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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说关于商丘古城陈氏四合院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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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说关于商丘古城陈氏四合院的事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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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 9:38:26
也许,只有古城内的老家老户才知道陈氏四合院。
但随着不久前古城建设过程中,在古城内的陈氏四合院内发现了大量的文物,尤其是大量的银元宝,使很多人注意到了陈氏四合院这个地方。
那么,陈氏四合院又有着怎样的故事呢?陈氏四合院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文物出土呢?大量的银元宝是不是证明了陈氏四合院曾经的富裕与辉煌呢?
下面就让京九晚报记者带着大家听听陈氏四合院的故事吧。
“八大家”“七大户”
上月底,在古城内发现大量银元宝的消息,迅速通过微信等传播开来。而发现这些银元宝的陈氏四合院,也受到了很多人的关注。
10月29日,京九晚报记者前往陈氏四合院采访,证实了在该处的施工现场,发现了大量的文物,尤其是银元宝的情况。
但是,对于很多商丘人来说,陈氏四合院却是陌生的。
那么,陈氏四合院有着怎样的过去呢?
记者详细查询了《睢阳区志》,在里面只找到了“明末清初商丘古城出现了沈、宋、侯、叶、余、刘、高、杨八大家。清末民初,商丘人做官的少了,但大地主依然不少,于是便出现了陈、蔡、穆、柴、尚、孟、胡七大户”的记载。
那么陈氏四合院,是不是和七大户的陈家有关呢?商丘文史专家尚起兴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陈氏四合院就是七大户之首的陈家,其最初的主人就是侯方域的女婿陈宗石。”尚起兴说,陈氏四合院最初是侯府东院,如今的侯方域故居则是侯府西院。当陈宗石入赘到侯家之后,侯府东院也就成了陈氏四合院了。
尚起兴说,陈宗石是江苏宜兴人,之所以成为侯方域的女婿,还有一段非常传奇的故事。
侯方域的祖父侯执蒲,两榜出身,官至太常寺正卿。后因得罪了大奸臣魏忠贤,侯执蒲被罢官,并回到了家乡商丘。在朝时,陈贞慧的父亲陈于庭,当吏部左侍郎,对侯执蒲颇有照应。所以侯陈两家,算起来是世交。
尚起兴的说法,与《睢阳区志》里的记载一致。
区志里记载,侯方域到南京应试,结识了陈贞慧、吴应箕,参加复社活动,与方以智、陈贞慧、冒辟疆并称为“复社四公子”。南明建立后,阮大铖大兴党狱,侯方域四处避难。清顺治二年,侯方域再下江南,在宜兴陈贞慧家被捕。
“侯方域避难的时候,与陈宗石的父亲陈贞慧定了娃娃亲,将侯方域的三女儿许配给了陈贞慧的儿子陈宗石。”尚起兴说,侯方域避难到宜兴的陈贞慧家中后,被阮大铖派人逮捕,在船上准备押解到南京大狱时,陈贞慧前去送别侯方域,感言道:“你我两家性命相连,休戚相关,你这一去生死未卜,不如两家联姻!”
对于陈贞慧联姻的提议,侯方域十分赞成,当即表示将自己年仅3岁的女儿许配给陈贞慧2岁的儿子。
此后,侯方域出狱并返家,致力于古文、诗歌的探讨与写作。
不久后,随着陈贞慧的去世,陈家也很快败落了。陈宗石的哥哥陈维崧便带着年幼的他,前往商丘,找到侯家投亲。
因此时,侯方域已经病故,他的原配常氏夫人便收留了陈宗石,并把侯府的东院让他居住。直至陈宗石与侯方域的女儿成亲,也等于是入赘了侯家,并始终在此居住。
常氏夫人对陈宗石很照顾,让他拜侯方域的好友徐邻唐为师。后又中了进士。
“陈宗石不但与侯方域的三女儿成了亲,考中了进士,还去京城,做了京官!”尚起兴说,陈宗石不但做了京官,更加难得的是他的两个儿子也都十分不简单,“陈宗石有两个儿子,一个叫陈历忠,一个叫陈历平,两人都做了御史!”
据尚起兴介绍,陈家不但出了兄弟双御史,四代人里,每代都出了翰林,“四代人,出了五个翰林。这样的家庭,在咱河南省的历史上来说,也只有这一家啊!”
“虽然对商丘古城来说,陈家比不上明末清初的八大家,但却是七大户之首,这也得益于陈家连续多代的官运亨通和人丁兴旺。”尚起兴说,随着陈家的不断壮大,家业也越来越大,曾经的侯府东院也得到了不断的扩建,甚至超越了侯府西院。
四合院部分被拆
尚起兴说,解放后,陈家被划成了大地主,其后人均被扫地出门,陈氏四合院也被公家收走了。“一些房子成为了老百姓的房屋,一些房子被政府利用了起来。”尚起兴说,人丁兴旺的陈家被划为地主后虽然被扫地出门,但如今不管是商丘市里,还是古城内,依然有许多陈宗石的后人。
在尚起兴的记忆中,解放后不久的陈氏四合院还是十分完整的,不但有着典型的四合院建筑风格,其转圈楼更是令人惊叹。
“整个四合院的二楼,都相互连接,可以在楼上绕着中间的院子走上一圈,这就是转圈楼。”尚起兴说,如今的侯方域故居,虽然正屋和东西的房屋都有二楼,但却没有连接起来,形成陈氏四合院那样的转圈楼。
正是因为陈氏四合院完整的四合院建筑特色,后来曾被作为商丘县县委招待所。可惜的是,上世纪70年代时,商丘县水利局搬入陈氏四合院办公,将转圈楼的房屋拆除,建起了一栋四层高的楼房。
说到在陈氏四合院发现的银元宝,尚起兴说早在上世纪50年代,就曾经在陈氏四合院里出土过大量的文物。
“有金元宝、银元宝还有金砖、金条!”尚起兴说,那次陈氏四合院里出土的文物实在太多了,当年在人武部、老灯光球场和老工人俱乐部举办的展览中,陈氏四合院出土的文物占了大多数。
桃花扇成谜
说起陈氏四合院里出土的文物,尚起兴说据传侯方域的桃花扇就曾经被珍藏在陈家。
桃花扇的故事,在中国可以说是家喻户晓。秦淮八艳的李香君,出于对爱情的忠贞,面对着弘光皇朝的大红人田仰强“逼妾”的要求时,她干脆一头撞在栏杆上,血溅在侯方域送她的扇子上。娶亲的人见闹出了人命,只好灰溜溜地抬着花轿溜回去了。侯方域的朋友杨龙友利用血点在扇中画出一树桃花。这把扇子,代表李香君对爱情的忠贞,也使很多人对于抛却生死的爱情向往不已。
“陈宗石的六世孙叫陈实铭,是南开大学的教授,民国初年曾做过山东临朐县县长!”尚起兴说,陈实铭曾给湖南军阀张敬尧当过秘书,后来张敬尧来到商丘,在陈实铭家避过难,豫东清乡主任韩多峰就以此为名,不仅将陈实铭抓了起来,还借机抄了他的家,“其实韩多峰抄家的目的是为了找寻桃花扇!”
据说,韩多峰并没有能在陈实铭的家中搜出桃花扇,却将《烟雨楼》这部书给搜走了。
韩多峰此后将陈实铭交给了当时的河南督军冯玉祥。冯玉祥认为陈实铭并没有恶行,将其无罪释放了。
“陈实铭后来曾经对好友贺金章说,被抄走的《烟雨楼》一书不足惜,可惜的是桃花扇被抄走了……”尚起兴说,虽然陈实铭在解放前就病故了,但他的小儿子曾经在1949年前还见过其父珍藏着的桃花扇,“陈实铭对贺金章说的话,应该是故意迷惑垂涎桃花扇之人的!”
尚起兴说,但因桃花扇再也没有出现过,所以究竟是被陈实铭带到天津藏了起来,还是藏于古城内的陈氏四合院就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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粤公网安备 06号无声的讲述
著名作家老村说:朗生,即宇光,昔日阅读他文字的时候,一边阅读,一边感慨。他的文字,不表演,不忽悠,不趋同时髦,不追赶时代。对于现实,有一种超乎其外的叙述能力。于是,在潜意识里,便一直这样认为,他是一个未被时代承认的真正的散文大家,一个独立于中国文坛之外、真实地以特立独行的方式写作的作者,一个大可以被未来的云南为之骄傲的大文人。
无声的讲述
——谨以此文纪念孙世祥逝世十周年
郎 生(张宇光)
这是一部传记,一位已故的底层作家和他遗作的传记。这是一部讲述的传记,由作家的家人、亲友、老师、同学、同事和学生的讲述构成的传记。绝大部分受访者不认为自己的讲述有意义,他们言说的都是真实的个人话语。这样的话语是无声的,无法公之于众,不仅以往难以言说,在当今的社会更没有价值。
三四年来,所有的言说都沉默在采访本上,我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听懂了他们的讲述。可今天,必须让所有的讲述都发出声音,每个人自己不容替代的声音。如果没有他们讲出的真实——一位无名作家生活经历的真实,写作过程的真实,我们便不可能完全理解并读懂他的作品。
这位来自滇东北农村的作家名叫孙世祥,他在沉默中写出的百万字遗著《神史》,近年来已逐渐显现在我们的面前。在中国的最高学府,首都的清华大学和中国人民大学,五年间两次为《神史》举办过学术研讨会。继2004年《神史》初版(云南人民)后,2011年又推出了新版《神史》(语文出版社)。
六年前,北大教授钱理群说:“这样一本与我们这块土地和土地上的‘沉默的国民’有着血肉联系的书,是有着坚韧的生命力的,这样一本用自己的生命写下的和抚育他的大地一样真实、厚重的书,是经得住时间考验的。”
青年思想家余世存说:“这是一个超越文学、社会学、历史学等现代知识分工,而直接呈现文明共同体生态的文本”;“他以刚强勇猛的意志重构了汉语的疆界”。
作家老村说:“《神史》是未来有希望的中国文学的支柱性作品。”
如今,加入这种言说的,还有央视主持人白岩松:“谁知道,这些文字,是正在发生的新闻,还是将要结束的历史?谁知道,这些文字,是荒诞残酷的文学虚构,还是纤毫毕现的乡土现实?”
