来,却从未成功过——我的脑中空空如也,所有梦里发生的事情都像不曾发生。
窗外天色还很暗,没有梦中所见的那道刺眼的光亮——我好奇那是什么,它很像阳光,但感觉上却又有些不同——时钟刚刚敲过了第四下,夜晚的虫子还在发出窸窸窣窣的鸣唱,楼下的马路上只有连夜送货的卡车缓缓开过。
我从枕边拿过手机,给外星人发送了一条语音请求。
他很快做出了应答:你现在应该在睡觉吧。
我说,你在睡觉吗?
他说,没有,我们星球现在是中午。
星际长途啊。
我把情况跟他简单说了一下,他没有表现出很意外或是很困惑的样子,而是建议我下次睡前把翻译器打开。
我说,用来干什么的?
他说,大脑会不自觉地屏蔽一些不能理解的东西——很多东西不是你们看不到,而是你们看到了却不理解,于是大脑自动把这部分无用的信息屏蔽了。
我恍然大悟:所以我想不起梦里的东西,是因为我梦到了自己不理解的东西,我的大脑没有办法记住它?
他说,是的,在你的描述中,你和那位老人从未进行对话——会不会有可能,你们对话了,但你听不懂她的语言,所以你根本就不记得你们对话的部分?
我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决定试一试。
于是第二天晚上,我在睡前打开了翻译器,并把它放在床头。
外星人的翻译器并不是翻译声音和文字,而是直接与我的脑电波连通,让我理解自己所接收到的文字或语音信息的意义。这就意味着,它也能很轻易地与我的梦境相连。
我果然又一次地来到了那个地方——还是一样的场景,从我第一次来就从未改变过——舞动的白色窗帘,窗外刺眼的光芒,病床上沉睡的老人。
老人醒来了,她又一次对我微笑,从床上坐起来,拉过我的手,温柔地望着我。
我说,你好。
老人点了点头:你好。
她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点开了床头的一台唱片机,悠扬的音乐缓缓响起。
这音乐倒有几分熟悉,我很确信自己在之前的几次梦中也曾听过,但醒来时却也忘记了。老人没有急于向我诉说,只是安静地握着我的手,和我一同欣赏音乐。
我们就这样安静地听完了整首曲子,它的旋律很让我喜欢,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讲出来的故事,用诗意的隐喻概括了所有不幸的部分,只留下最温柔的念想和最善意的期许。
老人关掉了唱片机,又一次抬起那只颤颤巍巍的手,指着窗外。
耀眼的阳光仍然在窗帘后面跳着舞,这一次我也终于发现了它的不同之处——这光芒毫无温度,虽然耀眼却不温暖,像被放大了很多倍的遥远的星光。
我说,那是什么?
老人说,那是一颗爆炸的超新星。
她的眼角流下泪来,我看着她,又转过头看向那束光亮——它毫无温度地闪耀着,像太阳照亮了大半的夜空。
我说,它很美,难怪您要把床搬到这儿来,以便能够更好地欣赏它。
老人却摇了摇头:我本不应该在这,我应该在那里。
我表现出一丝困惑。
她又一次指着那颗超新星:在那里。
我说,还是远远地看着比较好,靠得太近,可是会被它吞噬的。
老人摇了摇头:我不是靠得太近,我是弃它而去了。
我疯狂地从床上坐起来,一把抓过手机,火急火燎地给外星人发去一条微信。
他从我的窗子跳进来的时候,我正惊魂未定地坐在床上,一个人愣愣地出神。
他拿手在我眼前晃了晃:你没事吧?
我抬起头看着他:真的是语言的问题——我们之前语言不通,所以我记不起自己梦到了什么——现在我能记起来了,我记得我们全部的谈话,也记得自己听到的音乐。
他在我床边坐下来:说来听听。
我梦中的这个老人,是她们种族的最后一个。她的母星在一场星际大战中被摧毁,而她搭乘宇宙飞船侥幸逃离,成为整个星系唯一的幸存者。因为这次逃离,她的余生都在愧疚中度过,为自己抛弃家园的行为懊恼不已。
窗外的超新星,不是别的,正是这位老人曾经所在星球的太阳。
她在生命逐渐耗尽的日子里,选了这个距离恰好的房间,凝视着家园的余烬。
外星人听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我说,令你想到了什么吗?
他看起来有些犹豫,似乎不确定应不应该把他想到的告诉我。
他说,你知道平行宇宙吗?
他点了点头: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会一直梦到同一个人?
那还用问吗?
