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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的记事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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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神​―​―​天​府​凛​然​,​性​格​乖​戾​,​球​技​精​湛​,​是​球​场​上​不​折​不​扣​的​大​众​偶​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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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静:用我一辈子去忘记
(一)日,下午。漫山遍野的雨。下一张唱片恰巧是马修连恩的《Bressanon》。声音喑哑荒凉。急雨敲打我心。天色苍灰茫然,人如置身时间荒野,这一瞬间,是没有语言,没有色泽,没有思想的人之初。我想我幼时一定长久地注视过这雨,漫山遍野的雨,紧一阵,疏一阵,空白一阵&&天黑了,又亮了。亲切又荒凉的回忆。那时&&那时&&一定是在坐在那个大厅里,在那根粗的红木的柱子底下,黑底金字的屏风前,小孩子的目光从深的院子里尽力地看出去,那些细密的雨在洼处荡开的涡纹&&那是祖上传下来的大宅子,门前两个石兽,被摩挲得光滑明净。青砖的院子,下雨时会积水,大人不准下去,怕下面的老青苔滑了脚。阁楼也是不许小孩子上去的&&其实上面不过是些上着黄铜锁的大木箱,陈年的灰尘在老了的阳光里昏睡,从雕花的窗扇望出去,是对面房顶上的蔓藤枯草。秋天的时候,那里懒洋洋地晒着小孩子的鞋子,赭红的,淡青的,有的是桃红的面子上用金线挑朵绣球花。偶尔有只鸟来,在上面啄一下,叫一声,然后就一动不动地站着,让人疑心它睡着了。每年那个时候妈收拾衣箱,小房间里满是干净暖和的旧衣服味道,纸窗外是水洗过一样的清清楚楚的北方的秋天,我穿深红的灯芯绒上衣,小小的荷叶边,妈把两条麻花辫子给我挽起来,用浅绿的绸布系紧,在宝蓝色的小镜子里孜孜地照了又照。是小门小户的孩子才有的乐趣。那时我四岁。已开始上一年级。每日黄昏小凳子上看《岳飞传》,一颗字一颗字按着结结巴巴地念。奶奶给一粒水果糖含在嘴里,到吃晚饭时按一按小腮帮子,硬梆梆地还在。妹妹在我看来是麻烦的小鬼。她在每次妈出门时抱住自行车轮胎哭到噎住气,为得不到的零食打滚。弄丢奶奶的碧玉发簪。和大公鸡打架被啄下伤疤。还有,跟我抢任何一样属于我的东西。唯一和平共处时是父母外出开会,停电时,奶奶讲些谜语故事给我们姐妹,玻璃窗上映出蜡烛的一撮小黄火花,远远地看上去,以为是外面哪家也点了灯&&其实除了这间房子,更没有别的世界。窗外雨声淋琅,我们窝在床上用被子枕头垒起的堡垒里,心满意足地安静着,奶奶为我抚摸背,沉沉睡去。我不大有朋友,只有小胖。她滚滚圆,大伙去偷鸡蛋,捅马蜂窝,破庙里打鬼&&逃跑时她永远是最后一个&&我是倒数第二,有一种相依为命的友谊。也打架,两个小女孩,互相揪住卷发,怒目金刚地瞪着,直到双方妈妈来,才响彻云霄地哭。晚饭时她又从门边闪出来,欢天喜地地来报告当晚放《马兰花》。傍晚微紫的天,淡白的月,几只小板凳,妈给一毛钱买瓜子,卷在锥形的报纸筒里,小孩子爱到银幕反面去看,风吹过来,严凤英就象波涛一样轻轻摆动,有一种奇异的飘飘欲仙。第二天一帮人拿几把小桃扇,两条长毛巾搭在胳膊上充水袖,摘几朵夜来香贴在脑门上,拔出根丝来忽悠着当坠儿,拿腔做势地扮老夫人小姐,叫&小兰&倒茶,小胖插着一脑袋的花红柳绿,殷勤地应着。后来看《樱桃小丸子》,小丸子和小玉玩&扮少奶奶&,两个人神色逼真,唧唧笑着&哦哟哟&&李太太&。心想全世界小孩子有时候都挺八卦的。妈妈调换工作,举家迁往她执教的学校。彼时我四年级,小小行李里是爸开完药后留下的漂亮小药盒,里面装几枚硬币。还有一本《唐诗三百首》,我那时候最喜欢是&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用小刀刻在小床边的白粉墙上。日后看到林风眠画《春晓》。紫蓝与碎金的晨,几只安静的黑鸟一言不发地立着。心里震荡不已,这就是童年里,早春三月的气氛。我在课本空白处画娃娃,都是古装,给她们编故事。新同桌的小男生,姓周,他画的都是武将,所以每次我从他身后进出座位前,一定要拳打脚踢一番,一教室的同学沉默地看着。下课时大家一哄而出,我倚在墙上看这些比我大三四岁的小孩子跳皮筋,玩沙包,我不记得那时有没有哭过,也没有人有时间关心一个小孩子的喜乐哀愁。日子混混就过去了,我在人堆里穿白衣蓝裤举着塑料花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在大院里跟三四十个人一起看黑白电视里的《血疑》,我学着打乒乓球,拉二胡,拉小提琴,拿一只大红扇子跳《五哥放羊》,慢慢地我有时可以打过姓周的小男生&&但显然童年结束了。
(二)上星期看《这个杀手不太冷》,十二岁的玛蒂达问里昂&是人生就很悲惨,还只是少年时如此?&里昂说&Always&。看完去酒吧看球赛,凌晨回来洗头发,擦干后照镜子时我想起那首生僻的被我忘记名字的歌&那张呆呆的脸,那双大大的眼,清纯又善变,聪明却看不远&&&那是我揽镜自照的少女时代,那时我曾如玛蒂达,夜夜向虚空中低声发问。十二岁时我已升入中学,日日城北走至城南,成绩差强人意。整整六年的时间,我一直留着&日本头&&&也就是齐眉齐耳的短发。衣色黯淡,象只暗色影子,闪躲在隐隐约约的人海。人长高了,可以混迹于同班学生,但对自己的身体有一种陌生,和微微的厌恶感,我记得用布缠起发育中的胸部,穿贴身的裙子时可以不必觉得羞恥。但是又要常去理发,去剪衣服,那是最难堪的事。在那个年纪忽然被人注视,被人议论身体,在镜前推来转去,是对没有什么自信的孩子的折磨。连在陌生人面前走路也让人窘迫,不要提开口讲话。张爱玲在《对照记》里写她永远没有摆脱那个尴尬的年龄&夫人不言,言必有失&看了会心莞尔,是是是。我的朋友仍然少,有一个,有个喜气洋洋的名字叫&福珍&,极长的辫子,大额头,大嗓门。她人好,又热闹,与一切男生均是好友,与他们暗恋的女孩子也均是好友。替他们传递纸条兼倾听心事。只是放学时便落单了,于是每日黄昏,我与她日日城南走回城北,她讲班里各色人等的事给我听,天际每每有橘红色晚霞,她令我开怀。她最爱说班上叫&侬侬&之类名字的女生,卷发,穿有蝴蝶结的丝质粉红衬衣,上课时翻窗出去与男生约会。哗。我们撇撇嘴,心底里却不是不羡慕的。我常常对着镜子看很久,用铅笔卷起头发再放下来,觉得那张脸异常平凡,我令她做出喜笑哀哭的表情,静下来却是长久的迷惑。我经常劝说自己人死之后不会消失,仍可以化为另一婴儿重新认识这个世界,那些炊烟,早晨的阳光&&它们存在不可能是毫无意义的。但仍然无法克服对死亡的恐惧。每天夜里, 躺在厚厚的棉被底下,听风从远处来。我注视着睡在我左侧的奶奶的脸,她在熟睡中微张着嘴,想到她可能有一天会离开我就悲从中来,十几年来,我仍在一次次梦见我失去了她。然后,在清晨醒来的时候痛哭不止。我经常和奶奶坐在暖和的下午,低头看一会书,再抬头象树枝一样把手伸在阳光里,无人的楼上一扇明亮的窗户,风吹着它的光亮急掠过草地。阅读任何写有字的纸都令我狂喜。我站在狭小的储物间,看《警世恒言》,《红楼梦》,批判胡风的文件,我妈读中文函授的所有教材,和我爸的中医杂志里稍有文学性的内容。