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异事件】我进入了幻境,看见了一名一位男子看见了,然后第二天阑尾炎发了

[转载]周晓枫散文选(上)
周晓枫散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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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 花 烧
  许多年过去,依然记得那对忘情的恋人。当我从窗户向下张望,看到两个人影紧拥,一个深蓝,一个浅棕——隔了八楼的层高,他们像在深渊里。一侧是垃圾场后墙,另一侧是家属院顶端斜插碎玻璃的墙——中间通道本来用于车辆运输垃圾,但家属们抗议,封堵了原来的出口,改道另行,那里成了无人来往的死角。他们接吻,偶尔手会在毛衣遮挡下在彼此的肌肤上探索。对于十几岁的我来说,这是令人惊慌又迷醉的一幕。尽管离得远,亲密着的两个人又无暇他顾,我还是担心被发现……拉上窗帘,然后从扒开的缝隙中,心跳着窥视。
  此后连续几个下午,这对恋人都秘密会合。难道他们不知道对面楼房里可能潜藏无数双像我一样的眼睛?难道他们没有更合适的亲昵地点,以至非要选择这个霉腐的臭气熏天的垃圾场附近,长达几小时地箍紧对方?即使突降的雨也没能将他们阻拦,把一块塑料布铺在雨后湿泞的泥地上,整个一下午,他们还是像马上奔赴刑场似的那样没完没了、不要命地吻着。
  秋风旋起的树叶在他们脚下堆积,就像这个季节即将在沉睡中赴死的蝴蝶。时常有落叶飘到男人的衣服或女人头发上。漫天漫地的落叶,如同纸钱,扬撒在两个深受情欲折磨的并不年轻的恋人周围。慢慢地,我观看的热情成了悲伤,因为,这场景太像一场葬礼。如果是在为爱情送葬,两个看似的主角,不过是挣扎中的殉葬品。
  每到周末,我都坐上前往北郊的长途车,去看望我的秘密情人。这条路走了这么长时间,我依然感觉自己像一只首次迁徙的夜鸟,暗中前往它所不能了解的终点。车窗玻璃映出我日渐恍惚的脸。
  记性差,经常忘了名字和事情,被不了解的人当作傲慢。但我记住了沿路那些不会中途下车的站名,记住了最早坐在这趟车上的喜忧,甚至记住了偶尔的陌路人。上星期旁边的广东乘客向我问路,粤式普通话使每个字都产生叹号效果,说得那么用力,并且表情剧烈,而我一贯受不了说话时表情和动作太过丰富的男人。他有着典型的珠江三角洲地带的长相,散发出由于龋齿或肠胃病患者特有的令人反胃的口气。我看着他的嘴开合无声,走神的瞬间,我想魔法师……他是那种灵魂和面孔长得非常相近的人,所以看人的时候有一种特别的专注,仿佛从深处向你凝望,容易让人产生深情的幻觉。他致命的音质,唱歌时未必完美但说话时绝对动人,让我愿意听从。
  尘暴弥漫整个车厢,微黄的残阳显得特别颓废和脏。前面空出的座椅,留下一个明显臀印。我看到窗外有个骑车人,躬着背,拼命踩着脚蹬,车把摇晃。天气本来就恶劣,自行车外胎又瘪掉了,可他不相信似的跳下来检查以后又跨了上去,动作那么笨重吃力。我想,自己的感情就像门芯已经漏气的自行车,不仅不是代步工具,还成了负担。我为什么不干脆扔了它,拥有轻便的自由呢?是因为把它当作财产,还是因为暗怀希望,一个修车铺会在前方拯救般地等待?
  如果我的来临谈不上奖励,离去算不算得上惩罚?我犹豫,是不是转车回去,结束这场开始疲倦的欢爱。我想尝试离开的人,必须要小心自己最后的缠绵——那就像停留在危桥上的体重,会使结局致命地发生变化。
  爱的过程是极为缓慢的。因为缓慢,当我发现爱上魔法师的时候,它已成为难以戒掉的习惯。我爱他,就像一个字根爱着改变命运的偏旁。即使他是狂浪之徒,将被自身的跌宕命运所驱赶,我也会爱他身上那股游邪的气息。
  有一天我赶到的时候,他正好出来拿报纸。冬天魔法师还是赤脚穿拖鞋,雪融后的路面泥泞湿滑,我看见他露在外面干净的脚趾,湿蓬蓬的头发,浴后小兔子一样微红发亮的眼睛。他走路的样子懒散,漫不经心又若有所思地趿拉着鞋,有种懒散之中的贵族气。
  难以抵抗他的召唤,只要他一打电话,我就改变所有日程,坐上颠簸的长途车……像个送外卖的,不用预约,随时送上滚烫的服务。我像一只导盲犬,当他处于黑暗与低落之中,我就献出自己灼热的小舌头,殷勤舔吻他的掌心,仿佛能在那里找到供养我活下去的粮食。他在拣选上的挑剔,似乎在暗示,成为他的情人必须具备某种特殊的才能——恩宠,恩宠,他的宠就是降临的恩情。魔法师的个子高,我需要踮起脚来才能亲吻……沿着正在生长的茎,献出一朵谦卑的花。
  但这个对我来说意味神秘和奇迹的人,我却并不真正了解。魔法师比我大许多,介于叔叔和哥哥之间,我们的关系被逐渐地蓄意地弄得含混,我对他既怀有敬意,又有某种纯洁和乱伦快感糅杂的奇怪而难以言明的东西。他在宠辱不惊的秋季,而我的春天刚刚破蛹。白天和黑夜区别巨大,关键是,身置不同经度的两个人,在时差中是否同时经历爱的此刻?
  人不知道自己会牢记什么样的片断,不知道这些片断会造成什么样的更改,如同,不知道哪粒花粉能酿造寂静的果实。我记得最初的一天。
  和魔法师在车里坐着的时候,外面就下雨了。我扭过头,窗外的雨,像划痕密布的旧胶片。雨声渐渐大起来。谈话中断许久,我们之间慢慢形成一种沉默的压力。魔法师在抽烟,他天生有种魅惑人的气息,即使脸上略带倦意——倦意,是伤感在体力上的表现。亲爱的魔法师,我无法知道你的隐痛,你显得如此自如,但我嗅出你的味道,那是一种杀人的味道:你具有中年男人全部被爱的魅力,却失去全部爱的能力。等我发现激情正在危险地靠近自己,已经来不及了……鹰已经在降低它的高度,于是荒野上的僧侣敞开祭献的襟袍。我的劫数开始了。这是第一个拥抱。
  雨停后,我惊讶地发现,车顶落满被打落的桃花:湿润,细碎,鲜艳。这些璀璨的小花瓣,令人想起万花筒里的图案,即使由最简单的纸屑构成,也有看似无穷的变幻——能让我始终迷恋和感恩。他开车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地看他,还在低烧般的恍惚里。我有手风琴的肺,笛子的喉管……爱情交响,把我的身体变成秘密的乐队。
  我由此感知幸福——幸福,一个平庸得有点不好启齿的词。是的,我在他的靠拢中体会那种“幸福得要死”的滋味。之所以幸福得“要死”,是在潜意识里不相信幸福会延续,希望幸福的状态能在自己清醒并陶醉的情况下停止并定格。我怕幸福闪逝,怕短暂幸福过后给人带来的迟疑和痛悔。事实上这句话隐藏了一句真理:幸福要死,所有的幸福,都会成为早夭的美。
  ——现在我慢慢舔食过期糕点上那层有限的糖霜,粗糙的小颗粒,在舌尖融化……这曾经令人沾沾自喜的甜记忆,更让我感觉废墟般的生活在下沉。
  有如玩具,并非生活必需品,既带来欢乐又无用,我是魔法师最小的情人。魔法师的天赋和经验赋予他完美的操控能力;而我的经验,对他来说,如同小数点后面的数字,可以慷慨地被舍弃。那次和他去吃快餐,花童递给几枝玫瑰——哪儿找来这么脏的玫瑰?颜色像经血。为了摆脱花童的纠缠,我眼睛都不眨地说:“他是我爸爸。”是的,魔法师的情感经历过于丰富,他却是我几乎唯一的浪漫史。和他在一起,我无知,他无敌,局面缺乏基本的控制,除了晚辈一样领受他安排好的教育。
  他能够以松弛自如的态度来处理感情关系,我不知道,这是对他漫不经心的错觉,还是这本来就是他从经验里提炼的从容。有时怀疑,魔法师对我,仅仅略微超过绅士对女性普遍怀有的好感和耐心。我的感情太强烈,总能体会他对比之下的处变不惊。魔法师习惯保持亲近而不密切的交往频率,这种频率,更像游刃有余,还是无动于衷?
  他从不潦草,使通奸多了几分失真的温情。和魔法师做爱,有既狂烈又始终被人珍惜之感。魔法师能那么自由,享受之中不受折磨,大概因为我缺少最重要的而又无法依靠努力来弥补的东西:美貌和聪颖。问题是,发现了障碍又怎么能解决呢,难道我能像简爱启发罗切斯特的话维护尊严——“如果上帝赐予我美貌和财富,我会让你难以离开我就像我现在难以离开你一样。但是上帝没有这样做,但是我们的灵魂是平等的,就像我们都穿越坟墓,站在他面前”吗?所有在爱情领域里没有靠才貌赢得的东西靠乞讨都不能够赢得,何况靠申辩和教育。
  种种爱情类型之中,我更习惯和擅长的方式是暗恋和无人所知的告别。我是如此熟悉对方不在场的爱情,可以轻松胜任想念。但对魔法师,我根本无所适从……仿佛未婚母亲生下自己的畸形婴儿,像是在惩罚,有罪的欢乐。也许我的爱情与自虐倾向有关:我爱并且只爱令自己绝望的东西。自虐就是从自我伤害中获得快感的需要,我天生就对自己怀有不能解决的持久的仇恨。通过魔法师,我终于省悟,爱情是人类自虐行为中最普遍、最主要的手段。想起法国作家拉罗斯福科说过:“当我们根据爱的主要效果来判断爱时,它更像是恨而不是爱。”
  有人在爱中会激发出惊人的潜能,活力四射,富于妙趣。我如此不争气,一旦处于感情之中,微薄的伶俐也消失了,变得紧张、乏味、患得患失、优柔寡断。在爱的压力下,我体验着自身的变形记,看见自己变成了一只畏首畏尾的笨拙的甲虫。
  世间的爱往往看起来相似,却有本质差异。比如对宠物与对藏品就是两种迥异的爱。是宠物的依赖,是它的喂养恳求,是它对主人的绝对需要,催生主人的怜爱。而藏品,对收藏它的主人永远没有情绪反应,收藏家再漫长的沉迷它也无动于衷,藏品可能更换收藏它的对象,但并不由此引起原有收藏者的怨意,他只会在爱与怀念中目睹它逐渐增值,并增加它在心里的分量。越强烈的依恋,越容易被对方轻视。宠物带给主人的只是娱乐项目,唯有藏品,才能成为真正的财富。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是魔法师的一个宠物,而我不幸,让魔法师成为我的藏品。魔法师似乎从来不知道我的狂喜和绝望全都被他控制,并交替着给予。他身上有天使与魔鬼混合的天真气息。
  数十层的高楼,在顶层露台,夏夜的风浩荡吹拂……万籁俱寂的黑暗深处,他深入我。这个给我的生命制造悬念的人,我的手抚触他——只有我爱,才给你弦上的身体。嘴唇和嘴唇多么对称,当魔法师移开他的脸,我才看清:星空千疮百孔,夜晚如何露出简陋的本质。激越地冲击我的时候,魔法师不知道,他神一样照耀我的面孔,和整个天堂的破绽,如何在我眼前快速替换。他让我在肉体灼热和内心寒意中交战。因为爱最后要落回地平线,甚至落回深渊里,所以所谓激情,就是你敢于上升的无视生死的高度。
  置身庆典般的肉体欢爱中,天空,突然绽放起盛大的烟花……神燃起短暂抚慰的火把,我在映照中泪流满面。这个春天是经过文身的,华丽,又反叛——它已经成为记忆里的化石,像贝壳一样,坚硬地嵌满花纹,包裹内里的柔软。
  我们平静下来。我把左耳贴近魔法师的前胸,倾听心跳:里面有一个懒洋洋的钟,因为寂静和寂寞、因为冷静和冷淡逐渐停摆的指针。焰火过后,黑暗再次聚集;热烈过后,魔法师的眼睛重归安宁。他抽烟,把烟缸放在我裸露的脊背上。我们都在孤独中,却无法相互携助和给予,如同两个玻璃缸里的游鱼,彼此的声音都不能传达,何谈相濡以沫?盲人般,我们都是困守的蛹,无论怎样相亲相爱,黑暗都是各自的,不能被分享的。一个看不见脸的世界,猜测不出彼此的复杂表情。
  幸福有张善于许诺和背叛的嘴,我记得那阴谋中特有的温柔。整个晚餐,似乎有什么气体像帽子似的悬置在魔法师头顶,然后漂移,分散我的注意力。魔法师看着我,似乎还是那样的眼神,有入骨的专情错觉。我食不甘味,吃的东西口感那样古怪,像是在撕扯蝙蝠的翅膀,既不是肉,也不是皮,说骨不骨、说筋不筋的东西。我面无表情地咀嚼,顽强消化着难以归类也难以下咽的食物和爱情。我如何能把内心的黑暗认作一场短暂的隧道旅行?