他说,我们的科学家已经证实了,人的梦境有时会和平行宇宙的自己产生联动。
我愣了一下:你的意思是,那个老人是平行宇宙的我?
他说,很有可能。
我一时难以消化这件事:可我们语言不通,年龄也完全不一样,怎么能说我们是同一个人呢?
他说,不同的宇宙,说不一样的语言是很正常的事。不同的宇宙也有不同的时间线,并不是一个严格的同步关系,所以你当然会遇见不同年龄的自己。
我努力理解了一会儿。
我说,母星毁灭、孤独终老、记忆衰退——那会是我的未来吗?
他摇了摇头:平行宇宙,并不是这个宇宙。你们可能会有相似之处,但本质上并不处于同一条时间线上,那边发生的事情不代表这边一定会发生。
我松了一口气,好吧,暂且接受这样的设定,那么我连续十几天做同样的梦,原因是什么?
他想了一会儿:这很难解释,因为你们的梦境是联动的,很难说连续十天做同样梦境的是这一个你,还是另一个你。
假设是另一个我呢?
他说,介于另一个你的年龄已经那么大了,她会一直做同样的梦境,也许是因为她需要、并且刻意制造了这个梦境。但她不断地忘记自己做过了,于是不断地重复去做。
我看着他:什么意思?
他叹了一口气:你们人类还没有攻克阿兹海默症吧。
我整个人都怔住了。
他说,另一个宇宙的你,很可能正在面临记忆衰退。她的大脑不记得自己产生过的梦境,所以日复一日地重复。而你们的梦境是联动的,所以你不断地被拉入她的梦境,不断地发现里面毫无变化——因为对她来说它们永远是第一次。
我说,她想告诉我什么?
他摊了摊手:不如你下次自己问问,但是要抓紧时间,因为记忆衰退会逐渐加剧,她很快就会连这个梦里要告诉你的信息也一并忘记,到时你就什么也问不出来了。
我点了点头。
我又一次来到了那个地方,超新星的光芒仍然耀眼地挂在窗外的夜空中,将整个夜空照耀得亮如白昼。
她的太阳即便在死去后的几十年,仍然在为她生命最后的时间带来光明,即使这光明也如同她的生命一般毫无温度。
我又一次在她床前坐下,她睁开了眼睛,像等了我很久一样。
我说,您想要交给我什么?
她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又一次点开了唱片机。
她说,我是个钢琴家,这是我为我的家乡写的曲子。
我愣住了。
不,这不可能。
她不是我,我不可能是钢琴家。
她又一次对我微笑起来,我看着那张脸——即便布满皱纹,即便被岁月严重侵蚀,那熟悉的感觉仍然清晰可辨。
可我怎么会是钢琴家?
我既不勤奋刻苦,也毫无天赋可言,对于表演上更有难以逾越的障碍。我的练习曲弹得很差,基本功也不扎实,节奏感更是一塌糊涂。如果我一定会成为什么特殊的人,钢琴家也绝不在这可能性的范围内。
可这是平行宇宙,包含无限可能——我脑子里有另一个声音告诉我。
那首熟悉的曲子又一次响起了,它的调子还是那样婉转,却有涌动的情绪即将喷薄而出之感。我前几次都尚未明白它的意义,直到我终于使用翻译器听懂了老人的故事。
我说,您想把这首曲子交给我?
她点了点头:我的记忆已经所剩不多,很快就会将这首曲子也一并忘记——到那时,我就无法再在梦中为你播放了。
我说,可我配不上它。
她摇了摇头,又一次握住了我的手:是我配不上它。
我从床上跳起来,冲向我的钢琴,试图将梦里出现的旋律完整地弹奏下来。
但是很显然,我是做不到的——本就不强的技能加上多年的荒废,哪怕将乐谱摆在我眼前,我也至少需要一周时间才能勉强流畅地将它弹奏下来。
而我此时所苛求的对旋律的背诵、听写技能,只有专业水准的钢琴家才能做到。
我绝望地坐在琴座上,第一次这么痛恨自己的懒散和愚钝。
外星人不知什么时候来了。
他坐到我旁边,把翻译器递给我:别怕,它全都录下来了。
我如获至宝地将它接过来,按下播放键,梦里熟悉的旋律在现实世界里响了起来。
但我很快发现,它听起来和梦里有些不一样。
外星人说,因为梦境是很情绪化的东西——你听到的声音、看到的画面都会受到梦境主人的情绪影响,变得与它们真实的样子有所不同。
我再次听着这首曲子——它比梦里听到的要丰富很多,除了悲凉与悔恨的部分,它也有很多希望与热情。像是丰富的故事被穿插在了一起,它们在旋律中交替出现,每一个部分都有它特殊的含义,有它自己的面孔和态度,从没有一种情绪是单一地出现的。
但我在梦里听到的却简单得多,它像临终的老人一样平和、安详,情绪被精心地隐藏了起来,不显山不露水,温柔却略显寡淡。
外星人说,平行世界的记忆衰退,可能更多地是一种情绪的衰退——她的情绪在一点点消失,使她再也无法正确理解自己曾经写下的曲子。所以在她彻底将其遗忘之前,她把它转交给了你。
因为情绪,是音乐灵魂。
我说,我还会梦见她吗?
