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 没 有 哪 位 了 解 传 奇 怎 么 带 双 斗 笠

乱世英雄传&&第三部&小椴
 第三部 宗室双岐
  题记:
  酒罢已倾颓,
  秋水长天折翼飞。
  莫道风波栖未稳,
  停杯、云起江湖一雁咴
  相望已相违,
  短笛无腔信口吹。若到淮边惊夜冷,
  披衣、与谁相伴与谁归?
  ——二千零一新制
  调寄《南乡子》
  ※       ※       ※
  到过江南的人只怕都忘不了江南的雨。雨一来,整个吴头楚尾就仿佛如诗如画了。雨自身是广漠而冷的,但滴在屋檐、打在斗笠,混入了这烟雨中的便有了檐间笠底的人间之气——包括最悲惨的强颜欢歌和最欢悦的酸软呻吟、都发生在这细雨里。近看未免痛切,只是站在远了久了的地步那么广漠——广广大大——地看下去,一切人间的哀苦都已幽幽地沉默于这片烟雨里,只让后人觉得:无论切出哪一片——如果历史也可以切片的话,那幕烟雨、那段故事都可以揉成绝美,点就传奇……
  ※       ※       ※
  十月初三,距尖石嘴渡口下游不过三十里的江面旁,有家‘于记’活鱼酒家就这么默默地沉默于这片烟雨里。这酒家是个江村野肆,有些破烂,鱼鳞的瓦在雨里洗出一种残破的乌沉,大半边亭子斜吊着脚搭在了水里,木制的栏干旧得已近于黑色。从这里坐着望去,倒是个赏景的绝佳去处。可惜、剩水残山无态度,又何物能料理成风月?——水榭中这时正坐了两个人。
  “三天之前,他就是在这里上的岸?”
  说话的是个少年人,十七八岁的年纪,因为生活在水边日久的原因,他的脸色晒得有些黑,可神色眉宇间另有一种轩敞,不似普通渔人的鄙陋。他问的是一个老头儿。那老头儿也好六十岁的年纪了,一个斗笠放在身边,一副渔翁的打扮,可气质纡缓,举止苏徐,眯着一双眼看着那雨里,象是一只尊华睿智且很老很老的狐狸。那老者望着别处,似在等什么,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答道:“是的。”
  “那三大鬼呢?三大鬼没有追上来?龙虎山张天师座下的九大鬼可不好惹!”
  那小伙子似乎无限好奇,不停地追问着。其实、这段故事老者起码已给他讲过三遍,但他还是忍不住一遍一遍地追问细节。口里还喃喃着:“我怎么就这么没赶上,偏偏那天进什么城!——大叔爷、你怎么都看见了?”
  那老头儿这时才收回眼看向那少年。望着别处时,他的目光本是锐利的、沉冷的,但看那个少年时,他的目光中不觉地就多了分慈爱。只听他笑道:“因为、那天大叔爷在江边补船呀。”
  “那天、大叔爷就看见顺着南岸的江边漂下一只骆驼。叔爷这么大年纪了,什么没见过?——兵火连天都经历过。那天还是忍不住揉了揉眼,想:是不是年纪大了,眼花了、自己看错了?”
  他说话时唇角有一丝笑意,那是绝对相信自己目力、不服老的一种笑意:“仔细一看,果然是有头骆驼,上面骑的是一个黑衣服的少年人,二十一、二岁的年纪,浑身已湿,衣服紧紧贴在身上,显出人的精瘦,但绝对结实。然后我就看见岸边有三个人影连腾带跃,紧追不舍。那少年似是并不真想抛掉他们,也不渡江——看他跨下牲口的力气、是能渡过去的——也不靠江心,始终这么载浮载沉,悠然前进。到了这截地面,我见那三个人影抓住机会,忽然腾跃而起,一招一招向江中那少年击去。爷爷见那三人都穿着披风,借风使力,如枭如鸱,其中两人兵刃均是江湖上少有人用的‘鬼头爪’,才知出手的原来是龙虎山上的九大鬼,不由也吃上一惊。”
  老人说到这儿,楞了一会儿,伸出手端杯呷了口酒,才继续道:“那少年就在江心驼背上接他三人的招。他使一把长仅二尺的短剑。一招之后,他坐下驼背就不免向下一沉,但那牲口结实,不当回事。借水的浮荡那少年人就可轻松化去三大鬼的沉重攻势,接着,他的牲口在这一招之间不免就会漂下一段,对他出手的人却要退回岸上换一口气。如果只有一人和他缠斗,不免三五招之后就会落后。但他们有三人,轮番进击,鹞翻鱼跃,所以始终把那少年缠得紧紧的,——看来他们一路就是这么翻翻滚滚地缠斗下来的。”
  那渔家打扮的小伙儿听得眼中发光,不知不觉把双肘齐支在油腻的桌上,也不嫌那桌子脏了。却听那老者说道:“三大鬼攻势凌厉自不必说,但那少年人的剑术可真叫我佩服:别出机杼,自成一家,每一招都让人如闻大道,如行岐路,发前人所未发。叔爷我都看呆了。忽听那少年笑道:‘你们战无能战,退又不退,真以为我不能在这江边掘个鬼冢吗?’”
  “那三大鬼齐声怪笑,也难怪他三人张狂——出自龙虎山张天师座下,又名列入九大鬼中,一向买过什么人的帐?袁老大对他们尚且礼遇,这次和一个少年缠斗这么久,说出去很有面子吗?所以他们出手反而紧了起来。说实话——叔爷大大小小也算见过天下高手庸手百余战,却是头一次见到人这么一在江中,一在岸上鹰翻兔起、往复对决的。我看到暮色中那少年双眉一剔,见又有一鬼跃起——这个年纪颇轻,好象是九大鬼里的七鬼——这时正是那少年刚接了二鬼刑风一招,二鬼刑风气力已尽,正后退回岸,而大鬼正在岸上蓄力疾追,七鬼则刚刚跃起出招之际。却听那少年高叫了一声‘共倒金荷家万里’,好象就是这七个字,他一拍坐下骆驼的后颈,人已一跃而起,避开袭来的七鬼,反去追击正后退回岸的二鬼。”
  “叔爷一见这招,已觉那少年高明,二鬼这下只怕不好!果然,岸上大鬼已经立时变色,不待缓气,已腾空而起,要来相救。但那少年何等之快,只见他剑带弧形,一招之下,二鬼已不及回避,痛哼一声,肩头中剑,刺穿而过。他重伤之下,身子登时下沉,向江心坠去。大鬼已一跃而至,他不去接那二鬼,却叫道:‘老七’,命那老七去救助二鬼,自己手里就出了招,要趁那少年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将他拿下。那少年只虚晃了他一下,却身形一旋,其势如弧,其转如蓬,避开那大鬼的这奋力一击,却向已托住二鬼退向岸上的七鬼追去。那大鬼大喝一声,招势已出,但在空中他毕竟及不上那少年的转折如意,只好劲力偏了一偏,就向水中的骆骆击去,把那骆驼打得向水中猛地一沉,险些没顶,他借力就翻了回去。这时那少年正足不沾地,向岸上的二鬼七鬼连连出手,二鬼已伤,七鬼全力支持,却已落尽下风。大鬼转眼加入战团,这时天好黑了,我也看不清,只见那面鬼影幢幢,剑风猎猎,时分时合,时聚时散,不过那少年始终没有落地,时不时飘然翻退,在岸边柳枝上借一下力。忽然场面一寂,三大鬼成犄角之势站住,严防死守,一动不动。那少年却伸出一臂,以一指钩在岸边一棵大槐树绝高处的树枝上,随着树枝一荡一荡,似也要化去适才激斗下来身上所受的岔力。”
  “以叔爷的眼力,当时也没看出谁胜谁败。当时场面极静,我在旁边远远的也不由屏声静气。良久才听那边大鬼冷着声音道:‘我兄弟几个败了。你已重伤我二弟、留下我七弟一臂,是不是一定要把我三兄弟性命也留下?’”
  “那少年在树上静了下,才道:‘那倒不必’,我听他声音也微微喘息,可想而知他胜得也不容易。那大鬼虽久经沙场,似也闻声一喜。我听他道:‘但有一句话说清楚,你今日放过了我兄弟,我兄弟日后却天涯海角再也不会放过你。’”
  正听得入迷的那渔人打扮的乡下少年本甚厌恶三大鬼,这时却不由一怔,暗暗佩服这三大鬼无论为人如何,但也还说得上硬气。只听那老者继续道:“那少年却只‘嗤’声一笑,略不在意,口中喃喃了句什么,就见他手指一松,人已一振、一弹,重新向江心跃去。他那牲口也真不错,受了大鬼一击居然没事,这么急的水,仍停在江心等他呢。那少年一上驼背,那牲口就已随波飘去。只听他在驼背上喊道:‘我饶你们三个不死,是要倩你们三人传个话,跟袁老大说:我与他江湖恩怨江湖了。最近我没空,他如不服,约个时地,明年此日,再与他剑论生死。’”
  那老者说到这儿沉默了下,“他们动手的地方离这儿不过三里,后来,我追查下来,看江边蹄迹,猜他就是在于寡妇这个酒店边上上岸的。”
  那渔家打扮的小伙儿已听得脸色微红,意气扬扬,对门口传来的人声也全没反应,象还沉浸在刚才那个故事里。
  第三部 宗室双岐
  第一章 势迫
  原来这一老一少两个人物都非比寻常。老者名唤赵无量,少者名叫赵旭,都是出身帝胄,本为皇室人物,只因南渡之乱,龙种星散,赵无量与他一个兄弟赵无极凭杖一身武功,才幸免于难。赵旭更是赵家正派玄孙,乱离之后,就为他们兄弟两个扶养长大。他们本来也曾竖起义帜,带领一批人马勤王,后因金兵强大,终于冲散,好容易辗转来到江南,却不见容于康王赵构。赵构称帝建都临安、重开国脉后,两人也只有被迫远走江湖。两人领兵不行,武功上可俱是好手。赵无量与赵无极俱善“太祖长拳”、又善使“长白棒”,当时江湖人物称之为“宗室双岐”,因他们俱为皇族,却流落草莽,故有此称。有句口号道是:“宗室双岐名士草,江船九姓美人麻”,前一句说的就是他们。
  这且不提,却听门外这时有个声音道:“店家,前两日,你有看见一个骑骆驼的少年从这里上岸吗?”
  说话的人穿了件暗蓝色的长袍,脸颊瘦削,眉疏目细,话问得也和气。这人别的还好,只那身衣服怎么看也不象他自己的衣服,倒有乔装易服之嫌。——这家小酒肆的店主就是于寡妇,烧的一手活鱼在方园十里之内可是大大有名,只因近来生意寥落,实没想到这么阴雨的天还有客上门,不由更是殷勤。
  那来人却只要她答一声“是”还是“不是”。及至听她亲口说了一声“是”,不由就将一双锐眼向那江边扫去。江边时除了丝雨空蒙,什么也没有。那边那渔翁打扮的老者在水榭中就把眼睛一眯,唇角露出了一分笑意,口里喃喃道:“终于来了……”
  ※       ※       ※
  于寡妇一时忙着杀鱼,——可她再也没想到,今天的生意竟还不只这一笔,那人才入座,接连的就有人来。有人不说话直接就找个桌子坐了;有的则笑嘻嘻,似乎十分兴奋,中了头彩一般;有的则絮絮追问——但他们问的几乎都是同一句话、同一件事:你有看见一个骑骆驼的少年从这里上岸吗?,
  于寡妇这酒店的水榭本颇空旷,但接连地来人,不由地就显得逼仄了。有的还是一拨一拨地来的。只听先前在座的渔叟赵无量口里喃喃道:“皖南、浙西、苏南、闽中、江西、湖北、湘中、川西……嘿,文家做事果然与众不同,就是快,短短三天,这么多人就招来了。”
  于寡妇一脸惊愕,这酒家从开业到现在就没来过这么多客人过。到后来,每来一人,她脸上似乎就多了分抱歉——难得的是来的人倒都不排剔,虽然后来剩下的都是缺胳膊少腿的桌椅板凳,但没一个人有怨言,都找个地儿安静地坐了,且银子花得也大方。有不修边幅的甚至就坐在了地上,后来者更有见水榭中实在狭窄,且木头老朽、怕承不住,自要了酒冒雨就在店外沙滩上坐着的。于寡妇一边烧鱼一边纳罕:实不知今儿是什么日子,不知撞了邪还是走了大运,竟来了这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人物。今儿这一天,就足抵得她平时两个月的生意。她也不敢多问,因店小,备的菜不多,自顾忙着打发司务到旁边的渔村买鱼买菜。
  好一晌,那渔家少年才从自己的玄想中回过神来,惊觉这一幕奇景——这一向冷清的水榭中竟来了这么多人,店里店外好有三四十!他睁大了眼不由一个一个挨着看去,只见这些人神情或阴狠、或剽悍,非同于普通百姓。那少年也是有见识的,见其中不少人太阳穴高高隆起,分明是会武之人,而且是内家高手,店外沙滩上坐的十几人中更有几人分明就是绿林豪客,不由一脸疑惑地望向他叔爷,吃惊地低声问:“大叔爷,这些人都是干什么的?只怕还都是练家子!怎么都跑到这么个小店来了?”
