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门口菜园血战大西南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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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之洛小说《大屋》
来源:武冈文艺网
&大&& 屋&&&& &&&(小说)&&&&&&&& 鲁之洛&&&&&&&&&&& 一&方四爷梦游般逡巡在他那座三进四合大院前,面对雕龙镂凤刻有“耕读传家”四字的槽门,脑子里没来由地冒出一句话:“吃了屋大的亏呀!”这话是当地民众的口头语,原意是对吃了大亏的感叹。“吃亏”大何许?屋那么大!怎么陡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方四爷很觉晦气,感到不是好兆头。平时大清早出门,若第一个遇上女人,他会立马缩回来,整天决不肯再出门。这会他一连“呸呸呸”地朝地上啐了三口,又猫洗脸似地从脑门到下巴抹了三下,洗去了晦气,回到了院里。想到书房里去安闲地烧几袋江西条丝烟。连年打仗,运输断绝,江西条丝烟稀罕得像人参,连接待贵宾也只能用本地刨的毛烟。仅存的两封便成了他烦闷之时独自在书房里的奢侈享受了。不过,方四爷没有去书房。他半路折向花墙那边的谷仓。那里围着一堆出谷的人,使他想起一双浑园、健壮的大腿。女人虽然晦气,但那双肥大的女人腿,却对他有绝对的吸引力。那些出谷的佃户、乡邻,无论老的少的、瘦小的壮实的,都一齐开放着笑脸迎他,喊他:“四爷!四爷--”他点头哼哼着,一双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谷仓。那金灿灿的谷堆里埋着一双腿,而又恰将浑园晶莹十分惹眼的一节裸在上面,直到高挽的蓝布裤管现白肉的部位。那是一个正在量谷的女子。她双手将竹筲箕使劲插向谷堆,然后端起满满一筲箕谷猛然倒向木戽。她的手力控制得匀,倒得重,收得轻,在木戽填满的那一刹那,筲箕口对准木戽口轻轻划一圆圈,便浇出一个薄薄的乌龟背,再顺手用丁字木烫一刮,便成了水平线。这动作干净、利落、快捷,简直是刚健的舞蹈动作。&& 说不清方四爷是对舞蹈动作的偏爱,还是对那双大腿的欣赏?居然在几天前,他竟高高兴兴地将压在枕头底下的仓门钥匙交给了她。她也高高兴兴地接过仓门钥匙,不为别的,只为好强。她喜欢像男子汉那样做工,让大家夸奖她爹养的女比崽还强。她干得随意而认真。木烫去得那么轻,刮得那么平。行家里手都懂得,出谷是技术活,手轻手重大有讲究。手重了一戽谷可以多量去一斤半斤的。不过,方四爷这会不在乎每戽省下一斤半斤谷,他很满意自己这个开仓借谷的主意。这一大仓稻谷他背不动,带不走,与其给日本鬼子吃了、喂了大洋马,还不如借给大家。他相信多数人是讲情义的,不至于老虫(老虎)借猪--有借无还!不如把事做漂亮点,测一回人心,干脆连借条也不要。果然大家很领情,都是高兴地来,高兴地挑着谷子走,一片千恩万谢,把他颂成活观世音菩萨。方四爷又来了高兴,大声朝仓里喊:“白果,白果,莫用木烫了,多就多点吧,让乡邻们有个斗足秤够。”这话音刚落,便引起一阵欢呼:“那何敢当!啧啧,四爷真是个好老人家!”那叫白果的女子木了一下,本能地感到有一种讨厌的眼光。她先不是丢下丁字木烫,而是忙兮兮地拉扯高卷的裤腿,想扯下来罩着赤裸的大腿。她害怕佃户们那句妒意很重的玩笑话:“白果腿上长着钩子,勾住四爷的眼睛扯不脱。”裤腿卷得太紧,慌乱中没扯下来,臊得她满脸发烧,额上滚下一串汗珠,晶莹地挂在眉毛和睫毛尖上,给她平添了几分媚态。方四爷抑制不住怜爱,忙说:“白果,累了就歇歇吧!”于是便又有了几声佃户的逢迎:“四爷心真好!四爷是个好老人家!”方四爷脸上挤出一线连阴天的阳光,但很快又阴沉了。他内心有一种不安,象是偷了人家什么。有人找他。找他的人站在院里的石榴树下。老远他就认出那是儿子的干耶白果爹。他三十五岁才得子,生下的是个瘦精精的病孩子。算命先生说孩子命太贵,得认个命贱的干耶方保平安。这是方家的大事,消息传出后,便有好多亲戚朋友老远赶来帮着出主意、推荐人。挑来选去,四爷选定了人穷志大闻名乡里的武师白果爹,于是白果爹的的独生女白果就成了儿子的干妹妹。他明白白果爹找他是什么事。这事是不便在公众中谈的,便朝他招了下手,意思是要他跟自己一块进书房里去。白果爹才从山里劳作归来,只着一件无袖白布褂,浑身都在流汗,觉得不好去书房,就说:“四哥,只几句话,在外面说不碍事……”说着,悄悄将方四爷拉到石榴树下,又四下看了看,见左右无人,便凑在方的耳边轻轻说:“那件事--”方四爷立即用干咳打断他的话,拿眼睛前后瞟了又瞟,才说:“讲吧!”白果爹这才压低嗓音说:“地方看好了。就在屋背后松树山里,有个老鼠刺蓬窝,用瓦缸盛着,上面罩口黄锅,埋在那里面,就是那东西全溶化在里面也无妨。”方四爷满意地点点头:“很好。”白果爹又说:“四哥先有个准备,我后半夜带白果、得伢子来挑。这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只管放一千个心。”方四爷忙说:“岂能不放心!我俩亲家的事,不相信你,相信谁?”方四爷亲热地在白果爹汗兮兮的脊背上拍了拍,满身轻松地用眼光送白果爹匆匆地走了。他带走了他的一块心病。这下,他的三百斤食盐可确保安全了。如今箩谷一斤的食盐,食盐如同白银贵,三百斤不是个小数字。他慷慨地借出稻谷,却没有借出食盐,自有他的良苦用心。他仓里关着的谷子,是人所共知的;家里藏有食盐,却鲜为人知。人不可一日无粮,也不可一日缺盐。仗打完后,粮不一定换到盐,盐却容易换回粮,不照样又能谷满仓。