先锋戏剧导演牟森,借用美国作家定义美国小说的标准,说《神史》是“伟大的中国小说”,是“一部关于中国人经验的长篇小说,其中对人物和生活的描述是如此深刻、丰富、真确,并富有同情心,使得每一个有感情、有文化的中国人都能在故事中找到认同感。”
时评家十年砍柴说:“《神史》的价值之所在,就在乎它的丰富性,由一个人、一个村的命运,生发出对一族、一国命运的关注与思考。”
出版家王旭明说:“真是‘何世无圣贤,遗落在草泽’。”
然而,我们同样无法肯定自己的判断,同样无法确信自己的言说是真实的,因为我们没有评判《神史》的方式和标准。用余世存的话说:
就文明的传统而言,迄今为止,汉语还没有生长出足够的信心、意志和观念来言说《神史》一类的著作。我接触的朋友们中,谈起《神史》来,也多感觉我们的母语是不够用的。谈《神史》不是一言难尽的问题,而是言语道断的问题。
2008年春,当我在孙世祥亲友的打工地昆明,在他的家乡云南巧家县的发拉村,四处探访他的亲友、家人,他们乡土的声音,古朴的语言,简陋的生活,就让我感到非常陌生;同时也很兴奋,我似乎听到了《神史》的声音。访谈孙世祥的老师、同学和学生,他们对《神史》深切的理解,对孙世祥牵连着血肉的情感,同样令我极为吃惊。
《神史》生长的文化土地并非贫瘠,而是深厚到让我们难以理解,无从把握。去山村与农民一起生活、劳作,又写出了体验擦鞋、打工的经历后,我开始把阅读《神史》当做阅读自己。要听懂一个农民的话,很难,我们听得懂话语,却不理解含义,除非我们意识到自身的处境与之相同。
而今,我们只能在民间的话语里,才能看到文言当年坚实、灵动的生命根基。现代汉语的不伦不类、苍白失血,一个重要的原因就在于离弃了民间的语言。城里人在失去生命联系的概念中,做着变换语言所指的游戏,内心实在的能指部分则完全被遮蔽、混淆,几近消失了。
孙世祥上高中就能够阅读《二十四史》,轻而易举便掌握了文言,与他在滇东北农村的母语环境中生长密切相关。那样讲话的人肯定与城里人,与受过现代学校教育的人,生活在全然不同的世界里。显然,孙世祥更多是属于那个世界的。
这种语言的鸿沟,这种民间的深挚传统与城市浮薄西化之间的鸿沟,同时也是农村与城市的鸿沟,二者生活、生命感受的天地隔绝,就是我们面对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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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7月初,中共云南省委办公厅保密局年轻的公务员孙世祥病了。对他的病,别人一无所知。五年前孙世祥考公务员肯定体检过,但几年来他不是下乡支教就是挂职锻炼,不常在昆明。
保密局原副局长张云华说:“孙世祥考的是信访局,后来推荐到这里来。体检似乎没查出什么问题,单位组织的年检他是否参加了也不知道。”
与孙世祥在一间办公室的同事孔庆节发现,他已经有几天没来上班了。领导问起来才在知道领导也不清楚,他没跟领导说过。
孔庆节与孙世祥同龄,2001年也是三十二岁,是个标致的昆明女子。她说:“平常在办公室,他不跟我讲话,说起来也是你问一句他答一句。如果不问他,一天到晚也不会跟你说一句话。晓不得是我们级别低不想跟我们交流,还是男女有别。”
在孔庆节的印象中,孙世祥的身体很好。在不多的交谈中,总听他在讲爬山:从这座山爬到那座山,翻过山去,就是另外一个县了。只要在办公室,孙世祥从上班到下班都抬着本书看。中午十一点左右,下午四五点钟,不到下班时间就走了。
机关这样的人罕见,我行我素,来了就来了,走了就走了。一般说来,一个办公室的人应该好沟通,又都是年轻人,但孔庆节从未听孙世祥讲过个人的事。
只是他三十出头还没有女朋友,有人问起来他就请对方帮忙,看有没有合适的。孔庆节打算把在保险公司上班的表妹介绍给他,但孙世祥要下乡,也没见上面。
他一般不跟哪个红脸。有次办公室的人搬东西,大家都动,他不动,还拍了桌子,很不高兴,声音有点大。
帮他搬家,办公室主任抬着书,他甩着钥匙走在前面。他家境不好,贷过款,后来单位上还帮他家募过捐。有一天他在看书,说他看的书很贵,要一千块一套,还帮他弟弟也买了一套。
孔庆节说的书是《二十五史》。孙世祥贷款后,不假思索地就买了两套:自己一套,四弟孙世美一套。
孔庆节去过孙世祥的宿舍一次,送什么东西,也因为好奇想顺带参观一下。单位上的人,如果是异性,同在一个房间多不关门,以免嫌话。孔庆节进到屋里,孙世祥随脚回踢,门啪的关上了,把她吓了一跳。
更令孔庆节吃惊的,是孙世祥自费去西藏回来,衣服肮脏,头发打结,形同乞丐。他宿舍也不回,竟直接到办公室上班。“武警不让他进门,还是打电话叫人把他领进来的。领导让他回去洗干净再来。”
孙世祥从西藏回来那天,保密局副局长张云华也见到了:
我出门,在大路上,看见他一身灰扑扑,穿着双烂皮鞋。我说你小伙子搞哪样名堂,要打扮一下姑娘才会喜欢!他平时不刮胡子,我逗他。
他人是不错的。有年中秋节喊他去我家,他还是高兴的。那时候他(月)工资七八百,寄几百块回家,剩下两三百做生活费。食堂吃不起,很少去,每天下班买点洋芋白菜。宿舍也不打扫,乱翻翻的。
张副局长说,在省委几年间,孙世祥先在办公厅写简报、整理档案,后来又到保密局检查处搞文字材料。他性格内向,不多与人接触。对交给他的工作是认真的,但领导不叫他,不会主动做任何事情。下乡回来评了个先进工作者,也是照顾性质的,只要下过乡的人,那年都是先进。
孙世祥发病两个月不见好转,领导去看,逼他去医院查治。孙世祥想回家,局长鲜勇不同意,说:“不行,到时候出了事是组织负责还是个人负责?”
一个多月后,孙世祥病逝。按级别,只能在医院太平间搞一个简单的遗体告别,花了两百元租金,由张云华副局长代表单位致悼词。
“这个小子可怜,想起来也好笑。”厚道的张副局长感叹道。
2008年春节过后,我开始了采访。云南省委宏伟壮丽的新办公楼刚建成不久,位于昆明市最漂亮的景观大道滇池路旁。省委新大楼我不了解。一旁的省政协新大楼是熟悉的,我就在其下属的报社上班,开会、办事、找人,去过很多次。除大门和楼门有人把守,从停车场进去,得依靠专用的电子身份牌,否则连电梯门都打不开。
政协大楼虽不如省委大楼宏壮,也有九个会议厅,还有网球场和健身房,以及餐厅、宾馆和漂亮的大花园。多年前,光每天的水电、清扫等运转费用,就要上万元。每位厅级干部的办公室内均配有卧室,省级干部则有个套房,有专人提供宾馆化服务。大楼内众多的会议厅,是为一年一度的两会预备的,平时便闲置着。
最大的会议厅像个影剧院,除政协开会,我去那里是为了“抽房”、买房,那是政协最忙碌的时候。较早参加工作的人,都买过“福利房”,即以市场价的五分之一购得的新房,按级别大小不等,面积小的也有近百平方米。后来省级机关又与建筑公司合作建房,先后两次以不到市场价一半的价格,向单位干部职工售房。
第一次是省委建多了分给人大和政协的,数量少,要抽签。第二次是政协自建的,每个在编(包括离退休)人员都有一套。不要的,可把房号卖掉,等于白得一个大红包,每个房号至少可卖十万元。建新房是为了解决新进人员的住房问题,在职和离退休人员,也要为子女购房。当然,这样的事孙世祥都赶不上了。
到了省委新大楼,才得知保密局尚未搬来,便又去弥勒寺的老省委大院。保密局所在的办公楼应该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老房子,木地板,但卫生间里也有遥感自动水龙和烘手机。因有的部门、人员已迁走,大院里空荡荡的,不过大门口还是有打着标语上访的百姓。不一会,警察来了。
在孔庆节的办公室里,我找到了孙世祥原来的位置,写字台早就换过了,有了新主人。保密局的老局长鲜勇还在任,谈起孙世祥来也无保留。他说小孙来保密局半年后,局里觉得他不适应机关工作,代表党政部门有问题,想让他锻炼一下:先去滇南思茅地区的墨江县一中支教一年;后来又到滇东北昭通地区的永善县马楠乡挂职做副乡长,干了九个月。
以下,是鲜勇局长的原话笔录:
我和他在保密局两年多、三年时间。他给我的印象是孤僻,不与人交流。看问题很固执,认准一个死理不容易改变。说话直白,个性强,不顾及对方是否能够接受。去西藏,买了车票就走了,回来头发胡子乱蓬蓬的。
不考虑个人问题,不谈恋爱,不唱歌跳舞,对生活没有要求,别人不易理解。不注意个人卫生,很邋遢,衣服不叠不挂,一两个月不洗澡,身上一股味道。好处是吃苦耐劳,爱学习,但当一级领导就不行了。
你写他有个大问题,就是从哪个层面去写?作为典型,他不算;作为普通人,也很一般,很一般的一个人。咋个去写?
他写书(指《神史》初稿)的时候,每写出一部分都拿给我看过。他的看法与社会、时代结合不紧:说他有创意,不像;想法有,但太天真了。他下乡回来,我让他搞一些经验性的东西在报上发,他搞了一阵又不搞了。
大家对他的看法,就是不务正业,懒懒散散,拖拖踏踏,生活没有规律,工作应付了事,发言三言两语,不具备做公务员的基本条件。入党,争先创优,都不积极,不感兴趣,在机关时间长了总归不行。
爱看书学习是他的专长,但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有同事说他神经有问题。他每天都在想,随时都在想,你喊他一声,他“啊”地反应过来。
他笑嘻嘻地来找我谈过几次,很谦和,每次都会说到农村、农民。他说话就是希望你接受他(的看法),是觉得你可以和他交流,不然就不理你了。他不争,不与你争高低,你谈看法,他就沉默。
他好接触,但不好交流。我说他不适合在机关做事务性、文牍性的工作,看看有什么单位更合适他,比如文联?他就说:“是是是,好好好。”他有追求,但他的书说传统不传统,说现代不现代,说研究不是研究,兴趣过于广泛……是个很有特点的同志。
鲜局长讲到这里的一个停顿有意思。可能是觉得自己的语气重了,作为领导完全否定下属的努力不妥当,便省略了对《神史》更多的指摘,换一口气,降低了语调,又显得无奈,就说出了:“……是个很有特点的同志”这句话。我不禁莞尔。
他对整个时代的主题把握不对,看基层阴暗面多,不理智的东西看得多,摆脱不了局限性,偏激。当然也是因为经济上的原因,他把农村的东西都带到城市里来了,吃住、穿戴。别的同事与他有隔膜,干什么也不叫他,大家对他敬而远之。
