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之躯2士兵赌在门口不动为什么

《浮生史诗》
第一章 序曲-初学者
“汪洋如父,岩土若母,尊主1恩沐,知命初途。”年轻的祈者2深吸一口气,撬开了死者的嘴。木台上躺着的是他的祖父,铁青着脸,一如十年前他父亲死时的模样。
他想将手中的土灰撒进祖父的嘴里,却发现自己的手心已满是汗水,那团土灰也被攥成了坨。全岛的族人都看着呢,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头又高又大的蠢鹿……没法停手,他只能硬着头皮去搓开那结块的泥团……合上老祖父的嘴,拂去那散落了一脸的泥土,他心里只盼望这场葬礼能早点结束。
“予天尊以气力之飞升……”他从袖筒中偷偷捏了一小把huáng sè的粉末,刚要继续念叨老套的词句,却不想被身后的铃铎给拽住了。
“汪洋如父。”铃铎稀小声地提醒道。
他这才反应过来,忙把一手的粉末又藏了回去,然后掀起厚重的斗篷,从腰间摘下水囊。冥鬼大胡子的,老爷子怕是去不成异度了,他一边暗骂自己的蠢笨,一边再次掰开祖父的嘴,将水囊中的海水一股脑地倾灌了进去。
“岩土若母,汪洋如父。”他小声嘀咕着,顺手在祖父满是泥浆的脸上抹了两把。
收起水囊,他回头看了看那两个十几岁的孩子。和善的铃铎,冷眼的沉纶,他们本该是爷爷的学徒……可现在我又能教给他们多少呢……直看到铃铎朝他点头,他才长出一口气,转过头来继续这场碎裂的葬礼。
“予天尊以气力之飞升。”他说着又将那把粉末抓了出来,然后伸手抚过冰冷的尸体。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道道黄烟徐徐而上,一时间尸臭味大作,几个临近木台的南方士兵都狂呕不止。
“予海尊以血脉之泉涌。”他又从另一只袖子里抓出暗红色的粉末,然后偷偷地塞到了尸体的口中。片刻之后,便见得殷红的血水顺着尸体的嘴角汩汩流出,直染得木台红了半边。
“予冥尊以身首之馈贶。”他说着抄起一旁的木杖,草草地朝族落外的山林一挥,两个吹号的老人便小跑着到前头开路,而身后,十个族中的小伙子已扛起木台,快步朝山中走去。
“此去异度,狼灵候晤,三日无亲,三夜无故。远洋非远,孤星非孤,寒天劣水,霜临出处。莫回旧所,莫寻歧路,冥尊有道,嗅得花坞。使徒恭请,舟楫波渡,七曲五转,三顾一慕。起而潜演,落而飞浮,生者空名,逝者永驻。”听着渐远的号声,他清了清嗓子,停歇片刻,又长叹了一声,“此去异度,无泣无诉,经岁不住,岁岁斯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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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送葬的族人们都回了村落,天空中已经没有一丝光亮了。
不远处,两个身着皮甲手持长矛的邦国士兵3仍未离去。“嗯,海边,我和他们俩……要去海边走走……我们也是无处可去了。”他尴尬地跟士兵打了声招呼。两名士兵看了看他,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不介意的话,陪我去走一会儿。”他对两名学徒说完,便拄起木杖朝海崖边走去。
“呼,他们居然让你自由行动了。”满身的肥肉让铃铎总是气喘吁吁。他散着一头蓬乱的黑发,吃力地紧跟在了祈者的屁股后头。
“托你们的福啊。南方的贵族子弟,他们敢拦吗?”他苦笑道。这里是他的家乡,霜临岛。这可是最早被邦国征服的远洋之南啊,爷爷都不曾经历过那场染红了大半个远洋的战争……可近百年过去了,静海人仍不信任他们,七海上下,只有远洋诸岛还满是邦国的驻军。“嚼着冰块出娘胎的人决不可信。”他不止一次听士兵们如是说道。
“咱们明天开始干点儿什么?你打算怎么教我们啊?”猴子般的沉纶板着个脸问道。
“我需要好好想一想,毕竟你们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年轻的祈者对沉纶说,“不过放心,耽误不了你太长时间,南方的鱼终究要游回到南方。”他打心底不喜欢这个傲慢的南方小子。
“我不是鱼,静海也不是南方,我父亲是个岛主,我家的岛比这儿要大上十倍。”沉纶喋喋不休地抱怨着。
“除了远洋,都是南方。”他冷冷地回道。
“其实,老爹他还没有正式教过我们任何东西。”铃铎稀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对他说,“呼,要老祈长操心的事情太多了,根本没空管我们。”
“都快半年了吧,还没开始?”他假装惊讶道。上古之道要跟着咱们的血脉一起进狼灵的肚子,他还记得爷爷当时愤怒地打碎了熬药的坩埚。那时候穆家国王刚刚下了指令,静海的大小岛主贵族们都要派出嫡系学徒,前往远洋的各个岛屿去学习所谓的“巫术”。“他们自己遗弃了神祗的馈赠,现在占了咱们的土地,还想偷走咱们的灵魂?”那是爷爷最愤怒的一次,他甚至觉得老爷子的死都与这场怒火脱不开干系。
“南方佬,再去给我劈点儿柴火。”沉纶在身后模仿起了老祈长的腔调,“南方佬,百步青没了,给我到桦树底下去挖几棵……南方佬,把棉袄给我脱了!远洋绝不该出现这种软囔囔的玩意儿!”
看着又矮又瘦的沉纶模仿爷爷的样子,他很想生气,却气不起来。
“不许对逝者不敬。”铃铎稀替他出了头。顽劣的沉纶向来不敢顶撞铃铎家的人……那可是来自王城的铃铎家啊。
“我不会称呼你们为‘南方佬’。”他边走边说,头也不回一下。海崖到了,远洋到了,无风,灰黑的远洋此时正安静得像个淑女。只有这一望无际的洋面可以让他暂时得以舒缓……远洋非远,他仰面望向满是愁云的夜空。
“我父亲送我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可不是为了让我学怎么扒兽皮做斗篷,”南方小子皱着眉,小声嘀咕道,“不就是和变戏法的一样吗?藏点儿小玩意儿,讲点儿故弄玄虚的鬼话,糊弄糊弄没读过书的傻子们,有什么可学的?”
“你说的那不是上古之道,”年轻的祈者在海崖边站定,耐着性子说,“上古之道的传承方式没那么简单。静海的老爷们以为这东西学起来就跟读书一样……他们错了……说实话,你们有可能学一辈子也掌握不了。”
“国王可不想听到这句话,你想指望唬弄国王?邦国的战船可不喜欢被唬弄。”沉纶颇具挑衅意味地说。
“别拿你们的国王来压我!”他瞬间燃起了怒火,挥起粗大的木杖吼叫道,“你们这些个杂碎能把失败的屈辱顺着鱼汤咽下肚……我们不能!霜临岛不能!远洋也不能!去吧!去找你的岛主父亲来呀!除了暴力,你们还剩下了什么?远洋人从不惧怕流血!”
“从今天起,我不想再听到这样的话了。一句都不行……我翻脸的样子,你们是不会喜欢的。”他狠狠地甩下这一句,顺手将木杖敲断在了一旁的礁石上。
沉寂来得令人胸口闷疼。没人言语,没人动弹,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时断时续了。
“霜临岛……那个,霜呢?”铃铎想缓解尴尬,却没人应答。
霜呢?他也不知道。
霜临岛上向来不分季节,礁岩黑土上终年披覆着薄霜和细雪,可近两年,这样的场景已经不多见了。阴沉,他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这里。阴云总是沉甸甸地坠在半空,无分昼夜,直把天际拉扯得与地上的族人有了相同的愁容。无谓?无奈?无望?无心?他不明白这世道是怎么了,只知道一切的一切都不是他所能掌控的。
“难道说是,在尘月里4就不下霜了?”铃铎继续问。
“不,月是天之尊的长夜使徒,而霜则是一种自上而下的气节……”他解释道。
“听,什么声?”沉纶突然插嘴道。
他也听到了。在这昏黑的海崖之下,有什么东西正在向上攀爬,速度越来越快,杂声也越来越响。
“没准儿是雪鹀5发情了。”没等沉纶的话音落定,就有两个陌生的男人轻巧地翻上了陡崖。
“久远……”其中一个身穿白衣的年轻男子轻声说道,“血脉……是血脉在呼唤。”
“老子可没感受到什么呼唤,本来睡得好好的,是你硬拉老子过来的。”另一个中年男人衣衫破烂,没有头发也没有眉毛,光秃的脑袋像是个煮老了的茶叶蛋。
“你们是些什么人?”年轻的祈者鼓足勇气,一边向陌生人发问,一边护着两名学徒向后退去。
“什么人也不是,只是来验货的而已。”秃头笑着挽起破烂的衣袖,从腰后面拔出了一把bi shou。
“快叫人去。”他低声对铃铎说,可那两个孩子却都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白衣男子捋了捋黑色的长发,轻巧地说:“叫人毫无益处,只是徒增些无用的血肉罢了。”
他怎么会听到?年轻的祈者有些慌了,烦乱之中只好猛然大喝一声:“给我,给我站住!我是霜临岛上的祈者!别怪我翻脸啊!”可那挂着邪笑的秃头又近了几步。
突然,他听见身后响起了脚步声,回头看,是沉纶先跑了出去。
“跑啊!”他使劲推了一把胖乎乎的王城男孩。
没等铃铎跑出两步,他就听到了沉纶痛苦的shēn yin声。望向不远处,只见沉纶趴在地上,小腿上缠绕着一根荧光闪烁的鞭子。再顺着长长的鞭节寻溯源头,十几步开外的另一端,眉目清秀的白衣男子正漠然与他对视。
“抱歉了,阁下。”白衣男子单手握紧鞭子,只轻轻一拽,就把那头的沉纶拉向了自己。
“我父亲是岛主!他能给你们一船珍珠!他什么都有!”沉纶的喊叫声中带着哭腔。
秃头一脚踩住了趴在地上打滚儿的沉纶,手中的bi shou闪着幽暗的光……
“尊主保佑。”他在乱蹦的心底暗自祈祷。如果爷爷还活着,他会怎么做?可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巽厉犹隼!”就在这四个字脱口而出的同时,他奋力将右手挥向了前方……与声音一同掠过的,是一阵阵割人的冰风。
鞭节化作了两段。沉纶也趁乱挣脱了秃头的控制,连滚带爬地朝年轻的祈者扑将过来。
“初学者。”白衣男子的嘴角抽动了两下,不知是紧张了还是在轻蔑地笑。
“老子可有点儿不耐烦了。”秃子啐了一口唾沫,骂骂咧咧地朝他们大步走来。
“巽厉犹隼!”他用尽全身的气力向前方挥砍了出去。这一次,他仿佛听见,在疾风中有羽翼在舒展,在挥动。
一阵惨叫过后,秃头捂着脸停住了脚步。他听不懂秃头的语言,但他能猜到那是最恶毒的咒骂。
“奶奶的。”秃头的手落下了,露出的半边脸已经没了人形……三道骇人的抓痕深至颅骨,伤口中却不见有一丝鲜血流出……左眼的眼球已半挂在了皮肉之外,而空洞的眼窝里却又闪动起了姜huáng sè的光……
没等他反应过来,锋利的bi shou就已朝他飞来……他捂着大腿痛苦地瘫倒在地,眼看着秃头走过来将bi shou从他的腿上拔下,然后又将魔爪伸向了那两个半大的学徒。他无能为力了……
铃铎的惨叫声令他不敢睁眼。可没过多久,秃头那沮丧的叫声却盖住了世间的一切:“呸,又是个纯的,呸呸!真丧气!又白忙活了!老子说不来这儿,你就是不听!这笔债又该我来背了!真他娘的丧气!”
“两个都是?”白衣男子问。
“你看老子瘫了吗?老子不是还好端端地站在这儿吗?你就是猪脑子也不用问了啊!”秃头翻着一只白眼呛声道。
趁这个功夫,他扭头望向自己的两个学徒。铃铎侧躺在地,攥着流血的手瑟瑟发抖。倒是沉纶一声不吭……那孩子已经昏死过去了。他想逃跑,挣扎了半天,却气力全无。鲜血顺着大腿在地上聚成了一滩,他有些困了,眼皮好沉……霜?他惊讶地发现,血泊的表层已经结得半红半白了。
“呸,真他奶奶的倒霉啊。”只剩得半张脸的秃头又啐了一口唾沫,躁怒地叫嚷道,“真是要翻不了身了!债台越筑越高,没得翻身了!老子真受够了!”