待他又要回到谷仓边去时,却见一队挑谷人岩鹰展翅一般掠了来,免不了又是一连串“四爷,四爷”的昵呼。他含笑点头答应着,眼睛却瞅着跟在后面走出来的白果。他站在一边等着,没话也想寻几句话来跟她说说。她走到他面前了,他还没想出问什么好,随口说:“完了。”她说:“人都走了,还不完了。”他再没话了,又说:“吃了夜饭再回吧!”她嫣然一笑,说:“不了,爹等我有事哩。”他觉得她笑得很美,忍不住又去看她的腿,可惜那双他渴慕的腿藏在双蓝布大裤腿里去了。待他忙移过眼睛来看那可爱的脸时,留给他的只是一个让他无比惆怅、曲线动人的背影。&&&&&&&&&&&&&&&&&&&&&&&&&& &&二&眨眼功夫,庭院安静下来了,显得空荡荡的。这空荡反加重了方四爷心里的压力。满仓的谷子可以分散,食盐可以埋藏,金银细软可以随身带走,唯有这巍然矗立的深宅大院,分不散,埋不了,带不走。脑子里又一次冒出了他十分忌讳的那句话:吃了屋大的亏呀!他想驱赶这念头,却又不能,脑袋昏沉沉的,眼睛被一抹斜阳刺得睁不开。朦朦胧胧的眼帘上,映出对面绿色瀑布似的一丛凤尾竹,顶上染了一片血红,像是着了火。他大吃了一惊。这惊诧立地化成一片撕心裂魄的喧闹,这喧闹越过大院风火高墙,灌入他的双耳。冲里又起妖风了,令人胆颤心惊的妖风!个多月前,也起过妖风,那妖风不知是从哪个山窝窝里刮起的。它顺着一条冲,海潮般地呼啸卷来,冲入了这深宅大院。一群跑得气喘吁吁的乡邻,把一只吓破了胆的小麂子追进了大院。小麂子连吓带累,早巳筋疲力倦,不是奔走,而是乱窜。它巳辨不明方向,错把凤凰竹丛当成山林,猛窜了去,小脑袋正好撞在密密的竹蔸上,追在最前面的白衫跟乌发一起飞扬的妹子,差不多跟小麂子同时扑倒在凤凰竹蔸下。待她重新站起来时,怀里紧紧抱住了那只无力挣扎的小麂子。她,就是白果。小麂凄惶的泪眼和白果红朴朴的笑脸,令方四爷心里悸动,随着脑子里产生一种欲念:假若她是那小麂,哪怕腰腿不灵便,他也会扑上去的。这意念很快被揉碎了,如同一朵揉碎了的花,零乱的花瓣落在泥泞里,被踩踏着。他的心正如那花瓣,被传言踩踏得刺心痛。都说那小麂子原是从上天落下来的灾星,窜倒哪里就会把恶兆送到哪里的。原本捉住了它,让方圆百十人家分吃了,灾祸也就化除了。偏偏方四娘要行善,执意放生,从不依妻子话的方四爷,这一回想着的只是那红朴朴的脸和惊惶的泪眼,便也答应了。留下这个恶兆,叫他越想越害怕。前不久,县城里也蹿出一只麂子,一个祸星,窜到县长办公桌下去了,被几个跟班的捉住,贪杯的县长说是麂子肉好吃,要宰了下酒,偏偏县长太太觉得麂子好玩,还想讨个热心慈善事业的好名声,要送到中山公园去养着给老百姓看,县长有怕老婆的毛病,自然是听了太太的。果然招来了大祸,不到一个月,县城就起了大火,先烧东门,再烧南门,然后烧西门,烧了三天三夜,火焰才变成了弥天烟雾,罩得全城天昏地暗,老百姓被烧得家破人亡,叫苦连天,唯有守城国军叫好不迭,说城外炬成焦土,没隐蔽物让敌人利用,好打仗。大火刚灭,流言风起,说是有人亲眼得见那麂子口衔通红的火球,先在东门打个滚,再到南门打个滚,后到西门打个滚,滚打到哪儿,火就烧到哪儿,没到北门打滚,才保住北门没遭火烧。其实北门只有城墙和秃山,即使麂子衔着火球在那里连着打滚,也只有土圪垃可烧。火球的记忆加重了方四爷对凤凰竹梢那一片红光的恐惧。莫非这红光就是火球的反照?这精神的重压使他对耳边卷起的妖风心惊胆颤。他害怕又会有什么野物窜进院来,发神经似地吆喝起来,吆喝长工们去堵严槽门。长工们早被妖风所吸引,都涌到槽门外瞧热闹。他徒然吆喝,无人应答,正心烦意躁地朝外走,有人回来了,告诉他不是追赶野物,是一队从前方退下来的败兵。那败兵土匪一般挨家挨户抢,见鸡捉鸡,见狗打狗。方四爷害怕败兵来大院骚扰,忙说:“快叫几个人来,从笼里捉鸡鸭送给他们,劝他们莫进屋了。”那人说:“不用了,败兵已走了。”&这时,巳走到槽门边的方四爷才看到对面矮树山上,蠕动着稀稀拉拉一长串黄斑点。败兵走远了,方四爷长长吐了一口气,心里在喊谢天谢地。那人又在一旁说:“败兵枪头上吊满了死鸡,还不心足,打算进大院来抢,一个长官模样的人不准,骂道:这大户人家能去嘛?想找死!那些败兵瞪大眼珠看了看大院子,才夹尾巴狗似地走了。”方四爷一连松心地解开褂子上的四个纽扣,脸上漾出一个开心的笑:“这回是沾了屋大的光呀!”可惜这慰安极短暂。败兵在他心里布下的浓重阴影,像是给他带来密集的枪炮声。他极敏感地感觉到,既然退下来的败兵不敢停留,说明战事吃紧,敌人是踩着脚后跟追来了,仗快要打到屋门边了。这他早有思想准备,枪弹是不长眼睛的,谁也不敢说没有眼睛一闭、四脚朝天的一天!活了大半辈子,轮到这年月,不玩点、吃点、喝点,死掉了实在不值。这想法促使他允许家人通宵玩纸牌,杀鸡剖鱼宵夜。不过这天夜里他不仅不肯参加玩纸牌,而且还在大吃大喝一场之后催家人早早歇息。他却独自躲在书房里烧条丝烟,直等到三更时分,白果爹领着白果、得伢子来把三担食盐挑走。他开后门送他们,站在门边看了很久,直盯着那个婀娜扭动的白影消失在黜黑的树林中,内心有了一种难以抑制的躁动,最后乱成一种莫名的懊恼。&&&&&&&&&&&&&&&&&&&&&&&&&&&& 三&这一夜方四爷睡得很晚,第二天醒得也很晚。整个一夜他都是在荒诞不经的梦中度过。时而欢喜,时而惊怍,而惊怍多于欢喜,醒来时全身都是湿津津的冷汗。他第一眼就看到坐在床边的妻子,脸上顿时如同蒙上蜘蛛网,有一种无法言传的尴尬。他把脸转到一边,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拿条干汗巾给我。”方四娘把汗巾交给他时,说:“白果爹大清早来回话了,说要他办的事全办熨贴了。”方四爷撑起被子擦汗,没吱声,只长长嘘了一口气,象是吐掉了一根卡在喉咙里的鱼刺。方四娘默默站在一边,瞅了个空子,又说:“该想想崽了。兵荒马乱的,一点音讯也没有。