我来了说这样不行啊,就把他叫到身边来。有人讲他在外面说自己是局长秘书。省委的局一级干部没有秘书。我说没有关系,说秘书可以,局长助理也行。组织上对他还是关照的,后期他过得还是高兴的。
他的看法都是错误的,把问题往矛盾激化的方面去想。一个人坚持什么观点、想法要考虑清楚,要接触交流。我当过知青当过兵,我就喜欢与人接触,以前在政治处管过人事。他不接触、不交流、不讨论,不与社会合拍,会被时代抛弃。
我说:‘小孙,看问题要站在组织的角度,单位领导的角度,(才知道)哪些是对的,哪些是错的。’在马楠他想引进细毛羊,但那里自然条件太恶劣,形不成规模,没有搞成。他搞项目要经费,都是我去办理,马楠是省委的扶贫点。
他也是个教训:生活无规律,没有成家,一天吃一顿两顿。除了去书店看看书,没有更多嗜好。发病前鼻子出血,我问他,他说:“哎呀得μ(云南方言,没有。“没有”的合音字。与广东方言同。下同)哪样,就是不舒服。”自己去找草药吃,用的是土偏方。
他也有农民纯真朴实的特点,说干哪样事,挽起袖子来就干了。下乡、写作吃苦耐劳,任劳任怨。我给你举个例子:他分了宿舍,在五号院,μ得床;房管处有床板,他不叫车,自己拿绳子背起床板就走了。
从住院到去世,都由我一手经办,一个礼拜去看他一次。最后一次看他,我爱人也去了,她是医生。她看了小孙的眼睛,出来说不行了。我说:“唉,咋个搞成这种样子!”当天晚上就拉血、吐血,第二天早上八点(应为六点)多钟去世的。
后来他的亲人、朋友来问过病因。我们不会对他不公平。
在云南省委的采访是断断续续进行的,有空就去一趟,只要认识孙世祥的,我都想问问。保密局另一位姓范的副局长说,孙世祥发病前他就觉有问题。小孙住院,范副局长去看,见他的脸金黄金黄的。范副局长的父亲也是肝硬化去世的,他对那种异样的脸色很熟悉。
从楼上下来,我刚取出相机,一名警卫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喝令我不许拍照。孙家人介绍的保密局干部朱成英也不大配合,我只好跟着下班的她去单车棚骑车。朱大姐说她不想讲什么,怕人家听了不高兴。对她的简短的采访,是在单车棚里站着进行的。朱大姐说:
孙世祥并不懒散,他在忙他的事情,不会浪费一分钟。他连续两次下乡支教、扶贫,局里没有别的人像他那样。他说我是最好的人,因为我能理解他。我也来自农村的贫困家庭,在会泽(县),也算滇东北地区。
他是不畏权贵的人,社会上跟风,一把手就是老大,但他不会毕恭毕敬做表面工作。他不管别人的闲事,但只要女同志叫他搬个重物,一喊就动。
办公厅整理档案找他。单位上搞“七一”知识竞赛也叫他去,他和两个女同志。主持人提问他就忙着回答。最后他的答题次数用完了,两个女的又答不上来,输给了人家。他很不服气,比赛一完就走了。
他去世后,作品就存在办公室的电脑里,七零八落地摆着,没得人管。他弟弟孙世美来找,我叫了一个新来的同志帮忙,用软盘拷出来。他入党了,我是党小组长,收过他的党费。
朱大姐说的“新来的同志”叫孙国民,三十二岁,身着整洁西服的他,是局里的副处长。说到《神史》,他很钦佩,因为孙世祥的成就与起点之间反差太大了。1999年孙世祥去马楠,孙国民刚好在永善县政府办公室工作,对那时的情况比较了解:
他挂的职是乡长助理,就是个副乡长的角色。在那里,他和当地干部也不见得合得来,他要求一百分,下面觉得六十分就不错了。对基层干部不能苛责,要求不能太严格,马楠生活艰苦,不容易。
他说你不能在县城蹲着,要去基层做事,不该(用公款)吃,不该(用公款)喝,只要老百姓有问题你必须马上解决。但农村的问题不是短时间就能解决的,也不是靠个人就能解决的。
在马楠他情绪不太高。对周围人的感受、看法也不在意,情商不太高。基层的同志很淳朴,不会挑剔省里来的干部,省委机关对当地帮助不少。他与乡干部有隔阂,在一起μ得话讲。
他没有直接负责的工作,更多时间在搞调研,把马楠的山都爬完了。我看过他写的《百年马楠》(马楠乡志)。他不用手机,你找他也找不到。
他去世以后,我把书稿(指《神史》)从电脑上拷下来,觉得文字里的他和现实中的他,是两个人。书里的他是个情感丰富、很细腻的人,与现实中的他毫无关系。在工作中他从来不考虑、不研究别人的心理,但在作品中有他的见解,他独特的看法。
他住院前我就调来了,遇见他去卫生所输液,坐在天桥上。从他的宿舍到卫生所有三百米,他要歇两次气,一次只能走一百米。作为老乡、同事和家门,我只能哀其不幸。
云南国家密码管理局也由省委管辖。我联系上了该局局长肖鸣群女士。她对孙世祥的看法,又有不同:
那时候我还在办公厅人事处,听人说他怪癖,给我的感觉是内向。他从马楠回来到人事处汇报,我听了觉得震撼。他是个非常有思想的人,知识面广,与他的同龄人完全不一样,在各方面都要高一个层次。他非常认真地在思考、做事,原来大家对他的印象,都是错觉。
我认真看了他写的《百年马楠》,后来又看了《神史》,我觉得我还是理解他的。作为一个省委机关的干部,为了省钱,他会在路灯下面看书,会自己去挖草药治病,一个星期只吃一种菜——白菜,还有自费去西藏,都会让人觉得吃惊、怪异。
在云南省委组织部的财务室里,我找到了一九七七年出生的毕克。毕克是昆明城里人,大学毕业到省委半年后,与孙世祥一起去马楠,呆了九个月。用他的话讲:“吃住都在一起,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一起。”
毕克比孙世祥小八岁,算同辈人,又处于敏感的青年期。从他的记忆里,我开始看到了近距离的孙世祥:
去马楠,他挂职,我锻炼。他是个很独特、很执着的人,一有时间就看书、写作。下乡前去他的宿舍,墙上贴着一大张写作计划,精力全部投入在上面了。一桌子都是剪贴过的稿子,有改动就剪下来,再贴上改好的部分。后来去马楠写乡志也一样。
当时他已经搬到了两室一厅的大板房,随意、凌乱,碗吃了一摞不洗,满地的瓜子壳,被子也不叠,堆在床上。家徒四壁,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两个凳子,书堆在墙角,有个塑料简易衣柜。还剩十几个鸡蛋,他煮了叫我们吃。我说:“那么多,怕吃了梗着。”他说:“年轻人,μ得事!”吃了些鸡蛋,他锁上门就走了,也不打扫一下。
一到马楠,他背着个包就不见了。十几天才回来,皮鞋都走烂掉。他是用两只脚走遍了马楠,一百平方公里。在老百姓家住,东家住一晚,西家住一晚。不住干部家,怕影响判断。他家就在滇东北,对农村很熟悉,还做过中学老师,当过记者,看问题,分析人、事的角度,跟蹲机关的人,跟我这个在城里面长大的人完全不同。他告诉我,当地的家族势力大,还有乡干部做事背后的私欲。
他去下面了解情况,首先是老百姓的生活,然后是村干部的作风、能力,听群众反映。另外了解当地的历史、人文、地理,为写乡志做准备。就在忙这些事情。他是个很善良的人,听说有干部欺负老乡,很气愤,会马上去处理化解。
他做事完全靠自己判断,不受别人影响。他从墨江支教回来,休假去过西藏,不是旅游而是体验。一有钱,年终奖、稿费,基本上拿去买书了,大部头的书。他的想法偏向理想主义。晚上聊天,谈到恋爱结婚,他说小时候看《基督山伯爵》,最喜欢美塞苔丝,但找来找去也μ找着。
有次下乡走得很远,乡上的干部都走不赢他。他一路小跑回来,打盆冷水擦身。马楠高寒,气温低,一般人不会那样。他看上去是个健康偏强壮的人,对自己的体力很骄傲。有年元旦单位组织爬西山,领导的车开到山顶,他也爬到山顶了。
我们两个住在乡农具站,一间房子,外面有个小厨房。开始做了几天饭,后来东吃一顿西吃一顿,又跟别人搭伙。生活上的事他很不管,但也有在意的,对饮食:什么东西可以吃,什么东西不可以吃;什么东西咋个做了能吃,咋个做了不能吃。后来感觉可能跟他的病有关。对他的病他避讳,从来不说。他不大喝酒,有次跟乡干部吃饭,高兴,喝多了,回来跑出跑进拉了一夜肚子。我早上起来,看见他的皮带、传呼机,掉了一路。
马楠贫困,有人偷鸡摸狗。山又大,有的贼可以在雪地里过夜。他组织人,和派出所所长一起去把人带回来,同时布置春耕和计划生育的事。当时在酝酿搬迁乡政府,他写了可行性报告,忙了一久,我们回来就拨款实施了。
一般人做事要权衡利弊,他很少那样,想做什么就一直、一直去做。开始跟他接触,觉得他不会有多大发展了。后来又觉得他实干,更容易达到目的。搬乡政府,大家只会想想,开始都是他着手在做。要通过很多报批程序,能否办成谁也不知道。省政府对搬迁收得很紧,按马楠当时的财政状况,也完全解决不了。
他还组织乡村干部去昆明参观过一次。马楠好些地方μ得手机信号,多数乡干部连昭通(滇东北地区所在地,即昭通市)都μ去过,不消说村干部了,人的思维闭塞。后来上面同意了,经费由办公厅出。
有些东西他觉得跟我们沟通不了。人生不长,但他有很大一段经历与我们不同,他很熟悉的我们很陌生。他是个自负与自卑的混合体,他为自己能走到这一步感到很骄傲,但在机关也会因为别人对他的看法自卑。在这种环境中,有人看不起他,差异太大了,他的目标又定得太长远了。
我是个常规的人,做事都按现有的条件来做。他是个超常规的人,所以也不能完全用常规的办法。在省委,不提拔是常规,提拔是非常规,他必须遇到机会,或者是赏识他的领导。据我观察,他没有遇到。他是个不平凡的平凡人,对单位连续派他下乡是有看法,说“这种安排的,可能只有我啦。”
他是个不拘小节的人,第一次见面就觉得他与省委这个小环境里的人不同。但他不是不容易相处的人,不是个自私的人。他对老百姓的同情,除了工作职责,还有个人感情,同情弱者。他的作品因为专业关系我兴趣不大,我是学财经的,是个实际的人。能与他善意地相处、合作过,就是缘分了。
跟他聊过《神史》主人公背时的命运,那种想做一件事就不遗余力的人,肯定会有挫败感,但他的棱角始终没有磨平。他很聪明,反应很快,不是情商低,与我们的隔膜是他从小就形成的生活方式。他去世后,大家对他的评价比他生前要高。原来说他不务正业,神神经经。对他贷款又买了那么贵的书,有些人很气愤,觉得太不合适啦。