  爱我的人赐予我礼物,我爱的人赐予我伤口——显然来自后者的给予更珍贵,因为只有伤口,与我发生的是真正的血肉意义的联系。我在魔法师的私人浴室里,发现一根包着织物的橡皮筋。它在皂盒旁边,香皂泡沫形成一层包裹着的白迹。不是多疑的猜测,直觉告诉我,它属于谁。那么她是长发的,她是洗过澡后湿着头发走的吗?她有时候把头发束起,有时散开,才会偶尔忘记的吧?她也是魔法师的情人之一,我只是不愿对自己说破。他的情感工程,由众多女性同时建设。我抱着魔法师的时候,他分明有着不属于他的经过洗浴也不没有去除的他人气息。
  我想从魔法师这里获得如父如兄的安全感。但这是安全感吗?两臂吊在高空绳索上,稍一松手,万劫不复……一切取决于对自己的支撑。在这样的爱情中是不能休息的,因为它不是一张安全网,你不能睡在上面。
  爱情乃是非之地,神也放弃管理。只有绝望爱情中,人能体会到这种和自己的剧烈对抗,以及,痛彻的撕裂感。我的刀叉机械地在盘子里划动。我是一头文明的野兽,我吃我自己的肉。
  小时候幼儿园里打针,哭泣是儿童的正常反应,作为孩子的我却拼命克制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以至咯咯咯地笑起来。面对自己的困境,我天生具有夸张性的喜剧掩饰——内心越绞缠,表情越滑稽。疼在左心室的位置,逆时针方向,涟漪一样逐渐扩大,扩散到整个肢体。我一边用力咀嚼,磨断坚韧的肉纤维,一边眉飞色舞地对魔法师说:“要是食人族把我们都抓住圈起来,有的杀了,剥皮做鼓,有的杀了,烧火烤肉,你最适合养起来提取麝香。知道吗?你走过会留下一条气味的甬道,多黑我都能寻着味儿找到你。”
  说完这句话,世界就黑了。突然断电,楼道里多了走动的人声。我一言不发,毫无障碍地在漆黑里大步走,从冰箱里取出几根冰棍,然后循着味道准确回到魔法师身边。他还坐在那里,以为我拿来了蜡烛。我坐在他身上,就在黑暗里抱住他的脖子,下巴放在他肩膀上,我的腿缠着他的腰,不看他的脸。我开始一根接一根地吃。我冷得浑身发抖,一口一口,咬下坚硬的冰块。爱就是吞咽,不断地艰难地吞咽。食物通过食道,开始被葬送的里程……他朝向深喉的吻,也一样……下潜,下潜。性器与肛门离得那么近,被歌颂的爱情比邻不被提及的脏。共同的食物在我和魔法师不同的消化道里,下降,被各自分泌的汁液搅拌,最后一样成为秽物。我无法想象烂掉的爱情,即使它烂在我眼前,依然觉得无法想象——我真没用,想象是我唯一能够运用的生存解决手段,它无效。
  当人们从一场轰轰烈烈的伟大爱情中退场,往往发现自己成了往事的污点证人。而我爱魔法师,以蔑视其他异性的决心,以全部智慧置换出的孩子式的无知,以了无趣味的贞洁和牺牲,以习惯和需要,以死亡之前贯彻到底的盲目等待,来证明,我爱得多么不容修改——像已经上交的错误答卷。
  魔法师送给我的那条鱼终于死了。以前我就目睹过它的自杀行为,从鱼缸里跃出,落到沙土之中。我在感情里的挣扎,如同这条脱水的鱼,没有了优雅和原本睡梦中依然能保持的清醒的眼睛……鱼在地上,它疼,窒息,沾满尘土,在笨拙的扭动和摔打中,银质的彩鳞——它身体上最美的装饰物,纷纷剥落。
  我把不动了的鱼放到龙头下,让水流冲击它的口腔,它的嘴张大,当我从水流下移开,它的嘴又闭上了。我就这么给它人工呼吸,鱼湿的并拢的尾巴搭在我的掌心。有几次,我以为它复活了,嘴巴似乎自觉地开合着。但最后的抢救是无效的。我不甘不舍地把它搁回鱼缸,它还圆睁不瞑的眼睛,柔软地泡在水面。白雪公主住在水晶棺里依然能被唤醒,但它,将慢慢腐烂,从体表,到内脏。死鱼曾经的同伴嫌恶地游开,远远绕行它的尸体——而它像天使,漂浮在比它们更高的地方。
  我知道,一切都要死去,死在时间的停尸床上。慢慢地,将找不到任何魔法师爱过我的证据——像植物人的力气,婴儿的记忆,亡逝者手上的温度,这些即使存在也没有痕迹的东西,到底有多重要呢?
  秋天来了,神在天上酿制金色的酒浆。饮用这个秋天,我从陶醉变得糊涂,从谨慎坠入轻信……我爱过的魔法师,在我清醒之前已先于我忘记。他将就此拆除我身体里那座秘密的花园。
  我把死鱼埋进了楼下广场的松树下。一个穿着旱冰鞋、流线紧身衣,样子像运动员的男子从我身旁速滑过去,进入人群之中。酒厂正搞促销活动,每人可以得到一杯免费香槟。这个秋日午后,媚人的光线里,街心公园,马路上,售货亭……到处是喝着香槟的人们。有的一饮而尽,有的浅斟慢酌,脸上浮现出觉醒了的享乐感。我并不想得到这馈赠,一看人们排着漫长的队登记,纷纷喜悦地,高举着从洒出酒液的托盘里取出晃动的那杯酒就够了。但我需要这欢乐。我需要这欢乐支撑一条无名死鱼的葬礼。从超市里买了一瓶干红,坐在底脚有些摇晃的街心椅子上,我独酌。那么多人,那么多酒泡沫金黄,只有我的杯里,血红。
  把回忆一口一口地吃下去就会积聚力量,像发条一下一下被卷紧。没有什么比复仇更有力量和耐心。魔法师不会察觉我从他那里偷走了什么。一个砂粒进入,经过艰难的吞咽和包裹,它会呈现珠粒上不可思议的晕彩。我要把自己变成一枚珠贝,藏纳起一生的珍宝。
  给女儿熨烫校服的时候,我知道,另一个小小的女儿正在子宫深处沉睡。当我第一次从B超里看到她,她浸泡在我渐渐充盈的羊水里,像小人鱼正游弋在藏蓝色的海底——她的样子如此甜蜜永恒,像福尔马林的胎儿隔绝于生死。等她浮出水面,即使也将爱慕一个终将背叛和离弃的男人,我也深知,她会在灾难里获得拯救中的飞升。
  房间里,阔叶植物深厚地绿着,花瓶里斜插几枝新折的桃花:艳而碎小。空空荡荡的玻璃缸里,我再不养活娇气而冷漠的鱼了。只有一只谨慎的乌龟,沉默着,像个偷窥者,慢吞吞地,探出它斑驳丑陋压扁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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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 纹     I
  著名的长腰,为了标明逶迤的长度。它省略四肢,只生出用以装饰的头与尾。这是最简约的设计,几乎躯体的每一部分都相仿。无论静止还是游动,斑纹加重了观察者的视觉混乱。密布全身的鳞片组成斑斓的图案,一条蛇,夸耀用心险恶的美。
  我一直视蛇为最恐怖的形象,在动物园,我蓄意绕行,远远避开两栖动物爬行馆的蛇头门徽。爬行馆落成的年月我曾进去过,玻璃幕墙围就一棵从底层通达顶层的树,上面盘踞着一条巨蟒,就像正在融雪的土地那样黑黄的蛇皮上有着一滩一摊水渍样的斑块──从那一刻,映入眼帘的场景以噩梦的方式将我终生追随。听说过蟒穴深处发现人类头骨的传闻,我又在当月儿童文学刊物上读到一篇让人窒息的小说,讲述非洲穷苦人家的孩子很早被训练为捕蟒者,蟒有吞食尸体的习惯,于是孩子伪装成一具尸体躺在洞口诱引,当蟒蛇不经咀嚼刚刚把孩子完整地吞食进去,孩子用手中的利刀迅速剖开蛇身──当然这样做非常危险,如果伪装过程中稍稍动作,就会刺激蟒蛇过早合拢口腔,孩子因此丢掉性命。这天,村里最聪颖的男孩正用这种古老办法捕蟒,蟒已吞进孩子的脚、腿和腰部,这时一只蚂蚁爬进了男孩的鼻腔,男孩越来越痒,忍不住要打喷嚏……我是在课间休息的时候开始读这篇小说,上课铃声响起恰读到命悬一线的时刻,阅读产生的恐惧和寒意让我陷入恍惚,看不懂得黑板上的四则运算。
  蟒虽然懒洋洋地垂挂在粗大树枝上,依然让我头皮发麻,想象它突然张开的深渊般的大嘴。凶狠的鳄鱼、长有足蹼的蛙类和各种各样储备毒液的蛇,使爬行馆遍布恐怖的灰影。我被游人拥挤到一个窗口前面,两条黑蛇沿玻璃不动声色地交叉攀升,我清晰地看见它们火苗般颤动的信子,以及层层罗列的灰白腹环──那是有生以来离蛇最近的距离,蛇体的阴凉几乎渗透到我的脸上,我吓得不顾工作人员的劝阻从入口跑出了爬行馆。细长的东西比圆实之物更觉恐怖,比如蛇,耗子灰溜溜、油腻腻的尾巴,绳索,沾满血迹的鞭子……
  蛇在许多文学作品中充当寓言家,同时,它也是个生活中的几何爱好者:盘踞时螺旋上升的圆,沙漠中它的“S”形移动,草丛里的蛇像一条线那样笔直地滑入深处。眼睛只能感受明暗,除了很近的物体蛇不能辨别线条和轮廓,蛇从本质上认识到无所不在的斑驳──好像表面涂层已经剥落的破旧屋舍,蛇最能比较现实与天国不同。印度人把蛇训练为天才的舞蹈家,其实起舞与音乐无关,徐徐扭动腰肢只因蛇迷惑于笛子的运动──由于没有听觉,蛇把世界理解为绝对的寂静。
  与人类同步结束伊甸园幸福时光的受难者是蛇,只因说出一个真相,蛇失去了迷人的翅膀。灾难不止于此,没有四肢,没有声带,没有听力,没有良好的视力……从此,这终日与尘土为伍、因残疾而匍匐的先知,累积了对天堂的仇恨──蛇最感兴趣的食物是鸟:那些唯一能够来往天堂的飞翔使者。它伺机偷袭,洗劫巢穴,吞食幼鸟和蛋卵。因为没有四肢的阻碍,蛇反而可以深入别的动物无法涉足的领域;明亮的歌喉和绚美的羽毛,将消失于蛇像地狱那样狭长而腥臭的肠胃。
  身体柔软而富于弹性,蛇的嘴几乎可以碰触到自己体表的任意部分,它可以慵懒地枕在自己波斯地毯般复杂的花纹上度过悠长的午后。蛇类终生生长,即使到了老年,也不因与死亡衔接而放弃努力。响尾蛇每次蜕皮时最后一个鳞片都不能脱落而加在末端,这些鳞环就是它的年轮,它慢慢聚敛的财富。鳞环叠合在一起,振动起来就像响板──这是一种罪恶的音乐,因为它常常是发出攻击的前奏;野外的旅行者高度警觉,他知道这种节奏出自一个可能比他更经风雨、只是增加经验而不减耗体力的老家伙。毒牙是空心的,就像一支快速注射的针头,毒液传送到齿尖,可以让一个大动物几分钟之内昏迷──不喜欢有失身份的搏斗,蛇从不过多支付体力上的代价。蛇的报复往往超出必要的限度,比如,一个人要为他不识趣的打扰付出昂贵代价,以余生的残疾补偿它受到破坏的几秒钟的宁静,直至抵押生命。
  匍匐在地,很容易被人们的平视习惯所忽略──蛇悄无声息地接近,而它的攻击目标毫无察觉。秘密的接近方式以及随后而来的缠绕,让人想起和阴谋、危险、罪恶有关的东西。很少有什么能逃脱蛇的胜算,一条蝰蛇的出击速度只有1/25秒,西方的枪手常被描述成“像眼镜蛇一样万无一失”。另外,蛇的许多习性都与我们对罪孽的设想相符,比如它的性爱。蛇的性交时间很长,雄蛇的交配器插入雌蛇体内,少则几小时,长则数天才脱离;大多没有护卵或育幼习性,蛇产卵之后竟自离去,它在洁白柔软的蛋卵里埋伏下充满怨毒的小小杀手。贪婪无度的性欲与淡漠的责任感,让人有理由推猜蛇是一种热衷享乐而丧失亲情的动物──它是冷血的,注定与温暖的物质无关。
