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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人质李欢的一段生活
前人质李欢的一段生活
一汪小兰说出那句话时,李欢没有一点儿心理准备。他跟汪小兰上了趟街。他与许多男人一样犯有相似的毛病;不爱陪妻子逛街。但从东南亚某国的一个大湖里回来后,他的一些习惯悄悄地得到了修正。这一点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今天是周六,早饭吃完,汪小兰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对他说,街上的衣服开始大降价了,你陪我去逛逛。他满口答应,似乎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连汪小兰都有点意外,她闻言停止了手中的动作,打量了他一眼。李欢知道妻子是个会过日子的女人,她总能找到节省用钱的办法。李欢看着她在商场里乐此不疲地跟人讨价还价,越发体会到她这点好。他毫不怀疑,哪天她一不小心成了富婆,也绝对不会轻易放弃这种狂购便宜货的乐趣的。他手里提的装衣服的纸袋越来越多,越来越沉,但他的步子始终是轻快的。这就是生活,虽然琐碎但让人眷恋。这样的感悟在他被幽禁在那个遥远的大湖时,就像芦苇尖一样冒出湖面来了,并摇曳着生长起来。一个不大不小的意外出现了。在商场拥挤的人流中,汪小兰突然短促地尖叫了一声。李欢困惑地回头,看见妻子一只手捂着屁股蛋子,目光凶狠地在周围人群中扫动着,一副准备扑上去咬一口的样子。有人摸了我……屁股,汪小兰咬牙切齿道。她还算有定力,没有愤怒到失控的程度。五六个男人从汪小兰身边走到前头去了,步态从容。汪小兰咬着嘴唇,用怨毒的目光盯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李欢往前冲了几步,手里的纸袋被商场的衣服架子挡了一下,他就势停住了。谁会承认自个干了缺德事?再说,这事一张扬,丢的丑就大了。他折身回到汪小兰跟前,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下她的脸色,然后把能够想起来的咒语重温了一遍,制造出同仇敌忾的气氛。见汪小兰的五官渐渐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受到鼓舞的他一激动,就多了一个画蛇添足的收尾;其实………还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是,对方只是无意……无意中碰了一下。尾音轻轻地抖了一下,有些不结实。他是想让老婆尽快从恶劣的心境中解脱出来。汪小兰的胸部在沉默中起伏着,要完全忍受这样的屈辱确实不是一件易事。李欢腾出一只手,默默揽住了她的肩膀,他希望这个动作有助于平抑她的情绪。还好,汪小兰的手机及时响起来,她的朋友被一件开心事弄得乐不可支,笑声像炒豆子般从手机里蹦出来。汪小兰关掉手机时,神态已经趋于正常。她在商场里重新逛起来,遇到满意的衣服又开始讨价还价。李欢暗暗松了口气,觉得事情已经基本上过去了。视线从老婆的背上滑下来,在臀部那儿停留了一下。尽管孩子已经六岁了,汪小兰的身材还保持得相当好,尤其是臀部,依然小巧浑圆,与腰肢和大腿之间的过度极为流畅,那种叫性感的东西从紧绷绷的牛仔裤里咝咝往外直冒,难怪会遭到……暗算。狗日的!李欢在心里粗鲁地骂了一句,下身竟有了些不合时宜的动静。接下来的行走中,李欢一直在抵拒着内心的骚动。除此之外,一切还算平静。谁知道回到家里后,汪小兰突然说出了那句话,事先一点征兆都没有。导火索是一张儿子的画。到家后,汪小兰进厨房张罗午饭,与往常毫无二致的忙碌样子让人放心,直到这时候李欢还没有看出什么异样来。儿子亮亮拿着一张自己画的画跑过来,让他欣赏。画上画了两个人,一个用红色笔勾勒,模样高大;另一个用黑色笔勾勒,形象矮小。两人正在打架,前者一拳打在后者的鼻梁上,后者身子往后倾斜。儿子在处理这个打斗场面时显得很夸张,揍人者的拳头比挨揍者的脸孔还要大一倍,儿子的感情流露得非常强烈。李欢跟儿子开玩笑:我说画家同志,这个坏蛋也太可怜了吧?儿子扬起脸大声说,一点也不可怜,他是大坏蛋,他把爸爸绑架走了。李欢这才明白儿子画的是什么。他伸出一只手轻抚儿子的大脑壳,这个亲昵动作无疑是一种奖赏,儿子的眼睛闪闪发亮:爸爸你看,你把这个坏蛋揍扁了!李欢郑重其事地“唔”了一声,算是认同了儿子的说法。他在东南亚某国被绑架了一个月,无疑给年幼的儿子留下了强烈的刺激。儿子在痛恨绑匪的同时,把聚纳在小小身子里的爱和爱的表达献给了父亲。他敢肯定,画上那个硕大无比的拳头里加入了儿子自己所有的力量。汪小兰端了一盘凉拌青瓜出来,从桌子边重返厨房时,被这张画吸引住了。她在画前伫立了一分钟左右,然后开口说话。她说,你揍过绑匪?去你妈的!汪小兰语速不快,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锤子一样硬实。一开始,李欢还以为她在开玩笑,但汪小兰凌厉的神情立即让他改变了看法。汪小兰微微抬着下巴,乜斜着他,眼神里有狐疑,有嘲弄,还有一种让人无处躲藏的冰冷的透彻。她总的来说是个温和的人,可是,“去你妈的”这样的粗话现在竟从她的嘴里砸出来了。就在李欢发呆的瞬间,汪小兰一扬手将画夺走了。在动手撕毁它之前,她的鼻孔朝着画面上那个高大的人物“哼哼”冷笑了一声。碎纸片在空气中稍稍停留了一下,然后纷纷扬扬地落在地上。儿子受到意外的打击,眼角噙着的泪珠越来越饱满。汪小兰竟然一点也不顾及儿子在场,连带着把孩子的自尊心也伤了,这从来不是汪小兰做母亲的风格。现在只有一点可以解释得通,那就是内心的风暴已经把她卷到了理智的边缘。汪小兰眼里有一股疯狂劲儿,她直视着他,说,请你回答我,你揍过绑匪吗?揍过吗?!这回,汪小兰是尖叫着说出来的。李欢俯在儿子的耳边轻轻说了一句,儿子很乖,擦擦眼窝就走向自己的房间,半道上又回了下头,李欢鼓励地朝他点点头,直到目送他走进房间并带上房门,才喃喃道:这个问题很重要吗?是的,很重要!汪小兰的嗓音已经带上了一丝哭腔。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李欢的嘴唇发干。因为我想弄清楚,连自己的老婆被人摸了屁股都没有勇气站出来大喝一声的男人,是不是那个敢揍绑匪的大英雄!这些话似乎早就藏在汪小兰的嘴边,她在此之前保持的平静只是一个假象,现在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出口。这是两码事,你怎么……扯在一起了?李欢似乎被这种宽广的联系吓着了,笨拙地辩解道。汪小兰挥了下手,把他的话当作苍蝇一样驱赶开。她的嘴唇因情绪冲动而微微发紫,目光像锥子一样尖利:没有勇气跳出来也就罢了,还好意思把“摸”模糊成“碰”,你是想逃避吧?你不是大英雄吗,怎么就这么点出息?!李欢窘得只剩下一个选择:闭上嘴巴。他知道自己再怎么解释,老婆都不可能听进去了。在他的记忆里,他们很少把架吵到这个份上。一种晕眩感铺天盖地地袭来,迫使他闭起眼睛的同时,必须伸出一只手扶住桌沿,才能支撑住自己的身体。他没有料到,幸运地走出大湖之后,自己有一天必须面对如此坚硬的问题。他以为大湖在他的生活里已经越退越远,远到只能望见那些依稀摇摆的芦苇梢,以及芦苇梢上摇摇欲坠的月光,可他现在发现,大湖仍然在他身边诡谲地吐着惨白的泡沫……就在他闻到了泡沫的腥味儿之时,脑子里闪出了一个人影。是柳静。二柳静是融城晚报的记者,她出现在李欢面前是必然的。本市公民在海外被绑架,结果死里逃生,全须全尾地归来了,作为社会新闻记者,这样的新闻她怎么能放过?或者说这样的新闻怎么能把她放过?那天,李欢从机场一出来就被一大群记者给堵住了。翌日出现在本城大大小小纸质媒体上的李欢怀里抱着一束鲜花,靠近鲜花的是他疲惫而迟疑的笑容。本城居民从报纸上得知,他被囚禁的地方是一个人迹罕至的湖泊,集结着大片大片疯长的芦苇,他在湖中一座由毛竹搭成的高脚屋里,与这些芦苇相伴了一个月。芦苇细长而稠密的叶片很好地遮蔽了一场阴谋。在他内心的被抛弃感像芦苇一样茂盛时,一天黄昏,天空中突然传来直升机引擎的轰鸣声,受惊的绑匪们扔了手中的饭碗,挟持他的胳膊往屋里拖,他装作很配合地随他们往室内跑,到了门口出其不意地用力一挣,挣脱了他们的控制,返身往露天平台上跑,边跑边脱下白色T恤衫拚命挥舞。直升机终于发现了目标,盘旋着逼近高脚屋上空。绑匪是当地的一支恐怖组织,装备有精良的枪械,他们用这些枪械向空中开火。直升机像母鸡生蛋似的一抖,忽然抛下一枚燃烧弹,准确地命中了高脚屋,火光冲天而起,绑匪们纷纷跳水逃生。李欢乘乱游到一丛芦苇里躲起来,直到半夜里警方的汽艇在附近出现……种种迹象表明,恐怖主义正在严重威胁人类的生存。