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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少女姜河十六岁那年跟着喜欢的男生江海前往旧金山求学,两个人一起拿下数学建模的杰出奖,一起做实验写论文,在姜河以为他们能够一直这样默契地走下去的时候,突然出现的女生田夏天,慢慢吸引了江海的目光。
受到打击的姜河,去往位于波士顿的麻省理工学院读硕。在波士顿念书的日子,姜河和从小一起长大的富二代顾辛烈成为了室友。在一次地震中,姜河终于看清自己的心意,和顾辛烈在一起。
一场英特尔的面试,姜河再一次遇上江海,才发现当年她的离开其实只是一场误会,就在这时,车祸发生,为了救姜河,江海受到重创。得知真相的姜河决定与顾辛烈分手,留下照顾江海。
三年后,江海清醒,与姜河日日相伴,可是此时,姜河却收到顾辛烈即将结婚的消息……
他结婚的那一年,我从美国千里迢迢赶回中国,跨越一万五千英里,十三个时区。
飞机在太平洋上空遭遇气流的袭击,风暴来袭,机身颠簸,所有人都开始大声尖叫,安全带紧紧地扣住我,但我的身体仍然不停地往下坠。
机舱内一片混乱,我用力抓住扶手,闭上眼睛在心中祷告,一心只求能再见他一面。我们明明曾有过很多很多的机会,可是为什么还是眼睁睁走到了这一步。
飞机最终顺利降落,窗外在下着细细的雨,像是情人的吻,连绵悱恻。
不知是哪家办喜事,这座我从小生长的城市的夜空一片烟花灿烂,他和我隔着让人忧郁的雨。他穿着白色衬衫,我们对身而立。许久许久以后,他才终于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
“姜河。”这么多年,始终只有他,能将我的名字叫得这样好听。
可是他说出口的,却也是世界上最叫我难过的话。
“很多年前,”他看着我的眼睛,若有似无地笑着,“也是一个冬天,城里下了一点小雪,我父母开车带我去了很远的地方放烟花,我当时心里就暗暗地想,一定也要为你放一次这样美丽的烟花。那真的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啊,那时候,你还在美国呢。”
他笑起来十分好看,眉毛微微上扬,狭长的眼睛眯起来,很像多年之前,我们一起在山谷中看过的流星。
他回过头,静静地凝视我。
他凝视着我的目光中有千言,有万语,这些年的跌跌撞撞,这些年的分分合合。
“姜河”他终于还是别过头去,语气里有伤感还有报歉,时隔多年,我已经不能如当初那般猜到他的心,他说,“我真的爱了你很多年。”
二十余年,岁月在眼泪中凝结成了琥珀。
第一章 你好,旧金山
三月底的时候,操场旁的樱花开花了。我趴在桌子上偷偷睡了一觉,风吹得我鼻子有点痒,我打了个喷嚏,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了江海的侧脸。他微微低着头,垂下眼帘,像是世间最英俊的雕像。
我一生都不会忘记这日的蓝天、白云、细风,和落在我身旁的江海的肩膀上的那朵淡粉色的花瓣。
我和江海同时在这天收到美国斯坦福大学电子工程系的全额奖学金入学通知书。
接到母亲电话的时候我正在上物理课,高三的第二次诊断考试已经过去,母亲在电话里头激动得字都吐不清楚。老师在讲台上恶狠狠地瞪着我,然后我呆呆地挂断电话,突然站起身,转过头对江海说:“我被录取了。”
“嗯,”他难得温柔地笑了笑,“我也是。”
全班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转过头盯着我们,物理老师原本已经精确瞄准我的粉笔头突然顿住。
我这才回过头,笑着冲老师说:“场强竖直向上,B球的动能等于A球的重力势能。所以这道题最后的答案是,”我顿了三秒钟,飞快地在脑海中进行计算,“&
“吧嗒”一声,老师手上的粉笔落在了讲台上。
这一天,距离我和江海的十六岁生日,还差整整两个月。
美国习惯三月开始下录取通知书雨,我和江海被淋了个透湿。随后,我们分别收到了耶鲁、哈佛、麻省理工、康奈尔、伯克利和纽约大学的电子录取通知书。我将它们打印下来,贴在桌子上,问江海:“集齐七张录取通知书,可不可以召唤爱因斯坦?”
江海没理我,他正在做一道电磁学物理题,通常情况下,我和江海相处的模式都是我一个人喋喋不休。等过一会儿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问我:“你刚才说什么?”
我回应他的,是一个大大的笑脸。
我无所事事地晃荡着双腿,上一个月体育课检测出来我才155厘米,当之无愧成为整个高中部最矮的女孩,但是我一点也不在乎,因为我的智商比全校最高的女生的身高还要高。
我耐心地等江海做完一道题,然后他转过头,还没开口我就抢先问他:“你去哪所学校?”
“斯坦福,”他淡淡地回答我,“我想要去看看金门大桥。”
“为什么?因为它被誉为‘死亡圣门’?”
“不,因为它是一个奇迹。”
“你知道吗,”我冲他笑了笑,一边笑一边将其他学校的录取通知书折成纸飞机,“马克·吐温说,最寒冷的冬天是旧金山的夏天。”
我和江海,就这样再一次声名大噪。媒体记者扛着家伙蹲在学校门口排队要采访我们,天才少男少女,十三岁升入高中、十四岁获得国际数学奥林匹克一等奖、十五岁以SAT和TOFEL满分的成绩被世界级名校全奖录取。
听起来都跟神话一样。
甚至网上最火的八卦论坛里也有人发帖——“没人八一八最近红遍全国的那对天才吗?”
下面有人留贴说,“同年同月同日生,同时跳级升入初中成为同桌,两年后一起跳级升入高中,一起参加的大小竞赛一共十八个,其中国际竞赛四个。不过最值得八的还是那个男孩,钢琴十级,国家二级运动员,偏偏还长了一张秒杀江直树的脸。不说了,说来都是泪,直接上照。”
然后楼下统一回复:妈妈请再生我一次!
我咧着嘴一边笑一边将鼠标往下拉,终于见到有人插楼。
“这等缘分,这等造化,比言情小说还狗血啊!”
“找了找他们的合照,女孩也挺小巧玲珑的,这种天才的世界我等阿姨只能仰望。”
“江山代有才人出,祝福两个孩子越走越好。”
“祝福+10086。”
“十年修得同船度,百年修得共枕眠,他们这得修多少年啊?”
我乐不可支,笑得肚子疼,计算机老师疑惑地问我:“姜河,肚子不舒服?”
我赶紧关掉网页,一脸无辜地摇摇头。等到大家都挪开注意力,我又重新打开,披上一个叫“江河湖海”的马甲留言说:“大概是修了一部‘上下五千年’!”
下了计算机课,我心情大好,去小卖部买了支棒棒冰。回到座位上,我将手上的棒棒冰掰成两段,扯了扯江海的衣袖,递给他长的那一段。
“不用了,你吃吧。”
“我吃不下,会肚子疼的。”我笑嘻嘻地回答。
他接过去,我们一人咬一口棒棒冰,草稿纸上是钢笔“沙沙”的声音,我觉得无比心满意足。
媒体采访之后,有出版社来找我和江海约书稿,书名就叫《璀璨》。江海还没听完,就站起身冲对方鞠了一躬:“抱歉,我还有事先走了。”
戴着十几万一块手表的中年人尴尬地愣住,将期待的目光投向我。我津津有味地听他们说完,半图半文似的传记,讲述我同江海的天才人生。
“我们会将你们打造得比那些少年成名的明星更加闪耀,让所有的学生和家长疯狂地崇拜你们。”
我支着下巴笑着问:“那我们呢?我们可以得到什么?”
“荣耀和金钱,这些还不够吗?”
我哈哈笑了两声,学着江海的样子向他鞠躬,然后背上书包,跑跑跳跳地追上了已经走到林荫道上的江海。阳光落在我的鼻尖,我侧过头去,看到身边的少年眉头紧锁,我猜是因为昨天的那道傅里叶变换。
所有人都只看到我和江海风光无限的一面,但是他们都忽略了,江海对科学如痴如醉的痴迷,他曾经被自己调制的化学试剂炸伤,至今额头还留有一道伤疤。
而我?甚至连刻苦程度远远不如江海的我,每天也要背下五百个单词,连睡觉都塞着耳机在听一档叫“Sixty Seconds
Science”的听力节目。
办理签证那天,阳光照射下的大使馆像是在闪闪发光。签证官隔着玻璃窗户问我:“你为什么要选择斯坦福?”
我笑得胸有成竹,眉飞色舞:“Because I deserve it(因为我值得).”
他冲我露出赞扬的微笑。
大部分人努力程度之低,根本轮不到拼天赋。
学校的公告栏橱窗,挂上了我和江海的巨幅海报。那是去年的照片,我和江海获得全国物理竞赛一等奖,报社来采访,江海毫无兴趣地低着头看书,我正在上课开小差,看到有镜头贴在玻璃上偷拍我们。我灵机一动,拍了拍江海的肩膀,他回过头来,我迅速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咧嘴比了一个“V”的动作。我们身后的梧桐树上还停着一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我很喜欢那张照片,谋划已久后鬼鬼祟祟地从书包里摸出螺丝刀,拿书挡着我的脸,趁着四下无人之际试图拧松橱窗的玻璃挡板。
就在我成功拧开第一颗螺丝钉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道硬邦邦的声音:“姜河!”
我转过头,看到一脸不爽的顾辛烈大少爷。
他穿着淡蓝色的T恤,皮肤被晒成健康的小麦色,黑色的鸭舌帽压得极低,白色的耳机线一路落进他的裤兜。他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面色铁青地瞪着我,散发出一身的低气压。
我有些惋惜地收回手中的螺丝刀,跟他打了个招呼:“嗨。”
他看着我手上的工具,和背后那幅双人海报,冷冷地说:“出息。”
我哪儿没出息了?照片的主角之一好歹也是我本人啊。虽然觉得浑身不对劲,但我还是心虚地点点头,然后东张西望一番,用商量的口吻对他说:“要不,你帮我?”
顾辛烈狠狠瞪我一眼,不可思议地反问:“你让我帮你?”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指了指橱窗:“最上面那两颗螺丝有点高,我踮脚都够不着,你来得正好,我们好歹同学一场……”
我话还没说完,他就冷冷地打断了我:“做梦!”
“你没事吧?”我有些疑惑地问,他今天可真是反常,“脾气这么差,谁惹你了?”
顾辛烈不说话,只是瞪着我。
“别看我啊,连你顾大少都搞不定的人,我怎么可能有办法。”
“姜河,”他一副快要被我气死的样子,“美国有什么好的?”
我想了想:“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为很远吧,梦想不是都在远方吗。”
顾辛烈不说话了,直溜溜地盯着我。我正准备再说点什么,他忽然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耸了耸肩,跩什么跩啊。我只得自己去草坪里搬石头,石头又重又脏,弄得我灰头土脸的。我一边搬石头一边感叹道,男人心,海底针啊。
等等,我忽然反应过来,刚刚顾辛烈骂我没出息?
不是,你顾辛烈顾大少从小哪次不是抄我的作业和试卷,脑袋里装的全是豆腐渣,你居然还有资格骂我姜河没出息?
可那两颗钉子实在是太高了,我就算是踩在石头上,也只勉强够得着。正在我垂头丧气之际,忽然身后伸过一只手,轻而易举地就扯出了螺丝。
我转过头,看到顾大少一张帅脸上写满了不开心。
“看什么看!”他吼我,“没看过帅哥啊?”
我努力憋住笑:“你怎么又回来了?”
他没搭理我,问我:“你拿这张照片干吗?”