外星人说,随着她的记忆衰退,她很快就会忘记这首曲子,甚至忘记自己为什么写下了它。所以自然地,她也就不会努力想要通过梦境,把曲子传递出去了。
我觉得很可惜,难得有一个平行宇宙的我那么有音乐天赋。
我说,她为什么把它交给我?所有平行宇宙的我,难道就找不出除了她以外,比我更懂音乐的人吗?
外星人耸了耸肩:也许她看中了你别的东西呢,而且你又恰好不是对音乐一无所知。
我没有说话,静静地听完了那首曲子,拿出笔和空白乐谱,艰难地从第一个音符开始记录。
可能每个音符都要重复很多遍才能被我辨识出来,但我已经决定要这么做了。
外星人慢悠悠地看了我一眼:我有声波分解器。
这个人真的很毁气氛,高科技就了不起吗?
我顿时泄气,气得摔笔:拿来!
第二十二篇,向日葵,接上
巨大的号角声从地平线的方向传来,由远及近,一声接着一声。伴随着每一声号角,象征昼夜交替的黑白分界线在平原上掠过,如同一张徐徐展开的巨幕。
分界线的步伐一开始快于号角声,而后逐渐与号角声同步。
事实上,这种同步是一贯的,只不过光速比声速快得多,因此当交界处离我们还很远的时候,与它同时响起的号角声需要更多时间才能传入我们耳中。而当距离逐渐缩小时,这种误差变得可以忽略不计。
这个小小的星球每天会经历五次日出日落,他们在一条纬度线上建起了一圈长长的烽火台,用此起彼伏的号角声标记太阳运行的位置。
烽火台绵延十万公里,像戴在这颗星球头顶的巨大的王冠。
我和外星人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发现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他们拥有丰饶的植物和水源,有漂亮的山川与河流。
但是当我们向居民表达对这里风景的赞美之情时,他们显示出一副听不懂的样子。
这时我们才发现,这里的居民拥有异常灵敏的听觉,能够听到数十公里以外的号角声,也能听见最难以捕捉的细微响动。但是他们没有视觉,所以只能依靠吹响号角来向首领报告太阳的位置。
我们得知,每个烽火台上都种植了类似向日葵的植物,哨兵们通过倾听花盘转向的声音来确定太阳的方向,并在恰当的时候吹响自己的号角。
我说,你们的听觉灵敏到何种程度?
首领说,你们来自很远的地方。
何以见得?
他沉默了一会儿,像在仔细倾听。然后他伸出一只手(我猜那是手吧,他们的身体结构与我们非常不同),准确地指向了我。
他是看不到我的,应该是通过我刚才说话的声音判断出了我的方位。于是我悄悄地伸出一只手指,对外星人做了一个嘘的手势,踮起脚尖向旁边移动了几步。
我的鞋子很软,自认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是当我重新转过头时,首领的手指仍然指着我。
后来我才意识到,那是他的耳朵。
我说,我认输了,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你听到了我的脚步?听到了空气的流向?还是听到了我走路时骨骼震动的声音?
他说,你血管中的号角声和我们不一样。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我们的星球并没有那么多号角声。
外星人告诉我说,那是因为你们的星球也有太阳的东升西落。
这令我更加难以置信了:他能通过倾听我的血液流动,听出我所来自星球的运行规律?
外星人点了点头:差不多是这样。
首领说,你们听上去很喧闹。
我说,对不起,我们说话太吵了。
但他否认了:即使你们不说话,仍然听上去很喧闹。你们的血液里有很多声音,它们一刻不停地在流动,比这里所有的人加起来都要嘈杂。听上去就像你们从很多地方来,血液里充满着不同音调、不同节奏的号角声。
我说,不可思议。
首领说,不可思议。
烽火台的号角声又一次从远方传来,逐渐向我们靠近,预示着黑夜与白昼的再次交替。我闭上眼睛,倾听着日出与日落的声音——它在我耳中逐渐变成了大海的潮汐起伏,变成了清晨的露珠滴落和傍晚的乌鸦鸣叫。一幅幅快速变换的画面交替投射在我的视野中,伴随着靠近又远去的号角声,黑夜再一次将我们笼罩。
这真是太奇妙了。
首领对身旁的侍卫说,仔细倾听,谨防南边的部落来犯。
我说,你们在打仗吗?