李欢作为恐怖主义的受害者,自然有理由成为融城大小媒体的头号新闻人物。细心的读者会发现,大部分媒体报道的内容大同小异,唯独融城晚报抢到了独家的细节内容,连标题都格外抢眼:该出手时就出手——李欢身陷囹圄勇揍绑匪。抢到这个独家内容的就是柳静。柳静当时也在那个记者堆里。她看着李欢有条不紊地回答记者们的各种问题,明白他是有备而下飞机的,因为他尽可能地把自己藏到了话语背后,问急了,他会礼貌地说一句:对不起,这属于我的隐私,我不想谈。记者们带着满足或者不满足的面孔陆陆续续散去了,只有柳静留了下来,留在他家里。她陪汪小兰拉呱,逗孩子玩,耐心等待李欢把一个久违的热水澡痛痛快快地洗完。李欢洗完澡出来看见了柳静,表情有点讶然。柳静莞尔一笑,递上名片。你是唯一还没有发问的记者,李欢说着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她发现他洗过澡后精神了许多,眼中有光亮在隐隐闪动。有湖怪么?她问道。什么?李欢没有回过味来。柳静放缓语速又说了一遍。有,多着呢!我就是其中一个。两人相视一笑。采访者与被采访者之间的气氛顿时变得轻松。李欢发现这个漂亮的女记者一笑起来两颊便会现出浅浅的酒涡,恰到好处地渲染了她的妩媚。他看得有些出神。柳静说,一听说你呆的地方是个蛮荒状态的湖泊,脑子里便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大堆画面和一大堆问号,包括湖怪。她做了个自嘲的表情:我是不是有点没心没肺?李欢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笑容里已经有了一丝兄长对待小妹的宽容意味。这使得女记者得以长驱直入,把他的“隐私”一点点掏走。有一瞬间李欢想收住嘴巴,但他已经欲罢不能。他的讲述起先是被动的,生涩的,后来语速渐渐加快,语言变得像质地良好的丝绸一样柔滑。他发现经历一件事与讲述一件事是完全不同的体验。等等,你刚才说什么?柳静突然停下手中的笔,直视着他,你是说你揍了绑匪?能说得细一点吗?她截断了李欢语言的河流。哗哗流淌的河流。李欢明显地愣了一下,那神情像在极力回忆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他的嘴巴比思维快了半拍,太快了,如同在下坡道上骑车,两耳呼呼生风,完全是惯性在带你前进,身体里充满了俯冲的快感。来不及回忆清楚,李欢已经被女记者浅浅的酒涡里漫溢出来的特别笑容给淹没了。想想看,一个气质不凡的美眉带着一种近乎崇拜的笑容盯着你,你能够让她失望吗?柳静怕他反悔似的又追加了一句:你揍他们的时候,特别解恨吧?能让我分享那份快感吗?李欢别无选择。哪怕仅仅为了对得起这份信任和期待,他也应该痛殴那帮匪徒。他让她分享了那份快感。他当时可没有想那么多。在快意恩仇的情绪支配下,他比划了许多闪电般的动作,被搅动起来的空气贴着他的手臂吱吱直叫,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些动作漂亮极了,这样的动作只能属于那个逆境中的血性男子。哇噻!女记者发出一声惊叹。哇——噻!女记者在他的预料中又发出一声惊叹。这些惊叹有着特殊的助燃作用,把他体内的火越拨越旺。直到送女记者出门时,他的脑袋还在一阵阵地晕乎。现在,在汪小兰的严厉质问下,他才意识到自己当时晕得有多厉害。就在他不知道该如何摆脱突然变得咄咄逼人的老婆时,老同学杭东打来电话,无意中解了他的围。杭东现在经营一家商务咨询公司,搞得神神秘秘的,不清楚具体弄些什么业务。他在电话里向李欢道了歉,说他到北方出差半个多月,误过了给他摆酒压惊的最佳时机。我想弥补一下,杭东说。拉倒吧,我正烦着呢!那不行,你说,咱们是不是中学时代最贴的同学?是狐朋狗友。那就对了,冲着这份老交情,我不表示一下还是人么?可是……别可是可是的了,这样吧,我把规模缩小些总行了吧?到了酒店才知道,老同学说的小规模原来是一桌菜,两瓶五粮液,三个食客。除了他和杭东外,还有一个让人眼前一亮的美女,一袭藕色连衣裙轻覆着她高挑的身体,飘逸轻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楚楚动人的味道。杭东身材矮小,但嘴巴奇大,嘴唇丰厚,这使他脸上的其他器官黯然失色,无足轻重。这两人站在一起,就像牛粪旁长了一朵鲜花,而且牛粪特有肥力,因而鲜花特娇艳。杭东介绍说,那丽小姐,在校大学生。李欢随口套近乎:说不定是鄙人的校友呢!那小姐似乎没听见,自顾摆弄着面前的餐具。李欢脸上有些微热,不知道对方是真没听见,还是假装没听见,如果是后者,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不愿或者不屑回答。也许在她看来,男人都是一路货色。可他纯粹只是想调节一下气氛,他觉得有点冤。杭东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对美女道:我说丽丽,你以为今天坐在你面前的又是一个想把你弄上床的暴发户?美女撩起眼皮瞟了李欢一眼,稍稍偏了下脑袋,“哦”了一声,其意不明。杭东用语的无遮无挡让李欢直蹙眉头。他耸耸肩自嘲道,建筑公司的小小工程师,在杭总眼里,也就是一打工仔吧。这话自然有一半是说给美女听的。杭东面容庄重起来,一字一顿地说:告诉你吧,我这个老同学就是在东南亚被绑架,后来胜利归来的英雄——李欢同志!什么胜利,那叫落难。李欢纠正他的说法。杭东叫起来:怎么不是胜利?就冲老兄你在匪窝里狂揍绑匪那一出,就配得上这个词!经杭东这么一说,美女终于想起前些天报纸上热烈宣传的新闻人物,眉毛轻轻一挑,眼神一下子跳到李欢脸上。她看着李欢,话却是对杭东说的:你怎么不早说?杭东不无得意:早说能有这种效果?美女态度的转变并没有让李欢的心情好起来,他闭了下眼睛,脑子里都是汪小兰咄咄逼人的怒容。他摆摆手,说,我被报纸害惨了,什么英雄,狗熊一个!让狗熊见鬼去吧,杭东热烈地说,让我们敬一下英雄!美女与李欢碰杯时,眼神比杭东还要灼亮。李欢受不了她的目光,低头看着自己杯中的酒。你揍过绑匪吗?!妻子尖利的声音突然从漾动的酒液里蹦出来,让他猝不及防。他定定神,露出一个疲惫而勉强的笑容:别叫我英雄好吗?不然,这酒无法入口……直到老同学认可了他的话,他才将酒倒进嘴里。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热衷于重复这个简单动作,他能听见酒液顺着食道流进胃里的巨大声响。跟往常谨慎的酒风不同,他只想尽快将自己弄得人事不醒。老同学把这理解为对重新拥有阳光下的生活的一种热爱,他喷着酒气对李欢说:老兄,你在那个大湖里一定馋坏了吧?可、可不是……李欢一看他那暧昧的眼神,就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他打了一个嗝,酒劲翻涌上来,把他的眼泪都挤出来了。他说:那个大湖真他妈的不、不是个地方,光馋就能够把人馋死……杭东呵呵一笑,倾过身子,把声音压低到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程度:兄弟没别的能耐,今天就是专门帮你解馋的!李欢以为他说的是酒话,谁知杭东真的在酒店开了个房间,并且在将他搀进房间后迅速消失。李欢被酒精泡得四肢发软,歪倒在沙发上的样子有点像刚刚被救上岸的溺水者。他打了个盹,醒来时发现身上披着一块毛毯,身边坐着那丽。那丽见他醒了,给他端来一杯茶水。短暂的睡眠和温热的茶香冲淡了他的醉意,思维慢慢清晰起来。他一边喝茶一边扭头找杭东:杭东呢?那丽轻声回道:杭总有事先走了。空气一下子变得敏感起来,李欢不敢动弹,他怕一动弹,脆弱的空气就会像气泡一样被触破。自己真的就馋到了这个地步?李欢反省了一下,轻声道:那你……怎么还没走呢?那丽反问:你不喜欢我留在你身边?不、不是……李欢觉得有必要搞清楚她和杭东之间的关系,话锋一转:我是说,杭东怎么能让你留下来,他不是你哥,也不是你的老师……可他是我的老板呀!那丽轻轻地笑了,笑容里有一种阳光般的纯净味道。她告诉他,杭东是她的老总——她在他的公司里兼职。她的业务主要是导游陪聊、公关应酬、商务翻译。她犹豫了一下,说,我只接“素单”,不接“荤单”。李欢听说过“荤单”“素单”这码事,没想到杭东的公司也在经营这个,难怪神神秘秘的。见李欢问为什么,那丽哼了一声:我能看得上眼的实在太少了,说实话,几乎没有。李欢说,你对男人很失望?我谈过恋爱,男人确实让我失望。那丽眼神忽闪了一下,不过,我今天不失望。李欢紧张地看着她。我看过报纸上的报道,你真酷,你是我值得献身的男人……李欢听出她的话里有一份认真劲儿。