  他叔爷低声笑道:“没错,旭儿,你只管看着,别说话,你不是愁没赶上那天的热闹吗?别着急,那还只是开始。从今天起,这江南六省的热闹才算真正上演,只怕要够你看够你瞧的了。”
  ※       ※       ※
  他们两人都坐在靠水的角落,加之打扮寻常,一副本乡本土的模样,所以也就没谁对他们两个注意。那些人相互之间似乎也认识,但彼此之间都绷着,没有人肯先说话。一时之间,只听得除于寡妇忙着收拾鱼的砧板声,再无声息。鱼不会喊,否则,它不为了疼,也会为这难言的寂静而大叫的。有的人也怪,就瞪瞪地瞧着那些鱼在于寡妇乎下拚命地张嘴,宁可用这消遣也不肯开口打破沉闷。
  那旭儿忍不住“嗤”地一声低声笑道:“哪儿来了这一群泥菩萨?”
  他一语未完,就见他叔爷先是眉毛一跳,然后耳朵也一跳,然后才听得远远有个豪荡沛然的声音传了过来:“是哪位相召、约我耿某到此一会的?”
  这声音发处分明距这里还有两三里之路,但其响如钟、其音如謦,聚若有形、散如无物,奔龙走马般直投入众人耳朵口才炸开。那旭儿也是个识货的人,口里一声轻呼:“哇,块磊真气!连这样高手都来了,今儿可真热闹了。”
  他叔爷冲他赞许一笑。水榭内外,人人不由也是一惊,都想不知这耿某是谁?却无一人答话。叫旭儿的那少年朝南头望去,只见一个人影正一纵一纵地转眼逼近,身材甚是壮伟,腰间却鼓鼓囊囊,不知是什么累赘。走近才看出他肋下还挟了个小童。他们转眼已到了水榭之外一射之地。那汉子停下身形,并不急着进来,却把一双锐目向水榭中扫来,人人只觉自己毛孔都被他看得一炸,然后那汉子才顿了一顿又开口道:“是哪位相召、约我耿某到此一会的?”
  他似乎不擅长说话,第二次开口还是这一句话,水榭上还是无人答话,静了静,店外才有一个老者站起,呵呵笑道:“小老儿还道是哪个耿某,原来是耿苍怀耿大侠,难得难得,您也在邀约之列吗?”
  耿苍怀望向他,却认得,想了想,才忆起这人是江西鹰潭五指门的长老何寓。五指门以指爪之功见称,所以那何寓的手上指间厚茧累累,也是凭这一点耿苍怀才把他忆起的,不由微微皱眉道:“怎么,是何长老传柬相邀的吗?”
  那何寓是个通达老者,含笑道:“小老儿哪有那么大的面子。我们老哥儿俩也是应邀而来,主人至今还未露面呢。”
  耿巷怀一眼扫去,见沙滩上还有一个秃顶老者,衣着与何寓差不多,正冲自己点头微笑,知道他大概就是江西五指门的另一位长老何求了。这两个老人在江湖上口碑不恶,耿巷怀心内稍安,他为人谨慎,至此才一握小六儿的手,说:“六儿,咱们进去。”
  那小六儿这几天大概又得他治疗,人已大大精神活泼起来。他似极信赖他耿伯伯,一只小手紧紧抓住耿巷怀大手,一双眼却滴溜溜直转,极好奇地向众人脸上看去。耿苍怀步大,小六儿被他一手握着,双足几乎腾空,没几步,他们已走入水榭之中。水榭中却只剩了个三条腿的桌子给他们坐。小六儿见别的桌上热气腾腾地有菜,回头看了下耿苍怀脸色——他这些天屡次和耿苍怀出生入死,已懂得查看局势情景——见耿苍怀脸色平和,似是不会有什么大事,才开口道:“耿伯伯,我饿!”
  耿苍怀一笑,叫店家也炒两个菜来。于寡妇那边别处也差不多都忙好了,忙应着。不知怎么。来了这么多客人,她就对最后到的这一大一小两个看着有好感。那小六儿已不是当时临安酒楼中的模样,人洗得干干净净了,衣服也换了,更显出唇红齿白,乖巧伶俐。于寡妇知道小孩儿喜甜,加意做了一道糖醋鱼端上来。才端上桌,那鱼的嘴还在一张一合呢。小六儿极懂事,先往耿苍怀手里塞了一双筷子,说:“耿伯伯,你吃啊!”
  轻轻一句,耿苍怀心中不觉一暖。他飘荡江湖有年,一向风尘奔走,急人之难,很少感受到这般温情过。不由地将一只手掌摩在小六儿头上,笑说:“六儿,你吃,伯伯不饿。”说着他抬眼向水榭内外众人望去,不怒而威,却已换了另一份神色。然后他才从怀里掏出一张便笺,随手向那盘中抽出鱼身上的一根长刺,向身边木柱上一按,那便笺就被鱼刺钉在了那根木柱上。只听耿苍怀开口念道:
  “欣闻耿大侠得预铜陵城外困马集一役。斯时风慨,令人神往。弟不惭愚陋,甚渴一见,请于三日后会于尖石嘴东十九里处江湾于家活鱼小肆,共议江南九省武林峰会,另有要事相商,切勿爽约,令人怅望。”
  他念的正是那便条上的字,柬尾却未属名。有眼尖的便见到那笺上之字,其使笔用墨遒劲婉媚,称得上好字。懂字的更觉是于本朝‘苏、黄、米、蔡’外另开一体。那渔老儿和他侄孙小旭也不约而同向那纸上望去。这名叫赵无量的老人似乎对此道也浸滛颇深,只见他指头不由就顺着那笺上的笔意划了划。口里喃喃道:“嘿,文家人中,继文昭公后,居然还有把字写成这样的,可谓难得。”
  却听耿苍怀道:“本来,这无名之柬在下也不想理会。但是,嘿嘿,如果这是个陷井,在下倒忍不住要来看看了。麻烦躲是躲不掉的,耿某这些天拜人援手,暂得休养,一身新伤也好了个七七八八的了。若是什么跳梁小丑,耿某也不惧。”
  说到这儿,他把眼一瞪,身后小六儿忽“呀”了一声——他们坐的那张桌子本就只有三条腿,小六儿听他耿伯伯说话,不小心一碰,那桌子连盘带碗就要倾倒。耿苍怀看都不回头看一眼,却已知觉,右手回转随手拍出,“啪”地一下已拍在桌上,他这一势极奇,整个右臂似已翻扭过来,那桌子登时就立住了。小六儿脸上一愕,耿苍怀已收回手,那小六儿好奇,奇怪耿伯伯的胳膊怎么会向后扭转,顽皮心起,要再试他一试他,故意又轻轻推了一推那桌子,没想这次反是他自己吃了一惊——那桌子竟纹丝不动,他“咦”的一声,加力推去,还是不动,直至他使了全身的劲儿还是撼不动那桌子一分。他好奇心大起,滑下座位,趴在地板上要看个究竟。却见那桌子仅有的三条腿已整整齐齐镶入地板中,宛如天生似地生了根,小六儿一张嘴就张大了合不拢。水榭内外的人不由也都心头一懔——中州大侠耿苍怀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他先前以鱼刺入木,蓄劲力于无形;加上后来这一掌拍桌,显出江湖少见的通州通臂拳功夫,都显示了一身极上乘的武功。这两手,座中诸人扪心自问,也有不少人自问自己做得到的,但要这么从容随意,蓄劲力于无形,根本不是为了显露功夫,而是功夫已随心所欲地融入日常活动之中,行若无事,挥酒自如,在座的只怕就无一人能做到了。耿危怀的外家“通臂拳”功夫名闻避迩;独门“块磊真气”加上他自创的“振臂一呼、千峰回响”的“响应神掌”更是驰誉江湖;但众人还是没想到其人修为神妙一至于斯。那边那渔家小伙儿旭儿不由地一吐舌头,对他叔爷道:“大叔爷,江湖之中,果然是卧虎藏龙,就这一招,十后之后,我不知练不练得出。”
  他似震撼颇深,本对座中江湖人物颇有嬉笑蔑视之态,这时不由神色一紧。他叔爷慈笑地看看他,心想:这孩子有见识、也有志气,——十年后就想练到耿苍怀这种程度了。但给这孩子经历经历也好,让他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却听最先来的那个身穿宝蓝长衫,眉疏目细的人开口道:“耿大侠,此聚只是江南武林小会,商议一些事情,别无恶意,请勿多心。”
  耿苍怀向他脸上看去,看到他左颈上有一块似是不小心溅上的墨迹,但仔细看看、却是块痣,心头微动,这分明是“徽州墨家”的标记,不由微笑道:“可是徽州莫先生?”
  那人正是徽州莫余。他也没想到耿苍怀认出自己,也就洒然点头。耿苍怀有所联想,又向座中人望去,最后就把目光锁在了一个四十多岁面相萎琐的中年人身上,笑道:“原来端州端木巧匠也来了。”
  说着双目一闪,这一留心,果然又认出了数人,口里喃喃道:“天目山的瞽叟雷震九也在,啊,还有辰州言家,嘿、太湖上的好汉也来了,还有吴下颜家,果然称得上江南武林峰会,只是诸位怎么都乔装易容?”
  座中无人答话。耿苍怀又问:“正主儿还没到?他到底是谁?”
  赵无量虽预知会有此一会,却似也猜不出正主儿是谁,不由侧耳倾听,却听那徽州的莫余先生已开口笑道:“这次遍发英雄帖,招诸位前来的,是湖州毕家的毕小兄弟。”
  他语音方住,就听江面上传来一阵桨声。耿苍怀朝江上望去,只见霏霏细雨中,一只舴艋小舟正溯江破浪而来。那划船之人划桨的频率并不快,只是一摇下去,小船就嗖地一下向前窜出好远,足可见出他臂力之健。船头负手站着一个小伙子,耿苍怀目力好,虽离数箭之地,已见出那小伙儿浓眉大眼,脸上微微有几个疤痘,却并不认识。那船转眼已到江畔。只隐隐听得那小伙儿跟操舟的伙计说了一声“小心了”,人轻轻一跃,在船头已跃起半尺,然后猛地一跺,双足加劲,使一个千斤坠向甲板上跺去,那船头不由猛地向水中一沉,却听操舟那汉子吐气开声、“哟”了一声,双浆用力一板,闷声道:“起!”在船尾一较劲,趁水的势道,竟把那船头又高高悠起。那小伙儿就趁这一悠的劲儿,人已扑出,姿态豪荡,一跃迅疾,迅如狂风卷地,捷如宿鸟归林,已“刷”地一声投入水榭里。
  他这一招玩得漂亮,飞度距离足有数丈,坐在沙滩上的诸人都一起鼓嗓起来。那小伙儿团团冲四周一拜,双手压了压,示意众人静一静,开口道:“湖州毕结见过诸位江湖好友了。”
  说着,他身一退,又是团团一拜。然后、已退至莫余先生桌边,冲莫余一笑,随手抄起一只杯子,斟满一杯酒,抬头道:“诸位前辈肯来,那是给小可面子,小可无以为敬,江湖兄弟,彼此心照,话就不再多说了,只是先干一杯为敬。”说着,端起杯来一饮而尽。
  耿苍怀冷眼旁观,见他年纪虽轻,不过二十七八,但举止豪爽潇洒,目光精华内蕴,分明是个人物。他耳朵灵,座中虽数十人,但人人谈话都瞒不了他的耳朵,他已听到水榭外沙滩上有一人问道:“华兄,这毕结又是谁?”