首领说,是的。
我说,能冒昧问一下是为了什么打仗吗?
首领说,为了证明谁才是这个世界的神。
我又一次摸不着头脑了,看了看外星人,他也一副没有搞懂的样子。
但是首领看上去不屑于解释这个问题,我们于是没再多嘴。
我们爬上了高高的烽火台,它同时也是一座用于阻挡外来入侵者的城墙——坚固的结构,厚重的基石,顶上开满了黄色的向日葵。向日葵汇成一条细长的河流,在风中轻轻地摇晃着脑袋,掀起层层涟漪,向天空绽放笑容。
一座绵延万里的花墙——如果他们能看见它,会发现自己很难将它与战争扯上关系。
烽火台上的士兵在不需要吹响号角的时候,就将自己的耳朵伸向遥远地平线的方向,仔细聆听敌人进犯的声音,以便及时通知首领。
我顺着他们的耳朵看向远处——地平线安静地横亘在那里,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我猜想这会是个平安无事的夜晚,因为如果有任何异常,它会立刻被我的视线所捕捉到,而它造成的声音需要过很长一段时间才被这里的士兵们听见。
我一定会是个出色的哨兵,这对我来说完全不是难事。因为这里的人们没有视觉,自然也就没有看见与被看见的概念——他们可能会避免被听到,但绝对不会懂得如何在视觉上隐藏自己。换言之,他们一定很容易被看到。
但我什么也没有看到,这证明什么也没有发生。
外星人正在好奇地观察那些向日葵,我回到烽火台,坐在一个哨兵身旁,想跟他聊聊。
没想到被他无情拒绝:你太嘈杂了,严重影响了我的听觉,请离我远一点。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不过,好吧。
但我觉得他有点神经过敏了,今晚明明什么都不会发生,这是我亲眼看到的,我十分确信。
于是我说,放心吧,他们今晚不会进犯的,我敢保证。
士兵说,可我好像确实听到了一些风吹草动。
我进一步确信是他神经过敏了——我还什么都没看到呢,他怎么可能就听到了?
我想要试着说服他相信我的判断,然而就在这时,一道道强光突然在城墙下方亮起,我顿时被晃得睁不开眼。但是最先做出反应的却是向日葵——它们纷纷转向,面对着城墙下方射来的强光。
听到了向日葵转向的声音,士兵们以为白天来临,纷纷吹响了自己的号角。但是由于这不是真正的白天,向日葵的转向也因为光源的无规律而混乱不堪,给士兵们传达了非常错误而又同样混乱的信号。
这一切,造成了烽火台上响起了嘈杂的号角声——它本该是由远及近地依次响起,此时却像严重交通堵塞时此起彼伏的汽车鸣笛声,既不耐烦又慌慌张张,听得人心烦意乱。
听觉如此平庸的我尚且如此,而那些听觉灵敏的士兵则早已在这场出其不意的噪声中纷纷失聪。
在我们还未搞清状况的时候,弓矢与石块便如同狂风暴雨飞向烽火台,士兵来不及通报战况便葬身其中。在嘈杂的号角声掩盖下,南边的部落发动了猛烈的攻势。他们攀上城墙,打开城门,引着千军万马涌入城中。
我拉着惊呆的外星人仓皇逃离,向着首领的屋子跑去。
我说,不可能!我明明什么都没有看到!
外星人说,他们一定是藏起来了!
我不相信:夜间进犯,以便用黑暗掩护自己;埋伏突袭,让自己不被敌人的视线捕捉到——他们没有视觉,怎么会懂得在视觉上隐藏自己?
更可怕的是,他们利用了光来误导向日葵——他们怎么可能知道什么是光?
这在地球上只不过是最普通的古代战争,但是在一个所有人都没有视觉的星球,这样的战术无异于是魔法。
外星人说,只有一种可能——他们中间有了能看得见的家伙,并且担心这边也产生了同样的变化,所以率先隐藏了自己。
我们逃回了首领的屋子,但外面已经被南边的部落重重包围。
情况万分危急,然而就在我们不知所措的时候,嘈杂的环境突然变得异常安静,听上去好像已经没有人再向这边打过来了。
我好奇他们为什么停止了攻势,于是悄悄通过大门的缝隙向外看去。
我看到一群南方的士兵围着一群北方士兵的尸体,显示出悲伤、震惊和困惑的样子。
我说,他们为什么看上去那么难过?