想着他我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方四爷坐起来在穿衣,一只手正别在一个袖筒里,生气地说:“就你想崽,我就不想?我睡了安稳觉?当初让少华跟学校一起疏散,是和你商量好的。你也说公家把大学生当宝贝,跟学校一道疏散安全些。一个月前不是还通信得好好的吗?谁料到仗打得这么一团糟,连信也不能通了,叫我怎么办?”在男人面前从不敢翻嘴的方四娘,这回为着儿子,不敢说的话也敢说了:“你没办法?那就怪了!屋里百事,你哪样都有办法理清,独独儿子的事你没办法了!”方四爷顶道:“这座大屋我就拿着没办法。”方四娘怨道 :“你做爹的心里,崽还没得大屋重要?”方四爷火了,说:“你尽讲混话,跟你说不清。我能不痛崽?他不在身边嘛,我只能在心里想呀。”方四娘受了男人的气,鼻子一酸,眼泪双流。她用手绢捂着脸颊的泪滴,哽哽咽咽地说:“我的崽哟,你是娘的独苗苗,这么兵荒马乱,音讯全无,叫我如何不忧心!”方四爷的火气被老伴的眼泪滴息了一点,想到方家三代单传,这根独苗是他三十多岁才种出来的,自己年巳花甲,如果儿子有个什么误差,这一房人就会在他头上断了香火,这是天大的不孝。他方四爷岂能做这等不孝子孙。想到这一层,他心里不由微微颤栗,重重叹了一声,说:“你也别哭了,我打发人出去查访一下,看国立师范大学疏散到什么地方去了。打听准确了,再作道理。”方四娘想要忍住哽咽,却又不能,她只是用力咬着嘴唇听男人把话说完。男人的话仍然叫她茫然,也没有实实在在给她寻出儿子来,他自己也没有别的好办法,又忍不住呜呜咽咽起来……偏偏天气作怪,才三月间,倒象是六、七月天气,炸热炸热的,屋子里象燃了烟蔸似的令人发闷,使得那些烦人的事儿越发象是千斤石盘压在心口上。方四爷的口焦干焦干的,连甜丝丝的江西条丝烟,到了口里也变得苦涩涩的了,毫没有提神祛乏的悠闲。他烦闷地将纸媒子插熄,把白铜水烟袋掷在桌上,又甩脱身上的哔叽小褂,然后从抽屉里摸出一副纸牌来,摊在桌上测字,他要测测儿子的吉凶。那些红黑两色汉字数码,经过一番变幻排列之后,鬼眼一般盯着他,恶作剧地显示出一个凶兆。他顿时冷汗透背,闷得连身上的一件对襟夹衫的纽扣也全给扯开了。仍在哽咽的方四娘见他只贴身穿着一件月白龙头细布内衣,便又把那黑哔叽小褂拿过来递给他:“这是什么季节,不怕着凉等会喊腰痛?”方四爷正恼着测不出个好字来,烦女人多事搅了他的手气,很粗暴地将妻子的手挡开,又将纸牌胡乱地扫到一边,然后又拿起白铜水烟袋来抽。他一边吐着香喷喷的烟雾,一边想着得赶紧找个适当的人去寻访方家这根独苗苗。想来想去合适的人选是儿子的干耶白果爹。他也真希望白果爹能出去跑几天,为什么这么想,他自己也说不明白,朦朦胧胧地感到那样会留下某种期待的甜蜜。这么下决心又叫他很为难,会打乱他的全盘安排。在他的算盘里,白果爹是不能稍离乡土的。他是他期待的最可靠的保镖。他需要他领村里一班年轻人苦练刀棒,到那时候也好保村保家。他方四爷是村里的首富,战乱之中,无论国军、日寇、或土匪,眼光都会盯着他的财产,要大家保村不就是保他家的财产!到时候需要动刀棍,他方四爷支使不动,别人也带不动,只有白果爹能带得动。他是把整个希望寄托在白果爹身上的,怎么能把他抽走?正为这事举棋未定心烦时,偏偏又看到妻子正对着镜子在太阳穴上贴膏药。不知什么时候她还带上了“护额”,将脑后的巴巴头突出得十分显眼,好象后脑勺冒出个黑肉瘤,额上再贴上两个三角形的太阳膏,活像戏台上的丑旦,丑得叫他牙齿发酥。不知是从哪一年开始,妻子喜欢哭了,一哭就喊脑壳痛,就在太阳穴上贴太阳膏,就叫他见了翻胃。心里生气,脑子里却突然想起白果,紧接着又蹦出个得伢子。他决然地抓住这一意念:对,就派得伢子去!得伢子是白果爹最得意的徒弟,人勤快、机灵,武功又好,让他出去跑几天,免得他成天追着白果跑,一双眼睛生漆一样胶在白果身上,很碍他的眼。这么想着,他端了水烟袋,到后房吩咐人找得伢子去了。待他回到书房,坐在木榻上准备悠然地烧一袋条丝烟时,佣人进来禀告:“少爷的姨娘来了。”开始他感到有点突然,想不清来的是谁,很快他突然醒悟:是玉秀婆来了!接着他大声对佣人说:“稀客,稀客,还不快请她来书房坐!”话音刚落,堂屋外传来一个笑吟吟、泼辣辣的声音:“哟,多亏四爷还记得我,真是我的福份。”紧跟着书房门口出现一位精精爽爽的中年妇女。这女人瓜子脸,水蛇腰,一身阴丹士林布短褂把个丰硕的胸和臀勾勒得风采万端。方四爷才投过去第一眼,心里就叫出一个惊叹:风韵不减当年呐!他忙跳起来,侧身迎到门边说:“老远的来了,快进来坐呀,生分了怎么的?”那女人一只手翘着兰花指抿着耳边乌黑油滑的头发,一双极灵活的眼睛忙不迭地朝门边的四爷递笑波:“怎么会生分?到四爷屋里来,还拘礼不成?我是怕扰了四爷读书。我知道四爷把读书看得跟命一样重。”四爷眉开眼笑接受了这句奉承话,亲自从佣人手中接过茶,亲热地递给女人,说:“再看得重,也不能不款待客人你呀!”女人嘬了一口茶,从腋下衣扣上扯出条花手绢轻轻印了印潮润的嘴角,说:“正是怕你不会放下书本款待客人哩。”四爷很觉诧异:“哪能哩!”女人一抖手绢,说:“就是有嘛。还是老太太在世时说给我们几个丫环听的。老太太说有回舅爷来了,她喊你出来给舅爷敬烟,一连喊你三遍,不见你起身,老太太大声问为什么还不出来,你说在读书。老太太说,你只是在读书,还当你在做官哩。你说,做官有什么了不起,读书最重要,才真正了不起。”四爷有滋有味吸了一大口条丝烟,将烟香和高兴一齐喷了出来,轻轻说:“多亏你还记着,我自己反忘了。眼下兵荒马乱,哪还稳得住心读书!”女人叹了口气,说:“世界乱得不成样子了,听说昨天城里落了日本鬼子的炸弹,南门口、东正街都炸死了人。到处是败兵粮子,打鸡杀狗,拉夫拉壮丁,还糟塌女人呀!”后面这句话声很轻,语气却很重,招来一个女人的感叹声:“真是罪过呀,亏你还敢一个人在外面走。”