  旁边那叫华兄的低声道:“嘿嘿,连他你都不知,这几年你是怎么在过?他现在可是江南武林的红人儿。出身湖州毕家,母亲是当年湖州文家的二小姐文素羽。文家的外围组织现在可都是他一手打理的。他是文昭公的外孙,听说极得老头子喜爱,又是湖州毕家的单传传人——湖州毕家上两代为了‘胡扬一战’死伤殆尽,到他这一代几乎只剩他一人了,但这小子颇能振做,自他出道,不靠宗族,湖州毕家也再次声名渐起,一时几为江南之冠。——江湖多世家,有句口号你总听过吧?”
  先说话那人不由问:“什么?”
  姓华那人笑道:“就是‘湖州笔、吴下盐、并州刀、徽州墨、端州砚、汝州窑’,说的就是江湖六大世家。这六家都几百年的来头了。现在,湖州毕家可排在第一了。毕结也风头正劲,在江南和袁老二一时比肩,号称为一时瑜亮。你没看见,徽州莫余先生,端州端木沁阳也都来给他捧场,只怕另外三家主要人物虽没来得及赶来,但也派人到了。”
  耿苍怀听到这里,就听水榭中有一人高声叫道:“毕小兄,这些客套话也就不用说了,你说说,这次发英雄帖招我们来是何用意?”
  耿苍怀侧目一望,却认得,见那人虽改了装,但颈上、臂上都是一圈圈的黑毛,却是当日曾槽行于东南近海的巨寇王饶,心里不由暗道:这所谓江南武林峰会果也说得上卧虎藏龙,俱都是曾经雄霸一方的主儿,当得上那一个‘峰’字了。只听那毕结笑道:“王大哥,你别急,我召各位前来,是因为得到了一个确实的消息。”
  说着,他走到栏杆边,拍槛道:“各位请看外面,就是数丈外的江面,诸位可知,三天前,是谁在那江边登岸吗?”
  众人顺他手指看去,雨顺江横,却听毕结哈哈笑道:“是弧剑骆寒!——就是当年曾以童子之龄于南昌腾王阁剑斗‘宗室双歧名士草,江船九姓美人麻’中出色人物的骆寒。兄弟得到确切消息——两个月前,他骑着一匹骆驼潜行至江南,冠盖于途,却无人相识。其后他不知怎么跟缇骑对上了。他先暗杀了鲁好,剑刺了尉迟恭,闹得缇骑乱作一团。兄弟一开始还不知是他,接到线报后,还不信,不知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敢给缇骑添乱子,不想活了!知道是他以后,心里就一喜。那时却还不知他是为什么,然后,一个半月前,他于耿大侠……”
  伸手侧让了下耿苍怀,同时冲耿苍怀颔首一笑“……途经江西之时,劫了福建道转运侠林治民的镖,那可是林某人当差福建道十余年的积蓄,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所谋在此。缇骑连失两员大将,阵脚本已有些乱,又碰上这档劫镖的大案子,在朝廷严饬查访之下,就沿耿大侠这条线查了下去,近两月来,耿大侠只怕没少跟缇骑硬碰硬。那骆寒兄他却悠哉游哉,将那银子偷运到临安,又暗兑成了金子,转托临安镖局保送,要运至江北,交他好友易杯酒。自己却于余杭杀了冯小胖子后又在吴江边愤杀丛铁枪,一时缇骑耸动,朝野一震。也就是在这混乱之下,他那批黄货才安然地行至铜陵。”
  说着,微微一笑:“那想到袁老二到底精明,困马集大雨之夜,他与田子单、吴奇围住镖银于一小小旅舍。那时耿大侠也在座。据说他们当时怀疑的还是耿大侠,没想劫镖的另有其人。骆寒那夜为护镖,剑斩了田子单,当众击杀吴奇,其后又废袁老二,重创阿福,毙孙子系,杀无名都尉卢胜道,把这些年来多少人想做而未做的事干了个透。诸位说:如此作为,痛不痛快!”
  座中大概都是受过缇骑涂毒的人,有消息灵通的也已隐约知道了些风声,但都没有毕结所说的这么仔细。他一问即出,已有不少人仰尽了一大碗酒,大叫道:“痛快!”
  那毕结然后一指江边:“然后于三天前,他单人独驼,挡住袁老大追击而来的六飞卫与龙虎山上三大鬼,眼看着秦稳带镖货过了江,与那缇骑缠斗到傍晚,才明驼跃江,顺流而下。三大鬼追击,却不知下落,估计也遭他逐退。最后,他就是在这里上的岸。”
  说着一指江边:“那晚兄弟还来过,亲眼看到了那宽大的骆驼蹄印。嘿嘿,能和袁老大放一放对的人物终于出世了!兄弟知道这件事后,就先做了一件事。”
  他目不光往众人脸上一掠:“我飞鸽传谕文府外围诸子弟,叫他们向江湖上传一句话——说骆寒已放出话来:一剑西来,相会一袁,秋末冬至、决战江南!”这最后四句他念得极为紧凑,语意简断,听起来也更富刺激性。他说到这里似十分兴奋,又走到莫余桌前,不用杯子,而是端起小酒壶揭开盖,把余酒一齐倒入口里,哈哈笑道:“王大哥,你还问我相召诸位前来所为何事——诸位,这些年大家受缇骑的气也都受够了吧?”
  水榭外就有几人哄然应道:“毕少爷,你就说怎么干吧,我们是早受够了!”
  毕结的目光就在众人面上一一扫过,然后,“啪”的一声,把酒壶摔在了地上,口中冷笑道:“我知道,在座诸位不少人受到缇骑挤压之后,都曾到文家求我老爷爷文昭公给个公道,我外公也曾说:‘公道会有,但要等机会’。”
  他走到槛前,一拍栏杆:“现在,机会来了,天下再找不出一只快剑可以这么锋利地撕开缇骑的铁幕。嘿嘿,只要有种的没忘记当年缇骑折辱的人就请听着——我,毕结,代文府外堂宣布,‘倒袁之盟’就此成立,从今日起,我们要大干一场了!”
  栏边,猛地一阵逆风吹起,吹得毕结衣裳飘飘。小六儿不由打了个抖,他看见槛内槛外,不少人脸上面露狂喜,但也有很多人面上所露的喜意并不慈善,却目含凶光,那是他所未见过的人性带攻击性的一面,不由心里一抖,一只小手紧紧抓住耿苍怀的衣襟,久久不肯松开。
  ※       ※       ※
  却听那边赵旭低声道:“大叔爷,这毕结是什么来路,说话敢这么大口气?”
  他言下甚是不忿。
  他叔爷赵无量含笑道:“我给你讲过湖州文家吧?这一家人曾出过一门六尚书,父子九翰林的佳话,在朝在野都极有势力。如今文家人因南渡之乱在朝廷中势力大减,但家中犹有文正则一人在朝中提领工部兼任太子少傅,整个家族在南渡后势力就大半集中于江湖之中了,有‘在野宰相邸,江湖卿士家’之称。家中有一太公,人称文昭公,他可是江湖闻人,成名至今已近六十年。自从文昭公隐遁,不理常务,如今他们家中在江湖上主要有三股势力,一则为文家山阴别院的院主文悠子,提领山阴别院,深藏如晦;一则是文府正派文翰林,独掌文府内堂,位高权重,令人侧目;另外就算文府外堂、遍交江南六省十三路英雄豪杰的这个毕结了——你说他说话的口气如何会不大?”
  却听那海上巨寇王饶哈哈大笑道:“毕堂主,我王饶等的就是这一天。他缇骑这十年来也尽张狂得够了。”当日他称雄舟山近海,如果不是有袁老大的势力外张,只怕至今仍横行无忌,所以恨缇骑恨得最是牙痒痒的,这时也第一个表态。
  毕结冲他一笑,道:“诸位,可曾想到过一个道理,不只舟山王兄、在座的各位均是称霸一方的豪士,要么就是泽被数代的世家,为何缇骑一出,却当者披靡,无与争锋?从此诸位或只能束手于萧墙之内,或被迫远避于草莽之中,部下崩离、义仆星散,非复当日豪情。”
  ——要知当日南渡之初,局面极乱,一时大江南北,多有世家巨族凭其名望,巨寇凭其魄力,招募部下,纠集乡曲,称雄一方的。直到局面稍稍平定,他们多已坐大,朝廷也就不能不在好多地方民政,甚至国家大策上迁就于他们。直至十年前袁老大入主缇骑,异军突起,三年之间竟组织起一股势力,薄豪门、伐世家,逼得他们不得不谨依法度,散尽部曲,更别说一干江湖绿林中的巨寇悍匪了。一提起这事,在座之人不由不对缇骑恨之入骨。都齐齐盯着毕结,毕结却一字一顿地道:“是因为组织,我仔细想过这问题,也曾就此求教于我外公文昭公,最后得出的答案是:因为组织。袁老大非同常人,其手下之人,组织严密。而他在朝在野,竟能纠结起官、绅、士、商诸般势力,握成一拳,是故其锋头所指,沛然难御。我外公文昭公曾对我说:‘如不计利害,只就能力来讲,我这一生最佩服的就是袁老大。旁人能如他深刻坚忍,却必难如他般能有容人之量;如他一般有非常之度量,却也不能如他般深刻坚忍’。以他用冯小胖子为缇骑都尉就是一例。冯小胖子此人诸位想必也知,空心大少一个,必不和袁老大脾气。但袁老大用此一人,却几乎尽得冯侍郎一派的实力支持,间接与秦丞相之间也有人调和,他综合各派之能为由此可见一斑了。至于冯小胖子为人,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于他也不过是癣疾之患,所以,他能忍。”
  耿苍怀听至此默然一叹,心下道:他们高居庙堂的人当然可以把冯小胖子视做笑料,或仅一癣疥之患,但耿苍怀行走江湖,见多了被冯小胖子之流欺压的人,其悲吟苦啼,愤懑无由却绝非可置于一笑的。至于被害得家毁人亡,妻离子散的更是大有人在。对于他们,冯小胖子可不是什么癣疥之患,他几乎就是个天——一个笼罩于他那一乡百姓上空黑压压、乌沉沉、令人窒息却无从逃避的天。一想到瞎老头儿、金和尚诸人的遭遇,耿苍怀就觉一股怒气从心头生起,他不服这些坐而论道之辈、不服袁老大、不服这个社会之处就在于此。小六儿见他目中棱棱,其鲠直忧愤之处,大义凛然,深深印入了他童稚的脑海。
  毕结道:“所以,如果我们真要对付袁老大,就不能如以前一般松散结盟,组织涣散。如今是个好时机,秦丞相不奈袁老大之坐大,口中不说,暗里已对他啧有微言。我外公文昭公也对我们三人暗示过准备的意思。这次骆寒弧剑即出,消息还没传开,但一旦传出,必然天下震惊。缇骑根基,只怕要晃上几晃了。我曾飞鸽讨教我外公的意思,家外祖说……”
  想来他外公在座诸人和他自己心中,份量都极大,所以毕结引到他外公的话时特意顿了一顿,用目光一扫众人,才开口道:“家外祖说:看来,这一仗是免不了的了,不管是不是时候,不管胜败,第一仗总该试试了。”
  说着,他一拊掌:“何况,这正是个机会!就叫骆寒剑挑袁老大,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不管谁伤,嘿嘿,最后杀受伤的虎总比没受伤的省力多了。”
  座中有人道:“挑动两虎相争固然好,只是,那个骆寒真的肯吗?他真的想挑袁老大的场子吗?那对他有什么好处?”