他从巧家来昆明,我从昆明去马楠,都好像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他说小时候在巧家,老师告诉他们,进城走路红灯行绿灯停。在昆明如果按老师教的去做,就要被戴红袖套的老倌(西南方言:老头)逮了。在昆明他第一次坐电梯,电梯一动他吓得大叫,旁边的人都诧异地看他。
在他的言谈中,可以听到我从未认知过的东西,在内心也有感触和启发。他有的观点我不一定赞同,但可以换个新的角度来看问题。他发病的前几天,我见他在路边一个人端着个大碗,边吃饭边看大院报栏上的报纸。三十出头的人了,一般都有家,不会那样。
他病了身边无人照顾,后来是单位强行把他送进医院的。我去看他,见他瘦骨如柴,眼睛鼓出来,全身发黄。精神还可以,人很清醒,但坐都坐不起来了。我记得那天他对我说过一句话:“哎呀,黎克啊,我现在才认得人生是一条直线,得拐点。”
两三天后他就不在了。他没有考虑过融合的问题,一心上进,像根射出去的箭。
省政协办公厅的党办主任叫王雪珍,丈夫在省委工作,认识孙世祥。有一次听丈夫说,单位上来了个小伙子,文章写得好。他们的女儿作文差,孙世祥得知就来帮她补习。
王雪珍说,见孙世祥不修边幅,袖子挽得多高,像随时要下地干活一样,宿舍也是乱七八糟,一样也没得,她就把爱人的几套旧西服送给他。并告诉他说:“既然来到省委机关,穿着仪表都要注意。”孙世祥去世前一天,王雪珍跟丈夫去看过,他称他们:“恩人啊。”
孙世祥是1996年10月考入云南省委办公厅保密局做公务员的,到2001年10月6日病逝,正好五年时间。
听说我想采访孙世祥的亲朋好友,他的四弟孙世美便叫在昆明打工的六弟孙世先与我联系。等见到了他们的三哥孙世荣,才发现孙家其实只有四兄弟,孙世祥是大哥。
至于为何这样叫,是因为他们还有排行第二和第五的两个兄弟,但早于1980年九岁和三岁时,同年夭折了。孙家六兄弟,现仅剩三人。对那两个兄弟真有记忆的,也只有故去了的孙世祥,但孙家兄弟仍严格按这个顺序称呼。
世先是个阳光可爱的男孩儿,乖巧、懂事,据说模样长得最像大哥,只是个子小点。他租住在大观楼外窄小的民房中,我开车带他兜了一圈,便按世美和他提供的线索开始寻访。
孙家兄弟开列的名单极为详尽,应该与孙世祥所写的数百万字日记和一百万字的《神史》有关。据说《神史》初稿中的人物,都有与现实对应的真名实姓。
1969年11月17日,孙世祥出生在云南省昭通地区巧家县荞麦地乡(已更名为药山镇)发拉村。他的同辈人,来自发拉的农民工,多租住在昆明东郊凉亭的村落里。周围早已没有农田,都是飞尘大道。房屋多为陈旧的平房,每间月租金数十元,属于档次最低的出租屋。进城打工的发拉村民,与我交往过的擦鞋匠、拾荒者,处于同等生活水平,甚或更低。孙世祥生前曾多次来过这里,还打算为他们再写本书。
世先带着我东跑西颠,在简陋、混乱、肮脏的小屋里找寻着孙世祥的童年伙伴,他的同族亲戚、乡里乡亲。他们多在打零工,有点技术的开开车、搞搞电焊,且子女不少。退伍军人孙正椂说:“发拉跑得动的人都出来了,跑不动的才留着,宰猪都要请人,只剩老者(滇东北方言:老人,年长者)了。”
令人惊异的是,这些与我同为60后生人的讲述,是那样的陌生而古朴。尽管同为云南人(我父亲就是昭通人,对他的口音我很熟悉),但我仍时常听不懂他们的话,要让世先解释。除了浓重的土音,特别的句法和方言,还有他们讲说的那种远古般的生活方式。对城里人来说,他们是全然无声的。
以下,依次为孙正椂、孙正毕和孙选科的讲述,内容多半是他们与孙世祥相伴的儿时经历:
上小学在一起放牲口,打柴。星期天,我放我喊他,他放他喊我。天冷,风吹得嘘嘘的。扳岩包(长在石头上的球状苔藓)来烤火,烧洋芋吃。挨晚去找牲口。一天要走二十几里。天热了脱掉衣裳去玩水。二三月间天干,不下雨,牲口在前面走灰大,跳到前面撮起黄灰玩。一路捡牛屎马屎,背一背(箩)回来。
比现在(这个“现在”有两重意思:一是指发拉现在的孩子,二是指自己打工生活的现状)好玩。放火烧山,以前草好的地方烧得起来。有一次五六个人才打熄,要打熄。打架玩,那时候狗多,放狗搞架,人和狗打得拉不开(你家的狗咬了我家的狗,急了又去打人家的狗)。
那几年几兄弟上山背柴。现在没得柴了,烧炭、烧马屎。还有捡马屎喂猪的,喂得出大猪。猪吃马屎嘴干,打嗝,要拌上洋芋、包谷。起得早(猪)才吃得着屎,起晚了还哈(滇东北方言,找、拿、要之意)不着屎(给猪)吃。
朱家有匹大白马,他一纵可以跳上去骑起(滇东北方言:着,出。下同),唱《骏马奔驰保边疆》。他穿双石林牌球鞋,没得鞋带,鞋舌翻出来,他说可以搪灰。他身体好得很,冬天穿单衣。我问他(云南方言中的发问词)冷?他说冷得起哪里。说走到哪家就不要客气,进去就喊:“大家吃!放开吃!尽量吃!”他上高中我当兵,就很少接触了。我退伍转来,几个人唱歌,老歌,革命歌。
他读书厉害,走到哪点都是尖子生。与外姓的人很不来往。他是好玩的一个人,也好学,分得清楚。他家读书的娃娃多,兄弟姊妹多,还有个小妹。他说人家是苦(云南方言:挣,累。下同)钱苦成万元户,我家是该钱(方言:借债,欠钱)该成万元户。他出来(工作)才还清。发拉人穷,你想有多穷就有多穷,上不起学的还在多数。
(村里)有个水池,好的那个(人)接了(水把水管)塞起来;歹的那个放着,第二天(别人家)就没得水吃。炭贵,卖二三十块一百斤——市斤,发拉讲市斤(云南大部分地方论公斤)。种点松树你偷我的我偷你的,松毛(云南方言:松针)也是。(发拉人)不刷牙,买个牙膏要跑几十里。洋芋、荞子只能种一季。半年种不出菜来,凌(滇东北方言:霜,冻。下同)大。夏天种点白菜、萝卜、蔓菁、四季豆。蔓菁种来喂猪。萝卜种了冬天泡酸萝卜吃。杀猪也是腌起慢慢吃。
杂种(指孙世祥。云南民间口头语,可以用来骂人,也可以作为昵称,如此处。下同)学习也好。肯(云南方言:喜欢,愿意)演红军,在梁子上捡柴,拿红岩沟当雪山爬。大皮坡上有三座回子(云南方言:回族)坟,当成“三座大山”,又吼又跳:“打倒三座大山!打倒压在中国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
星期天都要去,两家的羊合在一处放。杂种挨(云南方言:有“把,跟,被,给,为,替,和”等意。下同)鞋带扯掉,走起路来(鞋子)吧嗒吧嗒地甩。晚上推选我当队长,去李正洪家(地里)偷点豌豆来。一个挨一个爬在地里面躲猫猫。星期天就搞些这种名堂。
小学二三年级,去沙坝回来,他中壳(滇东北方言:中邪)了,看见主人(指孙家先祖)骑着匹大白马。请端公(云南方言:巫师,男巫)宰鸡、打卦也不好。端公跳神要挂黄布、青布,念咒语,抓几把荞子到处撒。他说不出话来,打抖,拿松毛笼火给他烤。他写字在纸上,要他妈接三盆冷水泼在他头上。他妈拿字给他爹看,说:‘咋个可能,天那么冷,咋个泼?’后来舀了三勺冷水淋在头上,他虎凶凶地站起来,就好了。发拉有几个端公,司娘(云南方言:巫婆,女巫)也有,那晚上请的是杨富财(端公)。
有次拉马去放,杂种睡在地上气也不出,四五个钟头。后来醒转来,说是着(云南方言:被,沾,轮到。下同)鬼打,两个长胡子老者(即仙人)救了,跟他们去玩。发拉没得人有过这种灵感,只有小老祖(云南方言:指曾祖辈兄弟中排行最末者。下同)说过(自己)几点几分要走(指死)。
小学杂种是个班长。学校开会,音乐老师说:“你们想学哪首歌?”他说:“唱首‘王二小’!”喜欢吹(云南方言:说,讲,聊;也叫吹牛,即聊天之意。下同)孙悟空、《西游记》,说一气又哈哈哈地笑一气,一大房子人就听他在吹《西游记》。他爱看书,记性好,你拿着死命地背,他在玩。星期六最后一节背书,我们经常着关,他就走得早。小小的就喜欢听老人吹,背过身来他就会吹。
他回家从来不看正课,都是看小说。眼睛看着书,嘴在吹(松毛)火,煮洋芋。边走路边(用食指在空中)划字,拿着筷子都在划。他在昆明报社,来凉亭玩,走在路上也还会划字。是吃了饭来的,来过(我这里)两三次。打打牌,喝点酒,不多讲哪样。第二天一早就走。
小时候也好玩,打的打些,吵的吵些。玩泥巴,整点水拌拌。拿石头打天(即将石子抛向空中),砸背脊。衣服撕得稀烂,小雀露在外面。高三要毕业,他爹呜囔呜囔地干(云南方言:打)他。
大冬天穿个背心,在村子外面跑,好玩,运动(在发拉的农民看来,运动,即锻炼身体,是很新鲜好笑的事)!(凌晨)四五点去看日出,爬山。(我们)靠在苹果树脚底听他吹牛。他家苹果树多。
他也是个老实人,去广州鞋子是烂的,穿套衣裳是找人借的。他不会抬起哪样架子,不会说他是大学生,现在爬到保密局,不会说那些。还是老实,不管哪样人,跟他在一起都开心,他没伤害着哪个(人)。
在一起只有他讲的,没得我们讲的。吹牛给大家开心,天上地下乱编些来说,只有他想得出来。老的小的围在火塘边,听他讲云南十八怪。我们进城打工,苦不着钱,上有老下有小,听他吹,笑起来样样都忘记掉。孙家扯去转来(滇东北方言:说来说去)只有他一个大学生。
(在报社、省委)他有压力,跑出来才开心,一年半年上来(凉亭)一趟。没得哪样隐瞒的,跟我们在一起,好的能说歹的也能说,没得压力。(吃饭)斗着(云南方言:碰到,遇到。下同)就吃,斗不着就算了,对这些他从来不讲究。跟他在一起,今天不想明天的事,不寂寞。
这几段话记录时就有添加,现在括号里加注、说明。否则都是最直接的讲述,缺乏主语和时序,近乎古汉语,是纯粹、简练而真切的汉语。这种内在又直观的汉语,与讲求浅表逻辑关联的现代汉语完全不同。
在凉亭,世先还带我去了民办的“国荣振兴小学”,来自发拉的孩子都在那里就读。学校的条件与附近城里的小学天上地下,但天真的孩子们看上去仍很快乐。校长邓国荣也是巧家人,家在药山的邻乡荞麦地。
谈到自己的家乡,邓国荣说,现在穷到吃不起盐巴辣子(云南方言:辣椒)的人家都有。上面给的扶贫补助款,变成摩托车被干部骑走了。荞麦地乡的两万七千多人口,外出打工谋生的有一万八。
邓国荣毕业于昭通体校,回巧家听孙世祥说,人不能白来世上一趟,在乡下呆久了脑子会生锈,一定要出去。得知孙世祥去世,他想:“人活着到底为哪样,我还能活得了多久?”又想起孙世祥说过的话,觉得自己以后要“有点脸,有点名”,便揣着六十五块钱来昆明。开过货车,办过餐馆,又来民办学校代课,一个月三百块工资。
办学校的老板不想干了,问他做不做。邓国荣想,这里都是巧家的娃娃,就花了三万六千元把学校接过来,什么证照也没有。“不是因为孙世祥,我不会办这个学校。”邓国荣说。