“本就没指望过在这里得到救赎,玩乐而已……海龙阁下也很久不见消息了……”白衣男子仍站在海崖边上,仰着头淡漠地说,“时机未到而已。时机未到……”
“去他娘的时机!”秃头说着舔了舔刀上的血,朝年轻的祈者走了过来。
迷迷糊糊地被拎了起来,他强睁开眼,面对着的,是秃头的半边皮囊。
“刚才不是挺厉害的吗?还敢跟老子玩这一套?你乌贼爷爷最厌恶的就是这些法术。狗日的上古之道!狗日的上古血统!上次宰的那老头,当时是怎么叨咕的来着?嗯……对,长夜无梦。”秃头狂笑着,直颤得半瘪的左眼落了地,“无梦是吧?道个晚安吧。”
无知的人才会无梦,这是他最后的念头。还没来得及捕捉住刀刃的影子,他就感觉到自己的热血在喉咙撕裂处凝上了薄薄的冰霜。
云消殇,霜寒降。云碎了,月明了,尘月却没有发光。流入他眼底的,只有漫天的血色……
1尊主:七海的主要宗教信仰为尊主信仰,人们信奉的主神为海之尊,天之尊与冥之尊。使徒为尊主的意志执行者。
2祈者:祈年者(上了年纪的祈者会被尊称为祈长,族人会亲切地唤其为老爹),是远洋族落中的领袖与灵魂。多数族落中都只有一位祈者,负责为族人祈福消灾,烹药占卜。祈者多为同一血脉代代相传,信奉三位尊主,更尊崇尊主之父-神尊大人。祈者是上古之道的势力残存。
3七海邦国:由静海穆氏王朝建立的,以静海王城为权力中心的海岛邦落王国。邦国通过近百年的战争,实现了七海历史上的第一次统一。
七海:七海包括静海,怒海,复生海,鞘海,荒芜之海,以及极南的炙海与极北的远洋。
4七海夜空中的月分为尘月,血月与泠月,三者交替出现。
5远洋雪鹀:一种雀目鸣禽,成年似海鸥般大小,体型矮圆,周身雪白唯有双翅是黑色。喜群居,多筑巢于海岸陡崖之上。
第二章 守誓者
“楫桨折断在了漂浮的冰川,吵醒了正打着盹的冰雪之主。魔王愤怒了,刺骨的北风旋即咆哮而至。脚踏之处,冰封万里,目光所及,黑云蔽日。海的那边,冰霜和暴雪滚滚来袭,仿佛要将天空和汪洋都吞噬下去。而海的这边,张挂着黑色风帆的小船,满载着刚刚逃脱魔爪的奴隶们,正渐渐被死亡拥入怀抱。”
坎帕卡1的夜晚总是格外漫长,除了讲一些古老的传说故事之外,黑叔也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来与这座被黑曜石墙圈起来的营区相衬。
从被征服到现在有二十年了,坎帕卡岛上的族人们多数已经习惯了被奴役的生活,砍树挖矿,捕鱼打猎,这似乎和他们从前的生活也没多大区别。除了要没有自由地活在南方佣兵的刀箭之下,境遇也不算太坏嘛,他时常这样宽慰那三个由他来抚养的孩子。可他们又懂什么呢?自由对这三个孩子来说太抽象了。围墙围了这里二十年,可他们中间最年长的罗南也不过才十七岁。他们可能会认为,自由是和我这个故事一样不着边际的东西吧,每每想到这里他总是觉得十分苦涩。
他特别喜欢讲这个故事,黑帆。
这个故事他讲了八年。最初,孩子们还是很爱听的。黑帆?是黑叔你的风帆吗?晓音那个鬼丫头小时候总会这样问他,那副古灵精怪的模样总能触碰到他那颗饱经风霜的心。可现在呢?他一边讲一边朝她瞥去,营火旁,圆木上,躲藏在鹿皮斗篷下面的小姑娘已经十五岁了,此时她正倚靠在她胖乎乎的孪生哥哥晓野的肩膀上。坐在他们对面的罗南是老大,现在也是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手握着根长长的木棍,直拨弄得营火噼啪作响。
“鬼丫头,你不想和薇儿她们一起去跳舞吗?”黑叔伸出石板一样的大手,朝着晓音的方向拍了拍。
“真的?”晓音猛地从厚实的斗篷下钻了出来,激动地说,“你允许我去跳舞了?真的吗?真的吗?”她已经顾不上去捋顺那头乱作一团的长发了,黑珍珠般的大眼睛正闪着惊喜的光。
“做梦。”高大的黑叔咧嘴笑道,稀疏的黄牙险些让寒风再抢去两颗,“不过,既然你的梦醒了,那咱们是不是该继续学习了啊?”
“学习?咱们这是在学什么呢?”晓音垂头丧气地说。她拽起了与斗篷一体的帽子,把冰霜一般的脸蛋遮了个严严实实。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重重地栽倒在了晓野的肩头。
“学什么?”黑叔瞪大了眼睛,认真地说,“我这是在讲咱们坎帕卡的起源啊。这个故事能流传千百年,不值得学习一下吗?”
“盖(gě)溪跟我说,这故事明明就是你编出来的。”晓音仍然歪在那儿,有气无力地说道,“这是她听她爷爷说的,说典籍里根本就没有这个故事……是你讲的故事,那上面基本都没有。”
他感觉自己的脸有些发烫了,好在自己肤色黝黑,那个鬼丫头应该看不出来。“别听那老头的。”他板起脸说,“我走遍了七海,他能知道些什么?”
“盖(gě)马老爹可是祈长啊。”圆滚滚的晓野弱弱地插嘴道。从出生的那刻起,他就是这对孪生兄妹中不引人瞩目的那个,刚被剪断脐带,他就被人放到了一旁。晓音的降生是意料之外的,她理应更受关注。
“祈长又如何?不还是没出过极北的疆界吗?”黑叔的脸涨得黑中透紫,浓密的络腮胡子都被气得炸了窝。
“对啊,对啊,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嘛。”晓野赶忙圆场道,“再说了,老爹讲的故事一点都不生动。”
“反正都是些老掉牙的传说……我最起码听过一百万遍了。”一旁的罗南把脸深垂在胸前,小声嘀咕道。
他听见了。虽然岁月模糊了他双眼,也偷走了他引以为傲的迅捷,可他的耳朵还是和几十年前一样灵敏,当年游历七海,他就是凭借着这双耳朵,在复生海上捕捉到了海蛇的歌声。“我也最起码听你抱怨过一百万遍了,感觉也不是很艰难嘛。”他伸出长长的手臂,一把拽下了罗南的皮帽。
“喂!”罗南刚想夺回自己的帽子,一坨硬实的雪块就重重地拍在了他的脸上。
黑叔笑得像是一座快要喷发了的火山。他拍打掉残剩在手心里的雪,将帽子扣回到了罗南的头上。
“你要是就这么当水鬼2,那盖马老爹怎么给你祈祷也没用。”晓音冷冰冰地嘲讽道,“难怪你一直找不到寒铁3。”
罗南抹掉脸上的雪,无奈地白了mèi mèi一眼。
“耐心听吧,就我这样的糟老头子,估计也没几年活头了……”黑叔伸手在自己粗糙的脸皮上抓挠了两下,憨笑着对罗南说,“不过你可放心,等盖马主持完我的葬礼,等狼群分食掉我的身体,我会回来的……大半夜,黑灯瞎火,伸手不见五指,周围满是狼嚎鬼叫……我就悄悄地爬到你的铺位旁边,就坐到你的脑袋边上……趴在你耳边,整夜整夜地讲……”
罗南站起身,将狼皮斗篷上的雪片抖落在地。营地里的积雪已经被踩得硬过了石头,罗南跺了跺脚,让地面又铺上了薄薄的一层。他的个头很高,长长的腿上架了一副健美的身子。他没有坎帕卡岛的雪色皮肤,脸色总是半灰半黄的。黑叔担心他是营养不良,可无奈营地的食物是统一gong ying的,没办法为他开小灶。
“黑叔,留着力气吓唬晓野吧,我和晓音的胆子没那么小。”罗南甩了甩浓密的黑发,撇着嘴对黑叔说道。
“我胆子也不小,一点都不小……”胖男孩想要辩解,可说到一半却先没了底气。他太腼腆了,但黑叔从不认为那是什么坏事。这世间要是有千千万万个晓野,战乱将永远不会发生,他总是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行了行了,再不继续讲就要熄火了。”他愉快地清了清嗓子。
“黑叔啊,我明天还要继续捕鱼呢,”晓音指了指身后那座破旧的兽皮帐篷,无精打采地说,“今天早睡一会儿吧。”
“这个故事多好啊,”晓野朝着火堆挪了挪屁股,温声细语道,“虽然听过很多很多遍了,但黑叔总能变出些新花样来。”
“你个远洋最胖的马屁精。”晓音皱着眉对孪生哥哥发火道,“整个营地的篝火都熄了一半了……你要是不想睡觉就去跟南方佬请示请示,出去接着砍柴火啊。”
黑叔刚要开口,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宣扬南方异教的疯老鬼。”
扭头看去,是鹿野。又高又瘦的鹿野从营帐间的小路上迎面走来,十六岁的儿子紧跟在他的身后。他穿着一件肥大的狼皮斗篷,走起路来晃晃荡荡。他没有戴帽子,尖尖的耳朵冻得通红。
“接着讲你们的异教论吧,我只是个路过的而已,小浪民们4。”鹿野笑道。
“滚。”晓音第一个给予了回应。
“别无礼!”黑叔反倒是斥责起了晓音。
“蹲着撒尿的浪民丫头,放尊重点儿。我们坎帕卡人接纳你,可不是为了听你在这儿叽叽喳喳,省点儿力气留着白天干活吧。”鹿野高昂着头,脸上满是讪谑与鄙夷,“再劝你们这些毛孩子一句,三位尊主才是真神,千万别听那个疯老鬼的瞎话。”
“爹,别这样。”鹿家小子一个劲儿地劝阻自己的父亲,却被其一把推开了老远。
“黑叔信奉的也是尊主。”罗南生气地说。
“他?尊主?就他画的那个长了五个眼睛的鬼东西?你以为那是尊主?哈哈哈。”鹿野放声大笑,“算了,算了,这是你们这些小浪民自己的事儿……”说着,他就从他们面前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
晓音突然站了起来,朝着走出不远的鹿野大声嚷道:“等你死了,你绝对去不成异度,盖马老爹都不会为你举行葬礼!”
鹿野两步冲回到他们跟前,一脸愠怒。
“这就是你教育出来的野丫头?”鹿野冲着一声不吭的黑叔恶狠狠地说,“幸亏她没有爹,不然看见了得伤心成什么样啊?这样的丫头以后谁会娶啊?尊主还不够严厉,让你成了漏网之鱼。神醒之夜带走了生这帮小浪民的那个女人,嗯,她倒也是个异教徒,可怎么把你给留在这儿了呢?八年前的那块大石头就应该带着你一起滚下深渊!”
罗南攥起拳头,径直冲向鹿野,却不想被黑叔一把拽了回来。
“随他说吧。”黑叔十分平静。他不由分说地将三个孩子推进了自家的帐篷,放好门帘,他又静静地坐回了原位。
在他的面前,鹿野仍不打算罢休,他听到了越来越恶毒的咒骂,心里却没有一丝波澜。尊主保佑,请您为迷途的旅人指引方向吧,他闭上眼睛开始默默地祈祷。
鹿家小子拦不住父亲,周围的族人也没法上前。族人越聚越多,鹿野越吵越甚,狭窄的营间小路上一时间沸沸扬扬,到最后,连南方的佣兵们都赶过来凑热闹了。
“到底怎么回事?”黑叔听到了一个尖细的嗓音。那是别猎,皮将军手下最得力的弓箭手。
没人答话。谁会傻到主动去搭理一个南方佣兵呢?