  毕结笑道:“这不是他肯与不肯的问题——他已伤了袁老二,这叫箭有弦上、不得不发。袁老大现在要事极多,他可能想不理。但骆寒已杀了他七个缇骑都尉,天下震动,有这么多人在旁旁观着,他不立即杀骆寒以立威,就不怕天下大乱吗?今后他又如何令行天下?何况——那骆寒纵想往手,有我和在座的诸位帮衬着,他停得下来吗?听说他也就只二十二、三岁年纪,精心剑道,不涉世务,少年意气总该不少的。不光是这,他别的弱点也总该有的。有诸位这么多老江湖在,加上在下,能由他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回甘肃算了。”
  座中早有不少人与他心思一般,闻言不由一笑。只毕节“嘿嘿”笑道:“嘿嘿,他纵此心无挂,但进了江南,又是这么一条能掀起万尺惊涛骇浪的大鱼,你我虽无东海安期生钓鳌之能,但能由他就这么来去自如么?”
  言下,颇有以布网垂钓的渔人之意自许。赵旭望向他,只见毕结负手看天。一天灰蒙蒙的雨中,站在水榭中的毕节昂昂然睥睨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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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旭不由皱眉道:“大叔爷,他们怎么不知道三大鬼的事?骆寒不是叫三大鬼传话给袁老大了吗?——说是今年没空,明年此日,再约时地,剑论生死。照江湖规矩,这事要结也要等明年吧。”
  他叔爷却微微一笑:“因为有人不想让那三大鬼传这个话儿,袁老大也听不到这个话了。”
  赵旭奇道:“谁?”
  他叔爷微笑道:“你以为叔爷除了补船旁观外就闲着,什么也没做吗?那晚,叔爷捡了个剩,乘人之危,已把那三大鬼逐回江西龙虎山了。”
  赵旭一愕,不知他一向淡澹的叔爷为何行此,难道一向不理江湖之务的叔爷也要牵入这场烦难?为了不让三大鬼传话,甚至不惜得罪张天师,这个赌注下得不可谓不大,难怪三叔爷这几天也不在了。
  只听赵无量低声叹道:“我老了,一年的时间太长了,我没有多少一年的时间好等了。何况……”他摸摸少年的头:“在我活的一日、还想和你三叔爷看着你坐进龙庭呢。”
  他这话语音颇轻,赵旭也没在意,他在想另一个问题,停了一会儿,不由又问道:“可是,那骆寒说不定已经走了。”
  赵无量一笑:“他哪里能就走了——你以为你无极叔爷在做什么?闲转吗?哼哼,他这一剑,已搅得江湖中风云激荡,如那毕结说的,他想要就这么走,有那么容易吗?别人会答应吗?”
  赵旭闻言,又是一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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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听水榭外一人慢声细气地道:“却不知这组织该是个如何组织法,毕堂主你给说个清楚。”
  耿苍怀望去,说话的正是江西鹰潭五指门的长老何求。毕节微微一笑道:“我湖州文家别无大德,但前辈曾有人出任鸿胪寺卿,专职接待奇材异能,所以文家至今还有个招待宾客的鸿胪宾舍,以待天下之君子贤人,诸位如能入盟,自然也就是文府鸿胪宾舍中人了。”
  说着一顿:“但这只是我文家对诸位的礼数,仅此鸿胪宾舍一形式怕已不足以应付袁老大了,所以我请教过外公,主建‘反袁之盟’。盟中设盟主一人,小可不才,欲践此职——非是在下就德足以服众,技足以出群,实为在下与我外公文昭公联络起来较诸位方便些,有他老人的垂示,我们就是有什么想不到的地方,或一些做错的事,也犹有补救之处。”
  座中之人似乎都对文昭公颇为服帖,除几人神色不舒服外,对此倒没异言。毕结又笑道:“另外盟中还另设五大分盟,以徽州莫家、并州李家、吴下颜家、汝州姚家、端州端木家、分别联络各处豪杰,共抗缇骑。”
  他这话语音未落,已有人不服,冷笑道:“光凭江湖六世家,就可以撑起‘反袁之盟’吗,那我们来干什么,看来我是来错了。”
  毕结已望向发话人道:“这只是盟中常务之职,单提五家世家,是因为他们久居其地,人马方便,起的是联络招待之用。其次盟中还要另设供奉诸人,如这次来的天目山雷镇九雷老爷子,辰州言必信言总拳师,五指门何寓、何求两位长老,湘西酒影儿孙离兄,倒提炉张大广张大侠……以及没来的金陵旧剑于承龙,以几位声名,盟中自然要大有倚重,小弟我也是虚左以待,大家且先别说气话,日后仰仗处正多。”
  众人大概觉得他说得也还公平,也就没再讥刺。只听毕结道:“只是,咱们目下还没结盟,盟中具体事务,且待盟成再议如何?我说了这么多,也该诸位表个态了,有哪位情愿入盟,有哪位不情愿入盟的,都请明说出来。这不是小孩儿过家家,对付袁老大,可是杀身拼命的勾当,我们不说称血为誓,起码也要立据为凭。”
  说着,看了一眼四周:“诸位,有不情愿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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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场内一时一寂,却听一个乌衣瘦子尖声叫道:“不情愿?我酒影儿孙离倒想看看有谁充个爷们儿似的来了,事至临头却想不答应!”
  他语中分明含有要胁之意。但在座之人,毕结邀约之时都已考量得仔细得不能再仔细,不是文家故旧,就是他的知交,最不济也是与袁老大有深仇大恨之辈,人人都受缇骑挤压日久,今得机会,怎会拒盟。
  毕节见无人表态,便冲耿苍怀笑道:“耿大侠,这事你怎么看?若得中州大侠青目,我‘倒袁盟’真是三生有幸。”
  四周目光一时齐刷刷集在耿苍怀身上,耿苍怀沉吟了下,才缓缓道:“不知毕少侠这‘倒袁’之盟的宗旨是什么?”
  毕结一笑:“宗旨?那只有两个字‘倒袁’!不管是与袁老大有深仇大恨,还是欲清君侧,欲谋权位,欲拯万民,或只为看不惯缇骑横行的,兼有感恩怀旧、为友人而加人的,我们来者不拒。”
  说罢,双手一摊:“我们不奢言大义,目的只有两个字——‘倒袁’。难道耿兄不觉袁老大与他的缇骑已成当今祸乱之源?耿兄以天下苍生悲苦为已任,想来已见过多少人曾惨啼悲鸣于缇骑之下,这‘倒袁’一盟,还需要理由吗?”
  水榭外这时爆出一个妇人的声音道:“毕小爷,你说了半天,就这话我莽大娘爱听,我不管他什么缇骑,也不管什么鸟盟,我就是要杀了袁老大,就是要给我那早死的儿子报仇!”
  只见她身穿一身黑布衣服,身材极为胖大,腰似铜钟,面如铜盆,一头蓬发上戴了个湘西女子惯带的包头,黑沙盖额,虽是女子,却一身筋肉纠结,只听她叫她声音极为响亮,眼中凶如母虎,看来已恨袁老大入骨,她就是适才说话的“酒影儿”孙离的妻子,江湖绰号“莽大娘”的常打姣,其父也是绿林大盗。在座虽都是男人,但也不少人对她暗惧三分,连她丈夫“酒影儿”也是如此。耿苍怀却抬首看天,似在思量。那常打姣叫道:“毕小爷,你问他做甚!凡今日到场的,老娘让他想加入也得加入,不想加入也得加入。”
  毕结微笑不语。耿苍怀还是想了半天,才缓缓道“我仔细想了,这‘倒袁之盟’,是诸位的事,我耿某无意与会。”
  众人一愕。毕结看着他,问:“为什么?”
  耿苍怀双眼一肃,虽四周群意汹汹,依旧踏踏实实地道:“因为这事对我来说有三不可。”
  毕结依旧含笑问道:“是哪三不可?”
  耿苍怀却已不答,携起小六儿的手,道:“六儿,吃完了吗?”
  小六儿点点头,耿苍怀拉起他便要走。却听毕结在身后笑道:“耿大侠,你就算不愿与盟,也未偿不可留下做个见证,待我们盟成再走。何况,在座也只有耿大侠得预困马集一役,大伙儿还想听听那晚详细的情景。”
  他虽言笑爽朗,耿苍怀却已觉出他骨子里语意如冰,心中不由一叹:很好的一块少年材料,可惜只谋事成,不思大义,且度量狭窄,可惜了。口中只淡淡道:“江湖规矩,凡帮派会盟之事,外人不便与会。耿某此时不走,那时,只怕想走也走不得了。”
  说着就提步向前。毕结面上一寒,下巴冲身边一人轻轻一点,没想那人还没反应,水榭外的“莽大娘”常打姣已忍耐不住,喝了一声:“姓耿的,你瞧不起我们是不是?”衣袂裂风,一个胖大的身影跃起,一只大而肉实,长满老茧的手就五指如钓地向耿苍怀肩头拍去。
  耿苍怀却并不回头,依旧向前行去。任那“莽大娘”一掌抓在他肩头。只听“嘶”地一声,他肩上已被撕下巴掌大一块布,露出里面的臂膀,那肩上也只微微黑了一黑,立即还为原色。众人咋舌而惊,没人想到有人会硬挨“莽大娘”一掌而毫发无损。这耿苍怀虽衣服被撕破,但分明是有意显露功夫。
  那“莽大娘”都惊呆了,看着手中破布,意似不信。耿苍怀还往前走。只见一条淡淡的影儿就一飘,已拦在他身前,正是“酒影儿”孙离。他绰号“酒影儿”果然不错,身形移动之迅捷处、让人直疑自己是在酒醉后见到的神踪鬼影儿。只见孙离瘦瘦小小,与莽大娘之壮大正好相反,也相映成趣。他这么小个身子挡在身材壮伟的耿苍怀身前却毫无惧色,冷笑道:“想走?”
  耿苍怀注目他脸上:“不错。”
  孙离冷笑道:“别的我不管,得罪了我婆娘你就是不能轻易就走。”
  耿苍怀一怒,他行走江湖,还没碰到如此敢对他无礼之人,当下“哈哈”一笑,忽吐气开声“咄”了一声,他人虽没动,众人只见他脚下木板一阵颤动,然后才听耿苍怀开声道:“再留我,可是要赔我针线钱的。”
  说着,他足下木板的颤动已传到孙离跟前,随着那木板的一颤,孙离足下如受大力,一个跟头从地上弹起,直向后跃去。众人一愕,有不解的还以为他在显露轻身功夫,还待喝好,只见孙离直翻了几个跟头还意犹未尽,消不尽那力道,只得伸手挂住这酒舍的屋檐,那房屋本老朽,一只屋檐哪承受得住他这一握,登时断了,檐上青瓦扑扑落下,正是——落瓦与酒影儿齐跌,座客同莽娘子失色。那孙离儿那么好的轻功,落地犹有未稳,还踉跄了几下才算站住。毕结就神色一变。众人已是惊骇,懂行的则更是震惊,可最惊骇的还是孙离自己!他已觉出自己所受之力正是自己那莽婆娘蛮练三十有余年的“黑煞掌”力——这还犹可,可自己婆娘的掌力绝对没有这么沉厚。耿苍怀会借力传力他不惊,让他惊的是耿苍怀竟能让他婆娘这一掌之力在体内停留那么久,且其间说话吐气,动静如常,而那掌力在他丹田中三兜三转之后,再发出来,反而更是沛然惊人,“块磊真气”果然非同小可!