其实,不仅邓国荣办的学校无人理睬,那些发拉来的农民工,还有他们众多的孩子,在中国任何一座城市里,都是我们根本看不见的不存在的人。
昆明的采访告一段落,我提了一编织袋朋友募集的衣物,坐班车去了巧家县城。孙世美和他大哥的好友陈正彪骑着摩托来接我。在巧家走访十来天后,又坐摩托去了发拉,一路都能看到磅礴的乌蒙群山。
一上山,见长者的打扮与过去昆明城郊的农人相仿,仍穿着明代样式的服装:男的是对襟布衣,女的是青(俗称阴丹蓝)布姊妹装。世居云南的汉族人,主要集中在滇中、滇东和滇东北地区。祖上均为六百多年前举家、举族自首都南京集结后迁来,有着共同的来历与传说。滇东北的地理环境最为封闭,故而能较为完整地保存下大量华夏的古语、古俗。
第二天一早,我随世美和正彪一道,上大红山梁子探望孙世祥的坟茔。三四十里山路直上直下,在泥石流冲刷过的河道边行进,一路都能听到口哨般嘘嘘的风声。大红山梁子险峻、挺拔,有着金属似的质地。这里便是孙世祥儿时的放牧之地,也是他为自己选定的墓址。
孙世祥的坟茔在群山之巅,海拔三千五百米。三月末山上的气温还在零度左右,风吹得人头痛,梁上的雪坎比人还高。沟壑间仍泉水潺潺,几匹唐三彩一样美丽的乌蒙马,正悠悠地在山坡上吃草。那天有雾,视野好时据说能见到十几重色调各异的山峦,还有在天地间飞翔的金沙江和牛栏江。
孙正椂、孙正毕和孙选科都比孙世祥大几岁,与他同校不同班。在孙世祥的老家发拉村中营社,我找到了他的同班同学张家能。张家能讲的是与孙世祥一起上发拉小学的情形:
一到五年级一张桌子,两个人坐。作业本两个壳壳(指封皮)扯得一飞一飞的,哪点空着都写满,舍不得挼掉(云南方言:揉做一团扔掉)。(他)读书过目不忘,拼音教一个记得一个。
和我玩得莫逆,你做的(作业)咋个我来瞧,老师过来拿烟锅(云南方言:旱烟嘴)给我们头上一个挖(云南方言:敲,打。下同)一个包。你规矩还好,老师见不得你跳(滇东北方言:调皮,捣蛋。下同)。
只有语文数学两科,音乐、体育到毕业(前)扯直(云南方言:一直)就不做了。拿竹棍在地上划(字)。两分钱一盒的火柴都买不起。外地(来的语文)老师也负责任,到五年级,一色(云南方言:一律)用毛笔,字写歪写草不行。
队上分得两个洋芋,绿麻麻的。你背个我吃,我背个你吃,不是嘴巴麻就是屁股麻。(种土豆如果没有垄好,长出来的土豆被阳光直接照射到,会变绿,味道发麻,吃起来嘴巴嘛,解手屁股麻。)
没得啥子玩的,放学各走各的。他很不说话,不合性格的人问他十句也不回一句。
1975年9月,孙世祥入发拉小学就读。当时“文化大革命”尚未结束,此后几年人民公社和生产队也没有解散。在《孙世祥简介》中,有一段孙家长者的回忆,提到了童年孙世祥的特别之处,还有我没有采访到的发拉小学退休语文老师李成裔:
开始觉得读书好玩,在班上他的嗓门也最大。三天后,觉得读书枯燥无味,就开始逃学。每次逃学,父亲孙正国就用棍子打着赶进教室。每天晚上,父亲检查功课,如果不会读当天的课文,就要被父亲罚跪在火塘边,用火箸(铁制的拨火用具,状似长筷)打。到二年级时,每科考了二十多分,到三年级也如此。三年级留级,遇到了小学时期对他影响最大的老师——李成裔老师。李老师责任心很强,善于教育学生。在李老师的教育下,孙世祥很快成了班上第一名,担任班长、学习委员,被评为“三好学生”。孙世祥强烈的求知欲被激发起来……
1981年7月,孙世祥小学毕业,考入设在荞麦地乡塘山村的巧家县第二中学(当地人叫“巧二中”。下同)。表弟杜明耀稍后也去了那个学校。杜耀明现在凉亭开货车,上过初中,在同辈人中算是有文化、技术的人了。他口音不重,说话和城镇青年差不多:
十岁就参加劳动了,放学回来就拿镰刀上山,扯猪草、拾粪。星期天背柴、放牲口是最轻松的。最苦的是春种秋收,拿个小背箩,大背大背地背肥料、麦子。一背四五十斤,一天要背四五转。尤其是春天,风一刮(灰尘)挨村庄都盖严掉,太恐怖啦。
扯猪草,这山乱到那山,在洋芋地里一根一根地拔,一天到晚找着两背(箩)就不得了啦。一天过去,另一天又来啦。秋天(发拉)的白菜长不大,菜要背上去,背酸菜(云南方言:腌菜)的多。还有水果,那时候一角钱可以买七八个桃子、梨。赶街来回要走四十里。下去人家都叫我们“老高山人”。进得起理发店的是(乡里)高级的人。我们约约,用羊毛剪剪剪。
一年三分之二(主食)是洋芋,挨猪食(指蔓菁、萝卜)一起煮,味道串在一起。辣子、酱没得,就一个一个吃了。三分一荞麦,苦荞、燕麦,是细粮。过年买十把二十斤米回来吃吃。从小就没得着新衣裳穿。哪家收着包烂布,给哪家(一点)是要论交情的。最烂的布纳鞋底。我在昆明拉货斗着个警察,他说:“你们那点儿的人瘦精精,脸么白垮垮(昆明方言:形容脸色白得难看;也叫白扎扎),叫声‘大爹吃点儿酸菜’,就算是请客啦!”
巧二中是最混乱的学校,院墙都没得。(荞麦地乡)街沿的学生比较屌(云南方言:调皮捣蛋),收鸡、收鸡蛋来卖,找点小钱。堵着个人拿称称称,小拇指压着秤杆,你买也买,不买也要买。街上放录像,有钱的看录像,没得钱的上自习。打架成风,睡觉宿舍门(被)一脚挝开,打个稀里糊涂。谈恋爱,半夜三四点人还在进进出出。
生活这块(云南方言:这方面)费力,顿顿(胃口)都是吊起吊起的。切几个洋芋放点猪油盐巴煮煮,几个人围着吃掉,就是一顿啦。
更原初的讲述,类似《诗经》和《古诗十九首》的讲述,来自于孙世祥的母亲陈正芬。若不是读过《神史》,我几乎无法听懂她在说什么。那种无尽的往事,绵延不绝的倾诉、独白,痛切凄婉,千转百结,像吟唱,又像哭灵。她语速快,不时抹着眼泪,不会停下来等我,所以笔记不完整,遗误不少,尤其是虚词,标点也成问题。
就汉语而言,西方的标点远不如中国的句读,汉语内在丰厚多重的意味,可能的延展,不便用过多外在符号来限定。汉字自有其图画、建筑般独立的结构,无须悬挂多余的赘物。在看的同时,也是读和听的语言。这也是在《神史》原稿中,孙世祥大量使用句号的原因。
对底层百姓来说,要向城里人讲清楚一件最简单事,太难了。发拉的农民要用他们自己的语言,即我们现在几乎已经听不懂了的汉语直接讲说,正如陈正芬要一直沉浸在讲述中,否则无法把自己最真切的感受言说出来:
十七岁嫁到中营来,第二年才分家。(丈夫向父亲)借了间房,铺了张床,挨猪圈在一起,(夜里)要起来捣(猪)粪。起(滇东北方言:建,盖。下同)间草房,割一天竹秧来铺。第三年十一月间生世祥,分三个碗(即有了三口之家),自己苦来吃。生娃儿在家,老婆婆见不得我,也没宰猪,他们只要小娃娃。年年还债,这年把才还完。
姑娘(指排行第七的小女儿孙世荇,名字是大哥孙世祥取的)又μ读成(大专),哭泷洒滴(滇东北方言:哭哭啼啼)地去了(巧家县城打工)。一个月五百块,还μ领着,说要寄两百块,给我们买鸡来养。她爸爸(听说,在地里)挖着洋芋就哭了。
以前(我)不会哭,现在眼泪保不住,月数(云南方言:一个月一个月地)睡不着瞌睡。全靠这双手杆,不会做生意,油灯搁在桌子上,挨荞子打完。竹林里有棵干竹子要砍掉,沟头的小刺棵(云南方言:荆棘丛)也要砍。
他出世我四斤洋芋换一斤米来吃。他睡(着)我去捡牛粪,被老公公骂。想起我这个娃儿好心痛,一小个μ得过好日子过。穿件小衣裳,去摘松包(松果),松油粘着洗不掉。一件衣服(穿)四五年,补了三四回。(他说:)“挨我补的疤当个小吊包!”小背箩背着去扯猪草,穿毡褂(用羊毛擀制,状似披风,是滇东北高寒地带农民特有的御寒衣物),哪件最烂哪件就是他的。
十岁胶鞋μ见过,十二三岁还打赤脚。上山放羊子,马刺(指大蓟)戳进去自己挑。去到哪点就找饭吃,(放学回来,家里)μ得吃的就出去。不许扯猪草,队长死卡着。(在生产队)一天到黑(干活),分得一背(箩)洋芋。吃米要去大寨背,一个人背一百二十斤。(只有生产)队长、会计、记(工)分员不会饿饭。
(杀年猪)你家的猪抵(上交)任务我家的宰,一家吃一半,(一年里多半)见不着油星油泔。煮洋芋吃,洋芋叶、绿肥尖尖、岩菜、岩蒜都吃过。岩蒜煮一锅,撒两把麦面。绿肥尖尖要扯嫩的。一个碗打烂,(剩)半边照样吃。
上学(指初中,荞麦地乡的巧家县二中,要住校)外人买吃,他背柴背个小锅自己煮吃。学校看见(自己煮饭的学生)人多,追着挨锅碗家什收掉,只好(把锅)锁起来(集体宿舍里有自家带去的木箱,是陈正芬的陪嫁)。柴有下他爸爸送去,有下请人带去。
初中毕业(他)考取(高中),送去大寨(巧家县三中)补习。转来问他:“μ想得起我们来?”他说:“肚子饿了就想起你们来啦!”别人打饭来慢慢吃,他打来几大嘴吃掉,说:“越慢越吃不饱,吃快了感觉就饱啦!”(孙家人向我解释,饥饿的人把饭连续大口地塞进嘴里,一下子咽都咽不下去,瞬间会有吃饱了的感觉。)
(丈夫给我)念(孙世祥的来)信,念着念着我就哭。(这里本该是“听着听着我就哭”,但陈正芬不识字,留意的是念,是语言的声音,习惯了,跟自己读信一样。哪怕她是文盲,但在母语中表达的人用词极精当,那些话在他们心底、口中打磨了千百遍,像民歌,不能随意更改。陈正芬的表达,也很像注重直觉的诗人。)我哭你咋个不投生到有钱人家?你莫偷莫抢!莫看着人家(卖小吃)的小摊摊(会更饿)!
(在学校食堂吃饭)菜里有虫,(有同学端起菜盆去换菜。孙世祥对他说:)“你二回(云南方言:下次,以后)吃着虫不要讲,你吃不了别人还能吃。我们有次吃着个死耗子,还是吃完才把耗子抬过去,又有一盆菜吃!”确实是孝子,不逼我们要啥子。
(家里每年收得)荞子一百二十斤,二十斤燕麦,洋芋两千来斤。一百二十斤荞子起间草房,三间要拿一间关猪,着猪挨墙拱通。(后来又)贷款五百块起瓦房,着信用社逼三次,不敢去(乡里)赶街。厢房是他走了(指孙世祥去世后)才起的。喂两个猪,卖一个。他说:“莫卖了,我拿工资了,任凭你们吃啦!”猪小(指个头小,重量轻),卖不得多少(钱)。
他在省上,回来坐客车。问他几点?(他)拿出个小圆表来,说管得(云南方言:值得)几块钱,单位送的。(去地里)干活干得呼哧呼哧的。(家里要买化肥,他)说:“要得起好大点肥料钱?”我们不敢多要。(他回昆明去)十天半月来个电话,又寄点钱来。(我们)又去取。人人说(我们)养了个好儿子。好人不在世。他买的(苦丁)茶叶我们留着不喝(做纪念)。炒菜的小锅煮汤的大锅,是他拿工资买的。
(我去昆明跟他)转街,(塑料)盆的要十块(一个)。他还(价)六块我还两块。(他对卖盆的人说:)“我妈就是专门做这种生意的,你还要十块?”
