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把古剑奇谭2 来追我啊这把剑有个特点就是用手指拿着剑然后对剑吹一口气。剑会发出跟银元声音想知是那么年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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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新丰炙                   “——新丰好大雪!”         正月才过,新丰市集里还弥漫着一股年味。桃符换遍,烟火未消,街上满积着雪。一阵青烟从客栈大门的棉布帘里蓬了出来,那烟里满蕴着炙牛筋的香气。    一场大雪下得整个新丰市天清地透,衬得那烟越加分明。烟中浮在面儿上的胡地香料味儿散了,露出底下原本的腥膻。    这里是旗竿栈,本是个无名小栈,可如今在新丰市已大大有名,不为别的,只为承蒙恩宠直抵御前的马周当年就曾寄宿于此。一纸诏下、直入台阁,那可是民间传说中顶级的福份。         可能是不耐那浓重的炙牛筋的气味,一扇纸窗突然被推了开来,一阵风卷入,窗下的雪迎着风卷起了尺把高。那窗边的桌上坐了三个人:一个满脸病容的乌巾子弟,一个宽袍大腹的耄耋老者,还有一个满面虬髯的中年豪客。    推窗的是那乌巾子弟,风一卷入,他当窗长吸了一口凉气,脱口道:“新丰好大雪……”    却听座上那壮汉哈哈大笑了一声,“谢兄果然不愧是当年江左子弟,一见雪,就想起吟诗了。来来来,咱们三人都凑上几句,把这首诗续完如何?”    说着,冲那上席老者一笑:“远公,这第二句就是您的了。”    那老者名叫邓远公,好有七八十岁的年纪,肚腹极大,松松泄泄,腹上累垂的皱纹透过夹衫都看得到摺叠。奇的是他这么老,穿的却最单薄,只一件黄罗夹衫,一脸的老人斑,衬着那黄衫更加触目。丑是丑怪了到极点,可像六朝石上刻着的罗汉,松纹铁线,却丑如精怪。    他一对耷拉的眉毛已经见黄,随口接了句:“天寒兽不奔。”    那大汉哈哈大笑,拿眼四扫,猛地注目窗外,胸中仿佛块磊堆积般地道:“待寻弓藏处……”    他面现凝思,正寻思着结句,却听窗外忽有人斩钉截铁地答了一句:    “尽多可杀人!”         那一句语气斩断,血性迸发。屋内三人本来个个脸上颇多落寞之色,受其一激,登时精神陡现。    那大汉鲁晋接声道:“这位朋友……”    半撑起的窗子下,只见得到外面雪白如素,一片衣角早已闪过。。    邓远公一摆手:“不用喊了,是过路的。”    鲁晋心有不甘,凝目远眺,口中喃喃道:“只是他这路也过得忒快了些。”         那乌巾子弟姓谢名衣,出身江左名门。他们这一姓,在六朝时也曾风流爽慨、名播一时,不过自从韩擒虎终结了金陵城的百年王气,江左名门的声势也就大不如前了。    他年纪不大,好有二十五、六岁,面孔不乏江左子弟式的清秀。只见他用指甲弹了弹茶水上的浮屑,淡然笑道:“尽多可杀人?不过这已不是个可以随口言杀的时世了。隋末以来,天下板荡,伏尸百万,饿殍遍野,难道那时该杀的犹未杀完?”    邓远公淡淡道:“差不出也杀完了。剩下来的强弱分明,无需再杀。再剩下的就该是生养,生养过了才可剥夺。从生养到剥夺,中间总还有段短暂的可以苟且的和谐。”    他注目窗外,口气里冷幽幽地道:“这是个渐入剥夺的时世了……一时之内,不再生杀。”         他三人脸上都有一点冷诮的味道。那谢姓子弟脸上是家世清华、门风百年后离尘远寂式的冷诮;邓远公脸上却是一个高年耆宿那种洞透世情的悲冷;至于鲁晋,只有他的冷诮是热的,那是不甘袖手,却不得不袖手观局的一个壮年人的冷诮。    说起来,论势力,只怕鲁晋凭着他才衰未久的山西十七堡堡主的声名还要强似其余两人——李世民当年大破刘黑闼,仗的就是得了隋末以来,三晋之地拥堡自守的一方豪强们的臂助。可当时看似强横绝伦的刘黑闼,于今日煌煌如日之高举的开唐盛世而言,那一点小劫似乎也就渺不足论了。当年之功,却成了今日当朝贵人们口中鄙薄的小事。鲁晋失意于此,想起这些不由就有一点怒气。    可在座三人之中,论起门弟资历,倒是他显得最弱。面对着别人的数百年家世,他总感觉自己多少有点暴发户式的嫌疑——更让他焦虑的是:他暴发又暴发得不够喧赫,破落也没有别人破落得彻底。    所以在在座的两人面前,他不能不收敛些自己那久惯的粗狂。一座之中,只属他最不自在,所以也数他豪笑得最多。         这是一个“消寒会”。自从开唐以来,无力再在这喧赫时势中争夺点什么,只一意自守那越来越遭侵逼的家门声势的人不知什么时就组成了这么个“消寒会”,消的是他们在这煌煌盛世中那不合时宜、难同时令消长的不可言说之“寒”。    今日他们三人偶遇,可谓各有怀抱,却不妨坐在一起,互慰彼此如此寒凉之心境。    却听鲁晋大笑道:“大家猜猜,刚才接得出最后那一句的,凭那口中飙劲,脚下轻功,以当今湖海人物,却会是谁?”    谢衣没有答言,自顾自研究着他手上那盏茶。    停了会儿,邓远公才淡然道:“如此飙驰而过,却又凛烈自如的……南来无过肩胛,北来或是罗卷。”    他话一出,谢衣的脸色就变得有些微妙。    鲁晋愣了愣,嗤声笑道:“肩胛?”    他一撇嘴。    ——“那小骨头?他这一辈子又杀过几个人?”    言下颇有不屑之意。         这食肆之中,因为年节方过,又当大雪,本没有几个客人。    除三五常客之外,就只一个小店伙在店堂中架着一炉炭火,用铁丝蒙炙着东西。    那店伙年纪很小,一根根雪白的牛蹄筋在他手里油汪汪地黄了,滋啦啦地在火上烤着,那烟扑到人脸上,让小店伙的脸上仿佛涂了一层油彩。    烧过的炭气垢结在了他的衣上,连头发上也镀上了一层焦味,整个人烟熏火燎的,不过这也挡不住他的年轻。就算一双眼垂着,就算身边调料纷撒、炭火零乱,但那一层烟灰之下,还是露出腰长腿长的灵动来。    那小店伙正专心致志,烤得极为认真。这时手中忽顿了下,似被耳边飘过的话引起了注意。听到鲁晋的话,他油烟覆盖的脸上不知怎么就露出一点怒意。         鲁晋正挥着手催吃食。那小店伙端着一盘新炙好的牛蹄筋送了过去,邓远公远远的用一根筷子叉了一条过去,另一手只用筷子轻轻一剖,那筷子在他手中便利如牛刀,轻松松就割切下一块来。    他闭上眼,含诸口中,细细品味了会儿,喃喃道:“不错,不错。”    然后方睁眼冲身边两人一笑:“让二位见笑了,人老了老了,却变得越馋起来。”    “不过聊可解嘲的是,所谓‘治大国如烹小鲜’,当朝的那些宰相们,不过就是凭着这一手高妙手艺,视普天下的生民如肉,加上文治儒术的香料,现世安稳的醪糟,王霸二风交用,以天下山林为炭,官吏为架,文法为缶,德政为盐,威权做火,细烤慢煎,把风马牛不相及的几样东西硬生生混成一味,随手糊弄出了这个开唐盛世来?老朽爱吃上两口,却也不算太过鄙俗。”    谢衣不由莞尔一笑。    鲁晋愣了愣,立即朗声大乐,心下不由纳罕佩服道:这老古董,倒底有些名门气慨,屁大点小事儿都能扯得出这番感慨!    鲁晋笑过后问道:“远公,您老慧眼高识,且看看这个是个什么玩艺儿,随口批注批注,也好给我和谢兄长长见识,添添酒兴。”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  