  孙离这里面色苍白不说,他刚才坐着的那一个圈子中已有数人站了起来。一时,水榭内外、更是人人不服,气氛登时剑拨驽张起来。毕结才要说话,耿苍怀忽然回身就退了一步。他这一步退得大而奇,踏离步坎,兼顾内外,已成进可图攻、退可谋守之势,同时手臂已把小六儿护住,带近身边,双目直视着毕结道:“耿某可是应毕兄柬招而来,非是有意探听诸位之事。且耿某此来,也半是为了柬上字迹酷似武林前辈文昭公,想以他德望,不至于陷耿某于不测。没想……嘿嘿、毕兄,难道你请的人来得便走不得了?你们到底想对我耿某如何?”
  说至最后一句,他双目一瞪,沉凝如山。他的话本徐徐讲来,但神威迫人,毕结的盛气不由也为之稍挫。只听那边坐着的,身穿宝蓝长衫的徽州莫余开口道:“耿大侠,大伙儿没别的意思,是您自己刚才说入我‘反袁之盟’有‘三不可’,,我们就想听听耿大侠有什么‘三不可’?”
  江湖六世家同气连技,他一言即出,毕结气势又盛。耿苍怀仰天一笑,道:“看来不说还不行了!各位非听不吗?那好,我且一一道来。以我耿某看来,君子以道义盟,小人以利益盟,今反袁之盟中诸位道各不同,只是目的相同,指归一致。这种权宜之盟,各位情愿那也罢了,但耿某道不同不相与谋,此其一也。”
  他当此形势,高手环立,俱都对他敌意浓厚,依旧侃侃而谈,其人胆识,连离得颇远的赵旭也心中暗赞。只听那边莫余笑道:“耿大侠是自比为君子,是以我等为小人了?那也罢了,呵呵、岂不闻除暴即是行善,难道耿大侠之君子行径就是要放手任袁老大横行吗?”
  耿苍怀冷冷道:“别的我不知,但我知道,袁老大杀‘酒影儿’孙离与‘莽大娘’的儿子孙小路可并没有错。那孙小路自负风流,采花无数,还要赚取侠名。当时江浙道上,每有贪官犯法失势,且不论其是否真贪了错了,只要他妻女略有姿色,孙小路就号称代天行罚,淫其妻女,为此吞金投环的就有几个?可笑有人还赞他做得对!他撞到袁老大手里,袁老大说:‘国有国法,岂容你等竖子胡来,’捉去三司会审,于绍兴十三年秋斩了,我虽不忿袁老大其为人为事,这事可不能说他做得错!”
  孙离与莽大娘一个脸色铁青,一个脸色朱红,气急败坏,耿苍怀依旧正言道:“还有天目瞽叟雷老爷子,据我所知,当年您提点天牢,因为私交,故放大盗‘草满天’出狱,让他得以报复江浙,纵火滥杀,涂毒百姓。袁老大费尽力气才将其重新拿下,下狱正法,其后废了你双目,削你提点天牢之职,这件事,他也并未做错。”
  天目瞽叟直气得双手发抖。耿苍怀说着,又看向莫余:“还有你莫先生,十年前你莫家在芜湖,良田千顷,部曲千数,不图保境安民,只以宰割地方、侵吞细民为已事,甚至杀了难得一任清廉知府,为其助百姓田产之讼。袁老大感于此,助胡铨御使丈量田亩,散你部曲,征你国赋,这件事,有利于国、有惠于民,我耿苍怀虽一百二十个不忿于袁老大,但拍心自问,这件事,他做得可也不错。”
  说着,他环顾一眼。“所以,我怎能入盟,与莽大娘、孙离成盟,报他杀子之仇?与雷老兄成盟,怪袁老大罚他错放大盗之事?还是助你莫家恢复田产,宰割乡民?——此其一也!”
  他的话堂堂正正,全不顾在座诸人的反应。虽群小愤恨,他自浩浩然,如入无物之境。
  莫余勉强压着嗓子中的怒意,问:“其二呢?”
  耿苍怀笑道:“其二,这反袁之盟既与奸相秦桧有关,耿某闻之如过鲍鱼之肆,怎敢不速速掩鼻相避?”
  “其三,耿某纵与诸位把袁老大倒下来,把诸位扶上位,算出了我耿苍怀这些不忿袁老大缇骑遍布,网罗天下,鱼肉百姓之气,但诸位日后之所为,恐犹不齿于袁老大多矣!较今日袁老大所行,恐犹卑劣酷厉多矣!——这就是耿某所说的三不可,诸位听清了吗?诸位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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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再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来。小六儿仰头看着众人,又看看耿苍怀。他年小,虽不懂耿苍怀话中之意,但也觉得他耿伯伯所言所行,似乎依稀就是他幼小心灵中最渴慕的大英雄大豪杰的影子。他从小听父亲爱说一句话:“富贵不能谣,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是之谓大丈夫也”,这话他不能深解,但看耿伯伯所行,似乎也就是这个意思了。所谓言教不如身教。小六儿往耿苍怀身边一站,虽敌势如林,却感到说不出的自豪。
  那边的赵旭似是也对耿苍怀敬重暗生,他身边的叔爷却叹道:“嘿、迂腐君子,不解权术,看来姓耿的这一生也不过如此了……”
  赵旭一愕。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想法和自己平时佩服的叔爷居然很有不同。只听毕结缓缓道:“耿大侠,你话说得很直,也许也是真的,但这样,真的让我和在座诸人都好没面子,让我很难作。”
  耿苍怀不答。
  毕结又搓手道:“耿大侠,如果你处在我的位子,你会怎样做?”
  耿苍怀面露讥笑:“当然是,为了诸位的面子,就把我耿某留下,痛打一顿如何?”
  那毕结确实做大事的人,闻言淡淡一笑,说:“耿大使,此情此景我毕结如还不硬扎,就要让人说是软柿子了。”
  耿苍怀这次只唇角微微下扯了下,算是做答。毕结一拊掌道:“这样,耿大侠,咱俩儿就文比几招如何?如耿大侠胜,自然由你来去,如在下绕幸赢得一招半式,还请耿大使屈尊就盟。”
  耿苍怀也知此情此景不动手怕是不成了,就一点头。只见毕结左手一掀,已把衣襟撩起掖在后腰带上,这一着“懒脱衫”他使得大方潇洒,口中道:“那在下冒昧,就领教一下耿大侠的‘通臂拳’与‘响应神掌’了。”
  他与耿苍怀本间隔五六尺,他一语落地,不进反退,又退后了四尺多,与耿苍怀间足足就隔了一丈有余。众人先一愕,继就想起了他适才所说的“文比”,看来真是要只较招式不动真气的。只见毕结下腰沉肘,先来了一招“束修式”,这一式是“文家拳”的开手,暗寓求教于夫子、以示礼貌之意。文家拳以“格物致知”为心法,外辅以四用、即“行、藏、用、舍”,用在拳法之中,有如君子处世,行有行之道,藏有藏之处,用有用之妙悟,舍有舍之自解,所以“文家拳”在江湖中一向号称为“君子拳”。加之文家人重拱而治,少涉江湖,江湖中人见到过这套拳法的更少,众人这时自是仔细瞧去。一见之下,才知毕结年纪虽轻,果然修为非凡,他分明在外公所授的“文家拳”中又加入了他毕氏武技的精旨,内竖虚心,外务劲节,虚心劲节,以当大变。只见他第一招就是“夫子何为”,这一招披亢捣虚,直叩耿苍怀中路。
  耿苍怀也不怠慢,轻轻一拨小六儿,把他拨到身后,左手做势托对方击来之肘,右手就向毕结左腰方向拍去。两人虽遥距十尺,但一招一式做来,都认认真真。赵旭那边才想笑,却听空中波地一响,才知两人虽手虽未交,但劲力非空,那一招一式竟是实的。座中虽不乏高手,但自信能遥隔十尺犹可凭空发力对博的只怕还不足一二人之数。
  耿苍怀的拳法名称“响应神掌”,号称“一拳即出,千峰回响”,落就落在个“响”字上。只听水榭之中,一时“噼噼叭叭”,或重或轻,炸开了一串轻响。那毕结丝毫也不落下风,进退中矩,把一套“文家拳”使得也让人大开眼界。耿苍怀此时已知这小伙儿心思极深,他故意遥隔十尺与自己文比,一是示众人以实力,二是让众人知道耿苍怀并不好惹,如果确要让他留下,难免一场血战,对“倒袁”之事并无益处。明白他这用心后,耿苍怀也就未尽全力。两人一招一招过下去,不似生死博杀,竟似名家拆拳一般。斗到精彩之际,众人不由哄一声“好”。忽然毕结一着“倒脱靴”,身形却是“醉打山门”,脸朝后,步下踉跄,以后肘虚拟向耿苍怀面部砸去。他前一招已引开耿苍怀左右双手到难以回救的角度,这一招承接前势,酣畅无比,并非“文家拳”固有之势,却是他的神来妙笔,众人不由叫了一声好,要看耿苍怀如何拆解。却见耿苍怀也喝了声‘好’,不知如何,右臂竟从左肋下伸出,去接毕结击来之肘,左臂却绞缠似的从右肋下击出,暗袭毕结之腰。这一招出者神妙,破者离奇,众人不由又是一声“好”。却见毕结一扫身,使了个“摇摆十八”,人已转向正面,左手扣耿苍怀右手,右手推耿苍怀左手,电光石火中,两人手、腕、指已连变数招,最双掌交合,微微一扣,才相视一笑,就已退开,毕结先道:“耿大侠绝技,小子望尘不及。”
  耿苍怀谦然一笑,就在众人一愕的工夫,已挟起小六儿,飞身跃起,腾空而去。众人“咦”了一声,一时忘记阻拦。毕结也不发话,但他脸上虽在笑,肚里却知——这一搏看似平手,但耿苍怀未尽全力。
  虽然他自己也是如此,但是还是不由心中一凉。虽然“反袁之盟“已成,他这些年的结郁得以一展,但豪爽的心头还是不由掠过一丝阴影:尽有高手藏宇内,何时控辔可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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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场中人人纷扰,于寡妇也算见了平生未睹之奇,这时心里忽一静,浮起一个人的影子。三天前——那个骑骆驼的少年就是从这里上的岸。于寡妇记得当时他又湿又冷,进来了就喊饭。江村偏僻,难得见到这么一个特异人物,又生得如此俊秀,于寡妇便加意做了来。当时天已擦黑。她记得他就坐在那个栏杆边,桌前点了一盏灯,灯下他的皮肤是淡褐色的,鼻梁挺正,双唇冷薄。当时,他正把一件上衣脱下来,露出一身淡褐色的皮肤,一身腱子肉,好瘦。于寡妇虽已居寡十余年,无所动心,不知怎么当时还是心里跳了一跳。那少年肩头有伤,这时又遭江水泡湿了,他正找出纱布来包。于寡妇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人会来找他。但当时她就觉得:这少年一定是个很特别很特别的人。他的神色虽冷,但只有于寡妇这种有经历的女人才能读出那冰封下的热情。当时她端上饭来时,盘中的鱼也象现在一样一张嘴在一张一合着。那少年盯它盯了半天,然后才开始吃饭。
  直到他走时,于寡妇才发现,他吃了两碗白饭。而那盘鱼,他一动也没动。
  第三部 宗室双岐
  第二章 访旧
  耿苍怀与小六儿离了于寡妇的活鱼酒家,走了六七日,才逶迤来到芜湖城畔。芜湖也守在长江边上,冬季水枯,更显出沙难宽广,江水清瘦,极动人寥落之思。说来也怪,最近这几天倒是耿苍怀连月以来难得的清静日子。两月之前,自他路过江西后,就遭缇骑围堵,纠缠不休。后来为在李若揭手中救人,也大耗心力。但李若揭例不出京,所以倒也少了好些麻烦。如今缇骑也不找他了,都全力对付骆寒去了,耿苍怀身畔难得一静。有小六儿在侧,休息旅次之际,便教小六儿武功打发时间。他自身武功本极高明,几近于可开山立派的地步,但生性严谨,加之一向忙碌,也就从未收过徒。难得小六儿聪明颖慧,他父亲许敬和武功虽不高,却从小给他打下了很好的根基。耿苍怀这一路武功本以平实见长,所以那小六儿上手极快。亡友有后如此,耿苍怀也极感欣慰。
  到了芜湖城边,耿苍怀与小六儿笑道:“六儿,你怕不怕冷?”