不……我不是……李欢喃喃的声音有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他带着肉体被洞穿的疼痛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向外走去。他无法容忍自己像个骗子一样再呆在这个屋子里。走到门口,他蓦地扭过身子,跟谁赌气似的恶狠狠地嚷道:我他妈的是狗熊!三汪小兰的朋友方晴是宠物医院的医生。她原来是郊区兽医站的兽医,眼见玩宠物的人越来越多,心眼一动辞了职,在动物园旁边租了间店面开起了宠物医院,为城市的广大宠物服务。汪小兰在宠物医院门口迟疑了一下,站住了。门内挤满了花花绿绿的宠物狗,方睛和一个打下手的小姑娘忙着打针取药,连老朋友光临都没有发现。汪小兰盯着那些宠物,神情有些恍然。她一向对这些猫呀狗呀有一种心理上的排斥感,说不清为什么,也许是与生俱来的吧,有些东西是无法解释的。方晴总算看见了她,喊了一声,汪小兰抬起头,目光茫然。严格地说,方晴算是她的学生,她在汪小兰任教的市委党校进修过一段时间。当然,从师生关系演变为朋友关系,是一种缘分。李欢被绑架以后,在汪小兰最感孤独无助的时候,方晴关了自己的店面,整整陪伴了她一周时间。你忙你的,别把我当外人。汪小兰摆摆手。她来得早了点,电话里约定十一点半见面,现在十一点不到,她已经出现在宠物医院门口。她有一种迫切感,倾诉的迫切感。当方晴把最后一个顾客送走时,已近十二点了。她俩就在附近找了一家干净的饭店用午餐。挣的钱把口袋都撑破了吧?汪小兰说。那是,方晴露出得意之色,要不,赵进福那小子也不至于又死乞白赖地找上门来,想跟我复婚呢!哦?这是好事呀!好个屁!他现在怎么不嫌我身上有一股臊腥味了?方晴愤然道,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一个精神病院的医生有什么了不起,我还嫌他身上有股精神病人的邪气呢!她的手在鼻子底下狠狠扇了扇。方晴早已看出汪小兰有心事,说,别憋在心里,一吐为快。汪小兰把事情说了一遍,最后总结道,真没想到他是这样的货色。她眯起眼睛,盯着忽然落到桌面上的一只苍蝇,神情里充满厌恶。方晴赶走苍蝇,有点不解地看着她说,大灾大难都过来了,你还计较这点屁事干什么呀?汪小兰的眼睛有点红了:你不知道,屁股被一只肮脏的手摸了有多难受……不就是屁股吗?方晴一脸的不以为然,我当时在郊区上班,来回乘公交车,屁股不知道被臭男人有意无意撞了多少次,也没往心里去。这就是人长得漂亮必、须付出的代价。汪小兰的眼眶被方晴的代价论撑大了一圈。她知道这话很荒唐,可她一时找.不出反驳的词儿,只得将矛头再次对准李欢:问题是,他不能无动于衷呀!方晴反问:他有动于衷又怎么样,能逮住那个臭男人吗?这不是有用没用的问题,关键是他要有一个鲜明的态度——这话汪小兰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出口。自己的闺中好友是个彻底的实用主义者,跟她探讨这样的问题显然是一件吃力的事情。方晴加重语气说:跟我比起来,你应该知足了。老公已经平平安安地回到身边,一家子团圆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跟方晴分手后,汪小兰一路上都在回味她的话。这个直来直去的女兽医说的话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自己是不是太苛刻了?她试着进入方晴提示的角度,想着想着心情就有些释然,这种释然里头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歉疚。李欢在那个蛮荒的大湖里受到创伤,他的状态还没有过来呢,作为妻子应有的宽容就这么轻易被怨愤取代了么?下午下班回到家里,她的目光已经柔软了许多。李欢系着围裙在厨房里择菜。单位考虑到他的身心需要有一个期,慷慨地给了一个月的假,让他在家静养。汪小兰默默地望着他的背影,目光被他的择菜动作牵扯着,心里起了些许波动。他很少主动下厨房,从大湖回来后,他更有理由袖手旁观。听到动静,李欢回头朝她笑了笑,这笑带有一丝讨好的意味。她终于确认了自己的判断:他想用自己的表现让她回心转意。她放下包,挽着袖子进了厨房:还是我来吧。这是一个积极的回应,李欢当然能够体察到,可他没有从厨房里撤出来,他希望事情能够推进到一个更理想的地步。他打下手,利索地配合着汪小兰的动作。两人虽然没有交谈,一切都在静默中进行,但空气中有一种让人心动的东西在一点一点汇聚。李欢的勤快有点夸张,他恭候在锅边,一挨热菜出锅,立即抢着端到饭桌上。喝鱼头汤时,李欢眯着眼睛,嘴头“吱吱”响着,脸上的满足感快要溢出来似的。他甚至把儿子也动员起来,加入到讨好厨师的阵营里。他对儿子说,妈妈做的鱼头汤好喝吗?好喝!儿子大声应道,接着喝了满满两汤匙。李欢感激地看了儿子一眼。汪小兰视若不见。但从她的脸色里可以看出,她已经领受了丈夫的善意。晚上,李欢靠在床头看书,不时侧耳倾听儿子房间的动静——汪小兰在哄儿子入睡。手机响了,是杭东的电话。怎么看你都不像柳下惠,送到嘴边的肉干吗不咽下去?老同学埋怨道。这么说她不是你的小蜜?李欢装疯卖傻,难怪你小子这么慷慨大方。我倒是想慷慨大方,可惜没这个命。杭东叹了口气,又说,你知道多少人想跟她上床吗?想也白想!这小姑娘眼界高着呢,死守底线不放。老兄,你这不是让我啃硬骨头,当攻坚手吧?你这家伙眼毒,好,就算是吧。这丫头在公司里是头牌,但她不肯接“荤单”,公司收入很受影响。我知道你有戏,巴望你这位大英雄把她拿下,开个好头。可你临阵脱逃,一点英雄气概都没让人家见着,小姑娘可受伤了,到现在还在舔伤口呢!这下信了吧?我就是一狗熊。李欢接着呲了他一句,你呢,奸商一个!别管我是不是奸商,这对你总是美事一桩吧?可你………暴殄天物!听我说老兄,李欢正色道,你的经营范围是不是该收敛一点,可别被扫黄扫掉了。没点胆量干不了这个,就像你没点胆量敢狂扁绑匪吗?!李欢现在最怕人提这个,一提气就短。他转移话题又扯了几句,见隔壁响起关门声,急忙收了线。.汪小兰进门,上床,身子与他隔着十万八千里。李欢装模作样地看了一会儿书,轻轻合上放到一旁。大约犹豫了两分钟,身体开始向中心地带移动,到达目标位置之后又犹豫了两分钟左右,然后才把自己蓄谋已久的左手覆盖在她的右手背上。汪小兰用力地挣动着,但李欢越抓越牢,迫使她放弃了努力。李欢得寸进尺,把另一只手也挪过来,轻抚她凉丝丝的手臂。夫妻之间的细小动作往往能够替代许多语言。原谅我,奸吗?李欢语气温柔,空气里响起轻轻的共鸣音。原谅什么?汪小兰明知故问,声音还有点僵硬。我没有尽到保护你的责任……李欢说得有些沉痛。不知道触动了哪一根神经,汪小兰的眼眶忽然湿了,又长又密的睫毛在灯光下被濡润出特殊的效果,使她的眼神出奇的迷离,这种娇弱很容易打动男人。李欢的手臂从她的脖子底下绕过去,将她轻轻地揽进自己怀里。他试着吻触她的嘴唇,汪小兰下意识地抬了抬下巴,让他看出了迎合的意思,动作便放肆起来。他等待得够久了,在那个不是人呆的大湖里,他差点憋出病来。回来后身体太虚,汪小兰不让他上身,说等身体养好了再说,他的欲望只好像一只困兽在躯体里趴着,那双眼时时闪着凶狠的绿光。汪小兰的身体由听之任之,慢慢亢奋起来,涌动起来。最后主动勾住他的脖子,发出他所熟悉的低低的呻吟。一个出人意料的缠绵的夜晚拉开了序幕,谁知情况很快发生了逆转。问题出在李欢的手,他的手不自觉地在汪小兰浑圆光滑的屁股上流连了过多的时间,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心理有些阴暗时,心猛地收缩了一下。几乎同时,他听到了一声短促的尖叫,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身体已经被汪小兰的一条腿踹翻了。她从床上蹦起来,双手护着光裸的屁股,一脸惊恐、屈辱的神色。不许碰我!汪小兰踢了下被子,身子颤栗着。不许碰我!汪小兰又喊了一下,嗓音愈加凄厉。李欢张着嘴,像白痴一样望着她。汪小兰以最快的速度穿上睡衣,抱着枕头跑到儿子的房间去了。李欢感觉自己在下坠,向着不可知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四李欢不知道父母给他起这个名字有何寓意,他从来没问过,但他猜想无非就是希望他这一生多一些欢乐吧。他被所在的建筑公司派往海外,工作了不到两个月就被绑架,一个月后回到阳光下生活,他发现,自己最短缺的恐怕就是这个叫快乐的东西了。早上,从窗帘上透进来的阳光把他唤醒,他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慢吞吞地下了床。妻子上班了,儿子上幼儿园了,家里异常冷清。他走到阳台上,强烈的阳光让他眯起了眼睛。对过四楼阳台上站着个女人,手里拎着袋垃圾正想往楼下扔。他朝她嘘了一声把她的目光吸引过来,然后打起手势制止她。还没等他打完手势,那袋垃圾已脱手而出,在空中划了一道漂亮的弧线,“啪”的一声准确落入楼下敞开的垃圾桶里。