外星人看了一眼,松了一口气:记得我刚才说的吗?他们中间有了能看得见的家伙,他们进化出了视觉。
我想了一会儿,明白过来:他们的战争从来都是在看不见的情况下进行的,这意味着他们从没见过尸体是什么样子,从没感受过被自己杀死的人会表现出怎样的恐惧和绝望——现在他们能看见了,能够被对方的情绪所感染。视觉给了他们共情的能力。
所以他们停下来了。
但是战争还远没有结束,对方开始向我们喊话,催促首领出去投降。
南方的首领说,你输了,我才是这个世界唯一的神。
北方的首领说,你不是,这个世界的神只能有一个,那就是我。我能够证明这一点——等到太阳升起的时候。
白昼又一次来临了,那道黑白分界线从远处的天边静静地赶来,但是由于城墙被攻破,再也没有标记太阳的号角声响起。
南方的首领得意地说,你什么也证明不了。
我再也忍不住了,上前插了一句嘴:你们到底要证明什么?
北方的首领说,我是被太阳选中的。
南方的首领不服气:我才是被太阳选中的。
北方的首领说,每当太阳经过我的国家,它就会放慢脚步,在我的头顶停留更多时间,以便向我致意。
自然地,他遭到了对手无情的抨击:你撒谎,太阳明明是放慢脚步向我致意。
外星人说,我有个办法,大家都别吵了,我们抛硬币决定。
两个首领:呸。
外星人很受伤:那要不这样,一三五你当神,二四六你当神,星期天睡到中午然后把下午糊弄过去。
我连忙把他拉回来:你一定要在这个地方说相声吗?
外星人挠了挠头:我想缓和一下气氛嘛。
我说,你没觉得他们说得有点奇怪吗?为什么他们都觉得太阳放慢了脚步向自己致意?是什么给了他们这样的错觉?
他们立刻让我闭嘴:这不是错觉,我亲耳听到的。
亲耳听到,对于没有视觉的生物而言,跟亲眼所见应该没什么区别吧。
我和外星人看了对方一眼,同时看向了远处的烽火台。
我想起了那些巨大的号角声——它们跟随着昼夜分界线的脚步依次响起,由远及近,向整个没有视觉的王国传达太阳的运行。
我又同时想起了音速与光速——在地球上,很小的孩子就会被告知这个奇妙的现象——雷声总在闪电之后响起。但是事实上,它们几乎同时发生,只是由于声音的速度比光速慢了很多,因此我们总是更早地看见闪电,然后才听到雷声。
而随着距离的拉近,这种延迟会变得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一声声号角吹响的位置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它们实际被吹响的时间间隔其实并无区别,但由于距离造成的延迟逐渐缩小,首领们听到的每一段号角的间隔,就会随着距离的缩短而延长。
这意味着,标示太阳位置的号角节奏,在首领听来,总是先由快到慢,然后再由慢转快——他们都觉得太阳在靠近自己时,号角吹响的间隔变得更长了,因此才会认为太阳在他们的头顶停留了更长时间。
但是他们都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这对他们来说太难以理解了。
外星人说,我有个办法——既然你们都觉得太阳在自己头顶的时候走得更慢,那么你们不妨追着太阳跑一次。如果你们一直在太阳底下,而它确实为你们放慢了脚步,你们的跟随就会拖慢太阳运行的速度,使一次昼夜交替变得更加漫长。相应的,如果你们没有能够延长这个星球的昼夜,证明太阳的速度一直是不变的,你们谁都当不了神。
两位首领思考了一会儿,觉得这个建议虽然有道理,但是实在太辛苦了。
外星人拍了我一下:走吧,留他们自己思考,做决定。
我说,他们不会再打起来吧?