  小六儿肩头一缩,小脸却笑道:“不怕。”
  耿苍怀冲他一眨眼:“那你敢不敢到江边洗澡?”
  那沙滩边长了几株老树,此时秋深,枯枝横出,小六儿看了一眼都觉得冷,但还是把小胸膊一挺:“敢。”
  耿苍怀笑着拍拍他的肩,拉着他找了个远离官道空旷无人处解了衣裳,洗净征尘。小六儿虽冻得一直在抖,却也挺得住,不肯叫冷、怕被他耿伯伯看轻。两人浴后抖净衣衫重新穿上,都觉浑身一爽。耿苍怀很少照镜,但这时却抚抚双鬓,向江水中照了一照。他今年四十有二,奔走风尘,自己也觉自己这些年慢慢离那些少年心性远了,久了,陌生了。物换星移啊,想着心下不由一叹。他的心里也有个疤——情疤,当日那么酸楚淋漓的痛,以为会刻骨铭心终生的,没想心头的伤口也象皮肉的伤口一样,日子久了也会结疤的,疤下还会有新生的肉。日子再久些,疤也会脱了,连那印痕都很淡,不是自己,是很难记得原来这里曾被深深刺伤过。
  之所以又想起这些,是因为又到了芜城。耿苍怀年轻时就曾客居芜城,那时他还有一个恋人,名唤聘娘,可惜耿苍怀行走江湖,来去不定,她父母便做主让女儿嫁给了耿苍怀一位昔日好友。当日听到这个消息时,耿苍怀真的彻心彻肺的痛,痛得他此生不曾再娶。一生只爱一个人,这一点耿苍怀做到了,但当日他以为自己永远不会重返芜湖、永远不会与好友与聘娘夫妇见面——这简单的想法却错了,人都很难决绝的。他明知这种会面形同饮鸠,但还是忍不住一次一次饮了,虽然每一次见面都让他比上一次伤得更深。后来他才明白这是一种自虐式的快感——就是想看看一个伤口最深能伤到有多深。这滋味他尝到了,但他不恨这爱以及这爱带来的痛,因为这痛让他成熟,也终于明白:原来痛到深处是麻木,然后是伤口的愈合、结疤,疤愈结愈厚,让你不再觉得痛。但有的夜晚,你渴望从风尘劳顿、世事扰攘中清醒,你还会忍不住一次次自己动手剥开那个疤,很疼的将从前的那些往事重新感受。
  十年前,好友去世了,聘娘成了一位孀妇。因为要对她帮助,而且两人的见面已不会带来第三人的多心或痛苦,两人的会面稍多了起来,却也不过是一年三四次。聘娘是个好女人,在她的平淡下,这十年下来,耿苍怀心中的疤也渐渐脱落了,时间真可以改变很多,有时他自扪心口,才觉得心口甚至已平滑如初,只是还有个、还有个别人不注意都不会发现的弯月形的旧痕,印证曾有一点锯齿形的爱割切在那里。年少时曾经以为那么刻骨铭心的爱到如今淡至到深处是清独。淡得只剩下耿苍怀每次要见聘娘时都忍不住洗个澡,整整衣冠这几可忽视的一个小小举动。
  但耿苍怀知道:不是爱变了,而是年龄变了,对爱的感受与表达也变了。如今,耿苍怀名成技高,终年劳顿,常常忙得忘了是否洗脸,只有在要见聘娘的那一刻,一年中难得的两三次,他才会想起好好整顿一下自己,也想起自己的容颜。
  ※       ※       ※
  顺城西的辅德巷一直走到深处便是聘娘的家了。那是一个普通小楼,门前有株大榆树,耿苍怀在榆树下叩门,丫环伴姐儿来开的门。这么多年了,伴姐儿已认得他就是这里的耿舅爷。耿苍怀又拍拍小六儿的衣服,去去尘土才带他上了楼。楼上简扑干净,西窗开着——为了透光。一室空荡,只正中摆了个绣架,这是聘娘每日的工课,她以此弥补家用。聘娘不在,绣架上绷了一副淡黄的绢,上面勾描了字迹,已用黑线绣出了大半。其中笔迹勾转如意,足见绣工的高妙。耿苍怀看去,见是首七律,却是自己旧年在中州时寄与聘娘的一首旧作,诗不好,只算一时感叹,字体也是自己的字:
  百尺楼台大好春,容华如谢雨如盆。
  几耕阡陌恒无获,历经风雪略识荆。
  回首苍茫无旧路,仰笑云无渺前尘。
  我为成名卿为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字迹横竖耸乱,耿苍怀看了一眼,不由自惭,觉得绣工远比自己字迹要强过百倍,用来绣自己的字真是未免太糟蹋了。这时却听身后步履悉碎,一回头,聘娘已走了上来。她中等身材,装束极淡,容长脸儿,青眉素面,眼角也细细有些皱纹了。但每次见到她,耿苍怀都有一种欣喜的感觉,觉得她依旧清爽如故。他却不知道,聘娘始终能这么清洁淡素,没有于夫死孀居后神容散乱,实在也为耿苍怀之故。——她自觉此生颇愧负于耿苍怀,心中也自有她的一番意思——想:我这一生已无任何方式可以回报你于万一,可以做也只是让你不至后悔于对我的青目吧。
  这在她也许是无奈后的坚持,但也许她并不知道——在耿苍怀心里,也等于有人给了他一个爱一个人以一生的机会,让他于世俗利欲、纷扰万相中始终有一份可以洗心相对、不改初衷的初欢。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机会的,也许这就是他忘不了聘娘的原因——她是他的拯救与超拨。
  两人见面总是淡淡的。聘娘话不多,耿苍怀也从来不用尘俗繁杂来扰她。只见聘娘已轻轻扯过小六儿,笑问:“这孩子好机灵的,怎么和你在一起?”
  耿苍怀道:“他父亲是我结义兄弟,名叫许敬和,如今全家已为刺秦一案而死,我把他从天牢里救了出来,这次找你来就是为了他。他年纪太小,和我行走江湖不太方便,想把他寄养在你在这儿。这里我最放心,这孩子很有灵性儿,我打算把一身功夫都传给他,但毕竟不能让他这么小就行走风尘。放在你这儿,该读的书也就可以读几年,最好多识几个字,不至象我这么粗陋无知,想来你也不会委屈了他。就只是这孩子干连甚大,只怕还有人在查访,你万万不可和人提起他的来历。”
  聘娘微微一笑:“那好。”然后轻轻一叹:“不提难道就没有人知道了吗?”
  耿苍怀一笑:“不错,没人知道我在芜湖还有一个好友,更不会有人想到我会把一个小钦犯藏到这里来。”
  他是玩笑,聘娘却看着耿苍怀,没有说话,但唇角隐隐有那么一丝苦笑。她不即刻开口似只是不想惊破这江湖汉子难得的一刻平静心情。她一向知道耿苍怀行走江湖,但耿苍怀很少给她提及外面的事,她也就不知在江湖中耿苍怀声名地位,但就算知道,在她私心里,也会遗撼:苍怀怎么就不能定下来好好生生过个日子呢?她知道他在外面急人之难,但天下难处那么多,他一个人急得过来吗。她是隐隐怨恨着耿苍怀这种漂泊的生活的,因为正是这个原因把他们俩个当初生生拆散的,但她不会说,只是笑道:“快中午了,你们肯定也饿了,吃饭吧。”
  近两月来,不管耿苍怀还是小六儿,只有这顿饭吃得最香,因为都是家常菜,但难得的就是这“家常”两个字。吃完饭,耿苍怀看着聘娘忙碌的身影,心中苦苦一笑——“家常”两字好温馨,自己是不是也该静下来了,在这个江城小巷中,置一处薄产,好好住下来,操一份平常的活计。碌碌江湖大半生,耿苍怀有时细细回想,只觉自己这一生真的一事无成。他知自己的心太软,道义感太强,不可为、不忍为与不屑为之事太多。有时他回想起二十出头、热血沸腾、以天下事为已任的年纪,不由会涩涩地想:这二十余年,自己究竟干了些什么?威不如袁老大之令行天下,壮不如易杯酒之独撑淮上,势不如楚将军,勇不如梁小哥儿,阴险卑鄙更不如李若揭之护卫九重,甚至后生小子如毕结、也可纠结起一派人马弄得个风生水起——这些人无论善恶,但毕竟都是可以一已之力干预天下大势的英雄,自己却算是什么?
  “妇人之仁”——耿苍怀对自己有这么一句近于否定的评语。年过四十后,他才终于苦涩地发觉:自己是不适合做大事的。他为此苦涩,但如毕结所倡的“反袁之盟”该是大事吧,耿苍怀却无论如何——也不能以道义相妥协。他明知欲成大事,必善妥协。连袁老大的功成名就也是无数次妥协退让换来的。起码荒唐如冯小胖子、縻费如尉迟恭之辈得以名列缇骑,就不会是袁老大的初衷。耿苍怀为人仁恻,生活中可退让处他往往主动谦退,但他无法象很多‘豪杰’那样以别人的性命来妥协,那是道义上的妥协。可不妥协又如何呢?二十年来,寸功未成,所成也就只是这一身功力还算日深吧,可以不自惭地名列入江湖绝顶:“通臂拳”炉火纯青,“块磊真气”已达一崭新之境,而自己所精研的“振臂一呼,千峰回响”的“响应神掌”也已臻于神妙,想到这儿,耿苍怀心中还略有安慰。——但纵是功力再深,不能干预世事,不能福延天下又有何用?这个念头一直是耿苍怀心中之痛。也许就是为了这个,他才会年复一年地在江湖风尘中劳碌奔走。但他这一生都花在了“小事”上,救一个投井的被欺孀妇,惩一个乱发淫威的乡间小吏……这些事,对于他并不比拯万民于水火,杀高官恶吏于庙堂大殿为小。
  也许,这就是他成不了‘大事’的原因,又也许、还有一个原因:他知自己不能静下来,如果自己一静下来,他不知该怎样面对聘娘,给她和自己一个怎样的结果。
  ※       ※       ※
  他总是不自觉地在聘娘的小楼里把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些事想起,宛如自浴、宛如洗心。出神良久,他才见聘娘在自己身前三尺处站着,一双眼微微哀伤与关切地望着自己,手里拿着一封质地粗糙没有题签的信封。耿苍怀一愕惊觉,不好意思地笑道:“站了多久了?不好意思,我好象睡着了。”
  聘娘淡淡一笑,说:“这儿有封信是给你的。”
  耿苍怀一愣,这儿怎么会有信给自己?难道是聘娘有不好当面说的话?但这不似她平素为人。他接过信封,心中疑惑重重,顿了下才把里面的信瓤抽出。只见一张八行笺上,力透纸背地写着几个字:
  耿苍怀兄:
  近日舍弟与阁下困马集一晤,得益良多。
  闻另有骆兄在座,年少高拨,剑气凛人,故愚下甚渴一见,以聆清教。烦耿兄代为传言,以求一晤如何?
  冒昧相扰,不胜惶恐之至。切切。
  袁辰同敬上
  耿苍怀一下从椅上弹起,疾声问:“这信你是怎么收到的?”