女人得意地朝他做了个飞吻,返身进屋了。李欢怔在那儿,情绪变得极端低落,他觉得没意思透了,这个世界随时都在发生让人不可思议的事情。他必须做点什么,不然他一不小心就会把自己当作垃圾扔到那只垃圾桶里去。他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去处。新建的市体育中心规模宏大,设备齐全。因为是早上,来这儿锻练的人不多,他进了拳击馆后发现,偌大的空间就他一个人。他在悬挂的沙袋前做了个深呼吸,突然挥拳,沙袋受惊似的在空中晃荡起来。汗水从他的额角冲刷下来,模糊了视线,但他不打算歇手,他需要通过不停的攻击在自己的身体深处唤起快乐的颤栗。狂风暴雨般的进攻很快把他的体力消耗殆尽,他虚脱似的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他原本希望通过这种虚拟的进攻打散内心的虚空,谁知这种虚空非但没有退走,反而变本加厉地缠裹住了他。他沮丧得不想再动一动身子。手机冷不丁响起来,持续地响,李欢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对方似乎有意跟他较劲,一遍遍地打,用执拗的铃声敲打他的耐心。末了,他还是接了。手机里传来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你叫李欢?我叫李熊,狗熊的熊。李欢咧咧嘴。别蒙我了,你就是李欢!就算是吧,你是谁?恨你的人!老弟,我现在跟你一样,恨的就是我自己。说吧,为什么恨我?因为你揍了绑匪!哟嗬,这么说你是绑匪的朋友了,我没说错吧?我是柳静的朋友!你这一揍,把我的爱情揍没了!老弟,你没有吃错药吧?你的手机号码就是柳静给我的,她说她爱你,我有本事就找你。这下轮到李欢傻眼了,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对方似乎忍受不了他的沉默,失控地嚷道:老天爷,你干嘛不把这样的机会交给我,让我在那个大湖里呆上一个月?!也许是这句话足够让人震惊,李欢的手机“啪”的一声滑落到地上,自动收线。李欢低低地咒骂了一声,立即给柳静发了一个短信:贵男友来电咆哮。干嘛陷害我?柳静很快回了个短信:对不起,我在采访。今晚八点夜来香茶楼见。夜来香茶楼在二环路边,门面不大,但很雅致。为了显示自己生气的程度,李欢有意迟到了一刻钟。茶楼小姐把他引到二楼5号包间,柳静已经坐在里头用开水烫着茶具,见他进来,笑盈盈地说,坐吧,马上就好。、柳静没再说什么,专心泡茶。她打扮得简约而又时尚,.粉红色衬衣的下摆随意地挽个结,露出一小截白亮的细腰,下身着一条宽松飘逸的黑色裙裤。李欢在静候中发现,她的侧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优雅。直到一系列动作完成之后,柳静才抬起头来,说,等急了吧?李欢的情绪已经平复下来。他随口应道:欣赏你的泡茶动作可是一种享受。柳静莞尔一笑:这么说,不恨我了?李欢老实承认道:恨不起来。柳静笑得更甜了:好呀,那我以后常常给你制造点小麻烦!他们像朋友一样开着玩笑。柳静后来主动谈起了那个冒失的年轻人。他叫冯小华,网名叫“天生小人”。上网时,这个极端的网名触动了她的好奇心。从网上聊天到网下见面,他俩只用了不到两周时间。冯小华家开着几间建材店,日进斗金,可他不爱读书,勉强读了个职业中专后就在建材店里给父亲当帮手。他最大的特点是喜欢花钱,常常请她吃饭,她有时去,有时不去,全凭自己的心情。她突然间不想再见他了,可冯小华像影子似的缠着。昨天下班时他又来报社门口堵她,她情急之下就把李欢搬了出来,想将他镇住……柳静摇摇头说,没想到他还真找你了。在柳静述说的过程中,李欢只让自己安静地品茶。茶是好茶,上等铁观音,茶汤入口后,丝丝缕缕的清香便在五脏六腑之中徐徐流转。柳静眼里慢慢涌上一种雾状的东西:你信吗,我没有瞎说。李欢放下杯子,默默地打量着她。柳静的声音像茶香一样柔细:我跟冯小华说过那些话之后,突然意识到,我是真的——喜欢你。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当记者吗?原因很简单,这个职业可以让我不断地接触陌生人。我从小就喜欢听陌生人的故事,长大后喜欢跟陌生人相处,因为新鲜事永远藏在陌生人那儿。你是我在采访中遇到的一个出色的陌生人,陌生男人。她说着把自己的一只手伸过来,很自然地放在了他的大腿上。这只手轮廓优美,关节处的涡漩状纹路有一种不经意的精致。室内格外安静,听得见空调机吹送冷气的轻微的沙沙声。李欢没有去迎接这只突如其来的手,但也没有粗暴地拒绝它。与其说他沉得住气,倒不如说他无所适从。只有他自己清楚心脏是以怎样的速度和力度撞击着胸腔,并引发了一种类似幸福的晕眩。他记得很清楚,在那个叫那丽的女子面前,尽管他喝了不少酒,可并没有被这种奇妙的感觉击中。也许,他的潜意识里是拒绝交易场上的女人的。女人像茶,不放到开水里,你就不知道她有多浓烈。柳静停顿了一下,似乎在酝酿情绪,又像在下最后的决心。她接着开口,每个字都裹挟着体内的热气:你是那杯开水吗?李欢盯着茶杯发呆,似乎在判断自己成为一杯开水的可能性。他突然一仰脖,把满满一杯茶汤倒进喉咙,将那儿的焦灼感浇灭。他尽量平静地说:如果报道内容有失实的地方,可以纠正过来吗?你是说,那篇通讯有失实的地方?是我没有如实介绍情况。柳静轻轻地收回那只手,抿了一口茶,冷静地问:什么地方?李欢清了清嗓子,说,我实际上没有揍,只是碰——对,碰了一下。怎么个碰法?柳静的唇边停留着一丝浅淡的难以捉摸的笑意。李欢盯着自己的手,说,我确实做了一个揍的动作,并且产生了身体接触,但准确一点说,这个动作只能算碰。你是不是受到了什么压力?比如别人的嘲弄?这个……没有,我的日子还算正常。别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你就是一普通人,只是比别人多了点英雄气质而已。可是,我真的没有揍人。刚回国那会儿,我的身体状态很差,记忆出了问题,事情就是这样。我应该相信你上回说的,还是应该相信你现在说的?还没等李欢说什么,柳静忽然大声笑起来,笑得难以自抑,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说,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刚才说的话么?李欢无可奈何地看着她,心底里竟闪过一丝隐隐的兴奋,似乎他更需要她的信任。那个小男孩一骚扰,你就退缩了是不是?柳静说得有点刻薄。李欢忍受不了她话里的讥讽味儿,挺了挺身子说,在那个湖里,曾经有六支枪同时对准我,我都没哆嗦过。柳静得意地笑了一声:这不就对了?!李欢的嘴巴张了张,又缓缓地合上了。没想到兜了一圈,事情又回到了起点。五汪小兰正在张罗晚饭,方晴风风火火地来了一个电话,说她刚才碰到了一个在省立医院当心理医生的朋友,她将李欢的情况跟他说了,朋友说你不妨带李欢去他那儿看看。汪小兰说,你是成心要让我欠你一个人情吧?让你说着了!方晴跟她开了句玩笑,正色道,那么大的劫难砸下来,谁的神经受得了?李欢对记者说揍过绑匪,我看十有八九是心理受刺激的结果。末了,方晴又加了一句:你就相信我这个医生吧。汪小兰揶揄道,你这个兽医还真敢说。放下电话,汪小兰回想了一下,觉得李欢的心理确实有可能出了问题。择菜时她心里拿定了主意,并渐渐地有了急迫感。李欢一回来,她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让她没想到的是,李欢对让他上医院的建议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他从沙发上跳起来,脸红脖子粗地吼了一句:你才有病!随即“砰”的一声摔门而去。正是华灯初上时分,还未完全散去燠热的街面上,行人骤然间多了起来,还原了中心城区应有的热闹。李欢避开浓稠的喧嚷声,在暗影里独行,从树缝中斜下来的光线会突然照亮一只阴郁的眼睛。李欢觉得自己是整条街上最落寞的人。他的心在隐隐作痛,他实在无法容忍这样的事实:连最亲近的家人都怀疑他的神经出了问题。一条人影从一棵树后闪出来,堵住了他的去路。这人二十来岁,个头比他还要高大些,只是相貌怪异,脸色是一种病态的苍白,染成棕红色的头发一绺绺地竖着,像一只刺猬。“天生小人”,对吧?李欢先开了口,口气冷冷的。算你没看走眼,小伙子乜斜着他,想请你喝酒,敢去吗?走吧,去哪儿?李欢正想找个地方喝酒解闷。冯小华似乎没料到他这么痛快就答应了,迟疑了一下做了个请的动作。他驾一辆别克,开得很冲,在十字路口转弯时,车头差点撞上了一个等待过街的人。那人脸都吓绿了。十多分钟后,他们进了一家海鲜酒楼。冯小华要了一个贵宾包间。偌大的空间里,他俩面对面坐下,对立的格局一下子确立。