东转西转,转到商店关门。他说妈你μ敢回去了?妈你包(三轮)车坐去省委那点。我说娃儿妈敢回去啦,妈包车坐去省委那点。我去买菜来。他说妈你去买菜!妈你去哪点买的菜?我说娃儿妈去买菜,妈在天桥那边买的菜。他说妈你是咋个去的?妈你μ认得路?我说娃儿妈是走着去的,妈认不得路,妈是问起问起去的……
孙世祥诗歌的语感,他史诗般的语言天赋,《神史》详实动人的描述方式,应该就来源于此。对孙世祥父母的采访是同时进行的,在海拔两千五百米的发拉村中营社孙家火塘边,在场的还有陈正芬的一个弟弟和弟媳,众人的话都记在了一起。近四年过去了,我费了点工夫,才从本子上把他们各自的讲述区分开来。
孙家的生活并非毫无乐趣,大家在地里忙完回来,吃着大块的腌肉,有说有笑,其乐融融。凉亭的发拉人感慨:“昆明帮发拉养了多少人!”进城打工的人多,土地的负担轻了,抛荒不少,也非坏事。这些年村里人的生活从物质上讲,肯定有不小的改善。
孙世祥的父亲孙正国1949年出生,属牛,比妻子大一岁,我见到他那年五十九。仍很健壮,孙家是靠他的身体支撑下来的。他手掌上贴着两块胶布,透出血迹。听来换工的小舅子夫妇讲:“大姐夫经常最晚收工。这两天挖地手上的血挨锄把都染红,买胶布来帖。挨晚要把(锄把上的)血刮掉,才扛(着锄头)回来。”采访中他言语不多,只偶尔说上几句:
在二中找得着伴。(孙家离邻乡荞麦地的巧家县二中较远,发拉的学生平时住校,放假结伴步行回来,再相约一起去学校。)得伴送到座脚。我背转身他还望着。又走出去一截,他还在望。一小个,不长。每个月写两封信寄转来,我都要寄信去鼓励。我读拢(滇东北方言:到。下同)过小学五年级。
考取高中,找盘缠,找着五十斤包谷。发拉一路(云南方言:一起)考上四个。别的(学生)有钱坐车,我走路送他下巧家(县城),背口木箱。走拢,两个人(坐下)都站不起来。我说:“还走得起?我带你转转街。”转了一圈问他μ记得了?他说哪点哪点还记得。当农民的,(对孩子的)力量贡献就是这点。
去年十月份,(我在地里干活,看见)两朵云彩有簸箕那么大,在山上(指大红山梁子,梁顶有孙世祥和奶奶的坟茔)转来转去的。
1988年9月,十九岁的孙世祥考上了昭通师专中文系。一个月后的某天晚上,他带着自己写的几首诗,去教师宿舍找班主任胡性能。胡老师不在,他便把诗稿交给与胡老师同屋的杨昭老师,请他指教。杨昭知道,这个面带菜色,看起来憨厚拘束的学生叫孙世祥。胡性能对他说过,看了孙世祥的诗,感觉蹲也不是站也不是。杨昭读了,其中一首名叫《父亲》,写的就是孙正国:
泥土变硬,留下白色的冰凌
这地里的最后一人
锄头挥动,又挖了几下
硬邦邦。他气喘咻咻
声音不会传的很远
风很冷,夜深沉
锄头挖在岩石,发出脆响
在锄头和手之间有接触,有痛苦
他没有放下锄头
他低头,屈从黑暗的天空
冷风刚好吹过他的面孔
对于未来他是漠然的
仿佛的希望都遥远
对于夜晚的风,他经历的多
他无话可说,夜的确深沉
夜宿孙家,我盖了三床被子。荒远寥落的夜里,隐隐有人低语两句,完了便是一片静寂,偶闻几声犬吠。发拉的人家没有电视机。一早听外面有人在大声吆喝,出门一看,见孙正国正拉着骡子准备下地。陈正芬在撮土豆,她每天要煮一锅洋芋、一锅蔓菁做猪食。孙家的两片自种的松林是最好的,当年孙世祥带家人种的树,现已成材。
杨昭读到的诗中,还有一首叫《发拉之晨》,至今仍是发拉的写z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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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雾的雨丝挂满屋顶
白杨树林死气沉沉
发拉的荞地一片寂静
几条干涸的沟内,响起哗哗的水声
狗就蹲在檐下,抱一团冰冷的骨头死啃
鸡就躲在柴垛,啼落了天上的又一颗星
打开了门,主人牵马走出
马蹄打破水洼的寂静
狗把身子耸摇几下
欠起了头颅在后紧跟
晨光透入院墙,雨仍下个不停
七月的秋意格外清冷
泥泞的小路上,背着背箩来去的
没有几个人
发拉高寒,仲夏七月的雨天,气温仍然偏低。在药山乡,我见到了发拉小学的老校长鲁远体。他早已退休,天天在家画画、写顺口溜,记了几十本,怕有上千首。我翻了一下,印象最深的有三句:“豹子身上铜钱花;老虎身上扁担花;狮子身上没有花。”
鲁远体说,孙世祥上小学,“来我家找书看,不做声,很沉默,脾气不比一般;有品行,不骂人打架。上高中,他说:‘我爷爷要我写本书,写发拉的历史,听到看到的都可以写。’我觉得奇怪,一二十岁的娃娃说要写书,天方夜谭嘛。等他上师专,谈吐已经高于我们了。”
发拉穷到无法形容,好多人家温饱都难解决,没有文化还会被欺负、蹋亵(云南方言:侮辱、戏弄)。孙家去十公里外的乡上交公粮,粮站的人说他家的荞子没晒干,再晒三天。孙家人只得风餐露宿,在粮站外面晒荞子。
鲁远体见了,问孙正国:“咋个回事?”
孙正国说:“说不清楚,荞子都晒过四五天了,人家还是不收。怕是得罪着人家了。”
孙家祖祖辈辈都是吃得起苦的人,孙世祥更典型,用鲁校长的话讲:“他是活活累死掉的,把人家喝咖啡的时间都用来读书、写书了。”孙世祥也对别人说:“你们要像鲁老师那样勤奋,作品一大捆!”
孙世祥的爷爷孙朝安那年还健在,八十二岁了,耳朵背,记忆力不好,曾当过发拉村委会的文书,算村干部。他显得拘谨,拍照时手脚蜷缩,像被捆绑着一样。
听孙世祥的表叔、巧家一中教师龚太美说,从发拉村到巧家县城,走公路有一百四十华里,小路一百里。当年县里开县乡村三级干部会,每个村干部有三块四车费补贴,孙朝安都是走去的,把钱省下来。从天刚亮走到太阳落,要走一整天。他吃苦俭省的习性对孙家影响大,包括孙世祥。
孙朝安说,孙世祥刚上小学,一天要被同学打哭一两回。有个女老师见他成绩好,叫他领读课文。孙朝安做文书事不多,就去看孙儿带读,见他念一句,别的孩子也把连(云南方言:全部)跟着念一句。“欺也不欺他了,有人欺还会帮他,他就得胜啦!”孙朝安最喜欢说孙儿“得胜啦!”说了两三次。
龚太美说,孙世祥年少时见到长辈就一笑一笑的,有点腼腆害羞的样子,很有礼貌,肯定与我见到的世先很像。发蒙时,爷爷孙朝安教他读过《三字经》、《百家姓》和《增广贤文》。
孙家几兄弟均有礼貌,见到龚太美就喊他:“小爸。”巧家人管叔伯叫“爸”,按排行,称大爸小爸,二爸三爸。孙世祥的好友陈正彪是他们的舅舅,见面都要叫舅。这也是中国农村世代相传的规矩,不论年纪大小,严格按辈分称呼,包括远亲。
孙正国和陈正芬1967年结婚,龚太美吃过大表哥和大表嫂的喜酒。还跟几个小伙伴用藤子编了个戒指,由他当众送给新娘,逗得大家哄堂大笑。孙世祥入巧家县二中就读,刚从师校毕业的龚太美正好分到该校做语文老师。
孙世祥的小外公、六十八岁的陈国彩说:“孙祥儿(指孙世祥)从小就懂事,最会摆(云南方言:讲,说,但又与简单的讲说不同,是从容、仔细道来的意思。下同)故事。他说:‘摆故事要一半以上的人笑,才证明摆得好,否则就摆得不好。’”
陈国彩去孙家,见孙世祥“煮猪食在看书,赶猪也在看书。八九岁,用绳子拴个小背箩,捡柴捡粪。我斗着就帮他拎一截(路)。认都认不得(云南方言:一转眼,谁也不知道),就背着背萝挖蔓菁去了。”
发拉人家的马放在大红山梁子上,搁十天半月去喂次盐巴,不过雪大要拉回来。有一天孙世祥去找马,梁坡上的雪有两三米深,无法行走,他就在雪上打滚。还有一次陈国彩见他拿着根拇指粗的条子打小妹,“我横了他一眼他才μ打了。”
昭通师专毕业后,孙世祥被分回荞麦地的巧二中教书。星期天回来对小外公说,他想不成家帮弟妹们上学。在二中,孙世祥带着三个弟弟(世荣、世美、世先)自己煮饭吃。柴少洋芋煮不熟,他回家带在路上做干粮的洋芋还是生的,就生生地吃。
“坟地是他瞧给他爷爷的,跟他爸爸一起去看的(风水),现在干脆给他了。回来肚子疼,睡在他爷爷那里。”陈国彩说。更多人认为孙世祥的肝病很早就有了,不是乙肝病毒导致的,是药物中毒引发的肝硬化。在巧二中教书他就病过,并一直当胃痛自己医治,服用了很多草药,小外公也帮他找过药。在昆明,我和世先两次去医院查病历,但人家都说不便,主治医生也说她记不得了。
孙世祥在昆明当记者又回来搞过调查,了解民情,找老人询问发拉的家族史。在小外公眼里,他不会休息,在家不是看书到深夜,就是早起爬山看日出,或者下地劳动,督促弟妹们学习。见到小外公扔掉的树苗,他捡回去用水泡了栽下去,现在有碗口粗了。
孙世祥去马楠前回过一趟家,找与小外公同岁的姑外公李贵隆算卦。李贵隆懂《易经》,孙世祥跟他学,两个人拿粉笔在地上摆卦。第一卦,不好,二人对视着笑了笑。第二卦也很糟。接连三挂都不行。
李贵隆对陈国彩说:“我以为是他爷爷奶奶会有事,不防事情出在他头上。孙祥儿讲:‘我要落难,比在二中还惨。姑外公,你不要难过啊!’”
《神史》出版后,孙家兄弟拿了一套给姑外公李贵隆,第二天,又送了一套给老校长鲁远体。李贵隆看后说:“出早啦!过二三四十年再出才好。”因为书里人物的原型都是真人,孙世祥的用意不在诽谤,李贵隆读书多看得出来。其他亲戚邻里就不行了,反应大,没得不骂孙正国家的。人一看见真实的自己,会发恶心。还有人想出二十万把书买断了烧掉。
李贵隆在巧家县城上过一中,是发拉老一辈人里文化最高的。1961年,他高中毕业参加工作。两年半后因出身不好,家里有“杀关管斗”过的人,就被单位辞退,回家务农十三年。后来当代课老师也无法转正。2000年六十岁了,才奇迹般地落实政策回到单位,领到了退休金。
李贵隆小时候读过私塾,四书五经都学过,一句“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先生讲了一个星期。他爱看“白眼书”,就是不管生字,不管懂不懂,拿起来就看,慢慢就看懂了。后来听孙世祥说:“《诗经》、《易经》上说的,完全是现在应该用的,当今社会的人按那样去生活更好。?说只要诚心祷告十天不吃饭都行,跟耶稣用两斤半糕点让五千人吃饱一样,都是假家伙。”
李贵隆觉得人是有命运的,拿他的遭遇来讲,哪年遭难哪年能得到什么,打卦算起来有一定道理。那次他和孙世祥用粉笔从墙面一直算到供桌上,绝对没有算出后来的结果,他只是觉得这个娃儿的命上得快下得也快。“可惜这个娃儿出身造孽(云南方言:可怜。下同),没得几年死掉了,福没享着,一天好日子没得过过!”