  蛇诡异得令人恐惧,你根本不知道它的弱点在哪儿。世间最大的迷宫是沙漠,最小的,是蛇让人猜不出地址的冷酷的心。
  更让人注意的是蛇蝎美女:妖娆的腰肢、盎惑的欲望、骄傲到无动于衷的心,携带着致命的神秘感和破坏力──她的漫不经心掀动波澜,她的无所事事酝酿风暴,将我们安宁的生活程序一举摧毁。
  为了更有效地传播,罪恶常常藏在美的内胆,就像甜蜜的果肉包裹着匕首那样尖、夜晚那样黑、坏人的头脑那样深陷在迂回沟壑里的核。什么最大限度地呼应潜在的欲念?端庄的美,带来的是生活的平衡、稳定,至多还有庸常的满足;而自由到野性、狂热到成瘾、放纵到邪恶的美才能引领我们抵达快感的巅峰,让我们幸福得缺氧,震撼之下感到虚弱。最鲜的肉质是河豚,最猛烈的毒液含在她淫乱的红唇里──凡俗之美只需加进半勺糖,令人迷醉的美至少要带点微量的毒,但那最美的,藏在月亮铜镜的背面,比邻死亡悬崖。在巨大诱惑面前,我们的警惕不足以维持冷静,反抗甚至让我们更快地向她靠拢──她那起伏的亡国的腰肢,使王不能在王位上保留坐姿。啊,让我们狂喜与绝望的东西已牢牢操纵在魔鬼的掌心。
  蛇蝎美人的哲学是不被写进教科书的。小羊被狼吃掉,姑娘被魔鬼追逐,我们习惯了美被吞噬,毁灭几乎已成必然的命运;但是,色彩鲜艳、图案绚丽的蛇却具有强大的杀伤力,蛇改写美的悲剧,它给予我们另外的教育──美到极致,其实可以选择两种出路:成为罪恶的粮食,或者,就成为罪恶本身。
  尽管喜欢二胡的如歌如泣,它仍是我不敢碰触的乐器,因为琴筒两侧蒙着显眼的蟒皮──上面像蛇的视力那样明明暗暗的斑块对我意味禁忌,想象上的触摸已经带来指尖的异样。我发现,斑纹起源于对一种简单图案的特别嗜好:或直或曲的线条,大小不一的色块,或者,就是一个普通的圆点,不断的复制构成惊人的繁复效果──重复,使图案与图案之间超越了和的累加,而演变为乘法的关系。我在水族馆里看到蓑,树起的背刺和层层交叠的鳍叶使它有若非洲部落的酋长,蓑身上有序地排布着斑点和条纹,像一张藏宝地图那样暗怀不为人知的玄机。对斑纹和斑点的收集乐趣使蓑同其他鱼种显著地区别开来,加之它傲慢得极其懒散的泳姿,让我乍一看把它误认植物。多数动物不像蓑的兴趣那样折中,它们只选其一:要么斑纹,要么斑块,要么斑点。
  鲑鱼被剖开的新鲜的肉。螺壳丰富变化的色彩和花纹。瓢虫排布的圆点。鹰隼翅翼上深浅交替的羽色。为了使砖石模样的斑块修筑出更瞩目的效果,长颈鹿成为陆地上最高大的动物。斑马的黑夜和白天。老虎生动的皮毛。豹子让人眩晕的圆斑。像火焰,像钱币,像玫瑰,像河流,像死神玄虚的印符……那些图案,始终受到造物的青睐,被无比耐心地绘制。
  穿越阳光和树影交错的正午道路,我看到火焰和黑暗,大地是一只孤楚的散发情欲气味的雌虎。海,赤裸湛蓝的皮肤,银亮的波浪鳞片纹满它的全身。凝视豹子浅琥珀色陷入虚妄的眼睛,我不知究竟是豹子复制了满天星宿,还是星空有一只蹲俯在天的巨兽;它的体形太过庞大,以至我们察觉不出它的喘息──就像中世纪某位德国主教说的那样,直线都是一个无限大的圆周的弧。
  闪亮的睫毛和胡须,它趴在窗台上,茶黄与浅棕双色纹路交织的腹部放松地起伏──这只长相酷似老虎的狸猫饱食之后,生出恹恹的睡意。它是一只公猫,斑纹在猫身上甚至起到区分性别的作用:黑黄白三花的,一定是母猫。邻居家的这只猫聪颖,灵巧,善于审时度势。把尖利的指爪收进厚厚的肉垫里,走起路来一点声音也没有;如果它从高处意外跌落,会迅速调整身体方向,安全地四肢着陆。但是几个月前,它曾胆大妄为地蹿上院子里的核桃树,却被枝条的高度吓坏了,怯懦地“喵喵”叫了半个钟头也不敢轻易在树杈间移动一下位置。这幕情景使人联想起老虎学艺的故事:忘恩负义的老虎最后竟然要吃掉自己的师傅,多亏狡黠的猫富于先见之明保留着爬树本领,于是它站在树枝上得意地对下面的徒儿教训起来──显然,这则寓言出自弱势者的臆造。毛色斑斓,有若耀眼黄金排布在矿脉,老虎一直是王权的象征,它根本不需要掌握诸如爬树这样慌张得已然失态的逃生手段。从容的至尊的虎,旗帜披拂在身,独自徘徊在它密林中的宫殿,眼神是那种永远在午睡或陷入回忆的迷离与慵懒,因为缺少真正的对手,它感到由衷的倦意。即使大猫和小虎有着相似的毛色和蓄势待发时同样拱起的背部,它们依然天壤之别。我看过一场苏联的马戏表演,少女驯兽员把美丽的头颈伸进血腥虎口,即使那些动物明星在刚才的指挥下一次次翻滚、站立,显然无比乖巧,这幕场景依然让观众紧张不已。我听到老虎被抑止在喉咙附近的吼叫,犬齿阴森,在火把映照下闪着匕首般的寒光。一种危险不动声色地潜伏着,在节日般的气氛里,在孩子的欢呼中。
  大型肉食动物往往闲散而沉着,弱小的食草动物灵敏又胆怯,这是生存的必然要求。我们还会发现肉食者与素食者之间一个有趣的差别:素食者的眼睛长在头部的两侧,如兔、羊、鹿、牛;而肉食者的眼睛处于同一个平面,像狮、虎、狼、豹。其实生物学上的解释非常简单:一个为了聚焦瞄准猎物,一个为了视野开阔便于及早发现天敌并在奔逃时选取路线。一头鹿的衰老是幸福的,意味无数次的成功脱逃,意味着无数次另一头鹿作为替身去死──深水晶的柔顺的眼睛逐渐闭合,缀满梅花图案的工艺的身体被自己的鲜血浸透。当梅花鹿群走过,就像一座漂移的花园;而鹿群的远方,虎已步出月光下的营地,树影婆娑,岗峦低沉,它站住,凝眸星宿──那晚风中开放的天上花园。虎一般单独生活,而它所捕食的动物几乎都是群居,让人不禁质疑“团结就是力量”的概括是否同时失慎地揭示出个体的贫弱。面对迫近的死亡,鹿群之间既相互掩护又相互推托。世界旷大,它的栅栏由猎食者的目光围就。嗜血的胃总比啃草的牙享有更快和更愉快的消化。所谓素食主义者的自由,不过是肉食主义者暂不征用的几枚小钱。道德从来不能败坏后者的食欲,尊严也不曾给前者裸露的脖颈以适当的遮护。
  斑马与老虎的斑纹相近──逃亡者与捕猎者的谋划一致,不知道谁抄袭着谁。这种现象在昆虫世界里更为普遍。昆虫身怀非凡的拟态本领,把生存环境以极其精湛的写实笔法复述出来,伪装成枯叶、竹节或花朵,甚至伪造上面的破损和虫斑。拟态的核心词汇是使自己“消失”。逃亡者希望借此避开天敌的视线,捕食者希望接近时不引起猎物的注意以提高命中率。两者之间有时也相互模仿,比如无毒昆虫狐假虎威地模仿起有毒昆虫的黄黑斑纹,这是自然界中最危险的警戒符号──弱者的抵抗外强中干,必须模仿恶才得以自卫。有限的谋略被双方分享,但输的必然是逃走的一方。猎手对猎物足够了解,后者却从来没有充分的估计,这种规律也和善恶较量相仿。我们容易忽略,善恶之间也在秘密地接壤,而且离这条交集地带最远的善将最早被消灭。也许,统治善恶两界的,是同一个王;因为弱者需要格外的保护,所以只要这个王是公正的,他就已经偏袒了强悍的一方。
  精湛而完美的对称。作为挑剔的唯美主义者,蝴蝶只允许自己重复一次,如同一本只包含两页的书,却已经翻倍于人生。
  蝴蝶是不是史前的拓片?让人猜测图案出自异邦石头上精美、自由、灿烂的刻划。它让人想起奇迹,想起深宫的爱情、枕于废墟的睡眠。细雨如雾,一只蝴蝶秘密到来,它穿着雨滴,穿着最小的水晶鞋,在花瓣上的停留短暂而轻柔,怀着随时告别的哀婉,像亡逝者通过回忆进行的抚慰。宛若一张小型的华丽地图,抑或来自天堂的请柬,蝴蝶将我们指引,肩膀停落蝴蝶的人将被允诺死后推开那扇圣洁的大门。蝴蝶过分的美让我们遗忘,让我们忽略娇小的舞娘身世凄凉──它的昨天丑陋卑贱,明天将落叶飘零,蝴蝶只有今天,只有挥霍正在熄灭中的彩焰。
  冬天的一个夜晚,八点半。突然停电,眼前的一张面孔瞬间消失了。我旁边响起一阵摸索着翻找蜡烛的声音。房间的漆黑里渐渐升起一种极其细腻的雪天特有的低调的光亮。我离开椅子,走到窗前,脸上感到暖气铁管里上升的热气──银粉已经暗淡的暖气片,好像哮喘病人似的呼噜噜地喉咙里响着粗气。雪片真大啊。路灯下的雪围绕着隐约的橙黄色光晕。缓慢地,稳定地,疏疏朗朗地……雪下着,漫不经心,像无声坠落的星团──冬天,一只漂亮的大动物,在它光洁冰凉的肌肤上,排列着优美的雪斑。消除万物界限,渗透到瓦垄间不易到达的地方──雪,使一个脏着小脸的野外孩子洗净指缝。魔术毯覆盖之下,真相已经改变。荒秃的树枝被晶莹的六角形点缀着,如同一个穷人得到梦中美餐。屋檐高高低低,一扇扇窗陆续透出蜂蜡般的暖色,那是稳定下来的烛光慢慢注满整个房间。
  一个做化学实验的酒精炉被一根火柴点亮,“嚓”的一声,黑暗隐匿了五分钟的那张脸再次返还。一小段棉丝浸泡在液体中脐带似的为燃烧提供力量,新生的火苗柔软,单薄,微微飘摇,像踮起足尖的小小芭蕾。淡蓝的基座支撑火苗,我出神地望着灯苗顶部的桃形,它接近死亡时产生的暖意和光明。我对面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不知道如何与这个寄存在他家写作业的小学生交往。想了一下,他说:“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吧。”
  我们下楼,在昏黑、狭窄的楼道里左右躲闪。旧家具,纸箱,儿童竹车,碎了胆的暖水壶壳子,腌制雪里蕻和糖蒜的坛坛罐罐。摞在一起萎缩了体积的大白菜。地下室,引领的人在黑暗中把钥匙捅进更黑暗的孔道,精密起伏的金属齿边在内部摩擦、转动、咬合。粗大的锁扣有力地弹开,发出“咔哒”的声响。“拿着。”他把充满寒气的沉重的铁锁放进我手里。
  不知道他会出示什么秘密,我感到悬疑和恐慌,拇指使劲地按住锁上的金属字。谁,蹲伏幕后,戴着漆黑的面具?想象自己的脸越来越接近某物的鼻息,我不由自主,拽住他的衣角。
  点燃蜡烛……打开合拢的手臂、弯下的腰肢,灯苗又开始在魔法中起舞。那天晚上,推开一扇地下的矮门,我得以进入一个只能由咒语送达的幻境。整个房间被细细研磨的暖调的光涂抹,像一只表皮柔软、内里多汁的橙黄的柿果,我站在光源的核里,看到四壁耀动烛火映射下的光斑。等我分辨出来,就被自己所看到的东西震慑住了:那是标本盒的玻面在反光,墙上竟然缀满蝴蝶标本!
