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与csgo传说刀配什么手套宝箱里的手套能卖掉吗

【期刊精选】《人民文学》。长篇小说。上塘书(作者:孙惠芬)
【期刊精选】《人民文学》。长篇小说。
(作者:孙惠芬)
  孙惠芬生于1961年,辽宁庄河人。1986年毕业于辽宁大学中文系。《海燕》杂志编辑。曾获1987年辽宁省优秀文艺作品奖、首届东北文学奖佳作奖及辽宁省第三届优秀青年作家奖、第三届冯牧文学奖、当代文学拉力赛冠军奖。辽宁文学院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辽宁省作家协会副主席。1986年毕业于辽宁大学中文系。历任庄河县文化馆创作员,文化局副局长《海燕》杂志编辑,文学创作二级。辽宁作家协会第七届全委委员。大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1982年开始发表作品。1991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
  夜一旦降临,上塘便黑下来。上塘黑下来,房屋、院子、屯街、草垛、田畴、土地便统统睡着,进入梦乡。上塘读过书的人都知道,地球是圆的,它绕太阳转时,这一半黑了,另一半就亮了;这一半睡了,另一半就醒了。即使没有读过书的老辈人,也从电视上知道这一点。美国“9·11”事件后,有人在街上说:“听说没,美国大楼夜里被飞机炸了。”就有老者纠正道:“咱们是夜里,美国当地时间是白天。”
  当地时间,上塘人清楚,就是和上塘时间正好相反的那半球的时间。可是,不管他们多么清楚那半球的时间和这半球的时间不是一个时间,一觉醒来,他们还是觉得他们的时间就是那半球的时间,他们的感觉告诉他们,上塘黑了,地球就黑了,上塘醒了,地球就醒了;他们的感觉还告诉他们,夜是一只蛋壳,一只放大了的蛋壳,它是被公鸡啄破的。那公鸡,是上塘的公鸡,而不是别的什么地方的公鸡。因为每到凌晨三四点钟,上塘的公鸡就叫起来,它们抻着脖子,一遍一遍。它们的叫声,本来是从鸡窝里传出来的,可是因为透过了墙缝,穿过了夜空,震撼了大地,仿佛就是来自那半球的声音;它们的叫声,本来只响了一个时辰、十几分钟,可是因为它们不停地重复,一个一个传染,在家家户户的院子里此起彼伏,在上塘人听来,仿佛响了一万年之久。
  上塘的夜那么厚,厚得无边无际,厚得就像三座大山,可是,上塘的公鸡一叫,夜就透了亮,大地就抬了头,万事万物就苏醒开来。上塘的鸡们和人们,和大地上的万事万物,一同被夜孕育、孵化、成长,仿佛鸡长得最快,它们无法忍受蛋壳的束缚,率先挣脱黑暗,接着,上塘的人们,便扭动了风门,打开了鸡窝鸭窝,抽动了草垛上的草,点燃了灶坑的锅底,接着,房屋醒了,院子醒了,草垛醒了,屯街醒了,蛋黄一样金灿灿的日头从大地抬头的地方升起来了。
  日头蛋黄似的从东方升起,更证明了上塘人的感觉,公鸡把蛋壳啄破,蛋黄便明晃晃地露出来。它从东方升起,离上塘那么近,似乎就在房东的田边地头,可是,若等上一会儿,等它离开地面,你才知道,却是远得不能再远,就和公鸡的叫声一样,恍如来自那半球。
  它升起来,看似在眼前,实际上,却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日头从另一个世界升起来,照耀的,却是上塘这个世界。上塘这个世界,一旦进入日光的照耀之下,一个清晰的、湿漉漉的村庄,便像刚从蛋壳里蹦出的小鸡,活脱脱地诞生了。
第一章上塘的地理
  上塘,是一个村庄。一个很小的、地图上找不到的村庄。它位于黄海北岸,离海边约十几里的路程。你若是内地人,一听说在黄海北岸,又离海边只有十几里,会以为它是一个渔村,是海边上的人家。其实不是的。
  上塘与海毫无关系,潮起潮落听不见,孤帆远影望不到,滩涂养殖没上塘一分一寸,偶尔馋了,想吃鱼腥,还要走十几里路,到集市去买。
  上塘地图上没有,地图上挤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就是没有上塘。有一年,一个刚学过地理的学生,不晓得他眼中的上塘那么大,为什么地图上没有,一个劲儿问地理老师,老师被问得不耐烦,火了,大声道:“回家问你爷好啦!”
  那学生回家,真的就在饭桌上问他爷,谁知,他那根本没读过书的爷,愣怔一会,也火了。他爷火了,当然不是冲着孙子,而是冲那个制造地图的人,他摔了筷子大声猛吼:“上塘这么大,又是地又是道,光人就好几百,地图上为甚没有?”
  吼完,思谋一会,觉得不对,又接着吼:“地图上有没有算甚么,它难道能把上塘从地球上抓了去不成?!”
  上塘从地球上抓不去,自然是经历了岁月的检验。上塘近八十年,曾发生过两次特大洪水。第一次,是五十年代末,那次雨并不大,但下了三天三夜,水从十几里外的海边漫过来,先是漫上河套,然后一点点吞没稻田,镜子一样一望无际,吓得上塘人在屯街上大喊大叫,说完蛋啦,这回可完蛋啦。谁知,挺过第四夜,第五天天一亮,发现水仿佛一个遭到棒打的贼似的,偷偷回落了,万顷大田得意洋洋露出水面。第二次,是八十年代中期,雨水瀑布似的从天而降,只五个小时,就迅速淹没河塘、稻田,漫上屯街的老井,吓得人们纷纷回家打理行装,准备逃走。可是,就有性格倔犟的人坚决不走,他们眼见着水浸了院墙,进了屋子,上了炕,上着上着,不知怎么,再也不上了。水不但不上了,还接到什么命令似的,乖乖地后退,当它退出屋子,顺河塘滚滚而下,向十几里外的黄海流去,立体的上塘,又凸现在大地上了。
  只不过经了水的浸泡,稻田里的稻子趴到了地上,河塘的塘底淤了泥,土炕的炕基塌陷下来,但毕竟,地还是地,房还是房,上塘还是上塘。
  上塘是一个大水冲不去的村庄,四十几户人家。几百亩水田,几百亩旱田。水田,分布在南边,在一条水塘的四周,旱田,分部在北边,在一块坡地的腹部,屯街上的人家,便坐落在旱、水之间,如同捆在腰间的一条腰带。
  上塘,指的既是南边的水田,又是北边的旱田,更是水、旱之间的腰带。上塘的上,是针对河塘而言,河塘低洼,又在腰带下面,从低洼往高处走,需步步登高,于是,也就有了上塘。实际上,应该叫塘上。
  不过,叫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太阳一出来,就照见了这个村庄。它实实在在,近在眼前,光彩夺目。地垄紧紧贴着大地的腹部,若是春天,阳气上升,地垄上有雾霭浮动,飘飘袅袅,梦一样;河流不息地穿地而过,若是夏天,雨水湍急,须草在两岸荡来荡去,仿佛传说中鬼怪的头发;屯街忠城地守护在家门口,若是秋天,地里的庄稼成熟,人和马一同忙于收获,进进出出,空气中,人的喝斥声和马蹄的哒哒声在耳畔盘旋,犹如一首美妙的歌;房屋坚实地耸立在屯街之上,若是冬天,天寒地冻,屋檐上挂出串串冰凌,屋里的蒸气顺门缝溢出,化掉了风门上的霜花,玻璃由暗迅速透明,冰凌刚才还又粗又长,太阳出来,一瞬间化成了水滴,仿佛变魔术一般……这时,你会觉得,上塘根本不是什么村庄,而是一个偌大的物体,这个物体,既是视觉里的,又是听觉里的,既是流动的,又是凝固的,河里的水声和街上的人声相呼应,田里朦胧的雾气和冰凌耀眼的水气相叠印,它们加到一起,便构成了一个立体的、独属于上塘自己的生命。
  上塘是立体的。这当然不光指听觉里的声音、视觉里的形状,更重要的,是上塘有一眼老井,叫高丽井,四丈多深。它坐落在屯街中央,有光滑的井台、青色的石壁、石壁上长满绿色的青苔,青苔间爬着数条被辘轳上的绳索磨出的沟痕。据说,是一百年前住在这里的高丽人打的。
  虽然好多年不再有人使用,但它的存在,对上塘是重要的,它让上塘人知道,他们的存在,既有着房屋一样的高度,又有着井一样的深度。有一年,一个孩子掉进井里,孩子的父亲顺绳索下去救,没有救出。一个没有救出孩子的父亲,从井下上来,如果不是哭得背过气去,至少也该捶胸顿足,可是那做父亲的,从井下上来,静静地扫一眼大家,心平气和地说:“不用救了,俺儿正和一群高丽小孩儿在井下玩呢。那里也是一个村庄,比上塘好,有宫殿,有花园,有摇钱树,简直是天堂。住的全是高丽人,男女都穿长袍,说话叽里哇啦。”
  听的人们,都以为这父亲是救不出孩子,突然间神经错乱,就有人上去掐他的人中,谁知他嗷叫一声,一本正经道:“你们不信是不是,不信俺带你们下去看。”
  自然是没有人相信,也没有人愿意跟他下去看,可是,如果有谁家小孩子调皮捣乱,做父母的管不住,就说:“再不听话,就送你到井下高丽人那里去。”
  那孩子不敢再捣乱是自不必说的,然而久而久之,孩子长大,长大的孩子又做了父亲,再教育孩子,说:“再不听话,就送你到井下高丽人那里去。”这上塘与一百年前的高丽人,就有了微妙的联系。
  上塘的井下,究竟是天堂还是地狱,究竟住着多少高丽人,是仅仅一个小孩子,还是一个村庄,是否也像上塘一样,有着水田、旱天,有着水、旱之间的一道腰带,没人知道。它只告诉人们这样一个事实,上塘,有着一百多年的过去,上塘与一百年的过去,只隔着四丈的距离。
  上塘与过去隔着多长距离,对上塘也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用这么短的距离,亲近着这么久远的过去,足见上塘是何等的结实、何等的厚实。
  上塘的腰带上,有三条街:前街,中街,后街。街与街的间距,不过三十米。跟井下一百年的距离差不多。