我几乎是毫无鉴别力地贪婪地吸收着每一颗字,好象那里可以寻找到这个世界的意义。偶然在短波里收到台湾的广播&中广流行网&和&亚洲之声&。天天黄昏抱住听,三毛去世也是那里听到的。我还记得申婉在黄家驹去世当天的节目里播放《关心永远在》,她说&人生在世就要珍惜,因为我们不知道下一分下一秒会在哪里。&也还记得陈凯伦问赵咏华&你是不是个很需要爱,需要各种爱的女人?&她大笑说是。我也笑,格外贪恋在电流的噼啪声里有人语音竟如此温柔,于是给他们写信,谢谢他们给我安慰,写完,想想,夹在日记本里,直到今天。写两本日记,抄满格言的那本,交给语文老师。在自己的那本里很文艺地写&我渴望呆在最静寂的角落里,被最热烈的声音包围。&倒确实一直是在最静寂的角落的,高中时愈发寡言,坐在靠窗的地方,日日看老槐树在暗蓝暮色的风里,巨大的阴影如痴如醉地摇摆。五月的时候,夜里也看到满树洁白如雪的花。周末一个人去爬山,在高高的山顶,俯瞰深深的山涧,想象大河曾如何在这荒芜土地上奔涌。大片云飞过时,大地忽明忽暗。下山的时候,我脱下鞋子拎在手里,小心翼翼地滑下结冰的陡坡。在孤独痛苦的青春期,是对音乐和美的敏锐感受令我缓解了绝望的情绪。我听罗大佑,黄品源,张镐哲,娃娃,高明骏,几乎每个人的歌就代表一段时间内的心灵挣扎,如蛭附骨的孤单,日复一日,毫无希望地噬咬人。只有这些歌,令一个少年可据有些微奢侈的诗意。8年后在从长沙飞回北京的飞机上,降落前侧转弯时,流光溢彩的大地忽然倾斜过来,我的眼睛湿了,这是我曾在北方的大地上一次次凝视的天空,从未想到在远离灯火的高处俯瞰人的生存之处,会有这样难以言说的美。今天的我,站在岁月的高处,仿佛重新看到自己的背影,凝立在北方巨大的晚霞和夺目的星空之下。只是&&那时的她,坐在紫云英盛开的田野之上,注视着归于寂灭的黄昏,在想些什么呢?我不记得了,只想起她总是注视着天际线&&那是她目力的极限。直到一九九二年。奇怪,这个年份,之于我,好象是有某种气味的,我在长沙秋深的夜雾中穿过时,在北京某个暮色中的街口燃烧落叶的烟雾中匆匆走过时,在上海一个旧花园里被深夜的草木清香笼罩时&&都会在一瞬间记起那一年。就是在那一年,我和高蓉成为朋友。其实之前有7年我们一直同班,一起跳舞,一起出板报。但直到她父母离异,搬到我家附近很久后,才熟起来,她扎柔顺马尾,面容清秀之极。那两年我与她一样,与母亲单独生活在一起。送奶奶走时,她给我一只翡翠的戒指,那是本来要在我结婚时给我的。我陪她站着等车,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心如刀割&。我和高蓉从来不谈这个,只是有一天晚自习,有人在教室外叫她,她始终不抬头,不肯应声。最后终于出去了,回来后伏在桌上很久,然后写一张纸条给我&是我爸&。我亦不懂安慰,只是难过着。我们听同样的音乐,都在笔记本上抄席慕蓉的句子&我相信/爱的本质一如生命的单纯与温柔&&&我们不拖手逛街,也不说私房话。只说将来成家后,一起织毛衣说家常,看小孩子一起长大。很多时候就沉默着,听陈乐融的《月光情书》&今夜你过得好不好,月光&&照完我这边的墙,又去照你那边的墙&&&和着低低的海浪声,化掉十六岁的心。同一个楼里的朋友渐渐多起来,搞笑的勇旦,飞飞,冬冬,还有爱踢球的小霍。一把吉它,几包杏梅糖,男孩子的烟。我们有个好去处,翻过矮墙往右一拐,是个废弃的旧楼,楼梯扶手早朽掉,楼前空地上长满荒草,春天会有大丛紫云英和细碎的蓝色小蝴蝶。夏天我们就坐在楼梯上吃红豆冰,有时雨晴,下午的阳光破云而出,把院子染得一地金黄,人在那样的颜色里坐着,呼吸有些困难。每天翻过操场矮墙回家时,满天红霞,我都不明白让我微笑的是什么,要在此之后很多年,才能重新明白,能放弃狭隘的一已之私,予人以温厚亲爱的情义,是幸福的唯一来源。她此时正沉浸于爱情,和冬冬。那个有书卷气的男孩子。冬冬比我们高一届,很快考上大学出去了,她不能忍受一个人沉浸在回忆中,于是退学,去一家很远的税务所上班,在信中她坦白写道&我终生愿寄居于这小城,不作其它幻想。&留下我一人,走在下了晚自习的夜里,那样凉的月光,就象走在深水里一样。高三了,功课压力紧张,不能想什么,也不能再那样看书,听音乐了。我已经不大去上课了,一个人走,路太长了。有一天傍晚停电,我翻出旧磁带听。在黄昏稠紫的暮色里,郑智化唱&突然忘了挥别的手,含着笑的两行泪,象一个绝望的孩子,独自站在悬崖边&&&不明所以地,我浑身抖颤。眼泪炙热地流下面颊。那歌叫做《用我一辈子去忘记》。人一点一点都散了,旧楼也要拆了,那里铲平后倒真成了一片悬崖。下雨的时候,站在那里,看着天一点一点黑下去,世界如同荒原。&
(三)我考上南方一所二流大学,在那里学会谈恋爱,跳摇摆舞,靠写文章出尽风头和赚到生活费。去唱歌时,我试着找过那一首,从来没有。只有一首接一首的粤语歌。跟小男生在南方湿润的夜雾里牵着手走,他低低唱李国祥的&摘下星子千串,挂于你窗前。&墙侧有桅子花香暗暗传来,不是不快乐的。只有在大风的夜里,过长廊去洗手间,风从窗洞里呼啸而来,人怔忡不安地站在凌晨四点奇异的青紫天空下。一点关于北方的记忆,在那首歌里翻来滚去。周末去跳舞前在宿舍里大家一边化妆,一边听收音机里洪涛的排行榜,他的声音温和雅正。散场回来赶上尚能的谈心节目的片头:&辽远之中,夜渡心河&,全体女生被他的老练辛辣吸引。我们都在日记里记下那些电台里的故事,我在94年10月22日那晚记着,一个女孩为爱情沉郁颓唐,尚能说这个人只是一种不愿脱离的习惯罢了,他说请给自己&一点勇气&。三年后他自杀,据说是为了爱一个人。我听到他最后一次的广播,只记得他说&王平是一个有大智慧的女人&&&王平曾与他一起主持过《夜渡心河》,知性与慧心兼具的女性。又过三年后,我帮王平的《音乐不断》的歌友会做一次&救场&的主持人,散场后我们去吃宵夜,她说她也听到了那次节目,她转动手中装满鲜橙的杯子&去电视台的原因是尚能的死给我触动太大了。&我们都不相信他的死只是因为一个女人。也许是我们都不愿相信人是多么简单脆弱。我对她讲起我当年是女学生时写信给尚能,希望做电台主持人,信写得极天真&尚能也曾有梦,可否帮我成就梦想?&我一直以为是这句打动他。因为他后来帮我做到的,恰恰是我的梦想,一点也不多,一点也不少。我第一次节目是在学校广播台里录完的,7月份,录音间没有空调,录完后整个人湿淋淋,令同学骇笑。我拿去给尚能听,他听完我第一段说圣克里斯朵夫渡人过河的故事,Beyond的《海阔天空》响起时,便按下键。他背对我,看不清他的表情,然后他转过身来说&今晚播&。我骑单车20分钟回住处,锁好车,蹬蹬蹬跑上六楼,看着自己在车把上磨破的手掌,十分十分地快乐,当晚的日记里写&有风吹过,生命新鲜清香。&那个节目叫《另一种声音》,在他的节目里原来放睡前音乐的时间,子夜前的最后半个小时,有听众为我保存94年第一期的录音带,今天再听,极其原始粗糙。但那当中&&有什么呢?在那个少女浅白清冷的声音背后。我与尚能并没有因为节目的联系变得更熟稔,经常是,我去办公室时,没开灯,头顶风扇呜呜作响,尚能背着我,不说什么话,等他先去楼上直播间了,我坐在他桌前整理稿子,满桌是灰白的烟灰。我那时觉得他很容易陷入颓丧和沉默。但我正沉浸于发现自己的兴奋中,简直无暇顾及他人。直到他在华年离开时,我也未曾与他有过真正意义上的交谈。电台是份奇怪的职业,大家在节目中那样推心置腹,彼此见了面反而是哈哈哈。我每个午夜带大叠稿子和磁带去做节目,那样的夜,有一种魅惑之感,人好象可以不沾染尘埃。我在节目里也感染这气氛,觉得心安静下来的时候,尘世里的一切声音都听得到&&一滴水和另一滴水相遇的声音,青草长起来的脆响,叮咚作响的雪片&& 这些聪明和敏感本来是女学生式的,但这份工作让一个女性有充裕的时间和足够的机会培养分寸感。控制自己的情感,增添一些内省的气质。今天回过头再看这份工作之于一个人的意义,感慨击心。