  流光溢彩的花纹和眼斑。光线低暗,使金碧辉煌的美在效果上被削减,但依然令人震惊。气温低于摄氏零度的冬夜,烛光里,地平线以下,在所有蝴蝶不会生存的地方──层层叠叠,集中着无限的蝴蝶。它们栩栩如生,好像冬眠的孩子,随时会被唤醒。这些香气之上的精灵,与蛾子的一个重要区别在于停落时并拢翅膀,而蛾子是摊开的──蝴蝶从不炫耀自己的美色,除非出自飞翔的必须。现在,它们完全裸露翅膀上的精美工艺,正是因为,它们再也不会苏醒。观察蝴蝶需要它静止下来,并展开……它的美要求着、催促着它的死。
  制作蝴蝶标本不像树叶那样可以直接夹进书本里,那样会渗出体液,甚至最温柔的抚摸也会让它的翅粉脱落,破坏了品相──蝴蝶怀有洁癖,至死不能让人碰触。一枚大头针从背部垂直插入,穿透到腹面,蝴蝶胸腔的硬壳发出轻微的破裂声……就这样,然后无声无息,永远被固定在展翅板沟槽的针孔上。
  在此之前,我不知道他是个狂热的蝴蝶爱好者。爱好者的级别,以制造并拥有多少蝴蝶的死为划分原则。运用一只更换数次纱袋的捕虫网,他营造出奢华的蝴蝶公墓,这座由美和死双重镶嵌的地下宝藏。然而,接近地面的天花板暴露了缺陷,上层下水道渗透出来隐约的茶黄色的硭硝印痕,与四壁的辉煌蝶翼形成触目的对比。
  为了防止老鼠和蟑螂入侵,墙角撒着几堆红红黄黄的农药颗粒和粉末。但是,他没有办法对付简陋的难看的天花板。他多么想要一间开阔、明亮又干燥的贮藏室,不计其数的鳞翅目猎物各怀芳名、身披锦缎,美的能量喷薄而出。多么令人沉醉的奢迷,容量远远超出盛纳它的器皿,溢出杯口,被浪费着,又不断再生……并且,这间贮藏室有一个无与伦比的顶棚,最珍稀的数种蝶类正翩然展开它们飘逸的尊贵的绝代无匹的双翼。
  一个人的妄想竟然逾越了人间的可能,抢夺上帝的社稷。大地苍茫,我们可以看到黄昏之后缓缓上升的黑暗高大的护墙,看到星宿放射钻石的辉芒──只有天堂,才敢配有一面无比华丽的天花板,覆盖众神的睡眠。
  斑纹,对称设计。老虎,斑马。草地上黑白花斑的奶牛,酝酿哺育我们的乳汁;振动短小透明的翅,毒蜂随身佩带醒目的条纹和足以将我们致死的螯针。曼妙的文身在美女的背部,加强了她的妖娆和蛊惑;医院里的那个老人在被单下羞愧地颤抖,病变皮肤上布满令人生厌的疱疹,丑陋的肉体紧紧踩住灵魂的后脚跟,他能躲到哪里去?母亲骄傲,腹部的妊娠纹象征孕育和新生;遇害者脖颈上可疑的道道抓痕、身体上深浅不一的刀伤,组成罪孽的恐怖条痕──斑纹无处不在,将两极秘密地衍接,像族徽,凝聚着世袭的生和死,荣与辱。
  甚至大地都是有斑纹的。翻耕的犁铧激起一行行土浪,上升到地表的土壤形成整齐而粗大的线条,这些斑纹,是即将受孕的标记。大大小小几何形的麦田将原野均匀分割,种粒的全部能量转化为垄亩间破土而出的禾苗,它们将在秋天成熟,连绵不绝,设下朴素的宴席──握住镰柄的农民融入麦芒闪耀的金光里,积年劳作使他们的掌心磨砺出粗厚的老茧。镰刀的弧光闪过,庄稼留下短小尖利的根茬──这就是丰收,意味着麦子把茎秆交给刀锋,籽实交给牙。而冬天,大地光秃秃的,它深深隐藏起来自己的斑纹,就像一个人贫穷时收藏起挚爱的梦想。空气中隐形的设计者用透明手指在窗户上描绘出童话般美丽的冰花,我呵气,融化一角冰凌,透过湿润的玻璃遥望那种辽阔的白──我知道,看似无痕的雪地上其实有着细碎的纹饰:觅食禽鸟的小爪痕,拱开冰雪寻找草根的羊和野兔的足印,还有还乡人凹陷的很快又会被雪重新填满的脚步。河流冻结,主干和支系组成丰富的叶脉,覆盖在如一片深厚落叶的大地上。然后是等待。仿佛纱布下的伤痕随着痊愈而裸露,雪下,春天的斑纹将再次浮现,象征秩序,以及新的循环。
  斑纹无处不在,就像我们有意修饰并损害的生活。烧裂的陶碗,瓷器上的冰纹,碾砣上巛形的石质花纹。蛋卵上的斑点,变质面包的菌斑,粒子的分布方式。我们甚至彼此并不知晓,在死之前,每个人如何终身隐秘地镌刻着各自记忆的斑纹,爱与悔恨的斑纹。
  中学地理课本向我展示由外太空拍摄到的卫星图片:藏蓝的深渊里,地球孤独转动,布满褐色的古怪斑纹。这是人类偷偷僭越神的瞭望台,模拟神的视角──我们谓之的广大世界,不过是神铺在桌面的一张地图。独居天堂的上帝,一直不肯站在阳台打量人间,不知是出于心理的冷漠,还是生理的恐高症。
  因为距离的遥远,在神眼里,我们,不过是一些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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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受慢性中耳炎的影响,我十七岁得了体位性美尼尔氏综合症,好在是偶尔发病。躺在床上,透过蚊帐看天花板;蚊帐里面,落着一只蚊子。我对它奈何不得。因为只要稍微转动方向,哪怕只是偏一下头,就天旋地转,身体飘浮起来,跟着旋转;或者,感觉从高处掉下去,恶心,想吐。周围的事物仿佛盛在水中,被晃动,放在北窗下的桌子似乎瞬间就飞出南窗。
  前两年又受了折磨,我梗着头颈,躺了三天,心里灰颓。忽然,从身体感受上,我复习到某种似曾相识的东西。后来想明白了,这种旋转,这种下滑,两侧物体的这种一闪而过,有若童年热衷的游戏:转椅、滑梯和秋千。区别在于,欢乐彻底演变为痛苦。一生情状有多少在幼年被预示、被警告?我那时进行的,也许,正是身体的适应性练习。
  荡秋千,越来越高,越危险越喜悦。作为一个骑在钟摆上的孩子,呼啸的岁月在我耳畔。
  葡萄架下,一片片黑迹。蚂蚁有的已经阵亡,蜷缩着,像五号字体的逗号。大部分还在继续较量。
  小小的铠甲武士,相互箝牢,企图致对方于死地。我不能从外貌上区分两方:精巧的触须和腿,占到身体一半的硕大脑壳,卵形腹部,细得夸张、几近束断的腰──蚂蚁长得全一样,它们凭什么记清庞大的家族成员并指认混同于中的敌人?靠气味吗?我从两边的蚂蚁队伍里各捏出几只,仔细地闻,辨别。
  蚁群糜集,两侧各延伸出一条细线,后方仍在增援。同族之间碰碰触角,似乎传递着牺牲的决心,然后它们勇往直前,越过密密麻麻的已经死去的兄弟。
  我把糖吐到地上,含化一半的牛轧糖落有几个不整齐的牙印儿,软软的,泡在亮晶晶的唾液里。甜味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吸引蚂蚁,除了三两只被糖块粘住的,正费力地试图挣脱。我为自己的礼物没有受到重视而气恼,带着报复心理,拨弄起刚刚逃离困境的那只。它在尘土、唾液和手指的压力下翻滚。没过一会儿,它死了。我黏着的脏手指上沾着卑微的尸体。
  上一次,也是半块牛轧糖,让我抓到很多俘虏。蚂蚁簇拥着掉入我布好的陷阱。我合上火柴盒的盖子,把它放到耳边。
  火柴盒薄,我听到众多不安的黑的碎的小脚在移动。它们慌张,找不到光和出口。声音极轻,极轻,我看不到它们。像亡灵。
  为什么孩子都对观看蚂蚁抱有兴趣。它们把一只肥胖的虫子拖到洞口,如同脚夫搬运着一具棺材。虫子还在扭动,身体的前半部被蚁群覆盖,只露出后半截令人不快的鬼样的浅绿色和蛆般的螺纹。相对蚂蚁来说,肉虫体积庞大,但这个巨人的威胁形同虚设,它笨拙的自卫方式根本无法抵御遍布全身、同时进行的咬噬。它会被肢解得最碎。
  蚂蚁得胜回巢,效忠肥胖的蚁后……没有发现,运回的猎物,长相酷似它们敬爱的女王。
  或许,它们乐于享受这种相似。
  卑贱,数量众多,终日忙碌。在超现实主义大师达利那里,蚂蚁,和软表、面包、拐杖、抽屉一样,成为重要的个人绘画符号。它暗示着人类潜意识中的恐惧、脆弱和焦虑。
  达利在自传中回忆童年一只受伤的蝙蝠:“我大声跟这只我开始宠爱的蝙蝠说话。我一遍又一遍地亲吻它毛茸茸的头顶。”但是第二天早晨,等待他的是一幅可怕的场景。蝙蝠遭到疯狂蚂蚁的进攻,它“嘶哑地喘息着,嘴张得老大,露出小老太婆的牙齿。”被怜惜的感情支配着,达利匆忙拾起它,打算吻它疼痛的头,但他却没有这么做。