  然而一百年的过去和近在眼前的现实,终归是不一样的。过去再近,只能想象,不可琢磨。现实的上塘,前后街人家,只要打开风门,就鸡犬相望了。前街人家要是有人不小心放了个屁,后街人家就可听到一声响亮的“不”,后街人家夜里睡觉不慎忘了挡窗帘,夫妻之间的亲密就被前街人家看了去。后街上王德生家的三儿子王三儿,因为缺心眼儿打了半辈子光棍,好不容易经人介绍讨了个兽医的女儿,结婚那天,客人刚刚散去,就把媳妇拖到炕上做事,那媳妇虽然也缺心眼,但却知道大白天做那事让人笑话,坚决不从,嘴被王三儿的嘴堵着,发出“呜呜”的声音。她呜呜地叫,意思是让王三儿挡上窗帘,王三儿哪里肯等,扑倒媳妇再不放松,在媳妇身上上下翻腾,关键时咬着媳妇耳朵大叫。结果,第二天,就有无知少年集合起来,拖着几个女孩,到野地里去温习。他们压在女孩身上,也上下翻腾,也咬着女孩耳朵大叫,结果,那被压在下边的女孩,于吉安的女儿于玲,因为过度惊吓,得了恐惧症,一听声音,就满街疯跑,害得男孩父亲赔了好几千块钱。
  所谓街,是由房子派生的,先有房子,才形成了街。上塘的房子,新旧差别很大,分老、中、青三代。老的,大都在前街。
  房子老,跟人老是不一样的。人老了,要掉牙、秃顶、腰杆佝偻,而上塘的老房子,不但不掉牙,不秃顶,不腰杆佝偻,反而比新房还要气派,有威严。当然那气派,也是旧有的气派,威严,也是过了时的威严,砖是一尺见方的方砖,使墙显得又敦厚又壮实,瓦是深垄宽沟的灰瓦,盖在房顶上让人觉得又厚重又深沉,房檐四角,雕有飞龙图案。说是龙,仔细看,像毛毛虫,其实是非龙非虫,四不像。外墙正中,镂有一尺见方的空阁,专供供奉神灵之用。神灵怎么会钻到墙里,大概只有墙知道。
  正房两侧,还有东西厢房。厢房和正房一样,举架庄重,砖瓦厚实,一律有供奉神灵的空格,一律有木格窗户,窗户外面,都斜对着大门门口。那门口,九尺高的门庭,正对街面。据说,这是解放前上塘大地主周弯子建的房子,土改之后分给了穷人。周弯子的爷爷,在镇子上给有钱的掌柜当跑趟的。有一天,有人给掌柜送信,说第二天高粱涨价,让他赶紧囤积高粱。谁知,掌柜的正在后院设赌,跑趟的私下里拆了信,得知消息后,一口气跑回家,将消息透露给他父亲,他父亲连夜借钱,四处收买高粱,几日之内发了横财,成了财主。那时的高粱怎么就那么值钱,大概也只有高粱知道。
  大地主周弯子,祖上因为有钱,房子造得气派,但毕竟年深日久,外表旧得不能再旧,瓦楞上长着一簇簇青草,墙壁上沉积着黄一块紫一块的斑痕,让人看了沉闷、压抑,心里不免也要长出青草,再加上厢房已无人居住,门口的里边另外挡起了牲畜圈,牛马粪味不绝如缕,年轻人呆久了,心里不光长出青草,长出大树也说不定。
  晚于老房子的,当然是中街,它们是前街的后代,前街的儿子,比老房年轻三四十岁。它们的出现,大都因为父母在老房里生养了一堆儿女,到儿女长大,老房子住不开,需要向外扩张,就把房子盖到后边。
  生养儿女的,本是父母,向外扩张的,却要儿女自己。因为他们的父母生养太多,实在没有能力管了。就说前街东头的老申太太,细脚伶仃的一个镇上女子,却为申家生下五个五大三粗的儿子,三个人高马大的闺女,闺女再大,嫁给别人家,不用管房,儿子不行,不但管房,还得管娶媳妇。可是她的丈夫申明义,十几岁就在外面当装卸工,中年回乡,哪里懂得过庄稼日子的路数。不会过,又不能不过,要过,儿子大了,就得给儿子娶媳妇,盖房子。危难之中,只有选择一条路,只管娶媳妇,不管房子。老大结婚,老大自己出去盖房,老二结婚,老二自己出去盖房,老三结婚,老三自己出去盖房,剩下老四和老五,就问,哪一个能养老?能养老的留下,不能养老的也请滚蛋。说是问,其实早已经内定给小儿子了,小儿子腿有病。
  赤条条从父母那里滚出来,身无分文,又没像老辈人那样赶上土改,凭空就能分得雕花瓦房,要平地盖起房子,实在是难上加难。东凑西借,把媳妇结婚的彩礼搭进去,好容易凑足一点钱,房子也就盖得很不讲究,稻草苫顶,黄泥打墙,虽然才只有二十几年,却早已是墙壁斑驳,屋笆塌顶了。
  在上塘,最好的房子,要算后街了,它们多建于九十年代末期。你绝不要以为,中街是前街的儿子,后街就一定是前街的孙子,不一定的。他们中有的,就是那些被父母赤条条撵出来,虽是无力却必须独自支撑世界,在中街盖了个泥巴房的主。他们从把房子盖起来那天起,就在心里发狠,等什么时候行了,一定盖一幢阔气的房子。他们这么发狠,并不知道自个到底什么时候就能行了,只不过是一时赌气,就像一个软弱的孩子被别人打翻在地,爬起来指着对方说,你等着,等俺长大再……当真长大,早把发下的狠忘得一干二净了。
  那老申太太的四儿子申作林,和弟弟只差一岁,弟弟跟母亲住,不必盖房,他小小年纪,却要自己出来盖房,就赌气发誓的,等俺能行再……然而春夏秋冬忙着,地里家里忙着,不到一年,早把发下的狠忘了。谁知,没多久,他的舅哥在城里搞建筑搞通了路,把他也带出去了。
  舅哥之所以要带姐夫,而不带妹夫和别的什么夫,是因为他的姐姐对他有恩,见他在外面胡作非为也不举报。有一次他在镇上帮一个有名的地痞打架,被正在赶集的姐姐看到,他的姐姐回家却只字没提。他的姐姐要是举报了,他的父亲能打断他的腿。就是那个地痞,日后做了包工头,成全了他的建筑事业。
  当姐夫的命运隐在生活如此深远的缝隙里,实在是难以想象。跟着搞几年建筑,虽是做苦力,钱一年还是挣下几千。一个乡下人,一年就挣下几千块钱,旧有的想法不由得不冒出新芽,不由得不一天天茁壮,等到三年五载,钱积攒下来,一幢阔气的房子就由心里移植到后街,在后街拔地而起了。
  当然,也不是所有发过狠的儿子,都有这样的舅哥,他们不但没有这样的舅哥,却还摊上一个多病的老婆。申作林的同胞哥哥申作平,盖房不到三年,老婆就得了股骨头坏死病,他不但扔不了家,出不了民工,还要常年付出药费,还要又当男人又当女人。如此情况,房子再小,再旧,也只有等到他的儿子长大了自己去盖,就像当初他的父母把他们撵出来自己盖房那样。
  所以,后街的新主人,有的,还真的就是中街的儿子,前街的孙子。他们把一个阔气的房子盖到后街,才不过二十几岁。就说申作平的儿子申福生,母亲有病,念不起书,看不到希望,反而在绝望中获得了新生,他十六岁就跟大人出去当民工,他当民工,却不像大人那样安分,下班后到处乱逛,逛到工地门口一家专卖通信器材的商店,就挪不动腿。他挪不动腿,本是喜欢那里的手机,可是时间一久,就和那里的老板混熟了。那老板是一个老者,替儿子管理商店,见这民工小子虎头虎脑,挺招人喜欢,问他愿不愿意出国?出国哪有不愿意的,一口咬定愿意。不久,老者就把他介绍给一家专招出国做劳务的公司,让他上南非做劳务。说是劳务,实际就是苦力。那引见的老者,并不知道出国干劳务比干民工还苦。但申福生二话没说,一狠心就借钱去了。虽说要交很大一笔押金,虽说语言不通,牛马不如,可三年回国,还掉借款,拿回了三万多元。有三万元做底,对新生活的安排,一下子就跳出了上一代的格局。
  后街的房子,是阔气的,他们的阔气,不只体现在雨顺比老房宽一米五,举架比旧房高一米三上,更重要的,还是里边的格局。
  这些建房的新人类,因为大都在外面当过民工,给城里人盖过楼,搞过装修,了解到那些不同于上塘房子的新格局,就把这样的格局也搬到上塘来。进门也有厨房,尽管厨房里安的是大锅,不像城里厨房一律煤气灶,但锅台又宽又大,台面一水儿瓷砖,不像老式灶台石灰磨面,又窄又小;厨房里边,也有餐厅,尽管与客厅合为一体,圆桌、木椅、沙发、电视都聚集在一个屋子,不像城里餐厅是独立的,但终归是功能齐全,不像老式房子吃饭做饭混为一谈,饭碗里常常落下一挂灰尘;餐厅客厅后边,也有储藏室和衣帽间,尽管里边放进一些破烂,有时甚至还要放进地瓜土豆,不像城里储藏室衣帽间那么干净,但终归衣服再也不用常年压在木柜里了,要穿时,伸手就可拿到;终归冬天里,人不必跟那地瓜土豆一起滚在炕上;厨房里边,也有卧室,尽管也还是火炕,不像城里那样家家是床,但终归老人和年轻人分开了,大人和孩子分开来了,各有各的房间,再也不用老少好几辈挤一块,做女儿的,再也不用眼见得胸脯鼓了起来,却还要和爷爷爸爸住在一起。
  总之,上塘后街的新房,除了没有卫生间,凡是城里有的,他们都有。逢年过节,住新房的小辈人,到前街给老人拜年,脚步刚转过街面,还不等进院儿,心就一程程沉下来,仿佛又回到万恶的旧社会。有些当小的,被父母清身撵出来,心里一直怨恨父母,可是往往在心沉的瞬间,良心突然发现:爹妈一生生下好几个孩子,叽哇乱叫把他们养大,省吃节用,辛辛苦苦一辈子,却没有住一天好房子。有了如此发现,问好时,不免就跟出句:“到后街住几天吧。”
  聪明的爹妈,是坚决不答应的,你没能耐给孩子盖好房,怎么有脸住孩子自己盖起的好房!当然都是自个身上掉下的肉,孩子的能耐也可算作自个的能耐,可是他们似乎总能看定一个结果:住几天,还是要回来的!与其从亮堂堂的大房子里回到黑瞎瞎的小屋,还不如就老老实实呆在小屋,眼不见心不烦。
  但总有一些爹妈生性轻浮,目光短浅,看不到事情的结果,儿子一叫,立刻答应,轻飘飘迈着碎步,蹭蹭蹭就去了。当那个结果抵达他们身边,一脚迈进旧有的黑暗,当夜,就发起了高烧。
  那是申作林的母亲老申太太。老申太太其实并不是一个轻浮的女人,儿子盖房上梁弄得那么隆重,上塘男女老少都请去了,孙子来叫了她不下三遍,她坚决不去。可是不知怎么正月里儿子一叫,就去了。
  实际上,没有一个爹妈不盼儿女有好房,没有一个爹妈不想看看儿女住好房,说不去,是面子不到。当初,无奈之下让老四滚蛋,她看到了老四灰溜溜的眼神。老四是五个儿子当中最老实、最没有本事的一个,寡言少语,拙嘴笨腮,让这样一个孩子清身出,做母亲心里的疼只有自个知道。那时,她就发誓,将来儿子过好了,不亲自来叫,绝不登门。
  儿子终于亲自来请了,怎么能不去呢?!
  老申太太换了一套干净衣裳,迈着小脚,在很多人的眼目之中转过前街,朝后街去了。房子确是要多敞亮有多敞亮,老太太一进屋时,都有些傻了,愣在那里好半天说不出话。可是,更令老太太说不出话的,不是房子,而是她的媳妇,她的四媳妇看到她,脸拉得比南瓜还长。请她来住,儿子是随口说出的,根本没跟媳妇商量,而儿子家的房子,若是没有媳妇,没有媳妇的兄弟,哪里盖得成!