在电台的资料柜子里找到很多好听的歌,还是没有那一首,只有另一支郑智化的,叫做《让我拥抱你入梦》,我觉得那句&玩火的孩子烫伤了手,让我紧握你的小拳头,爱哭的孩子不要难过,让我陪着你泪流&,在夜深的时候听,是有一点悲伤的。然而却是,那么那么温柔。十九岁那年我开始做《夜色温柔》的时候,这首歌是我的片尾曲。我急着打电话给高蓉,却忘记告诉她。只为听到她和冬冬要结婚的消息开心。而彼时的我刚刚大学毕业,拒绝做一名小会计,自作主张迁了户口和工作关系,租来城市边缘的两室一厅,空落落的房子,我在地板上扔几只大垫子,随坐随卧。陶瓶里几枝野地里捡来的荆棘,苍黄老绿。靠积蓄买到一台CD机与可喝红茶的水晶杯,开始我的职业生涯。开始的日子最难捱,在陌生之城,听不懂方言,没有钱,没有朋友,于人情世故一律不通,又是青春期最难看的时候。十九岁生日那天身无分文在滂沱大雨中走到电台去,在节目中说&要做一只翩飞的白鹤,飞渡寒苦的人生&。也只有那个年纪说这样的话才不会惹人笑。青春本身自有尊严。南方秋季亦多天风海雨,坐在屋内,也能觉得迫人而来,长夜里人的情绪完全不能自控,看一篇普通童话的结尾说&以后的日子天天快乐,夜夜平安&,也要仓惶下泪。于是夜夜守住电台节目,贪恋那一点人气的温暖。且当中有无数诡异故事,人人依恃声音隐没身形,可倾吐最隐秘之心事。有一晚停电,漆黑里听新加坡电台林伟的《点一盏心灯》,他要言不烦,&与其诅咒黑暗,不如点燃灯火&。是。遂决定作午夜的节目。电台在周末的夜是放4个小时的花鼓戏。我请缨做一档直播节目,主动要不计工资,苦心积虑地游说领导,&可以省下一个放磁带的人工呀对不对,&终于被同意,想了几个名字,都太刻意。台长随笔改了《夜色温柔》,正好是菲茨杰拉德的小说名字。&&
(四)第一次节目没有任何预告,在花鼓戏后面就开始了。还开热线,用40分钟谈张爱玲。居然爆满。可见似锦繁华的夜,处处有寂寞的信徒。之后的三年,我的周末都在电台。晚上十点半的节目,下午两点去,和整幢空楼厮守,对着满桌子的信,音乐。下午的太阳照进来,地老天荒的昏黄。窗口正对着老榆树,倦了便望望它,春绿冬白,永远永远。然后,夜慢慢慢慢地来了。我坐在调音台前,热线开始之前一小时已有电话在等,两盏小绿灯闪烁不宁,象一个人内心欲言又止又呼之欲出的话。时间象只咻咻的野兽在身后赶,面容与声音都会老,我有一天会无法再穿贴身的长裙,缠到脚踝的高跟鞋,无法再有散落在肩膊的细软黑发。于是愈发在节目里极力用声音留住这一瞬,才不会在无涯的时间里化为粉尘。在节目里,从不相识的人那里获得无数知已之感。端着装满信和音乐的篮子下楼,在黑暗里想&可以死而无憾&,但还有一件事。满柜子的唱片磁带,郑智化的也很有几张,但那首歌,却遍寻不着,不过日长天久,就死了心。我开始穿彩衣,下意识弥补少年时代,深紫浅红烟蓝竹青,却没有用武之地,只每日在台里厮磨时光,与同事聊至烂熟,围着火炉将七情六欲,嬉笑怒骂一一上演。没有他们无法度日。男男女女都年纪相若,没有家室。下班了在星宝的斗室里混饭吃,她一边尖叫着说烦一边挽起长发给我们炒红椒肚丝。我们都爱她。宋扬是我的心腹,他头与身子都滚圆,在办公室穿老虎头拖鞋,跟马路上的小鸡小狗弯着两只胖指头说&嗨&。我们每天一起吃饭,算清每一分钱。如果是他请我喝矿泉水,就一定要求我买一支冰棒返他。台里出去搞活动,领导唱象古老石山的《十五的月亮》,他都领头把灯关掉,用打火机闪,还要大家手拉手造波浪。领导羞涩又开心。笑得我。然后大家装体力不支昏睡,可以早早散场。一帮人呼嘯一声,去自己的地盘玩。乐乐是我们的老大,大眼雪肤,清新阔朗。她带我们在的厅里玩老鹰捉小鸡。杨景和我假模厮样地深情对唱《请跟我来》,诸人纷纷作被电到状。散场后的凌晨,天色是诡异的紫,人人在那样的寒冷里冻得咯嘣脆,我们把附近的小店子的门拍开,要饺子吃,何晶讲无数荤段子,睡眼惺松的店主蹲在火边,也跟着笑,满怀的火光。或者是,沉的夜,下着潇潇的雨,几个人买了烟花,在街上行人里放,在夜雨中炸开的烟火与脆响,让人明白此情可待成追忆&&于是更加放肆。一切都在节目里说给人家听,年纪小,不怕肉麻。结尾说到感动处,还说&盖好被子,乖。&第二天不敢进办公室,还是没躲过去那些人的爆笑。我实在爱长沙这个城市,爱它无常的天气,毒辣的太阳,入骨的湿冷,连月暧昧不明的天色&&爱它无辣不欢的饮食,嘈杂市侩的男女。梦里不知身是客。只有一年一次回家时,在荒芜的北方大地上行走,在春天的泥土里留下的脚印,在刚刚剥开的绿色豆荚或用手搓开的碎金一样的玉米粒中闻到的气味,提醒我的来处。一家人靠在沙发上说说家常,妹妹的身高已略略超过我,我对她的了解止于幼时记忆,我们仍偶尔吵嘴,和睦时便一起在镜前试用各色胭脂水粉。在小青家,高蓉让我将手放在她腹上感觉胎儿的心跳,我们一直交握着手。等到收到她寄来照片时,小妞妞已半岁,可爱之极,如同天使,淡蓝眼眸,嫩红嘴唇,长大一定美丽到让人心碎。我盯视这凭空而来的婴儿,不明白我的少女时代去往了哪里。难以左右的世事还多,乐乐去《快乐大本营》,星宝去经视。洪亮去武汉,办公室一时萧条。那时范波还在,每日被功名心煎熬,装病去做生意或是准备考研,偶尔打电话来探风声,遇到是我接,他就长叹一声&噫,柴宝你说得对,真是朝如青丝暮成雪。&我记得清楚,4月5号做夜色温柔,主题是&依靠&,写开场白时几次心酸怅惘,&从来到这异地城市起,我便铁了心依靠自己,我们都对生活认真,知道什么是同事,什么是朋友。但在这时刻,我恨不能忘情下泪&&&任贤齐唱出&我让你依靠,让你靠&&&我心酸眼热。背景音乐,是刘星的《一意孤行》,直到它被到处放滥了也在用。那支曲子叫《闲云野鹤》,原应无比舒展,却是苍凉的,伴我两年时光,封面那身影在林莽雪原中独行,是自由,也是孤单。靠得住的凭据,只是这一只话筒与&人间世&中灯火簇亮的一瞬。说到底,人跟人,没有什么不同,尤其是寂寞的人。日子长了,听节目的人都在信里说&把你当另一个自己。&下了节目十二点,外面是大月亮或是鹅毛大雪,时不时会有三两个人等我,在离开这座城市前来道别,陪我走一段,挥一下手说再见。在异地也写信来。不说什么,只在信末要我为他放一首歌&如果想要得到一点温柔都是奢求,是不是所有的脸孔都该停止笑容。&或是在香港,北京,天津&&深夜的街头,打来电话说心事,这么大的世界,能信任的只是一只小小无线电里的声音。我在电话彼端,不知心酸还是安慰。推不过时也去大学和听众见面。几次都是人太多,桌椅也挤坏掉。我被押送到学校保卫科,人群久久不去,齐声大叫&柴静&,真戏剧化。我不能理解,只觉尴尬。有更营造气氛的地方,大家点了蜡烛,齐唱&让我拥抱你入梦&,令台上的我难为情。但很多人听节目是为这首歌,我明白。也有感动时,偶然说喜欢简单的黄菊。过一会一个男生走上来,递给我一支,什么也不说。花瓣与头发上俱是细碎的雨珠。回去把收到的花散一地,用水晶瓶,大肚陶,重新插好,丢一粒维C在水里,要开很久才衰。花香令人恍惚。真切的,只是床头微红的灯,厚软的被枕,几本书,和绝对无人打扰的安静。含一颗梅子,微酸的核鼓在腮帮子里数小时。一刹那觉得,就这样停留下来吧。在这如同流沙幻影的世界上,夜深如海时,为了那些悲欢翻卷的心,让我来守着这一点点恒定不变的东西吧。然而梦里仍是十四五岁,站在不停休的大雨面前,看玻璃窗上水痕斑驳,我看不清她的脸,不明白她在凝视的是什么。梦真重,象沾满了那些年的雨滴。98年,发给我的名片上写着综艺部副主任。节目有了稳定的广告,报纸上有了自己的专栏。常常有电视台的邀请。决定去读书,不为什么,直觉应如此,其他理由都是遁辞。同事中只有宋扬知道并为我谋划。惶惑时便问他对不对,他一叠声说&对对对,发迹后别忘提携我先。&临走前同事们终于知道了,情绪热烈。&北京的男性环境比湖南好。&女生说。&没关系,你走了我来作夜色温柔,&杨景笑咪咪。看,都毫无离愁。宋扬学着我节目里的腔调怪叫&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我笑骂他。