“啊,”我摸了摸脑袋,不能说实话,只好含糊地说,“留作纪念吧。”
“有什么好纪念的,”他冷哼了一声,“笑得嘴都咧开了。”
声名大噪之后,烦恼和麻烦也随之而来。为了学校的重点大学升学率,我和江海依然留在学校参加这年的高考。江海因为年纪的原因,高中部的女生对他大多数还是当弟弟看待,可是初中部的女生早已把他当成男神,还十分无聊地成立了一大堆后援会。
这使得我每天都偷偷对着江海那一抽屉的情书和巧克力恨得牙痒痒,于是清理这些东西成了江海每日必做的一项功课。
江海这个人,虽然沉默寡言,但是家教非常好,做不出将它们“哗啦”一声全扔进垃圾桶里的事,于是他去跟老师要来一个很大的纸箱,整整齐齐地将女生们送给他的东西放进去。等装满一箱,便郑重地交还给后援会会长,那是个扎着双马尾的可爱的女孩,然后再由她转交回别的女孩。
我自告奋勇:“交给我来处理吧!”
“你喜欢吃巧克力?”江海惊讶地问我。
“不是。”我胸有成竹地笑了笑,内心深处有个小人在慢慢磨刀,阴冷一笑。
第二天清晨,我起了个大早,学校寂静得鸟鸣声都异常清晰。我一边叼着油条一边喝着豆浆,潜伏在教室门口,正好堵住了那群偷偷来送情书的小女孩。噢,不对,或许我同她们一般大小。
十五岁的我,挺了挺小荷才露尖尖角的胸部,用一种学姐的眼神将她们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然后我问她们:“你们能记得圆周率后几位小数?”
她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你们知道常规的实验室里怎么测量普朗克常量吗?”
她们继续一头雾水。
我继续嘲讽地看着她们:“你们写一封情书的时间是多久?三个小时?一天?一个星期?你们花在背历史上的时间又是多久?你们记得第一次世界大战是哪年到哪年?你们知道抗日胜利是那一天吗?”
她们终于扯着衣摆低下了头。
清晨的阳光落在我的脸上,我一字一顿慢慢地说:“我不知道你们喜欢江海哪一点,但如果爱慕一个人,想要陪在他的身边,那就应该让自己变得更好,堂堂正正地、成为唯一能够与他比肩齐邻的人。”
一群女生被我说得鸦雀无声,我自己都忍不住在心中为自己拍手喝彩。姜河,你真是帅呆了。然后我喜上眉梢地打了个哈欠,回过头去,我刚刚张大的嘴一下子僵住,闭也不是,合也不是。
因为我居然在短短三天以内,再一次见到了顾大少,这个频率完全不符合概率统计啊。自从进入青春期,他的身高势如破竹,抽条拔节,大概比江海还要高上一点。他站在那里,有些反常地冲我吹了声口哨,我第一次发现他笑起来没有以前那么蠢了。
他迎面向我走来,越过那群痴呆状的女生,将一瓶温热的牛奶递到我的手上。
我愣了愣,下意识地问:“干吗?”
他没回答我,敲了敲我的脑袋,一点也不诚恳地、跩死人地说:“拜托你啦,小矮子。”
顾辛烈走后,我才回过神来,见他恢复正常,不再是几天前吃了火药的样子。撕开奶瓶的盖子,我习惯性地舔了舔上面的牛奶,然后“咕噜”几口就将牛奶喝了个底朝天。
纯纯的奶香,一如六年前。
到了高考前冲刺阶段,老师们开始理直气壮地霸占体育课。所以当好不容易有一节体育课幸存时,全班就像是动物园里被关了一个月的猩猩放假似的,一窝蜂冲了出去。
我和江海依然和他们显得有些格格不入。通常体育课上女孩都是两三结伴一起打羽毛球的,但是从初中开始我和江海就习惯性地不被同班的人所接纳,最开始的时候我果断选择了逃课。而江海解决这一困扰的办法显然要比我高明得多,他一个人在体育管理打壁球。
作为江海的忠实跟屁虫,我当仁不让地扛起球拍,自信满满地要同他大战三百回合。
“如果我赢了的话,”我想了想,“你就请我吃烧烤好了。”
“好。”他点点头。
可是事实证明,我的小脑构造和顾辛烈那厮的大脑构造一样,是完全不能够使用的。
十分钟下来,我输得惨不忍睹。江海却居然一直用的都是右手,没错,江海是个左撇子。
从那天以后,我就知道不要再用自己的运动细胞在江海面前自取其辱了。好在我的人生从来不知道放弃为何物,下一次上体育课,我便背了一个画夹子,坐在体育馆的地板上画速写。江海线条流畅的小腿,江海挂着汗水的下巴,我一边画一边感叹,江海真是上帝造人的极致。
所以这最后一节体育课,我也同往常一样,支起画架,把头发扎起来准备开工。
“姜河。”江海难得主动喊我,他走到我身边,将球拍递到我面前,“我们来打一局吧。”
受宠若惊!我赶忙站起来,用手梳了梳我杂乱无章的头发,可是我这一激动,膝盖踢到了我的画架,它“砰”的一声摔在地上,里面夹着的画全部掉了出来。
跳跃的江海,挥拍的江海,抿嘴的江海,喝水的江海,擦汗的江海……江海江海,“江海”散了一地。
我目瞪口呆,偷偷用余光瞟了一眼,再瞟了一眼江海。他倒是面色不改,十分镇定地蹲下身将画纸一张张捡起来,叠好,重新放回我的画板里。
“你要打吗?”他又重新问了我一遍。
“打,当然打!”我点头如捣蒜,“赢了请我吃烧烤噢。”
发球权归我,我有些心不在焉,屡屡出界,反手击球的时候更是直接把球拍给挥了出去。江海很快拿到九分,他一边抛着球一边走到我面前:“去美国以后,再一起打球吧。”
对啊,我和江海,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呢。
我笑着同他握手,然后背着画板走出体育馆,准备好好再观赏一遍我的母校。
经过篮球场的时候,我无意转过头去,看到一群少年在球场拼得火热。正好篮球滚到我的脚边,我弯下腰捡起来,有男孩跑到我面前,抱歉地说:“不好意思。”
我抬起头,和顾辛烈面面相觑。
他穿着白色运动背心,看起来倒是人模狗样的,原来我们的体育课是在同一节,三年来我竟然从未发现。我心情颇好,也不跟他找碴,只将球递给他。
“你等等。”他接过球,转过身将球抛给还在球场的队友,然后又重新看着我,不知道想说什么。
“你干吗?”我不耐烦地皱起眉头。
“哦,是这样的,”他有些胡言乱语,大概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今年NBA的时候可别忘了去洛杉矶,火箭有比赛。”
我无语地看着他:“我对篮球又没有兴趣。”
“可你以前不是很喜欢看《灌篮高手》吗?”
“笨蛋,我只是为了看流川枫啦。”
顾辛烈不说话了,讷讷地看着我。他的队友在不远处大声催促他。我“扑哧”一声笑出来,踮起脚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啦,你要想看NBA的话,就来美国我们一起去看啊。”
“真的?”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你说的。”
“我说的。”我点点头。
他这才往回走,一边走还一边不忘辩解:“喂,我又不是非看不可。”
我站在台阶上看了一会儿他们的比赛。顾辛烈三步上篮,手腕轻轻一扣,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稳稳当当地落入球框。我忽然想起六七年前和他一起躲在课桌下偷偷看《灌篮高手》的日子,樱木花道不分昼夜地练习投篮,两万个球,最后他站在球场上,跌破了所有人的眼镜。
他叉着腰哈哈大笑:“我是天才!”
穿着初中部校服的女孩们将球场围了个水泄不通,大声地为顾辛烈加油。他笑着举起手臂,同队友们一一击掌。
那一瞬间,我忽然有些恍惚,如果我没有遇见江海,如果我愿意选择一条平庸的道路,那么现在我也应该是他们中的一员,肆意地享受青春,头顶没有那么多的光环,也不必体会揠苗助长的痛。
我站在五月的微风中,同平行世界的自己说了一句“再见”。
然后我背着画板,蹦蹦跳跳地回到属于我的世界。已经是放学时间,教室里空空荡荡,我惊讶地发现江海还在座位上:“你怎么没走?”
“嗯,”他平淡地说,然后合上手中的手,“请你吃烧烤啊。”
“你在等我?”
我这才想起下午打球前我那句开玩笑的“赢了要请我吃烧烤噢”,可是我明明输了呀。
我笑了笑,放下画板:“好啊。”
我所选择的那一条道路,看起来又独孤又曲折,没有那么多阳光和雨露,没有那么多欢声和笑语。可是,我侧过头看着与我并肩而行的江海,他的刘海跌入眼睛,还是跌碎的月亮。
可是,我还是比较喜欢现在的自己。
我奔赴美国的前一天,是个一如既往的炎热的夏日。两个三十寸的行李箱已经满满当当收拾整齐,靠在墙边,又大又寂寞的样子。
我心中有种忐忑的期待,又有一种难以言状的伤感,我用透明的皮筋将刘海扎起来,看起来像是多啦A梦的竹蜻蜓。夏天的衣服都已经打包好,我翻箱倒柜才找到一件蓝白条纹的吊带衫,和系松紧的居家短裤。我坐在地板上,毫无形象地啃着西瓜,老爸在一边又劈开一个递给我,心疼地说:“多吃点,去了美国可就没得吃了。”
我一边机关枪一样吐着西瓜籽,一边回答我爸:“得了吧,美国要没西瓜,那怎么来的watermelon?”
我爸瞪我一眼:“少贫嘴,美国的西瓜哪有我们这里的好吃?”
“爸,那里可是加州,四季如夏,阳光充足,水果是出了名的好吃,加州甜橙您听说过没?车厘子您没吃过吧,又名美国大樱桃,2.99刀一大袋呢!”
听到这儿,正在对照着行李清单的我妈猛然抬头:“坏了,那加州有冬天吗?我还给你塞了好几件羽绒服呢!”
“有,还是没有呢?”我眼珠子转了转,然后放下手中的西瓜,顺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等等,我问问啊。”
老妈又开始骂我:“让你不准往身上擦手,女孩家家的,像什么话!”
我吐了吐舌头,拿起电话拨打江海家的电话号码。这八个数字,对我而言烂熟于心都不足以形容,我可以完全不加思考地用它们做几百种数字排列,在电话嘟了三声后,我又猛地挂了电话。
我要是问他“加州有没有冬天”一定会被他认为笨死了。
于是我咬着指甲,自作主张地告诉我妈:“不用了,北加州没有冬天的。”
我妈半信半疑地打开行李箱,从里面拿出两件羽绒服,又不放心地塞回去:“还是带着吧,以防万一。”
我看着那胀鼓鼓的两个行李箱,叹了口气:“妈,不用带这么多的。你看看你都塞了些什么,擀面杖、衣架子……还不如两瓶老干妈来得实在。”
“都带着吧,万一呢,那边东西多贵啊……”
“哪有什么万一,什么买不到啊,飞机是有限重的,一件行李二十三公斤,超了要罚钱的。”
我妈这才不情不愿地把什么毛裤、热水袋拿出来,我爸还在一旁怂恿我:“来,再吃一牙。”
这天和以往我家的每一天一样,好像并没有什么区别。
直到我妈忽然惊乍地站起来,跑到楼下去装了一袋子泥土回来,小心翼翼地封好:“丫头,我跟你说,等你到了美国把这泥拿一点出来冲水喝,就不会水土不服了。”
“妈,你知道这里面有多少细菌吗?喝了我才会水土不服呢。”
“还贫。”我妈伸手过来打我的头。
“妈,你别打我的头,打笨了可怎么……”
我赶忙拿双手捂住头,最后一个“办”字卡在嘴边,说不出来了。
因为我看见我妈的眼泪触不及防地落下来,滂沱得跟冰雹一样。一滴一滴,倾诉的全是她不曾说出口的爱与不舍。
这就是家,由两个人的宣誓开始,却随着孩子的离去而瓦解。
我爸闷声不吭地抓了一包烟去了阳台。
我一看我妈哭,眼圈也一下子红了。我仰着头,沙哑着声音说:“妈你哭什么,再哭就不美了。”
我妈捂着嘴哭:“美国啊,美国实在是太远了,坐飞机都要十几个小时,你一个人在那边,万一出点事,我和你爸该怎么办啊……”
我木讷地抱着我妈,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妈哭了一会儿,也渐渐缓和下来。我能去美国念书,我妈其实是最高兴的人了,她一辈子连省城都没出过,美国都从来只在新闻联播里听过。可是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她一定独自一人哭过好多好多次。
我就是在这样伤感而沉重的气氛中听到了顾辛烈这个二缺的声音。
顾辛烈这个人,从来都是只长身高不长脑袋的,他竟然还和小学我们坐同桌那会儿一样,拿一个扩音喇叭在我家楼下大喊:“姜河,姜河!”