“冥鬼大胡子的!老子问话呢!”别猎恼怒地骂道。
“没事儿,没事儿,我们极北岛民之间的小恩怨。”鹿野刚要开口解释,人群中就是一阵骚动。盖(gě)马来了,他暗想道。
小路上的围观人群自觉地闪出了一道缝隙,人缝中,盖马老头缓缓地挪到了空地中央。老祈长身披着亮黑色的熊皮斗篷,弓着腰身,拄着木杖,站在族人前头不怒自威。
“鞘海之南半身岛的别猎不要发火,小事用不着劳烦邦国。”盖马老头轻轻地咳嗽了几声,又平静地转向了鹿野,说,“既然是极北岛民之间的小恩怨,那就得用极北岛民的方式来解决了。”
“老,老爹,疯老鬼都那么大岁数了,”鹿野扫了一眼黑叔,疑惑地问祈长,“你是……要让我和他打上一仗?”
“你有儿子,”盖马老头摇头道,“他还有罗南。”
“这不公平!”鹿野立马反对道,“都知道罗南有多强壮,你是想害死我儿子啊!他是个水鬼!这不公平!”
“有我呢。”晓音从帐篷里闪了出来。她将厚重的斗篷扔到脚下,纤细的身子上只穿了一件雪白的皮袄。“现在公平吗?”她昂着头问。
“这……”鹿野皱着眉,激动地说,“老爹,你让我儿子跟一个女孩动手?这还像话吗!我儿子的腿都比她的腰粗。这不行,这不行!”
盖马老头吃力地直起腰板,说道:“晓音自己都不介意,她的抚养者也不介意,你还有什么难处可提吗?”
“这……我说老爹啊,这老疯子可是个异教徒……”
“我信奉尊主。”黑叔平和地插了句话。
“老爹,咱们都是同族啊。你还记得那个女人吗?她是个外来的,她们是浪民!这是咱们的地盘,哪能容她们撒野!”鹿野仍在喋喋不休。
“身处同乡,皆为同族。”盖马老爹严厉地训斥道,“坎帕卡只尊崇强者,你哪来的那么多废话!当年你父亲跟我一同窝在神眠山里抵抗森基人5的侵袭,三年时间,自始至终我都没听他说过一句废话。鹿家现在怎么了?鹿家没人了吗?”
黑叔愣愣地看着盖马,想张嘴说话却发现喉咙干疼。鹿家没人了吗……鹿家小子忽然从他父亲的身后走了出来,无视鹿野的阻拦,先对祈长低了低头,然后又朝晓音敲了敲胸口。
小路的左右,晓音和鹿家的小子分别站定。那小子比晓音高了一头,可黑叔并不担心。那丫头生来就是个机灵的勇士,他总是这样夸赞晓音。
“这次我赌那个小丫头赢……赌三天的东岸值岗,怎么样?老子可不想在那里一边喝风,一边等什么胡编乱造出来的海盗。”黑叔听到了别猎那针尖一般的笑声。
闭上眼,无需看……叫好声,起哄声,脚步声,惊呼声……
“她今天还不够快。”罗南在身后评论道,“那小子太笨拙了。”
“我怎么觉得她足够快了……我都要看晕了……”晓野的声音被鹿野的叫骂声盖过了。
黑叔睁开眼,搏斗还没有结束。鹿家小子一次次奋力的扑杀,到了晓音这里总是被轻巧地化解。
“挨狼掏的小丫头!她只会躲,你就照着她的脑袋使劲打啊!”鹿野在一旁急得直跺脚。
小伙子很听话,瞅准时机,抡圆了胳膊,冲上前去就是一记重拳。
沉闷的倒地声震落了树梢的积雪……而热烈的欢呼声甚至惊起了在远洋深处小憩的狮头海妖。
鹿家小子仰面倒在冰冷的雪地上。晓音扯住了他的胳膊,借着他自己的力道将他摔了出去。
“这胳膊没事儿,回去给他掰一掰就好了。”晓音对鹿野说,“现在,滚吧。”她的语气简直和她的容貌出自同一片冰天雪地,仔细聆听只怕会割伤耳朵。
鹿野好像还想抱怨,可刚张开嘴就又憋了回去。
熙攘之间,他望向了鹿野的对面,石刻的皱纹之中,盖马那双黑豆般的小眼睛正露出寒凛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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闷声闷气的号角声响彻石墙内外,稀稀落落的营火也终于被黑暗吞入了腹中。
已经八年了……黑叔躺在破烂的毛毯下面辗转反侧。已经那么久了吗?他常常忘记时间,可那神醒之夜……那是忘不掉的。轰鸣,震颤,滚石,地火……他本想去救他们的……好在三个孩子都幸免于难了。尊主保佑,愿明天安好,他默默地念叨着,转而爬起了身。
左右两边,罗南和晓野都打着轻鼾,而帐篷的另一侧,晓音也早就将自己裹进了厚厚的毛毯。
他匆匆地穿好皮袄,又胡乱地披上了斗篷,走出两步却觉得脚下是刺骨的寒。忘了蹬那双套在便鞋外的靴子了,他又坐回到铺上,烦闷地想,怕是离痴呆不远了吧……哎,痴呆就痴呆吧,罗南很快就要成年了。
你尽力了吗?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他的脑中不住地回响……你尽力了吗?
谁在说话?他愕然了……
你发过誓的……那个声音并不想就这样轻易放过他。
尊主保佑,他忙从怀里摸出一块刻着图案的三角形黑曜石。他将石块按在眉眼之间,心里不住地念叨出能想起来的所有祷词,不一会儿的功夫,脑袋里就清静了。那是谁在说话?他在脑中翻找了半天,却毫无线索。
穿好了靴子,他拎起沉重的拐杖,蹑手蹑脚地溜出了帐篷。夜空仍被云层遮挡得严严实实,无星无月,无际无声。一片漆黑之中,他悄无声息地摸到了围墙的墙根底下。南方士兵们在这里驻守的年头太久了,早已懒得再来站岗值哨,上方的墙头虽然仍是火光闪烁,可他却早已清楚地听到了此起彼伏的呼噜声。黑叔的肤色不比这石墙白上几分,借着掩护,没费什么力气他就来到了东墙尽头的海崖崖岸。
风平浪静……估计我的死期又不必提前了,老人笑着将拐杖搁到一边,缓缓地huo dong了几下筋骨。东方的洋面上大雾弥漫,浓雾中不时有传出瓮声瓮气的吼叫。又是狮头海妖在呼唤远去的雷鸟了,他笑了笑,便俯下身蹲到了坚实的崖岸边缘。
他小心翼翼地向崖边挪蹭了两步,一屁股坐到了石崖边。他慢慢地将右腿伸下了海崖,在试探了半天之后,他又将另一条腿也伸了下去。等双脚都踩稳了位置,他便将扭过身子背朝大海,让力扛千斤的双手抠住冰冷的石缝。深吸一大口气,他又向下踩了一阶。
愿长夜无梦,他缓缓地爬下了石崖。
1坎帕卡岛:远洋上的海岛,位于七海疆界的极北点,北接冰封天堑,东临迷雾山脉。岛上无显著季节变换,终年风雪不断。征服战争期间,坎帕卡人在经历了三年的抵抗之后,于邦国历138年向穆氏王朝投降(当前为邦国历159年),自此开始了为邦国挖石开矿的劳役生活。坎帕卡在古远洋语中的意思为世界的尽头。
2水鬼:生来携带潜水资质的特殊人群。多数水鬼的肺活量可以让自己在水下潜行一两个小时,而强大的水鬼甚至可以在水下存活一天,无需浮上水面换气。经过训练学习,水鬼们可以掌握水下冲刺的技巧,瞬间提速至极限,在水中畅通无阻。多数水鬼可以自由潜至湖底,河底及浅海海底,而在传说中,被激活远洋之印的水鬼甚至可深入大海之渊。邦国曾大范围抓捕水鬼,将其统统扔进地牢。
3寒铁:一种极度稀少的矿物,产自远洋之北,坎帕卡岛上的蓝宝石湖,是已知世界中最坚硬的物质。邦国历142年,穆氏王朝开始特赦水鬼,将其押至坎帕卡岛,命其潜至湖底搜寻寒铁。寻到寒铁的水鬼,将受封为岛主。如今,本就罕见的寒铁已被开挖殆尽了。
4浪民:因邦国战乱而失去家园的七海流浪者。
5森基人:i,意为血。静海上的主导民族,人口众多,文明程度高,为七海邦国的统治民族。
第三章 长夏的囚徒
他已经不记得这是在海上漂泊的第多少个夜晚了,实际上,从船只驶离长夏港1的第五天起,他便失去了时间的概念。
睡一会儿吧,再睁开眼,就能看见米huáng sè的沙滩和穿着薄纱短裙的女人了。在每个困顿来临之际,他都会这样宽慰自己。可光明一日比一日短促,晚风一夜比一夜凄凛,他的美梦就这样随着极北的临近愈显单薄。
自打侏儒水手给他们燃起泥塑的火炉,他就一直仰着脑袋瘫倚在角落里,八字眉下的黑眼珠死死地盯着舱室的棚顶不放。这不是因为他喜欢欣赏木板上腐烂的纹理,而是不这样做的话,那一头又脏又臭的乱发就会把他的眼角捂烂。他很想去抓挠一下被臭虫咬破了的脚趾,奈何这短短的锁链束缚着他的双手,扯动幅度稍大就会磨破手腕上新结的痂。
“呦吼,看看我这把大胡子,可真是够邋遢的了……哎?你们看我现在像不像海之尊大人的使徒?喂,船长,快放我出去!我是海之尊的使徒!你不信是吧?知不知道长夏港南城的盛夏门?打那儿往南走三百三十七步,左拐,再走二百二十八步,一转身你就能瞧见个大鱼市儿……老子就是管那儿的使徒!”他扯着脏兮兮的胡子,有些癫狂地开着玩笑。
无人搭话。他也没有指望会有人理他。
他很久没数过这里还剩下多少个和他一样的“特赦矿工”了……躯壳上腐蚀殆尽,心肺內爬满青苔,他觉得自己俨然与这散发着**气息的船舱融为了一体。五十个,二十个,不,不,也许现在陪伴着他的,只是几具爬满尸虫的骨肉……但他并不关心这些。现在的他,只关心什么时候才能抵达那座该死的岛,那座能为自己挖出自由的寒铁之岛。
他怀念与人闲谈的日子,哪怕是几声咒骂,也会令他心满意足。“嘿,哲落,还记不记得刚上船的时候?咱们当时怎么那么蠢啊,哈哈,人可真是,不挨几顿揍就永远不会长记性。”他摇着头对哲落说道。
哲落已经很久没和他说过话了。他有些气恼,可又能怎么办呢?毕竟那是他在这艘船上唯一的朋友,总不能说翻脸就翻脸吧。“哲落,想不想听听我小时候差点儿被蟒蛇吞了的故事?”他又满心期许地问了一次……没有回应……
哎,自讨没趣了,他歪过头去,不再费力气寻找话题。。
寒意透过船板刺穿了他的脊梁。应该又到晚上了吧,他将满是虫洞的毯子往上拽了拽,作用却微乎其微。今天吃过饭了吗?焦臭的咸鱼?酸涩的豆子?比船板还硬的肉干?还是爬着蠕虫的黑面包……他努力地回忆了半天,可就是想不起来。算了,他迷迷糊糊地合上了眼,开始回想在刚上船时发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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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国的士兵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只是粗暴地将他从地牢里拽了出来。当时他已经入狱快两年了。长时间在黑暗的地牢里苟延残喘,他的眼睛并没有做好重返天日的准备,刚刚踏上闪着光影的台阶,他就觉得自己瞎了。
“脱离黑暗了!我再也不会生活在黑暗中了!”在走出牢狱大门的那一刻,他纵情地呼喊了起来。
可他喊早了。
士兵把他的铁链交到了侏儒水手的手里。又黑又胖的侏儒并没有给他时间去与夏天做最后的拥抱。炎息厅,消夏门,子母像,大鱼市……瘦小的他就这样被壮实的侏儒水手一路拖进海港,一上船便又被扔进了昏暗的甲板下层。
“我不是被国王特赦了吗?”他在被押解的路上不停地发问,生怕是对方认错了人,“我是大仲夏岛的塔格,我是要去那个坎什么岛挖石头的,你去问问你们的船长,他应该有我的特赦令啊……劳驾,找特赦令的时候别忘了,我叫塔格,今年二十三,五岁之前住在风回岛。风回岛你去过吗?就在长夏港往东十里格2。我觉得你应该去那儿看一看,螃蟹特别肥,海龟满沙滩都是,除了像蒸笼一样的天气,哪儿都不错。对了,风回岛离末日熔炉还蛮近的,你是不是还没见过末日熔炉啊?打风回岛坐船往东走半天光景,往前一看,当时你就会觉得,这奇观,我的天呐……”
于是乎,在侏儒水手将他手上的铁链锁到船舱的墙壁上之后,他被重重地赏了两记耳光。
“记住你了,大仲夏岛的长舌头塔格。”黑胖的侏儒水手咬牙切齿地说道。
那天他还是很有兴致的。刚刚脱离地牢,这种关押他的船舱对他来说就跟小酒馆一样惬意。
“早啊兄弟,我是大仲夏岛的塔格。”他先和被铐在他右手边的壮汉打了个招呼,“好家伙,兄弟,你这身板儿可够厚实的啊。别自我介绍,让我先猜猜,嗯……是从熊岛过来的吧,我可认识你们国王!我跟那头熊有交情,当年我们俩可掏过同一个蜂窝。”
**着上半身的壮汉转了过来,脸上挂着厌恶与憎恨。他浓密的胸毛仿佛是一片狂野的曼陀罗,正狰狞地绽放在乱颤的胸口。“管我叫兄弟呢?就凭你啊?”壮汉用他那双深嵌在横肉里的小眼睛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塔格,鄙夷地说,“野猴子不捡烂果子吃去,跑到这儿来凑什么热闹?”