  西州募         邓远公眯起眼,一字一字照着那纸上念道:“边庭之事,国之重务也……自高昌授首以来,西胡归心。然异种之人,多有反覆……今朝廷特置西州重镇,以备边防,专敕武德以来,天下流死亡匿之徒,往戍西州……”    他一边念,一边以指扣桌,另一只手却在空中挥洒,念毕笑道:“李世民这小儿却也有些本事。登朝不过十几载,就北平突厥,西伏吐谷浑,兼收薛延陀,南方军力可达交趾,与吐蕃结亲以成甥舅之亲,建北庭都卫之军与安西都卫之兵。如今天下版图之大,可谓数百年所未有,真可上比前汉了。”    谢衣与鲁晋顺着他的手势望去,仿佛看到了那个慢慢涨开来的大唐。         ——这唐,是从五胡乱华以来日渐瘠薄的土地上,重新稼穑,重新滋长起来的。它竟渐渐漫出雄关,漫出长城,覆盖了沙碛广漠,朔风海雨,竟漫出来一片雄阔的气象来!    邓远公伸指一点:“你们说那外面都是什么?”    谢衣与鲁晋不由一愕。    邓远公笑道:“那就是李唐啊!”    “那是一幅广被天下,正在加紧密织着的锦。那锦托依巴蜀,直达吴越,越织越密,暖体之余,上面还渐渐富丽堂皇地织出花朵来……饱暖思淫欲,终究它要穷奢极丽起来的。可惜你我不在那泽被之内,所以不用光说它的好,只管去挑剔它的不好。以我看来,他们自谓织锦,却不免终将成茧。直到那茧缚生民,各自不安,各自碍手时,也终将撕破,最后终落得个褴褛遍体……不过那只怕已不是你我所能看到的了。”         他手势往左一挥,那里仿佛就是数千里外的西州。    那一片片绿州就座落在数千里荒凉沙路之中。    唐于西州开建重镇,是于平高昌国之后,也是为维护西向的一条重要商道。那商道之远,据说可直达万里之外的大秦。    —— 一匹匹织锦叠花的丝绸就延着那条路铺了出去,上面溢着茶香,带着瓷器叮咚的脆响,也带着衣冠古国千年未有的气度,那是一个日渐饱涨的唐向外的流溢;而一驮驮西域的香料、玉器、珍宝、名马,和着那西凉散乐,连同着印度梵经,就从那条道上逶迤东来。    ——荒凉已久的长安重将成为一个名姬宝马的都城。    李世民这“天可汗”称号可真不是虚的。    谢衣与鲁晋对看一眼,觉得邓远公说得着实不错:这门外的李唐,确是一幅无边大锦。只不过他们不在那泽被之内。他们都自视为操锦手,当年争这织机失利,于是也不屑享用那床锦被。    ——可这个朝廷确实强大了。    谢衣拿眼一扫,只见连这小店的主妇头上也插了八宝簪子,耳上镶珠,头上插发的钗子都是包金的。         谢衣面色幽寒,似乎享用着这煌煌盛世外自己自处冷僻的凉意。    可鲁晋意似不服,哂然道:“确是堂皇。可普天之下,未必已尽入他李姓掌控?尽是顺民?”    邓远公微微一笑:“鲁老弟可是想听些‘盛世危言’?”    他语气里浅含谑意。    可鲁晋感觉不出,故作豪态道:“我是袖手已久了。可普天之下,岂少英豪?未必尽可为那李家驱使。”    邓远公含笑道:“英豪何尝少?不过,时也,命也,势也。不错,他们李家出身不过关陇贵族,论起天下门弟,较之山东大姓,江左名门,倒是他们资历为浅。所以当朝的无论李氏、长孙氏……都极为忌刻山东士族与江左名门,为这个,还专修《氏族志》,以贬抑其它大姓,专以当朝品第、现时富贵来甄别天下士族。”    “甚至为了这个,他们还不惜大开科举,大举引进寒族,贬抑天下大姓,以期重构朝廷基石。”    “不过依我看,这批尚未成形的寒门与他们关陇贵族之争也就为期不远了。”         说着,他似被引发起来指点天下的豪气。    “可所谓‘岗头泽底’,天下五姓。那‘岗头’卢,‘泽底’李,‘荥阳’郑,‘土门’崔,与太原王家,又何尝服气?五姓之中,不乏英豪子弟。李唐王朝的体制之争,此事必成其一。”    “再说隋末以来,天下板荡,当日大野龙蛇,不甘雌伏的犹不胜枚举。‘大野龙蛇会’这一股岔力,拼合上李姓旁枝王族的诸侯之势,亦可为动荡之源。”    “比如庐江郡王李瑗,汉王元昌,近来皆私自养士,普天下大野龙蛇,每蒙其召,优宠厚待,必成其乱,此其二也。”    “李世民雄才大略,广收异族,无论突厥可汗,还是薛延陀之属,招降之后,往往动辄十数万人,大举迁徒,或入卫京师,或保守边境。如今幽掖一带,尽多杂种之胡。以李世民之胸怀与他之魄力,有生之世尽可压服得住,可谁保得住他子孙就有他一样的魄力勇慨?此其三也。”    “不说这个,单说那太子储位之争,已见端倪。魏王李泰与太子承乾,如今为了太子之位,正争斗得火热。李世民对外雄材大略,可家门之事,他一样提得起放得下吗?”    说着他一笑:“不过我是乡里老儿,这些大事闲话则可,细说可没意思。说个二位可能没注意的。二位可曾关注,近日长安城中,‘不良帅’的声势虽不惊人,却已渐渐滋长?”    谢衣与鲁晋怔了怔,不知此老怎么会突然提起那官卑人微的“不良帅”来了?         ——所谓“不良帅”,其实是当时人们对衙门中辑捕流氓小窃的捕役的一种称呼,也偶或用来称呼长安城中那些赌狠斗勇、混迹街巷的不良之徒的首脑头领。    只听邓远公笑道:“这个时世是日渐繁盛了。东西两市流动的货物宝贝越来越多,公主王孙们的宅弟私苑也偷偷地越起越华灿,连李世民也远非当时的李世民了,他兴建翠华宫,虽远逊于隋,还多做茅茨蓬舍,可奢欲之心已启,那滋长其中的利欲不法之事也就越加难以控制。”    “那些不甘身世,铤而走险的青皮地痞们,也就会日渐其多。别小看他们,我说过,这是一个渐入剥夺的时世了。剥夺者之间总会有冲突,这些不良之人们,日后也必将会推波助澜,成为长安城中公主皇亲,卿相贵族们彼此恶斗时的助力。”    说着他在桌上叩了叩指,随口低哼道:“……人生不满百,长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那生杀的时世是已过了,那生杀过后不得不生养的时世也慢慢生养得可供剥夺了。”    “那为了剥夺而互相争抢的时势……”    他含笑看看窗外的满街雪意:    “……还会远么?”         大家被他三言两语,猛地把一颗心打入了时世倥偬的冰窟雪洞里。连旁边那小店伙都不由听入了神。    就在这时,街上传来一阵辘辘的车声。    那车声很怪,夹着脆响,一拍一板,若合音节。    小店伙好奇心起,弯了弯腰,就着门口帘底的缝隙处向外望去。    那缝隙很低,上面全看不到,只见得到车子底下的两只轮子。         ——那是一对朱红的车轮。那红色映着雪,越显得明丽触目。    满街全是雪,轮子上也就干净。漆是全新的,并无一丝脱落,而轮毂之上,竟镶着一串银制的响器。    那音乐之声就是它发出的。    近日新丰大雪,据说郊外的雪堆积得已近盈尺。路乏行人,商旅困顿。雪白的街上,却忽驶来这么一辆朱轮的车子。    这车子的出现,就仿佛一场奇迹。    单看那轮子,就让人平白对它生出无限遐想:宝马雕车,朱轮银饰,真不知它是从哪里驶来?    可惜小店伙儿放不下手里的活计,无法追出门去细看。脑中却不自禁幻想起那轮上的车厢和拉车的骏马,正不知该是何等的端正都丽。         为那车声引动,邓远公三人一时也住了口,望向窗外。    只见鲁晋的口微微张开,那车的檀毂桂辕,芳帘珠幕,想来华丽得让久经世面的他都觉得骇异。    邓远公与谢衣的脸上却浮现出一丝诧异。    ——那车恰恰停在了门口。    窗边这三人虽自称远避于世,可还是忍不住对那车子起了好奇,等着看会有什么人掀帘进来。    等了好一会儿,等得人都不耐烦了,才见门口那帘子一掀,先探进门的居然是一截拐杖。那拐杖蟠蟠曲曲,脱漆落色,仿佛千年古藤,随时会蜕化为苍龙鳞蛇。    拐杖后跟进的人哈着腰,脸朝着地,一个背扭曲弯驼,一头白发稀疏的蓬起,人竟似比那拐杖还老。    可再老也看得出那是一个老媪。    那老媪拐杖“笃笃”地触着地,沿着墙壁,竟一声声向邓远公三人的桌前靠近。    走到距他三人最近的桌边时,她一手扶桌,喘了会儿,依旧脸冲着地,看也不看地问道:“谁是晋中十七堡的鲁堡主?”    鲁晋一愕。    那老妇人虽不抬头,也仿佛感觉到了一般,咳嗽了两声:“我家想小姐请堡主一见。”    说着,她慢慢地从怀中掏出了一张名刺。         鲁晋没想到他乡客旅,还有人会找到自己,专门拜会,下意识伸手去接。    那老妇人的手忽一缩。    她这一缩,鲁晋竟一下没有接到。    只听她咳声道:“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如果不是,这名刺可太重,你须接它不起。”    鲁晋大奇之下,倒要掂量掂量这老婆子的本事。    他臂已伸直,无可再探,却不回缩,只听他肩头咯巴一响,那本已伸直之臂竟又向前伸了半尺。他指尖才触及那名刺,猛觉得一股针扎似的内息直扎向自己指上。    鲁晋大惊之下,急忙提气。那老媪内息一发即收,已将名刺交到他手里,和声道:“通臂的功夫,加上胼胝之气,看来是真的无疑。”         鲁晋没来由被一个老婆子掂量了一回,不由又可笑又可气。他掂掂那名刺,口里讥讽道:“你说这名刺重,我怎么觉得轻飘飘的?”    老媪咳了一声:“因为名刺上附带的东西还没抬进来。”    说着,她用拐杖顿了两下地。    门帘一掀,只见两个壮汉抬着个沉重的箱子走了进来,按那老媪示意,直接把那箱子放到鲁晋面前。    老媪咳声道:“鲁堡主亲启。”    她以拐示意——名刺中居然夹了把钥匙。    鲁晋一头雾水,又忍不住好奇,一边大笑掩饰着,一边开那箱子。只见那箱子却也似前朝宫里古物,盘头兽口,所值不菲。    鲁晋口里喃喃道:“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    箱子微启,他就朝里面看了一眼。    他出身本是绿林大盗,见过宝货多矣,可箱子才开一缝,他砰地一下就合了箱盖子,这直觉之下的掩饰,不欲露财的习性,露出了他当年在道上混时的脾气。    鲁晋一时脸色凝重,全变回一方雄豪的姿态,双目直逼向那老妇道:“你家主人何人?为何送我这般重礼?”         老妇人不答,边咳边伸拐指了指那张名刺。    邓远公和谢衣因为适才眼角里金光一闪,也不由把眼角余光略略瞥向那张名刺。    只见名刺上是一列行草字迹,当中一个“王”字却好辨认。    鲁晋脸色微变,愕然道:“汲镂……王家?”    ——要知“汲镂”王姓名列“天下五姓”。    五姓中前四姓原是为天下人公认仰慕的大姓,都有数百年家世,哪怕朝更代改,一直声名不坠,即所谓“岗头”卢,“泽底”李,“荥阳”郑,“土门”崔。    这四姓发源或自东汉,或自魏晋,名门家声,响彻一世。    而太原王家,虽排在最后,可这一姓最为前四姓推祟。四姓婚姻之时,也最愿娶王家之女。甚至不称其为“太原王”,而直称为“汲镂王家”——意谓与此王家结亲,有镶金镂玉之美。    可惜王姓这一门一向人丁不太兴旺,常常数代单传。甚至生女亦少,由此反而声价愈高。    那老媪一点头,“堡主即请移步。”    “我家小姐就在门外车里。”