说这话的是方四娘。不知是什么时候她倚在书房门边来了。听说玉秀婆来了,她本不愿来,却又不得不来,而且没有忘记扯掉“护额”,撕下太阳穴上的太阳膏。女人见是方四娘来了,慌忙站起身道了万福。然后双手一摊,一副莫可奈何的神情对着方四爷,说:“四爷,四娘,我哪里是胆大,实在是万不得巳!是李满爹求我来的。为着少华的婚姻大事,冲着四爷、四娘的面子,就是刀架在脖颈上,我也该麻起胆子走这一趟呀。”方爷赶忙说:“是哩,是哩,你这份心意我是明白的。只是为什么又扯到少华的婚姻大事?”女人笑道:“这是我的糊涂,只顾拉扯,没把正事说清楚。李家小姐四爷四娘是见过的,要脸面有脸面,要身段有身段。脸面嫩得灯草弹得出血,身段活得像风摆柳,这样打着灯笼难寻的漂亮妹子,又正当花年,在这乱世年月,养在屋里何放得心。眼看着鬼子就要打近来了,那些畜生是见不得花花姑娘的,怎不叫李满爹牵肠挂肚?李满爹是这么想的,姑爷也成年了,若不是上大学,早就该完婚了。李家只这么个宝贝女,嫁妆备了两三年,还嫌不够齐备,本不想草率成事,如今时势所迫,为求万全之计,只好先完婚,待太平之后,再补送嫁妆。”在方四爷麻团般的烦恼事中,这是他不曾预想到的。他初觉突然,继而又觉得合情合理,但很快又觉得很为难,品咂了好一会,才说:“将心比心,亲家那份担心是合情理的,如果我是女家,也会想方设法把女送到婆家去。讲句直截了当的话,这不只是了却一桩心事,也是送走一颗灾星……”玉秀婆瞟眼看看方四爷,微笑着插话说:“四爷,你这话言重了。”方四爷回了一个柔和的眼光,说:“玉秀妹子,这是句实在话,确确实实,如果少华是个女,我也会早早把他送到婆家去的。话又说回来,少华不是女,是我的崽,他对的亲李家小姐又是要德有德,要貌有貌的好女子,让她早早完婚,对我们做父母的来说,也是桩求之不得的事。只是少华求学在外,现在不知下落何方,这婚又怎能好完呢?”女人听罢,也觉出了事情的复杂,她转脸面对方四娘,吃惊地问:“少华还没回家?”方四娘才将点头,却又禁不住泪眼婆娑,哽咽着说:“两个多月了,杳无音信,原说是从省城里疏散出来的,却又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刚才我还在怨他爹不设法找一找。”女人先给方四爷一个讨好的脸色,才同情地说:“四娘怨得也对,是该去找。”方四爷瞪了妻子一眼,她太阳穴上留下的两块白印子很刺他的眼,他连忙合上眼皮说:“是派人寻去了。只是连个方向都不清楚,要找回来,也不是三几天的事呀!”女人点头赞同:“也是。只是李满爹的意思……”方四爷忙道:“少华一天不回来,就一天不好谈迎娶之事。你在我屋里十几年,该是很了解我屋里的规矩的,把个未圆房的媳妇接回来,儿子又不在家,我们老一辈的何放得下心!”女人若有所思地回道:“是哩,是放不了心!”这后面半句话说得很轻,方四爷却听出了弦外之音,脸皮不由麻了一下。女人匆匆避开方四爷的眼光,心事重重地说:“李满爹在等我的回信哩,我就先告辞了吧!”女人刚起身,手臂被方四爷捉住了:“走这远的路,连饭也不吃,像话?”女人的手臂在方四爷的手中挣扎着,一面将惊恐的眼光投向方四娘。方四娘装作没看见,也说:“自然该吃了饭再走。你先在书房坐坐,我去吩咐厨房里备饭。”素来持眼不见为净态度的她,扭身走了。女人急追着说道:“何劳四娘跑,我又不是客。”眼看方四娘已走出了堂屋门,女人只得坐了下来,责备地在方四爷手背上重重扣了一下,扣出一个很深很深的指甲印。&&&&&&&&&&&&&&&&&&&&&&&&&&&&& 四&这些日子来,方家一改往昔俭朴的家风,厨房里的师傅捉摸着方四爷那句“不把一点好吃的东西留给鬼子”的话,将它具体成“栏里的猪杀光,笼里的鸡鸭捉光,塘里的鱼捞光”,便一日三餐大鱼大肉地办。听说这餐是要款待玉秀婆,大师傅跟玉秀婆同在方家做了十几年,有老交情,且知道方四爷早跟她有一腿,不是方四爷碍着家风家教,她早就成了方家的二奶奶了。便顺着方四爷的心意,有意要盛情一番,说是“谢媒”不可马虎,要做四大碟八大碗。这餐饭等得久,等得方四爷心满意足。待他悠然抽着条丝烟提神儿时,红日已在西斜。这时,突然门外传来噼噼啪啪一片炸响。方四爷起初大惊,疑是枪声,但很快就听出是鞭炮声,不由一阵高兴,觉得碰上了喜兆,忙喊“坐起,坐起”,又说:“鞭炮响了,该入席了,这是喜兆!”话音刚落,那鞭炮声竟响进院落里,直奔堂屋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乘红布帘小轿。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忙丢下白铜水烟袋,疾步走出书房,迎了上去,与风尘仆仆的亲家李满爹碰了个正面。李满爹隔好远就看见方四爷迎来了,又看到方四娘紧紧跟了来,便迎上去拱手道:“亲家,亲家母,恭喜恭喜了!”方四爷拱手相回,满脸疑惑地答不出话。他不知道喜从何来。李满爹说:“亲家,我送亲来了,亲自把小女送回来了!”方四爷这才注意到那乘红帘小轿,明白这是为了什么。顿时笑脸揉成了苦瓜皮。事情太突然了,他毫无思想准备。没料想平时老实巴脚的亲家会有这样的心计,媒人刚上门,踩着脚后跟就把新人送过来了。他为难得说不出话来,只是“这、这、这”地结巴。方四娘听说未过门的媳妇就这么送进门来了,更像火烧了屁股似的没有了主意。还是媒人玉秀婆机灵,忙上前凑在方四娘耳边悄悄说:“快把李小姐接到里屋坐,莫让她在轿里委屈了。”方四娘觉得这话不无道理,正要去接新人,又想到自己作不了主,便用征询的眼光看着男人,问:“先让李小姐到我房里歇息吧!”盲然无计的方四爷这才有了主意,但他没有正面作答,只是将一副欢喜而热情的表情对着李满爹,说:“亲家,请,请,书房里坐,书房里坐!”一边又吩咐佣人,好好款待随来的轿夫等人。