“猴子和熊不正好是林子里的好兄弟嘛,多般配啊。”他笑着答道。
那壮汉懒得理他,便转过身去不再搭话了。
“大仲夏岛的塔格,兄弟你是哪来的?”塔格又继续和其他的囚徒问候起来。
刚才的壮汉又转了回来,问塔格:“你说你是大仲夏岛的,是吧?原住民?”
他不明就里地点了点头。
壮汉突然咆哮了起来:“你个野猴子生出来的杂种!你们咋还没死绝呢!”
“怎么了?怎么回事?”其他囚犯急忙问道。
壮汉激动地质问塔格:“你野牛爷爷我一共有六个兄弟,记住,是六个,现在一个都没了!奶奶的!六个兄弟都死了,就死在你们这该死的大仲夏岛上!你杀没杀我兄弟?嗯?是不是你?有没有你的份儿?”
“我,我没打过仗啊,我这辈子连刀都没拿过。”塔格委屈地解释道,“是嘟嘟族3挑起的长夏战争4,三次都是都是他们!看我,我可是个阿法库人5,货真价实的……还有,其实我是个风回岛人,五岁才去的长夏港,我不是那儿的原住民,兄弟你真是冤枉我了。”他的笑容堆满了棕色的锥子脸,却还是没能让野牛消气哪怕一点点。
“你野牛爷爷我给那个姓穆的狗东西打了一辈子的仗,我那六个兄弟也是一样。现在呢?他们去见冥尊了,爷爷我也让他发配去见一个什么姓皮的远洋将军了。”
“这是暂时的,兄弟。等咱把那个什么寒铁矿一捞,回来又是封地,又是金银财宝……”塔格说着朝野牛那边挪了挪屁股。
“狗屁的寒铁!知道老子是怎么进的地牢吗?”野牛恶狠狠地讲道,“大仲夏岛的西边,整整一个村子的俘虏,都是你这种的长着棕色人脸的野猴子。那里边有男孩,有女孩,有妇女,还有老太太……野牛爷爷我拎着一把斧子,从东头砍到西头,一个不剩……”
野牛使劲晃了晃手上的铁链,啐一口唾沫继续说道:“那滋味和剁牲口没什么两样,像你这种猴崽子,就该见一个杀一个……等下了船,老子一定要把你的脑壳敲开,拿你的天灵盖盛酒喝。”
“不是,我说啊……”塔格还想再言语两句。
“滚!你个树皮脸杂种,给我滚远点儿!别让爷爷我逮到你!老子拿两根脚趾头都能把你的脖子拧断!”面对愤怒的野牛,他只得连连退缩。
他低着头用蚊子般的声音不住地咒骂,悻悻地朝另一侧挪动屁股,却不小心坐到了别人的手上。“对不住了啊。”他连忙道歉。
“没事,这只手啊,自打进过枯木岛的水牢之后,就再也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了。”坐在另一侧的是一个形容枯槁的中年男人。这个满头白发的男人向他展示了一下畸形的双手,友好地说:“棕色皮肤不是罪过,战争的罪更不用算到你的头上。除非你是挑起事端的国王,不然别听他在那儿乱喊乱叫。”
听到安慰的话语,塔格的笑脸又爬了上来。“大仲夏岛的塔格,兄弟,你是枯木岛的人啊?”他问候道。
“枯木岛的哲落,穷乡僻壤中蹦出来的一个小罪人。”哲落微笑着小声说道。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了,这一头的乱发之下,挂着的是一张灰huáng sè的脸,尖尖的下巴上结着稀疏的胡茬,颧骨高高耸起,分明的棱角像是锋利的刀刃。望着他生着白翳的双眼,塔格暗想,不知道他还能不能看清东西。
“枯木岛不是已经荒废好多年了吗?哎,一提起这个地方我话就多。早些年我就说过,这人啊,活着也不一定非要追求权势,你看那枯木岛上……当岛主要是当成嘟图家族那样可真就没意思了,”塔格不住地感慨道,“听他们说啊,嘟图家的最后一位老岛主是让他的小儿子给毒死在餐桌上的。结果呢,这个孽子在驭海厅里连屁股都没坐热,就让自己媳妇给一绳索勒死了。往下听啊,你说说,他们家是有多不得人心?这个蛇蝎毒妇竟然还得到岛民们的拥护。整个嘟图家族都让她扔进了大牢,对了,就是那个水牢,哎你是不是还跟他们当过狱友啊?你说这岛是做了什么孽呢,那穆家国王可是没留半分情面,一把大火,什么嘟图家族啊,蛇蝎妇人啊,还有那一大半的岛民,就这么化成灰儿了,我们大仲夏岛打了十几年的仗也没落到这样的下场啊……呦,真该死,你瞧我这张破嘴,怎么能跟你提这档子的伤心事呢?多嘴,对不住了兄弟,对不住了!”塔格一边道歉,一边继续感慨世事无常。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枯木岛子民,也是少数的幸存者之一,我不知该为我的存活而高兴,还是为我的逃离而羞愧。”哲落耸了耸肩,淡漠地说。
“我是觉得能活着就挺好,在哪儿还不能安个家啊……”
话还没说完,先前那个又黑又胖的侏儒水手就走了过来。“住嘴,你个臭小偷!刚才不是絮叨一路了吗?我就觉得你不像个好人嘛,回去一查,还真是……以后把嘴给我闭好了,臭小偷,再敢多嘴就把你塞进尿桶里!”侏儒从腰间解下皮鞭,笨拙地往塔格的身上抽了两下。
“真倒霉啊!”野牛立着眉毛扭过头来,朝塔格啐了一口,鄙夷地骂道:“这树皮脸居然还是个贼,真是晦气!呸呸呸,真脏!”
“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还偷东西。”
“要不怎么说是野猴子呢,劣性不改。”
拥挤的船舱里沸腾了,高声的叫骂,低声的窃语。塔格渐渐把头埋到了胸前,他觉得自己的脸烫得厉害。
“没必要感到羞耻,这一屋子的人,要不是背负一点儿罪过,谁会登上这艘船呢?”哲落用怪异的大手拍了拍他的腿,高声斥责众人道,“你们才应该感到羞愧。这位朋友是偷过东西,可到底是什么迫使他去这样做的啊?你们想过这个问题吗?”
“管他什么迫使不迫使的,猴崽子就是猴崽子!”船舱里有人大喊,“应该把他的手剁了去!”
哲落没有理会,继续说道:“贫穷与饥饿是一切的罪魁,而坐在王座上的那个家伙才是幕后的主使。”
“偷就是最可耻的罪行!应该吊死他。”另一个光着膀子的侏儒水手叫嚷道,“咱们把他带去荒芜之海吧,那边还允许绞刑。”
“可耻?在这艘船上能听到这个词本身就是一种耻辱!犯罪是极其可耻的,但大多数的胜利者也并没有自己宣扬的那么高尚。不分青红皂白就给人下定论,你们就很了不起吗?”他继续厉声喝道,“在这间屋子里,我看到的都是些恶棍,手上不知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现在有谁敢说自己是清白之身?神尊保佑,你们这些无耻之徒真是愧对神尊的恩泽。再怎么说,他也比那些仗着身高体壮,肆意夺人性命的恶棍要强得多吧。尤其是那些禽兽不如的东西。”言罢,他狠狠地瞪了野牛一眼。
“你是在骂爷爷我的吗?”野牛的额头上青筋暴起,一边叫嚷,一边挣扎着朝哲落的方向扑去。他那嘴尖利的牙齿迫切地渴望着滚烫的鲜血,此刻竟撕咬起了污浊的空气。野牛身上的每一块筋肉都在鼓动,小山一般的肱二头肌高耸着,将锈迹斑斑的锁链一次次地紧紧绷起。哗啦啦的铁链声深深地钻进了塔格的耳中,他觉得整面墙壁都在破裂,整个船体都在颤抖。
这艘船的船长留着打卷的八字胡,这会儿已来到了舱门之外。塔格见他扬了扬眉毛,那两个侏儒就把鞭子抡了起来。
血腥的气息涌进了塔格的鼻腔,挨打的人分坐在他的两旁。哲落没有退缩,任凭鞭子抽打在枯骨般的身体上,任凭一道道的血痕渗出衣衫,他只是平静地盘坐在那儿,如果不看他微微跳动的眉梢,你会认为这是一具钢铁之躯。野牛虽然也不示弱,但雷鸣般的吼叫声却愈发刺耳,不知是怒火攻心,还是疼痛难忍。
小胡子船长拍了拍手,水手便停止了鞭刑。“都嫌自己死得太晚,是吗?你们这群没让海水淹够的水鬼!”小胡子船长尖声训斥道,“我知道你们能在水底下扑腾一些时日,可绑上铁链子的水鬼呢?嗯?就算淹不死,活生生被鱼吃进肚子也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吧。嗯?还有人想吵吗?”
小胡子朝满是尘埃的屋里挪了一步,突然像被蛇咬了一样,慌乱地跺了跺脚躲回到门外。他拍打了几下衣袖,一身的绸缎窸窣作响,仿佛秋雨打在枯叶之上。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训斥起他的囚犯们:“水鬼死在海里,等待你们的是什么?冥之尊不会接纳欺骗过他的灵魂,而海之尊也不会再给你们机会了,这种死法是对重新赐予你们这条贱命的神明极大的亵渎。那等待你们的是什么?是什么呢?呸!”
“给我记住,你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丑恶最卑鄙的罪犯,你们是被尊主遗弃的人渣。你们能活到现在的原因,不是尊主,不是国王,是我!是我接到了这次的国王特赦!给我记住,是我带你们离开的大牢!所以,别给我添乱,希望你们都能活着抵达坎帕卡岛,那里才是你们这些混蛋该出力的地方。”小胡子说完便拂袖而去了。
“水鬼死在汪洋,是最得体的解脱,这个什么都不懂的混蛋。”塔格听到了哲落微弱的驳斥声。
1长夏港:炙海上最大的城市,位于炙海东南方的大仲夏岛上。
2里格:七海的长度计量单位,一里格约合五公里。
3嘟嘟族:dudu,意为斑鸠。棕色人种,炙海原住民民族之一,主要生活在大仲夏岛,烟山岛,长青岛及蟹爪群岛等地,几十年间,数次挑起反抗邦国的战争,邦国历154年被宣告灭族。
4长夏战争:在大小仲夏岛,烟山岛及长青岛等地区爆发的大规模原住民起义战争。第一次长夏战争始于邦国历132年,结束于邦国历136年,以起义军投降而告终。第二次长夏战争始于邦国历144年,结束于邦国历146年,以起义军内部分裂而告终。第三次长夏战争发生于邦国历154年,整次起义只维持了一个尘月,以嘟嘟族的灭族而告终。
5阿法库族:afakuu,意为勇猛善战。棕色人种,炙海原住民民族之一,主要生活在黄田岛,小仲夏岛及风回岛等地。长夏战争结束后,不足万人的阿法库族被邦国统一安置到了大仲夏岛。
第四章 罗南
罗南的水鬼生涯已经满四年了。
又是没有收获的一天,在返回营地的山路上,他一边擤着鼻子,一边暗暗叹息。
罗南的鼻梁十分高挺,脸却有些扁平。他的下巴有点短,上面结着没刮干净的胡茬。他的眼睛总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在灰黄的脸孔之上,在睫毛的簇拥之中,他的瞳孔是浅浅的蓝色,盖(gě)马老爹的孙女曾在他的耳边柔声轻语:“噢罗南,你的眼睛真像是神眠山上澄澈的湖水。”
天色将黑,凛冽已至,坎帕卡的营墙内又燃起了一丛丛跃动的篝火。下了神眠山,从营门守卫处取回自己的斗篷后,他本想直接回去躺一会儿,却被等在营门口的盖(gě)溪叫住了。
“我爷爷叫你过去呢。”干瘦的坎帕卡女孩刚张开嘴,脸却先红了起来。
“有什么事吗?”他一边套上青灰色的狼皮斗篷,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第四个年头了啊。”盖溪轻笑着回复道。她今年十四岁了,个子和晓音差不多高。她的眼睛是灰色的,细长的脸上散布着一些雀斑。她太瘦弱了,每次看到她,罗南总觉得是见到了一棵即将枯死的小树。他曾听自己的朋友礁水这样说过:“老爹的药准是唬人的。你看她家盖溪,吃尽了他的汤药,咋还是那么瘦啊?”