  鲁晋站在那儿一时迟疑,他回味起那老媪适才的内息家数,猛然问道:“你可是卜老姬?”    老媪淡淡道:“老妇不过一老婢子,姓甚名谁有何重要?倒是小姐正在专侯,鲁堡主勿再让她久侯。”    看着她一副宁定定的神态,鲁晋倒信了从来不轻易与人结交的王家真的是找上了自己。    要知卜老姬本是“昆仑奴”一脉中的挺尖高手。    他们这一门,一向最喜欢与他人做奴婢。    当然,如果不是世家大族,权倾一方的豪门,却也请他们不到。    相传当年她就曾在前隋杨素府里,多少杨素的政敌仇家,都是死在她的手里。         鲁晋与邓远公和谢衣此聚本为“消寒之会”,他一时不由犹疑:如果现在就去,未免被他二人笑自己禁不住那‘汲镂’王家的声势货利之诱。    可犹疑之下,他毕竟是有一大摊家业要养的,一定心神,朗声笑向邓远公二人道:“我倒要去看看,‘太原王’还有什么事要托求于我吗?”    说着一拍那箱子,砰地合上了锁,仿佛不屑地即向门口大笑行去。    他消失在门外,那老媪还在用拐杖顿着地,仿佛想对谢衣与邓远公两人说些什么。    那两人却只顾推杯碰酒,看都不看,对她略不一顾。    那老媪等了会儿,叹一声,才踽踽地向回转。    直到她与那两个下人都走出门外,邓远公才冲谢衣笑道:“鲁晋拍箱子就走了。”    谢衣微微一笑。    却见此老忽夹眼一笑:“箱子拍得可痛快!”    “可……钥匙还在他手里。”         谢衣被他逗得也忍不住朗声一笑。    可二人说笑之余,还是忍不住耸耳细听那门外的形势。    ——只听到鲁晋出了门,上了车,在车上略坐了不过一刻,就大笑酬别,又下了车。    下车后顿了下,似在考虑要不要再进来,却终于未再进屋,吩咐了声什么,即长驱而去。    一时只见适才抬箱的两名壮汉走了进来,要抬那箱子。    邓远公斜瞥一眼,随口问了句:“他不要?”    那壮汉闷声道:“不,小的们这就给鲁堡主送去。”    说着,抬着箱子出了门。    邓远公望着他们背影,一笑之下,与谢衣又碰了一杯,口中叹道:“潘十老最近可谓昏噩,连鲁晋这样的人居然也招进了消寒会里。”    说着含笑道:“不过是一箱宝货,加上汲镂王家的声势,再加上卜老姬这样的人物……也不过如此如此……”    他手持一杯酒,似想藉这酒消消适才沾染的满身浊气。    谢衣却含笑道:“我看他们是有谋而来。”    说着,他笑看向邓远公。    “估计图谋的该不只是鲁堡主而已。”    邓远公听着也笑了:“谢兄弟,我老了,年轻时可能还不敢说什么是不热衷的,但现在,形将就木,难道,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打动我的?”         却听一声清脆脆的童声道:“那这个如何?”    门帘一掀,一个人影闪了进来。    进来的却是个十三四岁的小童。    那童儿生得伶俐至极,白齿红唇,笑嘻嘻的。    他虽一身小厮妆扮,却大大方方。一进来,连店中客人都觉得眼前一亮:哪儿找的这么好看的小孩儿去!    只见他身段快捷,不知怎么一晃,已在邓远公桌上添了张单子,然后人就敛手而退,直退到离桌边五尺远处敛手侯着。    他奉上的是一张礼单,那单上列的不多几行字,多是古人字画真迹。    谢衣瞟了一眼,含笑道:“顾恺之的都在里面,看得我都心动了。”    邓远公冷眼瞟着,面色未变,可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一点喜意。好半晌道:“好是好,可惜我老眼昏花,要之也无宜。”    说着一推那单子。    那小僮一笑,从靴掖子里又掏出一张礼单来,身形一晃,送到桌上。    这张礼单却只一行字。    谢衣“咦”了一声,奇道:“这是什么?”    邓远公看了不由也是一愕,脸色却变得肃穆起来,怀疑似的连连以指叩桌,喃喃道:“这本书……自先祖遗落之后,就未再见。当时是在西晋末年,那时,王家似乎有人在洛阳为令,也真有可能落在他们手里。”    说着冲谢衣一叹:“这是我远祖邓艾的手书真迹《蜀道干戈志》。此书世人不晓,仅供家传,可惜在我们祖辈手上,就遗失久矣。”    谢衣不由沉静下来。    他担心地看着邓远公:    “看来,他们所谋不小。”    邓远公微微一笑:“谢兄可是耽心老朽这把年纪还看不开,耽于外物,为此赔进一条老命去?”    他似也很难割舍,强忍着,把眼睛再都不肯看一眼那单子,轻轻推开,勉力自控地笑道:    “回去告诉你家主人,邓远公虽性耽于此,又是远祖手迹,本该尽力收回。”    “可惜,我现在已有一把年纪……”    说着又一推那单子:“失物复得,固然堪喜。但丧乱以来,家门不幸,姓邓的除了老朽,再无多余一个子弟。哪怕得了,却又传与谁去?就算是隋珠和璧,到如今,也于我这垂死之人无益了。”    说到后来,他一头白发萧然,口气里满是悲怆之意。         谢衣也邓远公相识以来,一直只见此老潇洒脱略之处,没想今日他口气会如此衰飒。    他心中想到——邓门一族,也曾鼎盛一时,数百年烽火后,当真仅余此老?    却听下面那小僮叹道:    “怪道我家小姐说,光凭这些,只怕还求不到邓爷爷赏脸的。”    说着,他伶俐俐地靠近前,收起那两张单子捅到靴子里,微笑道:“可是,还有我呢?”    “您老一直都不肯看我,难道全记不得我是谁了?”         邓远公终于扭脸向他望了一眼。    然后,他脸色猛地一愕:    “你是……”    那小僮笑道:    “不错——三年前,许昌……”    邓远公眼神一时悠远。    ……没错,三年前,许昌,他是见过这孩儿一面。    当时就觉得他特别像谁,现在想来,可能是像他亡妻的一个侄子,但那侄子在那烽火中最后也丧了性命了。    这倒还罢了,世上如此多人,两人相像,也不足怪。可奇的是他当时一眼就觉得这孩子的根骨气质,竟极合他的脾气。    邓远公出身邓氏,所学的却是莫干一门的心法。他们这一门,收徒之时,“眼缘”极为重要。所以当时一见这孩子,就起了心动之意。    ——要知道,他久经丧乱。邓家本是渊源极远的一户大族,他师门莫干一派也是立世数百年的名门。可丧乱以来,家门师门俱都零落,同姓族人,同门师弟,几乎一个不剩。他垂老之年,也一直没碰到投他缘法的弟子可收为徒弟。好容易遇到,大喜之下,怎容错过?    可惜,当时跟着那孩子,那孩子虽不过十来岁,却极为乖觉,发觉了自己的跟踪,竟能借着闹世之地,趁自己一不小心,逃了开去。    正因为是跟丢了的,所以邓远公越加高看那孩子一眼,也越加地在心里丢他不下。         只听那孩子笑道:“那天我甩脱老爷爷后,一路狂奔回家,跟小姐描述了您的相貌。小姐开始还猜不准您是谁,后来忽然想起,用手摸了会儿我的头,又掐了半天我全身骨头,就说:‘没错,那是邓远公。你这一身根骨,如果不修习莫干心法,就算不是你的损失,也是他莫干一门的损失。良师难求,佳徒却也更难得的。’”    他笑嘻嘻的,口气里全无一丝自夸的意思,倒像为他家小姐得意。    邓远公更不说话,一把把这孩子拉到自己身前,伸出一双筋骨支离的手,在他身上从头到脚摸下去。    越摸下来,他脸上越是忍不住一丝喜意。甚至不惜弯下身子,去扣那孩子的踝骨。    然后,一直身,猛地扣住那孩子的脉腕,探他的脉息,脸上诧异之色越来越浓。    只听那孩子笑道:“老爷爷你不用惊奇。我家小姐从那天后,没教我练寻常的入门功法,从家中藏书中找到贴近莫干一门的吐纳之法练了下去。这一练,也好有两三年了……”    他笑看向邓远公:“不知我家小姐所教的,倒底对也不对?”