这人从不听我节目,只有临走前某晚他拿薛岳演唱会的录音带要我在节目里放,他为我倒好带子,放给我听&如果还有明天,你想怎样装扮你的脸,如果没有明天,要怎么说再见&,我看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悲哀神色。当晚的最后一个电话是个平常的湘潭女孩打来的,她说她知道她生了病,瞒着父母去医院做了一个简单的检查,没查出什么&&可是也许是比想象更严重的病。她不想知道。打算明年七月高考结束后再面对真相。&到时候总算有你在。&她说了一句平常的话,可就是这句话让我在节目里掉了眼泪&&没有明年的七月了,没有这样亲如骨肉的信赖了。我紧闭着双眼不肯面对的,它就要来到了。而时辰一旦逝去,一切永不再来。下了节目,隔壁经济台的阿袁等我,她沉默地走在我身边,她懂得。我狼狈地走在夜里,流着眼泪,不知向哪里呼喊,呼喊在子夜时的我自己饱满的心灵,呼喊微雨中青湿的马路,呼喊清晨盈耳的鸟叫和干净的清水,呼喊被爱着的我自己。长沙,长沙,我曾沉溺于这个城市,我听过这个城市不休的嘈杂,连绵不绝的哀伤和大地沉沉的鼻息。在这里,我贪婪吸取那青绿山水之间的润泽,贪婪地吸取属于一个年轻女人的美和爱,永无魇足。很久之后我从小燕那里知道,星宝在那一晚给她打电话。哭泣良久。她看了看我的表情,说&你一直不知道很多同事听你的节目吗?&最后一次节目时,悲伤已经过去了。我只记得热线中,那人不惊诧,不挽留,只说:从此后只能从酒精中获得安慰。两年后在北京遇见蔡琴,告诉她我曾是她的听众,后来也做一名主持人,再后来,离开时,播放的是她的《渡口》&让我与你握别,再轻轻抽出我的手,知道思念从此生根,华年就此停顿。&我的心如铮铮琴弦拨动。火车开动时,手覆在玻璃窗上向外看,这里的小湖&&绿&&荷花&&云,真让人缱绻。我曾妒羡那些筑居于侧的人,一辈子,就这样悠悠地过去了,小城中,小小的悲欢呀。没有忽然而来的清风,没有高而蓝的天,秋天就这样在缠绵的雨里开始。我辞职去往北京&&带着北京广播学院的通知书,刚够用的金钱,面目不清的未来和22岁的年纪。&
(五)北京秋天,阳光很好,天蓝,风大。走到阴影里的时候象被水浸了一下。在报到的地方我和一个叫琛子的女孩排在一起。她也是湖南人。我们考分一样,分在一间。都穿黑衣白裤。只是她的头发是亚麻色。一起寻到那间叫634的小房子,上下铺的小铁床,一张老褐色的木桌。一个穿牛仔裙,极短发的女生抬起头,浓眉重睫,笑容狡黠&我已经拖了六遍地了。&她是株洲电台的主持人张宇。也做夜话节目。人生奇诡,处处与旧日生活撞在一起。加上山东的小美,林林,五个年青女人陆续住齐,安顿好行李躺在床上,人手一本日记伏在膝盖上写。咦,到这个城市来的人,心事都这样重吗?我背靠松软的枕头,插住耳塞,齐豫唱&迷人的是忠诚还是背叛。幸福是自由还是牵绊?&我想想,写下答案&迷惑极了&。远远地,远远,是鲍家街43号在《晚安北京》里唱的&国产压路机的声响&,不绝如缕。第二日起五人连袂坐在教室第一排,吃东西,喝茶,看片子,听张宇接老师的下荏。群居终日,言不及义。起初有认识不认识的听众来找,我裹着棉袍,无可无不可地听着。都会过去的,看孟京辉的话剧里说&风一样聚拢又云一样跑开,雪一样凝固又水一样流去。&震荡久久不能平复。拎着小红桶去洗澡的路上,天地象水洗过一样的清澈明净,风潜入赤着的脚踝。粗糙的石子路,溅开着的淡黄雏菊,处处使时光倒流。彼时我是无名少年,充满不可解的怅惘。而今时今日&&今时今日,唉。气候的干燥使脸部和头发变得粗糙。每天11点就寝,7点起床,使人视吃饭为较有刺激的事。人变得懒于思考,勤于长胖。我随身行李中只带一本《红楼梦》,睡前翻几页。从不看后四十回。也不全是高鹗的原因。前半部的书里有一种气氛,是我贪恋的,象烂漫喜笑的童年。偶尔熬通宵,五个人喝杜松子酒,吃闲食,打牌,最后只是聊天,爱,性,少年岁月&&林林总总的真心话。我们精神饱满至凌晨,喝完豆浆上课去,个个青面獠牙似奇异鬼魅。我们在宿舍齐声念西蒙波娃的句子&我厌倦了贞洁又郁闷的日子,又没有勇气过堕落的生活。&没有自己的房间,电视,热水,炉火,没有关系亲密的人,只有女人几名互勉。但星宝给我信里写&女人和女人,越亲密,越觉悲凉,然而与男人呢&&大多象偎着微温的小火取暖&。我回信里要她重新留起及腰的长卷发,在春天里露出白杨树干一样笔直的腿,&象一面旗帜一样在风里走。&龙一的E-MAIL里说&如果不是因为情欲或是极想要孩子,我不觉得有男人的必要。&我叹口气,复信给她,要她离开乏味的新加坡,去一个有玛格丽特&杜拉斯笔下&蓝眼黑发&的热烈情人的国度。诸人都以为灵魂是唯一的财富,储蓄等待升值。但进入一个陌生城市的女人,遇到的,不过是男人们用狎昵的口气说&你挺漂亮的,不愁出路。&这句话,这让人有微微的厌恶与悲哀。明白一个女人凭借灵魂而被爱,只有在广播中才有可能。电台里正放王菲的老歌《誓言》&如果你能给我一个真诚的绝对,无所谓,我什么都无所谓&,那是多久前的誓言?此时满世界正炒作她是如何被背叛的。爱情是女人的信仰,只是教主太脆弱。&那么,&琛子问我,&什么是真正的爱情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什么不是。我低头翻过一页书。陈丹燕正写到在慕尼黑冬夜街头看到郁金香开放,她伸出手触摸花瓣,&是真的。&她轻声对自己说,快要哭出来了。我在日记里记下这一刹那,&对于美和爱情,我一再被表象和幻觉所蒙蔽,没有触摸到它的根须,双目所见,双耳所闻,都不能让我信任。我要在巨大的黑暗中,靠我的双手最敏感的指尖触摸它,哪怕是在生命的尽头。&夜夜记完日记,听大佑的情歌入眠,在起伏升落的怅惘中沉沉睡去。最爱那首《思念》&萧瑟的风雨中,你走在我身旁,陪我穿过那深深黑夜微微的光,&呵,在黝黑深邃的空间里,这歌苍茫温柔,致人于死地。到下半年,大家渐渐有社交活动,周末只有我和小美在。我们夜夜看小说到凌晨。睡前拿三大瓶热水泡脚。&是人生最大享受,嘎?&她点头。&也没有人说,来,带你出去玩。&我迷迷糊糊睡着前,听到她惆怅地自言自语。第二天寒雨扰人,去吃了一碗热面暖身子,想起沈从文站在北京暮色中的城楼上,&觉得生命着实的孤单&。这虚无之城。我愿有信仰,凭借狂热的祁祷与纯洁的献身精神得到依托。这样在人世中我不必毫无依恃。在最哀恸时可以匍匐于神足下,可以将我与最爱的人们的幸福托付给宗教,我们将得到庇护。我仍如年幼时夜夜向不知名的神发问:&有没有一个人或一件事有这样神奇的魔力,使世界从毫无意义的桎梏中解赦出来?&无人回答。只得喃喃念诵普希金的诗句&在西伯利亚的矿坑深处,请将高傲的忍耐置于心中。&课堂上放平克弗洛依德的录影带,那阴郁的《迷墙》,狂热的,几乎是患病的人才会有的敏感和绝望,令听的人灵魂战栗如一颗水珠。下了课,暧气片附近都站满人,挤挤挨挨地取暧,照例谁也不看谁,也不说话。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在下午的天光里看李氏姐妹的《沉雪》,看到在冰冷的北大荒的寒夜里,舒迪为孙小婴抚摸脊背,那细致的温存&战胜了空虚,孤独和疼痛&,我合上书,站起身。暗蓝的暮色象海水一样淹没了道路,我茫然四顾,不知道自己是谁,身处何方。梦中看到幼时的我,一点点大,站在墙角看别人作游戏,我慢慢蹲下身,向她伸出手,她含着姆指,大眼望住我,却只是笑。第二天我在去上课的路上,停下脚想了想,转了个弯子去车站,买了最快的一趟回家的票。少年时的荒草与旧楼已消失殆尽。倒是幼时的故居,处处荒烟锁闭。满屋的陈年旧事和被光照亮的尘土。&