李贵隆说,孙世祥从小是吃过苦的人,读书魁(云南方言:最行,厉害),发拉过去还没出现过有这种天才的人。那种能力是先天的,他也说不清楚,不像人,像个神,成长得那么快的人他还没有见过。但与人相处、做生意就不行了。孙世祥师专毕业在巧二中教书,李贵隆听人说,他上课公然直直地站着,一二十分钟不讲一句话。
遭人殴打,左耳被击伤后,孙世祥一度离开了学校,领不到工资。姑外公在大桥乡粮食转运站,孙世祥就去找他谋生。生意倒有得是,从会泽县拉来几车绿肥种子,李贵隆叫孙世祥去荞麦地联系买家,可以赚钱。
搭车到荞麦地,孙世祥问乡粮管所所长刘正洪:“μ要绿肥种子,四车?”
刘正洪看了看他补过疤的长筒水靴,随口说:“要,莫说四五车,几十车都要!”
回来李贵隆问他:“签合同了?定金呢?”
孙世祥说:“没有。”便又回去签合同。
当时是五月间,这次孙世祥没搭到车,穿着长筒水靴,从大桥步行九十六公里去荞麦地,并按姑外公交代的只要求货到付款。
刘正洪诧异道:“没有,不要,我是逗你玩的。”意思是:“我没有说过嘛,我们不要绿肥种子,我是说来逗你玩的。”
生意是做不成了。姑外公劝孙世祥低头,回学校去。
李贵隆欣赏孙世祥的文章,手头也有几篇,就拿给大桥中学的校长和老师看。人家不相信,问:“是五月间来玩过的那个穿水靴的娃儿写的?”
李贵隆说:“是。”
几个人互望了一眼说:“简直开玩笑!三锤打不出个屁来的人!”
李贵隆说:“不单这些,还有《新孙子兵法》、古体诗词。”
人家说:“想不到发拉老高山上,还是有人才!”
李贵隆说:“我们那里山高,文化还是存在的。”
孙世祥考上了公务员,回大桥说他坐飞机去过日本、加拿大,还带省委书记在马楠蹲点。省委叫他做会泽的副县长他不愿意,只想去北京,当最年轻的中央委员。他写的马楠乡志经永善县和马楠乡五套班子举手通过,可以发表,等等,更让人家佩服得五体投地。
同样的神话,那些半真半假、甚至让他师专的老师后来的大学教授都信以为真的神话,让省城的作家流着热泪聆听了一个小时的神话,有他为追回弟弟被人顶替的学籍,不惜丢下一切奔赴昆明,天天骑着单车追踪到了省长的车牌,最后挡驾请其主持公道并如愿以偿;还有采访国务院总理并反过来陈述自己的治国方略,去老挝竞选总统,等等,有的是为了安慰家人编造的。并不可笑,可笑的是我们已经绝对不会再相信这种神话了。
孙世祥不时把想象当作现实来讲的兴致,会令很多人感到困惑。其实底层的人多有这种习惯,我体验擦鞋匠生活交的朋友,也爱说自己以前做过大生意,有过几十、几百万的神话。大家并不揭穿对方,穿帮时一笑了之。底层人也要脸面,那是他们出外谋生维护自尊的方式,用意不在欺骗。如果吹得逼真,别人一直蒙在鼓里,也没什么大的损害。
孙世祥的“超现实主义”,在《神史》中显现得极为充分,但绝非简单的神吹海聊,更非浪漫主义的美妙想象,而是与达利的超现实主义绘画有关。那种变形、紧绷、妄想,再加上《金瓶梅》、《红楼梦》式的铺排,以及看似重复实则是在不断强化、丰富的撰史般的写实,使《神史》中的法喇(即发拉)逐渐具有了一种无法穿透的人性和生命的厚度,在真实与虚幻之间不断生发着难以阐释、还原的神秘,让人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捧读,沉浸在阅读未知的快慰中。
从现实的角度看,寂寞、荒芜而古老的发拉村,在他的笔下放大了音量,充满了嘈杂、蠢动与骚乱,加快了旋转、撕裂的速度。我们谈论起《神史》来总是置身事外,以为自己比法喇(发拉)人高明得太多,甚至是干净得太多!面对其中的琐碎、愚蠢和卑微,竟然觉察不到这更是我们自身处境的真实写照。我第一、包括第二遍阅读《神史》出现的不耐烦,那种恶心与晕眩感,正是看到了自身真实的正常反映。如发拉老人李贵隆所言,人刚一看见真实的自己,会发恶心。
置身于这样的现实,置身于这种无法抗拒的潮流中,发拉和我们最终的结局,都只能在全然的非理性中毁灭、解体并重组。这便是我们这个时代高歌猛进的物欲主旋律,也是当今泛滥全球的洪水滔滔,具有强烈、鲜明的现代感。有趣的是,《神史》中青春洋溢的爱情幻觉,同样与孙世祥喜爱的西方现代画家夏加尔的绘画有关。
在山路上遇到一个发拉村民,叫李正坤,问起来也是孙世祥的小学同学。他说:“他是中营我们是上营,一到(他)上初高中就没得接触了。称唤(滇东北方言:称赞)他呢,不忘农村的本性,不会开口骂哪个一句。亲老爱幼印象深:老的就是老的,哥哥就是哥哥,弟弟就弟弟。一百个怜悯一百个称唤。”听他这样讲话,我想起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本意,不是服从,而是要名副其实,尽到各自的职责。
《神史》出版后,不止发拉,巧家县城和荞麦地,包括昭通、昆明都有人对号入座,引发过矛盾和纠纷,有人还因此告到了法院。不过后来大家又不在意了,只觉得这个孙祥儿了得。“孙祥儿”是孙世祥的爱称,发拉人喜欢这样叫男孩子。“祥”在西南方言中的读音同“强”,所以孙祥儿听起来,是“孙强儿”,孙世祥叫起来,是“孙世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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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家县城在金沙江边,海拔六百多米,是个亚热带小城,芭蕉棕榈,蔗地稻田,景色又与几十公里外的发拉完全不同了。1985年7月孙世祥初中毕业,考入了本县的最高学府——巧家县第一中学高中部就读。正彪是一中的语文老师,与在乡间中学教书的世美一道,被借调到县委宣传部,负责收集、整理巧家的民间历史文化。他俩带我找到了与孙世祥相知最深的老教师秦宣和。
历经沧桑的秦宣和,是一中的地理老师,已退休。作为“业余书法家”,他的字远比我见过的众多“协会书法家”要好。孙世祥去世后,他曾铺开宣纸,手书过孙世祥的一百首诗。
1949年前,秦家是昭通城里的商人,有自家的商号。“好过的就是个童年。我这个右派是非着不可的,整一个两个我就跑不脱,何况整了两百多。”1957年他被错划成右派,1979年才回到巧家县城。1976年,四十二岁的秦宣和想通了,成了家。择偶标准是:女性,只要愿意嫁,他就娶。他的妻子现仍无户口。
秦宣和是老昭通师校毕业的,学的是数学,但对地理更感兴趣。到了一中,他就改教地理:
当时的学校四通八达,敞马浪荡(云南方言:无遮无掩)。有拖拉机、毛驴经过,要等响完叫歇才能继续讲课。操场是土场,台子是土台,泥巴路上铺点煤渣。我剩下的想法,是把女儿养大,凭人起码的良心教书。这个凭良心教书不简单,要咋个才算负责?
秦宣和的教学风格与众不同,不写教案,不布置作业,不检查笔记,下课端起茶杯就走了。有学生来看他,便提笔蘸墨写几首唐诗给他们欣赏。他尽量用深入浅出的办法,启发、鼓动孩子们为改变命运求学,教给他们他认为是真正、真实的知识,不欺骗孩子。
课本上说:“我国锡产量世界第一。”
秦老师说:“不对,应该是马来西亚。”
课本上说:“我国地大物博。”
秦老师说:“也不尽然,地大物不见得博,人口众多倒是真的,加上科学技术落后,资源很快会耗完。我们向日本廉价出口初级产品,高价买回人家的高级产品来。报上讲对外贸易不说这些,只讲销售总额。”
又告诉孩子们:“贫穷也是一种财富,年少难买一身贫。没得啥子不可能的,只要速度超过每秒十一公里,就可以摆脱引力,冲出地球。”
娃儿们也争气,每次高考地理成绩都不错,校长很满意。秦老师课讲得好,来检查工作的“大员”也象征性地来听听。“你既然坐在下面,我就把你当学生。”秦宣和说。
他向“大员”提问:“什么叫农业?”
回答得勉强。
“什么叫现代农业?”
更答不上来。
经过二十几年的劳改生涯,秦宣和了解中国农村的贫穷、落后,人的现代文明素质极低。教书能给他带来享受,只要看见孩子们获得真知后的喜悦,听到他们感谢的掌声,他就很满足了。“教书二十几年我没有迟到早走过一次,没有请过一天事假,没有责骂过学生一句。”
秦宣和遭过罪受过苦,是靠反弹的求生欲望活下来的。见到像孙世祥那样从高山上下来的穷苦娃儿,有的两天只吃得起三顿饭,他觉得太造孽了,便把助学金轮着评给他们。评上一次助学金有七八块钱,够一个孩子交那个月的伙食费。
“泡沫经济,表面繁荣,老百姓生活无人过问。我跟世祥讲,你写发拉,就是最好的题材了。”秦宣和说。
孙世祥来一中,给秦老师的印象就是生活艰苦、勤奋好学,一个人埋头看书,一两天看一大本。学校图书室的人说:“咋个那么厉害,天天都要来换(书)!”见孙世祥学地理兴趣大,秦老师估计他高考会得满分(后来考了九十八)。有次见他在画地图,筹划着怎样攻打日本。不过数学、英语就不行了,直接不行。就把他叫来交代,让他放弃那两科,考得几分算几分,集中精力,就凭语文、历史、地理、政治四科参加高考。
秦老师车祸伤了脚,孙世祥天天晚上都要去县医院看他。聊晚了学校关门,就翻墙回去。秦宣和说:“有一次他问过我,说现代人物哪个影响最大?我说希特勒,叫他找《第三帝国的兴亡》来看。《神史》里他写得有,出版删掉了。学生的生存意识和毅力,不好得教,要经历过贫困才可以交流。我一直鼓励他出去,不要呆着这个穷窝窝里。一回巧家,他第一个就会来看我。”
孙世祥对正彪说过:“秦老师把我当做他生命的延续,他冲不出去了,想让我冲出去。”后来孙世祥到昆明当记者、做公务员,写了《巧家有个发拉村》寄到中央,有人不高兴。秦老师又很担心,说“拐啦(滇东北方言:糟啦,坏啦;也指不对,错了)这个娃儿,μ怕着人家打?”
1988年夏天,孙世祥参加高考,填报的第一志愿是云南大学新闻系。当时,昭通师专的青年教师胡性能随学校的招生小组去招生。尽管该校是滇东北地区的最高学府,但在大专类院校排在最末一个档次,招生只能扫尾。
胡性能记得,孙世祥的分数离师专录取线还差一分。但录取线也有浮动,因各县所招名额是定好的。招一个学生,要拿几个人的试卷来看,胡性能是中文系的,按惯例要看考生的作文。他觉得孙世祥的作文“有点想法”,便说服带队的录取了他。
我问胡性能:“孙世祥的作文有点什么想法?”