“什么第四个年头?”他愣愣地问道。
“水鬼啊,”坎帕卡女孩的脸上仍挂着不太自然的微笑,“该给你再续上一节命途了啊。”
“又一年了啊。”他恍然大悟,立马朝着盖(gě)马老爹的营帐方向走去。
“今天也没人摸到寒铁啊?”盖溪问。她迈着大大的步子紧跟在罗南身后,棕色的兔毛斗篷都被晃荡得走了形。
“已经有快四年的时间没人看见寒铁了,没准被凯乙带上岸的那块就是最后的一块。哎,一边是那么大的湖,一边是还没有巴掌大的石头……哪那么好找啊,慢慢来吧。”他有些不悦地说道。
“是啊,别着急,该来的总会来。”盖溪紧赶几步,凑到他身旁,低声对他说,“别告诉我爷爷啊,我偷偷地看过他的先知簿,虽然看不懂,但我知道,那上面写有属于你的寒铁。真的!”
“这样啊。”他敷衍地应答道。
坎帕卡岛上的风是终年嚎哭的风,多亏有神眠山在岛屿中央设下的屏障,西南角的营区才能安然无恙。坎帕卡的营区分了北,中,南三段,北区背倚着蜿蜒扭曲的黑曜石营墙,南区则面迎着一望无际的远洋。营区里,将军大道纵贯各区,从大门直直地通向南面的海崖,每一条小路都与其相通。佣兵们的帐篷都聚集在高高的石墙之下,而盖马老爹的帐篷则设在了营区的中心。
从将军大道转进营间小路,一排排的帐篷前面都坐着忙碌了一天的族人。一路走过,他不住地和族人们点头问好,盖溪则仍紧跟在他身后,有一句没一句地与他搭话。
刚进到营地的中区,他就远远地瞧见,有阵阵的浓烟从帐篷间滚滚升起。
“老爹又在熬什么怪药呢吧?”他扭过头去问盖溪。
坎帕卡女孩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来是什么东西。
罗南耸了耸肩,便快步朝祈长走去。“老爹。”他走到跟前,低头跟祈长问了声好。
盖马老爹坐在一截木桩上,头也不抬地哼了一声。
浓烟果然出自这里。祈长的面前燃着的旺盛的篝火,火舌之上架着一口脏兮兮的坩埚。坩埚里的汤药正在剧烈地翻滚,经冷风一吹,散发出了刺鼻的异味。老人不慌不忙地从皮兜子里捏出了几片微微泛黄的三角形树叶,又小心翼翼地将其拍在了坩埚的侧壁上方。那锅汤药本是一副黑魆魆的模样,可等这几片叶子的汁水滴落锅中,刚刚那阵呛人的烟气便渐渐地消散开去,低头看时,汤药的颜色也已降成了半褐半灰。
老人将长长的木勺搁置到了一旁,抬起头,这才注意到罗南和自己的孙女。“白桦树的叶子,看似普通,实则有大用。”老人笑着说道。
“老爹,这是要给谁喝的啊?”罗南问。先前的异味已经没了踪影,现在他甚至能从中闻出松木的香气。
“又满了一年,”盖马老爹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没有理睬他的问题,“冰冷的蓝宝石湖没有把你吞噬下去,而是让你完成了从男孩到男人的蜕变。”
“老爹,”罗南腼腆地说,“我才十七岁,明年才算得上是个男人。”
“数字是数字,男人是男人。不碍事儿的。”盖马老爹摇头道。老人的肤色比坎帕卡的冰雪还要惨白,额头饱满,身子枯瘦。盖溪真是像极了自己的爷爷啊,罗南感慨道。他不知道祈长究竟多少岁了,但从老人那张沟壑纵横的核桃脸上,也能猜出个大概。
盖马老爹慢吞吞地钻进了身后的帐篷,盖溪想要去帮忙,却被老人给撵了出来。“爷爷不喜欢我收拾他的东西,”盖溪偷偷地对罗南说,“万幸你不用进去,里面已经乱得站不下人了。”
终于,老人捧着一卷东西出了帐篷。盖溪上去接过,将一张兽皮铺开在了火堆旁。这是整张的白狼皮。
“头狼的皮毛,长者的血,勇士的心悸,冰湖的铁。”老人刚说了两句,就剧烈地咳嗽起来。盖溪连忙搀扶老人坐下,不住地拍打他的后背。“太老了,老了。”老爹瘫坐在宽大的黑熊皮斗篷里,一脸疲惫。
“改天吧,老爹,您早点休息。”罗南有些不安地说。
“又一年了,就是又一年了,明天日子就不对了。我这条老命可担不起风险。”盖马老爹重重地喘了几下,便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白中泛黄的小东西。
那是一节发软的鲨骨,极北的长者会唤其作命节,下到蓝宝石湖底去寻觅寒铁的水鬼们,都要在发梢处扎绑上命节。罗南的脑袋上已经有三节鲨骨了,每满一年,盖马老爹都会为水鬼们再续上一块。“水鬼的命,是海尊大人择选的。不在上面标出记号来,只怕会被冥尊给误收了去。”老爹总是这样讲。
罗南面朝着熊熊的火焰,跪在了巨大的狼皮上面。他轻轻摘下了灰色的皮帽,让浓密的黑发垂至肩头。三段命节,两个在左,一个在右。“今年栓这边吧,老爹。”他抓起右边的头发,对祈长说。
盖马老爹走到他的右手边,将他的头发提了起来。老人眯起眼睛,一边将发丝对向骨节中间的小孔,一边念叨起了上古典籍中关于水鬼的篇章:“人生而寄于岩土,或化为灰烬,或朽作枯骨。凡溺于咸水之命,海尊百体遴一,复新驭之灵于旧缘之躯,唤其作水鬼。复生之命,犹有归时,诈世之约,莫患得失。舞千浪之层巅,没万古之重渊,效绵薄之心力,偿不期之际遇。鲛骨不腐,命节不徒,经岁不住,岁岁斯夫。”
“你现在像个拨浪鼓。”一旁的盖溪不禁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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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拨浪鼓回来啦,哈哈哈。”晓音指着罗南大笑起来。
“是不是盖溪刚才过来说的?”罗南白了一眼mèi mèi,一屁股坐到自家帐篷前的圆木上。黑土般的黑叔和冰雪般的晓音正围着篝火吃晚饭,一旁的晓野则拨弄着盘中的鱼骨,盯着黑叔的晚饭不住地咽下口水。这胖小子可真是个填不满的饭囊,罗南笑着想,晓音早已出落成了一个标致的大姑娘,可晓野还是像个小孩一样天真幼稚。也许他们的唯一共同点,就是曾在母亲的肚子里一起沉睡过九个月吧,他不由地暗暗感慨。
“我把饭领回来了。你再晚回来一会儿,晓野就要扑过来把你的那份也吃了,”黑叔递过一个快要烂掉了的木盘,上面摆着两条烤得焦黑的鳕鱼,“今天过得怎么样?”
“老样子呗,还是没人看见寒铁的影子。”他接过盘子,泄气地说。
“三年前,你就该把那个凯乙闷死在湖底,那样的话,寒铁就是咱们的了。”晓音一边吐着鱼刺,一边说道。
“晓音!”黑叔严厉地斥责道,“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呢?谁往你脑袋里灌输了这种想法?嗯?我要去打断他的腿!”
“歇会儿吧,黑叔,”晓音耸了耸肩,笑着说,“你现在这个腿脚,能打断谁的腿啊?玩笑而已,干嘛那么认真啊。”
可等到黑叔的气消了,她却又小声嘟囔道:“不过当时他要是能抢下来寒铁,咱们早就脱离开这该死的极北了。南方多好啊,不下雪,不刮风,穆家那个猪头国王没准儿会分给咱们一座炙海上的小岛呢。”
黑叔刚要大发雷霆,礁水和乌图却凑过来了。
“你回来得够晚的啊,一起下山,之后你去哪了?”礁水说着坐到罗南的身边,又跟黑叔打了声招呼,“黑叔。”
黑叔笑着嗯了一声,将乌图也让坐到了火堆旁:“吃完饭了啊,大胡子?”
大胡子乌图笑着坐到晓野身边。“据说明天要换换口味了?明天不抓鱼了吧?”大胡子问晓音。他是最早的一批特赦水鬼,十六年前就来到了坎帕卡岛。十六年了,既没有找到寒铁,受赏离开,也没有像大半的水鬼那样葬身冰湖……罗南常常思考,不知道这样算是悲哀,还是xing yun。
“只有鱼。”晓音头也不抬地说,“人家皮胖子下的令,不打猎,只抓鱼。”
“冥鬼大胡子的,连吃了十几天的鱼肉,现在我闻到鱼腥味就反胃。”乌图沮丧地说。他的眼睛是绿色的,胡子是上卷的,个子不高,肤色微黄,一眼看去就知道这是个外乡人。可岛上没有人拿他当外乡人,不仅是因为他在这里年头久了,还因为他有着一颗和善的心。
“反胃是吧?我记得你今天早上绊了我一腿……”罗南端起装着烤鱼的盘子,朝乌图的脸上凑去。乌图向后躲开,可坐在两人中间的礁水却伸出了大手。
“我不反胃。”他一把抄起盘中的烤鱼,二话没说便啃了上去。
罗南想要上抢,那礁水却无赖地先将鱼身舔了个遍。
“明天我要把你按死在湖底。”罗南气恼地给了朋友一记重拳。
“早晚都是死,不能做个饿死鬼啊。”礁水得意洋洋地说。他是个土生土长的坎帕卡人,和罗南一样,也是个十七岁的水鬼。他的眼睛很小,宽宽的脸上总是挂着轻伤。他与罗南一样身形高大,只是肩膀略宽,双腿略短。
“我也是这么想的。”晓野弱弱地附和道。坐在又高又瘦的黑叔身边,他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一个肉球。
“你再怎么想我不管,反正你不能继续吃了。”黑叔把自己盘中的一条鱼分给了罗南,然后一脸无奈地问晓野,“我一直都没弄明白,咱们吃的东西是一样的,怎么只有你胖成了这样?”
“他什么都吃。白天,他在林子里砍树,连树皮都啃。”晓音说完忍不住笑了起来,“桑离……不是,我听别人说,他要是摔倒在狼粪里,爬起来都能打个饱嗝。”
在众人的一片笑声中,晓野把羞红了的脸藏进了斗篷。过了半晌,大家才听见有尖细的声音从斗篷里传出:“那不是真的!”
“又加了一节啊?”乌图仔细地看向罗南,笑着问。
“第四个年头了,”罗南一边啃食又艮又苦的鱼肉,一边说,“老爹刚给我扎上的。第四遍听典籍中的那些话,我还是没听懂。什么焦土啊,什么咸水之命啊……”
“我听了十六年都没明白,知道是些古语就得了。”乌图无所谓地说。
“十六节骨头,老爹也不怕你坠得慌。”礁水说着晃了晃乌图的身子,只见那十六个命节散落在发梢,寒风掠过窸窣作响。
“命节越加越多,水鬼越来越少。”望着满天的沉云,罗南摇头道,“现在岛上还剩几个水鬼了?八个?”