(六)奶奶已90岁,我年复一年看着她衰老,弱下去。最可怕的是,我了解她,我明白她内心的孤独和无依无靠。临行前她站在台阶上,拉着我的手,看着我说;&去吧,我不会死的&。她知道我爱她,也许,她为了我,才活着。妈说幼年事&你从小不和人家说话,只要我抱。一家人中最担心是你,不知道你现在这样独立。&她看着我,有微微的喜悦。送行的月台上,父母,高蓉一家,还有勇旦,我们在暮色中开怀大笑。父母,老朋友,旧地,多年后仍温柔的情怀,令我化解郁结心事。火车上,在摇摇欲坠的上铺,明白活着的意义&&将来,一座房子,容得下一家人,老老幼幼,围坐吃饭。就是为了这个,努力地活着,好好地活着。回到北京,第一场雪已经下来了。坐在床上,膝头盖着薄褥,暧气烧得正好,看了一会小说,雪还在下,就在咫尺之外,心里安静。《英国病人》的语言,象暗蓝的傍晚投下的巨大影子。雪停了,有碎钻一样的星,我仰起头,海子说&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就那样夜以继日地在一张床上坐下去,伏身简陋桌上,在窄小房间内读或写,除此之外无娱乐。天光在右边窗口亮了又暗,呵,重归少女时代。北京,北京,身处此城,思想上日新月异的跳跃几乎令人痛苦。跻身于这方寸之地,精神上紧紧跟随这时代最先锋有力的层面。一时觉得可望项背,一时又觉得分外遥远。这挑战可化解一切人生寂寥。我买了厚厚的毛裤,买了厚厚的粗昵外套,买了鲜亮的新口红。天非常蓝,爬山虎枯藤的顶端有鲜红的叶子。穿方头大耳的鞋子,走在风里头,什么也不怕。想长沙,就去小厅买一大钵腊味煲仔,埋头十分专心致志地吃,如入无人之境。夜了,两只胖枕头便是我的亲爱,松软温柔。悲观的时候抱住它们说&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开始努力做事,起初在《三联生活周刊》,呆了不久,唯一的收获是认识新朋友,学校里的两个男生。刘海象穿着一件叫做灵魂的衣服,王宝民却是内心隐隐有惊雷的。任何我想知道的东西都去问他们,可以予求予取。他们两个什么都作,广播节目,录影带,剧本,影评,还有诗。我和琛子听过王宝民朗诵&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沉郁顿挫,如见海子当年坐于雨水之上的荒城。听完我们两颊发麻。向他们借一切难买到的电影看,全体女生裹着被子看《愈堕落愈快乐》,影片结局,苍蓝浓紫的曙色里,黄耀明翻唱王菲的《暗涌》&害怕悲剧重演,我的命中命中,愈美丽的东西我愈不敢碰。历史在重演,这么烦嚣城中,没理由相恋可能没有暗涌&&&呀,这么美而哀伤的歌,剧中主角却是同性恋。不过不影响一帮女人唏嘘不已。情爱不仁,无论男女,男男,女女,都为刍狗。她们爱情不得意,于是大家一起谋杀时间,从图书馆借各色书来,讨论到深夜。一起写稿,有人抽烟,有人听音乐。我是一杯接一杯用玻璃杯喝滚热的菊花茶。几个人都下巴尖尖。在那个春天里,我的心有时候飞得很高,有时候飘忽地坠落下来,无声地飘来荡去。天气渐渐暖了,路边一树浅红的花,每次我经过都停下脚看看,好象花可以在注视下开放。柳枝绿了,我和琛子在吃饭时想起王宝民的诗里&春天流了一地&,哈哈大笑。现在我们天天流连学校的小茶室,两杯红茶,和新烘的蛋糕香。可以坐一晚,借看亦舒的小说。她的小说女主角永远有精致面孔与传奇际遇,最难忘其中之一在黑暗之中,被人温柔地低声询问:&你的灵魂呢?&大多数女人等这句话等一生。在那里我看到她的旧作,叫《心扉的信》。想起曾在节目中给一个叫做小北的女孩子说起这本书,她后来复我一张卡片,&心扉写信给自己鼓励自己前行。我懂得,我会。&忽然记起的这句话,竟让我手指微微战抖,它提醒了我过去掺杂在黯败的生活场景中的某些午夜,我几乎就忘记了那三年从未懈怠的周末之夜&&雪亮的灯管下,我坐在靠窗的桌边,节目就要开始了,我急急地写开场白。散乱的厚厚的信,唱片,卡片。墙上签着电话号码的小油画,内心紧张又满足。&&那个重苛缠身的女子,如果我写了寥寥数语给她,可以给她安慰的对吗?那个在贫穷的山镇教书的年青女孩,那对一起听我节目的夫妻,那个侧着身子听邻床收音机里微弱声音的男生,那个被洪水围困,不能再读书的少年,那个失去父亲的小女孩&&我可以给他们了解和慰藉的对吗?我原本是可以的。可是我为什么没有呢?我从来没有认真地认为自己对他人来说是重要的?为什么我沉溺于一已悲喜,疏于与世界交接,且,耻于言爱?今天的他们已四散在人世的各个角落,带着不可解的孤独与风雨中沉默的脸。只剩下我,如同Eddi reader,面对午夜巨大的月,巨大的星,喃喃自语&你曾得到它吗?你能得到它吗?&电光石火间,我骤然明白,那个梦中十四五岁,在瓢泼大雨中独立的我,凝望着自己的未来,喃喃自语地,是对幸福的彻底追问。她不愿肌肉和心灵萎顿,深深陷入生活的栅栏之中。来到北京的唯一意义是不必再用犬儒主义的态度认同平庸的市井生活,尽管我曾经真诚地喜爱过它。那时我陶醉于新发现的世俗生活的乐趣,而在我还没有准确地意识到总有一天我会彻底厌倦毫无新意,毫无思索冲动的日子之前,直觉已帮助我作出正确选择,我开始与家人通信,才知道妹妹出了问题,其实,问题,也不过就是她与父母意志的冲突罢了。她的问题并不比我身边的很多人严重。她仍如幼时烈性,只是换一种方式,沉默。我自责很久,很久。明白自己这许多年来沉溺在自我的世界里,所错失的一切。只希望来得及。在图书馆里翻到的旧杂志上看到16岁的妓女阿V的照片,象目光一下一下打在身上。拿给其他人看,都受震动。写篇评论给那本叫《光与影》的杂志,从来没写过那么快的文章,叫《生命本身并无羞耻》。拍那照片的人叫赵铁林。于是开始做他们的记者。和老赵去拍孤独症孩子,有名蔡姓小女孩令我怵然心惊。她稔熟地偎在我怀里,跟我玩。可是我凝视她双眼,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只冷冷地折射出我微小的倒影。我不禁一怔,心底寒一下。后来我在做湖南卫视的主持人时,有一期节目做残疾人,和创办孤独症救治中心的田惠平,她儿子亦是患者之一。问起她起初的心情,她说&他从不会叫妈妈,从不会对你笑,那种绝望&&我摇着孩子,对他说妈妈是活的,妈妈是活的呀。&&这些年过去了,现在&&每次看到孩子看到天空笑,都会想只要他快乐就好了。&她的声音温柔:&每个母亲的心情呀&&&我把她的话记在给父母的信里,为妹妹游说。再想一想,夹在日记本里。妈妈是知道的,这么多年,她一直知道。看看我,便明白。我曾也是那个患孤独症的孩子,眼里只有自己小世界里的倒影。这么多年。我把妹妹接到北京。送她去学校之后,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跌坐。忽然间明白父母这些年来的心情。&
(七)23岁生日那天,认识苏。初认识他,大伙一起唱歌,他点《在水一方》给我唱,说是他初恋的歌。我笑他&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不过现在有念旧之情的男人是不多见了。他倒是有那个绿草苍苍的年代的遗风,穿白衬衫,牛仔裤,头发短而干净。苏约我再见面时,时隔五个月。他说服我接受他,&我们可以一起看书,看电影,听音乐,开车去看夕阳。&我看看他,他补充&会爱你家人,如同对待我的父母。&长城的烽火台上,山风挟裹着草木清香劈面而来,少年时看席慕蓉&浮云白日,山岳庄严温柔&,就是这样立在群山之中的某个下午的心情吧。我的工作渐趋流利,兼多份差,亦有余暇享受大把的私人时间。似锦繁华的日子,时间加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一天,照完毕业照,时间还早,我在绿荫深处的长椅上坐下去,看金光闪烁的阳光里好看的男女走来走去,草地是清脆的绿,挂满水珠。去年5月的我,象每一个走过的人,脚步匆匆,目光灼灼。今时今地,终于可以伸展双腿,在深绿色长椅上懒洋洋地靠着,不看书,不听音乐,不思想,不挂虑任何事情。就是这样,一点点美,一点点清新的空气,一点点令人叹息的宁静。七月的下午,他读泰弋尔的诗给我听&如今是时候了,该静悄悄地同你面对面地坐在这寂静的和横溢欲流的闲暇里,吟咏生命的献诗。&窗外云一朵一朵地流过。他转身去拿大学时的吉它。&唱我以前喜欢的歌给你听。&猝不及防地,我转身去抽屉拿东西时,他在背后轻捻弦索低声哼《用我一辈子去忘记》的调子,我怔在那里,胸口如被重击,几乎无法呼吸。脑子里都是滔滔的流年,就是这首歌,怎么会在这里,隔了这么多年,换成温柔的无词的调子,跟我乍然相逢?我就站在那里,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