两亲家进得书房,请坐,上茶,寒暄,却不曾直接谈论送亲之事,但两个心里都在捉摸,怎么开口才说得客气且又在理。方四爷一边在心里捉摸,一边慢腾腾地打开套柜,从里面拿出一根极精巧的白铜水烟袋来。李满爹认得,这是专供贵客用的。自方、李两家结亲以来,方家就是用这根水烟袋接待他的。在方四爷细心地将纸媒子抡得不紧不松,极易吹燃吹灭,又将烟丝慢慢拈散抖松时,耐不住这静默的尴尬的李满爹,只得背着双手,在那排书柜面前踱着。他的眼光从排排线装、洋装书籍上扫过,却不曾看清半个书名,只觉得那些玻璃柜门里面,全是灰乎乎的一片慌乱。陡然一声“亲家,请--”,他才看到伸向身边的精巧的白铜水烟袋和亲家那张真诚的脸。一阵咕噜咕噜的演奏后,李满爹嘴巴、鼻孔里冒出三股烟,烟雾未散,他将握成拳形的手把烟嘴拉长,将烟灰吹在手里,丢进桌上的小碟里,再从烟盒里撮了撮烟丝慢慢往烟嘴里填,一边说:“亲家呀,别的我不为你担心,只担心你这一房书。这房书被战乱毁掉,就太可惜了,都是无价宝呀!”方四爷正咕噜咕噜吸着另一根白铜水烟袋,先摇摇头,再从鼻口里冒出烟,然后说:“我倒不为书担心,书吃不得,穿不得,舞枪杆子的丘爷们拿去等于和尚捡到篦梳,没得用!叫我担心的是这座祖传大屋。日本鬼子烧杀抢掠无所不为。据说这些畜生有柴不烧,偏拆房屋烧。屋子拆烧了,屋里什么也就没有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李满爹吹熄纸媒子,停住吸烟,说:“正是这话。我没有大院大宅,没有你亲家这份忧愁。我所忧愁的是小女,鬼子的禽兽行为,人所共知,做父母的能不忧心如焚?”方四爷一口烟在口腔里袅了好一会才喷了出来,他叹了一声,说:“亲家,你的难处我不是没有考虑到,只是你还不知道我的难处。少华至今未归,他们学校疏散到什么地方也不清楚,你说叫我怎么办?”李满爹说:“小女是你方家的人,少华在不在家,都是你方家的人。少华年过二十一岁,若在家,论理也该成家立业了。自然,婚姻是人生之大事,本该择吉日良辰,举行盛典,只是如今兵荒马乱,讲不得那些礼数了。形势所迫,先进门,后完婚的例子也多,于情于理也是说得过去的。虽说这门亲事成于媒灼之言、父母之命,但少华也是见过小女的,对小女的娴淑温顺,也是满意的。以后少华回来,只有喜欢的理,决无挑剔之理。”方四爷听着,一袋烟吸了好长一段时间,方慢腾腾吐出烟雾,慢腾腾吞了烟味,慢腾腾吹掉烟灰,思量了好一阵,才说:“亲家说的句句实情,令爱与少华这门亲事,在这方圆几十里内谁个不夸是郎才女貌、门当户对?令爱不嫌弃方家,而我又只这么一个儿媳妇,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到屋里来,我能不欢迎?能不高兴?但想到令爱乃千斤之体,少华又不在家,她初来乍到,内外生疏,只怕我跟你亲家母老不济事的照料不周。”李满爹说:“亲家讲的也正是我要讲的心里话,说句不好听的话,如今养女的确是个‘祸’,不管养在娘家,还是养在婆家,都有不择风云。不过,说一千,道一万,养在婆家还是比养在娘家好,既是婆家的人,就是发生天大的事,也是在婆家眼皮底下,不至于有娘家难于交待之虑……”&& “亲家公,坐起,坐起……”闯进屋来催吃饭的方四娘,把亲家公的话打断了。方四娘倒是喜在眉梢:一个标标致致、贤惠善良的儿媳妇进门了,给她添了一个说闲话解闷儿的伴,还是个料理家务的好帮手,特别是往后减少了玉秀婆常来传话走动的忧心。她高兴,也想让满面愁云、怯生生的新媳妇高兴。她先是领新媳妇到自己房里,千般体贴,万般慰藉。为不让新媳妇饿着,又忙着吩咐厨房里加饭加菜,还特意叫为女眷们在内屋里另开一桌。见内外两桌酒席都已摆好,为有个男先女后的规矩,便匆匆赶来催男客入席。李满爹的心一直是悬着的,唯恐自己的话打动不了亲家,花一般的闺女送不脱,哪有心思吃饭,便也不管亲家母的催促,只是问:“亲家,我这番苦心,你总该理解吧!”方四爷心想,亲家已把话说到了尽头,人也送来了,再怎么,总不至于又将人抬回去!既然这样,倒不如爽爽快快答应下来好。便笑着说:“还有什么不理解的?我的儿媳妇你的女,你痛我也痛。你把她送回来了,你放心,我能不高兴?只是你来得匆忙,事先也没给个信,一切都不曾准备,连桌象样的迎亲酒席也摆不出,实在抱歉,请亲家不要见怪。”李满爹听罢,喜不自禁,哪还有什么见怪?忙说:“都是自家人,讲客气就见外了。”方四爷赶忙打圆场,说:“好,不讲客气的好。请,请--”&&&&&&&&&&&&&&&&&&&&&&&&&&&&&& 五、&男人们的席面摆在堂屋里。方四娘根据方四爷不爱管饮食等琐碎事的特点,这一回有意在玉秀婆面前显示了她作为主妇的权力。她作主给亲家一个体面,破例让轿夫一干人也入了正席,还特意着人请来了白果爹,让他为干儿子的婚事添一份欣喜。这安排不只是方四爷满意地认可,还果然叫李满爹十分高兴,刚才唇枪舌剑的焦躁这会跑得无影无踪,一朵好看的菊花开在他脸上。方四爷举起酒杯喊了声:“亲家,请!”李满爹赶忙端起酒杯回应:“来起,亲家,喝了这一杯。”方四爷客气地弯腰站着,一只手掩着酒杯:“亲家,你真海量,我可是滴酒不沾的。”李满爹仰脖喝干酒,酒杯倒拿着,说:“你没酒量我清楚,不过,今天是大喜日子,无论如何要破例喝一杯……”他的话没完,方四爷立即用嘴唇在酒杯边吮了一下,大声喊着:“啊哟哟,醉了,醉了!”李满爹却说: “不行不行,这是做样子,你才嗅了点酒气!要把这一杯干了。”方四爷忙说:“这个情我受不起。这样吧,请白果爹代我喝了吧!”李满爹见白果爹慷慨地端起酒杯了,忙用手拦着,说:“白果兄好酒量,我少不得要和他拼个高低的,这杯酒是特意敬亲家的,亲家岂能推辞?”方四爷说:“白果老兄是少华的干爹,也是亲家,他代我喝再恰当不过了。”李满爹机灵地笑了,说:“好,那我们三亲家同干一杯,二位请干吧!”白果爹一口干掉酒,一边将杯倒举着,一边用另一只手接过方四爷的酒杯,说:“我代四爷再干了这一杯吧。”