要不怎么说你是暴发户呢。
我没好气地踩着拖鞋冲到楼下,在我爸笑眯眯的目光中,一手夺过他手中的喇叭,一手捂住他的嘴,恶狠狠地瞪他:“你发什么羊痫风!”
他笑嘻嘻地冲站在阳台上的我爸和我妈挥挥手,我这才发现,他身后停了一辆大红色的哈雷,简直拉风到没朋友。我嘴角抽了抽:“你的?”
他回过头看着我,不说话,我被他的眼神看得毛骨悚然,于是缩了缩脖子:“干吗?”
“你怎么穿成这样?”他哭笑不得。
我不在意地扯了扯衣摆,然后问他:“你找我什么事?”
“带你去个地方。”
我挑挑眉,跨上他的摩托车,只听到“突”的一声,我们就像是风一样飞了出去。我下意识地抓住顾辛烈腰间的衣服,他身材精瘦,皮肤被晒成健康的小麦色,这样近的距离,我甚至能看清他耳朵上有一颗痣。我隐约想到,好像好几年前我就一直知道他有这颗痣,可是因为时间太久了,我早已忘记。
路上人烟稀少,他突然加快速度,我不得不使劲抱住他的腰。我和他贴得很近,我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体散发出来的热气,他刺猬一样的头发扎在我的脸上,有点疼,又有点痒。
我在他耳边大声叫:“停下来!停下来!顾辛烈!顾——辛——烈——”
他恍若未闻。熟悉的街景在我眼前飞速后退,一帧一帧的,像是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我干脆闭上眼睛,在脑海里翻出一道相遇的问题:A地的火车以45km/h的时速,B地的火车以30km/h的时速,一只鸟以10km/m的速度……
在我已经在心底算完三道应用题后,顾辛烈驾驶着摩托车终于在郊外的湖边停下来。
他替我摘下头盔,已是夕阳近黄昏,天边的火烧云翻滚着,一层一层,灿烂得像是在燃烧。我翻了翻嘴皮,正准备骂他,他却先开口了:“姜河,你觉得刚刚的速度快吗?”
“你说呢,小鸟还没来得及掉头就撞火车头上了……”我语无伦次地回答。
“可是,对我来说,和你相比,这样的速度什么也算不上。”
我不明白地抬眼看他。
他看着我的眼睛,自顾自地说下去:“姜河,为什么你总是这样?你离开从来不说一句再见,你要去的地方,我永远都无法追上。”
我脑子“嗡”的一声,愣愣地看着他,难得地发现自己反应太慢,慢到我只能看清楚,原来顾辛烈的瞳孔是深棕色的,和江海漆黑得犹如黑夜的眼睛不同,他的眸子清澈得像是一汪湖水。
晚霞照下来,站在我对面的少年像是被镀上了一层柔光,可是他难过的表情使我毕生难忘。他说:“姜河,为什么你从来不肯等一等我?”
明明知道追不上,为什么小鸟还是要拼了命地往前飞。
夏天的蝉鸣啊,不肯停歇地叫了一整晚,而孤独的月光远远挂在天边,和所有年少的心事一般不肯睡去。
第二天,我爸比平常早起一个小时,连早饭都没吃就去上班了。我妈嚷嚷着要打扫卫生走不开,于是江海来接我的时候,我一个人站在自家楼下,左右各一个大行李箱,显得特别凄凉。
江海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帮我把箱子搬上车,没说话。
见我拘束地坐在后座上,江海的母亲从包里掏出一盒巧克力递给我,笑着说:“吃一点吧,舒缓心情的。”
江海的母亲是一位美丽的贵妇,她将黑色的头发盘起来,看起来既温柔又优雅。我曾在家长会上见到过她几次,每次看到她,我仿佛也能想象出江海穿着裁剪得体的黑西服风度翩翩的样子。
众人皆道我同江海是天造地设,世间最登对,可其实他们都错了,我是夸父,他是我追逐一生的烈日。
“我以前去英国留学,我父母也从来不送我,那时候我在心里埋怨他们,后来我自己也为人父母了,才知道,他们的不送,正是因为对我的不舍。”江海的母亲宽慰我道。
大概是为了照顾我的情绪,江海的母亲到了机场也就稍微叮嘱了他几句,还主要说了句“照顾好你同学”,便走了。
站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灯光强烈得仿佛永远是白昼,我正有些低落地想着我妈现在肯定在家把枕头都哭湿了,忽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转过头去,看到气喘吁吁的顾辛烈。
“你……”
“这是我的手机号码,今天早上才去营业厅办的。这是我家的地址,这是我的电子邮箱,雅虎的,应该能收到国外的邮件,但是我听说你们国外都用gmail,我今天再去申请一个。这是我妈的号码,这是我爸的,这是我爸公司地址……”我还没来得及反应,顾辛烈就递给我一个皮套本子,一页一页地向我介绍里面写着的信息。
江海就站在我们身边,他大概不认识顾辛烈,可是我心中却莫名地想起一首歌,《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然后我就开始自顾自地脸红起来,根本就忘了顾辛烈在唠唠叨叨些什么。
“姜,河!”顾辛烈咬牙切齿地叫我,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我发现很多时候,顾辛烈面对我都只有咬牙切齿这一种表情。
“算了,”他一副败给你了的表情,然后将手插入裤兜,他穿一件宝蓝色的运动背心和一条沙滩裤,看起来十分吊儿郎当。他低着头,看着机场光洁的地板,“你要是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我大概会在,十三,十五……嗯,反正会在二十四小时内赶到的。”
“你没美国签证,会被当成非法入侵的。”我善意地提醒他。
“可恶,姜河你很烦呢。”他瞪着眼睛,冲我挥了挥拳头。
我吐了吐舌头,认真地将记事本放入登机的书包里,诚恳地对他说:“谢谢你。”
顾辛烈被我这样郑重的表情吓了一跳,憋红了脸,大概忘了要说什么。然后他烦躁地揉了揉自己的刺头,看了我一眼;“那我走啦,拜拜咯,一路平安。”
然后我还没回过神,他人就已经走出了机场。正午太阳明晃晃的,特别刺眼。
我抬头看了江海一眼,他依然没有什么表情。周围送别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人人都是再三说着珍重,我在一旁隐约听着。我想,大概是因为江海在我的身边,所以我什么都不怕。
飞机准点起飞,上升的速度让我开始耳鸣。我身旁的江海帮我向空姐要来一杯水。我没想到他竟然还记得我晕机这件事。
当时我们一起去北京参加物理奥林匹克决赛,那是我第一次坐飞机。我晕机很严重,一直低着头,想吐又吐不出来,吵到了坐在我身边的江海。
他沉思着看了我一眼,然后开口问:“姜河,你知道通古斯大爆炸吗?”
我不明就里,但还是点点头。
然后他一边想一边缓缓开口:“我看过一则报道,有人猜想这是因为特斯拉的无线电能传输试验引起的。”
我哈哈大笑:“怎么可能?特斯拉的粒子武器根本没有实现,而且沃登克里佛塔的电能根本就没有办法传达到通古斯,太远了。”
江海赞同地点点头:“但是这个想法很有趣。还有,有一次,爱因斯坦在排练弦乐四重奏的时候被大提琴手训斥,说艾尔伯特,你什么都好,就是不会数数。”
“你知道吗,我一点也不喜欢爱因斯坦,虽然他的相对论改变了整个物理界,你知道为什么吗?”
江海想了想:“因为他辜负了他的第一任妻子,米列娃·玛丽克。”
我义愤填膺:“他是个渣男。”
“那你应该很喜欢阿基米德。”
“因为他将他的一生都献给了数学?”我反问。
江海点点头,我和他便这样聊起天来。我喜欢我和江海之间的默契,那是一种无法同旁人言说的愉悦。江海的语速很慢,语气也很平淡,偶尔还会顿一顿,大概是在回忆一些细节,我却被他那样面无表情的样子逗乐了。
“谢谢你。”我被他感动。
他又点点头,看了看我,确认我已经被分散了注意力没有再晕机后,又重新戴上眼罩继续睡过去。
没有想到,我们第二次一起乘飞机的机会来得这样快。我们在上海转机,从上海到旧金山,需要飞行整整十三个小时。我们将途径俄罗斯上空,跨越太平洋,然后在那座充满传奇色彩的城市降落。
我提前吃过晕机药,上飞机后换上拖鞋,搭上毛毯,拿出MP3开始听柔和的轻音乐,准备一睡到底。
我煞有介事地咳嗽了一声,问一旁的江海:“我可以靠在你的肩膀上吗?”
江海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却像是作为回答一般调整了身体的高度,肩膀落下来,正好是我能枕到的位置。
“谢谢。”我在心底说。
然后我扯下右耳的耳机,闭上眼睛,安心地靠在了身边少年的肩膀上。
断断续续的睡眠之后,我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广播里传来空姐的声音:“Welcome to beautiful beautiful San
Francisco(欢迎来到最最美丽的旧金山)。”
随着这道温柔的声音,我猛然转头望向窗外,透过机窗第一眼看到的,是旧金山那蔚蓝色的绵延海岸。海天相接,近似无限远。整座城市安静地沉睡在海岸线之中,我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它是如此夺目璀璨、金光闪闪,美得让人无法呼吸。
而后的岁月,无论我多少次离开旧金山,又多少次回到这座城市,每一次俯瞰它,都会有一种如初恋般无法自拔的屏息。
我回过头看向身边的江海,他也正好抬起头看向我,金色阳光落在他的脸颊上,好看得像是一幅画。那一瞬间,我凝视他漆黑的双眸,差点落下泪来。
我仰起头,努力微笑起来,伸出手,和江海在空中默契而漂亮地击掌。
你好,旧金山。
那时的我不知道,这座城市,将会埋葬我此生所有的爱恨情仇。
第二章 曾经共舞,是我毕生最快乐的记忆
旧金山同中国相距大约一万五千公里,八月还在实行夏令时(每年四月的第一个星期日凌晨2点到十月最后一个星期日凌晨两点),时差十三个小时。
我同江海提前一个星期抵达学校,我花了三天时间来倒时差。每天一觉睡到下午四五点,穿着HELLOKITTY的粉红睡裙含着牙刷在镜子前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然后荡着腿趴在地毯上看漫画,电脑音箱开到最大,“IfyoucometoSanFrancisco”。
漫画里男女主角趴在课桌上,一人戴一只耳机,侧着头看向对方,眼里眉梢都是笑,身旁窗台上开了一簇不认识的花。
我昼夜颠倒,夜越深越有精神,肚子饿了就轻手轻脚溜到客厅,拉开冰箱门,翻出昨天剩下的披萨,连加热都懒得,就配着冷牛奶一起喝。我正蹲在地上吃得正香,忽然听到一阵开门声。
我抬起头,正好看到推门而入的赵一玫。
我赶忙吞下嘴里的披萨,举着手里一加仑的大罐牛奶瓶子,冲她挥挥手:“……嗨。”
为了学生的安全以及尽快适应大学生活,美国大部分学校都要求新生在第一年必须住学校的公寓,我在选择住宿条件时要求室友均为中国女生,所以最后我被分入了这间3B2B(threebedroomtwobathroom)的寝室。
赵一玫是我的室友之一。她房间就在我对面,是这间屋最大的房间,卧室自带卫生间,租金高出我一百二十刀。她是个非常漂亮的北京女孩,身材高挑,深酒红的长发,她主修西班牙语。她比我早来几天,当我第一次看到戴着PRADA墨镜背着土黄色MCM双肩包的她时,觉得整个人双眼都被闪瞎了。
她到美国的第一件事是买了一辆全新的雷克萨斯双排小跑车,她简直是个购物狂,每天都在外面游荡,三天来我和她只说过几句话,至今只知道她的名字。
“嗨,”她走到我面前,看到我面前那盒寒酸的披萨,挑挑眉毛,“没吃晚饭?”