冯小华根本不看菜谱,不打顿儿的一口气点了很多菜,几乎都是高档菜,还要了一瓶洋酒。小伙子的目光再落到他的鼻梁上时,已经有了一份居高临下的从容。隆重宴请自己所恨的人,你不觉得这有点滑稽?李欢说。我就是要破这个例,冯小华的口气有一股蛮劲。菜端.卜来’厂,很快摆满了桌面。服务员给冯小华倒上洋酒后,掉转瓶口想给李欢斟满,李欢摆摆手说,给我来点啤酒吧,喝洋酒我不舒服。服务员只好照办厂。你是不是觉得我身上有点邪气?冯小华问。李欢认同地点点头。一个身上有点邪气的男人,女人才会真正喜欢。你还是离柳静远一点吧。李欢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我还是第一次听说,邪气竟也是一种优势。代沟了吧?你比我们老了—卜来岁,自然无法理解。告诉你吧,所谓邪气其实就是最大的个性。李欢很响地抿了一口酒,问道:你到底喜欢柳静什么?冯小华没有直接回答,他仰头猛灌了一大杯酒,然后说了一件事。有一回,柳静去外地采访回来,半路上遇到一个断了腿的女人拄着拐杖在路边走,她心里忽然难受得厉害,立马叫司机停车,跑下去将口袋里所有的钱都掏出来塞到那女人怀里,还没等那个女人明白过来,车已经开走了。冯小华说,快到报社了,柳静才想起连吃晚饭的钱都没有了,这时候她想起了我,马上打电话要我请客。冯小华看着李欢,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你说我能不感到幸福吗?冯小华又说,你说我能不爱上她吗?李欢在心底慨叹道:世上竟还有这种爱法的!冯小华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成全我好不好?李欢想,这就是他今晚请客的目的了。他原想把自己跟柳静的真实关系告诉他,听了这句话却改变了主意。他笑了一下:我怎么成全你?你能不能跟柳静说,你没揍过绑匪,都是吹的?冯小华,你说什么?!李欢像被什么蜇了一下惊跳起来。他没有料到对方会说出这等无耻而愚蠢的话来,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冲到了脑顶上。冯小华从随身携带的皮包里拽出几沓百元大钞摔在桌面上,说,这是给你的回报——五万。哈哈哈……李欢突然仰头大笑,我就值这一点吗?你知道绑匪绑架我后,向我所在的公司索价多少吗?告诉你——整整五百万!你小子太小看我了!冯小华不知所措地看着他。李欢掏出一叠百元钞票拍在桌面上,说,今晚AA制,这是我那份儿。他转身向门口走去,中途回了下头:对了,你陪我喝酒,我还忘了说声谢!李欢往外走去,心里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他本来想跟柳静保持一种距离的,现在被冯小华这么一搅,反而想尽快接近她。他走到僻静处,手指在手机按键上急速跳动,在按下通话键之前略略停顿了一下,再次确认了自己内心的想法。你在哪里?李欢问。我在一个娱乐场所暗访,柳静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她身旁似乎有人在催促,什么,李欢果断地说,你忙吧,我没事,就是突然想听听你的声音。他收好手机走出酒店,走进幽暗处,暮色湖水般哗的一声围住了他,他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湖水腥味,心一点点紧缩起来,眼睛湿润了,泪水慢慢地在眼里收集着,最终把它从眼眶里催逼下来的,是重新在耳边响起的冯小华作践他的声音六李欢的神经被磨得很细很细,站岗的绑匪枪械在竹栏上磕碰出的响声,猝然而起的鸟鸣,风吹动芦苇的沙沙声,甚至鱼儿蹿出水面的动静,都会触动他的神经。他总是醒得很早,醒来的第一件事是排泄——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高脚屋门口旁边有一个突出部,是拉屎、洗澡的地方。这里没有茅坑,粪便直接屙到湖里去。那些绑匪根本不用纸张,习惯用湖水洗屁眼,他必须照他们的样子去做,因为找不到可以擦拭的东西。更恶心的是,小木桶除了用来打水“擦屁股”外,还用来打水冲澡。他每次都尽可能把桶抛得远一些,但免不了会有一两回打上漂着粪块的湖水,让他浑身起鸡皮疙瘩。这天早上,就在他拉完大便时,脚边的水桶被一个绑匪踢翻了,没有水“擦屁股”,他在风中干撅着屁股,窘状引发绑匪们的哄笑和尖叫。这里实在没有什么可娱乐的东西,他们就娱乐他。李欢在恣肆的笑声中感觉自己的身子迅速膨胀,接着就爆炸了。他索性褪掉裤子,猛然扑向那个作恶的绑匪,只一拳就将他揍倒在地,.口吐白沫。旁边的绑匪见状围上来,他怒吼一声,一个右钩拳杵在最前面那个匪徒的下巴上,鲜血从这家伙的嘴里斜斜地喷出去,把半截竹柱子都染红了。第三个绑匪胸部被他擂了几拳,跌跌撞撞地翻进湖里,水花欢快地向四处溅开……若不是被手机的铃声猝然惊醒,李欢估计还要狂扁几个匪徒,直至他们全都趴在地上哼哼。李欢没有马上去接电话,他难以平抑梦境带来的亢奋情绪,听凭自己贪婪地回味着梦中痛快淋漓的场面。电话是老同学杭东打来的,他的口气有些异样:上回采访你的记者是不是叫柳静?李欢说是呀,看你紧张的,到底什么事?杭东说我能不紧张吗?昨晚这个柳静暗中跟踪采访本公司员工的活动,被她掌握了一些情况。我四处打听,直到刚才才查清她的名字。李欢想起来了,原来柳静昨晚的暗访是在掏杭东的老底。杭东说,我怀疑出了内奸,不然她不可能抓得这么准。他骂了句脏话,接着说,老兄,你成为新闻人物是光荣的事,我上报纸那可是丢丑,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呀。李欢叫起来:光荣个屁,谁愿意就到那个大湖里去蹲上一个月试试。杭东分辩道,我指的是该出手时就出手那一出——哎,这会儿也是你该出手的时候了!李欢心底的难受劲又上来了,他怕他又说出什么不着调的话来,急忙答应试一试。他说,我只管牵线,成不成是你的事。停了一下又说,不管曝不曝光,你狗日的捞得也差不多了,也该收摊了,还是干点别的吧。杭东打哈哈:你这个意见很重要,我会认真考虑的。他突然问了一句:你对我上回带去的那个小妞还有印象吧?什么意思?我是指人品方面的,你的直觉如何?你怀疑她向记者报料?我现在怀疑公司里的每一个人。李欢恶狠狠地说,我觉得这个小女子至少比你要磊落些!杭东在楼下按响喇叭时,李欢刚好吃完早点。他们在楼下会合后直奔晚报社。杭东一边打方向盘一边说,我就不说谢字了。李欢说过会儿你不怨我就行了。他有种预感,杭东的额头将碰在一堵墙上。与其说他在帮他的忙,不如说他在印证自己的预感。晚报大厦矗立在湖边,外形像一张打开的报纸,浅绿色的玻璃幕墙从一楼一直扯到顶层,在阳光下大面积地折射着一种不动声色的华丽。杭东把车泊在楼前的一棵垂柳卜,李欢下车,面朝着波光鳞鳞的湖面跟柳静通话。李欢说,我就在楼下,你能下来一趟吗?我有个朋友想见你一下。你下来就知道是谁了。五分钟后,柳静下来了。李欢将杭东引荐给她,柳静竟然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神色平静。杭东满面笑容地说,我早就听李欢说过,你是一个非常棒的记者。李欢用眼角瞟了他一眼,这家伙捏造事实两边讨好是一把好手。杭东说,上车吧,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聊聊,我已经在西湖大酒店订了一个包间。柳静用一种淡淡的却不容否定的语气说,不了,我还要赶稿。杭东求援似的看着李欢,李欢说,这儿环境不错呀,边呼吸新鲜空气边说事,多好。杭东没有办法,只好就地说事。李欢找了个借口躲到远处看风景去了。杭东和柳静的谈话很快结束,柳静跟李欢连个招呼也不打,径直上楼去了。杭东垂头丧气地坐在车里,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李欢同情地说,你算是白费心机了。杭东侧过身子,在他面前竖起两根手指头晃着:我给这个数——两万,可以买多少套高级化妆品啊,可她居然不动心,好像我这钱是不中用的草纸,娘希匹!预感得到了印证,李欢心里生出一份莫名的快慰,并且迅速盛大起来。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怕——老同学陷进困境里,自己竟还有这样的心情。他调整了一下,让脸上的表情与老同学的处境相适应。杭东犹豫了一下,说,是不是我提的要求有点过分了?不就是撤稿么?我还要求她透露一下报料者的名字。你要的太多了,李欢摇头。杭东不再作声,启动了车子。跟杭东分手后,李欢到天辉超市转了转,挑了些儿子喜欢吃的开心果、海苔等食品。排队结账时,柳静的电话忽然来了,她一开口就问:还跟你的老同学在一起?老同学找地方舔自己的伤口去了,我在买食品,李欢说,他老人家恨不得把你当成什么食品吞了。