说着,又一口干了。李满爹将拇指一翘,说:“果然海量。这一杯算你亲家敬我的。给我斟酒,我回敬一杯。不过刚才三亲家互敬的那一杯,四爷必须干掉。”他说着,又端起刚才斟满的酒杯,脖子一仰,一口喝干。就在这时,斟酒的佣人意味了方四爷的眼色,悄悄在他酒杯里斟了一杯凉白水。方四爷便也端起酒杯放肆装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说:“若喝了这杯,我会立马醉倒在桌子底下。”李满爹说:“莫讲得那么吓人。再没酒量,这一杯还是醉不倒人的。喝了,直慨点,喝了!”在这一片催促声中,方四爷将酒杯举到嘴边,一只手紧捏鼻子,一皱眉,一仰脖,将酒喝干,口里连声喊:“醉了,醉了!”李满爹先说:“这还像话。” 继而又因方四爷嘴角边的一丝微笑引起他的警觉,忙夺过方四爷手里倒举着的酒杯,用舌尖舔了一下杯缘将要滴落而未滴落的余滴,高喊道:“水,是水!不行,亲家作弊,罚酒三杯。”响应的是满座哈哈大笑,没有谁说该罚,也没有谁说不该罚。倒是方四爷被吓着了,连声申辩:“是酒,分明是酒!”李满爹自然不肯上当,执意说那是水。这么一个说是酒,一个说是水地争着,谁也不肯相让。只是说酒的越来越象求情,说是水的越来越理直气壮。正争得莫可奈何的时候,有人悄悄来到方四爷背后,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少爷回来了!”这消息挺突然,也挺震动人心。佣人的声音虽小,却也叫坐在一旁,喉咙胀得通红的李满爹听到了,他嘴里的争执立即变成了一句欢喜的感叹:“少华回来得正好!”方四爷更是喜不自禁:“哈!好比约好的一般巧!”于是大夥一齐将急切的目光投向暮色渐浓的庭院。&&&&&&&&&&&&&&&&&&&&&&&&&&&&& 六&院子外面响起了鞭炮声。是哪位聪明的佣人点燃了鞭炮,恰到好处、自作主张地迎合主人的欢心。随着鞭炮声的靠近,堂屋里这一桌都跟着方四爷离席,一齐站在廊檐边。不一会,槽门口一前一后进来两乘小轿。小轿一直顺着甬道进了庭院,在凤尾竹和石榴树相对的小坪边放下。从前面轿里,走出个蓄陆军头、着青色学生装的宽肩细腰青年。方四爷一看,儿子越发长得葱翠、挺拔了,加之是在急切期盼中安全归来,不由大喜喊道:“少华,回来了!”少华高声应道:“是哩,爹!”他光应着,却不曾迎上来,反转过身去,朝后面的轿子张望。只见轿帘掀起,里面走出个女子来了。那女子短发粉面,身着一套父母装,果绿色的斜襟贴身袄,配上铁青色的西装长裤,把本来纤细的身材,拉扯成青葱一般修长挺拔。当轿夫将后杠抬起前杠放低之时,那女子用左手两个指头轻拨耳边秀发,右脚轻轻一偏,跨过了轿杠,秀竹也似地玉立在地坪,然后从腋边衣扣间抽出条抽纱花手绢,在衣裙上拍打了几下,又举手拢了拢齐耳的秀发,才跟在少华后面,袅袅婷婷地向堂屋走来。随着她轻盈的举步,腰肢自然扭动,脚下磕磕有声。众人这才注意到她脚下的鞋是皮子的,而且后跟高出前底很多,都觉稀奇得了不得,担心穿上这种鞋怎么好走路,若是走苞谷路不蹩断脚才怪!那女子走出了薄薄的灰暗,将一张细眉、明目的粉脸,满月似地照在人们的面前,在众人睁大了的眼睛里,画上一个大大的惊讶:哪里来的这么一位天仙般的女子!众人的目光并不曾使那女子有丝毫羞怯。她微微昂着头,就象走进某一个集会的会场。倒是让少华为难了。他领着那女子朝堂屋走去的时候,曾有过一瞬间的优越感,但很快就困惑于父亲愠恼的脸色,预感到是做错了什么事,令父亲极不高兴。他在脸皮烧痒得厉害的情况下走上了台阶,朝站在台阶边的父亲恭顺地喊了一声:“爹!”父亲没有掩饰内心的不快,只在喉咙里嗯了一声,便将严厉的眼光,越过他的肩膀投向他身后那位灿然生辉的女子。为了不让她也尴尬,方少华稍稍移了移头部,挡住了父亲的眼光;为了摆脱自己的尴尬,他又大声朝站在父亲后面的白果爹喊:“干爹!”白果爹明白方四爷此刻恼着什么。他不愿让干儿子和那女子受委屈,也不愿这场面出现某种误会,便一边高兴地答应着,一边指着旁边一位商人模样的长者介绍说:“少华,这是你岳父李满爹。”方少华惊愕了一下。他的记忆里,几乎忘却了有一位什么岳父的存在。他记不清曾经见过或没有见过这位岳父。不过,不管他记得或记不得,这岳父的存在肯定是千真万确的。他这才明白父亲愠恼的原因,便也知趣地朝那不曾相识的魁伟商人恭恭敬敬喊了一声:“亲爹!”这一声喊多少给李满爹一点慰藉,他忙答应着,只是喉咙里象是卡了一口痰,声音显得很干涩,这更给了少华启示,使他意识到需要在这大庭广众中对同来的这位小姐作一番介绍。他朝一旁退开半步,让那位女子面对着满脸阴云的父亲,说:“爹,这是我的同学钟芳小姐。”又转脸对钟芳说:“钟小姐,这是家父。”脑子里正在捉摸方少华突然冒出个“岳父”来的钟芳,并没有因这突然的介绍慌神,她轻轻“喔”了一声,然后很有风度地微微鞠躬,喊声:“方大伯!”方四爷喏喏应着,心里仍然结着疙瘩。心想:一个女流之辈,在这兵荒马乱之时,随着一个年轻男子跑到人家家里来了,成何体统!但又觉得这女子容貌俊美,气质不凡,不象平常人家女子,既随儿子来了,怎好怠慢,只得面含微笑,客气地说:“欢迎钟小姐来寒舍做客,快请里面坐吧!”恰在这时,听到儿子回来了的消息的方四娘,在女佣的伴随下,乐滋滋地跑出来了。方少华忙迎上去亲热地喊了一声:“娘--”方四娘一听这声喊,顿时鼻涕眼泪一齐出来了,连声说:“崽呀崽,你总算回来了!”她抱住少华的手臂,只是哽咽,象是有千言万语,一时又说不出来。这又犯了方四爷见不得妻子流眼泪的忌,他很不高兴地说:”少华回来了,有话什么时候不好说,快先陪钟小姐去里面用饭!”方四娘害怕在大好的日子里让男人生气,只得依依不舍地放下儿子的手臂,糊里糊涂地拉着钟小姐回里屋去了。新来的几个轿夫,也被领到侧厅吃饭去了。&&&&&&&&&&&&&&&&&&&&&&&&&&&&&&& 七、&正厅堂屋里,点了两盏荷叶灯。