“我生物钟乱了,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晚饭。”我不好意思地说。
“别喝这个牛奶,”赵一玫瞟了我手中的牛奶一眼,拉开箱,从里面拿出她那盒有机牛奶,“美国食物激素太多了,别的不说,牛奶和鸡蛋一定要选有机的,不然不仅要发胖,还要长*。”
我吐吐舌头,接过她的牛奶:“谢谢。怪不得,我昨天喝了牛奶,今天脸上就爆痘。”
“不过,”她手撑在桌子上,撑着脸,似笑非笑地打量我,“你才十六吧?吃点激素也好,说不定你的A杯还能有救。”
我震惊地张大了嘴巴,鼓着眼睛看着她:“胸不平何以平天下。”
她哈哈大笑起来,眉眼斜飞上挑,在夜里有一种放肆张扬的美。
那一刻,我有一种感觉,我想我们一定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我想她大概也有这样的感觉,因为她问我:“我明天去宜家买东西,你要不要一起去?”
我想了想我那间空荡荡的卧室,点点头:“好啊。”
第二天出门前我给江海打电话,我们一起合办了一个Familyplan,这是留学生之间最常用的手机套餐,相互之间通话免费。一般四五人比较划算,但是我和江海都没有提过要加别的人。
江海的电话打不通,我有些沮丧,赵一玫丢了一支防晒霜给我。她的皮肤是小麦色,是美国人最喜欢的肤色,在阳光下看起来十分迷人。
美国的东西大多比国内大一号,就连宜家也不例外。中规中矩地家具和顾辛烈列,同国内相比一点情调也没有,尽管如此,我还是忍不住地买了各式各样的餐具和日用品,所有的东西都是两套。
然后我站在一对情侣杯前犹豫不决,上面印着梵高的星空。我想要买来我和江海一人一只,但是又怕被他发现这是情侣杯。
赵一玫瞟了我一眼,打趣道:“哟,还未成年就情窦初开了?”
“没有,我就是觉得这个杯子好看。”
“那你干嘛不买?喏,还是onsale呢。”
“买、买、买就买!”
于是,在赵一玫戏虐的目光下,我硬着头皮拿下那对情侣水杯。沉甸甸的握在手中,我的手指摸索过光滑的杯面,想象着每天清晨江海用它喝咖啡的样子,他会不会知道,我在用这样的方式同他说早安?
赵一玫买了一个巨大的衣柜和化妆桌,她一边用铅笔抄写货号一边对我说:“我曾经有一个愿望,就是能和我喜欢的男孩一起逛宜家。”
“为什么?”
“之子于归,宜室宜家。我一直觉得,IKEA的中文译名实在是太贴切了,让人一瞬间想到了家。”
其实我想问她的是,为什么是曾经。但是看着赵一玫的样子,我没有再问下去。
下午回去的时候,我又给江海打了一通电话。
他接起电话,说抱歉早上没有听到我的电话,他的声音听起来却十分虚弱,我担心地问:“你怎么了?”
“有点不舒服。”
然后在我的追问下,才得知他昨晚去超市买了一杯草莓味的哈根达斯,吃完以后他才想起来自己似乎对草莓过敏。他一边想着只是草莓口味而已,一边发现自己开始发烧了。
于是他就这样在床上躺了一天。
听完之后,我举着手机呆若木鸡。开玩笑吧,我想,我肯定是在做梦吧,正在说话的那个人可是江海耶,江海可是我的男神啊,自我十岁开始认识他,我连他皱眉的表情都没有看过,我一直认为,世界上没有任何事可以难倒江海。
他可以只看一遍就背下整张化学元素周期表,可以在体育比赛开始前建模计算出比赛结果,可以准确无误地给我指出玫瑰星云的位置。
最后却被一勺草莓冰淇淋放倒了。
这个事实让我十分开心,这种百年难得一遇的机会居然被我撞上了,我对着镜子换了三套衣服,最后把白天在宜家买的东西装满了一个大纸箱子,然后颤颤巍巍地抱着它出了门。
出了门,有美国男孩主动来帮我搬箱子,笑着问我:“你是去找男朋友吗?”
我不好意思地摇摇头,他耸耸肩说:“我总是辨认不出你们东方女孩的年纪,你看起来像是只有十四岁。”
我哈哈笑着,告诉他我十六岁,他惊讶地吹了一声口说,说:“你一定非常非常聪明。”
江海在他的宿舍楼下等我,他穿着皱巴巴的棉T恤,因为发烧脸颊泛着不自然的红,看起来像个小孩子,我笑嘻嘻地蹦到他面前:“草莓男孩!”
江海无可奈何地看了我一眼,我跟在他的身后走到他的屋内,江海喜静,住的是一间1B1B的单人房。我将买来的台灯、毛巾、碗筷、衣架……一件件拿出来给他,他弯着腰坐在床上,低着头,感觉像是睡着了。
我坐在地毯上,背靠在床沿边,抬起头看着身边*一般呼吸均匀的江海,他的刘海碎碎的跌下来,遮住了他的眉毛,那一刻,我心中涌起一种无法形容的心动和感动。
这种感觉,好似相爱已久的爱人,朝夕相对,早已熟悉彼此的存在。我手中还拿着宜家买来的星空瓷杯,我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蹑手蹑脚地站起来,将它放在江海的书桌上。
等我收拾好东西后,江海躺在床上,我在他的额头敷上冷毛巾降温。窗边静静立着他的美人蕉留声机,明明美国也有卖,可是江海还是不辞万里,从国内通过海运将它寄了过来。黑色的古典留声机,站在阳光照射不到的位置,有一种谦卑的力量。
这就是江海,他学习的明明是世界上最先进的科技,却固执的迷恋带着岁月味道的旧物。他不喜欢社交网站和软件,如非必要,连手机也不会碰。
他是个内心非常强大和宁静的人,他身上的一切都让我如此着迷。
我站起身打开留声机,放了一首江海很喜欢的巴赫。
我站在床边,叫江海的名字:“江海,江海。”
他没有回答,我俯下身,能清楚地看到他又长又黑的睫毛,覆盖了那双深潭似的双眼。鬼使神差般,我在他薄薄的双唇上,轻轻地、轻轻地吻了一下。
八月的旧金山,窗外是星云般盛大的火烧云,那是我见过最美的夕阳,我亲了亲我深爱的男孩。
在江海醒来前,我做贼似的飞奔着逃离了他的宿舍。我大气都不敢踹,脚踩风火轮,回到寝室楼下,才发现自己忘记带门卡,只得一边傻笑一边坐在台阶上等有人开门。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撞见了赵一玫,她穿着吊带衫和人字拖,大概是匆忙出来的,她拿着手机好像在和对面的人吵架,我听到她狠毒地大声说:“沈放,你怎么不去死?”
说完她挂掉电话,发疯一样将手机往地上丢。然后她转过身,和我照了个对面。我尴尬地冲她挥挥手,然后弯下腰帮她将手机捡起来递给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赵一玫盯着手机屏幕,上面没有新的来电,她十分失望地低下头。
于是我自认为十分贴心地安慰她:“应该是手机摔坏了,电话打不进来。”
赵一玫耸耸肩,我发现她已经又换成了那种若无其事的表情,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她问我:“你怎么在外面,送杯子去了?”
我忽然又想起那个偷来的吻,和江海柔软的嘴唇,像是暖暖的棉花糖。我倏地一下脸红起来,不好意思地回答:“嗯。”
“你知道吗?”赵一玫笑着对我说,“送杯子的意思就是,把我的一辈子都给你。”
我侧过头看她,她身后是旧金山的夜空,满天繁星,好似触手可及。
晚上睡觉前,我犹豫着给江海发了条短信,问他身体有没有好一点。他几乎不用手机,更别提短信,可是这次,在我放下手机的那一刹那,手机响起来。
江海的声音还是嗡嗡的,低沉得似乎是温柔,他说:“姜河,谢谢你。”
我握着电话,心跳如雷,往日的伶牙俐齿在江海面前扑腾一下全都没了,我结结巴巴地回答:“没,没事就好,我先睡了,晚,晚,晚安。”
我终于在期待中迎来了开学。第一学期我选了十五个学分的课程,江海修了电子和物理双学位,选了二十三个学分,于是我们的时间表错开得很远,只有线性代数和C++语言是同一门。
我为这件事沮丧了两天,在第三天我发现我仍然可以在图书馆每天找到江海,而且刚开学课程很轻松,我还能跟着他去旁听物理学院的课。
“周五晚上有新生晚会,”我期待地问他,“你要去吗?”
他停下手中的笔,摇摇头。虽然早知道是这个结果,我还是忍不住沮丧了一下,我刚刚买的白色小晚礼服,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穿给江海看。
他似乎发现了我情绪低落,抬起头问我:“你很想去?”
“对啊,”我又精神抖擞起来,瞎编道,“第一次参加晚会啊,感觉很有模有样,可以认识不少人呢,哦对了,还有很多好吃的!”
“很多好吃的?”江海疑惑地皱起眉头,一本正经地问,“你是指大号的披萨还是双层汉堡?”
我十分哀怨地看了他一眼,却听到他慢条斯理地说:“那么,周五见。”
我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到周五,下午一下课就飞奔回寝室,以洗两个星期碗为代价让赵一玫快点开车回来给我化妆打扮。
刚刚挂掉和赵一玫的电话,我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开门声,把我吓得差点被尖叫起来。我吞了吞口水,随手抄起一旁的吹风机,深呼吸三次压压惊,轻手轻脚地向门边挪过去。
在大门被推开的那一刹那,我闭上眼睛咬牙将吹风机往前狠狠一砸。
“哐当”一声,我手砸歪了,新买的吹风机磕在门框上,听声音应该是裂开了。我心疼地慢慢睁开眼,看到我面前站着一个女孩子,正用一种“为什么放弃治疗”的表情看着我。
我第一次见到何惜惜,差点把她砸个头破血流。
何惜惜就是我的第三位室友,她倒霉的遇上广州刮台风,晚了一个星期才抵达旧金山。她同赵一玫一样是十九岁,穿着普普通通的白色T恤,头发扎成马尾,戴了一副厚厚的眼镜。她学的专业是生物工程,我脑海中一下子浮现出她穿着白大褂擦眼镜的样子。
何惜惜似乎不太爱说话,不像我和赵一玫一样人来疯,不过无论如何,我对她第一印象不错,因为她冷静且善意地提醒我:“你可以试着再塞点海绵,不然衣服会掉下去。”
……为什么你们都要和一个十六岁的少女的平胸过不去?