   “……用牙死命地咬了它一口,我觉得它断成了两截。”
  蚂蚁忙着加固蚁巢,以防雨水渗漏。砂粒发白,把穴口堆得像座微型火山。
  中班的小案兴致勃勃地劳动着。他掘开蚁洞,泥土溅起,弄脏了他的脸和昨天磕破的还上着红药水的膝盖。错综复杂的庞大的地下工事,暴露在他的玩具铁铲下。还有白花花的卵粒。小案耐心地翻捡蚁卵,说回家用水冲冲,喂给他们家的鱼吃。他的指甲里塞着泥垢,几粒芝麻大的卵。
  一个孩子,轻易可以杀死无数。我就曾把滚烫的开水浇注到蚂蚁堆里,蚁尸顺着小便一样的水流漂浮。
  凹透镜下,出现一个耀眼的光斑。我调整角度,让它追上一只正在觅食的黑蚂蚁。舞台投射下来的聚光灯,集中在蚂蚁身上。强烈的光源似乎让它怔住了。它不动。然后,蚂蚁的腰背渐渐拱起,头部弯下去,几乎碰到屁股尖。它僵硬地翻了个身,几根细得快看不出来的腿在空气中盲目地蹬了几下,就停止。细小的光斑从死蚂蚁身上跳开,跃过不平的路面,跃过刚露出土面的草芽,跃过另外一只黑蚂蚁……又移回来。
  一只又一只,慢慢蜷缩,死于明亮。牺牲者的悄无声息,降低了暴力的快感和意识。
  那个杀人的光斑终于灼痛了我的眼睛。盛夏,正午,让人眩晕。我站起来,眼前一片漆黑。过一会儿,才能发现自己置身于怎样夺目的光亮里。世界被太阳照着,要多灿烂,有多灿烂。
  太阳也许就是一只巨大凹透镜下产生的光斑……上帝躲在光明后面,调整焦距。人如蚂蚁,被关照,渐渐拱起衰老的背,手在空气中抓上最后一把。
  权力的最高判断,是由谁来决定生死。
  我们能同样利用光明的力量杀死上帝吗?蚁群搬得动一只虫子,不能转动孩子握着的凹透镜手柄。
  蝉歇斯底里地叫着。大中午的太阳照着,照着……满墙的爬山虎,晒得发蔫的牵牛花,空无一人的秋千。壁虎躲进叶子背面,离下一次捕猎还早。午睡时间,幼儿园里安静极了,全像死孩子。
  我趴在床上,不动,双臂向前伸,像蜥蜴分岔的舌头。很困,但我强迫自己睁大眼睛,不许睡。不为什么,就不想和他们一样。我的头越来越沉。扭脸看见邻床的肉肉,嘟着嘴,一线长长的口水淌在枕巾上。
  操场上晒着肉肉的床单,褐黄的尿渍隐约可见。肉肉经常“画地图”,作品在全体小朋友面前展览。他的自尊心不受伤害,才睡得这么香。
  尿床,是由于对身体缺乏足够的控制和警惕。这种技术失败让人沮丧,我们连自己都操作不了。
  我似乎从幼儿园就开始锻炼自己。把话梅糖摆在前面,却尽力不看它。忍不住了,把它拿到鼻子底下嗅一嗅,又酸又甜,真好闻。再把它放回去。我喜欢这么自我折磨,一旦到了那个心里预定的时间,我迫不及待地剥开糖纸,吞下去,几乎噎着自己。我为这种急切而恼恨,希望自己此时能轻蔑地把这块糖吐出去,但结果,我总是略带羞耻地一遍遍吸吮糖块,直到它变成薄片,消融在舌尖。
  肉肉为什么能在知情的小朋友们中间无动于衷地傻笑,而不加紧对泌尿系统的管教?我视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为耻辱。漫长的成长中,我固执地鄙夷缺乏自控的行为。打嗝,放屁,摔跤,感冒时不时流下鼻涕,醉酒,失恋后外显痛苦。我把教养理解为滴水不露的隐忍。
  我们全部的尊严,来自对欲望及其附属物的控制。
  黄昏,光线散了。我看起来聚精会神地捏着橡皮泥:一个扁脸小人,红嘴黑眉毛,他的腿易于弯曲,手臂松松垮垮地垂下,一条胳膊比另一条胳膊长。老师打毛线,阿尔巴尼亚花针,一件葱绿背心。她把毛背心放在我背后比了一下,我回头,看见尖尖的竹针,她高高翘起的兰花指。过了一会儿,她放下毛活,望望窗外。
  老师和我一起等我妈妈,我不知道她是否因为推迟下班而心生怨意。妈妈做医生,一旦抢救病人就不能准时接我。常常,我成了遗落在最后的人。
  孩子离开的教室,墙壁依旧热闹地涂绘着梅花鹿和猴子,黑板左上角,依旧挂着鲜艳气球,但有一种东西伴随黄昏而来,那是孤独。当明白恳求无望,我就放弃了对妈妈的幻想。我尽力忍受这种孤独,以及孤独中的难以言明的幻灭感。
  迟到的母亲是否意识到伤害?黄昏,一切陷入缓慢的沉沦。谁看得清一个孩子黑暗中的表情。
  我假装习惯这种放逐。
   上大班了,父母不再日托,我周末才回家。礼拜一早晨,全院孩子由班车统一接走。
  隔着玻璃,我看着那些挣扎着不上班车的孩子们。他们号啕。离别之短暂,使一切场景变得滑稽。我和几个男孩一起,漠然,还带着格外的轻蔑斜视那些鼻涕眼泪揉做一团的可怜虫……父母用绣着孩子名字的手绢在他们混乱的小脸上擦抹,甜言蜜语地安慰着,许诺。我不耐烦地撇嘴。
  他们更聪明,哭泣是因为从此面临被管教的人生?
  我从来头也不回,并且,立即要求父母走开,不必等班车开走的时候挥手。我天生建立一种观念:当众呈现感情是可耻的。我的表现常被其他父母视为典范,用来教育自己耍赖撒泼的孩子。隔壁的吴阿姨说我:“这孩子,心可真够硬的。”
  我和那些没心没肺的淘气包看起来相似。我长大以后也许和那些出语张狂、举止乖戾的问题少年相似。等度过青春期,也许,我和那些为所欲为、水性杨花的女子相似。无人知晓,我始终是个拟态中的孩子。
  像鞘翅目昆虫,我折叠着珍贵的明媚翅膀。我会飞,但不动声色,隐匿秘密的本领,藏身于随风摇摆的叶子之间。对温情怀有早熟的警惕和回避,我将与幸福为敌。
  “展示感情非常不安全,尤其是自己的爱和美……”一个睡梦中前来的天使俯在我耳边泄露,“所以,我们从不在光线下显露形体。”天使是遵守誓言的,即使与我秘密谋面,她的面孔和身体也裹挟着雾气,如在浴中,这使她增添撩拨人心的性感。等我醒来,耳畔尚存她的鼻息,而自己的脸已有中年的冷漠。
  关心一个事物“像”什么,更胜于它“是”什么。后者属于上帝的创造,前者,由我篡改。
  雨天,一个小姑娘穿着大圆点的裙子光脚嬉戏,像,正在变得臃肿的蝴蝶……我曾看到它泡在浅水洼里,翅膀上,殷红的眼斑闪烁。
  洗发膏真辣,我的眼泪滴在手背上。我讨厌洗澡。我钟爱自己的味道,关灯以后,偷偷翻出枕头底下的袜子嗅。妈妈却定期把我按在澡盆里,毛巾粗暴地搓在背上,恶心的肥皂水溅进我的嗓子、鼻孔、耳朵和眼睛里。油腻的泡沫泛起,我坐在不再清洁的水盆里,委屈不已。
  周围是雾气和雾气中红润发亮的大腿。仰起头,隔壁吴阿姨的脸悬在上方。视线向下,我惊讶地发现,她的肚子上叠着棕色花纹。尺蠖一类的虫子行走时,先要收缩身体,这时它的腹部会形成一系列褶皱。这个古怪的阿姨,如果她愿意伸张,我猜她有霎时增长的、令人瞠目的身高。
  她弯下腰跟我说话,使得妊娠纹显得更深更重。出于惊慌,我用玩具鸭子灌储的水袭击了她突然临近的五官。
  幼儿园东侧有一棵法国梧桐树。我热衷剥下它皮癣式的斑驳树皮。有一天,我在树下捡到两枚球形果实,茶褐色,布满鳞状突起。
  前两天,我刚吃过荔枝,坐飞机运来的,鲜红诱人。果肉仿佛半透明的琼脂,甜而多汁。我的口腔分泌出有关回忆的唾液。不久,仅存的几棵荔枝表面变成暗黄色,妈妈不许我吃,说坏了。我为此耿耿于怀。现在,它魔法般回到我手中。事实上,我当时以为它们就是过期的荔枝,所以,毫不犹豫地咬进嘴里。
  果实缓慢暴露出腹腔内部的黄色茸毛。我连连啐着,也难以祛除它留下的恶劣味道。
  梧桐宽大的树叶之间,闪闪烁烁,缀满貌似甜美的果实。高悬着,映衬以阳光的金黄,谁也设想不到它们败絮状的心脏。
  二十年后,我在河北正定隆兴寺,再次体会到相似带来的疑惑:为什么最甜美的要和最苦涩的相似?铜制的千手观音,她辐射着古老的辉光,背后,是万能的无所不在的手臂。对神,我一向敬畏,但仰望时我忽然涌起一个罪孽的联想,并因此产生渎神恐惧。她慈和的面容后面,那么多手臂,那么多,让我想起……蜈蚣。为什么,最神圣的要和最低贱的相似?!