  邓远公猛然收手,废然一叹:    “你家小姐确是解人。”    犹豫了片刻,他猛然站起,携了那孩子的手,就向门口走去。    谢衣在背后低叫了声:“远公……”    他叫罢之后,望着邓远公身形,那凄凉老态中的暮色,与那暮色中的一点喜气,不由急急收口。    却听邓远公一声长叹道:“谢小兄弟,没错,我行将就木之人,本当再无奢欲。可这世上有些欲望,哪怕墓木已拱,就算要我从坟里探出半个身子来,也要抓住的。”    “毕竟,人总还想留点什么、将之流传下去……”    他自觉这垂老的狂喜也近闹剧,更不想多解释什么,拔步就走。    谢衣答不出话了。    他熟识此老,自然知道他的身世。    见到远公如此举动,他心里不由一时苍凉,一时也不由替他欢喜。         听声音,邓远公与那孩子出门以后,即上了车。在车上呆了有一刻,却忽下了车。    下车时,他不是一个人,分明携了那孩子。    两人的脚步声越去越远。    ——这旅肆本在新丰镇边上,只听得邓远公行到郊外,忽控制不住,纵声发出一声长啸。    那啸声在他是很久没有过了,沧凉中带着一点老梅著花的喜意。         客店里一时冷清起来。谢衣独自一个人斟起了一杯冷酒。    门外的车子响起垂帘的声音,似乎也打算走了。    可突然之间,车子一停,一个人跳下来。    紧跟着,门帘一掀,走进一个女子。    那女子柳眉细口,肢肢细弱,个子虽高,却如弱柳夭桃,娇挺艳丽。    店中人一见她眉眼,直觉她该就是那小姐了。因为那份气度,就是大家闺秀,也有所不及的。    可那女子入了门,却站得远远的,冲谢衣冷眼看了会儿,好半晌,才冲他道:“你该都知道了?”    谢衣不答。    只听那女子冷笑道:“知道了居然还坐得住?我看你分明心存不良,只怕此时还正暗中欢喜!”    谢衣垂头斟酒,依旧默然无语。    那女子恨恨地看了他一眼,忽然道:“我家小姐叫我告诉你:她对你很生气!”    “不是一般的生气,是很生气很生气!”    她加重了语气,仿佛觉得那语气还不够压人似的,又瞪了谢衣一眼。    她仿佛恨得都不想说话,又忍不住道:    “该怎么做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着,她即转身。    可她返近门口边时,却忽回眸一笑:    “不过,她即借我传话,看来还没生气到理都不想理你。”         她这回眸一笑,意态嫣然。    客中的散客,连同那个炙牛筋的小伙计一时都被她笑得呆在了那里。    那女子一笑即回头,可口中忽“咦”了一声,再度扭头一看,似发觉了什么。    接着,她又向门口又走了一步,却忽住步,再度扭头。    众人都不知她在看什么。    那小店伙也没注意她是在看自己,以为她盯的只是自己手底的炭笼子。    可那女子先是看着炭火,然后一路向上看,一眼一眼,直盯着那小店伙,似要看到这个人的骨髓里去。    小店伙被她看得脸上一红。    那女子却略无顾忌,这么看了半天还看不够,忽折回身来,向那小伙计走近。走到很近前很近的跟前,高挑挑的身材几乎压在那弯腰烤东西的小店伙身上了,小店伙都闻得到她衣服上的香气。    那香气简直直触到他鼻子上来,让他几乎忍不住要后退一步。    那女子快贴到他手下的烧得滚烫的铁丝蒙。她摇摇头,又点点头;点点头,又摇摇头。    小店伙受不了她这明明逼视,半天憋出了一句:    “姑娘,你衣服……”    那女子这才回过神来,门外忽然叫了一声:“枇杷,该走了吧?”    她闻声笑道:“来了。”    说着拍拍衣服,转过头,犹自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去。         
*         傍晚时分,客店中已然安静了。    那小店伙已开始收拾他炙牛筋的家伙。到处都是炭末,他被火烤了一天,深身是汗。    外面天阴阴的,店中光照很是不足。    没有客人的傍晚,店中只点了一盏昏昏的小油灯。    街上忽有车声传来,小店伙忙着,也没在意。    及至听到那车声就停在自己门口,小店伙才惊觉有客来了。    ——奇的是那车声,似是过午时才经过的那辆。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只见门帘一掀,已有一个丽人走了进来。    其实光暗暗的,那盏油灯昏昏的只照得清柜台前的数尺之地。可他一眼望去,只觉得进来的、就是一个、丽人。    昏麻麻的小店里,一切家什的轮廓在大雪天里都冻得蜷缩了,连光线也是。门口那一点天光在门帘打开时迎上了店内蜷曲零乱的灯,显得店里的光都有一点油哈了的气息。    小店伙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身边一切零乱,不好让来人‘贵脚踏贱地’似的。    ——他很少对人产生这样的感觉,可进来的人,也着实少有的明丽。    帘开时他看到那丽人身后朱红的车轮。那笨重的棉布帘子,在她的手下,都飘出了一点宛转飞扬。    其实也看不清什么眉眼,一眼望去,只见得到身段。那身段是有颜色的,一袭银红,像雪意里不期而至的霞彩,那银红的衫全不似时下式样,质料轻软,里面露出石青的裙来。    那石青好像砚台的颜色,是它束就身段,是它凝成底韵,而银红、不过是那砚里磨出的一句好诗。    昏暗中只见她发髻高耸,也不是时下的样式。两个耳珠微微折射着光,一枚暗幽幽的孔雀石垂在她的鬓边,那是由钗上垂下来的,在她的发鬓上点了一点绿,绿得像花瓣下面不小心露出的一点萼。虽只一点绿,让那花开也开得,那么有生机有底气。    ——那身段袅袅婷婷,像花的茎。    虽说茎上的花容在这黯淡光影里是模糊成一片,可有时,不见花,只见茎也是好的,像大雾弥漫的水边,亭亭的一株莲,看得到莲的轮廓,看不到花,只见那茎杆袅袅婷婷的。         小店伙怔怔地望着她,只觉迷迷朦朦,像面对一片看不清的美丽。    那人一身银红的衫上,暗镂着细密的折枝图案,看久了,让人心神都为之迷离。    她袅然行近,近到小店伙身前三尺之处,忽然一语未发的,冲着他,就着那脏污的地面,敛手屈膝,就是一拜。    她竟一拜拜了下去!    店里的地在她脚下被衬成一片泥沼。    她却不顾不惜,扎扎实实,单膝触地。    她一拜犹不住手,竟一拜再拜。    ——再拜而三拜。         足足地拜了三拜后。她更无一言,转身而去。    直把一个小店伙怔在那里,眼前恍惚只觉得那下拜的银红光影犹在,那残存的色彩里,那人已曳着一副石青的裙底,行出门去。    ……直到车声再响,小店伙犹觉得自己像是在梦里。
  邓远公猛然收手,废然一叹:    “你家小姐确是解人。”    犹豫了片刻,他猛然站起,携了那孩子的手,就向门口走去。    谢衣在背后低叫了声:“远公……”    他叫罢之后,望着邓远公身形,那凄凉老态中的暮色,与那暮色中的一点喜气,不由急急收口。    却听邓远公一声长叹道:“谢小兄弟,没错,我行将就木之人,本当再无奢欲。可这世上有些欲望,哪怕墓木已拱,就算要我从坟里探出半个身子来,也要抓住的。”    “毕竟,人总还想留点什么、将之流传下去……”    他自觉这垂老的狂喜也近闹剧,更不想多解释什么,拔步就走。    谢衣答不出话了。    他熟识此老,自然知道他的身世。    见到远公如此举动,他心里不由一时苍凉,一时也不由替他欢喜。         听声音,邓远公与那孩子出门以后,即上了车。在车上呆了有一刻,却忽下了车。    下车时,他不是一个人,分明携了那孩子。    两人的脚步声越去越远。    ——这旅肆本在新丰镇边上,只听得邓远公行到郊外,忽控制不住,纵声发出一声长啸。    那啸声在他是很久没有过了,沧凉中带着一点老梅著花的喜意。         客店里一时冷清起来。谢衣独自一个人斟起了一杯冷酒。    门外的车子响起垂帘的声音,似乎也打算走了。    可突然之间,车子一停,一个人跳下来。    紧跟着,门帘一掀,走进一个女子。    那女子柳眉细口,肢肢细弱,个子虽高,却如弱柳夭桃,娇挺艳丽。    店中人一见她眉眼,直觉她该就是那小姐了。因为那份气度,就是大家闺秀,也有所不及的。    可那女子入了门,却站得远远的,冲谢衣冷眼看了会儿,好半晌,才冲他道:“你该都知道了?”    谢衣不答。    只听那女子冷笑道:“知道了居然还坐得住?我看你分明心存不良,只怕此时还正暗中欢喜!”    谢衣垂头斟酒,依旧默然无语。    那女子恨恨地看了他一眼,忽然道:“我家小姐叫我告诉你:她对你很生气!”    “不是一般的生气,是很生气很生气!”    她加重了语气,仿佛觉得那语气还不够压人似的,又瞪了谢衣一眼。    她仿佛恨得都不想说话,又忍不住道:    “该怎么做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着,她即转身。    可她返近门口边时,却忽回眸一笑:    “不过,她即借我传话,看来还没生气到理都不想理你。”         她这回眸一笑,意态嫣然。    客中的散客,连同那个炙牛筋的小伙计一时都被她笑得呆在了那里。    那女子一笑即回头,可口中忽“咦”了一声,再度扭头一看,似发觉了什么。    接着,她又向门口又走了一步,却忽住步,再度扭头。    众人都不知她在看什么。    那小店伙也没注意她是在看自己,以为她盯的只是自己手底的炭笼子。    可那女子先是看着炭火,然后一路向上看,一眼一眼,直盯着那小店伙,似要看到这个人的骨髓里去。    小店伙被她看得脸上一红。    那女子却略无顾忌,这么看了半天还看不够,忽折回身来,向那小伙计走近。走到很近前很近的跟前,高挑挑的身材几乎压在那弯腰烤东西的小店伙身上了,小店伙都闻得到她衣服上的香气。    那香气简直直触到他鼻子上来,让他几乎忍不住要后退一步。    那女子快贴到他手下的烧得滚烫的铁丝蒙。她摇摇头,又点点头;点点头,又摇摇头。    小店伙受不了她这明明逼视,半天憋出了一句:    “姑娘,你衣服……”    那女子这才回过神来,门外忽然叫了一声:“枇杷,该走了吧?”    她闻声笑道:“来了。”    说着拍拍衣服,转过头,犹自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去。         