  不经媳妇同意,就私自把老太太接来家,不但脸要拉长,眼也要拉长,不但眼要拉长,说话的音调也要拉长:“哎呀,是不是怎么也想不到,恁四儿也有今天——”
  一辈子要强的婆婆,看到这一节,听到这一节,是说什么也要走的,可是,那儿子上来倔劲,坚决不让母亲走,直往屋里推,正推着,拜年的人又一个个进来,骑虎难下,只有打掉牙往肚子里咽。顺水推舟,在儿子家住下来,直到脑门一程程烧起来,直到手心脚心一程程烧起来,让儿子背回家去。
  老申太太发起高烧,看上去,是因为看到儿子好房子,对比自家的破房子闹的,其实深层原因,还在儿媳那里,这一点,上塘人不知道,想也是能够想到的。不过,那另一层原因,上塘人就无论如何想不到了。六十几年前,日本人进镇,把她从镇上赶到乡下之前,她曾是镇上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她曾住过有储藏间的阔房子,儿子家的储藏间,让她想起了储藏在心底六十多年的过去,想起六十年来牲畜一样不断繁殖的辛酸……如此内火外患,不发起烧来,是不可能的。
  不管是什么原因发烧,反正是发烧了,不管那发烧的原因上塘人知道不知道,反正由房子引起是没错的,所以,上塘前街上的人家,不管有无儿子住后街,轻易是不敢往后街去的,即使偶尔找鸡找鸭走到那里,也草草望一眼赶紧扭头。
  不过,一时轻浮去了儿子家的母亲,说她没有长远眼光,看不到事情的结果还是有些冤枉了,她确实被亲生儿子的邀请迷惑了,没看到事情的结果。亲生的儿子,身上掉下的骨肉,谁又能保证不被迷惑呢。然而,当她发了几夜烧,躺了几天,药片大把大把吃上几天,一把老骨头又有了力气,能够翻动,混混糊糊的脑袋瓜子又一点点清醒,看到炕上的土豆、地下的柜子、柜前的老桌、桌上的旧电视,见屋里哪哪都是满的,什么什么都近在眼前,不免要看到这样的结果:儿子家那大房子,好倒是好,就是太空了,乡下日子,还是满一些好。
  空,其实正是上塘新房的特点,他们建了客厅,却一年也接待不了几个客人,锅台那么光滑,活忙时,饭做好,蹲到锅台就吃,根本用不着上桌。他们干一天活,累得腰酸胳膊疼,吃了饭就想躺下,看电视也要躺着看,把个电视搬到屋里,沙发白白晾在了那里。他们一年四季,也不过十来套衣裳,即使挂起来,也挂不上衣帽间的一个角,再说那衣裳放柜子里习惯了,冷丁挂起来,像吊死鬼,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他们盖完房子,男人就到外面打工去了,家里只剩下老婆孩子,偌大一个房子,还要分南屋北屋,岂不有些森人!且到了春天,那些本该放在炕上的地瓜土豆放在了储藏间,烂得一塌糊涂,比狗屎还臭的臭气从门缝蹿出来,弄得整个家臭气熏天,像个畜圈!
  所以,这看上去照搬了城里格局的房子,也仅仅是照搬了格局而已。
  所以,那些先前经不住亲情迷惑,到儿子家住了几天的母亲,回来过不了几天,也就彻底想开了。她想开了,不是还听儿子的迷惑,还去带着挑剔的眼光、批判的眼光,不是。去是坚决不去的,所谓想开了,是说逢年过节,也和新房子一样张灯结彩,你家贴对联,我也贴对联,你家贴福字,我也贴福字,你家对联上写生福发财地,吉祥如意门,我家也写生福发财地吉祥如意门,反正不管新房老房,都占着地,都有门,反正个人有个人的福,个人有个人的吉祥。至于是否能发财,那得看天意。人老了,没什么气象了,要发财难上加难,求财,也是为儿女求,求儿女发了财,都盖大房子。
  本来想开了,是因为大房子空才想开了,觉得乡下房子,还是满一些好,可是一旦想开了,从头过起了日子,年头月尽求财祈福,想的还是大房子。似乎空,也算不得什么,似乎空,也是一种有,要不,怎么看了房子就害了一场病呢?
  上塘人对于房子的感受,真的是说不清楚的。就像是葫芦里搅了茄子,分不出青红皂白;就像是水塘里沤过的乱麻,剪不断理还乱。说到底,上塘人还是太要强了,太讲体面了,当一颗要强的心得不到满足,患得患失就成了葫芦里的茄子、水塘里的乱麻。
  老申太太的运气,还算好的,自己盖不起大房,终归儿子盖起了大房,到大房里走一回,虽搅乱了心情,发了一场高烧,然而压抑了六十多年的情感,毕竟通过儿子的大房子,还是发泄了一回,稀释了一回。就有命苦的女人,要了一辈子强,不但自己盖不起房,儿女也盖不起房。
  就说前街西头李光头女人,男人一辈子又馋又懒,集体时赶大车,分田后没有大车赶,身子不舒坦,借钱卖了辆大车,治了一匹马。可倒好,借着马腿,今儿个东边逛逛明儿个西边逛逛,拉两趟运输钱,不够他喝酒,一辈子与前街大地主留下的王家大院毗邻,住在两间矮趴趴的小草房里,风一来就倒塌的样子。
  喝也不要紧,住草房也不要紧,你这辈子这样,也就这样了,大闺女嫁到山南头,本已是泼出去了的水了,可是结婚不到半年,做父亲的,居然赶着车,去把闺女女婿一块搬了回来,说什么,不能让闺女没房溜房檐儿。
  自个差一点溜了房檐儿,还管着闺女女婿,自个不争气,却要去给闺女争气,苦命的女人真是死了的心都有。死,当然是不能死的,要死了有谁来担当苦命呢,只不过把日子过的捅气冒烟,没好气儿罢了。有一天,后街又有小年轻的盖房子上梁,去看完了人家放鞭,回到家里,坐到灶坑,终于放开了泼,大骂不止。骂自个瞎了眼,嫁了个无能又倔犟的男人,一辈子盖不起房,盖不起房就盖不起房,连院墙都垒不体面。
  她怨恨的,本是自己的命,最终却要把男人捎进去,因为她的命跟男人是连在一起的;她骂男人,本是为了房子,最终却说到了墙,因为灶坑对着的,正是门外的墙,那墙歪七潦八的,不说它还能说什么?再说,她骂着骂着,发现闺女从门外回来了,要是说房子,闺女还不觉了惊!
  可是也邪了,一辈子很少听过女人话的男人,居然就真的把车赶到西大山,一趟趟往家拉石头,和女婿俩,没几天,就把旧院墙推倒,新院墙垒起来了。
  一个盖不起房的男人,在上塘,终归是没有面子的,当有一天因了女人的侮骂顿时有了觉悟,在院墙上动起心思,一家一家,便纷纷行动起来。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尤其这榜样,是一个比臭水坑里的石头还硬的人物,这样的人都行动起来了,还了得。
  如此一来,院墙,成了上塘继房子之后的另一种虚荣,它们从房子前边伸出来,有着比房子还复杂的语言。你使青石,我也使青石,你垒出花,我也垒出花,你的长,我的比你的还长,你把院墙垒到草垛外面,我把院墙垒到猪圈外边。如此一来,上塘的屯街,弯弯曲曲,参差不齐。若是秋天,大忙季节,人们忙着收庄稼,赶起车来不顾前后左右,一不小心,就剐了谁家院墙,一块石头从墙角嗵一声掉下来也来不及管,到了晚上,收工时候,街里就出了骂声:“哪个骡子瞎了眼,剐了老子院墙?”
  骂的是骡子,其实指的是人,因为是人赶的骡子嘛。这样的骂声,被赶车人听见,不管是不是他剐的,都大声反驳:“谁叫你把院墙垒到道上了,你敢垒俺就敢剐!”好像认可自己就是那骡子。
  所以,为的是体面,有时却反而要付出不体面的代价。
  有时,那剐了院墙的,恰恰就是后街上自个的儿子。那儿子从工地上请假回来秋收,收完了还要走,租辆马车自己赶,心情急躁,又没水平,自然要剐院墙。被剐的人家,见怎么骂,都没人来接话,还以为对方理亏,就纵情地骂,把日子中的所有怨气都骂出来,直骂到对方的祖宗。结果,听大街突然响起铜声铜气的一声,声音那么熟悉,抬头一看,是自个儿子,不觉脸腾一阵涨红——骂来骂去,骂了自个祖宗,实在是太不像话。
  再说那盖不起房子的人家,把院墙从房前雄伟地垒出来,为的本是和后街阔气的房子试比高低的,可是其结果,墙从自家门前伸出来,与后街的房子八竿子打不着,比的是自家的房子。自己的院墙把自己的房子比破了,比小了,倒像是自己打了自己嘴巴。这且不说,有一天,上塘的前街上,突然出了一个大学生,那供出大学生的人家,盖不起房子,也从不垒墙,房子的虚荣,院墙的虚荣,便顿时化作了一声叹息,哽咽在上塘人的心里边,老辈人那句古话就和大学生的背影,一道凸现在上塘人眼前了:高打墙,阔盖房,不如谁家有个好儿郎。
  那从不垒墙的人家,正是曾为地图上没有上塘而同孙子发火的王有礼。他的儿子二十几年前去本溪干瓦匠活,被搅拌机搅死在工地上,家里撇了漂亮儿媳和孙子。和儿媳和孙子过了不到两年,恰好他兄弟王有信的儿媳妇过门不到半年得白血病死了,有人来为两个不幸的人撮合,真就撮合成了。堂嫂子嫁给了堂小叔,很顺利的事,只是王有礼失去了儿子,又走了媳妇。说是走,倒也算不上走,是由儿媳变成了侄媳,但终归要从自家的屋子搬出去。那做媳妇的,人嫁出去,不得不把孩子留下来。一对终日眼泪不干的老人,瞅着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别说是自家的房子院墙,就是自己的身体,也顾不上的。所以,房子破破烂烂,院墙也破破烂烂,一片破败的景象。
  可是这孩子,好像就是要跟这破败的景象叫劲,在学校学习一路领先,无论是小学、初中还是高中,从没落后过,那年高考,破败的家境中,就走出了一个大学生。
  那没有父亲的孩子,背着行李离开上塘那天,整个上塘都沸腾了,人们从自家院门走出来,根本顾不得身后的房子、身边的院墙,都把眼睛盯向前街,远远地看着大学生的身影。他们送着,望着,嘁嘁喳喳,那大学生死去的爸爸王玉成,虽不是个笨人,瓦匠活一学就会,可是也不过是个大老粗;他的舅舅鞠文采倒是脑瓜好使,算数记账,说今讲古,样样精通,可是他不过是孩子的舅舅,怎么就能把好脑瓜作用到这苦命的孩子身上?