  厕所窗台,摆着一盆敞开的吊兰,由于疏于培育,它死了,死人头发般披着的长发中间,绽开一朵透明之花……是小朋友用唾沫把两片蜻蜓翅膀黏在吊兰上。
  蜻蜓停落在松针之间。它腹部修长,像一枚金黄的钉子,只是背部有二三条极细的黑线。这是一种特别干燥的昆虫,即便旋下它螺丝帽的头部,或者,把草梗捅进它被揪断的尾部,蜻蜓沉重地起飞──即便如此,也不会有一滴汁液从身体内部渗溢出来。
  扁豆角开花。我从浅紫色的豆荚花上剥去脆小的花瓣,一直剥到花蕊……里面藏着一头小白象。
  它长着逼真的长鼻子。
  对孩子而言,大人意味着权势──身高矮小,迫使他必须仰视。正因为儿童对所有事物采取的仰望姿态,所以,他处于一生中最谦逊的时期。孩子看见植物的根,他看见的花比实际高大。
  我眯起眼睛,奶奶的脸上布满好看的皱纹。
  我是它们的王。
  三条红的,一条黑的,剩下一条生着杂驳的斑点。这些鱼是爷爷给我买的,是我的私人奴隶,我的玩偶。我坚持必须自己喂食,禁止别人接触鱼缸。
  圆形的鱼缸,它们游动时经过弧形的侧面会变形,体积霍然放大:膨胀的腹部,比例失调的头颅。开始,我的靠近让它们分外惊慌,在狭窄的活动空间徒劳地逃亡。后来,它们终于把我的临近与进餐时间建立起联系,于是,每当我靠近水面,金鱼就将身体竖直,仰起它们朝圣般的脸。
  半个月后,它们全死了。
  弟弟趁我不在增加了喂食,金鱼为自己的贪婪和背叛付出代价。
  漂浮水面,尾巴松垂,白肚皮透出不洁的微黄色。我盯着它们,闻到水腥,看到它们被浸泡得肿胀的尸体镶嵌在自己倒映水面的脸上。
  坐在竹制的儿童车里,爷爷推着我。这辆四轮竹车平时除了装孩子,还用来买米买菜──初冬,准备屯储的几百斤大白菜会在竹车里留下浓重的菜帮味儿。经过努力,我终于把扶手裂缝中嵌着的一粒绿豆抠了出来。我得意地咬着战利品。
  爷爷偏宠,将我的乖戾也视作骄傲。天黑透了,已经到了快入睡的时候,我顽固地要求去院外的小树林玩。爷爷不顾爸爸的反对给我披上斗篷。
  正午树丛投射下的阴影消失了,只剩下黑夜里沙沙作响的声音。几个迟归的男孩相互追逐,晃动着手电筒,绕过花椒林──我知道树枝上布满尖锐的刺,花椒成熟的时候会星星点点地爆出暗红。
  月亮在最高的地方。我的周围,弥漫着花粉一样浅金色的月光,薄薄的,带着酒香。下了一场月亮雪,天地要多纯净,就有多纯净。我没有消耗一丝力气,黑暗就像船头的水在眼前分开。
  路面不平,童车吱呀呀发出响声,我的座位被震动着。幼年时光在一种轻微的可以忍受的颠荡之中前行。等我抬头,才发现月亮其实瘦小,还坑坑洼洼的,像童车上那个不久就掉下来的轮子。
  爷爷推着我……直到,把童车上的我连同他自己,都推下一个废弃的坑。
  掉进世界的黑内脏。
  这个世界给予小孩的,总是比他需要的多,爱,连同伤害。
  我的额头上蒙着绷带,伤口疼痛。
  无聊的我捉到一只磕头虫消遣。它是黑色的,胸口能弹动,用手捏住后半身,它的头部就不停向下磕。如果碰在硬物上,能磕出血来。
  过家家。我们切碎花和茎,把它们盛在杨树叶充当的盘子里。
  有种草本植物,掰掉明黄的花冠,会从断裂的茎中分泌出奶白乳汁……我品尝着汁液,感觉到茎上极其细微的茸毛。这些有着虚弱黄冠的小花,午后摇动,危险中美丽的头颅。
  我倾心的小学二年级学生陆桐现在扮演浅浅的丈夫。我是他们家保姆。从浅浅手里接过他们的孩子:一个玻璃奶瓶,我不慎把它摔碎了。
  导致我失手的,是最初的暗恋和妒恨。
  我把凤仙花汁挤在又短又秃的指甲上,然后,两只手耷拉在胸前,一动不动,像条狗。很快风干,花汁浸出了不整齐的边缘。
  “你看,这片叶子。”拿着一片薄荷叶子在陆桐眼前转动,我想指甲的红比薄荷的暗绿更醒目。陆桐看看那片莫名其妙的叶子,又莫名其妙地看看我。
  清凉又辛辣的薄荷气息,微弱地散开。成长意味着慢慢熟悉这种欲望的气息。
  凤仙花的颜色多日不退。斑驳而低贱的果汁红,有种被孩子天真和天然共同掩遮的脏。
   三色堇非常艳丽,花瓣覆瓦状排列,色彩多变。紫,红,蓝,黄,白,橙,粉……像拉丁民族的节日,到处翻动着弗拉明哥的舞裙。
  浅浅告诉我,花儿里藏着一张人脸。
  仔细辨别,那些舞裙里,果真都能发现一张小丑面孔:浓眉,塌鼻,还有汹涌的大胡子。
  可以凉拌,炒着吃,包饺子也香。
  马齿苋开出碎黄花,可惜寿命只有几个小时,快得开放的同时就开始衰败。常常是一株马齿苋的大部分花蕾还在羞怯地酝酿,就被采摘的人挖走了。
  夏天的清晨,它们开在微凉的空气里。迷惘,无助,除了想吃掉它们的人没有谁注意到它们。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期待着授粉──这些瘦小的只能存活半天的新娘。
  沙堆上,我们修筑城堡。
  有的结构单靠挖掘不能完成,我们还借助纸板搭起架子;为了加固工程,小男孩用自己的尿和出湿泥。一不注意,辛辛苦苦的劳动成果就被一只不慎的脚踩塌,所以用拍牢沙层的时候格外小心。
  等沙堡的规模足够庞大,我们却不能了解其中的孔道。趴在洞口看,里面是黑的。
  我养的两只小鸡派上了用场。它们唧唧叫着在一旁刨沙,鹅黄体色还没有完全褪清。我把一只小鸡放进去,它惊惧地一遍遍试图退回身子。后来,它绝望了,因为我们长时间堵住入口,它一遍遍地啄也毫无用处,除了瞎了一样向深不可测的黑暗核心走去,它没有别的出路。我们把耳朵贴着各个洞口,听到它从沙子底下传来仿佛被什么东西捂住的声声尖叫。我们有时候判断不出它的方向,亲手建造的地下迷宫比记忆中的还要复杂。当某个出口浮升它哆哆嗦嗦、勺形的小脑壳,我们欢呼起来。
  为了让它从预定的洞口走出,我们准备封锁另外几个出处。关闭一个通道的时候,陆桐由于用力过猛,夕阳中的辉煌城堡几秒钟之内就塌方了。我们慌忙搅动沙层,寻找埋在其中的小鸡。它一点声音都没有,埋进我们花了整个下午为它修筑的坟墓。
  另外一只小鸡长大了。我把对它死去兄弟的爱也释放在它身上。尽管如此,也得承认,这只公鸡长了一双仇恨的眼睛。
  为了使公鸡日益茁壮,我拨开草丛,捉蚂蚱给它吃。方形头部,结实的脖颈与肩同宽,蚂蚱的翅膀腰刀似的带鞘。还有一种蚂蚱体形很小,灰秃秃的,我猜它的肉带着一股土腥味儿,懒得去抓。
  抓来的蚂蚱全放在纸药盒里,还混着几只三眼蛐蛐。我打开一条缝儿,蚂蚱们在死亡面前自动排序,一只,接着一只……最向往自由的最先死。怕它们逃跑,我取出一只后会先合拢盖子,把这只的蚂蚱腿齐根儿扯下来,再去了翅膀。奇怪,只要扯下腿,蚂蚱好像连自己会飞也忘了,注意力全集中在自己的断肢上,挣扎着往前爬,翅膀即使完好也不再打开。鸡坚硬的喙有时一下就准确啄住了残疾的蚂蚱,而有时,蚂蚱旺盛的求生欲让我意外,它会在死到临头的最后一瞬闪跳开来──这使灾难有了一个更详细的展示过程,也大大增加了我的观赏乐趣。
  一个大家伙想趁人不备从药盒里溜掉,我追上去,它刚落地我就一脚踩下去……一摊微绿的肉泥,镶嵌着一对完好的坚硬的眼珠子。
  公鸡追逐那些注定无法逃生的蚂蚱,锯齿形血红的鸡冠因兴奋而颤抖。隔开一米,还有我为它准备的餐后点心:那里整齐地摆放着许多对修长而弹力饱满的大腿。
  鸡的体温在摄氏40度左右,抱着它,就像触摸高烧病人。动物是否能让儿童产生同情心,屠杀它的时候有所犹豫,不取决于别的,取决于这种动物是否带有体温。
  只有自身经历过痛楚才能够产生悲怜。幼年时期,苦痛和喜悦都没有渗透到内心,即使有所悲欢,也不完全和情感联系,仅仅,与情绪相关。
  我小时候从来不认为自己残暴。那是成人以后的观念。如同食人族的残暴一定源于文明世界的外来判断。
  无法拜访天使,因为我们读不懂星斗在天空展开的地图。
  我偷偷溜下床,揭开窗帘一角。风像吹动一片树叶那样吹动着夜晚。连绵的吹动下,使夜晚有了一层不易察觉的起皱的表面。蟋蟀,杜鹃,草丛的声音,夜行人的口哨,母亲的摇篮曲……这些鸣响,好像叶脉,渗透整个夜晚,撑开睡眠宽阔的锦被。
  长时间站在地下,脚丫冰凉,但我有预感,奇迹就要发生。
  星星的光芒变成半透明的翅膀,它们从那么远的地方飞过来,像一只只金色的蜻蜓。
  路途漫长,尽管天使每夜向人间飞临,天亮时分,我们也会和她们失去联系,看不见那些透明的身影。
  天使因无法着陆,最终融化。
  夜风吹拂星空,吹拂大神的百花园。我希望发现他的办公场所──我把那里设想为像天安门那样有着辉煌檐宇的地方,大神在那里批阅卷宗,处理人间的繁杂事务。但我从来没有如意,只有星星闪动。那座浩瀚花园,一望无际……由于距离遥远,我已闻不到芬芳。
  难道,大神只醉心园艺,热衷于栽种夜空发光的神奇植物,他对人的培育根本不感兴趣?
  月明星稀,天上一共闪着五颗星星。它们离得不远,我不用转变方向,就能看全。我看到它们中间的三颗同时在移动,两颗比邻的星星拉近距离,还有一颗,半分钟之内,魔幻地消失在我眼皮底下。
  按照妈妈后来的解释,我看到的不是星星,是飞机。我不信。我只信秘而不宣的魔法。
  我认为自己只是出于某种尚未获得解释的原因暂时被寄存在这个世界。总有一天,来自异域的人会向我敞开光亮中的道路,我将跟从。在飞行的半空,我看到家越来越小,像积木,看到空旷背景下呆呆仰视我的爸爸妈妈。他们吓傻了,我彻底飞走以后,他们才会想起哭呢。
  每当他们逼迫我睡觉,不给买我中意的玩具,我都在幻想中报复。
  当然我喜欢飞机,尤其当它低飞,向我暴露昆虫般有着硬壳的胸壳和腹部。这个金属的庞然大物,出现在天空太突兀,暗示我存在着另外的力量将它托举。
  直到小学快毕业,我没彻底消除幼稚的宇宙梦,热烈向往着飞碟里的铠甲人。我梦见太空舱里的女王,有着乳白色的、半透明的、吱吱作响的脖子……它旋转得如此灵活,可以像蛇一样自相缠绕。
  冬天,妈妈带我去北京东四的一条胡同找老中医。天寒地冻,妈妈抱不动我,鼓励我自己走。胡同空荡荡的,屋檐下,是肮脏的积雪。我穿着深蓝的棉猴、条绒棉鞋,一路高喊:“一二一,一二一,坐着飞机打美帝……”
  我得的是哮喘,喉咙里呼噜作响。似乎是配备给老年人的病,喘不上气,让我提前感受了活着的威胁。
  作为一个仅只几岁的病孩,我从经常摔倒的结冰路面爬起来,含着泪水,坚持着,要去打美帝。
  六岁,生病在家,但有时无人照料我。这种疏忽本来会令我舒适。不满两岁,妈妈看门诊的时候就用绳子一头拴住我的腰,一头拴住床头,绳长的半径保证我不会摔到床底下。哭闹没有用处,不到休息时间,谁也不会回来。
  问题是,妈妈每天下班都能准确猜出我当天干了什么,她能猜到细节。我没有早熟到领悟出儿童的行为内容有多单调,家长容易从孩子的表情和口气上套出详情。我怀疑妈妈根本没有上班,她在房间某个隐蔽的角落挖了个小洞,躲在后面。为了避免受罚,我独自一人的时候也遵守纪律,对自己有所约束。如果表现良好,我可以得到半块义利牌维夫巧克力。
  敬畏执掌者的潜在,自律以免受惩或以期好运……这个过程,与信仰的形成过程和威慑作用相近。对我个人来说,信仰产生于生病时期。
  深弯下腰,从自己的两腿间向后看。这是典型的儿童姿势,此后几十年,我再也没有使用这个姿势观察过世界。
  但幼儿的我从中获益。一次,我发现自己颠倒了,世界的秩序并没有颠倒,树冠还是向着白云生长。另外一次,我看到宝塔糖打下自己肚子里的蛔虫。
   她的嘴唇贴近,一个秘密降临。
  十七岁的单老师热衷观察天象,一本水彩画绘制的《看云识天气》被她翻得掉了封面。积云,层云,卷云,高积云,层积云,卷层云,卷积云,高层云,雨层云,积雨云……都是要牢记的概念,她必须从它们时常交混的状态中辨出各自形貌。她还知道燕子低飞预示阴雨,如果蜜蜂在细雨中忙碌,不久就会放晴。单老师用红塑料皮本子记录观察到的云彩和物象,本子里夹着一张图片:草原上,风轮转动,一个漂亮阿姨正打开白色百叶箱取出温度计。单老师有时需要画表格。她停下来欣赏自己的成绩,左手握着鲜黄色的木头尺,右手,指端灵活地转动着圆珠笔……它就像直升机的螺旋桨一样。
  这位热爱生活的少女,难以寻找到合适的人来分享她的乐趣,只好选择孩子──尽管他们口齿不清、有时尿床、根本提不出建设性的意见。
  她像仙女,从天上的蛛丝马迹判断未来。她把观测结果轮流告诉孩子……就像对待秘密,每次,只告诉给一个孩子。
  天上的马群缓慢奔跑,鬃毛被风托起。天上的鱼大得无比,鳞斑从东边一直铺陈到西边。天上的城堡高耸,我仰望它愈见明亮的檐角……它不久就会倒塌。
  那些我们引以为秘密的,不过是动物的普遍常识。蚯蚓拱出像人的肠子或脑子那样的土堆,树上的虫窝溢出胶质水滴,都是下雨前兆。为什么动物们通晓,而人类毫不知情?“麻雀洗澡雨要到”,也许因为它们过分聪慧侵犯了人的自尊,才被气枪瞄准……光裸着的麻雀被炸得嗞嗞作响,让我们一起干掉这些讨厌的先知。
  它就像个渔夫。轻盈透明、嵌着碎钻的网床中央,睡着一只狰狞蜘蛛。
  蜘蛛不是我要的。微雨过后,我在蛛网下的草丛和墙根处寻找蜗牛。我用拇指和食指捏住蜗牛。过一会儿,这枚纽扣活动起来……蜗牛迟疑地,探出可调节长短的触角天线,渐渐,露出它的扁平足。
  我曾深信蜗牛听得懂人话。我们把它侧放在地下磨,嘴里念念有词:“蜗牛蜗牛快出来,你妈给你买肉吃。猫不吃,给狗吃。狗不吃,给鸡吃。鸡不吃,最后还是给你吃。”摩擦产生的灼热,迫使蜗牛爬出来,而我以为它是上当来吃肉赴宴的。最后结局:外壳破损,蜗牛晒干在自己的黏液里。
  我后来认同,蜗牛壳上的螺旋形结构是自然界及几何学中最富有魅力的形态之一。这时,蜗牛已伴随着童年从我的语言阴谋中逃跑了。
  ……暗魅之夜。月亮,只剩下织纹螺的壳,是谁,吮吸了它舌头样柔软多汁的肉?