赵一玫回来后,从鞋柜里找出一双银白色的高跟鞋让我穿上,我差点摔了个狗吃屎。然后重重的假睫毛害得我眨眼都觉得困难,脸上不知道被她涂了多少底妆,粉嘟嘟的唇彩让我想要一口咬下去。
“你看,美丽总要付出点代价。”她说。
我睁开眼睛,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想,女孩子的天下,和男孩子的天下,是大不相同的。
等我们终于收拾打扮好自己,走出卧室,看到何惜惜已经放好行李坐在沙发上看书。我冲她摆摆手:“走啦,一起去party。”
何惜惜似乎对此没有兴趣,但是我和赵一玫两个人太亢奋,硬是把她塞进了车里。在我们两人的盛装面前,她的T恤和牛仔裤显得异常突兀。
我在拥挤的大厅里找到江海,他穿着白色衬衫,风度翩翩。
我红着脸告诉他:“我不会跳舞。”
“数学界的最高奖项被称为华尔兹奖,以数学家约翰.华尔兹命名,同舞蹈中的华尔兹同名只是一个巧合,”江海微微一笑,冲我鞠了一躬,向我伸出手来,“可是我却觉得这不只是巧合,华尔兹是我认为的,最能体现数学的美感的一种舞蹈,实际上,我更喜欢它的另一个名字,圆舞。”
我冲他眨眨眼,将手扶上他的肩。江海曾经对我说过,他认为圆是最美的几何形状。
“右,左,并。左,右,并。”
江海低沉的嗓音在我耳边响起,在我听来犹如天籁。我一手放在他的手心,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任由他带着我旋转,灯光落下来,他的眼睛看着我,明亮得犹如天边启明星。
圆舞,我同江海跳的第一支舞,我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似乎预示着我和江海之间,无论走多远,无论遇见过多少人,但是总有一天,我们会回到原地,回到对方身边。
午夜晚会结束,我没有找到赵一玫和何惜惜,只得让江海送我回家。又圆又亮的月亮高高挂在天边,我没有喝酒,却已微熏,我和江海并肩而行,我不时转过头看他,再看一眼,生怕他就此消失。
我胡乱地找些话来说:“Joseph让买的那本《C++primer》你买了吗?”
我耷拉着头抱怨:“好贵啊,两百多刀,根本买不起。”
“嗯,”江海想了想,“我帮你去跳蚤市场和二手书网站找找吧。”
“好啊,麻烦你了,对了,周末你有空吗,说好的来美国后一起打壁球……”
我生怕他拒绝,大气不喘地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堆话,江海静静地听我说完,然后才开口说:“姜河,你不要着急,慢慢说。第一,我周末有空。第二,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吃那家日本菜。第三,我下周有一个project,所以你在图书馆都能找到我。第四,姜河,把背挺直,你今晚很漂亮。”
他说得很慢,我低着头听,听到最后一句,我一下子愣住,抬起头看他,他也认真地看着我,我立刻满脸绯红,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拉了拉礼服的裙摆。
江海将我送到寝室楼下,有喝醉了酒的美国女孩同身边的男孩大声调笑,泳池旁还有人在吃烧烤,热情地问我们要不要来一串烤棉花糖。
江海停下来,对我说:“很高兴今夜能与你共舞。”
他彬彬有礼的样子让我想起《泰坦尼克号》里的那三名乐师,撞上冰川的巨船和绝望四散的游客之外,只有他们静静地矗立,献上生命的最后一曲。
我用钥匙打开寝室的门,赵一玫蜷缩在沙发上,呆呆地看着手机。何惜惜在玻璃桌前,扭开台灯,戴着耳机听歌。
我脚痛得快要断掉,踢掉高跟鞋一屁股坐在地毯上,打了一个哈欠,遗憾地说:“要是有酒就好了。”
“未满21岁禁止喝酒。”赵一玫冲我翻了一个白眼,然后下定决心般丢掉手机,也走到我面前坐在地上。
“我只是说说而已,”我笑着靠在她的肩膀了,拉了拉何惜惜的衣摆,示意她也加入我们东倒西歪的队伍,“毕竟这是值得纪念的一个夜晚,庆祝我们在旧金山的生活正式开始。”
何惜惜转过头来看着我,静静地说:“你知道旧金山在哪里吗?它不在当下,也不在别处,”她指了指她心脏的位置,“它在这里。”
八年后,在我离开旧金山的那一天,我才终于真正明白何惜惜这句话,无论是旧金山还是爱情,它们都只是我们心中的一个梦。
而等到那时,我再回想起一切开始的这一晚,想到我同江海跳那支圆舞,想到赵一玫错过的那通越洋电话,想到何惜惜本不会去参加晚会,原来命运早在最初的时候,就已经在一旁冷冷地看着我们。
只可惜世上从来没有如果,已经发生的,即将要发生的,都是命中注定。
美国大学的计分方式和国内大学有些不同,最终成绩由平时作业和两三次Midterm和期末考试共同组成。
第一次Midterm持续了三个小时,老师发的士力架被我舔得干干净净,在我精疲力尽地回到寝室躺在床上时,赵一玫冲进来,十分妩媚地冲我抛了个媚眼,然后告诉我:“我谈恋爱了。”
我花了十秒钟来消化这句话,然后目瞪口呆地看向她,她走上来捏了捏我床头的大海豚,“来,笑一个,晚上请你吃大餐。”
“有什么好吃的,”我恹恹地说,“我现在已经堕落到去subway点footlong。”
赵一玫冲我摇摇头:“唯美食与爱情不可辜负。”
赵一玫的男朋友叫南山,是个中美混血儿,大我们两级,长着一张娃娃脸,笑起来的时候脸颊有酒窝。他叫赵一玫“阿May”,我很喜欢他叫赵一玫时候的样子,像是一个刚刚睁眼看到这个世界的*。
他们两人的相识十分戏剧,赵一玫深夜抽风,开车去星巴克买卡布奇诺,在停车的时候神志不清,把刹车当做油门,一脚撞上前方的越野车。怎么说呢,这种事发生在赵一玫身上,我真的一点都不感觉意外。
南山就是那位倒霉的车主,等他走出星巴克看到站在两辆车间垂头丧气的赵一玫,他忍不住笑起来,走到她面前,将热乎乎的咖啡递给她,认真地说:“给你。”恰好是一杯卡布奇诺。“真浪漫。”
我羡慕地说,“所以你们是一见钟情?”
“你相信一见钟情?”赵一玫反问我。
我点点头,在那时候,我固执的认为,一见钟情才是真正的爱情。
“他出现在你最狼狈的时候,在旧金山的凌晨一点,递给你一杯热咖啡,难道这还不足够打动你?”我冲赵一玫翻了个白眼。
“Comeonbaby,女生可不能轻易被感动。”我不服气,反问她:“那你为什么要和他在一起?”
赵一玫顿了顿,隔了许久,我都快睡着了,她忽然开口:“因为他的眼睛。他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剑眉斜飞,写尽风流。
买单的时候,赵一玫让*员打包了一份三文鱼,让我带回去给何惜惜。“感觉很久没有见到她了。”她说。
“你们两时间表错开了,她的课都选在了上午。她最近找到一份兼职,晚餐的时候你可以在自助餐厅找到她。”
“我才不去自助餐厅,”赵一玫吐吐舌头,“每次都克制不住,会胖死的。”
周末的时候,我一个人去超市买下星期的囤货,有机牛奶被放在冰柜的高处,我踮起脚尖也够不着。
有一只手从我身后伸过来,轻而易举地拿下那盒牛奶放进我的购物车里。我回过头,看到站在我身后的江海。
“嗨。”我开心地向他打招呼。
“你怎么一个人?你的室友呢?”江海皱眉问我。
“谈恋爱去啦。”
“那这么多东西你怎么提回去?”
我愣住,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一下子忘记没车了。”然后又抬起头偷偷瞟了瞟他。
他发现了我的目光,点点头,是在说会负责送我回去。
我在心中欢呼雀跃,试探着问他:“你平时都是这个点来超市吗?我以后可以和你一起来吗?我实在提不动这么多东西。”
“不一定,”江海想了想,回答我,“不过你要来超市可以给我打电话。”耶是,我在心中窃喜,顺便决定晚上回去请赵一玫吃一桶冰淇淋。结账的时候排队的人太多,我和江海选择自助checkout。我将购物车里的东西一件件放上去,然后当我看到购物车里最后一样东西时,一下子僵硬住了。
“怎么了?”江海问我,然后他上前一步,顺着我的目光,和我一起看到了静静躺着的一大包一百零八片的Always卫生巾。
我的脸“唰”地一下子涨得通红,然后十分慌乱地将它拿出来扫描条码。如果说此时我害羞得手脚无措,那么下一秒,我就是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了。因为我发现我竟然忘记带钱包了。
因为赵一玫有出门背包的习惯,所以每次和她一起逛超市我都会自然地将钱包放进她的包里。我憋红着脸转过头,欲哭无泪地看了江海一样,他似乎猜到了,走上前掏出他的*:“用我的吧。”这真是让我刻苦铭心的一幕。等出了超市,江海一手提一个塑料袋,我可以透过它们看到里面那一大包讨厌的Always,我还没回过神来,江海就停了下来:“下雨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旧金山的雨。连绵悱恻,像是落在情人心头的吻。
无奈之下,我和江海只得又折回超市,买了一把很大的雨伞。这次我们走的是人工柜台,收营员找给我们一大堆*,还冲我们眨眨眼睛:“Enjoytherainyday。”
“根本没办法enjoy好吗!”我抱怨道,抓过头看到江海一副若有所思地样子,“怎么了?”
“这个quarter,”他拿起刚刚收营员找给我们的*,“上面的州标是密歇根。”
我听得一头雾水:“所以?”
“我在收集StateQuarter,”见我迷茫的表情,江海便耐着性子给我解释,“你知道每一个两毛五分的quarter的背后都有美国一个州的州徽吧?有一张美国地图,你把*放在对应的州所在的位置上,一共56个州,相当于集邮。很有趣,加上这枚阿肯色,我一共收集了二十三枚了。”
我想了想:“原来如此,我总是收到一只老鹰的图案,那是哪个州?”
江海忍俊不禁,笑得两眼弯弯:“那是最普通的一种。”
我觉得今天真是丢脸死了,“那你有加州的*吗?上面画了一只熊?”
“嗯,你想要吗?我下次带给你。”
“你有多余的吗?给我的话,你会不会就没有了?”
“没关系,收集慢一点会比较有趣。”
后来,我得到了那枚象征着加州的*。
再后来,我发现亚马逊上十五刀可以买到一整套StateQuarter,我的心情一下子变得低落起来。
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每天都努力地让这个世界变得无趣。我和江海撑着伞并肩往回走,雨下得稀里哗啦,我故意走得很慢,恨不得这条路再长一点。
快到寝室楼下的时候,我意外地看到了何惜惜。我看到她从一辆白色的玛莎拉蒂上走下来,她没有撑伞,隔着玻璃窗原本打算同车里的人挥手,但是她的手举在半途,又垂了下来。然后那辆车缓缓地开出了我的视线,我努力向看清车里的人的面孔,最后一晃而过,只知道是一个年轻的男生。
那天傍晚,我看到何惜惜一动不动地在雨里站了很久很久。不远处的窗边,暖黄色的灯光印出赵一玫和南山在厨房里一起做饭的身影。大千世界,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劫,埋在心底,葬在风中,都成了故事。
这学期的期末,我过得全无感觉。跟着大家在图书馆熬了三天三夜,赵一玫一边敷着面膜一边奋笔疾书:“还记得科比那句名言吗?我见过凌晨三点的洛杉矶,以后我也可以拍拍胸脯自豪地告诉别人,我见过凌晨三点的旧金山。”
“拜托,”我笑着泼她冷水,“科比的重点是每一天,everyday。”
在我们之中,过得最轻松地应当要数江海了。我在图书馆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在悠闲地看英文版的《时间的女儿》,那恰好也是我最喜欢的史蒂芬伊铁的一本书。于是我笑嘻嘻地在他对面坐下来,问他:“你不需要复习吗?”