*         傍晚时分,客店中已然安静了。    那小店伙已开始收拾他炙牛筋的家伙。到处都是炭末,他被火烤了一天,深身是汗。    外面天阴阴的,店中光照很是不足。    没有客人的傍晚,店中只点了一盏昏昏的小油灯。    街上忽有车声传来,小店伙忙着,也没在意。    及至听到那车声就停在自己门口,小店伙才惊觉有客来了。    ——奇的是那车声,似是过午时才经过的那辆。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只见门帘一掀,已有一个丽人走了进来。    其实光暗暗的,那盏油灯昏昏的只照得清柜台前的数尺之地。可他一眼望去,只觉得进来的、就是一个、丽人。    昏麻麻的小店里,一切家什的轮廓在大雪天里都冻得蜷缩了,连光线也是。门口那一点天光在门帘打开时迎上了店内蜷曲零乱的灯,显得店里的光都有一点油哈了的气息。    小店伙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身边一切零乱,不好让来人‘贵脚踏贱地’似的。    ——他很少对人产生这样的感觉,可进来的人,也着实少有的明丽。    帘开时他看到那丽人身后朱红的车轮。那笨重的棉布帘子,在她的手下,都飘出了一点宛转飞扬。    其实也看不清什么眉眼,一眼望去,只见得到身段。那身段是有颜色的,一袭银红,像雪意里不期而至的霞彩,那银红的衫全不似时下式样,质料轻软,里面露出石青的裙来。    那石青好像砚台的颜色,是它束就身段,是它凝成底韵,而银红、不过是那砚里磨出的一句好诗。    昏暗中只见她发髻高耸,也不是时下的样式。两个耳珠微微折射着光,一枚暗幽幽的孔雀石垂在她的鬓边,那是由钗上垂下来的,在她的发鬓上点了一点绿,绿得像花瓣下面不小心露出的一点萼。虽只一点绿,让那花开也开得,那么有生机有底气。    ——那身段袅袅婷婷,像花的茎。    虽说茎上的花容在这黯淡光影里是模糊成一片,可有时,不见花,只见茎也是好的,像大雾弥漫的水边,亭亭的一株莲,看得到莲的轮廓,看不到花,只见那茎杆袅袅婷婷的。         小店伙怔怔地望着她,只觉迷迷朦朦,像面对一片看不清的美丽。    那人一身银红的衫上,暗镂着细密的折枝图案,看久了,让人心神都为之迷离。    她袅然行近,近到小店伙身前三尺之处,忽然一语未发的,冲着他,就着那脏污的地面,敛手屈膝,就是一拜。    她竟一拜拜了下去!    店里的地在她脚下被衬成一片泥沼。    她却不顾不惜,扎扎实实,单膝触地。    她一拜犹不住手,竟一拜再拜。    ——再拜而三拜。         足足地拜了三拜后。她更无一言,转身而去。    直把一个小店伙怔在那里,眼前恍惚只觉得那下拜的银红光影犹在,那残存的色彩里,那人已曳着一副石青的裙底,行出门去。    ……直到车声再响,小店伙犹觉得自己像是在梦里。
  二、落星野                   ——“柘柘,我要走了。”    一语之后,并无应答。         说话的人躺在一面山坡上,那山坡上除了雪,还是雪。    听他说话的,却在坡顶那片密林中。暗幽幽的林影里,只看得到黯黯的身影。    那身影很小,像一个正襟危坐、一本正经的孩子。    说话的是个少年,他不管有无应答,自顾自地说:    “其实我并不留恋你。”    “但有时、我还是需要一个朋友。”         他的语气里有一点歉然。    ——这片坡,少年给它起名叫作“落白坡”。    那坡四周的地界,无论山丘、原野,除了树林,就是畎亩,可供采伐,可供耕种。只有这面坡,全是石头裸露着,空阔数亩,斜斜倾下,一棵树没有,一根草不生。无所为、无可用,像古时渺廓落之邦留下的遗物。    自从入冬雪后,这坡僻处山阴,恒是一坡嵯岈的白。那少年喜欢来这里,哪怕这儿距新丰足有十九里的距离,每到夜来,他几乎都会来上一次。    这让他感到心安——甚或、常常在这里一卧至天明。    他喜欢这儿,因为那感觉,仿佛地老天荒提前到来一般:枯荣两寂、人我相忘,浑然灭情。         那个少年是头朝下躺着的:头冲着坡底,脚却冲着坡顶。    这是“羽门”的养足之术,让混杂的血液从足部褪下,汲着那雪意深寒,煎洗尽奔走劳顿之苦。    那少年枕着手看着天上:有雪时,是雪落在原野上,落到雪满了,摇摇欲坠的就是星子。    少年望着星子,缓缓地问:    “你说天上共有多少颗星?上亿?还是无量恒沙数?”    “它们有没有地上的人多?我相信,它们虽多,可还是按照一定规则组织排列的。”    他望向北边,无声地笑了笑:“比如,那最容易看到的据说尊贵无比的北斗。玉衡、摇玑,都名列其中,连最尊贵的紫微也住在那里……那日明德堂上,李淳风突然跑来,说的不就是:‘有星悖于太微……’?”    “连星星都是按班序列,一颗颗有等级有秩序地排着。传说每颗星星对应地上的一个人。诸葛死时,五丈原上,不是就有将星殒落?那么,天上是不是也有如我一样的一颗孤星?因为不在序列,无可参照,所以永远不知道自己是谁?”    “——星星如有知觉,可能也是按着自己跟其它星星的距离来判断自己的。比如,我距北斗有多远?离玉衡、摇玑的位置还有多远?牛郎和织女隔着银河互望,只怕是、怕一眨眼就浑忘了自己。”    “那,可会有一颗无名份、无序列,算不清自己与任何一颗星星距离的星星?它知道的星星在它学会感觉前就都已经死了,它孤伶伶地独处于这昊天太宇,不知道该怎么发散它自己的光与生命?”         少年的声音越来越悲伤,似想起梦里那片葭泽的影子。    ——那一块地,在梦中恒长是笼罩在一片灿烂的晚霞之下。在梦里,虽说他始终未曾走入葭泽,但还是感到一种拥有恒长、拥有久远,庶几近乎美丽的幸福。    可是,梦总会醒来……    ……那午夜的醒来确是让人难以自恃的。         他声音然梗住:“告诉你,我想他,我真的很想他。”    顿了半晌,他才接着道:    “可他说……‘如果这样,你还在人间玩得不够尽兴,你还不能快快活活地玩到回家,只怕到时没面目见我。’”    “——可我不知道怎么玩儿,又该与谁玩儿,那些游戏又有何意义。我只知道我在长大,不可抵挡地长大。他教我的,我一日不辍,都在苦练。他告诉我说,等到我满了十七岁,‘羽门’的身法剑术,就可望修炼至小成。他还告诉我,‘羽门’心法,当在飙风中,泥沼中,烟火中……修练。”    “‘羽门心法,一语无它,飞翔是也。’”    “——可如欲飞翔,当先识泥沼,先明烟火,先历雷暴。”    “我都照着做了,可这些……跟玩得尽兴有关吗?”         他叹了口气:“一直以来,我都只会一个人的玩儿。最近半年多,我在新丰做了个小店伙,可是、还是没有交到一个朋友。我跟他们没有任何共同的背景,也没有任何共同的话题。他们说的,我觉得没意义;我想说的,没出口也估计没人想听的。”    “我唯一学会的玩儿就是……”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每到晚上,沿着街,一家一家地看那点燃了灯火的窗口。”    “……张屠户天天丑时就要起来,所以他睡得最早。我听到她女人闲得发慌,每天跟别的女人吵架,跟自己的孩子吵,跟自己的婆婆吵。可那吵,也还是让人觉得她的生活是饱满的……”    “他们的灯先灭了后,种种人家,士绅百姓,一盏盏先后亮起来的灯,又先后的灭……林二雅的灯火会点到很晚,因为他在攻书,他不敢考进士,只指望中个明经……每个窗口都是一出戏,比我娘他们当初演得还要累赘滑稽。我看到了很多故事。”    “……阿九的窗子里总是一整夜一整夜地都亮着灯,大家都笑她,因为她是个瞎子。没有人知道她点灯时在干什么。只有我知道——她在绣花。这世上可能只有我见过她绣出的绣品。她不认得那些丝线的颜色,可她不惜一整夜一整夜地绣着,那些绿色的牡丹、浓浓的绿、变形的绿,像古书上说的三年赤血流成碧……变形的莲藕……奇彩乱配的鸳鸯……没有人知道这些绣样拿在她手里时是怎样的让人心振颤的美丽。她的针法很好,可绣得不好,有的绣品上会有她手指上被针扎出的血。”    “可如果有一天,我足够勇敢了,我真想选上一个最艳阳的天,驾上最好的马车,连车轮上都镶上银子,让一切闪闪发光,走到那条巷子里,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她的绣品全部买下。”    “我想要给她一个惊诧的笑,黑蒙蒙的眼,黑乎乎的世界,我愿那世界里浮起笑……”    “我还……”    少年的脸上浮起丝羞涩:    “……愿意认她做我的姐姐,只要她也愿意。不管我经历过的一切她明不明白,可我想她经历过的我能够明白。”    他看着山岗上树林里那个小小的人影:    “你真的不知道,那些凌乱的绣品,如果挂在这黑夜的岗头,会是如何动人心魄、叫人绝望的……美丽!”         “……楠夫人的丈夫烧伤得像一截炭,可她还养着他。”    “她家的田卖得该差不多了,可小囡囡不知道,她的丈夫更不会知道。夜里,我老看得到她的手在抖,抖抖地数着越来越少的地契。可出了那个阴暗的小帐房,她就会笑。”    “可你没见过烧伤得那么可怕的男人,无数的伤口,结了痂,痂会破,有时还会流脓。他用过的被子……实在是……可怕。”    “一开始,我从来不敢看他的脸。