  “虹”和“霓”的概念不一样。“虹”的色带排列外红内紫,角半径为42度;“霓”相反,外紫内红,角半径为52度,也叫“副虹”。我能顺序背出光谱,不能释去彩虹曾经带来的美感震撼和迷惑。
  大约五岁吧,手臂上爬着一只蜗牛,它沿行进路线留下的黏液让我的皮肤发痒。一条辽阔彩虹,横空,让我忧伤。一定有人幸运,光芒就在脚下,邀请他们登临。离得那么远,那座桥梁并非为我准备。
  大约2000年吧,我读于坚的一首小诗:彩虹出来了/“架起一条通向天堂的火车”/只是一个幻觉/学校据此教育学生/努力吧/要不然没有座位。
  类似的信念介于宗教和迷信之间:如果够不着短暂停靠的彩虹,就等于错过上天的末班车。是谁,驾着彩虹在雨后广场上空驶?或者,那些神秘失踪的乘客是否凭票入座找到正确的座次?
  活着让人不耐烦,从幼儿园到敬老院,自始至终光洁无暇,才有资格顺着彩虹的虚幻路线抵达天堂。
  但愿在天堂,上帝对人类足够了解,不必建立解剖室,以满足上幼儿园的小神们蓬勃的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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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  窗  
   没有人能够抵抗来自背后的袭击。你不知道什么在靠近,带来突然的改变。
  世界可以从一个窗口涌现。所罗门王囚禁的魔鬼不断膨胀他的体积,我相信在此之前,他能缩身进入一只瓶子千年,如同我不怀疑神的一滴泪里,能盛尽天下悲苦。小时候好奇,我忍不住回头,观察那个小而神秘的洞穴。黑暗里的金黄瞳孔――作为一名电影观众,你必须习惯它在后方凝视。
  放映机转动,转动,金属热而微腥的气息……胶片上的速跑小人,跨过重重栅栏,每秒穿越24格。小窗里射出一道光线,我转头,光在行进过程中变得浩大汹涌,里面滚动着烟尘――这束光最后落在屏幕上,形成女主角额头上井盖大小的一块耀斑。
  梦境和电影,给出某种与现实对抗的解释――两者之间还有区别。梦境脆弱,承受不了微乎其微的打扰;而电影能够重复放映,弥补我们先天不足的记忆,它比生活本身更经得起考验。河流一再从源头出发。一头豹子,以完全精确的步伐和速度,再次扑杀它的猎物。放映一百遍,旗帜表面涟漪一样变幻莫测的摆动,精准无误地重现。
  老演员看到银幕上的自己保持着儿童的样貌。电影,可以把过去时态,持续保持为正在进行时……神秘拨转的指针。我喜欢电影的倒叙手段,它是一种复活的力量。蝴蝶可以重温蛹的不幸,采摘的果实再次衔接在枝头,亡灵返回教堂,敲响令人迷惑的钟。
  电影中一人分饰两角的处理,特别迷惑我。比如一对孪生姐妹的故事。起初我并不知道当善良的妹妹对姐姐说话时,其实她真挚眼神的对面是虚无,她看不见剪辑后才呈现的阴险姐姐,或者,她尚未发现另外一个自己。一个人为什么会在对折之后变成迥异的心肠,像童话中,凶险的王后站在魔镜前,看到的却是白雪公主。
  电影的魔法,翻开字幕……
  我还记得自己遇到的第一次求婚。C用指头捏着战利品,要送给我。蚂蚱挣扎着蹬踏……它中毒般,慢慢吐出嘴角的绿汁。我不喜欢这个礼物。蚂蚱坚硬的头部像是火车头,尤其两个探照灯的眼睛――像那种短短的火车,连同它硬节的身体、灰绿的漆色。我讨厌它的门齿,腿侧的细刺。C随手一扔,蚂蚱的体侧升起两团雾,飞走了。我继续用狗尾草编兔子,长耳朵、短身子,毛茸茸的绿兔子挂在那么细的草秆上,像签子上的烤肉。C在旁边说了一句话,我没听清楚。他的声音很低,低过告密者的耳语。我抬头看他。停了一下,他重复了他的话:“你嫁给我吧。”
  C的皮肤上有一种油,是包住熟食的草黄纸渐渐洇出的那种油质。这种油质不应出现在一个孩子脸上,不知道是不是早熟,使C提前领略了青春期的光彩。当他说出,我心跳平缓。C是我日日相见的同桌,而我的爱情一定要伴随好奇心的。我没有立即否决他的提议,出于另外的考虑。
  我势利地心算自己的婚嫁。C要求一件二十年以后才能兑现的事,它会被太多变数修改。但现在答应他,我马上就能享用好处。C家住四层,正对广场,坐在他家的后窗边,直接可以看到周末放映的露天电影,不受蚊子、寒冷与挡在前面的人影干扰。如同剧场里的包厢。
  狗尾草的茎很细,又柔软,易于弯成指环,戴进无名指。这枚草戒指的绿色,很像蚂蚱吐出的口水。我八岁,身中电影的毒,黑暗中跳舞的光线足以让我出卖未来。从C这里学习的爱情连同背叛,都是假的,不过电影中的剧情而已。似是而非的小新郎在笑,露出四环素牙。
  坦克,飞机,雄纠纠前进着的军队,钢盔下看不清的眼睛,高筒鞭上皮革的光亮……那么沉的暴力附着在一面幔布上,这不是奇迹吗?五天以后,我坐在C家里,肘部支在窗台上,看一部战争片。硕大的光柱之下,观众相互挨近的脑袋,仿佛屋顶乌蒙蒙的瓦片。
  那些演员,多么勇敢,不介意他们的毛孔千百倍地放大。棍子样粗的睫毛,坑穴一样深的鼻孔……被描述得似乎可怕的场景,影片中却自然而美好。镜头只呈现女演员两片鲜艳欲滴的嘴唇,她甚至更加诱惑,不会令人产生血盆大口的吞噬感。这是因为,一切都被均匀地放大,维护了物与物之间的均衡。一滴泪水,冲垮了小人国的稻壳舞台――小人国和大人国,因其人物与道具之间在比例上的巨大反差,才让我们震动。电影中的世界,似曾相识,又带有美妙的陌生感。
  电影呈现给我视觉的极限――不可预料的幻境和天籁,还有最具暴力色彩的场面和灾难,我也是从电影中领略的。即使和千百名观众一起承受恐惧,我也不能减弱心理压力。而那些电影英雄不断历险,刚从巨蟒或杀人狂魔旁边逃生,下一个镜头,他们已经在篝火边炊饮、热吻或熟睡――即便危险再次蹑足靠近。现实生活中的惊惧,只需一次,我就会被终生恐吓,反刍在伤害里。电影让我有幸和英雄一起,参孙般复苏力量和勇气。
  作为一个巨大的胃,电影完成两个小时之内的消化。主人公注定在两个小时以内悲欢生死,春天注定在两个小时之内落尽繁花。漫长爱情不需要相应的折磨和考验,一百二十分钟,他们在短暂里囊括了永远。宫殿变成七千二百秒以后的废墟。有时候几部电影都是同一演员出任主角,那么你可以看到其中的魔法与摧残,时间的腐蚀剂如何作用。等不及逝如闪电的光阴,电影让你注视着一个人瞬间老去,他的酒糟鼻、或泡或陷的眼,他绝望之后的宁静。二个小时的消化。我感觉自己正通过黑暗,通过微热而蠕动的肠道……二个小时以后,我将作为废物,被排泄到电影以外的世界。
  尽管看碟更便捷,自由选择的余地大,可我比较排斥,因为它破坏了电影的仪式感。我喜欢银幕无数倍于自己,让我保持在艺术面前应有的低矮。费里尼曾指出,电视进入家中使传播失却了它的“宗教性”,而仪式“只有在剧院或电影院中才可能发生。换句话说,‘集合地点’变成了一间教堂。”
  已经有很多年了,每周四,只要我在北京,一定会去中国电影资料馆。一个上瘾的人。一个被电影绑架而向梦想提出勒索的人。我感到持续作用在自己身上的咒符。资料馆的座椅落差比较大,我习惯坐在后排――向上看,顶棚虚玄的光晕,向下看有若身置危崖。我熟悉这里的工作人员,门外的票贩子。偶尔一个叫李顺民的孤寡老人会从几十里地以外赶来,他七十五岁,左眼盲,每月领取国家的最低保障,残疾人证使他坐公交车不用花钱,但他的收入不足以维护他对电影的热情,所以李顺民在门口等待好心人给他一张免费的富裕票……他因此遭到票贩子的厌恶和驱遣。电影资料馆里来的多是常客,在这儿,观众有可能成为熟人。我知道那个学者必然坐在中间隔道靠右的位置,知道那个年轻编导每次等的女士都不同,知道倒数第二排的一对夫妻热衷窃窃私语。别的影院,那些在开演前的光亮里短暂停留过的脸,将被黑暗和遗忘吞没;而此处,黑暗里似乎有秘而不宣的亲人。
  资料馆还有一个好处,放的都是原声片,打字幕。虽然少女时期迷恋过童自荣、刘广宁、邱岳峰的配音,但今天我不能容忍异域的脸说本土的话。我宁愿看字幕,无论法文还是土耳其语。追随字幕会有难度,但穿越两个语言世界,我感觉自己像一个正在被翻译的词,或者正在演变的月桂树根上,一个略带困惑的仙女。
  陌生人集聚,做同一件事,而这件“做”的事,是以“不做”为表现形式的。他们朝向统一,专心致志。聚众很少不导致盲从或暴力,而电影观众,在黑暗里追随光的降临,安静的脸被镀亮。
  我的朋友无法容忍电影院的气息。漆黑一团,众人交换从肺里的空气――做爱是两个人交换体液,他说电影院里有一种集体交媾的气息。他说的对,思想碰撞,情感交欢,所谓激情,是对规则和卫生的破坏。
  有一次他陪我看电影,坐在我右侧。前方观众背影起伏,我能感觉他有热度的身体。想起他对影院的敌意,他的存在对我构成某种压迫。我们的呼吸几乎按照同样节奏进行――呼出的气息在眼前升腾,像瓶口释放了所罗门囚禁的不羁魔鬼。这使我对电影的注意力不断分解。我控制着姿态,背部稍稍前倾,两臂叠加在腿上。他在余光里虚掉了。在电影忽强忽弱的光线里,我有一张心不在焉的脸。那是一部西班牙影片,《热舞探戈》――他们的探戈跳得多么好:蜷曲、弹动有韵律的腿,甩动头颅,小腿绕过去,摩擦对方小腿后面的肌肤……他们配合非凡,带有兴奋感,像一对当众交尾的昆虫。
  朋友大概像戒掉公共澡堂一样戒掉了电影院,我则巩固了独自观影的习惯。大约2001年的一个中午,我在影院看《押解的故事》,真正有了一次独自观影的经验。整场电影,惟有我一个观众。前后左右,空荡荡的。环境非常怪异,幽暗中少了那些背影的烘托,我感到了些许的心慌和不适。此前我以为自己一直向往这种孤独。
  当嫉妒的继母追问:“谁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镜子里呈现的是白雪公主,而非观镜者本人。当一面镜子映现出的是另外的现实,包含着判断与选择,不再简单地进行反射,那么它就脱离了普通的镜子,而成为魔镜。电影对现实作出的映现,使之成为魔法之镜。我希望它离生活更近,还是更远?我愿意它因忠诚而普通,还是因说谎而非凡?