  一时间,在上塘,最耀眼的,既不是房子,也不是院墙了,而是谁家供出个大学生。那大学生,像一个显影器,使房子和院墙这等物体一下子在上塘曝了光,它们无论多高多低,多好多坏,统统黯然失色。尤其,几年下来,那个大学生毕业,做了公家人,当了一家什么报社的记者,回家来把爷爷奶奶从上塘接了去,扔了他们居住多年的房子、院子,使那房子和院子在上塘的屯街上一天天荒芜,上塘人对房子和院子的兴趣,更是懒老婆过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了。
  房子和院子黯然失色,那一对老人被孙子接走时的笑脸,在上塘那些做父母的眼前,却从来没失色过,那笑脸绽放得葵花一样,颤巍巍闪耀在前街荒芜的院子里,使他们常常梦里都在想,有一天,自己后人也考上大学,也把自己接到外边,也让自家的院子长满荒草。
  说来有些奇怪,上塘的人们,十分坚信,没有谁能把上塘的一切从地球上抓了去,可是他们在内心里,在梦里,却常常不由自主地,就把他们生活了多年的家园丢开了,那老申太太,在大学生的孙子把他的爷爷奶奶接走的那个秋天,不管是坐炕头上,还是坐在院子里,只要闲下来,总要用手头的火柴盒或草梗在地上建高楼,如果是在炕头上,她的材料就是火柴棍,如果在大田,她的材料就是草梗,她建的高楼,自然是躺在地面上的,是一个又一个空格,但这不要紧,这一点也不影响她住在里面,她住在里边,往往只是一个布片或石子,她把自己假想成布片或石子,把它放在她建的空格里……有一回,她在白天这么建着,晚上就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真的被接走了,只不过接她的不是她的儿子也不是她的孙子,而是那个大学生,只不过那大学生把她接到一个楼里就再也不见了,把她自个晾在那里,想找门出去,怎么也找不到,最后被吓醒……
  事实上,上塘的人们,即使供不出大学生,也是要让儿女出去的,申作平儿子出去那年,正是大学生离开上塘那年。他们不但要让儿女出去,自己也要出去,即使自己不是大学生,但也要像大学生那样背井离乡,女儿得了恐惧症的于吉安,背个行李离开上塘那天,她的老婆孩子欢天喜地的,居然送了一程又一程,和送一个大学生没什么两样。
  反正,出去变得越来越容易。
  反正,不出去越来越不可能。
  然而,他们一经离开上塘,去了他们梦里的地方,他们又发现,他们的梦,居然又回到了上塘。
  事实上,不管年轻女子,还是中年男子,不管是大学生的爷爷奶奶,还是大学生,只要离开上塘,他们梦里的景物,就无一不是上塘的景物,无一不是与上塘景物有关的情节。于吉安在大连工地落脚的头几天,夜夜梦见家里的铁锅,那铁锅在梦里不是没盖盖儿就是掉了底,眼看着白花花的大米饭被大灰狗抢了去;只不过那铁锅不是黑的,而是红的,和火苗一样红。那申作平的儿子,刚到南非的时候,不光吃成问题,吃不惯那里的饭,气候也成问题,常年的高温炙烤着他的皮肤,他的梦里,常常有一个阴暗潮湿的水井,和上塘的老井一模一样,只不过上塘的老井他没下去过,而梦里的井他身置其中,他把身体浸在水里,感到浑身精湿,却看不到水,因为那井没有井口,黑黑一片。那大学生的爷爷奶奶,突然的被圈在鸟笼一样的楼顶上,不能随地吐痰,他们一做梦,就是那个堆满了各种杂物的院子,那院子,在他们的梦里,刚开始时平坦开阔,没有院墙,鸡鸭在那里乱飞乱舞,他们可以随便吐痰,可是不知不觉的,就伸出了一道墙,一道镂空花墙,一个水光锃亮的地面,使他们不知身在何处。他们不知身在何处,却看见了那镂空花墙的墙眼里,合欢树的花絮纷纷扬扬,来回飞舞,飞着飞着,竟落到了自己头上,变成了自己的头发,是染了白霜的头发。
  就说这大学生的爷爷奶奶,为了这一天,为了跟孙子进城,他们等待了四五年了,在那等待的日子里,做奶奶的,一天天不停地纳鞋底,城里的路据说滑得不得了,鞋底子没有东西就会滑倒,遇上有人到她家串门时,气咻咻地把做好的鞋翻出来,骂道:“王八羔子养的,上哪不好,偏上城里,城里有甚么好?!”旁边人一听,就知道是美的不知说什么好啦。
  而做爷爷的,提前一年,就开始了与乡亲们的告别,他告别,不是打招呼说俺要走了,他往往是悄没声地就来到了上塘有老人的人家,和他们有一出没一出地瞎聊,聊完离开时,说:“走啦。”听的人以为是说他要回家了,其实在他内心里,是说他要离开上塘了。他串完了人家,再悄没声地来到坟地,在那里一坐就是小半天,对着地下的祖宗,他偷偷念道:“冒青烟啦!咱家祖坟冒青烟了啦!老了老了,要上城啦!”
  可是,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祖坟上的青烟当他们来到城里时,居然串进了他们的胸口,变成一缕呼不出咽不下的火气,孙子家住的是六楼,只有两间很小的屋子,他们睡觉的屋子地窨子一样又阴又冷,这且不说,因为头一次住楼,那爷爷一下楼就头晕,进城第三天,就从楼梯上跌倒,踝骨骨折,躺到床上。
  做爷爷的躺到床上,那奶奶曾做好的布鞋也和他一样躺在他的床头,有那些布鞋摆在那里,不能走路的爷爷心头的火一冒一冒就蹿了上来。只想到城里的道太光滑了,就没想到城里的楼太高了,楼梯又太陡了。如果他们有火,他们的孙子孙媳好声好气待他们,也还好,毕竟,他们身边,四五年没有亲人的体贴了。可是,他们的孙子倒没什么,他们的孙媳,不但不体贴,一听他们咳嗽,立即关门,到后来,送进一只痰盂,再就一天一天也不进门看一眼。
  不看就不看,看了,那张南蛮子的小脸儿佝佝得叫人心烦,可是不看归不看,声音却要从门缝溜进来,尽管孙媳是上海人,说话怪腔怪调的,但他们能听出来那是在跟他们的孙子吵架,因为那腔调后边的音儿挑得老高,几乎就是喊;他们也能听出一对年轻人吵架,是为了他们吐痰,因为每次吵架过后,孙子都推开门来,苦笑着跟爷爷奶奶说,吐痰一定吐到痰盂里,别再吐到地上。
  如此以来,本是为了搬到一个屋檐下团聚,最终却成了仇人冤家,那爷爷,一辈子没受过儿女气,让他看孙媳脸色,一百个不答应!能下地走动时,一有机会碰到孙媳,就粗声大嗓地吼:“老子地球上走了一辈子,还没看过谁的脸色。”
  孙媳自然不敢还口,但不还口不代表没有态度,她的态度往往要表现在夜晚上床时。夜晚,只要上了床,那孙子就成了她的出气筒,往往又捶又打不让睡觉,往往一哭就哭到后半夜,说就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老人,随地吐痰还不让说。说要是再不叫他们回到乡下,她就和他离婚。
  那做孙子的,意气风发把爷爷奶奶从上塘接来,一心一意想让爷爷奶奶见见上塘以外的世面,让爷爷奶奶享享上塘享不到的清福,却怎么也想不到,最终让爷爷奶奶见到的,居然是这样的世面,让爷爷奶奶吃的,居然是一口痰都吐不清静的苦头。因为最初就打定了接爷爷奶奶的主意,他和上海娇小姐恋爱时,把这件事作为最最重要的条件,那个上海娇小姐,在与他恋爱的两年里,肝里肺里的贴心话说了一火车,不但一口答应他的要求,且让他觉得,他们的心不是两颗,简直就是一颗,可是,谁能想到,只消乡下爷爷奶奶一口痰,就将一颗心碎成了两半。
  因为陷入了巨大的困惑,因为陷入了巨大的困惑又无人诉说,大学生夜夜做梦,他在梦里,他还是个孩子,还留在上塘,他在梦里,没离开上塘,却怎么找也找不到自己的家。在上塘秋天的田野上,他分明看到了自家的房子,可一跑到眼前立即又变了,变成了个草垛。于是他疯子一样,不停地找,不停地疯跑,结果,找着找着,跑着跑着,一不小心,掉进屯街上那眼老井……
  那段时间,他的每一次梦醒,都是因为他掉进老井……
  那样找家的梦做得太多时,大学生写了一篇文章在报纸上发表,题为《深度恐慌》。在那篇文章里,他细致描述了梦中的心情,他在文章的结尾这样写道:当我的身体离乡村世界越来越远,上塘在我的心里边,竟越来越近了。当我在城市里建立了属于自己的物质家园,我发现,上塘的一草一木,竟变成了我驱之不去的精神家园……
  精神是什么,上塘自然没有人知道。上塘人只知道把报纸从村部拿回来,全街传阅。
  上塘的人们,在报纸上看到“上塘”二字,个顶个涨红了脸,好像心就要从他们嗓眼蹦出来:上塘上了报纸!上塘居然上了报纸!
  上塘上了报纸,地图上有没有,又有什么关系呢?上塘印在了外面人的心里,这难道不比印在地图上更重要吗?!
  然而,他们就是没有想到:“上塘”被他们的大学生写到报纸上不到一周,那大学生的爷爷奶奶就搬回了上塘。
  那爷爷奶奶被迫从城里搬回来的那个夏天,曾经荒芜的院子一下子热闹起来,前街中街后街的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两老人坐在炕头,老泪纵横,才走不到半年,人就已经枯萎了,走时,那爷爷腰板溜直,回来,却像一株遇了风的庄稼,弯了。走时,那奶奶走路轻飘飘的,回来,不拄棍居然就站不起来。那爷爷说:“他妈的她不让俺吐痰,一吐痰她就关门,俺活了一辈子吐口痰都吐不顺畅,俺还活个什么劲?”
  那奶奶说:“一个上海小黄毛,战战盈盈的,都养不活的样子,还城里人,呸!”