可楠夫人还是那么温柔地待他,天天给他换被子、洗被子,从不曾有一丝毫怨色。只是有一夜,她丈夫睡了——他几乎从早到晚都只能睡着,我看到楠夫人拿着蜡烛走了进来。这时,她猛地看了那床上一眼,蜡烛差点没从她手中掉下去。那一刻,她脸色惨白。我知道人总有毫无防备的时候,就像我也有。所以我知道,她是在害怕,害怕那床上一团不成形的东西,可那是、她自己的丈夫……”    “……可自从那一次看到她害怕,不知怎么,我觉得我爱上了她。”    “人爱上一个人其实很容易的,你了解了,就会爱上。原来她圣洁得让我老是有些怕看到她。可原来,她不过是跟我、跟所有人一样的人罢了。”         “那一家家灯火中我看到了好多的故事……”    “可那,都不是我的。”    “现在,我要离开他们了。“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    微微侧头看向坡上,他慢慢地说:    “我们认识快有半年了吧?”    “可现在,柘柘,我要走了。”    “谢谢你这么久都肯听我讲故事。”    “肩胛说得没错,我们羽门之术,是要从烟火中修习的,是要从泥沼中修习的。可一个人修习的滋味可真不好受,我总想对人讲讲。对着你,我想是无妨的。”         他忽然一跃起身,一个瘦健的身影猛地弹起,那是初初长成的男子秉承于生命的初生的爆发力。    只用了一个起落都不到,他就跃至坡顶,然后,他仰颈伸腰,一身骨头轻轻的爆响,一身小店伙的衣服从他身上簌簌而落,那油污的衣服没了依附,登时萎地如泥。    他晃了一下火摺子,那一身衣服登时烧着了。他连小犊鼻裤都不留,抛之入火。一把火把那身店伙的装扮都烧掉了。望着腾腾的火焰,他口里笑道:“好多油,倒是好点着。为了今日,我已差不多一个多月没有洗它了。”    说着,他赤身张臂,抬头望天。    天上无数星斗,地上的雪像星星磨碎的屑。    ——“西州募?天下五姓?汲镂王家……”    ——“大野龙蛇会?那么干净的朱轮之车,凭白送给鲁晋的一箱金子,邓远公和他的徒弟……”    ——“这些事好像都很好玩。肩胛叫我要玩得痛快,那我就是要去玩它个痛快了!”         说着,他一腾身,直窜起足有丈五尺高,他头上是一棵老松,他从老松树的裂纹里取下一把剑来。    拿着剑,他忽然凝静了,像远远地倾听着什么声音——那不可即得不辍歌吟,不废飞翔不废航泳的吟者之声。    他心里默默地叫了一声:    “肩胛”    抽出剑来,剑明如水。    他伸指一弹,朗吟道:“……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他足下忽然舞了起来。    脚下的雪被他舞动的风带了起来,凝成一带,恍如匹练。那道匹练随着他疾踏的舞步在他身上环绕旋转。    他以指抚剑,如哭如歌:    “……聊遨游乎宇宙,偶息驾忽沧海。”         他一舞兴起,足有小半个时辰方停。这本是他每日必修的攻课。    停下来后,他收剑入匣,低声道:    “今天我十七岁了,师傅没有骗我。”    他脸上现出一个少年人对自己修为的自得。不错,今日,他终于觉得自己的羽门心法,剑术,内息都近小成。这时他走入林边,走向那黯影里的孩子身形之侧,想了想,忽躬身一谢。    那身影依旧没有说话。    少年忽伸手向那身影抚摸过去。    指下,是树皮的坚韧之感。    那身影原来是棵古怪的木桩。说它长得怪,是为它怀石而生,那石镶进木里,竟似一个脑袋的样子。         少年忽柔声道:“柘柘,以后我会想你的。这块坡无所为无可用,你也无所为无可用。我不知你抱着这石是何含意,可历劫之后,也许很多年后,我还会来找你。”    他轻叹了声:    “那时,我情愿与你同为草木之流,木石之盟。那时我将闭口,听你跟我讲起你的故事。”    说完,他一甩长发,转身向坡下行去。         走到坡下,他回头看了看自己的行迹。他即是“羽门”弟子,行迹也与常人大异,只见坡上,只浅浅地留下了一行印迹,像淡白的纸上水印的字。    少年低声道:“从今天起,我不叫却奴,不再是小却,也不想叫李砚……”    “那我就叫浅墨吧。”    ——如果生如匹练,那大段大段的时光摊白如匹练素华,他愿意自己的行迹是那匹练上浅浅的墨。
  忽然有个声音低低地道:“可是,等等我。”    少年一惊,谁?    ——这里应该绝没有人!         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可那个声音在坡顶传来:“你慢一点,我刚刚学会走路,怕走不好……这地上、偏偏很凉很滑。”    李浅墨不由猛地一抬头,警惕已极地望向那个坡顶。    只见得“哧溜”一下,一个小小的人影正从坡上滑溜而下。    李浅墨猛然意识到什么,身子一旋,一大蓬雪花爆了开来,直罩住他的整个身子。他本把衣履先放在了坡下,这时来不及多加衣,只旋起一袭披风,罩在了自己身上。    四周的雪花迟迟而落,他心中又恼又怒:居然坡上一直有人偷窥!    他从没给人听过的话居然被那人听了去了!    这一怒,让他脑中一热,手中中指一动,吟者剑的哑簧弹了开来。那小小人影已滑至坡底,李浅墨跃身上前,一剑就向那小人刺去。         那小人儿果似腿脚不便,竟似直接从坡上滚下来的。将将滚到坡底,面对的就是李浅墨这忿然一剑。    那小人儿一时只张大了口怔怔地看着李浅墨。李浅墨愣了愣,这还是他头一次用剑指着人。    朦朦的雪光下,只见那小人儿身高不足五尺,可仔细一看,才发觉它声音虽然娇嫩,那一张脸……一张脸却跟树皮似的。    那脸上结满了泥垢。这时那小人儿伸出双手,手上了也泥垢斑驳。他用手搓了搓脸,脸上的泥垢簌簌而落,然后只听它轻叹道:“我睡了好久好久,却被你唤醒了。”    只见它搓完脸后,才露出一张面容来。它的头很大,那张脸却长得小,可脸容极为苍老,小鼻子小眼,面上全无人色,硬梆梆得跟块石头似的。只一张嘴怪异的红,鲜红得都过份了。    它脸上满刻皱纹,那皱纹像是石化了似的,纹丝不动,一张小小的红唇配在这张脸上,显出不搭调的稚气。    它的四肢也极为弱小,身形全似个十来岁的孩子。整个人远看起来极小,近看起来又极老。可那张脸,老虽老,却有着一点喜兴,像是个固定的笑容。    ——那像是老天恶谑的玩笑,怎么看,怎么觉得它都似在笑。         李浅墨惊骇之下,一时也忘了生气,低声道:“你是谁?”    那小孩儿一抬脸,目光惊诧地看着他,一副失望已极的样子,像伤心欲绝。可它脸上的肌肉却都不动,还似在笑。    两滴泪却从它脸上流了下来,在那满面笑容下,流成一种奇异的惨淡。    ——“我是谁?我是谁你都不知道?”    它伤心已极。         李浅墨不明所以,却还是被他弄得心下纷乱,不得主意。    他最怕的就是看到别人哭,何况是这么个又老又小、山精一样笑容刻脸的……孩子。    他讪讪地收了剑,口里喃喃道:“好,我不吓你,告诉我你是谁,从哪儿来,叫什么?”    那小孩儿还是一脸惊诧地望着他,好像不能明白他这个问题,脸上满是沧海重逢却对面不识的苍凉。    它轻轻在衣上剥下一块苔藓,低声道:“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声音像都要快哭出来的样子,一双清亮亮的眼睛望向李浅墨:    ——“柘柘,我是柘柘啊。”         李浅墨一时都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只觉得失神之下,手中的吟者剑都快掉下地去。    那小孩儿的脸上忽转了一副幸福的神色:“这名字还是你起的。有木有石,确实不错。”    它轻轻一卷衣袖:“你还把这两字刻在了我的胳膊上,怎么,你全不认得了吗?”    说着,他露出手腕。    上面正有两个字。    李浅墨认得那分明是自己刻出的笔迹:    ……柘柘!         ——不可能。    这绝对不可能!    李浅墨不自觉地倒退了几步。    ——柘柘只是坡顶上的一棵树桩,那树桩很怪,抱了块石头,恍如人形而已。    它不可能活过来。    他怔了怔,猛然拨步,一身披风在夜空里猎猎做响,竟把一身羽门身法施为至极限,数跃就上了坡顶,直奔真正的“柘柘”本应该栖身之处。    ——那里该有一根树桩。    可那里现在只有泥土松动后的一个坑。    除了坑,什么都没有!    李浅墨双手一抱头,心底呻吟一声,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那小人儿对他却似十分依恋,它还像不是十分会走路,却蹒跚着,一步一趔趄地向坡顶跟了来。    它才爬上几步,又滑下几步,笨拙得让人发笑。    它的头发在雪地里透着绿色,身上的衣衫朽旧如树皮,走两步,就跌落一块。那小人儿光手赤脚,手足并用,连滚带爬,只见他手脚上的皮泥被雪搓了下来,露出小手小脚的白嫩,只一张脸还是苍老已极。    李浅墨摇头对自己说:这不可能是真的,一定是梦……    ——不、是魇!    他狠狠在自己手臂上掐了一下,疼得自己差点没叫出来。    却见那小人儿执念的,痴绝地向这山上爬上来,口里叫着:“别离开我。我刚刚出生,要距离你在三尺之内。否则,没有生人之气,我会死的。千百年道行也会毁于一旦。”         李浅墨怔怔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它坚苦卓绝地往雪坡上爬着。    这面坡,到处是乱石,为雪所盖,到处嵯岈的白。仿佛古书里渺廓落之邦的遗迹,无可为无所用,一直地老天荒般地空荡着。    可那小人儿艰苦地往上爬,坡上添了无数蜷曲的行迹,雪被他的衣衫碎片染了,露出一条脏迹。    可李浅墨看着看着,心中觉出一点暖意来。    那小人儿好容易爬上坡顶,忽然倒下,它身上有被碎石划破的伤,伤口里流出汁液,却不似血,而是淡淡的、微稠的无色之液体。    它头大身小,一头栽下来,一时就不易爬起。    李浅墨缓缓靠近它,蹲下身,身上的披风不小心罩住了那小人儿。那小人儿低哼一声,仿佛很舒服似的:    “真软,有一点暖和的软。我冷了千八百年了……”    不知怎么,李浅墨心中一酸,低腰抱起了它,让它正坐在自己对面。         他把小人儿放在柘柘原来呆过的那个土坑里,离开一丈远,静静地看着。    它的身影真的像柘柘,可它是柘柘吗?……不是柘柘吗?是不是一种自己没听说过的秘术?    它是不是对自己有所图谋?    ……又或者,自己真碰到了那从无人见过的山精木魅?    可这一切他一时都无从去想,只觉得,这种相对静坐,也自有一种有什么可以对面无言的静好了……