在一片黄白光亮的辉映下,男客们又重新入座。厨师早已把汤热好送来,又按方四娘的吩咐,新做了几样少华喜欢吃的菜。桌面虽被菜塞满了,气氛却反不如原来那样自然、热烈。方四爷和李满爹,都有了沉沉的心事,再也提不起吃喝的兴致。听到少华突然归来,李满爹有说不出的高兴。只道这是天生的缘分,是女儿的福气。真是不挑自准的黄道吉日,送亲送得好准哟,女儿送来了,不通音讯的女婿也赶回来了,他怎能不高兴?谁料想抬进院落子的是两乘轿,从轿里出来的是成双结对的两男女,男的英俊,女的姣美,谁见了都会说是天生一对,地生一双。同学?什么同学!一男一女的,兵荒马乱岁月,不回自己家,朝别的男子家跑,是什么关系,说得清楚吗?当他站在廊檐边第一眼看到钟芳的那一刹那,脑壳突然膨胀起来,两只眼睛发直了。他越看越觉得刺眼,越看越觉得骇怕。虽说自己女儿的俊美娴淑人所共夸,但毕竟是小家碧玉,朴实无华,那是长在山野里的一枝小花,跟洋装婀娜的钟芳比起来,少了一种说不出的风度,少了一种眩目的魅力。若论娶妻生儿育女过日子,他女儿可算百里挑一的好闺女,怎奈方少华是读大学的洋学生,他心里看重的是什么,是很难料定的呀!虽说方李两家订亲在前,早过了生庚八字,按礼数无法反悔。怎奈少华和钟小姐都是读洋书的,不拘旧礼,要按时髦搞恋爱结婚,家庭也是没法对付的。县城里逃婚、私奔的例子多着哩,就是县长的千金,不是为了逃婚也跟唱戏的戏子跑了吗?这些传闻,能不叫人又气又怕!李满爹心里象是压了一扇磨盘,吃不下,喝无味。而方四爷偏偏这时热情得了不得,又是夹菜,又是敬烟,他受之不能,却之不恭,只是客气地应付着。方四爷夹菜敬酒实实在在是出自内心的,他俩是生意场上的知己,脾性爱好,相互间是了解的。方四爷尽挑李满爹喜欢吃的鸡头、鱼唇、鸭尾敬,李满爹无法不满意。他总是客气地受着,却实在没有胃口吃下去。不过方四爷敬酒却是虚的,光端着酒杯喊“请、请、请--”,自己却是不喝。李满爹心里有数,你不喝,我也不会喝。反常常逼着方四爷勉为其难地喝。方四爷心里跟李满爹一样不自在。儿子的突然归来,给他去了一块心病,却又添了一阵头痛。儿子冒冒失失带个女的回来,又是在亲家亲自送亲上门的时候,真叫他脸面没地方放。儿子跟那女子是什么关系?在谁的脑袋里都会是个疑团。当他两个肩并肩站在坪院里的那一瞬间,他的眼睛象被针扎了似的,极看不惯。奇怪的是越看不惯,却越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几眼。谁能说这不是极般配的一对呢?糟糕的恰恰是这一点。儿子是在这一点上给他丢了脸面,使他在亲家面前说不出话。说不出话就只好不说话。不说话又冷淡了客人,便只好连连夹菜敬酒。&&& 无心喝酒的李满爹被缠得没法,又不好意思谢绝,便说:“亲家,没见过你这种敬酒的,自己滴酒不沾,光要人家喝。这样吧,你喝一杯,我喝三杯!”方四爷被将了军,求救于白果爹,说:“我喝不了酒,亲家你是知道的。我请白果爹代,你喝一杯,他喝三杯。”李满爹连说:“不,不,我要你喝。你喝一杯,我喝三杯。”白果爹不愿席面僵持,便说:“四爷,这是喜酒,你就跟亲家喝了吧,就是醉了,也是为喜事而醉!”李满爹也说:“是呀,我俩亲家就干了吧,这是杯儿女百年和合的喜酒!”白果爹又说:“少华,你也敬岳父一杯,这是喝你的喜酒哩。”方少华听从地端杯站了起来。他心里糊涂着,弄不清家里演的是哪出戏。他带钟小姐到家里来,实属偶然;而家里来了什么岳父,喝什么喜酒,他倒感到突然。他完全处在糊涂中,无话可说,只能脸上堆满诚挚,将杯举到唇边,准备随时喝干杯中之物。方四爷看了看李满爹,又看了看儿子,觉得眼前好尴尬,唯有手里杯中之物可以洗净,便猛仰脖,将酒倒进嘴里,酒还才入喉咙,猛然喷出一声咳嗽,连酒带唾液一齐呕在地上……&&&&&&&&&&&&&&&&&&&&&&&&& &&八、&钟芳的到来,使本来活跃的女眷宴变得拘谨而沉默了。大大方方走进里屋的钟小姐,在明亮的斗篷灯下,第一眼就看到了腼腆羞涩的李小姐。钟小姐的眼睛不由一亮:这山野之地,竟有这般漂亮的女子!但见她一头乌黑的头发梳成独辫搭在削肩上,一抹浓密的刘海,虽说遮住低垂的眼,却将两个红嘟嘟的红腮衬托得娇艳无比,身上的碎花湖绿色宽袖袄子,更显出了她的娴静、娇小。只因钟小姐多看了几眼,越发把个李小姐的脑袋看得低到小肚子上去了。钟小姐心捉摸,刚才有人提到少华的岳父,八成这位小姐就是……这么想着,本来大方的她,不知怎么也有几分不自在了。亏得爱儿如命的方四娘,她既怕冷了儿子的同学钟小姐,又怕委屈了新进门的儿媳妇李小姐,更担心钟小姐到屋里来会引起李小姐的多心。便将两个年轻女子拉到一起,先拍着李小姐的手臂说:“这是少华的新娘子李小姐。”又拍着钟小姐的手臂说:“这是少华的同学钟小姐。”经这一介绍,两位年轻女子虽则一个羞涩,一个大方,但内心里同样掀起了波澜。羞涩的李小姐虽则总是将头低着,但还是偷偷地瞅了钟小姐几眼,且被她光彩照人的容颜镇住了。她内心里喜欢这位钟小姐,更是羡慕她命运好,能和少华同学。她不知道大学同学是怎样相处的,那对她来说,只是个谜。她是上过小学的,跟同学一道背着书包,一同上学,一同听课,一同放学,一同吵架顶牛,乐趣无穷。但那是两小无猜,天真烂漫。她的丈夫方少华是什么模样?她早已记忆依稀,她跟他,只是儿时的相见,而且还是父母提示的。而钟小姐和少华却是一道上大学,一道听课,一道放学,也会象她上小学那样乐趣无穷。一种淡淡的失落感,增强她与钟小姐亲近的愿望;但羞于启齿的心理,又使她拙讷得讲不出一句得体的亲热话。钟小姐终于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少华居然有了新娘子,她觉得有趣,却也感到失落。就在这一瞬间,她突然觉得少华不可多得。一缕爱慕之情,隐隐浮上心头。