  人们听着,叹息着,纷纷发狠:别就觉得外边好,还是老老实实过日子吧。
  所以,到后来,在上塘人看来,最重要的,既不是房子,也不是院子,更不是什么大学生,而是一老本神地过庄稼日子,而是一老本神地种地种庄稼。你只要用心侍弄土地和庄稼,总是好的,儿媳给你脸色看,土地不会给你脸色看,城市的孙媳给你脸色看,土地里的庄稼总不会给你脸色看;假使老天给你脸色,让你歉收,你有丰收的年景在那抵着,总是一年一年,可以过下去,有着盼头的。
  所以,一年四季,上塘的人们,房子再好,也不呆在房子里,院子再好,也不呆在院子里。做了民工,城里的世界再好,他们也不能扔了地。到了春天,家里的人们纷纷涌到山上,往稻田里放水,往旱田里拉粪,一衣泥巴满身土味;到了夏天,他们一早起来,脸也不洗,蹬一条裤子就下了稻田,在田里薅草,薅累了,再趴到旱田里捉虫,一脸露水满身汗湿;到了秋天,秋风哗啦啦催山,人刚才还在家里,没一会儿就来到了山上,刚才还在苞米地,没一会儿就来到了稻田,马车赶得飞快,剐了院墙也没人骂了,似乎通过时光的摆渡,一切的好与不好都看淡了,只求有地种,有庄稼收,只求满山遍野,该绿时绿,该黄时黄,一年又一年。
  所以,上塘的土地,就真的该绿时绿,该黄时黄,一年又一年。
第二章上塘的政治
  上塘是国家的毛细血管,如同人身上的末梢神经。它们通着动脉,通着心脏,心脏停止跳动,毛细血管自然要干瘪死亡。
  上塘的心脏,多半是通过电视来体现的。上塘人白天干活,不管多么累,多么乏,晚上躺到炕上,都要看一会儿电视。下颏撮着枕头,胳膊腿四仰八叉,困了,就闭上眼睛睡一会儿。有时,一睡就睡到了后半夜,醒来一看,电视屏幕早成了白色,里边发出丝丝啦啦的声音,还以为谁来搞破坏,把电视给烧了。
  上塘的电视,就两个频道,一个是镇上的频道,一个是县里的频道。
  镇上的频道,天天放乡上谁家儿女结婚的录像,谁家孩子过生日抓周的录像,据外面人说,那是镇上搞腐败,偷偷开设的,为了赚钱,为了让镇干部露脸,上边是不允许的。
  不过这也是据说,没有人去管。
  有的,是挣了点钱烧的,大操大办一通,再花钱送到镇上播给大家看,不过是穷了乍富抻腰腆肚而已。实际上,也就安了那么三四十张桌子,桌上有大虾、烧鸡、油炸大黄花之类,也就啤酒管喝,喝倒了村长镇长镇党委书记之类。那看电视的老百姓,说起来也并不认识哪个是镇长哪个是书记,都是那画面外面配了解说词,就像赵忠祥解说动物世界那样。那解说的人,还真就学习赵忠祥,声音很柔和,很缓慢,待到哪个画面出现了大人物,赶紧告诉大家,大家看呵,这就是咱们的镇长大人某某某。只是那某某某大人物不像动物世界的动物那般可亲可爱,往往脸喝得通红,眼像要鼓出来一样,走起路来东倒西歪的,还要人搀着。
  有的,并不是有钱,只是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风里来雨里去,从就没讲究过,没体体面面地过过,想一想好赖也是一辈子人了,不甘心,就也抻了腰筋,花钱请了录像的,再花钱送到镇上去放。这样的人家,一看就是没什么势力,桌子安得少不说,那上边没有虾也没有鸡,更没有油炸大黄花,只有些菜菜水水的,酒就零星那么几瓶。重要的是,吃席的人,全是些七大姑八大姨,没一个有头有脸的,那解说的,也因为没有重要人物,说话的底气不那么足,声音小了八度,不认真听,根本听不着。
  当然这后一种情况的录像,即使花了钱,交到镇转播室,也不能马上给你播的,至少也要放上个把月。你等不急了,天天开电视也看不到自个,就托人托脸去说情,有时,至少也要送上一条熊猫烟才行。
  然而这些人,他们除了看自己上了录像,你有钱有势的录像,是坚决不看的。打开来,啪一声,就扭到县频道那里。而这样的人家,在上塘占绝大多数。
  所以,镇上的电视,收视率并不是很高。你镇这个心脏的跳动,基本不大能够影响上塘人心脏的跳动。
  县里的频道,六点到六点半,是县里新闻,七点到七点半,是中央新闻,七点半之后,就是电视剧了。据上塘外面人回来讲,城里的电视,好几十个频道,想看什么随便调,是县里故意没让市里省里国家里的电视卫星落地,它不让落地,你就收不到。
  上塘人晚饭要晚些,干完活,圈了鸡鸭,喂了畜类,吃罢晚饭,往往就七点多了。那时候,打开电视,县里的新闻早过了,正是中央新闻。所以就有人说:“县里人没算开账,抢在中央前边也是白抢。”
  更有聪明的人借题发挥,不无得意地说:“哼,它不让外边卫星落地,咱就不让它落咱上塘的地。”
  也真是好使,就不给你开,你一点招法也没有。
  上塘人看电视,为的是电视剧,并不是关心国家大事。那电视剧里的事,尽是些愁事,不管是演城市里的,还是演乡下的,都哭哭泣泣,和上塘住家过日子的事差不多,他们爱看。然而要看电视剧,必等新闻播完。所以,久而久之,上塘人也不得不关心起国家的事了。比如国家主席又访问美国或者加拿大啦,比如国务院总理又颁布了几号令啦。主席比总理大多大,他们是知道的,就大毛主席和周总理那么大。国家发生了什么事情,在他们眼前清晰可见,久而久之,国家心脏的跳动,不时的,就要影响他们心脏的跳动。比如1998年长江中下游发生特大洪水,房屋土地统统被淹,人爬到树上,在风雨中飘摇数十小时,他们的心不免要跟着揪紧了,常常心跳过速。再比如,2001年奥运申办成功,国际奥委会主席萨马兰奇宣布说,下一个城市是Beijing(北京),全场顿时沸腾,他们不知不觉,心下一抖,就泪流满面了。
  如此一来,北京就真的成了上塘的心脏,她跳,他们也跳,她沸腾,他们也沸腾。那声音和画面,本是通过耳朵和眼睛传播的,可是不知为什么,只要那声音震动了耳朵,画面刺激了眼睛,他们的血管就勃勃跳动,他们的血管与国家的血管就接通了。申办奥运成功那阵,上塘好几个女人趴在炕上大哭不止。
  虽说,她们哭,有的,是因为想起自己的命运,她们年轻上小学时,也爱好体育,也跑过步,当时以为能跑到外面去,哪曾想后来就跑回了炕头,围锅台转。有的,是因为想起她们女儿的命运,她们的女儿,就杨澜那么大的年龄,长得一点也不比杨澜丑,人家当大使争回了奥运会,自个女儿嫁个离过婚的不说,却连五千元彩礼都没争上。
  不管她们因为什么,毕竟,她们哭了,是国家的事让她们哭了。这是何等的重要呵!
  上塘的生活,与国家政治,有着紧密联系,只是他们不知道那叫政治而已。这种联系,有直接的,也有间接的,直接,靠的是电视,间接,靠的则是上传下达。
  上塘,是歇马山庄属下的一个村庄。歇马山庄,是国家这个肌体里最小的一个建制,一应上传下达的任务,都要通过这里。所以,它是上塘真正的权力中心、政治中心,叫村民委员会,人们习惯叫村。要是上边又有什么新政策,比如上边说,粮食太多了,国家储备够了,要把地种上树,退耕还林,有人问:“谁说的?”
  就会有人答:“村上说的。”
  好像那村是个会说话的物体。实际上,指的是村干部。
  上边一有新精神,村干部就行动起来,他们要么骑着自行车,要么骑着摩托车,反正要骑着车就是了。因为村干部一有事就是急的,开会不等人,不抓紧时间是不行的。有了新精神,村委会要开会先研究,因为凡是新精神,老百姓接受起来都有点难,必须先研究对策。比如征收土地税,种地本来就没多少油水,这个税那个税的,粮价又那么低,打心眼不爱种,你还要收税,如何说得过去?再如退耕还林,尽管种地没有油水,可是已经种了多少年多少辈了,多少年多少辈了就鼓励开荒种地,恨不能把沟都填了也种上地,突然间又要把地平了,让它荒起来,种上树,这想一出是一出的,谁能想得通?村委会研究个一两天,把凡是老百姓能想到的拒绝的办法都想出来,然后制定对策。谁要是不交税,明年开春就不分给化肥,谁要是抵抗上边,坚决不退耕还林,年末缴公粮,就罚他缴双倍。把个屋子弄得烟气腾腾,再把村民组长找来,让他们上传下达。
  所以,上塘拥有两个心脏,北京,是他们晚上的心脏,歇马山庄,是他们白天里的心脏。不管他们夜晚里为北京的事怎样揪心,怎样激动,一觉醒来,推开家门,村子里摊派下来的事一下子就覆盖了北京的事。想要的,不想要的,想拒绝的,无法拒绝的,一并而来。
  若是春天,你最不想要的,就是树苗了,可是,清明刚过,满载银杏树树苗的卡车突突突突就从乡道上开过来了。本是不想要的,可是一听车响,还是要挤破风门往外跑,因为你看定一个结果,不要是不可能的,既然不可能不要,还不如早点要,要好的。
  分树苗的,往往是村民组长,比村长还小的官,也根本不是什么官,村长的一条腿而已。上塘人叫他弯狗腿子,因为他的一条腿有点弯,实际上都是村干部的亲戚或本家。上塘的村民组长,就是村长的本家兄弟。他一直争着要当村长,每届选举他都去演讲,讲如何帮大家致富,谁不知道,他只是想为自个偷懒找借口,自个穷得房子都盖不起,帮大家致富,岂不可笑?!你不投他村长的票,他就夜里放火烧村长的草垛,他的本家兄弟当上村长后,为了草垛安全,就让他当了村民组长。他也真是没有面包饼子也不嫌弃,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里边记着上边规定下来的罚款条例,车开到人群时,他就翻开本子,站在一边,大声念着。因为是上边的政策,念时,就吊着眉头,抻着个刀削脸,很有狗仗人势的威严感。
  若是夏天,你最想要的,是化肥,你想要,可是他就是不能敞开怀来分给你,只按人头,一人分给一点点。这时节,人们的耳朵都听邪了,一阵风声,也会被误听为卡车声,人一趟趟从家里和地里跑出来,出来一看,原来什么也没有。你不跑时,突然的,就听到街上有人在吵吵巴哗,以为谁家吵架,出门一看,一辆拉化肥的大卡车已经站在门口了。它们什么时候进来的,你根本不知道。
  分化肥的,往往是村长。因为化肥大家太想要了,一来怕大家抢出人命,二来分大家想要的东西,总归体现了真正的权威。只见村长高高在上,站在卡车的车甲板上,身边有本村的村民组长和外村的村民组长保卫着,一副横眉冷对、爹妈不认的表情,完全不似竞选村长时对大家的和蔼。竞选时,他简直就像孙子,对各庄派去的代表点头哈腰,又是敬烟又是赔笑。这摇身一变的样子,没一个不后悔当初投了他的票。可是后悔也是没用的,他已经大权在握了,你要是得罪了他,秤略微一沉,你少了半斤八两根本看不出来。
  若是秋天,卖了粮,卖了草,你最害怕的,就是钱刚揣进腰包,或者刚刚卷到手绢包里压到柜底,门外就有收税的跟进来,就有收电费水费的跟进来。这时节,听到自家的门栓声,你不由得一身冷汗,转身一看,一个戴大盖帽的瘦家伙已经站在堂屋里了。那是镇上下来的税收专管员,穿一身制服。虽是走门串户,看各种脸色,表情却不卑不亢,很是威风。他的威风,不同于村长的威风,村长的威风,有虚张声势之感,毕竟是大家选的他,大家是他的水,水能载舟,水也能覆舟。税管员的威风,却是实在的,他们肩上扛着两顶徽章,他们是国家里边的人,是挣工资的公家人。所以,不管你怎么不愿意,一看到他们威风凛凛的样子,没有不痛痛快快往外掏钱的。有些女人,掏得也不那么痛快,总跟人絮叨一些自个的不易,其实知情人,一眼就看出,不过是想多看一会儿大盖帽子的威风而已,因为她们眼睛盯着人家都有些痴了。
  要是后边跟进个收水利费和电费的,腰包掏得就没那么容易了,因为那收水利费的电费的,都是村民组长。他一春一夏耀武扬威的,气死人了,气时,恨不能上前捅他一刀,终于跨进家门,又是来掏大家腰包,能饶了他不成?!再说,那钱在手头还没握热,被公家人收了,没办法,凭什么被你个黄脸巴叽的刀削脸收去?
  常常是不等他在屋里站稳,爹娘祖宗的侮骂声就穿堂而过,当然也是有笑声陪着,见好就收的,因为弄不好,他一火了,要烧草垛。
  若是冬天,一年的忙碌到了头,外面的民工回家来,团圆日光照在门楣上,年一日日的近在眼前,高跷队立即上跷,秧歌队立即甩起红绸子,村部热闹起来,上塘也热闹起来。村部热闹,是锣鼓响起,喇叭响起,上塘热闹,则是那些没有上高跷的没有扭秧歌的在家起哄。都是人,都有两条腿两条胳膊,凭什么你能上跷我就不能上跷?凭什么你能扭秧歌我不能扭秧歌?