外星人耸耸肩:这个星球的人正在逐渐进化出视力,这对他们的冲击很大,一时半会儿是打不起来了。等到它们学会面不改色地直视别人的伤痛与死亡时……
我说,这是几乎肯定会发生的。
他点了点头:残忍是无法避免的,但它不会是唯一支配这个世界的神。或者说,神和残忍都只是一个误解——就像听觉的误解终会被视觉解开,残忍也能够被一些其他的东西所化解。
我们坐上了飞船,在空中俯视那条长长的、金灿灿的向日葵花河。昼夜的分界线从整个平原掠过,烽火台再也没有号角声响起。
但向日葵仍然此起彼伏地在风中摇曳,整齐地向着太阳露出微笑。
第二十三篇,下午茶,接上
我们站在厚厚的防护罩外,在那团耀眼的火球光芒和令人不安的尖利声响中,我诡异地回想起了两周前的那次下午茶——水壶发出了异常相似的尖利哨子声,但远没有那么令人不安。它只是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像剧院里热烈的鼓掌声。
于是我把茶包放进杯子里,倒入热水,又往里面加了蜂蜜和牛奶。
我很喜欢这个搭配,光是制作过程就让我身心愉悦。当我用茶匙叮当叮当地在杯子里搅拌时,对面显然已经看得出神了。
我说,很遗憾你不能尝一尝。
它说,它看起来很棒。
我冲它微笑,举起茶杯,在对面那个大大的铁皮罐子上轻轻碰了一下:干杯!
茶还很烫,我只好往杯子里不停吹气,然后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待我再次抬起头时,它已经迅速地把罐子喝光了大半。
外星人在外面敲起了玻璃,我走过去帮他打开窗子。
我们对着这个巨大的铁皮疙瘩一筹莫展。
而更早的一小时前,我正窝在沙发上,抱着平板电脑享受周末。
门铃响起的那一刻,我一度以为是昨天下单的快递,想也没想就跑过去开门。
然而当我看见外面站着一个巨大又吓人的铁皮疙瘩时,像任何正常人都会有的反应一样,我发出一声尖叫。
它不知是被我的尖叫吓到了,还是担心自己吓到了我,总之它笨拙地向后退了两步,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没有表现出攻击性。
随后当我定睛一看,才发现这家伙我认识。
几个月前我跟外星人去过一个无人星球,在那里遇到了一个孤零零四处游荡的机器人,我们有过简短的交谈,还帮它唤醒了那个星球上冬眠的居民。
我不知道它这会儿是怎么找到我的,我从没和它说过我住的地方,这不免让我产生了一丝警觉。
它似乎觉得自己的表现糟糕透了,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不停地左顾右盼,两条机械手不自然地交错在一起,胸口的指示灯闪个不停,像一颗砰砰直跳的小心脏。
跟自己较劲了许久,它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朵白色的小花,用巨大的机械手小心翼翼地捏着,战战兢兢地递给我。
我看了看它,又看了看花——这不是我见过的任何一种花,即使我远远算不上一个对植物很了解的人,我也觉出了这花不是来自地球的。
这令我受宠若惊,不由得反省自己刚才对它的恶意揣测。毕竟我们在力量上相差如此悬殊,它要是有理由伤害我,完全没必要拐弯抹角地。
于是我收下了它的花,并且问它要不要进来坐一坐。
它很局促地接受了,艰难地从我家窄小的房门钻了进来,并且很快坐塌了我的两把椅子。
它说,对不起。
我连忙摆手:算了算了,你想喝点什么吗?
我安抚了它一会儿,去楼下加油站替它买了一罐机油,顺便给外星人发了个微信。
十分钟后,我跟一个机器人面对面坐着喝下午茶——严格来说,只有我的那一部分能称得上是“茶”。
外星人则自顾自地从我的冰箱里翻出一块蛋糕,坐在我旁边,看了机器人一会儿。
这应该是我喝过最诡异的下午茶了。
我笑着,试图打破尴尬:机油还合口味吗?
外星人被奶油呛了一下。
我没理他,对机器人笑了笑,让它不要紧张。
它说,地球的机油很好喝。
我点头,又盯着那朵小白花——我刚才找了个瓶子装了点水,把它插在里面——它的花茎变得有些半透明了,能够看到里面有细小的气泡流动。它已经喝饱了水,花瓣也变得比刚才更加饱满了一些。
我问机器人是怎么找到我的。
根据它的解释,是由于之前我们的交流使用了一种语言翻译系统,它通过追踪这个程序找到了我。
我想起了放在床头的翻译器,它应该是追踪了这个吧。
我说,你是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助的吗?
机器人显得有些局促,似乎难以启齿,又一仰头喝光了罐子里的机油。它放下罐子,戳着手指,酝酿许久之后,开口道:什么是“感情”?
不知道有没有人试过给一个机器人解释感情,但是在我的认知里,它们只能做程序里有的东西。如果它们没有被编程拥有感情,那就是没有。
但是一方面我很好奇,并且我也不想那么急于下结论,于是问它:你是如何产生这样的疑问的?