&&&&&&& 人的一生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完成每一件事情。&&&&&&&&没有足够的空间,&&&&&&&&去容纳每一个欲望。《传道书》的说法是错误的。
&&&&&&&&人不得不在恨的同时也在爱,&&&&&&&&用同一双眼睛欢笑并且哭泣,&&&&&&&&用同一双手抛掷石块,&&&&&&&&并且堆聚石块,&&&&&&&&在战争中制造爱并且在爱中制造战争。
&&&&&&&&憎恨并且宽恕,追忆并且遗忘,&&&&&&&&规整并且搅混,吞食并且消化&&&&&&&&&&那历史用漫长年代&&&&&&&&造就的一切。
&&&&&&&&人的一生没有足够的时间。&&&&&&&&当他失去了他就去寻找,&&&&&&&&当他找到了他就遗忘,&&&&&&&&当他遗忘了他就去爱,&&&&&&&&当他爱了他就开始遗忘。
&&&&&&&&他的灵魂是博学的,&&&&&&&&并且非常专业,&&&&&&&&但他的身体始终是业余的,&&&&&&&&不断在尝试和摸索。&&&&&&&&他不曾学会,总是陷入迷惑,&&&&&&&&沉醉与迷失在悲喜里。
&&&&&&&&人将在秋日死去,犹如一颗无花果,&&&&&&&&萎缩,甘甜,充满自身。&&&&&&&&树叶在地面干枯,&&&&&&&&光秃秃的枝干直指某个地方,&&&&&&&&只有在那里,万物才各有其时。&
&&&&&&&&这首诗来自于二十世纪著名的犹太诗人:叶胡达&阿米亥(),
我最早的记忆之一,是以我的啜泣开头的。不管爸爸妈妈怎么哄我,我都不肯消停。
爸爸无奈的离开了我的床边,而妈妈把我带到厨房,把我安坐在餐桌旁。&
&汗,汗,& 她边说边从冰箱顶上抽出一张礼品包装纸。一年又一年,妈妈小心翼翼的裁开圣诞礼物上的包装纸,再收好到冰箱顶上,攒了厚厚一沓。&
她把纸平铺开,没有图案的一面向上,然后折了一下。我停止了哭闹,好奇地望着她。&
她把纸翻了一面,又折了一下。她折、捏、掖、卷、揉&&直到纸的原形在她合拢的双掌里消失。她将那折起的小团举向嘴边,往里吹气,像吹一个气球。&
&汗,&她说,&老辅。&她把手低向桌面,摊开双掌。&
一只小小的纸老虎站在桌上,像两只握紧的拳头一块儿那么大。虎皮是包装纸的图案,银白的底色,排布着红色的棒棒糖和绿色的圣诞树。&
我把手伸向妈妈的创作。它的尾巴晃了晃,欢快地蹦向我的手指。&嗷~沙~&它吼道,像是介于猫儿的喵呜和翻报纸的沙沙作响之间的某种声音。&
&则叫则子。&妈妈说&&这叫折纸。&
我那时还不知道:妈妈的折纸与别人的不同。她对折纸吹气,因而它们分享了她的呼吸,与她的生命共舞。这是她的秘法。&
爸爸是从一本目录里挑中妈妈的。&
有一次,当我上高中的时候,我问了爸爸详情。他那时正努力让我乐意再和妈妈说话。&
1973年的春天,他签约了婚介服务。他有条不紊地翻着名录,一页不过瞄上几秒,直到妈妈的相片映入眼帘。&
我从来也没见过这张照片,爸爸这样描述它:妈妈坐在一张椅子上,侧身对着相机,穿着一件贴身的绿色旗袍。她把头转过来正对镜头,一头乌黑长发于是滩过肩膀,瀑落胸前,如诗如画。她从照片里看着他,用宁静的稚子般的眼睛。&
&我再也没有多翻一页。&他说。&
目录上说她十八岁,能歌善舞,英语流利,因为她来自香港。这些没有一样是真的。&
他给她写信,婚介公司帮他俩来回通讯。最终,他飞到香港去见她。&
&她的回信都是公司的人写的。除了&你好&和&再见&,她一句英文也不会。&爸爸说。&
什么样的女人才会把自己放进一个可以待价而沽的商品目录里?&&高中生的我觉得自己什么都懂。轻蔑的感觉不错,就像酒一样。&
爸爸没有选择怒冲冲地找婚介公司算账,他就地在宾馆的餐厅雇来一位女服务生,为他们当翻译。&
&当我说话的时候她会看着我,眼神一半是畏惧,一半是期待。当那个女孩开始翻译我说的话时,她就渐渐地微笑起来。&&
他飞回康涅狄格,开始申办让她来他身边的手续。一年后我出生了,在虎年。&
在我的要求下,妈妈又用礼品包装纸给我做了一只山羊、一只小鹿和一头水牛。它们会绕着客厅跑来跑去,被老辅咆哮着追逐。当他抓住它们的时候,他会狠狠扑倒它们,直到它们肚子里的气都被挤了出来,压成了平平的纸片。我就得重新给它们吹满气,这样它们又能多跑一阵子。&
有时候,这些动物也会陷入麻烦。有一次,小水牛在我们晚餐时跳进了一碟酱油里(他想戏水,跟真的水牛一样)。我飞快地把他拣了出来,但毛细效应已经使得深色的酱汁高高浸湿了他的腿。湿软的四肢撑不起他的身体,他瘫倒在桌上。我把他放在太阳下晒干,可是他的腿不再平整,自此便一瘸一拐地跑来跑去。终于,妈妈把他的腿用玻璃纸包好,这样他就可以想怎么玩水就怎么玩水了(酱油除外)。&
还有,和我在后院一起玩耍的时候,老辅喜欢忽然纵身一跃扑向麻雀。可是有一次,一只走投无路的鸟儿奋起反击,啄烂了他的耳朵。妈妈用透明带粘好他的耳朵时,他在我怀中呲牙咧嘴地哀号。从此他都离鸟儿远远的。&
之后一天,我在电视上看到一部讲鲨鱼的科教片,便叫妈妈也给我做一条。她折了一条小鲨鱼,但他难受地在桌面上蹦跶。我给水箱灌足水,把他放了进去。他快活地游了一圈又一圈,渐渐地沉到底,散了架。我伸手想救他,却只捞上来一片湿漉漉的纸。&
老辅把前爪搭在水箱边沿,头埋进爪子里。耳朵耷拉着,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嘶吼,那声音令我内疚。&
妈妈又给我折了一条鲨鱼,这次是用锡纸折的。这条鲨鱼在一个大金鱼缸里快活地生活。老辅和我喜欢坐在一旁看着锡纸鲨鱼追逐着鱼缸里的金鱼,老辅把脸贴在鱼缸的壁上,在另一边的我看见他的眼睛&&被玻璃放大得像咖啡杯底那么大,从鱼缸对面瞪着我。&
当我十岁的时候,我们搬进了镇上另一边的新家。两个女邻居造访来表示欢迎。爸爸给她们倒上了饮料,并且为必须离家赶去水电公司以肃清前任房主的账单表示歉意。&请您自便吧,我妻子不太会说英语。所以如果她没来和您打招呼,请别怪她待客不周。&&
当我在餐厅看书的时候,妈妈在厨房拾掇。邻居在客厅聊天,丝毫没有说悄悄话的意思。&
&他看起来是个挺正常的男人呀,为什么会做那种事呢?&
&混血么,总是哪儿有点不对劲。那个孩子就像残品一样,窄长的亚洲人的眼睛,白种人的面孔。啧啧,小怪物。&
&你觉得他能说英语吗?&&
那个女人顿了顿。一会儿,她们走进餐厅。
&乖!你叫什么名字?&
&杰克。&我说。
&这听起来并不很中国佬嘛。&&
接着妈妈走进了餐厅。她对着那个女人笑了笑。三个人围着我站成一个三角形,彼此点头微笑,无话可说,直到爸爸回家。&
马克,邻居家的小孩之一,带着他的《星球大战》动作玩偶来找我玩儿。当欧比旺的光剑闪亮的时候,他还能挥舞手臂,用细细的声音说:&原力在上!&。我压根不觉得这个玩偶看起有多像真正的欧比旺。&
我俩一起看着他在咖啡桌上做了五次一样的表演,然后我问道:&他还能干点别的吗?&&
马克被问得恼了,&仔细看呀。&他说。&
我仔细的看了看,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马克对我的反应很失望,&给我看看你的玩具呗。&他说。&