  上塘的文艺队,七十年代就有,那时一直是集体在搞。到了八十年代,包产到户,集体解散,文艺队也解散。谁知多年之后,一些爱好者耐不住寂寞,自发地聚在一起搞。自发就是自发,爱张罗你就张罗去嘛,村上偏偏出台政策,练一天给十块钱。正月里,演一场二十块钱。结果,想参加的人涌了堆,年年都出麻烦。一些人扭扭扎扎莺歌燕舞之日,就是另一些人义愤填膺唾味翻飞之时。
  所以,在上塘,最重要的心脏,还是白天的心脏,还在歇马山庄村部。
  所以,年头月尽,上塘的屯街上,谁家响起尖锐的猪叫声,用不多久,你就会看到谁家门口有村长的身影在晃动。是村长,而不是其他村干部,是说村长家住在上塘,近水楼台。
  村长这时候出现,既不是收什么,也不是分什么,是专程上杀猪人家吃猪肉的。他这时候出现,其实经过了杀猪人家的再三邀请,杀猪人家在头天晚上,就把请村长时要说的话想好了,无非是老哥,忙了一年,到兄弟家坐坐吧。那话说得要多轻松有多轻松,看不出任何功利色彩。其实内心里,深藏着巨大的功利。
  上塘人不知道什么是政治,这一点政治还是懂的,毕竟,村长通着政策。有的政策,是上边订的,有的政策,就是村里自己订的,村长歪曲一下政策,对他们还是十分重要的,即使村长不歪曲,给一个笑脸,也是舒服的。
  事实上除了他们的亲信,他们是很少歪曲政策的,也很少给笑脸的。
  可是人就是这么个贱东西,你家请客,没有村长,总不是那么回事,你家猪肉,若是二姓旁人来吃了,比如街上一个要饭的来吃了,你会心疼,村长吃了,你不但不心疼,还高兴。你本来在内心里,是恨他的,一年里无时无刻不在想,到时杀猪绝不请他,可是一到正经时候,你又由不得,自己先软了,五体投地地敬他。这种感情,也是葫芦里的茄子,河塘里的乱麻,怎么说也是说不清楚的。
  再说这当村长的,被家家户户请着,从不拒绝。本是上人家吃猪肉,可从不见他有吃了人家嘴软的表情。依然是威严的,理直气壮的样子。并且此时的威严,是真正的威严,不像站在车甲板上分化肥时,还有点虚张声势的意思。因为这时候,他看到一种现实,水能覆舟,但水确实没想覆他,而是想载他的。水想载他,他为什么不可以在水面上抖抖威风呢。
  但是,不管他怎样端着架子,上塘人一端上热腾腾的猪肉、火辣辣的酒,无不掏出心底的热情。就说王三儿的父亲王德生,生性倔犟,谁当头儿他就跟谁别扭,上塘人的说法,叫“抗上”。素常日子,在大街上见到村长,绝不说话,仿佛有着深仇大恨,到了杀猪这一天,却不一样了,酒过三巡,不但要说话,还要故意坐在村长身边,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村长,嘴里的酒气恨不能喷到对方脸上,那样子好像稀罕得不得了,嘴里千篇一律重复着五个字:“妈了个巴子!”“妈了个巴子!”虽然就五个字,其中的意思可就相当多了。既像是说,妈的,老子怎么就非得请你吃肉,又像是说,妈的,弄归齐,还是老子巴结你。但不管是什么意思,这一回,村长是坚决不说话的,好像就是要把一年当中失掉的捞回来。
  其实捞没捞回来,也没人知道,反正王德生的热情,连傻乎乎的王三都看不惯了,出去说,俺爸前世叫猪迷住了,一吃猪肉就浑身发贱。
  叫猪迷住,这是傻瓜的想法,可是为什么一杀了猪人就忘了自己是谁,就热情得没边没沿儿,没人知道。
  实际上,上塘年终杀猪请客,每家必请的,还有一个人。那个和村长一样待遇的人,虽不是干部,在上塘的威信,却一点不比村干部差。他就是那个当了记者,把爷爷奶奶从上塘搬走又搬回的大学生的舅舅鞠文采。
  这个鞠文采,脑瓜聪明,记忆力好,什么样的难题都难不倒他,那难题,不一定是数学,也可以是地理历史,你卖了一千五百八十三斤粮,一斤三毛钱,问他总共多少钱,不到一分钟,他就分毫不差地给你算出来,你亲戚城里的孩子到国外读书,不知道是哪个国家,只知道有比萨斜塔,他张口就说,那是意大利。电视正演宰相刘罗锅,你问,刘罗锅是什么年代,他想都不用想,清朝乾隆年间。
  上塘人都说鞠文采的聪明是像了他的父亲,其实他父亲的聪明是小聪明,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聪明。他的父亲是镇粮库晒粮工人,三十几岁时,和粮库里一个女工好上了,两人在粮仓里云雨,突然来了质量检查员,穿衣已来不及,就把女工埋进稻子里,要埋自己时,质检员已经进来。
  质检员见他赤身裸体的,吓了一跳,问:“这是怎么了?”
  他随口说:“捉耗子。”
  问:“怎么光着身子捉?”
  他说:“你不光身子耗子不出来,你和它一个颜色,它就不怕你。”
  正说着,就把手抠进稻子里,抓起女工一个手指,朝质检员抖着,说:“你看,我都抓着一个了。”
  那女工被他抓住了手,惊吓得一不小心出了声,耗子叫一样,质检员对耗子有生理反感,见真是捉了耗子,转身就走。两人于是真就像猫捉耗子一样,一个扑到另一个身上。其实是吓的。
  这件事他们自己不说,是没人知道的,谁知那件事不久,来了文化大革命,让每个人都坦白自己,人在粮库,最重要的坦白是坦白你有没有偷国家粮食。人在粮库,极少有人不偷国家粮食。为了强调自己没有,鞠文采父亲把这件事说了出来,这一下,聪明反被聪明误,等于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偷国家粮食的人,因为人多势众,全部平安无事,只有他和那女工,被戴上纸帽子全街游斗。
  可是,事过多年,上塘人讲起这个故事,谁砸谁的脚,似乎已经模糊了,清晰的只是这个人的聪明机智,居然会把女工的手指当成耗子。
  说起来,鞠文采的聪明机智确实是像了父亲的,不但形式上像,内容也像,他也是因为机智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接父亲班在粮库上班不到五年,就被退下来。原因是,有一年,在他做粮库质量检查员检查粮食时,把一个农民的秕稻子甩了出来,一甩就是五千多斤,那农民是镇长的舅哥,镇长托人送信来,要他照顾,他愣是没听,不但没听,还把那封镇长亲笔信当场撕个粉碎。那年秋天,收粮季节刚过,粮库领导班子就以改革为借口,撤掉他质检员的职务,让他提前退休,离开粮库。
  不过,同是砸自己脚,这砸脚和砸脚造成的影响是不一样的,他父亲砸脚,使他从此威风扫地,鞠文采砸脚,却使他从此在粮库树起威信,人人都夸好样的,是条汉子。不但在粮库里树起威信,回家不过半年,又把威信移到上塘来。那威信移到上塘,当然是借助了那个秉公办事的故事,那个故事被大家口口相传时,越传越神,简直就是神话了,说什么他扇了镇长耳光子,把镇长扇得鼻口渗血。试想,他要打了镇长,还不得关了禁闭,还能让他这么逍遥法外?!
  人们习惯造神,是觉得人间该有公平,人间没有公平,就要造一个神出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是可以理解的。
  鞠文采把自己塑造成英雄,上塘人就没有理由不在英雄身上,增光添彩。不拘生活中出现各样难题各种扣子,都要去找鞠文采,要他去解。什么婆媳不和、邻里纠纷,什么夫妻打架、父子分家,上塘后街一个后生在外头领回一个野女子,被老婆现场摁住,也要把他找去。你让人家看到那样难堪的场面,事后不找一个机会酬谢,怎么说得过去?!
  所以,上塘街上流传这样的顺口溜:杀猪不请鞠文采,等于不知胳膊肘朝哪拐。
  朝哪拐,当然既要拐到村长,也要拐到鞠文采。
  实际上,将村长和鞠文采弄到一起,村长是不大自在的,村长的不自在,不是因为他俩地位不同,而是因为鞠文采和镇长当年的故事。那故事告诉村长,弄不好,哪一天鞠文采也会揭他的老底,官向官民向民,这句话是没错的。其实,那故事本身,就等于把两个人置于对立的位置,一个是官方,一个是民间。试想一下,在上塘的民间里长出那样一双眼睛,一直盯着你,别人看不见摸不着,可你一睁眼,它就在你眼前闪亮,多么不自在!
  所以,杀猪请客的酒桌上,村长的架子是越端越足的,虽然也笑,但那笑往往是虚浮的,就像水泥地上的霜,里边藏着坚硬。仿佛在说,甭想在我这里下刀子,没缝。
  那鞠文采,也并不因为和村长拥有相同待遇,就张牙舞爪,就忘乎所以。他是聪明的。他上桌,总要把重要位置让给村长,端起酒杯,总是先敬村长,说话,总让村长先说,平素的三寸不烂之舌,打了麻药一样,变得非常呆板。脸上的笑,也是虚浮的,也像霜,但是,是棉花上的霜,给人的感觉很绵软。
  其实,在进门之前,他心里的准备并不是这样,村长算什么,不过是一顶乌纱帽而已,镇长我都不怕,还怕你村长不成?再说,那帽子也不是永久的帽子,是可以摘掉的,不像自己,虽没帽子,却装在别人心里边。可是想是这么想,也怪了,只要见到村长,只要和村长同时在酒桌上坐下来,看到村长笑里的水泥,自己的笑不自觉就软了,就变成了棉花。
  那请客的人家,请鞠文采解生活中的扣子时,把他捧到了天上,说上塘没有村长,日子照常运转,没准会运转得更好,上塘要是没有鞠文采,那简直就不是上塘,早就四分五裂了。可是到了杀猪这天,突然的就改了口,什么也不说了。不说也不要紧,还有意把装着瘦肉的盘子推到村长跟前,眼直盯着村长酒杯里的酒,只要是缺了,赶紧满上。那战战兢兢的样子,仿佛若是没了村长,不但上塘四分五裂,地球也要四分五裂。
  然而,不管酒桌上你怎么做,鞠文采都不生气,他不但不生气,还有意配合杀猪人家。你把装瘦肉的盘子推到村长跟前,我就把瘦肉夹到村长碗里,你往村长杯里倒一次酒,我接连倒两次三次。因为他心里清楚,他虽饭桌上没吃到瘦肉,没喝太多的酒,饭后的某一个时辰,杀猪人家,必在村长看不见的时候,偷偷送上二斤猪肉、两瓶白酒。
  这似乎是上塘尽人皆知,惟村长不知的,又一个维度的政治。
  在上塘,确实有着另一个维度的政治,是暗地里的政治。所谓暗地里的政治,实指人心的背后。人们表面上,敬的是村长,是权力,背地里,敬的是鞠文采,是公平。人们看上去,敬的是鞠文采的为家家户户排忧解难,实际上敬的,是事情背后的真理。那真理,往往隐含在最不显眼的地方、最不为人注意的地方,就像秋后的蘑菇藏在树根下的草丛里,一个会拣蘑菇的人,轻轻一拨,就原形毕露。你不会拣,是怎么看都看不到的。
  实际上,上塘最容易引起纠纷的小事,是水。那水,不是吃的水,而是水道沟里的水。在上塘,几乎家家都有压井,自压自吃,不可能发生纠纷。可是,吃的水不发生纠纷,排出来的水却每每纠纷不断,扯耳动腮,此起彼伏。
  排的水,当然是污水,是雨水。不管你有什么样的房子,高大也好,矮小也好,敞亮也好,黑暗也好,不管什么样的院子,宽阔也好,狭窄也罢,规整也好,混乱也罢,只要你家住人,你家的院子里,都必有一条水道沟伸出来,伸到大街。正常日子,泼出来的水,渗入地下,水道沟是干的,似乎不那么重要,而阴雨天,或突然下起了大雨,水道沟就显得十分重要了。它们贴着院墙,穿过院子,咕咕噜噜横穿屯街,鱼贯而下,赶什么热闹似的,十分急促。前街还似好办,前街的前边是一汪稻田,在街边的沟岸上急转直下,水直接流入稻田,成理成章。中街和后街则不同,它们的前边,是另一些人家的后门,比如吕治有家前边,是杨跺脚家,李菜油家前边是张五贵家,后面的地势,又高于前面,要是水道沟挖窄了,或者夏日之前没及时清理,淤了泥,污水就难免熟人似的,直接进入别人家的后门。
  雨水进入别人家后门,却不像来了熟人,前街上的人家要笑脸相迎,雨水是最不受欢迎的,不但它不受欢迎,它还要让前后街的人家吵起架来。
  其实,前边的人家,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家,可是正因为讲理,才不放这个理,这个理,是大家都知道的理,污水进家,等于灾祸进家,是不吉利的。你水沟淤水,也许有一千条理由,忙田里的活忙忘了,或者老人掘的水沟,力气小,没掘透,再或者,你家猪身上生了疥,一天天在水道沟里打滚,把水道沟滚平了,但结果只有一个,将灾祸引进别人的家。
  实际上,去掉迷信思想,不讲是否能够引来灾祸,那灾祸也已经酿成了,就说那杨跺脚家,水进了他家屋门,一路欢腾地抢着地势,哪低往哪去,锅底坑,门轴下,堂屋地上坛坛罐罐的身前身后。你进也不要紧,你还唱着歌,哗啦哗啦的,你进了锅底坑也不要紧,你还一点点灌满了锅底,吞了炉灶,让人无法做饭,别人家都吃饭了,进水的人家一家老小在那里饿着,这不是欺负人吗!