它向我们解释了来龙去脉。
自从那个沉睡的文明被我们唤醒之后,就不断有新的人工智能被生产出来。他们的技术进步很快,仅仅几个月,新的机器人就拥有了更丰富的感情。人机沟通变得极为流畅,人工智能可以精确识别人类的表情、感知人类情绪,甚至产生属于自己的感情。
新的文明早已脱胎于旧文明,拥有属于自己的一套感情系统。而作为唯一被从旧文明传送而来的孤儿,由于感情系统过于原始而笨拙,导致无法与同类正常沟通,这个机器人被其他的机器人孤立了。
或者更准确地说,拥有了丰富感情系统的机器人早就不认为自己是机器,自然也就不愿意和一台真正的机器交流了。
而在技术飞快进步的文明中,也没有人需要一个各方面都老掉牙的机器人。
我很同情它,忍不住拍拍它的机械手:其实你很可爱的,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你呢?
它满面愁容(很奇怪,我居然从一个铁皮疙瘩的外形上看出了满面愁容),说话的电子音也一副提不起劲的样子:我什么都做不好。
我说,不会啊,你对花那么好。
安抚失败,我没能让它提起劲来,于是我转向外星人:有没有可能给它重新编程,升级它的感情系统?
外星人摇了摇头:它的芯片当初被生产出来的时候,就不是预备着用来承载巨大的感情系统的。要重新编程需要彻底更换一块芯片,可能还得更换点别的东西。
我看着他:所以……不能做吗?
他说,能做是能做,但是你要思考另一个问题——你有一台电脑,你把里面的主板芯片啥的全都换成新的了,系统也重新编程。虽然你还是保留了它的外壳,但你觉得它还是原来那台电脑吗?
我想了想,没有再提更换芯片的事。
机器人似乎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没有再多说什么,起身告辞了。
这让我很难过,于是叫住了它:至少……教你点东西吧,让大家更容易喜欢你。
它回头看着我。
我说,你知道拥抱吗?
它说,不知道。
我想给它做个示范,于是张开双臂走过去,试图抱住它大大的铁皮身子。
但它的体积太过庞大了,我的双手根本没法圈住它,让这一个拥抱显得很滑稽而且令人费解——我担心它误会成拥抱就是张开双臂趴到别人身上的什么奇怪动作。
我退后了两步,挠了挠头,看着它,想着该如何做这个示范。
这时我看到了一脸懵逼站在旁边看着的外星人。
于是我灵机一动,走过去一把抱住了他。
一开始,他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僵硬得像一块铁皮疙瘩。他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能够区分他与一块实实在在的雕像的,只有他小心翼翼呼出的气息吹过我的头发、他胸口轻微的起伏和颤抖,以及他抱起来是软的。
我原本还有些好奇他的反应,但他的反应就是没有反应——暂时没有后退躲闪,或者试图推开我,整个人就像半死不活似的僵在那里,仿佛有人正拿刀横在他脖子上一样。
这就让我很怀疑了——他是不是不乐意?拥抱在他的星球是不是有不好的意思?我是不是强人所难了?
于是我慢慢松开了手,这时另一双手突然回抱了我。
这家伙的反射弧是去奥尔特星云打了一转?
在我们示范了一遍之后,我看着机器人:学会了吗?
它很聪明:学会了。
于是我张开双臂,让它抱一下我。
外星人说:它会把你挤扁的。
我说,那可不一定——你没看见它刚才是如何把那朵花递给我的。
它用它的机械手拥抱了我,虽然金属的质感不那么舒服,但总归是个力道刚好的拥抱,中规中矩,不会让人感觉到有任何不适。
我终于放心了,于是我们把它送回了它自己的飞船。
它仍然对自己没有信心,我安慰了它一会儿,并且教会它如何使用更简便的方式与我们联系,然后目送它开走。
我猜,这个拥抱的帮助或许不大,人们并不会因为一个铁皮疙瘩懂得拥抱就喜欢上它。但是只要有一两个善良的人会,那就够了,因为那正是它所需要的。
而直到两周后的现在,我们站在厚厚的防护罩外,在那团耀眼的火球光芒和令人不安的尖利声响中,我想了很多很多,并且意识到了那次对于拥抱的教学意味着什么。
我们上次到这儿来的时候,它还是个荒芜的星球,巨大的金属城堡孤独地矗立在炎炎烈日下的荒漠中。我们正是在那时遇见了机器人,它独自在城堡里徘徊了许久,直到我们帮他唤醒了沉睡于地底的文明,并在其中做了点手脚,以阻止战争再次降临。