  聘娘淡淡道:“三天前,我一早起来,下去吃饭,那期间,我和伴姐儿都没上来过,就守着楼梯口,等上来就有了,就放在这个绣架上,真不知他们怎么进来的。”
  说着,她叹了一口气:“看来,他们是一早就料到你会来了。”抚抚小六儿的头:“你还说他们不会猜到。”
  她的语意浅浅带笑,但她已感到其中潜藏的暗流杀机。
  耿苍怀却一握拳,然后,就发觉窗外有人。他不动声色,缇骑——今日他总算明白了缇骑是如何的无孔不入。他看着信笺上那个“袁”字,想起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的脸,那是袁老大。十年之前,自己与他也曾数度相会。对袁老大的武功修为,及果决善断,耿苍怀口中不说心中也是佩服的。但袁老大——你就一直这么耳目灵敏,洞烛先机吗?
  那袁老大信中的语意若凌历、若温和,阴阳难测,耿苍怀也不知其用心所在。他思忖了下,窗外那人还在,耿苍怀于呼吸之间已听出那不过是个小角色,不足为意,暗道:看来,袁老大也不想太大肆张扬,大概也料到了有人会借骆寒出现之机做文章,希望得自己传话,与骆寒暗中一见,单打独挑,将事解决,而不想闹得轰传江湖。
  耿苍怀正自沉思,窗外人忽道:“耿大侠,请放心,贵红颜知己和小六儿我们都不会碰,也不会知会李若揭,那是他的案子,不关缇骑的事。我们袁老大所烦,还请用心。芜湖城东正有武林大会,阁下何不速去一看。”
  话未说完,那人人影已杳。耿苍怀却并不追出,凭耳力他就知那人不过是个小角色,所知不多,追上也无益。有了这话,他似甚信任袁老大这个承诺,心下略安。看来自己想避让也避让不开这场江湖风雨了。耿苍怀一直腰,振起精神——只不知找自己去城东是何用意。武林大会?那又是什么劳什子!
  ※       ※       ※
  白鹭洲上没有白鹭,只有枯草黄沙。白鹭洲在芜湖城东十余里处的江心,春夏之际倒是好景致,绿柳如荫、游人不断,但此时已是秋深。一洲黄沙的中心,坐了十余许江湖豪客,耿苍怀远远望去,这难道就算得上是武林大会?耿苍怀却不知,自那日活鱼小肆中号称‘江南武林峰会’之后,毕结和与会之人就已约定,以徽州莫家、并州李家、吴下颜家、端州端木、以及汝州姚家为中心,回去以后,在各处共开五个当地的武林大会,联络一方豪雄。会上不提反袁,只是另起旗帜,为一方之盟。在袁老大缇骑治下,江南武林,久已不敢聚会结盟了。一干名门大派,纷纷约束门徒,封山闭门;不少绿林瓢把子也纷纷洗手,退隐江湖;连大家世族的子弟也多远离世事——因为缇骑不许。所以他们不明说别人也会明白——这五地盟会对付的就是袁老大。
  袁老大论官职只是从四品,但一言之出,天下皆震。他最恨地方帮派迭出、滋扰生事,还有世家巨族、割拒一方。按他说——朝廷之积弱、百姓之不安,就是起因于此。所以袁老大曾有一句名言:“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前一句我管不太着,后一句,我忝当此责,就一定会严办。”
  其实前一句缇骑又何尝不管了?他自己其实也深知,他这么纠结缇骑,网罗天下,其实部下中有人所为之恶及扰民祸国之处,也往往不少。但宋室已成积弱之廷,如果由着下面文士新见迭出,武人豪气干云,世族各兴异帜,以如此衰弱的朝廷政权、弱军懦臣连并昏君奸相,如何管束得住?一着失错,天下星散。到那时金人南下,更无一骑可以抗敌之兵,一个可议抗金之廷。袁老大是尝过靖康之难、天下崩离的苦的,也亲眼目睹过众多的百姓流离,他发誓:只要他在位一日,有力量一天,他就不能容许那种局面再度发生。
  但天下大势,本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他与耿苍怀素识,但政见之上,极不相能。耿苍怀虽杀昏官,但心中其实是忠君的:他衷心地希望朝廷上有个好皇帝;如果不是好皇帝,他宁愿杀身成仁以将他改造成一个好皇帝;实在不行,他宁兴义兵,拥立一个好皇帝。在大事上,他只想朝廷之上尽是贤臣,劝出一个好皇帝,那时帝在庙堂,龙行布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整个天下也就太平了。小小金人,何足为患?如果贤臣少,奸臣多,那么,他杀尽奸臣如何?
  袁老大却不这么想,他虽拥护朝廷,但在他心中,并非忠于君上的。他想:皇帝总不过是这样的,换个人又如何,如果换的代价太大,不如不换。宋室天下已如患病入膏肓之症,大手术是动不得的。他不忠于君,而是忠于事,如果他认为天下还需要这么一个昏君来做做招牌,他就不许任何人动他。
  这是他的矛盾,但谁没矛盾?——就象耿苍怀,看似脱略形迹,于亡友故后,依旧与聘娘时有来往。但交往之中,其实是守之以礼的。有时他也会想:我如果提出娶她呢?但马上把这个念头压在心底,因为这不符合他心底的道义。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道义,所以在聘娘的事上,耿苍怀其实是不敢越雷地一步的。
  ※       ※       ※
  耿苍怀是把小六儿寄放在聘娘家后,匆匆赶来白鹭洲的。他知道自己形貌显眼,江湖中认识自己的人一定不少。他此时现身芜湖,却不欲人知,不只因为认识聘娘已成为他心中一个永远不欲人知的秘密,也是为了她与小六儿的安全,所以耿苍怀特意乔装改扮了一下。
  耿苍怀行走风尘,也不是一味豪勇。出了聘娘家,他就溜进了附近一家酒馆的厨房,取了些柴灰和水、又和上点儿面,将脸上皮肤揉得皱皱的,看着肤色也暗了不少,路上又顺手买了个舀水的瓢和一套乡老儿前服,把瓢扣在背后,穿上那乡老儿的土布衣衫,用一根旧布带缠住头,找了个旱烟杆,戴了个斗笠,勾腰驼背,倒真让人认不出来了。快到白鹭洲边,他又向一船家租了一条船,见那户人家熬得还有膏药,索性买了一帖贴在右脸上,又借了那家的蓑衣披上,自划了船遥遥地向白鹭洲而来,倒真象个渔翁。
  舟行荡荡,将近白鹭洲时,耿苍怀已看到沙洲中心坐着十几个人,这十几人显然是首脑,坐在洲心一座古台的旧基上。另有百数十人各样装束,一群一群散落水边沙际。那白鹭洲甚大,洲心有个荒废的台基,耿苍怀也不知叫何名目,只是从前来玩过,好象还是前朝的遗迹。
  耿苍怀才把船靠在沙洲边,就有个汉子过来盘问:“老头儿,你什么人?没看见为白鹭洲上今日有事吗?这么大年纪,还不长眼,真是白活了。”
  看来这沙洲上还盘查很严。耿苍怀暗暗好笑,却也略惊:毕结代表湖州文家这次这么大张旗鼓、简直是明火执仗地跟袁老大干,背后必有更深的背景。看来秦相对袁老大的不满已近于极限。他装就装得很象,“咳”了一声,不理那汉子,自顾走上岸来,拿了个木楔,在沙土上一按就按了下去,再把船拴好。那汉子见他用手指只是轻轻一按,一个一尺余长的木楔就透过浮沙钉入沙下实地,不由吃惊。下意识地手按刀把,喝道:“你是什么人?”
  耿苍怀不答,向前就走。那汉子伸手待拦,耿苍怀如何把他这三脚猫儿似的功夫看在眼里,随手架了下,那汉子胳膊就一震,几乎脱臼。他一激动,就待拨刀,耿苍怀手指一伸,在他腰刀柄上弹了一下,那汉子的手不由就被刀柄震开。只听耿苍怀嘿嘿笑道:“你是莫家的人吧?老朽姓钱,这芜湖大会是你家主人莫余主持的是不?嘿嘿,睁开你的狗眼,跟着我好好走,小老儿可是你家主人请来的贵客。”
  那汉子已被他的功夫骇服,这时旁边已有人望来,耿苍怀只想暗探,不欲人知,当下就力若不支,伸一只手扶在那汉子肩上,那汉子只觉肩上如压千斤之重。耿苍怀笑道:“乖孩儿,扶爷爷到沙洲中间去。”
  那汉子犹有犹豫,耿苍怀一用力,那汉子如何抗得住?只有乖乖听话转身向沙洲中间行去。旁边人远远问:“孙七儿,你接的是什么人?”
  那汉子才待开口求救,忽觉一股阳和的内力由肩井涌入,然后在自己喉间一滞,自己就发不出声音了。他虽位份低下,但也身在武林世家,见闻颇广,何况莫大先生本也精于点穴功夫,那汉子心头一骇,知自己被制住了哑穴,只是从没想到还有人可以这么点穴的。其实这是耿苍怀“块磊真气”的牛刀小试,与点穴功夫大不相同,别有一功,但那汉子如何识得?那汉子方觉惊恐,听耿苍怀道:“好好回答”,忽然喉间气息一通,又可说话了,忙笑应了一声:“是一位武林前辈。” 应付过去,便又觉喉头被制。等走过了几步,耿苍怀才又松开他的禁制。那汉子这时已心服口服,低声对耿苍怀讨饶道:“老爷子,您轻一点儿好不好。”
  耿苍怀微微一笑,手头力道放轻。说话间,又碰上一人打招呼。不一时,两人走到离那台基数丈远处,耿苍怀站住。此时已可听见台上说话,耿苍怀先看台上,见座首一人是黄冠羽士,另一个是武举打扮,还有长衫方巾的读书人。其中,莫余先生坐在东首主位,座中一共十二人。耿苍怀不知道这十来人来历,便再次解开那汉子的禁制,问道:“那台上坐的都是什么人?”
  只听那汉子吁了口气,才轻声道:“那上面坐的都是我们皖南地面上大大有名的武林中人。”一指东首清瘦文雅,脖子上长了块墨迹似的痣的莫余:“那就是我家主人。”
  耿苍怀点点头:“他我识得。”
  那汉子就顺着指去,“那坐上首贵宾之位的是黄山派止观阁如今的首席弟子轻尘子”,那道人高冠危坐,身着黄衫,鼻高目朗,倒颇有些羽土风概,耿苍怀点点头,想:名门弟子,果然非同一般。那汉子又一指敬陪末座的另一位散发粗服的道士,窃笑道:“那一个道士却是九华派的门主顾道人,他出身低贱,有姓无号,真不知他怎么也混上座了。”他是世家之仆,言下对那顾道人颇为轻蔑。
  耿苍怀一笑,遥遥看去,觉得那顾道人果然委琐了点。只听那汉子继续道:“再东边象个读书相公的那位就是公书堂的首讲曲云甫曲学士,他与我们老爷交好,曾任过我家西席;对面那个一脸大胡子的就是马鞍山昔年巨冠‘半江沉’风烈,原来提起他来、这上下江一带小孩儿都不敢哭的;再下首那两个不爱说话的是上游龙宫湖和龙感湖的湖主王氏兄弟,他们地盘被袁老大削了,还一伤面颊、一废左臂,这些年没听到有什么动静。”
  耿苍怀向那两人望去,见他们果然皮肤上似有一层水锈,是在水里讨生活的人。想看来袁老大这些年也没闲着,得罪了不少人。只听那汉子又道:“靠南首最下坐的是我家主人的世侄——宣州林家的林致,他身边的三位就是他请来的隐居南漪湖的南漪三居士。”
  那三位居士高冠羽巾,道貌岸然。那汉子最后一指最后一人,却面露迟疑:“这个小的没见过,据说是石台大佛寺的新掌门石敢当,是林致林少爷带来的朋友。”
  耿苍怀一愣,这名字他也从未听说过,不由仔细向那人看去。只见那人神色间质若无文,木如禅定,不知修习的哪一门功夫。耿苍怀阅人多矣,对方功夫深浅他往往一望便知,但如这人,他却有些看不透,不由心头微凛:看不出这里倒还有个高手!