李欢说,他没想到你那么爱惜自己的羽毛。你今天坏了我的心情,我得想办法惩罚你一下,让自己心里平衡。李欢用一种老老实实的口气说,我认罚。看你认错态度还好,就罚轻一点吧——中午到我那边做苦力。什么苦力?到了你就知道了。李欢合上手机,怔怔地回味着柳静的话,脑子里满足她的影子,一颦一笑都那么清晰,尤其是那双眸子,幽幽亮亮的,眼风一扫,就能把你的心思全部卷走。终于挨到了上门的时刻。柳静住的是单身公寓,一房一厅一厨房,收拾得非常整洁、温馨。李欢进门后环顾了一下四周,叹道,我以为事业型女性都不喜欢打理家务,看来这个观念得修正过来。柳静笑着说,我可不是什么事业型女人,算是享受型的小女人吧。柳静要他干的活并不复杂。她喜欢对家具重新组合,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搬弄、调整一下。她讨厌一成不变的生活,她所拥有的生活必须嗅得到新鲜气息。她说,我刚才说了,我是个享受型的小女人,没错吧?李欢还是第一次见到有这种癖好的女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问,你不嫌麻烦吗?小嫌,柳静笑道,因为总能找到像你这样的苦力。李欢露出一张苦脸,以示无奈。他们配合得很默契。搬动中,彼此都能得到对方心领神会的响应。简单的家具经过重新整合后,果然有了新的气象。柳静泡了两杯茶,两人边喝边聊。杭东是商人,商人都喜欢做交易。李欢找了个话题。你也许觉得我有些不近人情吧?你做得对,维护了职业的尊严。我可没那么崇高,柳静轻轻摇摇头,我很佩服那些受贿后泰然自若的人,我的心理素质不行,收了人家的钱会睡不着觉,整个人处于失重状态。我希望自己活得清清爽爽的,心里没有阴影。李欢有些意外,但他相信她说的是实话。你常常会遇到这种情况吧?他问。“无冕之王”嘛,掌握着话语权,有时难免会成为收买对象。我那位老同学也是活该,做的事情见不得人。那篇报道我已经撂下不写了,柳静突然说道。李欢诧异地看着她:我的面子没这么大吧?柳静点头承认道,还没大到这个程度。又说,你相信吗,你那位老同学没有买通我,总有人会被他买通的。媒体不是在真空中生存,有时候为了一单广告,老总可以将一整版的文章撤下来。所以你不愿白白浪费时间?柳静颔首认同。她这么年轻,竟活得如此通透!李欢觉得自己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了她,体内的血液流速倏地加快了。柳静突然问道:你认识一个叫那丽的女大学生吗?李欢对她的问题感到诧异,但还是点点头:算是认识吧。她很漂亮,对吧?是的。柳静定定地望着他:那你为什么没动心?李欢明白过来了,那个那丽与柳静关系不同寻常。他灵机一动,说我更喜欢一个女人。你妻于吗?柳静紧追不放。是她吗?李欢问自己。他当然爱过她,可是……可是他现在已找不到这种感觉了,她与他已经隔得很远,远得只剩下望洋兴叹的份儿。要不就是我了?柳静直视着他,眼神灼灼。李欢喜欢她的大胆,觉得这是她身上最可爱的部分。他看着她,感受着体内的潮水迅猛涨升上来的那种激动,眼里默默地闪出了泪光。柳静的床上有一股淡淡的好闻的香味。趴在体内已久的那头困兽终于将李欢顶翻,吞没了。柳静的表现更疯狂,她的身体剧烈地起伏着,几次差点把他掀下来:手指深深地抠进他的肉里,丝毫也不想放松:更让他意外的是她嘴里不停的叫骂声:“臭男人!”“人渣!”“你这个骗子!”……莫名其妙的叫骂声伴随了整个做爱过程。她不管不顾的野性深深地刺激厂李欢……风平浪息之后,他俩疲惫地躺在一起。好吗?柳静冲他笑了一下,浅浅的洒涡里盛着的竟是腼腆。李欢体内有一种卸去重负的轻松感,他感激地冲她点点头。我是那杯开水吗?他轻声问道。你把茶叶泡开了。两人相视一笑。李欢心里泛起一种缓缓的感动,他回报似的亲了她一下,她的唇间有一丝阳光的香甜气息。你知道你身上最吸引我的是什么吗?柳静从他怀里仰起头。李欢想了想说,是不是长相?这可是我唯一有点自信的地方了。柳静摇摇头:你历尽沧桑归来,但笑起来还是那样孩子气。李欢没想到她印象最深的是这个。他突然问道:那天我从国外归来,堵在机场门口的记者很多,但我一眼就记住了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也许是缘分吧?是缘分,但这不是唯一的原因。李欢说出的话让柳静浑身一震:你的长相有点像引我上钩的那个外国女孩。李欢是在工地附近被人绑架的。有个当地女孩在路边摆摊卖饮料,见他从工地出来便缠住他,用不熟练的中文向他兜售汽水和果汁。他买了一盒果汁,刚喝完就一头栽倒诸事不知了,醒来时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五六个绑匪挟持着他,以急行军的速度在密林中穿行……李欢说,你的脸型、鼻梁、眼睛,还有酒涡都有点像她,只是你的皮肤比她白。难怪你那天看我的眼神有点怪,柳静回忆道。在被囚禁的日子里,那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常常在李欢的脑海里浮现。他一遍遍地猜测她误入黑道的原因,事后发现,这些猜测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带有为其开脱的色彩。他对此感到惊讶。他甚至有种预感,自己在未来的某一天会与这个女孩重新相遇。也许是天意吧,这个女孩果然出现了,但却被人称为“柳静”,而且他们的相遇不是以恨的方式,而是以爱的方式。柳静眼里又有了雾一样的东西:那就算我参与绑架过你吧。李欢笑着说,我接受你的绑架。他们又拥吻了一会儿。分开身子后李欢有些发怔,他对他俩一步步发展到现在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说,我还是有点不真实的感觉。柳静默默地抓着他的手,越抓越紧,直到眼里闪出了泪光。李欢觉察出了她的异样,忙问她怎么了。柳静说,我在做爱时乱骂人,你不觉得奇怪吗?李欢马上想到了刚才那一幕,就说自己对此有些困惑。柳静停顿了一下,明显在努力平复起伏的心绪。她说,那是潜意识在作祟。李欢被她接下来的讲述深深地震动了。柳静的父亲,一个可敬的中学教师几年前竟然惨死在公交车上。那天下班后他坐公交车回家,途中发现有人在偷一个老人的钱包,他当即挺身而出逮住了小偷,小偷恼羞成怒,突然拔出刀子捅他,鲜血直流的他支持不住,松开了手。他忍痛朝四周喊了一声:帮帮我!可是所有的人都没有胆量站出来帮他,那个歹徒又从容地捅了他两刀,然后扬长而去!悲痛的回忆让柳静泪流满面,花容失色。她恨人们的冷漠,恨人们的怯懦,这就是她不断地用自己手中的笔呼唤社会良知的最直接原因。她深深地凝视着李欢,说,得知你狂扁绑匪后,我产生了一种幻觉:你当时刚好在那辆车上,见状大吼一声冲了上去,一拳就把那个作恶的歹徒打趴下、了……她向他敞开了内心最脆弱最隐密的一角。现在,李欢已经明白她真正喜欢门己什么了,她做爱时的叫骂是爱恨交织的自然流露。李欢的神情变得紧张起来,他又想到了自己那该死的“揍”。他是个可耻的人。心脏蓦地被一阵尖锐的疼痛穿透,整个人像超市冰柜里的鱼一样冰冷僵硬……七李欢被梦境吓着了,大叫一声直挺挺地坐起来,额上有细密的冷汗。汪小兰已经起床,正在衣橱前选择换穿的衣服,闻声回了一下头:你怎么了?李欢喃喃道:……湖……湖怪……他在梦里被一股神秘莫测的力量拽向湖底,惊醒之后立即想到了湖怪。李欢喘了一口气,突然又说道,你陪我去……看心理医生吧……汪小兰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李欢的变化之快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她对他的回心转意感到惊喜。吃完早饭我就陪你去!汪小兰害怕他改变主意,立即作出了决定。省立医院心理诊室在门诊楼的顶层。电梯启动,像一只巨手突然发力,将李欢和汪小兰以及一些面容复杂的人往上托举。李欢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自己仿佛是酒店侍应生手中托盘上的东西——也许自己就是心理医生的一瓶开胃酒。汪小兰把他送到心理诊室门口时,轻轻嘱咐了一声:放松点。心理医生是个五十出头的秃顶男人,神情安详,举止沉着。他跟李欢握了握手,请他坐在对面的沙发上,两人中间隔着一张玻璃茶几,茶几上的花瓶插着一朵盛开的百合花。护士给他们泡过茶后退出了房间,室内一下子安静下来。我们是本家,我也姓李,你不妨把我看成是一个可以倾听你心声的朋友,好吗?医生态度谦和。李欢平静地点点头。李医生请他简单介绍了一下绑架前后的情况,连称“不易、不易”,接着开始发问:你滞留在大湖的日子里,感到最难以忍受的是什么?李欢脱口而出:孤独。医生表示理解:能说得具体一点吗?李欢以缓缓的语速回忆道,在有月亮的夜晚,睡眠会变得很困难。