他想了想,反问我:“你需要吗?”
于是我们就这样明目张胆地在赵一玫面前看起来推理小说,就在她快要抓狂的时候,我模仿她的语气轻快地说:“宝贝儿,淡定一点,不然没有人帮我带外卖,你只能自己去吃PAPAJOHNS(即棒约翰)。”然后我抬起头,发现对面的江海似乎隐约在笑。
期末结束后,人人都开始期待起圣诞节,街上和学校里都挂满了亮晶晶的饰品。商场外面运来一颗巨大的圣诞树,有人写好心愿条挂在上面,小孩子围着它转个不停。
受氛围的影响,我甚至有一种“世界上说不定真的有麋鹿车和圣诞老人”的奇怪想法。
赵一玫问我平安夜的时候要不要出来这里玩。“算了,我才不要当电灯泡。”我笑着这样拒绝了她。这是我在美国度过的第一个圣诞节,人人都沉醉在喜悦的海洋之中,江海似乎对西方的节日不感兴趣,我也不太愿意同别的人一起度过。于是在万人空巷的这一天,我一个人宅在屋子里,睡了一觉,发现所有的饭店和快餐店都关门,只好翻出冰箱里的冰淇淋和冷掉的披萨。我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摸出手机,想要给江海打一通电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等窗外的彩灯一盏盏亮起来,蜿蜒着伸向远方时,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我无所事事地打开电脑,意外地收到一封来自中国的邮件。
我点开来,是一张电子贺卡,白色的雪纷纷扬扬铺满整条繁华的街道,像风车一样在五光十色的夜幕里静静地旋转。贺卡下的留言是,小矮子,圣诞节快乐。
我用手撑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中最大的那片雪花,然后我翻箱倒柜地找出出国前顾辛烈给我的记事本,我这才惊讶地发现,这上面他的字迹十分工整。顾辛烈这个人,和绝大部分男生一样,字丑得惨不忍睹,又懒得要死,连阿拉伯数字写起来都嫌麻烦。小学时候天天被老师留下来罚写字,可是他从来不知道改进,下一次答*答得还是跟画简笔画一样。
这绝对是我见他写过的最认真的字,这么多字呢,我想,他肯定在心底埋怨死了。我有些冲动地拨打了他的手机号码,此时国内还是清晨四点,别说接电话了,那时国内的中学生很少有人用手机,说不定他都已经将号停了。可是电话嘟了三声以后,我听到一阵紧张的男声:“姜河?”
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握着手机,窗外忽然一簇烟花腾空,“砰”地一声炸开来。
“姜河?你怎么了?”
“没事,”我回过神来,涩涩地笑,“你还没睡呢?”
“睡了,没关手机。”他笑着回答我。
又是一簇烟花升空,我贴着手机:“我没事,就是刚刚看到你的贺卡了,谢谢你。”
他得意洋洋地笑了笑:“漂亮吧?我自己做的。”
“好好好,漂亮得很,”我一边翻白眼一边又按下电子贺卡的播放键,“圣诞快乐!嗯,顺便提前说一句,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他在电话里开心地笑。
想起来,我能遇见江海,还要归功于顾辛烈。
那年我才十岁,祖国大江南北都掀起了一股奥林匹克的热潮,小学生们个个整天都扳着手指数鸡兔同笼,简直苦不堪言。放寒假的第五天,我正躺在我的小床上呼呼大睡,楼下忽然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喊声:“姜河!姜河!太阳晒到屁股了!”
我不耐烦地翻了个身,用被子捂住耳朵。谁知道来人锲而不舍,直接拿出来随身携带的复读机,放在扩音喇叭面前,堂而皇之地放起了英文磁带,“anapple”,震得一整栋楼都抖了三抖。
我忍无可忍,掀开被子顶着寒冬的冷气冲到窗户边上,一把推开窗户,大声冲楼下吼道:“顾辛烈你是猪啊!”
楼下男孩戴着一顶挂着两个毛线球球的帽子,仰起头看着我,从容不迫、不疾不徐地回答:“猪才刚刚起床呢。”
我被气得鼻孔冒烟,恨不得端起阳台上的花盆冲他砸下去。
“好啦,”他笑着冲我挥挥手,“快走吧,要迟到了。”
“去哪儿?”我疑惑地眨眨眼。
他震惊地看着我,然后有点自己都没把握地说:“不,不是去参加全省数*赛的冬令营吗?”
哦,我隐隐约约想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是为数*赛的获奖者举办的活动,我们学校因为入围的同学只有两人,所以干脆让我们自生自灭,爱去不去。
至于为什么顾辛烈这位永远靠着上课睡觉下课抄我作业的笨蛋能够获奖,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是不是谁把名字写错了?”他迷惑地抓了抓脑袋。
“我管你,反正我不去。”
“为什么?”顾辛烈两眼泪汪汪地望着我。
我嫌弃地皱了皱眉:“因为你太蠢了。”
然后接过他递过来的热包子,一大口咬下去,滚烫的汤汁流出来,烫得我舌头都要断了。
一时间我和顾辛烈两双泪眼相对,他可怜兮兮地说:“去吧,下学期的值日我帮你做了。”
我斜睨他一眼,他十分机灵地继续道:“外加每天一支娃娃头。”
我就这样在顾辛烈的连哄带诳下,跟他来到了委员会负责接送的大巴车。里面已经坐了三十多名和我们年纪相仿的学生,三两人凑在一块儿,这么熟,一看就是在上同一个补习班。
我不屑地瘪瘪嘴,拉着书包肩带走到全车最后一排的空位上坐下,我身旁的男生正低着头看书,我偷偷地哼了一声,说:“书呆子。”
我从小就天赋秉然,智力超群,连班主任给我的评语都是“姜河同学真是十分聪明”,然后有点意犹未尽,还要再加上两个“十分十分”。这导致了我性格傲慢自大,觉得周围的人都是一群笨蛋。
身边的男生无视了我的鄙视,将书翻到下一页,我自讨没趣地闭上嘴巴。等到达目的地后老师开始顺着名单分配房间,没有和我分到一个房间让顾辛烈很失望,他举着小手期期艾艾地指了指不远处的我:“老师,我可以和她分一起吗?”
老师合上文件夹,用一种看智障的眼神怜悯地看着他说:“同学,男生和女生是要分开住的。”
我别过头,挪了挪自己的身体,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他不熟。
我在大巴上颠簸了一路,肚子早就饿得乱叫,拿到房间钥匙后立刻冲到双人间里将外套和书包往地上一扔,坐在床上拆开一包薯片就往嘴里塞。过了一会儿,我的室友推门而入,我一边张大嘴巴咔嚓咔嚓咬着薯片一边回过头,穿着白色压缩防寒服的男孩站在电视机旁边,抬眼和我对视了片刻,然后低下头拉开凳子坐了下来。
……不是,老师,您刚刚还一脸慈祥地教育我们男女授受不亲呢。
我将我的学生证从书包里翻出来,上面大大的“姜河”两个字详尽地解释为什么我会和男生分到一个房间,要怪就怪我那对认为“名字男孩子气一些才好养”的父母,可是要到二十年后他们才会后知后觉的明白“名字女孩子气一些才好嫁”这个事实。
我“咚”地一声从床上跳下来,穿上鞋子准备去找老师,经过男孩身边的时候发现他在做一道立体几何的*,我顿时就惊呆了。
要知道,我当时的聪明仅限于上课看小说漫画不做作业也可以拿到满分,可是享受的待遇已经是隔老远校长都会笑着给我打招呼,我从来没有想过,在一个寒风猎猎的冬日,会有一个和我同龄的男孩在我面前神色平常地做一道棱柱体分割。
我感觉胸口中了一枪,觉得这只是一个巧合,于是停下脚步问他:“你在干嘛?”
他灵活的转着手中的笔指给我看:“计算它的体积。”
我死不瞑目,还是不肯相信:“这是奥赛题吗?你在上补习班?”
“没有,”他摇摇头,“你不觉得很有趣吗?你看。”语毕,他握着笔在棱柱体上找到几个点,很快画出了辅助线,切割成了两个四棱锥。
我顿时觉得这个世界充满了恶意,因为那一刻我竟然没明白他在干什么,这比我做过的任何一个噩梦都要恐怖,我痛苦地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我这才发现他有一双漂亮的眼睛,深邃得可以装下一整个夜空。他的声音虽然很冷淡,但是听起来很舒服,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因为他说:“我叫江海。”
这无疑是我这辈子听过最绝望的一个回答。
江海,姜河,你听听,听听,就连名字都胜我一筹!
江海是我人生中一场名副其实的滑铁卢。我不得不说,小孩子的好胜心是个很可怕的东西。这次冬令营之后,我改头换面,将桌子搬到教室的最后一排,开始潜心学习数学知识。这期间,我彻底被神话,全校的学生轮流趴在窗户边对我进行顶礼膜拜,除了顾辛烈那个蠢货。
顾辛烈是典型的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富二代,每天保姆都要用玻璃杯给他热一瓶牛奶,可是顾辛烈大少爷死活不愿意喝,于是每天偷偷摸摸带到学校里让我喝。虽然我们不再是同桌了,可是我的抽屉里依然每天有一杯热牛奶,一些进口的水果糖和巧克力。
我不太理解他的做法,但是鉴于他考试三门总分还比不上我一门课,我将这归结于大脑构造不同。
你看,上帝给你开了一扇窗,就必定要体贴地关上一道门。
在我表达出对学习的热爱后,我父母整天热泪盈眶,觉得光宗耀祖有望了。
“河河,”吃饭的时候我妈妈试探着问我,“要不咱们念六年级了?”
我当时正在一边啃鸡腿一边研究立体几何,我吞了一口肉:“啊?”
在当时跳级是一件很洋气的事情,我父母特别想要赶一把时髦,“你不是想要哈利波特全集吗?”
可恶,一把抓住我的七寸,我撕掉最后一片鸡腿肉:“不,我要改名字!”
可是对我来说,新的问题来了,比海还大的是什么呢?
我转过头问正在看漫画的顾辛烈:“姜宇宙这个名字怎么样?”
顾辛烈“噗”地一声一口可乐喷出来。我使劲地瞪了他一眼,他擦了擦嘴角问我:“姜河你要改名字吗?姜河很好听啊。”
“可是河没有海大。”
顾辛烈不太明白,懵懵懂懂地接下去:“但是,每一条河都会流向海啊。”
我顿了顿,钢笔一下子划破了草稿纸。一个月后,家里为我办理好初中的入学手续,我没有要求改名。
六月天朗气清,我沿着小学的校园走了一遍,一排排的梧桐树,池塘里映日荷花别样红,天空和池水也不知道哪一个比较篮。一阵微风拂过,吹得我头发衣服一起飞。
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
我在操场意外地碰到了正在打篮球的顾辛烈,他隔着老远就叫我:“姜河!姜河!你要不要打篮球,我可以教你!”