  灾祸既已形成,杨跺脚知道,就是跺着脚骂也解决不了问题,可是你名叫杨跺脚,平素没什么事都要跺脚,如今水欺到家里了,你不跺着脚骂,还有一点尊严吗?!
  如果说,是井水哺育了上塘人的生命,那么,水道沟里的水,则见证着上塘人的尊严,眼见着你的尊严受到挑战,如何能够袖手旁观?!
  于是,不但跺了脚,胳膊也要撸出来,因为脚在水上一跺,浑身上下都是水,见自己浑身上下都是水,火儿一瞬间就升上了脑门。
  “你个吕不死的,发昏了呀,你发昏找个人掘不成吗?你找不着人掘就死了算啦,还天天两条腿支个脑袋人模狗样的,你死了得啦!”
  就说水出了故障的吕治有家,男人不在家,家里又侍候着两个瘫痪老人,可是女人是有名的勤快人,再忙,也没忘掘水道沟,偏偏下半晌,水道沟边的草垛被雨淋倒了,栽到水道沟里,是天灾,却不是人祸,防不胜防。那女人听到骂声,嗖的一声就从家里蹿出来,她的家里确实有两个半死不死的老人,听到这样的骂,再不会骂人的,也要大骂出口。骂,当然要找最难听的骂,反正解气就是了。
  “你杨跺脚叫你跺,用不了几天你的脚就烂成了骨爪。你脚烂成骨爪,不叫杨跺脚,就叫你杨骨爪……”
  其实杨跺脚骂她吕不死,完全是情急之下随口牵来的,谁知说到人家疼处。
  其实,那吕治有女人咒杨跺脚的脚烂成骨爪,完全是情急之下灵机一动,你叫杨跺脚,不骂脚还能骂你手不成。
  谁知,那杨跺脚的脚,真就得了脚气,烂得不成样子,民工都出不了。如此一来,其战斗的场面是怎样的激烈,真的是可想而知了。
  这样的时候,把鞠文采找来是非常重要的,有时,你不用找,听到街上有吵架声,他会不请自到。他来到现场,往往一言不发,用心地听着两家吵,笑容可掬的样子好像他巴不得他们把天地都吵翻了。吵到一定时候,同样的话说过两遍了,他就大喝一声:“闭嘴好不好?!”
  实际这时候,再让他们吵也吵不动了,他大喝一声,正是给了双方一个台阶。他的台阶,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台阶,不过是些常嗑俗语,什么“大丈夫不受水气,公平公道说,你后街人家管不好水,怎么说都是没理,要是水知道躲着人家,还要人干什么?”什么“水六神无主,都是人六神无主,水自古以来就不通人性,可是水不通人性,人总得通水性,人要是不引水,难道还要水引人不成?”
  这样的话,严厉,但不伤人;这样的话,既是对后街人家的批评,又是对后街人家的保护,既是对前街人家的捍卫,又是对前街人家的不满。好,你前街人家大丈夫不受水气,可你是人呵,水不通人性,你是通人性的呵,怎么能骂人呢?好,你后街人家又忙又累,没管住水,可你总归管住自己吧,你怎么淹了人家,不道一声歉,还要骂人呢?
  这样的话,就是那秋后山坡树根下的蘑菇,你拣不拣,它都在那,你不拣,是你眼大没神,你看不见。你拣了,你就了不起,就高人一筹。鞠文采拣了,人们看他的目光立时就不一样了,充满了敬意、佩服。
  实际上,即使鞠文采不来,即使鞠文采不说那样的话,该过去的,也总会过去,两家总不能无休无止地吵下去。但说与不说,还是不一样的,有人在中间说了,两家的气儿就会慢慢消了,就不会结成疙瘩。
  实际上,这样的常嗑俗语,鞠文采不说,别人也会说,但是别人说,未必有他说那样的效果。原因很简单,鞠文采正派,他为了公心,镇长都敢得罪,你不听他的听谁的?
  所以,上塘人暗地里敬鞠文采,看上去敬的是真理,实际上敬的还有德行。上塘那暗地里的中心,其实与德有关,是道德的魅力。
  如果说鞠文采是上塘暗地里的中心,那么,水,就是铸成上塘暗地里中心最重要的物质。它同夫妻打架、婆媳不和是不一样的。夫妻打架,婆媳不和,是一家一户的事,水弄不好,涉及到邻里关系、前街与中街的关系、中街与后街的关系。水弄不好,还涉及到粮食的产量,影响到日子的质量。当然影响到粮食产量的水,和影响日子质量的水,就已经不仅仅是水道沟里的水,而是稻田里的水了。
  说起来,上塘人为稻田里的水打架,才是上塘最重要的政治,最大的政治,尊严再重要,也不及收成重要,没有收成,哪谈得上尊严?
  上塘的稻田,依傍着一个渠道,那渠道从上塘村庄的北边伸过来,一条围脖一样,从上塘后身围过去,舒展地绕过上塘下颏,向前方伸去。渠道的水,来自上塘北边很远很远的水库,叫转角楼水库。那水库建在三面环山的一个大峡谷里,除了山就是水,没有楼,也没有什么带有转角的标志性物体,为什么叫转角楼,上塘没人知道。上塘人只知道,每年,一到春天,那水库里的水就流动的绸带似的,从不足三米宽的渠道,浩浩荡荡扬扬而下,一路夹着泥沙黄土,携着草秸树枝,畅通无阻。
  水流到上塘,并不停止,还要绕到上塘东边的半坡村、坎子村,继续往前流,到哪才是终点,也没人知道。
  上塘人只知道,他们要用水渠里的水,必须打开闸门往外放。那闸门,设在水渠刚一入上塘稻田的前端,比汽车方向盘大一圈的铁转盘,向右转,是关闸,向左转,是开闸。泡田季节,上塘专门有一个人管着这闸门。其实只要泡田了,闸门天天是打开的,三百多亩水田,一块块泡上,至少也得十几天。十几天里不关闸,是可以不用看的。可是不只是上塘,哪个有稻田的村庄这时节,都要派人看闸,不过是怕出现万一,万一闸门旁边渗水,万一哪个小孩子手贱,动了闸门呢。
  这时节,你如果是一个看闸的人,看到田一天天被浸湿,由黄色变成黑色,看到水一天天漫成镜子,一块镜子又一块镜子,内心真是说不出有多么激动,因为那镜子一旦一个个连起来,连到天边,就完全和天是一个颜色,白哗哗,蓝澄澄,你会觉得,上塘的天地,要多美好有多美好,天堂一般。人在泥土里走,拉着一块木板,恍若大雁在天堂里飞,身后长出一对翅膀。
  实际上,泡田的时光,在上塘,是最累人也最折磨人的时光。那看似雁一样长了翅膀的人,在水里走起来相当的难,每动一步,都要使出吃奶的力气。
  你使出吃奶的力气,总归你家的田已经泡上了,有许多人家,他家的田在你家的后边,一直没有泡上。泡不上,看你雁一样在田里扑腾着翅膀,往往是又气又急,往往一急,趁你不备,就把你放水的口子给堵死了,往自家的田里引。
  想提前插秧,就得不顾大局,就得截掉前边的水,让我泡水你旱着。
  那截水人家,之所以截水,是男人刚刚在外边找了瓦工活,用不多久就要开工,插秧晚了,就赶不上了。那扑腾翅膀的,原是个女人,扑腾扑腾,水没了,扑腾不动了,扭头一看,被谁截了水,就号号嘹嘹骂起来。尽管她的男人早就走掉了,早一点晚一点都没什么关系,可是和男人没关系,和她的身体却是关系重大,若推迟插秧,正好赶上她的例假,来例假时插秧,腰疼腿也疼,容易害病,又不出活。于是,这天地一色的上塘,就真的不那么好看了,不但不好看,还不好听,还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那截水的人家,虽男人在家,势力雄厚,但他是个要面子的男人,不肯和女人一般见识,只由两个女人对骂。谁知,那被截了的女人,骂着骂着,见身边没男人撑腰,有些虚弱,竟先骂开了祖宗。说他爷爷就是抢水丧了天良,才把孩子弄到四丈深的井里灌死。
  男人本是爱面子才没有动口,不想却伤了更大的面子,怒不可遏,这下可倒好,不是动口,他竟然动起手来,等到鞠文采从甸子上跑过来,那被截了水的女人,早已倒在流水的水沟里了,身体不但见了水,且提前来了例假,把汪汪流淌的水沟里的水染得通红。
  见此情景,鞠文采不由得就火冒三丈,再也说不出中听的话。他直着嗓子叫:“你们这么野蛮,总有一天会得罪水,你们得罪了水,谁也别想种稻子啦。”
  说这样的话,绝对是气愤所致,是气愤之下的一种咒语,曾几何时,他还在屯街上跟人讲水不通人性,水要是知道生气,那不是通了人性!水怎么能通人性呢?!