月光透过竹棚的缝隙洒进来,好像在提示着什么。我躺在地上,听着身下传来的细碎隐秘的水声,孤独感就像从水里悄悄爬上来的水蛇一样,凉嗖嗖地钻进我的骨缝里,令我百般难受。是啊,月是故乡明。医生话锋一转,那你最庆幸的是什么?李欢感到奇怪的是,在医生的轻声细语面前,自己的思路竟变得异常清晰。他注视着李医生的秃顶,灯光在那儿制造了一片眩目的光芒,它让他想起了暴露在烈日底下的大湖湖面。在他的记忆里,那些绑匪也是活生生的人,长时间置身于蛮荒之地让他们产生了性压抑,一张张脸被原始欲望挤压得变形。晚上,他发现监视他的绑匪在手淫,那声音持续不断地传进他的耳朵,把他弄得异常难受。李欢想了想说,如果说有什么值得庆幸的话,那就是——我发现自己备受折磨的肉体内,仍然潜藏着一个健康男人的欲望,这使我得到了一种安慰。值得庆幸啊!医生抚掌叹息,冒昧问一句,回国后,你在这方面得到满足了吗?李欢认真地辨认了一下医生的表情,没有发现什么窥私欲发作的痕迹。他说,这个问题我可以不回答吗?当然。医生不动声色地说,弗洛伊德学说中,对性紧张造成的失常有非常精彩的论述。医生重新把他引入回忆:你在大湖里一点儿快乐都没有吗?李欢吃惊地看着医生:在那个大湖里,自己得到过快乐么?他汜得他在大湖里遇上了一场难得的豪雨。豪雨深夜来临,湖面不断抬高。清晨起来,大雨已经结束,空气凉爽了许多,四周的景象有一种晶莹欲滴的感觉。绑匪们突然欢呼起来,他们看见湖面上浮游着许多鱼。这场大雨把湖底的鱼都搅出来了,它们集结在湖面上的景象相当壮观。绑匪们纷纷取出竹子削成的鱼枪刺鱼。在他的强烈要求下,他也得到了一把鱼枪。可能是被大雨弄昏了头,鱼群没有一下子,惊散,使他有机会刺中一条鱼,往上一挑,鱼到了空中,鱼尾巴拼命拍打竹杆的情形让他体会到了收获的快乐。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快乐,李欢难以确定。医生欣慰道,你很幸运,紧绷已久的神经得到了及时的松弛和休养。他进一步说,如果神经没有得到及时的休整,人就有可能崩溃。人的神经元有一个承受的极限,它就像光明的边缘,超出这个边缘,就是黑暗的世界。这么说,我应该感谢大湖里的那些鱼。不,你应该感谢自己,是你自己选择了快乐。医生朝他点头,为了重获自由,你做过什么样的努力吗?李欢说,我有过一次不成功的出逃。那天晚上,绑匪们喝了一点酒,很快打起了呼噜。李欢带上那包偷藏起来的米饭,小心翼翼地溜出了竹棚。他顺着竹柱子下到水里,夜里的水温低得出乎他的意料,过了好一阵子身体才适应过来。他躲过岗哨的视线,偷偷解开一条独木舟,借着朦胧的月光悄悄划向远处。谁料前面突然闪出两条独木舟,一束手电筒的光亮罩在了他脸上……被抓回去后,你是不是感到特别绝望?医生问。是的,非常绝望。李欢点点头。医生顿了一下,又问了一个问题:现在回想起来,你觉得有什么遗憾吗?李欢似乎被这句话刺疼了,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他喃喃道,他们下了很大力气绑架我,目的是为了勒索赎金,所以不会轻易把我往死里整,我完全可以还还手,可我……只是“碰”了一下……所以你在梦里都想揍扁他们,医生坐直了身子。李欢点头承认。这是一种自我强迫症,医生的左手食指关节轻轻叩击着沙发扶手,你完全可以放松下来,这是一种多余的心理负担ot你现在最需要做的,是面向未来的生活,去适应它……医生在收尾时用怂恿的目光看着他:你看到百合花了吗?看到了。它鲜艳吗?洁白如雪。医生的声调往上扬了扬——这是他整个过程中唯一一次放开声量:那你赶快把那个大湖丢到脑后去吧!李欢带着如梦初醒的神色出现在汪小兰面前。汪小兰认真地打量了一下,发现他眼里的阴影散去了,人精神了许多,便喜滋滋地问:感觉怎么样?李欢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慨叹道:心理医生的把脉方式还真特别。汪小兰靠近一步:可以放下了?李欢轻轻地点点头,说,我想我已经放下了,从大湖里带出来的东西太沉重。汪小兰握住他的一只手,紧紧地贴到自己的脸颊上。她的脸颊热乎乎的,这热很快传导到了李欢的心坎上。这么多天来,这是汪小兰作出的最亲热的举动,让李欢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他当众把她拥在了怀里……吃过晚饭不久,李欢接到柳静发来的一个短信:能来吗?我在江滨路韩国料理店。李欢迟疑了一下,找了个借口从家中出来,打的直奔韩国料理店。店里很安静,只有几对情侣模样的年轻人在用餐。柳静郁郁寡欢地缩在一个角落里,放在面前的一瓶葡萄酒只剩不到一半了。他在她的对面坐下来,说,怎么一个人喝酒?有什么事不开心吗?柳静的眼神有些迷离,她喷着酒气说,我没忍住,还是给你发了短信。李欢将酒瓶从她面前移走,问道:到底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了?柳静露出自嘲的表情:我是自寻烦恼呢。如他所料,她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原来,杭东疏通了上层的关系,老总跟她打了招呼,叫她不要去触动这个敏感东西。老总说,包括那些桑拿中心什么的,有几家在正经经营?有些事情属于只做不说的范畴,我们就不去惊动它。她当时不知怎么来了劲,跟老总提到了“新闻良知”之类的词汇,把老总气得拍起了桌子。你不是已经预料到了吗?李欢对她的反应感到费解。你不了解女人的心思,柳静苦笑着摇摇头,当一个女人说不可能的时候,她也许在期待着可能,尽管奇迹往往不会发生。李欢默然。柳静说,我有时候恨不得把记者证撕成两半。李欢默默地给自己倒了杯酒,说,有恨才有爱,这是硬币的两面。柳静叹息道,是啊,就是撕成了两半,我也会把它重新粘好。毕竟,我还没有找到一个更让我感兴趣的职业。他们后来转移了话题。柳静问:“天生小人”是不是找过你了?见李欢点头,又问:他找你有什么目的吗?李欢说,.这小子想收买我,要我跟你说,我没揍过绑匪,都是吹的。柳静凝住眼神:你答应了?李欢笑道,要是答应了这个荒唐的要求,我还会这么跟你说吗?话刚出口,李欢就后悔了,后悔得直掐大腿上的肉。刚刚被心理医生修正过来的心境又倾斜了而且越来越倾斜。柳静蹙了蹙眉:真是天生小人!虽然李欢明白她骂的是谁,但还是像被人当场捉赃似的,脸腾地红了,耳朵根那儿烫得一跳一跳。他实在没有想到,自己一不小心,竟被自己的一句话劫持了。也就是说,他被他自己劫持了。他刚刚从大湖归来,却又进了自己设下的囚禁地。他的心快要碎了。他们坐在靠近落地玻璃的位置上,外头的人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这时,一声异样的尖叫声从玻璃外面划过,李欢迟缓地转过脸,看见外头有个人影向远处跌跌撞撞地跑去,嘴里绝望地嚎叫着什么。他觉得有些眼熟,但他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其实,那是一个比他还要痛苦的人。八汪小兰的单位离家里远,她中午一般不回来,午餐就在单位附近解决。这天中午,她吃过饭匆匆赶回家取一份材料,带回了一个突发性新闻。本市一所大学中午发生爆炸,一个女生被炸飞了一条腿,十多人受轻伤。汪小兰说,爆炸发生在食堂里,当时大学生们正在用餐。她单位里有个女同事的孩子就在这所大学就读,女同事听到这个消息腿都吓软了。李欢只是不在意地“噢”了一声。他觉得这年月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不值得大惊小怪。他不是生活得好好的,突然有一天就被人弄到荒无人烟的大湖里呆了一个月?他在阳台上伺弄花草,这让汪小兰暗喜,心里充满了对心理医生的感激。她没有多说什么,拿了材料就走了。其实,李欢是在百无聊赖的情况下才去动那只花洒的。作人质的感觉重新缠上了他,这种糟糕的感觉把他彻底架空了,让他无所适从。他在给一株兰花浇水时,柳静的电话来了。她刚刚从爆炸现场采访归来,准备写稿,但竟然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她只好到走廊上给他打电话。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太可怕了……她说。那个被炸伤的女生,我认识,你也认识。她说。李欢弄明白那个女生是谁时,不禁呆住了。那丽,那个把杭东衬托得像一堆狗屎的靓丽女孩竟然失去了一条腿!柳静沉声问道,那天你离开我这儿时,我曾要求你不得跟任何人提到我和那丽之间的关系,你做到了吗?李欢说,虽说我在大湖里被关了一个月,但还没被关糊涂,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不过,我还真不知道你和那丽之间的事。柳静犹豫了一下,就把她俩之间的事说了。