“听南方佬……哦,没说你啊,”礁水忙跟乌图道歉,“我听那帮佣兵说,马上又要来一船水鬼了。皮胖子一年前就开始跟国王讨人了,可到了现在才凑够一船水鬼。能下水的人就那么难找吗?”
“凡溺于咸水之命,海尊百体遴一,复新驭之灵于旧缘之躯,唤其作水鬼。”晓野突然从斗篷里探出头来,一本正经地说道,“水鬼是百里挑一的命,典籍上提到的。”
“你看过典籍?”礁水惊讶地问。
“没想到吧,盖马居然允许晓野偶尔去翻看典籍。”黑叔得意地说,“那个倔老头喜欢我家的胖小子。”
“我从他帐篷前面悄悄地跑过去,都会挨他一顿骂。”礁水不满地抱怨道,“太不公平了!”
“悄悄地跑过去?你偷了石叔家的鹿皮毯子,逃跑的路上又撞翻了老爹的一锅汤药,”罗南立马揭了他的短,“他没把你塞进坩埚熬成药,就足以说明他有多么仁慈了。”
“我打赌你会希望自己头上的命节能少一点儿。”晓野看着身边的乌图,困惑地说,“你会不会难过啊?十六年都没有找到寒铁……”
“最开始的几年里,我曾经有过挖出寒铁的机会,但我没去把握……无所谓了吧,挖得到,挖不到,没什么区别。现在我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我倒是希望啊,最后自己能落得个满头鲨骨。”乌图微笑着回答晓野。
“那恭喜你,你离满脑袋鱼骨头这个目标已经不远了。”礁水翻着白眼说道。
“你不想离开了?哦,不对,你不想回家乡了吗?”黑叔改口道,“我都忘了你不是本地人。”
“家乡?我没有家乡。”乌图扯着满是白霜的胡子,摇头道,“我没提过吗?不可能啊,我怎么感觉这个故事都被传烂了。”
“提过无数次了,黑叔没听过而已。”礁水调侃道,“这是我尊敬的王子殿下。殿下想什么时候撒尿啊?用不用小的去把你的金尿壶给端过来啊?”
“不敢当,不敢当,”乌图无奈地看了看礁水,对黑叔说道,“我父亲曾是个岛主,森基人来袭的时候,他匆忙称了个王。第二天,他的侍卫长就割下了他的脑袋。”
“告诉你们了吧,这位是王子殿下。”在众人的叹气声中,礁水怪叫道。
乌图没有理会他的小兄弟,继续说:“我来自荒芜之海,那个岛你们肯定不知道在哪儿,叫德塞岛……”
“羽翼之乡嘛,远远地就能瞧见漫天的飞鸟。”黑叔插话道。
罗南惊讶地望向黑叔,这个古怪的老人总是让大家意想不到。
“你知道那儿?”乌图诧异地问。
“路过而已,没有登岛。”黑叔咧嘴笑道,“当时我赶着去铁马群岛嘞,那儿正打着仗呢,打仗没我哪行啊?”
“你是……邦国的兵?”乌图小心翼翼地问。
“不不不,我这辈子都不会和强权者挂上钩,”黑叔摇了摇长长的手指,自豪地说,“游历七海的时候,我总会自觉加入弱势的一方。我为他们而战,为自己而战。”
“那你能活到现在可真是个奇迹。”礁水晃着半个身子,随口说道。
“尊主保佑而已。”黑叔说着闭上眼,用两根手指点了点双眼之间。
“如果有酒,我铁定会先敬你一杯。”乌图大笑着上前握了握黑叔的手。
“咱们有水囊啊。”黑叔说着从斗篷下摸出一个脏兮兮的水囊,仰头灌了自己一大口,说道,“敬德塞岛。”
“也敬这世界的尽头。”大胡子接过水囊,大笑着也喝了一口。
“你们敬吧,我可不会久留。”晓音说着站起身,甩着斗篷进了营帐,门帘卷飞了地上的积雪,险些把营火扑灭。
第五章 晓音
等晓音睁开眼时,帐篷内只剩下了打着轻鼾的晓野与之相伴。这时的罗南应该已经到了神眠山的西麓,而黑叔,估计正坐在海崖边上,攥着那颗刻着图案的黑曜石安静把玩。
晓音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侧过身,将腿伸到了毛毯外面。极北的寒像针一样,刺破了她的皮肤,翻搅着她的血肉。
“肥耗子,快起来啊,喂,大肥耗子,一会儿又要没饭吃了。”她在晓野宽厚的背上蹬了一下,便立即收回了腿。
晓野轻轻地哼了一声,闭着眼从铺里坐了起来。
“赶紧领饭去啊!除了贪吃就是贪睡,懒死你算了。”窝在毛毯中,她不耐烦地支使道,“今天别忘了给我偷两颗鸟蛋回来,石婆那儿一定有。”
等了半天没听见有动静,她只好再次从铺里钻出,这才发现晓野早就又睡了过去。他的身子已经堆成了一团,圆圆的脸蛋紧贴着鼓鼓的肚子,他的嘴像是一处泉眼,口水正从其间汩汩流出。晓音无奈地叹了口气,再次抽出腿来朝他蹬去。胖男孩这才挑开了眼皮。
“咋了?”他抽了抽口水,呆呆地问。
晓音的火气瞬间就从胸腔窜上了脑袋,刚要大发雷霆,一旁的晓野却如梦初醒,麻利地爬出毯子,抓起斗篷蹬上靴子,踉踉跄跄地跑出了营帐。
每天早上都是如此,我还要再花多少年才能把他改造成他应有的模样啊?她疲惫地想,要是在哪天我睁开眼时,破天荒地看到他已经把早饭摆到我面前了,嗯,就像对待国王那样……我愿意跟他信奉的所有神祗发誓,从此对他好一点儿……可我倒是觉得,自己去当国王都比这个愿望更容易实现吧,想到这儿她不由地一阵苦笑。
在舒展地伸了个懒腰之后,她终于爬出了毯子。夜间攒下的温暖在起床的一瞬间就败给了永恒的严寒,她并没有哆嗦着躲回到窝里,而是调皮地哈了口气,然后轻笑着,目送奇形怪状的白雾开启无谓的远征,直到那股未知的力量将其碾成虚无。
微光扒开了帐篷的缝隙,径直流入到她的眼底。她的瞳孔犹如坎帕卡的崖屿礁岩,只需人瞥见一眼,就能知晓什么才是不惧黑暗的凄美与柔毅。此刻困倦仍不想就这样被人遗忘,滋生的血丝正爬占她眼中白色的空余,如同一只猩红的乌贼,盘踞着耀眼的黑钻。
昨晚睡得并不踏实,那个浑浊的男声又回到了她的梦里。他不断地问,你了解什么是代价吗?你真的了解每个决定背后的代价吗?当时她只想让他闭嘴,让他滚蛋,可他全然不理。
真的是梦吗?他真的只存在在梦里吗?有时候,她觉得那个声音比罗南都更加真实。
“是啊,真的只是个梦吗?”那个声音突然又凭空钻进了她的脑袋,“这个问题你从七岁问到了现在,还没找到dá àn吗?”
她愣了一秒,但并没有受到惊吓。这是你第一次在白天跟我说话,她无需开口,这个存在于她脑中的浑浊之声知道她的心里所想。
“我又不是徘徊在异度之外的冥鬼,我不怕见天日。”脑中的男声总是一副戏谑的口吻,“这不是我第一次在白天和你说话,只是你从未注意过我而已。为什么我总会出现在你的夜晚之中?只有那会儿,你才能安静下来,注意到我这个不爱露面的朋友。”
我们算是朋友吗?晓音在心里笑着问。
“我的大xiǎo jiě啊,我只是不想伤你的心而已,”这个浑浊的声音在她的脑袋里轻蔑地笑出了声,“你怎么可能有朋友呢?一个都没有。”
我有薇儿!我有盖(gě)溪!她气恼地说。
“看上去很像而已。真正的朋友什么样?看看你身边,看看罗南和礁水,他们才是真正的朋友。如果罗南在冰湖底下被雪蟹给分着吃了,尊主保佑,礁水绝对会冲进凶险的蟹巢深处,迎着锋利的钳子,把罗南的骨头渣子捡回来,好好安葬。这,才,叫做……朋友。听明白了吗,我的大xiǎo jiě。”浑浊的声音从内部捧起了她冰冷的脸颊,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
第一,我不会蠢到被雪蟹给吃掉,第二,我也不需要别人去救我,我自己就可以应对任何困境。她说着又躺回了铺里。毛毯下面已经没有了热乎气儿,她只好蜷起双脚来自己取暖。
“你知道冰湖下的雪蟹吧?这十几年来,坎帕卡的水鬼死了过半,而在这半数之中,又有一半的死亡被记在了雪蟹的名下。它们总是成群地潜伏在黑暗的石缝里,无声无息……当你费了一身的力气搬开巨石,满心期待着石头下面是否会有寒铁……可等待你的却是无数锋利的蟹钳,四面八方……”
我又不需要下到那个湖里去,我不需要知道这些,她不耐烦地说,没事儿就滚吧,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讲这些又不是想让你知道。我只是无聊了而已,”浑浊之声用一副无所谓的口吻,在她的脑中说道,“无聊将会滋生无端,无端会进展为无赖,无赖总是无餍,无餍化为无行,而无行,我的大xiǎo jiě啊,无行的终点只有一个,无。”
你自己能听懂自己说的是什么吗?晓音说着翻了个白眼。
“我懂与不懂并不碍事,”他的声音渐渐悠远了起来,“我只是无聊了,无聊了而已……”
你无不无聊跟我关系不大。可你之前去了哪儿?差不多有一两个月没出现了吧?你怎么又突然回来了?该不会是想我了吧?她闭着眼,调戏起了这个住在她脑中的混蛋。
没有应答。
喂?发生了什么?你昨晚说的代价是什么意思?问你话呢?她猛地坐起了身。他又消失了,来也不会打声招呼,走也不会留下半句告别。
她有些失落。我有薇儿,我有盖溪,我还有像只大负鼠一样的晓野……
刚想到这儿,晓野就迷迷糊糊地冲进了门。
“没有鸟蛋,真的。”胖小子端着两盘生冷的鱼肉走进了帐篷。
“只交代你这么点儿事情都办不到,我真是……”她刚想朝哥哥发火,就听见了“哎呀”一声,回头看时,晓野正脸朝下趴倒在了硬实的地上。
“又怎么了?”晓音一脸无奈,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扶了起来。
“没事儿,”晓野愣愣地笑了笑,鼻血已顺着下巴滴了一地,“左脚绊右脚上了。”他手上的木盘倒是还端得平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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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昨晚怎么不过来找我跳舞啊,”刚在河边碰了头,薇儿就对晓音兴奋地喋喋不休起来,“我们都玩得可刺激了呢!石戈连着弹了三遍你最喜欢的《雪女之吻》,但是你没过来,只能由我来夺去所有人的目光了。当时你猜怎么着?第三遍刚开头,我的小腿就抽筋了。可是为了你,我也不能停啊!我使劲咬了咬牙,跳出了我这辈子跳得最好的一支舞!洛潭你还记得吧?从怒海来的,高高瘦瘦的新兵。他教了我一种特别奇怪的舞蹈,说是他们家乡的战舞,特别逗。可惜你当时没看见,他的眼睛都要掉在我身上了!”薇儿是个有着四方大脸的壮实女孩,心与肩膀同样宽阔。她套着一件斑白的毛皮斗篷,手舞足蹈的样子活像一只正在求偶的鸵鸟。
晓音笑着打击自己的好朋友道:“别臭美了,要不是抹了你一嘴的肥油,他也不能盯着你看。”她站在光秃秃的河岸上,手里握着长长的木制鱼叉。今天她的状态并不好,叉子只能跟在鱼影的后头东跑西奔。
“什么?真的吗?不可能!哪有啊!喂,你给我看清楚点儿,油在哪呢?你这头海牛就是在嫉妒我,看不惯新来的帅小哥爱慕我!”薇儿气得直跺脚。她一边拍打自己肉嘟嘟的脸蛋,一边大吵大闹起来。本来在河里闲游的鱼儿被她这么一闹,都受惊逃离了这段河湾,河湾两旁散布着捕鱼的坎帕卡妇女,她们齐齐地看了过来,脸上写满了埋怨。
“其实吧,昨天晚上,你真有半边脸都在反光……估计是吃饭的时候蹭到脸上的吧。你还一直在我对面蹦来蹦去的,差点把我的眼睛晃瞎。”盖溪在一旁弱弱地说道。
薇儿更加恼火了。她把鱼叉扔到地上,走过去捏住盖溪松垮的脸颊左右乱晃:“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啊?为什么不告诉我!就是想让我故意丢人的吧!说,你是不是也喜欢上洛潭了!该死,本来我都要拿下那小子了,都怪你这只小狐狸!还有你这头海牛,你们就知道妒忌我,你们就是羡慕我长得比你们漂亮!”