我嫌弃地看了看脏兮兮的篮球,“不要。”
他得意洋洋地竖起一只手指转篮球:“姜河你要多运动啦,不然会一辈子长不高的。”
我没有理他,我歪着头打量他,十分忧心地说:“顾辛烈,你这么蠢,以后可怎么办啊。”
顾辛烈被打击得手中篮球哐当一声落地。
我带着顾辛烈来到小卖部,买了一瓶一块五的汽水、一块钱的面包、一块钱的泡泡糖、两块钱的冰淇淋,这是我一周的零花钱,我将它们全部丢在顾辛烈套头衫的帽子里,然后在他愣住不明所以地时候拔腿跑了。
我光明正大的翘课了,不知道要去哪里的我鬼使神差般走到了实验小学的门口,我知道江海是实验小的,他们学校向来重视奥赛。身无分文的我背着书包蹲在实验小的门口,数了一会儿蚂蚁和树叶后,终于听到了下课铃声。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如鱼贯出的学生们,我在心底默默地打着草稿,等会儿见到江海,无论他是否记得我,我一定要告诉他——
实验小学的校服实在是太丑了!
可是那天我没有等到江海。回家的路上我根据实验小学的人数、每名学生行走的速度和我视力每秒钟能扫过的人数做了一个计算,得出我漏掉江海的几率为2.4%,小得不能再小的几率,可是偏偏就是错过了。
我觉得有些难受,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就这样开始了我的中学生涯。可是我在市一中的新生活过得并不算太顺利。因为离家太远,我父母干脆给我报了住校,寝室里的另外三个女孩只把我当小孩子看,平时以嘲笑我的身高和年龄为乐。
“咦,你不知道根号二多高?喏,看看姜河。”
“哎呀,你们不要在人家小孩子面前提bra啦,万一她去老师那里告我们带坏小朋友。”
与此同时,我也非常难以理解她们为什么每天都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金钱在模仿别人的发型和指甲颜色上面。
但是上学还是成了我每天最开心的一件事。这得归功于我的同桌,他除了有一张好看清秀的脸和应该比我还高的智商外,还有一个你我都很熟悉的名字,江海。
对,所谓人生何处不相逢,指的大概就是他和我同时跳级,出现在同一个门口的那一刻。我难得喜形于色,大声叫他:“江海!”
他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应该是把我这个手下败将彻底忘了,但是他却走到我身边的座位上拉开凳子坐下。
这日蓝天白天,日风和煦。
我和江海的同桌生涯十分简单。他不喜欢听讲,总是埋着头看自己的书,我和他恰恰相反,我喜欢一边装作很认真地听课一边走神,比如回忆一下昨晚看的动画片,或者猜猜江海用的什么牌子的沐浴露。
刚开始的时候,还会有人来问江海习题。一道20分的大题他顶多用三步解决,对方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这个,左边怎么会等于右边呢?”
江海愣了愣,似乎对他这个问题感觉很费解。
我在旁边放下漫画书,凉飕飕地说:“你不要简化过程和心算,他是看不懂的。”
“原来如此。”江海恍然大悟。
对方以为我和江海串通了要羞辱他,愤然拿着*离开,从此以后我和江海一起成为了被全班隔离的对象。
沉默寡言的江海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的世界只有数字和模型,而我更是乐得清闲,特别是每次听到他们用尖酸讽刺的语气说“我们班那对天才儿童”的时候,我开心得嘴都合不拢。
不过和学生不一样,老师们都十分喜欢我和江海。怀着关心祖国未来的心情,老师们特别喜欢上课抽我和江海去黑板上做题。我们一人占一边黑板,江海总是飞快地写完计算,他的字大气潇洒,一点也不像个十一岁的小孩子。我喜欢每次等江海答完后才开始思考,这样我可以想出一种新的解法,他回到座位上时就能够看到。
现在回想起来,为了江海,我真是煞费苦心。不过我知道,总有一天江海会发现的,能站在他身边的人只有我姜河。
和江海在一起的这几年,好像不曾发生过什么让我刻苦铭心的大事。可是每一件小事,每一件同他有关的小事,对我来说都是最重要的事。
统考成绩发放那天正好轮到我和江海一起做值日,江海和我理所当然地占据了第一和第二。
就连历史政治这种只靠记忆力的学科我们都遥遥领先,一群智商和情商一样低下的笨蛋们为了整我们,把没喝完的奶茶和零食全部倒在垃圾桶边上,弄得一片狼藉。
我大为恼怒,一脚踹上墙壁,倒是江海反应平淡,他走过去,弯下腰抽正垃圾桶。
“嫉妒和憎恨只会给放纵它的人带来痛苦。你根本不必理会他们,因为,”他顿了顿,回过头认真地说,“你同他们不一样。”
然后他根本不让我帮忙,自己一个人把垃圾*完。他倒完垃圾回来的时候一身干干净净,手上拿了一片漂亮的银杏树叶,他递给我,我疑惑地接过来,他依然面无表情地说:“可以做书签。”
然后我们一人踩在一根凳子上擦黑板,白色的粉尘簌簌往下掉,我一直记得,从那个角度可以看到窗外,放学结伴一起回家的女孩、勾肩搭背拍着篮球的少年……再近一点,是江海又长又浓密的睫毛,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姜河。”
他忽然转过头叫我,我的偷窥被抓了个正着,不由得满脸通红。
他倒是毫不在意,指了指一旁的公式,从凳子上跳下来,拿起一只粉笔,“你看,如果在这个等式两旁再加上这几项,就成了一个N阶泰勒展开了。”
我站在他的身边,能够闻到风的味道。对我来说,江海就是我想要去达的远方。
再次见到顾辛烈这个白痴,已经是第三年的秋年。我同江海再次跳级,一起升入高中部。开学的那天我叼着包子不疾不徐地走在路上,忽然前方学校门口一片哗然,我十分好奇地挤进去,看到一辆全身闪亮的劳斯莱斯,司机毕恭毕敬打开车门,小少爷的身影露出来。
昂首挺胸,脚上的限量运动鞋闪闪发光。
我一口将包子吞下去,准备混在人群中不动声色地消失。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姜河!”
顾辛烈顾辛烈大少爷咬牙切齿地一声大喊。
我只得笑嘻嘻地回过头:“哎呀,恭喜你顺利毕业,我还一直担心我走之后没人给你抄作业,生怕你留级呢。”
“哼,”顾辛烈瞪了我一眼,然后疑惑地问,“为什么你的校服是蓝色的?”
“这个嘛,”我极力安抚他的情绪,“虽然很开心我们再次成为了校友,不过我上高一,你上初一,记得下次见面要叫我一声学姐。”
然后下一秒,我看到顾辛烈的脸色变得铁青,恶毒的眼神一刀刀差点凌迟了我。
因为不在一栋教学楼,所以我同顾辛烈也没有什么交集。也就是每周一的升旗仪式偶尔能碰到他,因为高中部的人大多人高马大,我不敢和他们挤,每次散场后就一个人慢悠悠地走在最后面。
每次碰到顾辛烈,他就“小矮子小矮子”地叫我,他们初中部的人都不喜欢穿校服,也就只有升旗仪式的时候愿意走个过场。他穿着绿色的运动校服,看起来瘦高高瘦,上午十点钟的太阳,落在他身上,有点像我陪妈妈看过的言情偶像剧的镜头。
我通常会回敬他一句:“顾二蠢。”
然后他瞪我,我不说话。两个人就这样一起走上一截路,我们学校是全市最好的中学,无论是硬件设施还是软件。所以从操场到教学楼,我们不得不穿越一条很长的仿古长廊、一个水池、一条种满了紫荆树的道路和一块贴着公告栏的空地。
“那是什么花?”他指着远处树上开的花问我。
我无语良久:“……桃花。”
“哦哦哦,”他十分愚蠢地点点头,“挺好看的。”
“……没您好看。”我翻了翻白眼。
他认真地点了点头:“说的也是。”
我一个趔趄,差点摔花坛里。再走一段路,便先到了初中部的教学楼,我笑眯眯地给他挥了挥手:“拜拜。”
他不说话,继续往前走。
我满脸疑惑地转过头看我。他想了想,给我解释:“我去小卖部买点东西。”
“神经啊,你们初中部不也有小卖部吗,这都要上课了。”
果然,一连串“叮铃”的上课铃声非常应景地响了起来。
他狠狠瞪我一眼:“要你管!我乐意!”
我看了他一眼,缓缓地点了点头。
“……你这是什么眼神。”
我赶紧摇头:“没什么,好好走路。”
“……不,你的眼睛明明在说我很蠢。”
虽然确实如此,但是我还是很诚恳地摇了摇头。没几步就到了高中部的教学楼,我停下来,再一次冲他挥挥手:“拜拜啦。”
他没说话,应付地点点头。我走了几步,不知为何,忽然回过头,见他还站在那里。
我便笑着说:“你不是要去买零食吗?”
“要你管。”他暴躁地回答。
现在回想起来,自始至终,我留给他的,都只有一个背影。
第三章 江湖河海,日月山川
大二开学的时候,我们三人终于顺利搬出了学校的寝室。搬家的前一天我收拾好行李,去赵一玫的房间溜达了一圈。
开门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地的黑色丝袜和丁字裤,我绝望地捂住额头,目光一转,又看到她一床的维多利亚的秘密。
赵一玫正坐在电脑前津津有味地看着内衣秀,转过头来向我抛了个飞吻:“你说我去VS做模特如何?”
我想了想,然后十分真诚地告诉她:“你太老了。”
要不是何惜惜及时出现,我大概已经被赵一玫揍成了智障。
第二天,南山开着一辆大卡车来接我们。
我冲坐在驾驶座上的南山吹了声口哨:“帅死了,害得我也想学开车了。”
南山羞涩地冲我笑了笑,然后指了指方向盘:“你要来试试吗?”
他认真的样子吓得一旁的赵一玫和何惜惜如临大敌地架住我,十分坚决地摇头:“不行!”
不过我就此将学车的事提上了日程。江海在三月的时候拿到驾照,买了一辆复古款的福特黑斑蝶,四四方方,看起来就像是老爷车。
“你确定你的梦中情人不是从一百年前的伦敦穿越过来的?”赵一玫曾向我吐槽,“他身上散发着一股子旧时光的味道。”
“宝贝,请不要这样说他,”我笑着反驳她,“和他比起来,你脑子里装的只能称为豆渣。”
我也曾经问过江海学车的秘诀,他十分迷茫地看着我:“看一遍说明书就够了。”
我登时神色忧伤地看了他一眼,毕竟《生活大爆炸》里谢耳朵好歹也声势浩大地在家模拟了一把。
我们的新家房价只有学校的一半,为了庆祝搬家,南山亲自下厨给我们做了一大桌子美食,还去超市买来一大箱清酒,留给赵一玫喝。
为了向南山表达我对他的红酒鸭胸的热爱,我连喝了三杯可乐,肚子涨得像是个气球。
南山学的是建筑学,何惜惜似乎对此很有兴趣,一反常态说了很多话,问他哪些课是必修,教授又是否有趣。
“干吗,”赵一玫笑着问她,“难道你想要转学建筑?”
何惜惜愣了愣,然后目光暗淡地垂下头。只可惜当时我正沉溺在好酒与肉之中,完全没有发现她的反常,又或者是因为那时候不懂珍惜,没有想过这漫长的一生,所谓挚友,也只得那么一两人。
彼此熟悉之后,我才发现南山是个很有趣的人。他是加拿大国籍,自己开车一个月来到美国,开废掉了一辆猎豹。他手肘上有一道伤疤,是小时候学骑马时摔伤的,他腼腆地笑着,转过头邀请赵一玫:“你要不要试试?”