  童年我曾经被推到一位著名影星身边。我的高度大约到她胸部,仰起脸,她和银幕上一样光彩照人,有种难以比喻的美。头发是波浪形的,她穿一件乔其纱衬衫,领子的样式新颖别致。但我紧张,似乎对某种东西的亵渎而产生隐隐不安。这时候,我闻到了香气,来自她的身体,更令我恍惚。与电影上的她最大的不同,在于这股香气――她,竟然散发出肉体的气息。我不知道来自化妆用品还是体香,但同样令我厌恶。电影里有形体、声音甚至有近似的体积,唯独,没有味道。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证明,她与现实的勾结。在此之前,我倾向于把电影当作与现实完全分离的东西,或者,把它当作对庸碌生活的解救。
  即将放映,光线熄灭,释放一团黑雾……这是乌贼的诡计,作为梦想的电影开始逃亡,现实生活的贪婪大嘴紧随其后。在观众头顶,在放映机与银幕之间,绷直一道道彩色光束,当它们被拨动,我不再使用中学作文的烂俗修辞说梦想的琴弦,但它们从来都是。
  囚禁在黑暗里,一个斑斓无比的世界在前面的窗口展开──这就是电影。因为被阻挡在这个世界之外无法纵身进入,对于囚犯来说,它包含着比它本身更多的美好。
  但电影是否也降低了我对生活的好奇?电影里我看过太多的名胜美景,看过太多阴谋机巧,仿佛经过预演,以至面对真实场景倒以为平淡。我应该乐观地把这种情绪理解为从容吗,还是说艺术的虚拟效果让我变得挑剔?被间接之物诱引和带离,电影让我预习生活,或者说使我的生活从第一发生的位置后撤……每个电影迷是不是都存在这样的危险,使自己的生活成为被翻译过的生活。
  ……我梦到自己和一群游客来到德国的中国城。他们拿着小型摄像机,欣喜不已。面前是百余个巨大的格子,檀香木色,并有饰有复杂的雕花工艺。每间格子里,都有唐装女子在表演管弦丝竹。她们背后衬着景泰蓝屏风,像孔雀打开的尾羽,华美,工丽,美到超过肉眼观察能力的细节。我梦到身着细绸旗袍的女子,鱼贯而过。迷人的团扇,撩人的腰肢。这是专门为旅游团准备的节目。
  我梦到自己离开团队,独自等候一个名角演唱。据说这个名角极少出场,出场也是率兴而为,没有预告,可遇不可求。刚才还华艳的环境转眼变了乡村,土路尽头是一个简陋的港湾,游客们陆续登船。晚霞辽阔的红,烘托着汗渍般泛黄的旧帆,他们离去。
  我梦到温度的降低,天要黑了,光线明显不够,没有人打灯光,我不知是否还有一场缥渺无期的演出。“你怎么还没走呢?”一个老者问,他有六十多岁的样子,看起来像个农户,但我直觉他就是那个让我执着等待的角儿。他没给我任何承诺就推门进入一个院落――听说,他的化装秘不外传,谢绝旁观。
  我梦见许多京剧脸谱在眼前晃动。背后的面孔不能被分辨,我不知道那些浓墨重彩的脸之中,有没有我期待的那个人。我梦见脸上一阵痒,抬手触摸,指头上蹭下一层厚重的油彩。
  罗兰•巴特谈到:“在电影里,不论有关平面的修辞学怎样,能指自身从本质上讲总是平滑的;这是一种不间断的画面连续动作;胶片――名称起得好,它就是一张无开裂的皮……”
  而我们的露天电影时代,断片经常发生。对儿童来说,几乎是恐怖的经历。胶片烧着,女主角完美的五官突然浸到滚油里,边缘焦糊,中间鼓起可怕的大泡――魔鬼降临,它火焰般的皮肤上,两只骷髅的眼睛深陷,张开无牙的嘴……转眼之间,它的脸又翻卷着消失。那个阶段,我的噩梦仿佛全部是在重现一场放映事故,那些鬼脸,与烧灼的胶片一模一样。
  十五岁的一个夜晚,我被开水烫伤。从昏厥中醒来,我感到强烈的灼痛,把手放到脸上摸一下……我惊恐地发现一片很大面积的皮肤,贴在自己的指端。瞬间蔓延的疼痛,让我觉得被火包围。幸福生活的胶片,从一个特定镜头那里被烧毁。
  当放映中出现断片现象,处理方法是把胶片的药膜面刮掉,露出片基,刮出毛茬以后,用特制胶水粘合。很多年我试图忘记那场青春期的灾难,我拼命刮擦记忆,重新衔接我的过去。我不喜欢照镜子,这样就不被提示,仿佛自己并未被毁容,保持着“无开裂的状态”。如同必须刮出片基与毛茬一样,为了维护所谓的完整,你必须遭受磨蚀,直至暴露疼痛的深层。
  偶尔我会想起,做过的那个梦,梦里的中国城和脸上蹭下的油彩――就像回忆别人导演的短片。电影能够制造和我们的生活不对称的华丽与奇迹;而生活与电影重合的,总是那些低微、沉痛、不被缅怀的部分。
  我不由自主地伸出两手的拇指和食指,一个手背向内,一个手心向内,对成一个取景框。我轻微错动四根手指的位置,造成宽银幕的比例。
  谁的告别,拉下丝绒帷幕?谁的道具箱打开,收拾浮华而廉价的珠翠?谁的妆容,被泪水和寂静冲洗?谁的身体,从台词中蝉蜕?谁的咒语,被另一个人被当作摇篮曲催眠?谁的你,在承担孤儿一样的命运?在观众散场的洪流中,谁又允许谁,带上古怪的动物,躲进诺亚方舟?把摄影机当作上帝的左眼,看一看这个需要意义才能支撑的世界。
  ……电影开始了,两个小时。拧紧体内的弦,钟一样开始走动,感到自己在旋转中轻微晕眩。许诺自己,这是天堂。
  你的身体是个仙境   
                                        
  她的脸和身材都变形得厉害――两年没见了,她刚刚在几十个小时以前做了母亲。我的女友怀抱着满身通红的褶皱婴儿,给我古怪的错觉:看陌生人抱着小怪物。这就是女人的幸福。女友向我出示剖腹产的刀口:纱布红红黄黄的渍迹,刀口长得吓人。人们从她的血肉中夺取孩子,从此,她的命被劈开了。
  我的腹部有一道相似的伤痕,它跟了我二十多年,我都快忘了那是手术刀的业绩了,好像与生俱来,我天生就不完整。九岁那年,它如此醒目,我直起身子或弯腰都疼,身体藏了把折刀似的。
  肉体意识通常是由疼痛唤醒的。那天放学途中我有意落在后面,缓慢地蹲下来,背靠涂满炭黑字迹的电线杆,最下面那行斜写的字迹就印在我身后:“金明军是条狗!”蝙蝠缭乱地飞,我承受剧疼,却羞于求援。路人黑色的脚在眼前交错。身体的灾难瞬间就把我推入深渊。天黑了,我遭到蒙面世界的抢劫。
  大夫后来对妈妈说,畸胎瘤已经体位扭转,再晚来一会儿我就会休克。他诧异我为什么独自忍受那么长时间而不叫喊。他不知道我害羞到什么程度,尤其针对与肉体相关的事情。我幻想自己有鱼一样无声无息的肉体。
  或者,我预感到这种不详的疼痛会带来羞耻。住进妇科,我是多年来病房里最小的患者。肿瘤自我降生就寄存体内,跟着我一起长,如同我的胎儿。妈妈叮嘱我,一旦别人问起,要说做了阑尾炎手术,千万别提妇科。体检时校医怀疑了:阑尾手术刀口怎么会在这儿?我坚持妈妈的说法,死不改口。我从九岁起就开始为了荣誉而撒谎……像真有了什么可耻的把柄。为避免难堪,我后来尽量不去医院看病,身体不适也习惯忍着。
  在医院里看的那场悲喜交集的电影,我终生不忘。术后一星期,护士把我推到休息室看电视,正在播放香港喜剧《蟋蟀皇帝》。让人非常痛苦的喜剧――因为我笑的时候震动伤口,疼得我忍不住哭。休息室里只剩我一个人,坐在轮椅里,无力把自己推回去。我又的确被剧情吸引,就这么边看、边笑、边哭。等护士把我送回病房,我伏在枕头上,泪水流得更欢。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委屈。一个不纯洁的妇科手术,让我连承受欢乐的能力都丧失了。
  生育,治愈了我的女友自少女时代起的疼经。我记得每个月都有几天,她突然改变的脸色,和那种挣扎与隐忍的表情。
  有一次,女友白色的纯棉裙子上,印染了可疑的暗血……颜色特别脏。我没上体育课,一路掩护她回家,走在后面,亦步亦趋――我挪开一点,难堪的污迹就暴露无遗。走着走着,我对她有了一点嘲笑和鄙夷。我知道经血正使她散发一股越来越浓的烂鱼味儿。
  女友艰难地爬上床铺,让我给她灌暖水袋。暖水袋呈肉红色,软塌塌的,又带着温度,看起来像什么动物的内脏。她的卫生带里也垫有一层自行车内胎般的肉红色胶皮,洗涤的时候特别恶心,尤其,还要在阳光里曝晒它,上面搭着遮羞的毛巾。女友蜷腿躺下,紧闭眼睛,嘴里咝咝地吸着凉气,活像条毒蛇。
  常识老师已经对我们进行过生理卫生教育,课上得别别扭扭的,男女分别关在小黑屋里看幻灯片。女孩的成长验证着老师的话,她的确告诉了我们一条真理:作为女性,青春的开始是以流血作为标志的。
  月经就是在我体内发生的月蚀。我的性别决定我将终生遇到来自肉体的麻烦。
  读美国女作家安贝蒂的短篇小说,有一段话我印象深刻:“他不清楚皮亚被割掉的是哪个乳房。可这显然是无关紧要的。失去一个乳房是可怕的事,但它毫无疑问是男人们所无法感受的,”然后她说,“就像女人无法知道睾丸被踢的感觉一样。”我和许多女性同样习惯说:“你们男人不懂……”这里面有无奈、有拒绝、也有自得,炫耀比男性更多的负荷。陷入苦难无法自拔的人,总是要这样保持孤独或者掩盖脆弱吧。安贝蒂的话让我有所省察,也许我习于对女性身份自怨自艾,而忽略了男性的苦痛。怀疑和检讨之后,我发现,安贝蒂虽然说出了男女各怀肉体被袭的隐忧,但其间存在重要区别。睾丸被袭一般发生于欲行不轨的情况下,是意外;但是,只要你是个正常女人,就将一生被肉体的疼痛所威胁。卵子的酝酿,使女人轮流处于流血和妊娠之中,没有其他选择。和男性不同,流血和疼痛正是健康女性的常态。
  快过三十岁生日那天我在浴缸里滑倒了,我看不到任何外伤,但是大量的血奔涌出来,顺着腿流,漫过脚面。无法遏止的失血,使我的体温迅速下降,我浑身发冷,剧烈地颤抖,牙床不住磕碰,根本打不了求助电话。我只有听任血流。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我觉得自己从内部摔碎了。我第一次亲眼目睹,自己储存了那么多的血以备伤害。
  我帮助过一个流血的少女,并非自愿,我不知道怎么摆脱她的恳求。15岁我因烫伤住进烧伤科病房,漫长而收效甚微的医治过程令人沮丧,我的兴趣转移到观察病友,出出进进,看到那些与自己同样遭受残损的身体也许能缓解焦虑。
  凤梅的手指碾进了烫衣设备中。从她后来的哭诉中,我们得知,悲剧起源于嫂子的多疑。凤梅从农村来城里投奔表哥,原来做餐厅服务员,但餐厅离家近,表哥工作的派出所离家也近,无端猜测的嫂子为避免两人中午偷情,执意把凤梅调到离家远的、附属于自己单位的洗衣房,以便监督。半个月后,凤梅出事了――不满19岁,她被碾断6根手指。
  凤梅嫂子陪床了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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