前些天,柳静到那丽就读的那所大学采访,刚好那丽在场,当她得知她就是报道李欢痛殴绑匪的记者时,就要求与她单独接触。一聊开,两人都找到了感觉,就像多年不见的老同学。后来话题集中到李欢身上,那丽在风月场上还从来没有受过那样的冷落,就此记牢了李某。她想从柳静嘴里将此人了解得更清楚一些,谁知竟被嗅觉灵敏的女记者勾出了杭东公司的内幕。其实那丽并不是无心透露情况的,她被李欢拒绝后,突然对白己的“副业”产生了厌倦心理,准备洗手不干了……柳静说,我怀疑那丽被人暗算了,因为她就是向我透露内幕的人。李欢。马上想到了老同学杭东,难道这家伙疯了?你在想什么?柳静见他不作声,便问道。我想去看看她——那丽。李欢突然冒出了这个念头。他赶到医院时,手术室外已经聚集了一大帮人,李欢从他们的神态上可以判断出其与伤者的亲疏关系。他们的沉痛加深了他心中的沉痛,沉痛中还夹杂着一丝歉疚。此时此刻,他恨透了那个叫李欢的浑蛋。要不是这个浑蛋的出现,她也许还活得好好的呢。李欢恨不得打自己一拳,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晃着啤酒肚走过来,是杭东。李欢把他扯到一个拐角处,因用力过度,惹得杭东忍不住叫起来:你这手揍过绑匪的,我可吃不消。对了,你怎么也跑来了?李欢说,你跟我说实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杭东说,我怎么知道是怎么回事,公司少了一张王牌,我这心里头跟猫抓似的。李欢说,你是不是怀疑那丽向记者透露了什么?我是怀疑过,可这跟她受伤有什么关系?杭东眼睛一眨,突然明白了,像被谁咬了一口似的跳起来,脖子上的青筋都暴突起来了:你怀疑我在报复?!李欢冷笑了一声。杭东申辩道,我承认我庸俗,可我从来就不是一个歹毒的人呀!李欢说,如果真是她报的料,你不恨她?杭东说,当然恨她,但我掂得清孰轻孰重。李欢说,你最有可能做出什么反应?杭东说,给她加薪!。李欢以为自己听岔了:你说什么?杭东加重语气:给她加薪!让她慢慢回心转意,谁叫她是王牌呢!李欢不再说什么。老同学确实喜欢用金钱的方式来解决问题,从这一点来说,他有点可恶,但并不可怕。他掉头走了,没有回头。手术还在进行中,一想到医生在美女的断腿处操作的情形,他就会被一种窒息感压迫得透不过气来,他忍受不了想像中的血腥味。李欢走出医院,忽然冲着街上的人流粗野地吼了一声,引得许多人回头看他。回到家里,身上的衬衣已经被汗水湿透了。他冲了个凉水澡,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想找到一个让自己安静下来的办法,但没能如愿。后来走进儿子的房间,在床边坐了一会儿。他看见儿子的枕头下露出一角纸片,抽出一看,不由愣住了。这是儿子画的揍绑匪那张图,当时被汪小兰撕碎了,原以为早就成了垃圾,没料到儿子悄悄地收集起来,重新用胶水将它复原。碎纸片一张也没落下,拼接得很完整。他能够想像得出儿子干这个活时专注的神情,眼睫毛怎么眨动似乎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他的眼眶不知不觉地湿了:谢谢你,儿子!他把图放回原处——让儿子守着这个梦吧。晚上,李欢陪儿子看中央电视台的动画片,手机突然“嘀”了一声,是柳静发来的短信,只有简短的两个字:快来l李欢出门时朝儿子挥了下手,他一边走一边给柳静挂电话,但她的手机已经关掉了。在大湖里磨砺出来的那根敏感神经蓦地一乍,他飞快地跳上一辆的士。如他所料,柳静确实遇上麻烦了。她把白己所知道的情况都告诉给了警方,希望对破案有所帮助。回到家里,她还来不及关门,一条人影就紧随其后挤进了屋里。她吃了一惊:是你!你来做什么?想跟你聊聊,可以吗?“天生小人”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来。他的头发还是刺拉拉的,眼神怪怪的。你这是何必呢?柳静的口气很冷淡。我知道你看刁;起我,以为我只会吃喝玩乐,做不出那种狂扁绑匪的事。可你错了,你知道我今天做了什么吗?冯小华乜斜着她。柳静不接他的话茬,表情里有了明显的送客之意。冯小华神经质地笑了两声:告诉你吧,今天中午某大学的爆炸案就是在下制造的,没想到吧?什么?柳静惊跳起来,傻了似直瞪瞪地盯着他,像看一个怪物。她的强烈反应刺激了冯小华,他不无得意地提高了嗓门:你说我胆小如鼠,除非把天炸出个窟窿来。今大,老子把这个窟窿炸出来啦!哈哈!你现在该对我另眼相看了吧?柳静从震惊中缓缓地回过神来,她趁冯小华不注意,暗暗给李欢发了个最简短的信息。她是一下子就想到李欢的,她希望他能够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她身边。冯小华蓦地发现她在悄悄使用手机,立即扑上来,一把夺过手机扔到一边去了。他抓住她的双肩,使劲摇晃着:你为什么这样对待我?!柳静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冰冷和锋利,她凛然道,把你的爪子拿开!冯小华将一只手举到眼前看了看,似乎不明白她为何将它称为爪子。他的双膝向前探了一下,随即“咚”的一声跪在了地上。我可以为你去死,去死,你知道吗?!他歇斯底里地哭嚎着。柳静拧着眉头,脸上堆满了鄙夷:你给我出去,我不想再看见你!说着就要去打开虚掩的门。冯小华猛地跳起来,从背后使劲推了她一下,柳静的身子失去平衡,向前趔趄了两步,撞到一堵墙上。冯小华抢上来叉住了她的脖子,脸上的肌肉被绝望和怨恨扭曲得非常可怖,他低声吼道:你信不信,老子今天要跟你同归于尽?柳静的两只手在空中抓挠了两下,终于抓住了对方的手腕。她往手上运力,试图减轻脖子上的扼压,但她的努力没有奏效,脸颊愈来愈憋涨,窒息感愈来愈强,视线里“天生小人”的面孔开始模糊。你信不信,老子今天要跟你同归于尽?!冯小华重复了一遍,口气更加凶狠。变态!疯子!去你妈的……柳静拼尽全身力气怒骂道。她的野性在最后关头迸发了出来。她的决绝让冯小华有些不知所措。就在僵持之际,门被撞开了,李欢挟着一股风冲进来,冯小华刚刚来得及转过脸来,嘴角就挨了重重一拳,身体向后踉跄了几步,差点跌坐在地上。柳静的气管受到致命的挤压,冯小华的手松开后,发软的身子站立不住,沿着墙面滑下去瘫坐在地,但她还是冲着李欢无力地笑了笑。冯小华立足未稳,李欢的拳头又呼啸而至,这回是腹部遭到重击,那儿很复杂地发出一声闷响之后,他的身体就难看地蜷缩起来,往地上倒去。一股久违的快感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李欢,有一瞬间,他的身子甚至激动得哆嗦起来。他在心底喊道:老子终于揍人了!冯小华在地上扭动了几下,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他啐掉一口污血,用一种阴毒的目光死死盯着李欢,说,好哇,老子还怕你不来呢!他手里多了一把匕首,刀面冷冷地反射着灯光。李欢轻蔑地哼了一声,像拳击台上处于兴奋状态的拳击手一样敏捷地移动着脚步,一边防守一边寻找进攻机会。‘冯小华眯了一下眼睛,猝然挥刀疾进。李欢灵巧一闪躲过他的刀锋,右拳闪电般出击,砸在对方的尾椎骨上,也可能打到了腰部,冯小华再次跌倒在地。李欢不让他有喘息之机,扑上去想狠狠收拾他,谁料被一张椅子绊了一下,改变了事态发展的方向,他的身子即将倒地之际,冯小华的刀扎进了他的胸口,鲜血顺着刀面斜斜地射出来,喷了冯小华一脸。冯小华怔了一下,似乎忍受不了这么浓烈的血腥味,突然跳起来夺门而去。柳静惊叫一声爬到李欢身边,一边伸手去按汩汩冒血的刀口,一边哭喊道::李欢!李欢!李欢抬了抬后脑勺,又无力地磕在地板上。柳静猛然想到了什么,立即抓起茶几上的话筒给功尽弃120、110挂了电话。之后,她撑起身子,以最快的速度找出一件白衬衫,把李欢的胸部包扎起来。她坐在他身边,把他的脑袋搬到自己的大腿上,让他躺得舒服些。你要挺住!救护车马上就到!她一遍遍地给他鼓劲。李欢转动了一下失神的眼珠,忍着剧痛吃力地说道;我……走出了……大湖……可死亡……还是……找上了我……不,你不会死!柳静跟谁赌气似的喊道。李欢歇了口气,又说,你……相信我……揍……揍过……绑……绑匪吗?相信!柳静一边流泪一边拚命点头,那天在茶馆喝茶时,你说你没揍过绑匪,我的内心是拒绝的,我和我父亲都拒绝!!李欢的眼角湿了,失去血色的脸上竟浮出了一抹笑意。笑意渐渐淡去,眼神慢慢暗下来,声音也细若游丝:我……在下沉……湖水……真凉啊……真凉……这回……真的……要……去……见……湖……湖……怪了……李欢!李欢!柳静尖叫起来。李欢凝固在嘴角的最后一个表情,是近似自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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