“最开始我还以为是尘月映下来的银光呢,到最后才发现头顶是乌云一片。你也不能怪我啊,谁让你吃饭猛得像冬天的饿狼一样。”盖溪慌忙辩驳道。她挣扎了许久才从薇儿的大手上逃脱。
薇儿依然气鼓鼓的,杵在河边瞪着面前这两个幸灾乐祸的朋友。“你们两个不跳舞的死丫头就是想要坏我的好事!我当时是怎么想的,竟然允许你们俩鬼丫头做我的朋友。”薇儿垂头丧气道。
“我倒是想过去。你是不知道黑叔的胳膊有多长,不管我怎么开溜,最后的结果都是被他一把给拎回去。”晓音有点烦躁,眼皮底下这条满是白斑的鳟鱼又一次躲过了她的鱼叉。
“我爷爷也不让我去跳舞,哎。他倒是希望我能多学学怎么熬恶心的汤药。往锅里加十个鱼眼睛,孙女。加一把桦树皮,孙女。”盖溪沮丧地说,“在他眼里,唱歌跳舞都是无聊的男人们才会去做的事情,像我这样有上古血脉的女孩,就应该老老实实地坐在篝火前,摘摘药草啊,哄哄孩子啊,我连男人都没有呢,去哪哄孩子啊?对了,我还得耐着性子听他讲那些乱码七糟的传说故事。”
“我不信有比黑叔的故事更糟糕的东西了。还记得小时候听过的黑帆吗?没错,他还在讲。”晓音无奈地说。
“黑帆是他瞎编的故事,我爷爷说,典籍里根本就没有这一段,坎帕卡岛是天之尊跟海之尊打仗时,不小心甩下来的一颗星星。我爷爷还说,黑叔的信仰让他变得很危险。”盖溪摇头道。
“无所谓啊,说的好像哪个故事是真的一样。我不求他不讲,只希望他别只重复同一个故事……《末日熔炉》他倒是也没少讲,但跟《黑帆》比起来,早就被甩开一万里格了。罗南说,他都最起码听过一百万遍了。”
听到罗南的名字,盖溪苍白的脸蛋上泛起了红晕。晓音翻了个白眼,不满地说:“拜托,你能不能别每次听到我哥的名字都脸红啊。”
“毕竟是相思着呢,咱们小溪可是个痴情的小野兔。”显然,薇儿已经将刚刚的糗事抛到了脑后,“哦,罗南,光是看着你的脸庞,我就要融化于内心的火热了。”她生动地模仿出了盖溪那看似腼腆的ji qing。
“你们俩别闹了。我没脸红!我只是干活累得出汗了而已!咦,我好像还有点发烧了。别吵我啦,头好晕,一会儿我昏倒了你们谁去跟我爷爷交代啊。”盖溪不停地假装擦汗,脸却越来越红。
薇儿仍不停地逗着害羞的女孩:“哎呦,罗南啊罗南,你的脸为什么那么扁,噢罗南,你的皮肤为什么那么黄,你的头发为什么那么乱,哦,你的眼睛……嗯,他的眼睛倒是非常好看。”
薇儿轻柔地摸了摸自己满是雀斑的脸,仿佛沉浸在了罗南那湖光般的眼窝。“哎,多大的福气啊。咱小溪这么好一个小姑娘,虽然没有我这样的美貌,额,但他还想挑啥样的啊,毕竟整个七海上下也就只有这么一个我。”她笑着说,“缺心眼儿不是问题,盖马老爹什么都能治。”
“不光温柔可爱,而且还有个神奇的屁股嘞,那天我偷听到人家议论,说小溪这屁股最少能生十个孩子。”晓音笑着在盖溪的屁股上重重地拍了一下。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了,噢,罗南,你的眼睛可真像是神眠山上澄澈的湖水啊。”薇儿夸张地模仿起了盖溪。
“你们怎么那么烦呢!等我今晚回去,就叫我爷爷给你们熬上一副药,把你们都变成海龟!”盖溪嗔怒着说,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姑娘们,等天黑回了营地,抓不够鱼的可是要挨罚的啊。”一个健壮的士兵悄悄地走到了她们的背后,古铜色的皮肤上泛着日光,俊朗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
图可桑离。这次轮到晓音去聆听鼙鼓般的心跳了。
“你来得正好,她们俩说,昨晚洛潭找我跳舞,是因为我嘴上沾满了肥油,你看见了吗?”薇儿愣头愣脑地问。她从没把这些邦国的佣兵当过敌人。
“没有,我只看到了一个把新来的傻小子迷得团团转的měi nu。你要是生在我们家乡啊,绝对可以嫁给岛主的儿子,当他去迎娶你时,会用拳头大的珍珠把海船装满。”桑离微笑着说。晓音朝他偷偷瞄了一眼,却碰巧撞上了他投来的目光。她连忙低下了头,把目光收到清冷的河水上。桑离柔和的声音总能让她产生幻觉,那话语仿佛不是出自他的嘴,而是出自那双闪光的眼睛。
薇儿的气焰又上来了。她叉起比晓音粗两圈的腰身,得意地说:“看吧,你们这群海牛还不信,姐姐我的魅力不是你们能想象的,我值一船的珍珠呢!”
桑离走到晓音的身后,用长矛挑开脚下的皮兜,严肃地说:“罗晓音啊,这河湾两岸,只有你的兜子里还是空的。在我们家乡,有你这种捕鱼技术的人会被叫做剌剌1,要被剔成光头。你今天不舒服吗?”
晓音一边找寻鱼的踪影,一边冷冷地回答:“要你管啊,今晚我就是空手回去,被那头姓皮的熊瞎子给吊在墙上,也跟你无关。好好巡你的岗得了,小心有人从背后捅你一刀。”
“就是有刀的那些混蛋让我留下来监督你们干活的。那帮混蛋都进山打猎去了,特别是别猎那个人渣,他说已经不想再听见鱼这个字了。”桑离笑着说,“他们不带我去打猎可是个错误,我在家乡的时候,一个人,一张弓,一筒箭,早上进森林,晚上得叫去三十个男人帮我往回扛猎物,我们那儿的狼比这里的大三圈儿……”
“我现在正好没什么事做,把叉子给我,我帮你逮几条大鱼。”他突然一把抓住了晓音的鱼叉,微笑道。
“你走开,坎帕卡人不需要侵略者的帮助,要是诚心想帮忙,就滚出远洋吧。”晓音冷着脸回应道,可内心却有了丝缕的悸动。
桑离摇着头说:“咱们谁都没赶上打仗的年代,现在都是邦国的子民了,干嘛总咬着过去不放呢。我的家乡也是被邦国征服的,被国王统治也不见得是坏事啊,以前那个岛主一顿能吃一百个鸡蛋,我们可填不饱他的肚子。”
“小子,你给我在洛潭身边多说几句好话,我马上就能帮你摆平这头海牛。”薇儿咧着嘴傻笑道。她正笨拙地挥舞着鱼叉,将河水搅和得像一锅浑汤。
女人们的目光又聚集在了晓音的身上,可她并没有觉得尴尬。她抽过鱼叉,招呼同伴:“走,往上游走,这鬼地段根本就没有鱼。”
顺着窄窄的河道拐了个弯,她们便停住了脚步。这里空无一人,连空气都更加锋利。
“尊主保佑,这里的鱼好像更少了。”盖溪抱怨着将皮兜扔到地上,兜子里已经装了四五条小鱼。
晓音刚举起鱼叉,桑离便又快步上前阻止。他把长矛夹到胳膊下,左手紧紧地攥住叉柄,右手则隔着皮袄抓住了晓音的胳膊。“松手吧,你看起来状态很不好。休息一会儿,那边的混蛋不会发现的,在他们回来之前我会帮你抓上来一兜子的鱼。”桑离强行把鱼叉夺了过去。
“无所谓,你爱干活就干呗。但是,南方佬,这可不代表我亏欠了你什么,你自愿的。”晓音甩了甩手退开了。
“人家好心帮你忙,你可真是不懂事。”盖溪小声嘟囔道,“我倒是想让人帮我干活,谁帮啊?”
薇儿也在一旁起哄:“晓音,亲他一口吧,要不这种人情我可以替你偿还。”说着她撅起厚厚的嘴唇,给了桑离一记飞吻。
“留给洛潭吧,我可消受不起,”桑离扮了个鬼脸,对晓音说,“别听她们瞎起哄,我只是个喜欢帮助弱者的好人罢了。不过,等我再去东岸值岗的时候,也许你能陪我一起去,去一次就行。”
“去东岸干什么?东岸可没鱼没鹿,也没有奴隶给你们欺负。”晓音不喜欢小岛的东边,那里的风浪总是让她感到不安。
“我打算把你骗去绑到石柱上,放点儿血进大海等着海妖来吃你。这个回答你还满意吗?”桑离开起了玩笑,“认真的,皮将军得到消息,说最近远洋上又出了海盗,有好几个岛已经遭到了袭击,霜临岛的祈者都被人给割喉了。”
“皮将军要在东岸和岛北也布置一些岗哨,到时候我可以带你过去,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休息几天不用干活了。你介意帮我保管一会儿吗?这玩意可比你的木头叉子沉多了。”说着他把长矛递给了晓音,自己则俯下身捕起鱼来。
自此坎帕卡输掉了战争,岛民们便失去了使用铁器的权利。这是晓音第一次接触真正的铁器,她喜欢这种沉甸甸的感觉,而那寒凛的锋芒更是从她的眼睛直入心扉。
“你知道吗?在我们家乡,捕鱼者都是用满是利齿的耙子。在河里随随便便一甩手,最少能拎上来三十斤的鱼。”桑离一边忙活着,一边再次讲起了他家乡的故事。
阴风袭过,晓音突然端起了长矛,将锋利的矛头抵到桑离的背上,冷冷地说:“我现在就能捅穿你的肚子,或者戳烂你的脑袋。该死的南方佬,独自面对坎帕卡人可不是个好主意。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吧,别求饶,你可以死得体面一些。”
薇儿和盖溪被她惊得目瞪口呆,两人像石头一样定在了原地,生怕发出半点声响。可在利刃前面的那个男人并没有回头,他仿佛没有听到晓音的恫吓。
该死,他真的不害怕吗?她气恼极了,狠狠地说:“我没开玩笑!你这头该死的蠢鹿,你的家乡没流过血吗?你就甘心替那个姓穆的猪头国王卖命吗?你怎么想的,离开家乡就为了来这世界的尽头欺压我们,是吗?快说话啊,你是不是真想死!”她又往前顶了顶,将矛尖没入了士兵身披的毛皮。
桑离突然直起了腰板。该死的,我再多用一点儿力气,他的肚子上就会多出一个血窟窿,晓音迷茫地咬起嘴唇。
“我能带你离开这里,这个理由够不够好?”他转过身来,鱼叉上插着一条肥大的鳟鱼。利刃紧贴着他的胸膛,可他毫不理会,只是微笑着把叉子倒立在了地上。他抓住鱼头,小心翼翼地将猎物从木刺上拽下,扔到了皮兜上面。将死的鳟鱼仍在不停地翻腾,小股的鲜血沿着窟窿不住地涌出。渐渐地,它失去了挣扎的力气,一头栽进仍然松软的冰雪。它挺着身子艰难地喘着气,又扁又长的鱼嘴一张一翕,像是在呼救,但更像是在做复杂的祈祷,就像现在的晓音自己。
“我不是你离开这座牢笼唯一的希望,但却是你最应该把握住的机会。”桑离说着把矛头拨到了一边。
1剌剌:lala,末尾的意思。
第六章 长夏的囚徒
“哲落,我的朋友,我觉得自己快要挺不住了……那该死的坎帕卡究竟还有多远……”漆黑的船舱中,塔格裹着破烂的毛毯,正虚弱地倚靠在角落里,面色灰暗,两眼无光。他发了高烧,身体滚烫却只觉得寒冷难捱。
“我的朋友,我究竟做错了什么?难道在我临死之前,你都不能正眼瞧我一下吗?这是我最后的时日了,朋友,你还不跟我说几句话吗?”他的鼻涕眼泪交替而下,挂在胸口结成了冰。
哲落依然没有回应,倒是从昏暗的另一侧飞撒过来一把豆子。“闭嘴吧,臭小偷……你不死,我这辈子都会睡不着觉……”叫骂声虽然凶恶,却也是有气无力。
“我不想被抬出去,”挨了骂,他反而哭得更大声了,“哲落,我真的不想被抬出去……我知道他们被抬去哪了,我知道那些生病的可怜虫被他们扔到了哪!我还不想死啊,鱼不会喜欢吃我的肉,别扔我下船……”
“死不了。”坐在他对面的少年十分瘦小,冷冰冰地对他说,“暂时。”
他来自王城的监牢,才上船来没多久,所以看起来并不算糟糕。紧挨着他坐着的也是一个少年,两人是一同上来的。他们长得一模一样,只是后面这位的眼睛有些微黄。
“你要是一直这么哭嚎,必死无疑。”先前的少年又说了一句。他的脸扁扁平平,脸色惨白如纸。他的眉毛很淡,大大的眼睛仿佛与幽暗融为了一色。
“必死无疑。”黄眼睛的少年重复道。
“你们是双胞胎?”塔格吃力地抬起头,看着两个少年问。
“我们两个没有区别。”黑眼睛的少年淡淡地说。
“我是大仲夏岛的塔格,朋友,”塔格虽然浑身无力,却还是不忘跟两人问好,“你们叫什么名字?”