  三、响马劫                   许铺是个小集,只一条沙土路,路两边不过二三十户人家。    这里距长安城并不远,但僻处一隅,人迹罕至。    由长安城出发的大路,没有一条经过许铺。可就这么个小集,也可以看出开唐以来,生民日渐安定了。    眼见得集市两边的房屋都颇齐整,土墙之上,是簇新新的茅草顶,那草焦黄地挂着雪。难得的是房前屋后,都种着好多桑树。这时叶子虽落,但明显经过修剪。整个集镇干干净净的,像人人家门口那盘青光闪闪的磨。鸡犬交闻,仿佛画上农家四时乐里的冬景图了。         这么小的地方当然没有酒肆。    ——那十几个小青皮是在问了当地人后才找到谷神祠的。    谷神祠中的谷老头儿守祠之余,还兼卖酒。    说是卖酒,其实也只一个大陶瓮。那陶瓮一半埋在地下,一半露在地上,瓮里面满是浑浑的酒。    这酒颜色不好,可据说味道醇正。掀开缸,喷鼻的香。    那十几个小青皮,人人空手,却一人担着一大担喧嚣,闯了进来。    他们每个人似都生恐自己不够讨人厌,踢狗的踢狗,翻酒瓮的翻酒瓮,找提漏的找提漏,调戏谷老头儿的调戏谷老头儿……更有人对着殿墙脚撒尿。    剩下的一时找不到事做,就骂骂咧咧,到处踢踏。好好的祠堂内,一时卷起了一地的灰尘。    那灰落在被打开的酒瓮里,让酒色更加的混。    那些小青皮们却对之大笑,一边做着脏,一边等着喝自己做下的脏,却同时欣赏着这份脏。    谷老头儿喃喃道:“年景才好了几天,就有人这么做践。”    那些小青皮们并不恼,反倒受了夸赞似的,大言道:“这是长安城里新兴的规矩,不这样怎么痛快?俺们在长安城的风光你还没见过呢,死乡巴佬,没见过世面!”         这祠里买酒的,在他们到来之前,还有一个披着一件百衲披风的少年。那少年披风鄙旧,上面粗粗地缝着线,里面裹着的却是身松软干净的衣衫。    跟那少年同行的,还有一个古怪小人儿。那小人身高不足五尺,细嫩嫩的手脚,却生就一副老得不能再老的、皱纹深刻的脸。乍看有如侏儒,细看却又不像,反倒似画上画的山精木魅。    ——这一对儿,正是才离开新丰不久的李浅墨和那个山魈柘柘。    本来李浅墨不过是路过于此,并没有想过要进来,可才走到离这谷神祠还有一两里远的地方,柘柘就用小鼻子向空中闻了闻,然后吐出了一个字:    “酒……”    李浅墨没想到它居然认得酒,隔这么远不信它就闻得到。他跟这小人儿已相处了三四天,早觉得带着这小人儿实在大是麻烦,虽说它精灵古怪,有时却又娇嗲异常,让自己苦于应对。    果然,见他不说话,柘柘就噘起嘴来:“你不让我喝,那么……我肯定会醉的。”    “我一不喝酒,就会醉,一醉起来,就人事不知,然后、说不得话,走不得路。”    李浅墨默默地还不想理它——他口袋里不过是做小店伙存下的半年工钱,那小店的老板极为苛刻,一直拿他当流浪儿对待,从来都拿他当牲口般使唤,所以半年做下来,口袋里的钱统共没有几文。    好在李浅墨不在意这些,可柘柘为打破他的沉默,接着道:    “而我一醉了,你又要背我。”         李浅墨脑袋“嗡”地一声:这小人儿,走不了几里,就会吵着让他背。背起来,却跟他身形不相称的重。    照说重就重点,李浅墨是修习之人,也不在乎这些。可他……不习惯与别人这样的近距离接触,更不习惯这小山魈吐着气、湿湿的、贴着他耳朵说话。    他唯一不敢甩开柘柘的原因,就是为怕真个如它所说,离开自己的生人之气,它会很快枯朽的。    可柘柘忽然软着声音跟他说:    “我好困,真的要醉了。你就让我喝点酒醒醒神吧。我醒了后,就会听话的,到时,我会变好多戏法,更有很多说不出的好处,你就带我去吧。”    它一边说一边自管自拉着李浅墨的手摇晃着。    李浅墨十七年来,从没被人这样软语相求过,心里动了动,脸上还是闷闷的,忽然一把抓起柘柘,挟在腋下,大踏步就带他到这谷神祠来了。         却说那帮小青皮轰闹之后,把整个谷神祠翻了个遍,却也凑足了喝酒的破碗。    那些碗、花色大小各各不一,为这个,你喜欢、我不喜欢,你的大、我的小、太吃亏,还争闹了半天。他们一帮人围坐在一边,翻出了包袱里带的烧鸡烤肉,一时大嚼起来。    其中一个笑道:“王处儿,快喝,味儿不错吧?你那酒里就有老子刚才跺脚跺出来的灰。”    另一个回敬道:“呸!数老子跺的最猛,信不信?你们碗里老子跺的灰比老子碗里你们的多?喝就喝,老子也不亏!”    几个人一时闹得个不亦乐乎,各人说各人脚底功夫了得,卷起的灰归他名下的居多。却听一人忽冷冷道:“争什么,老子刚才还尿了尿,你们个个碗里都浸着老子的尿味儿呢!”    说话人年纪最小,好有十七、八岁。不知怎么,这一众惫赖异常的小地痞们却似有些怕他。    说着,那人拿眼横了横殿中,见没什么特别人物,便开口道:“老大,财也得了,酒正喝着。这一注浮财,你给个话儿,说好怎么分吧!别今儿拖明,明儿拖后,早分了早各人好撒手,也好各人找各人的乐子!”    那个被叫老大的手背上长了一块不小的青痣,闻言不悦,才待发言,却听刚说话的那个冷声道:“这注浮财跟往常不同,中间可关涉了两条人命。大伙儿们沾沾腥,也免得漏嘴说出去全是老大你一个人的干系。且又有这么多,人人分了,也还不少,我说得对吧?”         那老大鼻子都被激得一红,怒道:“索尖儿,不是我不分,是你太没大没小,叫我看不过眼。”    他当老大当得久了,自有自己的一套权术,一时也不想闹得太僵,转头冲众青皮一笑道:“去年被魏王府那帮奴才们欺的,年都没过好。今儿有了这个,哥儿们过到明年的明年都不用发愁了。说起来,那对狗男女,还不肯服输,最后不也被咱家逼得好惨?”    剩下的一众青皮都是不入流的角色——李唐承平日久,长安城却刚刚繁盛,他们都是刚冒出来的街头混混。平日在长安城中,什么瘪没吃过,什么辱没受过?可到了这乡下地儿……    想来这还是他们头一次沾惹上人命,都有一点兴奋,更多的却是恐惧,所以更要借那兴奋盖住那恐惧。    一时十余人借了那酒劲儿,说起自己怎么跟踪了十几天十几夜,到底把那两口子困在了雪地里,一直困到冻死。彼此炫武扬威,说得个不亦乐乎。         旁观的李浅墨听到这儿,心底不由得不叹了口气,虽知他们大半不过是在吹牛,可也有些关切那无端横死的两口儿不知是什么人物,家中又……有没有牵挂,有没有、儿女?    他自小本在街巷长大,这类人他见得多了,情知这些混混也都不过是长安城中最底层混大的角色,没一个出身好。他们从小习惯了狭小的空间,到了乡下这廓落的地方,不用喧闹把自己身边充满,就会觉得别扭。只有不停的打闹胡骂,才可在那熟悉空气里觉得安全吧?否则,他们实在是不必要聚成群儿的,因为他们并不友爱。    他们甚至彼此仇恨,一言不和,斗殴流血的场面李浅墨小时没少见到。可他们还是凑在一起。因为如果没有别人,也就没有了自己——最底层的混混往往就是凭着这一根本的“相知”而凑成团伙的。    ——这些他现在都懂,可在自己小时,孤伶伶的他,所处地位之卑,就是这些混混儿也瞧他不起的。    那时他只能眼见着那些大孩子混迹街坊,热热闹闹地聚着。那是一个圈子,哪怕是最底层的圈子,可那圈子不还是能给人一个定位,让人在一场热闹里有所托寄?    而他那时幼小的心里,对他们、也未尝没划过一丝羡慕吧?    想到这儿,他一低眉:如果不是肩胛……         一声苍老的声音忽打断了他的思虑。    “这局棋,你快输了。”    那声音却不是谷老头儿发出的。    刚才那帮小混混那么混翻,居然也错过了,没注意供桌上铺的帷子底下还有一个人。    那供桌下围着帷子,后面就是那大酒瓮,估计那说话的刚才就蹲在供桌底下跟谷老头儿下棋。    一个青皮披唇道:“没想还有一个老头儿,这年头,什么都多,人都成双成对的,连老头儿都不孤单,真真什么时候杀几个才好……”    另一个却刻薄道:“他居然还躲在供桌子底下,这可真叫‘半截身子入土’了。”    剩下人就哄然大笑。    突然有一人注意到正在喝酒的柘柘,直楞楞地向这边看来,口里喃喃道:“那是什么玩意儿?”         柘柘正一头埋在它面前的酒碗里。    乡下的碗大,几乎泡得下它整张小脸儿。    李浅墨眼看着它一直青黄落色的脸上竟慢慢泛起了红晕,一双眼睛亮了,可眼神儿却散了,酒滴滴嗒嗒地灌进了它肚子里,这时像又要滴滴嗒嗒地从它眼里流出来。    李浅墨正想着是不是劝它别喝了,它却预先猜到了似的,一双小手死死地抓住那大海碗,一把端起,拚命地把剩酒往喉咙里灌。    不知怎么,随着它酒越灌越多,李浅墨却似看到它脸上皱纹越变越浅。    柘柘从酒碗里偷看到李浅墨的诧异,边喝边咕咕哝哝地说:“我早说过,喝了酒我就会醒来,醒了就会长大。我是会越长越年轻的,身子虽越长越高,脸却越长越小……”    那边混混儿们这时已注意到它,正对它猜疑不定,其中一个却忽冲这边叫道:“正愁喝酒没乐子,那边那小残废,你可是教坊里的小耍儿?过来给爷们演点什么,让爷们儿也喝酒乐乐。”    李浅墨的眉毛就一跳。    那小混混已伸手一扯,已扯到他老大胳膊底下的包裹破,那包裹皮儿很旧,灰黄色的,年代久了,看不清上面绣的纹样。    