除了我的纸动物们,我什么玩具也没有。我从卧室把老辅拿了出来,那时候,他已经十分陈旧,身上布满了胶水和透明胶带&&多年来我和妈妈修补他留下的痕迹。他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轻灵矫健。我把他安坐在咖啡桌上,我能听见他身后跟来的其他动物们细碎匆忙的步伐,怯怯地从门廊里向客厅探视。&
&小老辅,&我说,又停下,换成英语,&这是老虎。&警觉地,老辅迈步向前,轻声低唤,嗅着马克的手。&
马克检视了老辅身上的包装纸的圣诞图案,道:&这压根不像老虎。你妈妈都是用垃圾给你做玩具的吗?&&
我从未有过老辅是垃圾的念头,垃圾?可是看着他,他的确只是一张包装纸而已。&
马克又按了一下欧比旺的头,光剑闪亮,他上下挥舞手臂:&原力在上!&&
老辅转身一跃,把塑料玩偶撞下了桌子。他掉在地板上,摔裂了,欧比旺的头滚到了沙发底下。&嗷~~~&老辅笑了。我跟着笑了。&
马克狠狠给了我一拳,大喊大叫:&这很贵的!现在商店里都买不着了!恐怕比你爸买你妈花的钱都多!&&
我失衡摔倒在地,老辅咆哮着,朝着马克的脸扑了过去。&
马克尖叫起来,害怕多于疼痛。毕竟,老辅只是纸做的老虎。&
马克一把抓住老辅,老辅的怒吼戛然而止&&他被马克捏坏在手,撕成两半。马克把两片纸揉成一团扔给我,&还你的又蠢又贱的中国垃圾。&&
马克走了之后,我花了很久很久,屡败屡战地,试图把碎纸片粘回来,把纸张整平,顺着原来的折痕把老辅折回来。渐渐地,别的动物也进入了客厅,围拢我们&&我,还有那曾经是老辅的,撕碎的纸片。&
我和马克的争斗并没有到此结束。马克在学校里是人气王。我一点儿也不愿去回想之后的两周是怎么过的。&
在那两周末尾的周五,我放学回家。&学叫好吗?&妈妈问我。我一言不发的走进了浴室,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一点也不像她,不像!&
晚饭时我问爸爸:&我有一张中国崽的脸吗?&&
爸爸放下他的筷子,即使我从未告诉他学校里发生过什么,他似乎明白状况。他闭上眼,摩挲着鼻梁,说道:&不,你没有。&&
妈妈看看爸爸,一脸迷茫。她又看看我,问:&森么似中国崽?&&
&英语,&我说,&说英语。&&
她努力尝试着:&生发了什么?&&
我把面前的碗筷远远推倒一边:青椒炒五香牛肉。&我们应该吃美国菜。&&
爸爸试着讲理:&很多家庭都会不时做点中国菜吃。&&
&我们不是别人。&我看着他。别人的家庭里没有一个不属于这儿的妈妈。&
他的目光转向别处。接着,他一只手搭上妈妈的肩:&我会给你买本烹饪书。&&
妈妈转向我:&不好次?&&
&英语,&我说,声音愈来愈高,&说英语。&&
妈妈伸出手,触向我的额头,感觉到我上升的体温:&发扫了?&&
我挥走她的手,&我没事。说英语!&我已经在吼了。&
&跟他说英语吧,&爸爸对妈妈说,&你早该料到会有这一天。你指望什么呢?&&
妈妈双手垂在身侧。她坐着,从爸爸看向我,又回望爸爸。她想说点什么,却无法开口,又试着说点什么,又沉默。&
&你不得不,&爸爸说,&我待你一直太宽松了。而杰克需要融入&&
妈妈看了看他,&如果我说&Love&,我的感觉在这儿,& 她指了指她的唇,&如果我说「爱」,我的感觉在这儿。&她把手扣在心口。&
爸爸摇了摇头:&你在美国。&&
妈妈蜷在椅子上,看起来就像那头被老辅扑倒压扁,把生气挤尽的小水牛。&
&还有,我想要新玩具。&&
爸爸给我买了《星球大战》全套的动作玩偶,我把欧比旺那个给了马克。&
我把纸异兽收拾进一个大大的鞋盒子里,把盒子藏到床底下。&
次日早晨,这些动物纷纷逃了出来,占领了我房间里他们各自惯待的据点。我把他们统统抓住,放回鞋盒,再用胶带封紧。而这些动物吵吵嚷嚷,一刻也不肯消停,以致于我不得不把他们扔到离我房间最远的阁楼的角落。&
只要妈妈用中文和我说话,我就不理她。一段时间后,她开始对我多说英语。但她糟糕的口音和的遣词造句令我窘迫。我每每试着纠正她。终于,只要我在,她便什么话也不再说了。&
妈妈开始像哑语一样指东指西,当她必需要告诉我些什么的时候。她试着拥抱我,就像她在电视里看到的美国妈妈们拥抱孩子的样子。可是我觉得她的动作矫揉造作、忐忑不安、滑稽可笑而且一点也不优雅。她看到了我脸上的不耐烦,从此停止。&
&你不该这么对你妈妈。&爸爸说。但他无法直视着我的眼镜说这句话。心底深处,他也一定意识到:把一个中国农民的女儿硬塞到康涅狄格的郊区是个错误。&
妈妈学会了烹饪美国菜式。我开始玩电子游戏,还有学习法语。&
每过一段时间,我就会看到妈妈坐在厨房的餐桌旁,全神贯注地看着一张礼品包装纸没有图案的一面。不久,一个新的折纸动物就会在我的床头柜上出现,跃跃欲试地想要抱抱我。我会一把抓住它们,挤尽它们身体里的最后一丝生气,然后把它们塞进阁楼上的鞋盒里。&
当我上高中的时候,妈妈终于停止了折新的小动物。那时她的英语变好了很多,可我也已经到了她说什么我都无所谓的叛逆期,管她用什么语言呢。&
有时候,当我回到家里,看到她娇小的身形在厨房里一边忙碌着,一边哼着中文歌,我实在难以相信这就是生下我的女人。我们毫无共同之处。她没准是月球上来的。我快步走回房间,继续追寻我的纯正的美国式幸福。&
爸爸和我一人立在妈妈一侧,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她还不到四十岁,可她看上去要比她的年纪老得多。&
多年来,她都不肯为腹痛去看医生,她总是说没事、没什么的。直到有一天救护车把她送进了医院,而癌症已经病入膏肓。&
我人在病房里,心却在别处。现在正是校园招聘的高峰季,我全心全意地准备着简历、档案还有按部就班规划好的面试。我算计着该怎么更好地粉饰夸口才能忽悠着面试官。我的理性告诉我:这不是你的妈妈卧病濒危时该想的事情。可是理性扭转不了我的感觉。&
她还很清醒。爸爸用双手小心地捧起她的左手,低身吻了吻她的额头。他显出的苍老和虚弱忽然震惊了我。我意识到,我对爸爸的了解,几乎和我对妈妈的了解一样少。&
妈妈朝他笑了笑:&我没事。&&
她对爸爸低语了几句,他点点头,离开病房。&
她转向我,依然笑着:&我知道你得回学校,&她的声音低弱,模糊在连着她的身体的医疗机器的嗡鸣中,&去吧。不用担心我。没什么的。好好学习。&&
我伸手去握她的手,因为我似乎应该那么做。我一下子放松了,满脑子都是回程的航班,还有加州明亮的阳光。&
&杰克,如果&&&她猛地咳起来,好一阵子说不成话,&如果我&& 没挺过这次,千万别因为伤心坏了身子。好好过你自己的生活。只是保管好你放在阁楼上的那个盒子,每年,清明的那天,把它搬出来,想想我。我一直都会在你身边。&&
清明是中国祭祀死人的节日。当我很小的时候,妈妈总是在清明那天给她死去的父母写一封信,告诉他们去年一年她在美国的幸福生活。她会大声把信念给我听,如果我评论了点什么,她会把我的话一起写在信里。然后她会把信折成一只纸鹤,朝着西方放开它。我们就一起看着,看着纸鹤扇动翅膀清脆作响,飞向太平洋,飞向中国,飞往妈妈的家乡。&
上次我们一起过清明,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我完全不知道中国的日历是怎么算的,&我说,&妈,你就休息吧。&&
&那就保管好那个盒子,隔段时间打开它一下。就打开一下&&&她又开始咳了。&
&没事的,妈。&我别扭地拍着她的背。&
&伢仔,姆妈「爱」你&&&她的咳嗽又占了上风。一幅陈旧发黄的画面忽然闪过我的脑海:妈妈说着「爱」这个字,把手扣在心口。&
&好了,妈,别说话了。&&
爸爸回到了病房,我告诉他我需要早点赶去机场,免得错过航班。&
她死了,当我的飞机在涅华达某处上空的时候。&