  这台基上的会想来也开始有一会儿了,却见莫余正在说话,只听他道:“……诸位,这江湖大势,凡我所闻,都已讲毕。这次弧剑乍现,是在我们皖南地面,不能不说是你我之幸。据说袁老大的六飞卫至今犹驻扎在铜陵未去。嘿嘿,你我今日之会,无论何等机密,只怕分驻铜陵的缇骑都尉宫方都已经知道了。——龙门校尉宫方,这些年可也算威风一时了,等这聚会一散,诸位只怕有些麻烦。各位这次来赴兄弟的约,只怕是上了兄弟的当了,俗话说‘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各位就算不入这‘皖南之盟’,只怕在缇骑面前也洗脱不开。”
  他言下对缇骑颇为忿忿。旁边轻尘子已振眉道:“要说,我皖南武林早就该振作振作了。这些年来,由着些外乡佬在这里胡闹,武林同道早已不忿。莫先生说哪里话来,你这次倡议我和家师都认为提得好啊。”
  黄山派原是名门大派,他是黄山派首席弟子,若依以往,在皖南地界起码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自从缇骑入主,黄山派一行一动俱被捆绑得缚手缚脚。他自幼听说师傅当年作为黄山首席弟子的风光场面,心中自是羡慕无限,轮到自己时却已无这般好事,自然也更忿恨于缇骑。近来止观阁数次要扩大庙产,这事却屡遭缇骑阻拦。所以一闻反袁盟会,他第一个人要赶来。
  轻尘子争的还多是虚名意气,“半江沉”风烈可就不同,他当年是马鞍山一带悍匪的老大,目下闲了十几年,急着要恢复的是地盘。只听他微笑道:“莫先生义旗高举,我风老大自然双手赞成。只是这次,确是文家想动手了吗?如果是,明日回去我就再啸聚起往日那班兄弟,大家这些年也闲得口里淡出鸟来了,只要莫先生和诸位保证,日后马鞍山方圆百二十里内,所有是非诸位不得干涉,我愿做个出头鸟,与缇骑那帮孙子一战。”
  莫余一击掌,道:“好”,他要的就是这话,接着望向龙宫、龙感二湖的王家兄弟,问道:“贤昆仲是不是也该回去补补船了吧?”
  王氏兄弟却面含恨意:“我兄弟可不只要补船。莫大先生,以后只要是有关缇骑的事,你吩咐一声,我兄弟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也该他们下湖喂喂王八了!”
  莫余朗声一笑,他虽知众人愤恨缇骑,可也没想到此次会盟会如此顺利。只听南漪三居士也在一边道:“我三人也愿附莫兄骥尾。”
  莫余笑道:“岂敢、岂敢。如果大伙儿都情愿,咱们就来个计划。听说,六飞卫近日就驻在铜陵未走,为防骆寒。那骆寒骆少侠一剑即出,在咱们皖南地面闹了个天翻地覆,可惜却神龙见首不见尾,这十余日,就没再露面,为咱皖南地留下这一大遗撼。”
  一拍腿:“这骆少侠,他怎么不杀了驻守铜陵的龙门校尉宫胖子再走呢?如果那样,才真叫大快人心。但现在他虽走了,他这未竟之事咱们可不能不办。人贵自立,不能什么事儿都靠别人呀,咱们今天就定定任务——风老大与王氏贤昆仲今日会散后就请各回老家重立旗帜,声势要做得大些,要动就动得铺张扬厉些,各位以为如何?估计三日之内,铜陵城内就会有风声。那宫胖子分守任大,动不得身,六飞卫在,少不得要出马,以求肃平三位。三位请撑一撑,有这一段工夫,我和公书堂曲学士,黄山轻尘子道长,九华派吴道兄,加上林家侄儿就可去完成骆少侠未了之事,杀了宫方那狗都尉,取他人头来,让皖南这块地方重见天日!这一战相当重要,不得马虎。南漪三兄,你们也别闲着,要为风老大和王氏昆仲助一把力,否则,光他们只怕抵挡不了六飞卫。”
  他单单未提石敢当一人,旁人也没在意。只见轻尘子眉毛一振,颇为兴奋,吴道人却在轻轻咳嗽。面对缇骑,谁也不敢轻忽。座中林致年纪最小,这是他要面对的第一次重要的格斗,手不由微微发抖。在座人人面色整肃——这是他们早就盼望的一天,不知事到临头,为什么心里却都有点儿空空的感觉。
  莫余却没有,只听他继续道:“只是,这事是咱们是代骆少侠行他那未来得及的做的事,杀了宫胖子后,大伙儿怕不好居功,就对外说,是弧剑骆寒又杀了一个缇骑都尉如何?他欲以一支弧剑单挑袁老大,——咱们看袁老大还沉得住气多久?”
  他这分明是挑拨二虎相争,移祸江东之计,众人都是明眼人,谁听不懂,不由哄然一笑,风烈一拍大腿道:“还是莫余先生这招高。我正想么怎么找到那骆寒呢。莫先生此计一施,不怕那骆寒与袁老大不想出来。”
  “公书堂”曲云甫淡笑道:“何况这等杀官造反的事,毕竟不合于律,是要灭门的勾当。虽是朝中势力之争,也不能做得太明显了。那骆寒骆少侠什么都不在乎,这名声索性让给他吧。”
  众人更是哈哈大笑。耿苍怀心头听得一寒——这就是江湖,这些人也就是武林中人,也是他的国人。江湖中本已有人啧有烦言,说他耿苍怀武功虽高,却做不得大事,连他当日练武的起手师傅嵩山刘免对他也有此责,但耿苍怀闻言至此仍不免心中一愤——如果同袍都是如此之辈,那么不和他们做那些大事也罢。孔子之言:以暴易暴、未知其可,那么、以文家这些貌似文质彬彬的奸狡小人,以奸宄阴诈之道以易袁老大的刚愎酷烈,只怕更是未见其可。
  就不能有一支正义之盟、堂皇之师代天行道吗?为什么总是小人当道,君子在侧?——想起这些,耿苍怀不由心中一痛。
  ※       ※       ※
  只见莫余一正容道:“只是,行此事前,兄弟还有一件担心的事。”
  风烈笑道:“莫先生有什么担心的事?说出来,这么多好朋友在场,大家伙儿替你摆平。”
  莫余沉声道:“诸位可知——那袁老大权倾朝野,威压一世,据我们的线报,他外面依仗的是缇骑,可内里、其实他最可依持的实力并不是缇骑。”
  不少人还是头一次听说,林致年轻,忍不住抢先问道:“那是什么?”
  莫余沉沉地看了众人一眼:“辕门。”
  然后又重重地重复了一遍:“是辕门。”
  不少人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个称呼,连耿苍怀久走江湖,也不知道这等江湖秘闻。只见莫余说着就负手站起,立在那荒台上,看着渡江之云,朗声吟道:“双车纵横,七马连环,左相为御,右士为骖。以此行道,谁可比肩?以此入世,孰可敌焉?”
  然后他沉声道:“其实,据武林耆宿文府中人言,在袁老大入主缇骑之前,已任一已才智,在江湖中网罗人材,或为他门人弟子,或为他亲朋故旧,独创‘辕门’一派。这‘辕门’非同于一般武林门派,也不是平常江湖组织,是为了助袁老大完成他入世之愿的。门中人据说对袁老大都非常敬重,都到了托付生死的地步。而且、这辕门之中,人并不多,但俱怀异能。刚才我念的那首口决,据说就是袁老大辕门中人的切口。辕门一共十一人,共有‘双车’、‘七马’、‘一相’、‘一士’,握传左车尉迟渺、右车常卫,俱是江湖中不可多得的人才。其人武功锋锐,少有抵挡。袁老大许多对头,如当年‘一剑三星’的紫薇堂就是他们二人联手踏平的。连少林、丐帮这等大派,也一向让他们三分,袁老大与这一门一帮的交道都交由他二人打理。‘七马’则有铁骑、狐骑、骠骑、龙骑、飞骑、羽骑、豹骑,七人姓名不详,但铁骑主理边防,狐骑主理情报,骠骑游骑江湖,龙骑常镇临安,飞骑清除异己,羽骑随侍袁老大,豹骑虎伏湖广,这种分工大致不错。据称辕门中人已有卧底于各大门派。以及左相胡不孤,右士华胄,共为参谋。这十一人,俱为万人之秀,一时之选,尤其对袁老大极是忠心耿耿。我们打探了十年,也没探清这辕门中详细情形,其组织严密可见一斑。”
  说着,一顿。然后猛地高声道:“可如今,在我们座中,就有一位辕门中人在,我说不放心,就是不放心在这一点!”
  众人先已听楞,此言一出,在座的人不由齐齐一惊,风烈与林致一下跳了起来,轻尘子一脸铁青,猛地站起,左手回探,看都不看,已‘嗖’地抽出背后之剑。剑是好剑,锋吐青芒,一看便知是百炼之钢,他剑尖向前微垂,是指向地面,遥冲着众人的脚,环指了一圈,冷声道:“是谁?”
  他语意如冰,剑锋上也刹时如凝了一层寒冰,这是黄山绝学“雾冷寒松”。看来这轻尘子一身修为,当得上一流高手之称。他痛恨缇骑已到如此程度,一有其人,一得其时,定要杀之而后快。说话间,轻尘子剑尖已停止轻颤,语音也孤直如弦:“给我站出来。”
  在座的人几乎都齐声道:“是谁?”只有吴道人“嘿嘿”道:“不是我。”众人都不由互相戒备,齐齐退后两步,以防不测。莫余却盯着一直没有开口的石敢当道:“石兄,你说是谁?怎么不站起来?”
  当真,座中只有石敢当没有站起来。
  林致愕道:“不会吧?他是石台大佛寺龚大佛的高弟呀?我和他认识已六、七年了。莫世叔,你不会搞错了吧?”
  莫余已冷笑道:“石敢当?龚大佛?嘿嘿!——龚大佛的修为我还不知道!他是龚大佛的徒弟?只是,依我看,龚大佛的修为只怕及不上他的一半。林贤侄,你是认识了他六、七年,但肯定不知,他也该就是七马中的狐骑石燃。他最近动向太多了,否则我们也不会知道,这还是辕门中我们探明身份的第一人。”
  然后,他负手向天,阴阴道:“石燃,你站出来吧。反袁之盟你也敢来,不愧好胆色。我们此盟今日就以你的血歃血祭剑。”
  那石燃已闻言而起,大笑道:“不错,我是石燃。”他知今日一战必不可免,他本为探听消息而来,没想会被认出,当下一掌就向轻尘子劈去,他这一掌居然真就是龚大佛的“大佛掌”,但莫余说得也不错,龚大佛自己出掌也没这般声势,修为只怕还真不到这石燃的一半。轻尘子一掌当面,须眉皆动,叫了一声“好”,一剑对谁石燃掌心就刺去,石燃改击为拍,让过他一剑,身子一个倒跃,却是一招“灵狐入洞”,将整个后背向九华吴道人撞去,吴道人见他缩得似个圆球,虽后背卖给自己,不知是否有诈,他生性谨慎,不就还手,反飘然而退三尺,那石燃见状,一腿顺势就向风烈踹去,风烈双掌一挥,就去硬接,这下却是硬对,只听两人俱是“嘿”了一声,到底臂不及腿,风烈一连退后了三步。他三人这一招之间互有进退,场中就空了一块。石燃立在正中,眉眼睥睨,虽遭险境,并无惧色,朗声吟道:“双车纵横,七马连环;左相为御,右士为骖。以此御敌,谁与比肩;以此入世,孰可敌焉?”
  他这几句念得神威凛凛,连耿苍怀听得都心中一动。只听那石燃已道:“不错,我就是狐骑石燃。小小的一个白鹭洲之会,我会不敢来。嘿,袁老大强过你们百千万倍,凭你们这朽腐之盟,加上文家一群卑劣小人,就想倒袁,真是笑话!笑话!
  说着,他猛地从怀里捣出一支信鸽,挥手一掷,那鸽子已被掷入丈许高空,振翅待飞。林致叫道:“不好,他要报信儿求援!”手里就向石燃出了手,他使的却是宣州林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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