他老大不防之下,被他“嘶”的一声扯开了一条缝,里面露出点黄的来,哑哑的金光。却听那小混混大笑道:“来来来,爷们儿今个儿有的是钱!你会跳‘加官’不,要不来段‘醉朗中’也不错,只要跳得好了,大爷们今天心情好,到时肯定有赏。”    李浅墨的眉毛不由又是一跳。    他出身教坊,这样的场面可谓见过多矣。没想那小混混临了还加了一句,冲身边人笑道:“这世上怎么总生出这么多怪物?原来有谈容娘与张五郎,现在又有这小侏儒,不知它可会逗人笑?”         李浅墨只觉得自己的脉博突突地跳,他不想伤人,强自忍住。偏柘柘喝光了酒,正拿眼看向他,这时听了那边的话,弱弱的问他道:“那我去跳给他们看好不好?”    李浅墨心底不由一怒。    只听柘柘说:“可我喜欢让人高兴啊。”    它脸上的表情极为诚挚,不知怎么,这天真的表情让李浅墨心中没来由的一酸。他如今总算不是个孩子了,却在另一个孩子身上看出当年的自己来。    可接着,柘柘不争气地瞄了一眼面前空着的酒碗,又瞄了一眼那边的大酒瓮,最不可原谅的是:居然最后一眼是偷偷扫向那几个混混扯开了点缝儿的包袱皮!    只听它更低声地说:“何况,他们有钱!”    李浅墨心中大怒,刚才真白疼这小妖怪了!    他自己自尊心极强,当然对别人要求也高,一时恨得恨不得抽身就走,留下这个见酒没命,见财自辱的小山魈见鬼去!    那边供桌底下却忽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我可真的看不过了。”    “难道老朽不出道二十几年,天下游侠、草野无赖都变成这样的了?只会欺负孤弱小孩儿?”         却听谷老人和声答道:“你又多管什么闲帐?要知当年多草莽,所以大野多龙蛇,虽说无赖,却往往还够得上条汉子。可如今出来的无赖子弟,那都是城中长大的。那城里面,上有王公贵人,下捕快衙役,他们活在这些夹缝里,见到的只是小巷子里尺把宽的天。所以现在的无赖,有钱的称为‘狭邪’,没钱的唤做‘不良’。新长出来的小辈正当如此。”    那边一众青皮听到,不由面色一怒。    供桌底下的那个却大笑道:“说起来当年咱们是被世道所迫,对遭遇不满。如今这班小子,却又是为了哪般?李唐不是颁布了‘均田令’了吗,为人口零落,还放出了多少奴婢复为良人。平常人等,一旦成丁,就可给露田七十亩,桑田二十亩,却也够活的了。这班小辈却又有什么活不下去的,非要当无赖?”    开始说话的那个年纪最小的青皮冷声插言道:“你说的那是乡下,可爷们活在城里!”    谷老人笑道:“那你为什么不到乡下来?”    那青皮冷哼道:“跟你们一样当泥腿子种地?老子我年轻力壮,拿得起刀,却扶不得犁。再说,乡下有甚好玩?过不得几年,卖地的多了,还不是被富户欺压,与城里有什么不同?那些公主王孙,私下里暗暗圈地,叫我们去对付你们这些泥腿子,我又不是没见过。”    谷老人默默点头,似承认那小青皮说话有理。    旁边李浅墨却觉心中一凉,惊觉邓远公的预见:生养之后,这是个剥夺的时世了。         却听供桌下的那人大笑道:“老谷,我说得没错吧?这世上,不太平的不只是年景,首先就是人心。尽有嚼用时,也有人不爱耕田扶犁,像你当初常劝我的一般。当年我家里也算不缺吃用了。你还记得当年在隋末,咱们在筱县,可是如何邀徒聚众,到最后揭竿而起的?”    谷老人笑啐道:“当时你家还算富户,不过到你这一代已经破落。在你爹那辈,就算有钱有田,也没被当地土族瞧得起过。你不就为这个憋了一肚子气?那年炀帝南游,天下饥荒,有无数灾民拥向筱县,你老小子,平生没别的好处,为人死硬惫赖,却看不得人挨饿。那时你不是叫你家人支起了十口大锅,竭着你那破粮仓底子,兜底儿的给大伙儿吃?先来的不过几百,后来的就是论千,我还劝过你,你那破粮仓能撑得了几天?你却说,吃完你自有办法。结果那天粮尽了,聚来的三五千灾民饿着肚子眼巴巴地挨到近晚,你跳到锅顶上,一把抓起最后一袋碎米,大叫一声‘哥儿嫂子们听着,我姓马的算尽了力了,大家可都看得到,这粮仓见底,再饿着也怨不得我。我家是空了,可左近之地,尽有没见底的粮仓,有胆子要吃饭的就跟我去!没胆子的、活该饿死的请去村外’。当天那好几千灾民跟着你,你一把火烧了自家谷仓,直奔十里外‘泽底李’的旁枝李老库家,三几天不就吃光了他家的粮食,由此以后,你就反了?”    供桌底下那人咂巴了下嘴,似在回味那时劫来的粮食,哈哈大笑道:“没错,咱们就是筱县一地最无赖的两大无赖。说起来,我也算吃了一辈子的饭,可再没有那天在李老库家吃得过瘾过。他顶着个什么‘泽底李’的名头,平时小视于我,仗着祖先做过个官,可还不是在我胯底下认载?”    邓远公笑道:“当真过瘾!可过瘾了不上几天,你可被泽底李家来的那孙子带了一千军马一顿痛打!那姓李的叫什么来着?一身功夫可真过硬,当时咱两个绑起来硬是没干过他!那一仗打得你我好惨,人都打散了,最后打到荡子边上芦苇丛里,咱们身边只剩下十几个人,你眼都红了,拖了踏入苇荡子被咱们伏杀了的两个隋兵尸首,因为大伙儿一天没吃,饿得不行,你发誓要把那两个隋兵剥了生煮了吃了……”         那边一众小混混因两个“老不死的”居然敢嘲骂自己,一时正要还骂,及听到说的有故事,才暂时没开口,想听完了再去骂,及听到这一段,不由猛一噤口。    却听供桌底下那个哈哈大笑,那笑声,真不像一个老年人能发出来的,虽声音苍老、可气震屋瓦。    只见得梁上灰尘,一时簌簌而落。直落到那些小无赖们手中的酒碗里,他们还浑然不觉。    却听那老人笑道:“现在,咱们日日下这破石子儿棋,下得脑子都木了,真有好久没听老谷你回忆起当年了。”    谷老人不由也微微一笑,“不回忆,是怕又惹起你那火性子。咱们打了那么多年,现在安稳了也没几年。再说,当年那些丢脸事儿不提也罢!……你忘了?那天,你看着一众打败饿急了的弟兄,自己双眼通红,就听你喊着:‘架柴、生火、剥了他们、烤肉吃!’声音比谁都大。”    “大伙儿都被吓昏了,跟着你的指令走。要说你有多大才能多大权术到死我也不信,当年聚起那些人,是他们胆子被吓没了所以才跟你走的。结果,火架起了,你说火还小,没等烤人,你先烤了那隋兵骑来的那头烂马,一边叫人剥那两隋兵的衣服。”    “可马刚上架,马毛一焦,你第一个就吐了。吐得胆汁都冒出来,一地恶心的绿。大吐之后你又一阵大哭,哭也罢了,还哭到你刚杀的那两个倒霉隋兵身边去!一边拍着他们一边大哭,哭得跟死了自己的亲兄热弟也似。哭了没几声,大家伙儿就跟着你一起都哭了。你一口一声地哭他们死的冤,也哭你自己的冤,还哭天下百姓饿的冤!大家是冤家碰冤家……最后,别说那死人,马你都没吃一口,反饿着肚皮,吭哧吭哧挖了两个大抗,起了好高的两个坟头,把他们两个给葬了。坟前你还立誓,说它日若得生还,一定要回来,在这坟前,告诉那两个哥们儿,天下究竟变成了何等模样!还说你若不是提兵一旅,尽扫不平,弄得个海靖河清,就没脸回来……”    说到这儿,那么稳重的谷老人忽有点说不下去。    他人老了,松泄的脸上垂着两个大眼泡,眼神本钝,也看不出眼中是不是有泪。         供桌底下的人也半天没了声音,好久才道:“我没出息,十八路反王,群雄争霸,就咱早不早被人打趴下了。趴下了再打,打了又趴下,功夫越练越好,可带兵还是不行。最后跟了单大哥。可他英雄一世,后来不也长安城被斩了?那时我们还打算劫他回来不是?”    说着叹了口气:“唉!现在那两个坟也不知怎样了,我一直没脸回去。你从来不提,我也就想都不敢想。年少时那么大的志向,出将入相不说,当个皇帝老儿也未觉得咱就会没戏,说不定还会比以前的皇帝都做得好。现在想想,我算什么?我又会啥?当真统得了兵带得了将?不过年少气盛罢了。究竟是我才小气偏罢了。如今这天下……就算我当年谋略有加,打得下来,不过治理起来,想来也强不过这个鸟样。”    他又长叹了一口气:“英雄暮年,才看得明白自己不过如此而已。倒是那两座坟,和坟中的两个哥们儿,没名没姓,从来没人祭奠,孤凄凄地可怜,又靠近苇荡子,也不知被水淹了没有。”    “也许该放下那是非心、名利心……”    “也许,咱们真该回去看看了。”         他两个老人聊天,可一席话,却震得那边一众小青皮已个个无言。    李浅墨也愣住了。    柘柘微有些醉,头歪歪的,眼看要倒到桌上睡着。    李浅墨看着它平静的醉容,鼻中却似闻到了隋末以来,那相隔不远的烟尘之味。如他往日所想,那烟尘必然是红的。那激越,令人振奋,可那残酷悲惨处,也实在令人……    他猛地想起了那几句歌:         七十二路烽烟疾,    八千里地白骨弥。    今夕与尔一樽酒,    它生蒿草可披离?         ——那晚兴庆寺中,肩胛、与贺昆仑、善本、罗黑黑几个在月下传着一坛酒时,可是这么唱的?    那久远的烟尘与英豪们的气味,历年虽多,却还是伐心醉耳。    到如今,他算才略略领会了那几人当时的心态。         供桌底下的人忽用鼻子在大声地吸。    他似在空气里闻着。    谷老人道:“你闻什么?”    供桌下的人冷然道:“闻到些味儿。”    “什么味儿?”    “金子味儿。”    ——“我一耸鼻子就闻到了金子味儿!”         李浅墨闻言不由向那边青皮老大胳膊肘儿底下的包袱扫了一眼。    那包袱皮儿虽旧,但织料贵重,上面刚被扯出一缝,露出的却似前朝宫中库房里的金锭。    那边青皮神色就一紧,十几个人不由往中间靠了靠。    却听那供桌底下的人冷声道:“我记得这个味道。自从咱们第一次攻下了州府,进入了库房,四下里不是金子就是宝货,眩人眼目。我当时就闭了眼,可虽不去看那金子的颜色,让我差一点没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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