“都是囚犯了,没有名字。”黑眼睛的少年轻声说。
“没有名字。”黑眼睛的少年重复道。
“好吧……”塔格说着缓缓地侧身躺下,不再去理会这对奇怪的孪生兄弟了。
“朋友,哲落,我要睡了一会儿了……不知道还睡不睡得着……”他脸朝着带有腐烂气息的船板躺好,又对哲落做了一次无谓的尝试,“要是等明天送饭的侏儒过来时,我还没有睁眼,估计咱们就再也见不到面了……总之……晚安吧……”可刚说完,他的呼噜声就从墙角飘荡而出。
他没想到自己会入眠得这么快,但更没想到,自己最不想面对的一天,如今又一次出现在了沉沉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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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长夏港北上的第五天傍晚,塔格终于吃到了除咸鱼和酸豆子以外的食物——风干的猪肉和发霉的松饼。正当他费劲地撕扯肉干时,哲落突然发问:“你为什么要来蹚这浑水?”
塔格有些困惑。他一边剥去松饼上灰绿色的霉菌,一边随口说:“这怎么也比在地牢里好过得多吧,咋成了浑水?”
“犯人很多,但只有极少数人才会选择去一个在地图上都很难找到的远洋小岛。很多人宁可死在温暖的绞刑架上,也不愿意在寒冷的极北做苦力。而且,我都怀疑这艘船能否到达坎帕卡岛,太遥远了,也太严寒了。”哲落今天有些烦躁。他不停地拨弄着盘中的肉干,而一旁的松饼也早已被其碾成了粉末。
“呃,不就是因为咱们是水鬼吗?不,这个理由不好。啊,因为我是一个视荣誉为生命的男人。兄弟,这可是国王的号召,没看见我都被光荣地栓上链子了吗?我可是迫不及待地想要为国王效力。虽然咱们英明的国王在我们岛上杀了十多年的人,但我的忠诚还是天地可鉴的……”没等自己说完,他就已经笑得上不来气儿了。
哲落皱着眉头,认真地问:“你真以为,等靠了岸,他们就会解开你身上的全部铁链,把自由重新交还给你?”
“兄弟,别的我也搞不懂,但感谢咱们的血统吧,这是我第一次知道水鬼这么有用。”塔格扳着手指头跟哲落说,“这可是难得的国王特赦啊,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呢?猪头国王需要铁和铜,需要煤炭和硫磺,尤其是那个什么……寒铁!这年头,满世界找都不一定凑得上一船水鬼了,既然有人能成功,那凭什么不能是咱们啊?我都没有别的要求,让我能看见太阳,让我随时都能挠痒痒就行,这些该死的虫子都要把我的背咬烂了!”
“自由只是一个谎言,是堕落的冥魂种在人心中的虚妄之核,你可以选择让它生长,最后刺穿你那颗不够肥沃的心脏。你也可以选择趁早把它挖出来,然后就像这样……”哲落说着抓了一把盘中的粉末,随性地撒向了半空。
“兄弟,我是个粗人,没读过几年书,也搞不懂你说的话。但我觉得,要是真有什么冥魂恶鬼,我身边那坨肉早就该死了吧,他怎么不把满嘴的黄牙都硌碎掉呢?”塔格偷偷地指了指正在用铁链磨牙的野牛,小声抱怨道,“我倒觉得有时候谎话比现实更好。不然在现实里我该干什么呢?乖乖地蹲在地牢里看那些混蛋的脸色?心情好了,没准剁只手就放了我。心情不好直接在我脖子上套个绳套,一下子,这辈子就没了……活着就已经像条狗了,我可不想让自己死的时候还得跟狗一样伸着舌头。去那个什么岛干活好歹也是个生活啊,不用被铁链子拴着,运气好的话,挖出块寒铁来,又是赏钱又是封地,风风光光地去做邦国的英雄。”
哲落摇着头说:“寒铁是神祗赐予这个世界的圣礼,每一块都应有其所属的意义,哪会有那么多给你我去挖啊?这个几率太小了,你像是在用生命赌博。”
“反正我的命也不值钱了,赌一把呗。”塔格不自在地耸了耸肩。他继续咀嚼起剩下的肉干,牙齿的碰撞声越来越大,似乎想盖过自己的心跳。沉默片刻,他还是听到了最不想听到的问题。
“你偷了什么?”
塔格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开玩笑说:“我偷了王后鼻子上镶的大珍珠,拿回家磨成了粉,用它煲了一锅萝卜条汤,然后坐在门口,等着人来抓我。被抓之后,我还在国王面前放了个奇臭无比的屁,不信的话,等路过静海时你可要好好闻一闻,真是久久无法散尽。”他再一次被自己逗乐了。
扭头看哲落,发现他依然圆睁着半瞎的双眼,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塔格无奈地坦白:“你这家伙比每天早上跟我问好的那棵椰子树还无聊……别笑我,我是一个偷鸡不成反被捉的笨贼。我在一个酒馆的后院偷了一只老母鸡,离开的时候,被邻家的孩子给撞见了。我当时有点慌,跑反了方向,一头扎进了巡街的兵堆里。我这个死脑筋的人不会随机应变,马上就他们给识破了……使徒个龟儿子的,那只鸡老得连蛋都下不出来了!”
“你只是偷了一只鸡吗?”哲落咄咄逼人地问。
“好吧,我也没必要和你撒谎的……我还顺走过别人的大米,牛奶,熏肉,黎豆……啊,还拿过几次鸭蛋和猪油。”塔格沉默了几秒,哭丧着脸说,“好吧,我承认,我是烂人一个!我手脚不干净,是个没出息的东西……现在我罪有应得了,该死!”
“没有应得的罪过,只有不应的年代。”
哲落的话他并不明白,只是突然觉得堵在心口的那块巨石应声入海,而无人问津的思绪却浪涛般地扑上了滩头。
塔格棕色的脸涨得通红。他摊开双手,尖声倾诉道:“这就不该是我的生活!我曾经只想当个能吃饱饭的小伙计!可才几年的时间啊,长夏战争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我的一切全没了!我去打鱼,邦国的大船封锁了整个海岸;我去种地,战火烧光了每一粒稻米;我去铁匠铺做学徒,国王却下令上缴所有的铁器;最后我去了军营,看门的士兵捏捏我的胳膊,告诉我,‘你连我奶奶都打不过’……该死的,我实在是挺不下去了,没地方住,没饭吃,所有的亲人都死在了这场战争里……我不伤人,不偷穷人,我只想拿点儿能让我活下去的吃的,我只是不想死……”
塔格越说越悲伤,他的眼圈有些泛红,皲裂的嘴唇也愈发苍白:“我知道这样很不光彩,我也甘心接受惩罚。我,我只是不明白啊,为什么在这船上,在大仲夏岛,在哪儿都是,坏人遍地都有,可有几个人能活成我这副德行啊?有几个罪大恶极的人和我一样被丢进地牢了啊?我不过拿了几样吃的,怎么就成为最遭人唾弃的人渣了呢?他们让我永世不得翻身,朝我撒尿,往我身上吐唾沫……那个地牢里比茅坑都脏,我在下面跟老鼠和蛆虫同吃同住,每天只有当兵的来送饭时才能看见一点儿光亮。我是想当个好人的,但我更想活着啊!我忏悔过,祈祷过,也诅咒过。说真的,那样子我真是没办法了,我真没办法……”
他鼻子一酸,啜泣了起来。泪水盈满眼眶,像烛火一样闪烁着微光,而昏暗的舱室仿佛都明亮了许多。
“没有错就没有对,没有死就没有生。”哲落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微笑着说,“上古的典籍里有记载,灭世之劫毁初域而孕尊主,神之尊破世复生海,遂复生海天之初。神之尊诞三尊主,捐狂波细流予长子,擎寥廓苍穹予次子,划昒漠异界予幼子,旋即自断命途而分其躯,海之尊得其头,天之尊得其手,冥之尊得其足。这些都记载得很完整,但唯独缺失了记载身躯去向的篇章。朋友,你觉得,这具圣体究竟去了哪儿呢?”
塔格听得愣住了。他抹了抹眼泪,长叹一声:“哎,和你扯闲话的跨度可真大,我真没明白你是怎么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的?在祠堂里学的吧?我打赌你穿圣袍的样子肯定很蠢。咱们要是能坐着你出发就好了,前一秒还在长夏港摘椰子,后一秒就沉到那个产寒铁的湖底。”
“不,世界上没有两件毫无关联的事,只是你想不想将其关联而已。”哲落朝他挪了挪屁股。长长的白发甩在塔格的脸上,感觉像被一只在泥水里浸泡多年的拖把夺去了初吻。
“神之尊为什么舍弃了自己的生命,为什么没把偌大的圣体留给三个仍在成长的尊主呢?我觉得,在他心里有些什么比他的孩子还重要。”
“呃,他媳妇儿?哈哈,那咱们应该叫她妇之尊吧。”塔格驱散了脸上的阴霾,开起了玩笑。
这时他惊讶地发现,哲落的眼睛突然变得明亮了。乌黑的眼珠已经冲破了白翳的重围,仿佛就要飞离那松垮的眼眶。
“是咱们七海上人类的命运啊,你这个白痴!人类的命运,这才是神之尊最关心的!”哲落激动地说道,“我都可以想象到,在缺失的章节里会有怎样的描述。神之尊散落开自己的躯干在汪洋之上,在天空之下,在异度之外。那坚不可破的圣体化为了一座座岛屿,一寸寸土地,他将自己慷慨地赠与了最渺小的人类。自此,神之尊成为了隔断海天的岩土,遮挡风雨的房屋,划分生死的飞瀑,让人必须敬畏尊主却不须盲目屈服!”
一头雾水的塔格越发心不在焉。从踏出地牢的那一刻起,他便不想再与令他失望的神明有任何瓜葛。
他的耳朵里飘进了更多声音。无趣的闲谈,间歇的呼噜,还有不知是谁放的屁,闷雷一般令船舱颤抖。身后不远处,叮当乱响的铁链愈发扰人,野牛在吃饭时总是格外地卖力。哲落突然拍了拍他的脸,将他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你想不想知道我犯了什么罪?”他的眼睛又恢复成了模糊的白色。
塔格做了个鬼脸说:“倒是想知道,但你最好用我能听懂的话来讲。”
“我的双手沾满了鲜血,我的过去堆满了尘埃。它和你提到的枯木岛覆灭的故事有些关系,只是它本没有那么精彩,只有更多的残酷与悲哀。”哲落说着摇了摇手指。塔格第一次仔细观察那满是伤痕的大手,紫褐色的血管突兀其上,像是盘在死树上的葡萄藤。手掌淤青而肿胀,皱皱巴巴的指头微微扭曲,像是晒干的佛手。
“枯木岛,在激流与暗礁中复生的土地,是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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