他笑笑说:“就是写得有点‘反动’——十几岁的娃娃一般受流行的东西影响,但孙世祥有他自己的看法和观点。”
胡性能比他的学生大不了几岁,那时也是个文学青年,爱读川端康成的小说。孙世祥就这样进入了昭通师专中文系,还分到了胡性能任班主任的班里。
二十年后的2008年,文雅、温和的胡性能已成为作家,同样在云南省委上班,编工作通讯。后来又调到省作协任职去了。与诗人沈沉一起为孙世祥整理年表、写作品目录的昭通青年作家徐兴正,那时也借调到了省委。
在老省委的办公楼里,我还遇上了孙世祥的师专同班同学周强。周强在省委老干局工作,与孙世祥是一般同学关系。他说当年入学,孙世祥没得行头,到冬天还穿着一身绿军衣,是班里最穷的学生。昭通冬天很冷,下雪下凌,胡老师就叫大家凑钱,帮他买了棉被和军大衣。
在周强看来,孙世祥除了穷,朋友少,没钱打菜光吃白饭,考试成绩也差。只是有点怪,嗜书如命,一天到晚看书,穿着军大衣去学校图书馆偷书。开始又瘦又小,后来才长了个子。也写诗,但没有得到他们的认可。
直到孙世祥去世,《神史》出版,周强才觉得,当初孙世祥的举动有种狂放不羁的意味。“他的作品要看你从哪个角度去看,如果按学校教给你的办法去理解,就μ得价值了。他写作不在乎成功不成功,只在于自己努力不努力,勤奋不勤奋。”
胡性能谈到的话题,也多与孙世祥的写作有关:
昭通开发早,地表资源破坏厉害,人口基数大,海拔高,很贫瘠。92年,我跟师专的同事李骞、傅泽刚去爬药山,孙世祥当向导,他在荞麦地的巧二中教书。第一次听他讲发拉的贫困,很吃惊。我们有钱买不到吃的,路上只有黑洋芋,根本吃不饱。村干部满村跑,追了三只鸡来。
他的诗有人觉得诗味不足,要有体验才感觉得到。写荒凉、冷寂和苦闷感受他写得最好,写他的父亲,写发拉村。还有《大江》:“从我们年轻时看见大江,它就在金属的槽道里自如地飞翔……”写得很有质感。如果到过滇东北,在大山上看见金沙江,就会有飞翔感。
他特别有意思的地方,是他从生活极为缓慢的发拉来到相对较快的昆明……我在想观念的改变与节奏有关。孙世祥从那里走来直到结束,恰好经过中国由一个相对封闭到相对开放的时期,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
从农民到教师、记者、公务员,他的浪漫情怀在一点点缩小。这种幻灭在每个人身上都存在,我有,你也有。这种节奏不仅改变生活,还改变心理,大家都被纳入这种节奏,无时间思考、领悟和体验人生不可或缺的问题。
他拿《神史》来给我看,一百万字,字很小,我的头有点大。原稿人物都是真名,都是根据真人来写,我没有读完。现在不是读长篇巨制的时候,93年我下了无数次决心读《悲惨世界》,也读不下去,单巴黎圣母院的墙就写了一页。
为什么会有这种障碍?因为那种作品要在缓慢的节奏中才能读完。《追忆似水年华》,卖一万本,读完的人μ有十个?缓慢不可能成为实践,只能成为人们的想象,但缓慢对人的精神来说是有利的。
国家这三十多年是从强调精神、意志,到物质主宰一切的时代,精神越来越缩小,物质越来越放大。在《神史》中可以看到他一步步地幻灭,不知道是他有意识的处理,还是暗合了时代的变化,自觉还是不自觉。
他的写作,集中了中国农民这二十多年从计划到彻底市场,他们理想的彻底幻灭。文革刚结束的76、77年,农民的生活有的比城里人还要好些,有大块的自留地。我父亲的工资养一家五个人,非常吃力。
那时候农民是领导阶级,是有理想有追求有发言权的。这二十几年纯粹下滑到为生计奔波,很多成为底层。中国农民最先想改变世界,后来想改变国家,最后连改变村庄都不行,一点点缩小到满足个人温饱上来,凝聚力被时代完全消解掉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还有烧锅炉的在云大当老师。他的孤独,就是这种理想与现实的巨大差距。
胡性能的另一半谈话,看法又不大一样,带有更多个人感受。1988年我从拉萨休假回来,与曾经的朋友于坚去昭通师专,见过他、杨昭、傅泽刚等几位热爱文学的年轻教师,包括我北师大的学兄宋家宏。谈到大学毕业刚去师专教书,胡性能说:
开会,老教师就是在点拨年轻人。但一下子来了七八个(青年教师),气氛就变得很活跃,老教师就没有办法啦。上写作课,突然下雪,就说不上课了,去看雪是怎么下的。系主任还是相当宽松,中文系是最活跃的群体。孙世祥的情况,与当时的几个青年教师有关系。
他看书涉猎的东西,也比其他同学宽泛得多,是主动选择而非被动接受。偷书,从图书馆的百叶窗塞出去,在水管与墙面之间,落下去不会掉得很远。他的内心无比孤独,就与我们几个有联系,和其他人很少交流。谈文学满是孤傲之气,很少有几个中外作家、诗人能被他认同、肯定。他的才华与整个时代推崇的东西极不吻合,时代的东西是物质太强大啦。
93年他来昭通,塞了两水靴散文、诗歌稿子提着。他写小说一写七八十万一百万字,是很费体力的事,如果失败消耗太大。我建议他先写短篇,后来发现他没有从功利上设计,只是写来快乐。有一次他来昭通想告状,在我宿舍的桌子上写申诉材料,从吃过中午饭到下午五点,就写出一万多字来了。
他来昭通找人有个梦想,当乡长的梦想,尤其是荞麦地的乡长。听李骞说他寄了一千块钱,相当于他三个月的工资,给一个地委副书记的弟弟,请他活动活动。后来人家把钱退还给他。
我家窄,只有一张床,晚上黄吉昌老师带他去睡沙发。他是枕着块石头就可以睡觉的人。
他教书出过这样的作文题目:《从巧二中回家怎么走?》,《猪草怎么剁?》。我觉得他的办法很实用,与学生的日常生活结合得非常紧密,张三和李四回家肯定完全不同。无论当学生还是教师、记者、公务员,他都跟通常的人不一样。搞文学的人,是生活正常些好呢,还是不正常好?
此人一生未谈过恋爱。在药山上告诉过我,他单恋过一个低他一年级的女生,一个永善姑娘,看成心中的女神,纯粹单恋。李骞调来昆明教书,有个学生,想物色给他,01年那个暑假就没有找到他。到了九月份发现他住在医院里,已经不行了,一张脸上只剩下牙齿。他一直觉得自己的生命非常粗粝。
我当时不主张卖房子(孙世祥作为主任科员去世后,按单位规定,孙家筹款购买了一套51平方米的低价住房)出版《神史》。可以出租,租金可以供他们的父母在贫困的发拉过上很好的生活。但后来也感动,看到他们一家为完成孙世祥的遗愿所做的牺牲和努力。
《神史》默默无闻,或者是产生巨大的影响,都正常。这本书只有他写合适。
胡性能提到的同事李骞,已经是云南民族大学人文学院的院长、省作协的副主席了。搞文学评论的他,讲起话来带有总结和结论性,较为概括。不过李骞是昭通镇雄县人,彝族,很直道。
在师专,李骞要求学生严格,孙世祥不逃他的课,也不认真听讲,就在看他的书,把能找到的书都看完了。有一次,他对李老师提到过但丁,认为《神曲》是伟大的作品,但李骞是教当代中国文学的,没读过《神曲》。西方的文学名著,那时是孙世祥阅读的重点。李骞对孙世祥的印象,就是不分季节,一年四季都穿着双补过疤的、已成为其标志的长筒水靴。
谈及《神史》,李骞认为打磨不够,重复的细节较多,冗长,也有人说大框架没有把握好。他听孙世祥说过,要写一部《红楼梦》式的家族、家庭小说,就是按自己的亲身经历、生活来写。主人公是个堂吉诃德,始终坚持自己的理想。所以《神史》是一部是用自然主义手法写出来的理想主义小说。
李骞说,像孙世祥那样的一个人,回到巧家乡下去教书,肯定与周围的人合不来。学校太烂,他看不下去,与荞麦地的副乡长矛盾大。他写信给李骞,请他帮忙活动一下,想去当乡长或者副乡长。中国的事情是官越大越好办事,拿笔一批就办掉的小事情,对老百姓就是不敢想的大事啦。
在省委,孙世祥给国家主席写信,说发拉的情况。昭通地委去巧家了解情况,听县里汇报的口气,是说孙世祥写的事都是假的。
与胡性能、李骞一起爬药山的另一位同事傅泽刚,也调来云南艺术学院任教了。与李骞谈之前,我就在民族大学的花园里跟他聊。傅泽刚是个很有人情味的人,电话联系上后,是他带我来找李骞的。不过对他的性格,我还是过了些日子才真有了解。
傅泽刚是美术老师,办了个美术班,先考进师专的正彪爱画画,与他走得近。孙世祥入学后不久,正彪就带他来见过傅老师。傅泽刚对孙世祥的印象跟别人差不多:羞涩、沉默,土气得像巧家的地名,包谷垴、荞麦地;并注意到他的衣扣没有扣齐,错落着;后来又发现他有个习惯,爱搓掯(滇东北方言:搓汗泥),手不时会在脖颈、耳背搓揉。
孙世祥就靠师范院校才发的每月十八元补助生活。有次家里给他寄过三十块,还被同学张启军冒领掉二十,只拿了十块给他。有天下午四点来钟,傅泽刚见孙世祥拿着两个面包,说要去爬晾风台。他觉得不可思议,因为晾风台很远,爬上去天就黑了。不过对孙世祥来说,这样的事很平常。
有一段时间,孙世祥上课都在写诗,上宋家宏的课也在写。宋老师与学生有距离,学生最怕他。孙世祥偷书厉害,把宋老师为系里买来的书都偷光了。师专搞知识大赛,孙世祥参加,理所当然获得了第一。谈起西方艺术史来,傅泽刚发现自己也没有他知道的多。
爬药山,爬了两天才爬上去,在半山腰的一个村公所住了一夜。李骞负责背吃的,但他饿了会偷鸡蛋吃,傅泽刚就让当向导的孙世祥背。
傅泽刚编地区文联的刊物《南高原》,发过孙世祥和另一个学生樊忠慰的诗。李骞还写过孙世祥的诗评。樊忠慰后来也是有名的诗人,一直生活在梦想里。傅泽刚觉得孙世祥的诗语言粗糙一点,像从土堆堆里刨出来的,但很大气。
后来孙世祥在巧二中的处境很糟,学校要开除他。孙世祥来到昭通,从水靴里抽出他写的稿子来,气味难闻,纸质粗糙,杂乱无章,傅泽刚很读不下去。但仍与其他老师请孙世祥吃饭,给他的待遇很高。
孙世祥住院,傅泽刚闻讯第一时间去看,见他瘦成一包骨头。两个人拉着手,都流了泪。孙世祥说:“傅老师,我还来不及报答你。”傅泽刚忙通知李骞,次日李骞去看过,两三天后孙世祥就走了。李骞找护士问过病情,护士说:“明摆着,问哪样问。”
采访结束前,我问傅泽刚:“你喜不喜欢孙世祥?”
他说:“你问我喜不喜欢这个人?他不讲话,到哪点都是个累赘和包袱,一直都没有改变。我也觉得樊忠慰做不成事,干工作怕是不行。他(指孙世祥)穿着从螺蛳湾(世纪之交昆明城南的批发市场,以卖便宜的低档服装闻名)买来的西装,推着永久牌加重自行车,后架上绕着绑东西用的那种黑橡皮(筋)。”
对《神史》,傅泽刚觉得是个文学上的神话,不能按常规常理、文学技巧去评论,不能随随便便地走进那个世界,他也不敢过多评价。就因为对《神史》的看法分歧,师专同事间还发生过很不愉快的事。
两个月后,我写了篇文章发在报上,采访来的材料只用了一点,且更多是为了说明自己的理解。我对世美和正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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