妈妈死后,爸爸老得特别快。原来的独屋对爸爸一个人来说实在太大,他决定卖了它。我和女朋友苏珊一起去帮他收拾打扫。&
苏珊在阁楼里找出了那个鞋盒子。那些纸异兽,长期深藏在不见天日的阴暗阁楼中,已经又软又脆,原来礼品包装纸上色彩斑斓的图案亦退色暗淡。&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折纸,&苏珊惊叹,&你妈妈是个了不起的艺术家。&
那些折纸动物一动不动。也许不管是什么曾驱动他们的魔法,都和妈妈一起死去了。也许他们曾经的活蹦乱跳,从头到尾只是我的幻想罢了,小孩子的记忆怎么可信呢?&
那是四月的第一个周末,妈妈过世两年后。大忙人咨询师苏珊又出差了,我待在家里,懒洋洋地换着电视频道。&
我滞留在一个放着鲨鱼科教片的节目。忽然间,我的眼前浮现了妈妈的双手,巧手翻覆,折出一只小小的锡纸鲨鱼,老辅和我在一旁全神看着。&
窸窣一声。我抬起头,看到一团黏着破胶带的礼品包装纸在书架脚边的地板上抖动。我走过去,想把它扔到垃圾箱里。&
那团废纸倏忽撑高,自己塑出形来。我看见了老辅,原来是被我遗忘多时的老辅。&嗷~沙~& 当年我放弃他之后,一定是妈妈又把他收起来了。&
他比我记忆中的要小。或者,只是当年我自己的拳头比较小吧。&
苏珊把折纸动物左一处右一处地摆在公寓里,作为装饰。估计因为老辅看起来太破烂了,所以被她搁在了隐蔽的角落。&
我坐在地板上,向他伸出一只手指。老辅的尾巴摇了摇,快活地蹦了过来。我哈哈笑着,摩着他的后背,老辅在我掌下轻声低唤。&
&你过得怎样,老伙计?&&
老辅停下了玩闹。他立起身,轻灵一跃到我的腿上,接着自行铺展开来。&
现在,我的腿上是一张折旧了的包装纸,没有图案的一面朝上。纸上写遍布着密密的中文汉字。我从来也没好好学过认字,但我认识&儿子&这两个汉字。它们在最上角,那个应该是写着收信人的地方,用妈妈别扭的、孩子气的笔迹。&
我走到电脑前,打开网页:今天是清明节。&
我带着那封信冲到了市中心,中国游客的大巴常驻的地方。我拦下每个游客,问着:&哩会读宗文吗?&&&你会读中文吗?我太久没有说过中文,不知道对方听懂了没有。&
一个年轻女子答应帮我。我们在一同在一张长椅坐下,她大声对我读出信的内容。那门多年来我一直试图遗忘的语言又回来了,一字一句,浸入我的皮肤,穿透骨髓,紧紧攥住我的心。&&&&
我们好久没有说过话了。我害怕每当我想要碰触你时你恼火的样子。还有,我一直都有的腹痛,现在可能是个事了。&
所以我决定给你写信。我会把信写在这些我给你折的纸动物里,你以前多喜欢他们呢。&
当我停止呼吸的时候,这些动物也不会动了。但是如果我用全部的真心给你写信,我就能留存一点点的自我在这张纸上,在这些文字中。那么,如果你在清明节想起我,在逝者的魂灵得允回访亲人的日子,你能让这些余下的一部分的我又重新活起来。我为你折的这些造物又会再次奔跑跳跃,也许,那时你就能看见这些文字了。&
因为我必须全心全意给你写信,我得用中文。&
一直以来,我都没有告诉过你我的身世。当你还小的时候,我总是想,等你大一点懂事了再说吧。可是,我就再没有开口的机会了。&
我1957年出生在河北的四轱辘村。你的外公外婆都来自人丁稀落的贫农家庭。我出生没几年,饿死了三千万人的大饥荒席卷中国。我最初的的记忆便是,我的母亲吃着泥巴充饥,为了能省下最后一点面粉喂给我。&
之后的生活渐渐好起来,四轱辘村以它的折纸手艺而闻名,我的母亲教会了我怎么折纸动物,再让它们活起来。这是村里传承的秘法。我们折纸鸟儿驱除田地里的害虫,折纸老虎赶走屋里的耗子。在中国春节,我和朋友们一起折赤红的纸龙。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画面:一条条小小的纸龙在头顶的空中蜷舒,抓起一串串噼啪炸响的爆竹,送走旧岁。如果你看见,也一定会喜欢的。&
然后,1966年,文革来了。邻里反目,兄弟阋墙。有人想起了我的舅舅,他1946年去了香港,在那儿经商定居。有个在香港的亲戚就意味着我们是间谍、是人民的敌人,我们只能在夹缝中求生。你苦命的外婆&&她无法忍受种种凌虐,跳井了。接着有一天,一群带着土猎枪的小伙子把你外公拽进一片小树林,他再也没有回来。&
剩下我,一个10岁的孤儿。我仅存的亲人只有在香港的舅舅。一天夜里,我逃走了,搭上了一趟南下的货运火车。&
数日后的广东,几个男人逮住了正在偷东西吃的我。听说我想去香港的时候,他们大笑: &今天是你的吉日,我们做的就是带女仔去香港的生意。&&
他们把我和别的小女孩一起藏在一辆卡车底部,带我们偷渡过境。&
我们被带到一处地下室,按他们说的站直、打起精神,好讨买家欢心。光顾的家庭付给仓库一笔钱,过来打量挑选出我们中的一个&领养&。&
秦家选中了我来照看家里的两个男孩。我每天早晨4点起床准备早餐,给两个少爷喂饭洗澡,还有买菜,洗衣,拖地。我跟着他们,唯命是从。晚上我被锁在厨房的碗柜里睡觉。动作慢了或者做错事了我会挨打,少爷做错事了我会挨打,如果他们抓住我试图学点英文,我也会挨打。&
&你为什么想学英文?&秦先生问我,&你想去警察局吗?我们会跟警察举报你这个非法居留的大陆妹。他们会很乐意把你关进监狱里的。&&
整整六年,我都是这样过的。有一天,一个早市卖鱼的老妇悄悄把我拉到一边。&
&我见过不少像你这样的女孩子。你多大了,十六?有一天,你的男主人会喝多,然后他会盯着你,再一把拉住你&&你没法反抗,直到有一天被你的女主人发觉,那时候,你才知道什么叫人间地狱。你得摆脱那种人生。我认识人能帮你。&&
她给我讲了许多想讨个亚洲老婆的美国男人的故事。只要我能烧饭,打扫,照顾我的美国丈夫,他就能给我个好日子过。那是我当时唯一的希望。这就是我怎么登上那本满是假话的目录,遇到你爸爸的经过。这不是一个浪漫的故事,但,这就是我的故事。&
在康涅狄格的郊区,我很孤独。你爸爸对我温柔又诚挚,我很感激他。但是没人懂我,我也什么都不懂。&
然后你出生了!当我看到你的脸,看见我的父亲、母亲、还有我自己的影子,我是多么的幸福。我失去了整个家,四轱辘的所有,我曾经熟悉过、爱过的一切。可是,我有了你,你的脸就是证明,它如此真实。这不是梦。&
现在我有了说话的人。我会教你我的语言,我能和你一起,一点点的拼凑起我曾经深爱过又失去了的一切。当你第一次开口说话,用中文,用我和我的母亲一样的口音,我哭了好久好久。当我给你做好第一只折纸动物,你破涕为笑的那一刻,仿佛全世界的忧虑都一扫而空。&
你又长大了一点,现在甚至都能当爸爸和我之间的小翻译了。我才真正有了家的感觉。我终于过上了好日子。我多希望我的父母也在这儿,我能给他们烧饭端菜,让他们也过上好日子。可我的父母早已不在了。你知道中国人心中最为悲哀的事是什么?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儿子,我知道你不喜欢你的中国眼睛,那是我的眼睛。我知道你不喜欢你的中国头发,那是我的头发。可是你知道吗,仅仅是你的存在本身,就带给了我数不尽的喜悦?你又能否明白,当你不再和我说话,也不准我和你说中文的时候,我是什么感觉?我觉得,我再次失去了一切。&
儿子,为什么你不肯和我说话?我痛得写不下去了。&
年轻女子把那张纸交还给我,我不敢面对她的眼神。&
低着头,我请求她帮忙把妈妈信中的「爱」都划出来。我反复在那张纸上描着这个字,用笔触抚摩她的字迹,一遍又一遍。&
年轻女子伸出手,拍拍我的肩。然后她起身离去,剩下我一个人,和妈妈的思念。&
顺着折痕,我把那张纸折回成老辅。我把他兜在怀中,他轻声低唤着,同我一起回家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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