  可是,蹊跷的是,偏偏让他说中了。第二年春天,通往上塘的渠道,一滴水也没有了,那不足三米宽的渠底,横着竖着,密密麻麻裂着口子,小孩子嘴一般,仿佛那水都让那口子吞掉了。村长招集村民开会说,远方的城里没水吃,转角楼水库的水被引到城里,稻田只有荒掉。
  得知这一消息,上塘人一下子就蒙了,他们先是大张着嘴看着村长,要把村长吃掉的样子。但很快,他们闭上了嘴,把脸转到鞠文采这边,他们似乎突然间想起鞠文采的话,是上塘人得罪了水,水才不来了。
  他们想起这句话,不再迁怒村长,脸却瞬间变得煞白,仿佛那神灵就在眼前,仿佛鞠文采就是神灵。
  他们也确实越来越信鞠文采了,他们相信,鞠文采不但通着水性,他还知道水为什么开始不通人性,后来就通了人性。他们相信鞠文采一定知道,只是他不说罢了。
  于是,这一年的冬天,杀猪之后的某一个时辰,暗里送的猪肉比原来多得多,几乎就是原来的两倍。
  其实,上塘人不知道,鞠文采之所以在那一天里那么气愤,以至于说出那样连自己都没有想到的话,都因为他见不得女人的经血,他见不得女人经血,是他七岁那年,他的母亲怀第三个孩子的时候,在苞米地里难产死了,当时他就在母亲身旁,母亲下身通红一片躺在地垄沟里,一声一声惨叫不止,直到最后停止呼吸。
  其实,上塘人不知道,不是水通人性,还是人通水性,引水进城,是市政府领导班子七个人的决定。他们决定以牺牲乡村五十万亩水田为代价,来保证城里人的日常饮水。
  也就是说,让上塘没水,是远在上塘几百里外的另一个心脏的政治,那个心脏,下连歇马山庄,上通北京;那个心脏,它们不管离歇马山庄多么远,想让你血管枯萎,你就必枯无疑。
  不过,上塘水渠里的血管枯了,鞠文采却被上塘奉若神明。谁家的苞米遭了虫害,谁家儿女在外是否顺心,都要前去问他,好像他的心脏,就是大家的心脏,或者,他一个人,差不多装了上塘几百人的心脏。
第三章上塘的交通
  上塘的外边,有两条道,一条是甸道,一条是山道。所谓甸道,指的是水渠,那条水渠从上塘边上绕来,劈开上塘稻田中央,一路东南方向,直奔小镇而去。是上塘到小镇最便捷的道。因为是水渠的堤坝,这条道很窄,只能走单人,不能推车,也不能骑车,连雨季节,堤坝泥泞,一不小心,就会掉进水渠。倒是堤坝上长满了各种蒿草、各种野花,那蒿草夏季里蓬蓬勃勃,枝叶繁盛,风不住地摇晃着它的腰肢,人在里边走,像走在波涛汹涌的海上,一起一伏。那野花品种多极了,有小叶菊、声声慢、六里香、土豆兰、勿忘我、千秋红……它们今儿个你开明儿个我开,轮流坐庄,在不同季节开出不同的花色,人走在里边,如走在姹紫嫣红的画中,绚丽多姿。即使冬天,草黄了花谢了,银黄色的枯秸伫立在坝上,中间夹着一绺小道儿,劲风一吹,摇摆不定,扑朔迷离,看上去也是梦一般。
  所以,不管那道有多么窄、多么滑,上塘女人上镇上赶集,都要走甸道。她们相约着,大街上招呼一声,老吕二嫂,走哇——,老王三妈走哇——,老吕二嫂、老王三妈就穿得新锃锃的,从自家院子走出来,顺屯街前边的小道,一跳一跳上了堤坝。
  说一跳一跳,是说从屯街到堤坝要过好几个水沟。有时,老吕二嫂或老王三妈动作慢了,不待跳过水沟,就见喊的人粉红盈盈地穿行在堤坝草丛里。那喊的人之所以喊过了,还不耐心等,就是要让你从后头、从远处,看到她粉红盈盈的小褂儿,因为上一次,正是她在后边看见了别人穿着这样的小褂儿在前边走,在草丛里一闪一闪的,飞舞的蝴蝶一样,才想起自己也要买上一件。
  所以,上塘的女人们,只要赶集,都要走这条道。有时,即使没到集日,她们手头的活忙得差不多了,也要相约着从这条道上走一回。集日没到,头上的头发已经长长了,绞绞头总是可以的吧;头发没长长,咳嗽一声连着一声,上医院拿点感冒片总是可以的吧;即使你头发没长长,咳嗽也不咳嗽,出来散散心也总是可以的吧。她们相约着,其实走起路来是站着排的,一个跟在另一个屁股后头,并不能并排横行,因为堤坝太窄。不过她们就是要看你的屁股后头,看你的男人没在家,你的屁股是不是还那么肥。
  女人们上镇,看上去是为了什么事,其实什么事都只是借口,她们只是为了弄到一块讲讲男人,过过嘴瘾。那些男人在家的女人,知道男人不在家的女人口渴,就什么来劲掏什么,话语粗得不得了,有时不惜把自个男人那玩意的大小也描绘一番。反正这条道上也没男人,反正描绘了自家男人,别的女人也拿不去。于是,堤坝上往往妈呀妈呀的,笑声阵阵,捅了喜鹊窝似的。这时节,堤坝上的草在微风中摇摇荡荡,弄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女人的身体和心情,要多滋润有多滋润。
  实际上,上塘的女人相约着走甸道上镇,为的并不是讲什么男人,她们日子中有太多的苦处,儿媳刚过门不到半月,就和婆婆不说话了,不说话不要紧,还不做饭了,不做饭不要紧,吃饭时还第一个上桌,你说气人不气人!那闺女念书念得好好的,不怎么瞅冷子就摔书包不念了,不念也不要紧,闹着学烫头,你学烫头也不要紧,还和一个有了老婆的四十多岁的老爷们弄到一起,你说上火不上火!
  然而,她们只要走上甸道,看到蒿草在身边摇摇荡荡,听到蒿草窸窸窣窣的声音,闻到空气里串来串去的香气,那些苦处就忘了,忘得一干二净,另一些见不得人的粗话就冒了头。不但冒了头,还像草丛中的蝴蝶似的飞了出来。
  所以,要是偶尔谁家男人因为什么特殊的原因也走了甸道,刚露头就会被女人们的粗话吓回去。即使不吓回去,也要站在那里等一会儿,等她们走远了,自己再走。
  上塘没有山,所谓山道,指的是劈在旱地里的那条道。那条道伸在上塘三条街的东边,汇聚了三条街,然后一路爬岗过沟,通到小王屯、刘家屯,然后通向乡级公路。
  这条道,比堤坝宽好几倍,但因为连着好几个村庄,村庄又不像上塘屯街那样直,转弯抹角,转来转去,路程有些遥远。取直算,上塘到小镇,只有七里路,可是走山道,要十五里还多。
  这条道虽远,却可以跑车,不管是马车、牛车,也不管是汽车、摩托车、拖拉机,什么车都可以跑。上塘人不养汽车,少有摩托车,马车牛车还是不少的,逢上集日,上塘在家的男人们,纷纷套了大车,走出屯街,喔喔哒哒地向东边去了。所谓大车,也不过就一匹马、一头牛,或两个毛驴,但车辕板是一样大的,都是三尺宽、五尺长,若是拉粮,能拉一千斤,若是拉人,十个人也没关系,难道不够大?!
  不过,上塘的牛车马车,一般的也不拉人,如果不是阴天下雨,女人们都走甸道。阴天下雨,也无需逛街。
  女人们不坐车,当然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理由,她们不舍得自家的牲口。她们舍得自己的腿脚,却舍不得自家的牲口。所以,山道上的牛车马车,往往是很孤单的,一个男人坐在前二板上,抽着烟卷,若是冬天,捂个棉帽子,戴个棉手套,鞭杆掖在胸前;若是夏天,戴个马林草帽,穿个小汗衫,鞭杆捏在手心儿。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车轱辘都嗑嗑喽喽吱吱扭扭转,声音单调、重复,使山道显得格外孤寂。要是你正孤寂地赶着车,看到远远的前边也有一辆车,也是一个人赶着,也是往前走着,你会觉得那孤寂很长,是有长度的,抻也抻不完的。
  有时,山道不省心,比如夏天刚下过大雨,洼处积了深水,车拉重载陷了进去,身边又没有人,一个人吆喝着牲口,驾、驾、驾驾,怎么喊,车就是不动,赶车人一急眼,就骂出一句:奶奶的,你使劲呵!骂完,看看前后左右,见也没有谁家奶奶在场,不觉释然,但随着,就坏了心情。心想,在早的奶奶一生生一帮儿孙,这大道上都处都是人,眼下,怎么就看不到人呢。
  上塘的男人们,一年四季都在家里种地的,总是很少的,他们中有的,到城里盖楼去了,有的,就在歇马镇附近包了活儿,或者在海边虾场包了活儿,山道上的赶车人,就格外少。那在镇上或海边包了活儿的人,虽也要走山道,但他们往往把自行车蹬得燕儿飞似的,嗖一声就从你身边过去,你根本抓不到个人影。
  所以,相对甸道来说,山道是分外寂寞的,加上山道上光秃秃的,即使旁边种着庄稼,那庄稼地也不像蒿草那样,总能在你身边兴风作浪,再加上那车轱辘单调的声音,再加上赶车人在空旷的天地间孤单单地骂着牲口,山道上真是要多寂寞有多寂寞了。
  偶尔的,逢一逢五,赶上集日,赶集的车多了,也有手扶拖拉机什么的蹦蹬蹦蹬开出来,也有摩托车什么的开出来,也有女人家里侍候着有病老人,不赶集不行,赶集又着急,就骑上了一辆自行车,也加入到这山道上来。
  那女人骑的车,往往很破,是车座车梁哪哪都生了锈,除了铃不响哪哪都响的。这样铃铃响的车子,加入到山道上,混合着摩托车手扶拖拉机,应该使山道热闹起来才是,可是恰因为这一日太热闹了,这热闹从早上到中午,一瞬间就过去了,反而衬出了其它时间的不热闹。就像那盖不起房子的爹妈,不去看新房也没觉得怎么样,看了新房,回来居然就发起烧来一样。
  有热闹的一天做着比较,其它时光就显得格外的寂寞。
  当然,赶车的男人,是不会发起高烧来的,尽管,车轱辘陷进水里,很上火,但那火是能发泄的,他的手上有鞭子。先头车陷进水里出不去,都因为没舍得狠抽鞭子,急眼了,见前后也没有谁家奶奶的生了一大帮儿女来帮你,鞭子就不得不狠狠地挥起来。
  鞭子一挥,抽到牲口身上,心头很疼,但也很出气。你一出了气,那车轱辘就蹭地一声,从深水里爬上来。车从深水里爬出来,回过头一看,那水实在是不怎么深的,便明白,都是车在山道上走,没有谁在后边催着,慢慢悠悠,太慢的缘故。一慢,就容易下陷。
  其实,从山道走出来,快到小镇的时候,还有一段乡级公路,上塘人叫官道。意为官方修的道。那条道是热闹的,那条道汇合着好多个其它村庄,北边的,西北边的,东边的,东北边的。尤其那其它村庄,不一定有上塘那样便捷又风光的甸道,女人们不管疼不疼牲口,不管会不会骑车,只要赶集,一律得走这条道,这短短的两里地,就真的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样子了。上塘男人们把车赶到这里,纷纷掐了烟,直直腰,抖抖神,有的,居然把手往脸和下颏上死劲蹭,生怕那里沾了饭粒什么的,仿佛要是沾了饭粒,那官道就不让走了。仿佛走了官道,人就和从前不一样了,就变成新郎官了。
  说起来,也不过就是人多了而已,也不过马上就要到了小镇而已。
  上塘的外面,指的是歇马镇。歇马镇之所以叫歇马镇,是从歇马山庄那里论的。歇马山庄后山上,有一块石头,上边有一对马蹄印,说是唐朝有一个叫薛李的将军领兵在此打仗时,在这块石头上歇过马。上塘人去看过,那马蹄印确实很像,但那马必得是巨龙一样的马才能踩下这样的蹄印,因为那两个蹄印隔着一丈远的距离,即使马飞起来,也飞不过一丈远。谁知道呢,也许那马就是一条巨龙。上塘再早的事,有很多是说不清的,比如那眼高丽井,四丈深。一百年前,四丈深的井是怎么打的,说不清。越说不清的事,越是要留下纪念,越说不清的事,越是要说,所以就歇马歇马的,村叫歇马,镇上也要叫歇马。
  上塘的交通,主要是指跟歇马镇之间。当然,上塘跟歇马镇之间的交通,是很重要的交通。镇上有集市。所谓集市,就是一个开阔的场地,每月的逢一逢五,四面八方的人从乡下赶到这里,集到一起卖卖买买。平日里,这里就空空荡荡了。
  当然平日里,场地空荡了,四周并不空荡,四周有百货店、糖酒店、饭店、杂货铺、自行车修理铺、理发店、成衣铺、寿衣店、酒店,还有电子游戏厅……反正就像上塘房子的格局,凡是城里有的,镇上都有。只不过这各种店铺,要小一些,不像城里那么豪华,哪哪都水晶一般,亮锃锃的。这里如果不是集市,人很稀落,零零星星的,不像城里那么繁华、那么如潮水涌动,日夜不息。
  尽管不豪华,也不繁华,但那百货店、饭店、游戏厅,也像城里那样,有着响亮的名字,东方百货、白天鹅酒店、威尼斯娱乐城、亚西亚美发屋……要是偶尔来了一个见过世面的人,还以为去了一个了不起的什么地方,细一看,不出一百米,就到了头。到了头,从一个胡同口出去,一条横贯东西的大道,大道两旁,一片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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