“不要,”赵一玫满不在乎地回答,“我宁愿挑战一点别的,比如蹦极,比如跳伞。”
南山凝视着赵一玫笑起来,两个酒窝露出来,像一个天真的小孩子。
我想了想,说:“Youreallyloveher(你真的很爱她)。”
他回过头:“Ido(是的)。”
赵一玫不自然地别过头,何惜惜望着窗外夜色沉沉,她们俩都没有说话。
到冬天的时候,我在Facebook上看到许多征集美国数学建模竞赛队友的消息。这场国际性的赛事,是建模大赛的最高成就,受到许多工程系和数学系学生的追捧。一个队伍由三人组成,我找到江海,他同意报名,不过——“我们两人就够了吧。”他这样说。
我简直求之不得。
比赛的前一天,我将笔记本电脑和一大堆从图书馆借来的书搬到江海的屋子里。除此之外,我们还去超市买了一大堆的速冻比萨、冰激凌和巧克力,塞满了整个冰箱。
我得意扬扬地站在冰箱前看着自己的杰作,身后的江海看着它们已经一脸苍白。“其实,”他试图同我商量,“我柜子里有六种口味的泡面。”
我侧过头看他。“好吧,”他沮丧地说,“其实也没多大差别。”
晚上八点,全球同时公布*,这年的比赛*是建模计算一棵随机的树木的树叶重量,我和江海早已安排好,我负责收集采集数据,他负责编程。
等我把数据传输给他的时候,两个人这才傻了眼。
我用的是MATLAB,他用的是C++,原来忙了半天,连战线都没有统一。
“C++做出的图形更美,你看。”他将电脑转到我的方向,像山谷一样的立体图像展现在我的面前。
“但是MATLAB更适合*数据。”我垂死挣扎。
江海不说话,只把他的图像放在我的面前,那一座座线条绘制出的山峰仿佛在向我微笑。我们默默地看了对方一眼,然后转身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两个小时以后,我身边响起江海的声音:“姜河。”
我回过头去,看到他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然后顺着他的目光,我看到了他手中的笔记本上运行的MATLAB,和我的电脑上的C++。
那一刻,我和江海都忍不住笑起来。
于是我和江海干脆搬到客厅里,面对面地交流。旧金山的冬天不算冷,可他还是在我的要求下升了火炉。我穿着宽松的白色毛衣,赤脚踩在毛茸茸的地毯上。凌晨一点,我实在支撑不住,打了个哈欠睡了过去。
四个小时后,我迷迷糊糊醒过来。窗外天还没亮,灰暗中带有一点点破晓的紫。然后我发现,不知何时,我身上多了一床薄薄的凉被。我转过头向江海的方向看过去,他正全神贯注地看着屏幕,在键盘上打字的手指灵动得如同精灵,显示屏的光打在他的侧脸上,那是我认为的一个男孩,最帅气的模样。
我内心一动,忽然开口叫他:“江海。”
“嗯。”他的声音中有一股浓浓的鼻音。
“没什么。”我笑了笑。
整整三天,我和江海没有离开屋门半步。饿了就用微波炉热比萨来吃。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勇于创造,竟然尝试了用牛奶、咖啡、冰激凌、甜酒、可乐、美年达等不同底料泡出的方便面。
“要是再有一根火腿肠就好了。”我抱着碗,贪婪地说。
累了的时候,我和他一起躺在地毯上,用唱片放古典乐。我们头对头,一南一北对峙。
琴声舒缓,好似流经这漫漫一生。
我和江海建立好模型、写完论文已经是第三天的晚上,电脑跑出结果的那一刻,我大声尖叫,侧过头去看江海,他正好也向我望过来。他的眼睛如此明亮,他的笑容让我沉醉。
提交了邮件以后,我和江海第一个念头就是查找还未关门的中国餐厅。
江海瞠目结舌地看我解决掉一大盆炒饭,我一边满足地摸摸小肚子,一边问他:“可不可以载我去兜兜风?”
黑色的福特缓缓驶离杂乱的中国城,路上的行人少得可怜,就连市政大楼都已经关门大吉。
深夜的旧金山,是如此沉默,所有的爱与恨都被寂静笼罩。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开过金门大桥,太平洋的海水平静,可是我和江海都知道,在大洋深处,必定有着波涛汹涌。
汽车绕过山坡的时候,一条银河骤然出现在我们眼前。我忍不住惊呼,银河一水夜悠悠。
这里是旧金山,美国梦的开始。
叫我如何不爱它?
竞赛结果出来那天,我正在实验室里做实验。糟糕的是我的电路板坏掉了,忙活了一下午的程序根本没有办法跑。我正垂头丧气地问一旁的印度小哥要了一条能量棒,忽然手机提示有新的邮件,我点开邮箱,里面弹出来江海转给我的邮件。
OutstandingWinner,全世界只有三个队伍享有的荣誉。我一口吞下嘴里那块能量棒,然后抬头问一旁的印度小哥:“你去过波士顿吗?”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摇摇头。
我忽然想起那个著名的笑话:一个印度人抱怨,因为他们的印度理工拒绝了他,所以他不得不去波士顿的麻省理工。
我冲他做了一个飞吻,背着我的大书包走了。
我和江海受到委员会的邀请,将飞往波士顿参加学术报告会议,对我们此次竞赛的成果和论文发言。
在出发前我和江海商量:“我怯场!我口语烂!我不要上场!”
江海不说话,一脸无辜地看着我。
“看我也没有用!”我抱着柱子,宁死不屈,“不要!”
江海继续看我,我鼓起勇气与他对视三秒之后,他败下阵来:“好吧。”
春天的波士顿还有些冷,路边有松鼠的两只爪子放在跟前,歪着头好奇地打量我们。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江海穿正装,有一股冷清的俊朗。他微微低下头,整个世界的闪光灯都随之暗淡。
十七岁的我们混迹在一群秃顶的教授之间,有位头发花白的教授甚至从包里摸出一袋奶糖,笑眯眯地问我是哪家的小孩。
我忍俊不禁,开心地告诉他我是受邀来参加会议的学生。
他惊讶地睁大了他那双蓝色的眼睛,像个少年一样手舞足蹈起来,问我是学的什么专业。
“ElectricalEngineering(电子工程)。”我礼貌地回答他。
听完,他从包里掏出一张他的名片递给我,竖起大拇指告诉我:“如果你对我的研究方向感兴趣,又愿意来麻省理工读博,随时可以给我发邮件。”
我笑着接过他的名片,这才发现他是业内的大牛,我曾拜读过两部他的学术著作。随后我的目光投向远处的江海,礼堂的灯光落在他身上,谦谦公子,温润如玉。
“恐怕不会了。”我遗憾地摇摇头。
过了一会儿,轮到江海走上会议台。他声音平静地开始叙述我和他当初建模时候的思路和模型的构造,他用鼠标轻轻点出屏幕,图像被放大挂在厅中。我不得不承认,其实江海是对的,C++编写出来的图像,确实更加美丽。
灯光下少年的面容英俊年轻,淡淡的阴影扫下,这一切都显得他离我好遥远。他有时会适当地停顿一下,像是在思考,又像是陷入了自己的世界。偶尔,他也会将目光向我的方向看过来。我不知道他能否隔着长长的距离看到我,但我一直在向他微笑。
“最后,”我听到他慢慢地说,“我要感谢我的队友姜河。她是我唯一的朋友。谢谢她这些年来的陪伴。”
全场掌声如雷响起,那一刻,我竟然哭了。
多少青春不在,多少情怀已更改。
转眼间,我们相识七年。这七年来,我们朝夕相伴,我们风雨同路。他是江海,他一直住在我的灵魂里。
会议结束后,我和江海一起去参观麻省理工和哈佛大学。
我们静静地站在查尔斯河畔的阳光下,不远处可以看到麻省理工著名的SimmonsHall,时有飞鸟飞过,我想起会议上遇见的那位教授,忍不住问江海:“你后悔吗?当年没有选择这里。”
江海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摇摇头:“这里太冷了。”
我将手插在风衣兜里,笑着看向他:“其实,要说谢谢的那个人是我。”
我曾很多次想过,如果我没有遇到江海,那么我会成为一个怎样的人。我或许会按部就班,考上一所不错的大学,再轻松混到一个保研的资格,又或许依然只会靠着小聪明应付老师和考试,浑浑噩噩地度过我的整个青春。
他说“谢谢她这些年来陪伴我的岁月”。
其实我才是。
他为我打开了一扇门,门的那头五彩缤纷,这个世界是如此让人着迷。谢谢他将我带入数学和科学的世界,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我将一生追随他的步伐,就像河流追随着大海一样。
“此生何幸,能够遇见你。”
春假的时候我和赵一玫决定一起出去旅游,来美国快两年了,除了北加州的一些度假小镇,我似乎哪里都没有去过。从波士顿回来,我突然萌生了要走遍美国的想法。
可是我们的计划卡在了目的地上,我们争论不休,我想要去西雅图,她想去夏威夷。
“西雅图哪里好,在夏威夷我们租一辆跑车沿着大海奔跑才最美!”
“想穿比基尼是吧?出门左转,Ocean Beach在向你挥手。”我有气无力地瞪他一眼。
“好吧,”赵一玫举双手投降,“西雅图就西雅图。”
然后在一个周末,我和何惜惜正在修理坏掉的吸尘器,窗外淅沥沥的下着太阳雨,赵一玫忽然沉默着回到家里。
她戴着一顶棒球帽,全身淋得浇湿。
“怎么了?”我问她。
“我和南山分手了。”她抬起头,露出一个难过的表情。
我和何惜惜同时停下手中的事物,转过头看她。赵一玫的样子有些狼狈,水顺着长发和衣服流了一地,她看起来很忧伤,像是住在水中的河妖。
“为什么?”我不可思议地问。
赵一玫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大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说着想要回国。
每个留学生都想要回国。当我们看到太平洋的时候,当我们看到他乡的明月的时候,当我们半夜被饿醒想要吃一根香肠的时候,当我们在电话里听到父母的声音的时候。
我手脚无措地看着赵一玫,将一大包纸巾递给她,她手旁手机一直在闪烁,上面的来电显示是南山。
“要是可以重来一次就好了,”赵一玫一边流泪一边说,她漂亮的妆容被冲化,露出一张年轻好看的素颜,“重新来一次就好了……”
我不知道她想要重新回到哪一天,因为在那个时候,我从来没有尝过后悔的滋味。
没有过多久,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我透过猫眼看过去,是南山。我犹豫地站在门边,冲赵一玫做了一个是否要开门的手势。
赵一玫没有回答我,一直抱着枕头痛哭。
门外南山也浑身被淋得湿透,他没有带伞,生活在加州,很少有人会准备雨伞。最后还是何惜惜看不下去,猛然站起身走到门边,“哗啦”一下打开了门。
风和雨一起灌进来,南山站在门边,静静地看着哭泣的赵一玫,他什么也没有说。
那个下着雨的夜晚,赵一玫哭了多久,南山就在门口站了多久。很多年后我一直记得这一幕,那时候我已经听闻过许多模样的爱情,可是这一幕我始终难以忘怀。
爱与不爱的极致,大约都写在了其中。
故事的最后,赵一玫对南山说:“抱歉。”
他难过地笑了笑,轻声说:“阿May,don’t cry。”
他的声音温柔得如同儿时的摇篮曲,然后他冲我眨了眨眼睛,转身走了。
等南山走后,我彻底糊涂,问赵一玫:“你们为什么要分手?他明明还爱你。”
“因为她从来都没有爱过他。”忽然,一旁的何惜惜冷冷地说。
“我……”
“够了,”何惜惜打断了赵一玫的话,将手中的书“啪”地一声狠狠摔在地上,“赵一玫,你哭起来真的很烦人。”
厚厚的英文书摔在地上,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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