而如今它已经被复苏的新文明完全改造,看起来让人舒服多了。
但旧文明留下的隐患依然挥之不去——人们从史料里逐渐发现,出于某个让人不愿提起或谈论的目的,他们的世界地下埋藏着一颗定时炸弹,并且在人们苏醒过来的那一刻就被一同唤醒了。
旧文明认为,如果新文明不足以在限定的时间内发现并解除这颗炸弹,那么新文明就是失败的。一个失败的文明,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
他们现在找到了这颗炸弹,它即将爆炸。
没人知道如何解除它,它就像一颗微型的太阳,寂静地在反应堆里燃烧。但是随着结构越来越不稳定,它正在逐渐扩大,吞噬着周围触碰到它的一切。
我们之所以会在这里,是因为机器人——那个感情系统过于落后,以至于需要我们教给它拥抱技巧的机器人,此时正漂浮在那颗逐渐扩大的火球中央,在炎炎高温的炙烤中,紧紧抱着火球的核心。
我原本还有些疑惑,它的机甲为什么会那么重。由于我们遇见它的时候,旧文明早已在地底下沉睡多年,因此也无法得知它奇特的设计结构是用来做什么的。但是现在我看明白了——它是这个星球上仅存的最后一个拆弹机器人,它的外壳就是被设计用来抵御超高温环境的。
它紧紧抱着那团火球的核心,使它进一步扩大的速度极大地减缓了。而与此同时,这个星球的科学家也在紧锣密鼓地破译着炸弹的触发系统。
外星人也跑过去帮忙,而火球仍然在进一步扩大。
我看着火球中心的机器人——不知道它的感情系统里有没有痛觉,它会不会感觉到痛苦呢?&
大部分人已经纷纷开始逃命,火光将整个地下世界照耀得恍若白昼,仿佛张开了血盆大口,逐渐吞噬着所有的建筑结构,并发出越发尖利的嚎叫声。
我说,快一点!
外星人说,马上!
他用力地拍下了键盘上最后一个按钮,巨大的火球仿佛发出一声脉动,立刻停止了膨胀。紧接着,它开始向它的内核收缩,速度要快得多。随着光芒的消失,被它吞噬过的空间中出现了一片漆黑的空洞。
机器人从半空中重重地落到地上,周身冒出浓浓的烟雾。
逃走的人们纷纷回来了,他们包围了它,为它降温,检查它的零件,然后将它抬进了尚未被摧毁的实验室。
不久之后,他们修好了它。
我站在这片新近长成的绿洲中,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和植物的气息,抬眼望着被修好的机器人——它还是那么大,那么吓人,看起来与原先一模一样,这让我很高兴。
它说,他们给我换了新的芯片。
我心里咯噔一下,又感到些许失落。
它看着我,慢慢地蹲了下来,使自己和我的身高一样高。然后它伸过来一只机械臂,小心翼翼地捏着一朵小白花,把它递给我。
我接过了花,问它为什么会不顾危险去阻止那颗火球——按理说,没人知道它是个拆弹机器人,所以不会有人向它下达这个指令。
它说,它看起来很不安,所以我想抱抱它。
我顿了一顿,闭上眼睛,感觉到有风吹过。
我说,你知道它是个炸弹吗?
它说,它和我一样,都是被编写的程序,不过是在执行自己的命令。我们可以交流,就像人与人的交流。
我点了点头,把花拿在胸口,又走过去抱住了它。
它也回抱了我,仍然力道刚好,不至于让我难受,但比上次要抱得更紧了一些。
另一些机器人走过来,提醒它回去进行例行的检修。它们对它很尊敬,语气也十分温和。
它对我挥手,我也开心地向它挥手,目送它回到实验室。然后我拉着外星人,向我们的飞船走去。
第二十四篇,衣橱之中,接上
晚餐的牛肉刚刚好,在我昨天抱怨过自己不喜欢吃太生的肉类之后,它今天就被充分烤制过了,但这一切都没有破坏它原本的口感和味道。
饭后甜点也很不错,比昨天降低了甜度,增加了牛奶和鸡蛋的风味。
我还吃到了正宗的日式拉面——熬成奶白色的汤汁、劲道的面条、软糯的糖心蛋和充分入味的叉烧,还能在碗底看到印有“感谢吃完”的字样。
享用完丰盛的晚餐,我们乘坐玻璃电梯来到屋顶上。那架小型飞行器还停在那里,等待着有人过去乘坐它。
暮色四合,我们在星星与大海之间。我转了个圈,向外星人张开双臂:来跳个舞吧。
说话间,《Moon River》的音乐响了起来。
他很腼腆地挠了挠头:可我不会啊。
我说,音乐不对,换一个。
在我的要求下,音乐换成了《Bang B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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