她忍不住拉着李小姐的手,细细端详同学的这位新人,心里蓦地感出一分羞意,脸也有点烧,象是红了。但这一刹那间的变态很快就被她的机警所掩盖。她嘻嘻地在李小姐红嘟嘟的粉脸上拧了一下,啧啧连声地说:“哟,少华真有福气,娶了这么个花一样的漂亮小姐。”把个李小姐羞得恨不得将脑袋钻到怀里去了。接着,钟小姐在学校唱歌、演戏的本领得到充分的发挥。她拉着李小姐说:“走,叫少华去,他怎么不来陪你?应该由他来陪你。”吓得李小姐赶忙坐在椅子上赖着不肯动,嘴里央求说:“别,别……”钟小姐见李小姐吓成这样,觉得她怪善良可爱的,也就不再难为她。随着她伴坐在李小姐身边时,一个可怕的意念猛然跳在心头:方少华是个有大志的青年,娶这么个贤妻良母型的村姑,合适吗?这意念使她的脸面又一次发烧,无由来的惆怅感也袭入心头。连她自己也觉得好奇怪,认识少华两年了,常常在一起玩,意趣也很相投,从来也没想过他该娶个什么姑娘。为什么早没这么想?又为什么早就要这么想?自己也意识到自己对李小姐无端地有了几分妒意。两位年轻女子这片刻的内心活动,自然不会为朴实本分的方四娘所感觉,但却没能瞒过伶牙俐齿的媒人玉秀婆。她是方少华的保姆,又是方、李婚姻的媒人,她为这门婚事所付出的辛苦,决非普通媒人的责任所能解说得清的。她对这场婚事的关心,与其说是出于对两个年青人的钟爱,还不如说是因为她与这个家的特殊渊源关系。她的经历和对这婚姻的特殊感情,使她在见到钟芳第一眼,就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这是少华的女人。道理十分简单:这么标致的妹子,少华能不爱?这么艳如桃花的女人能不是多情的种?这么一对般配的男女单独伴行,还能不是干柴烈火?她是熟透他爹的。他爹见了漂亮女人就象猫儿见了鱼。有哪样的爹,就会有哪样的崽,做崽的不会另外一个样。她深为李小姐抱屈,有意要给她帮忙,便热情地拉着钟小姐说:“钟小姐,你说说我家少华少爷是不是福分高?娶了个李小姐,要德有德,要才有才,要貌有貌,上会侍奉翁婆,下善接待家人,对男人更是知冷知热,百般恩爱,这样的妻子,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得到的。钟小姐,你还不知道哩,少华少爷知道给他说了这门亲事,喜得几天都合不拢嘴,像是检到颗宝贝珍珠,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飞了。再说那远亲近邻,也都夸他两个是天生一对,地生一双。这全是缘份呀,远的不说,单说今天的事吧!少华少爷本在外地读书,几个月了无音讯,不迟不早,偏偏今天把李小姐送回来了,他后脚跟也跟来了,不是菩萨报喜引路,能有这样的巧事?钟小姐,这才真正是铁打的婚姻呀!”这一番话,把两个年轻女子说得心里火辣辣的烫。朴实、单纯的李小姐,听到这些赞誉之词,全身发了麻,如坐针毡。她知道自己是个普通女子,好平凡好平凡的,平凡得就象屋背后那满山的楠竹。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被许配给富贵之家的方少爷,待听说方少爷是一位有才有貌的大学生之后,还没高兴起来却又平添了一份忧心:我一个普通的山里女子,能配得上他吗?自己有这福气消受得了吗?有时在月白风清之夜,她无端的心里烦闷,睡不着觉,仰在床上看着昏暗的蚊帐顶想他,想他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娘说他俩小时候在一块儿玩过,还说:你记不得那个文静得像妹子一般的小男孩?而她想来想去,就是记不起,在记忆的屏幕里,就是搜寻不出那妹子般的小男孩模样,便也多出一份心思:我记不得他,他的心目中,是不是记得我?而聪明绝顶的钟小姐,则从玉秀婆的话里听出弦外之音。她委屈得难受,如同受辱。她随少华而来,完全出于偶然。战事突紧,学生疏散,各人寻求自己栖身之处。她家在东北,早已沦陷,只有哥哥可投,恰好又与平时要好的方少华同一段路。危难之时,有枝就栖,这是常理。他们不曾有半点多心,就结伴而行了。没料到哥哥没找到,反被猜疑,陷于这种尴尬境况,她有一种受辱的气愤。解释吧?无济于事;生气吧,适得其反。一走了之?茫然无亲,走到哪能里去?&&&&&&&&&&&&&&&&&&&&&&&&&&& 九&正在钟小姐进退两难之际,风风火火闯进来的白果救了她。白果是拖着少华一道闯进来的。刚才,她正在山坡草坪上练拳棍,听说少华哥的新娘子来了,爹还被请去当陪客。她怏怏的,象是谁给了她委屈,没地方出气,便放肆地对陪她练拳的得伢子使性子。不是说他腿绷得不直,就是说他挥拳不够有力。得伢子被训得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幸亏这时有人来说:“少爷回来了。”这消息使白果的脸色突然由阴转了晴。她将手中的棍棒朝得伢子一丢,说:“自己练吧,少华哥哥回来了,我看看去。”便急步跑到方家。这时方少华正陪几位长辈在堂屋里饮酒。斗蓬灯光黄黄,桌上热气蒸腾,透出一股肃然气氛。白果不敢贸然闯进去,便躲在旁边的板壁边,找准一个少华看得见的角度,朝他使眼色,打手势。可惜少华只顾陪长辈喝酒,不曾注意板壁边有人招呼,急得她抓首搔腮,不知如何是好。正巧女佣来送菜,白果将她拉在一边,让她一定把少华喊出来。那女佣平时跟白果关系不错,办事又机灵。她有意选取在少华一侧上菜,悄悄在他耳边说:“白果要进来找你,我不让。你快出去一下吧。”少华稍迟疑一下,就离桌出来了。当少华看到白果那一刹那,手臂早被白果使劲捉住,被拖到廊檐边去了。白果将一团热气灌进少华耳里:“领我看新嫂子去!”少华被吓了一跳:看新嫂子?什么新嫂子?从回到家后,他第一次清醒了,知道自己要面对一位陌生的女人。他还不知道这陌生女人是什么模样,自己怎好意思领白果去?可是没容他解释,白果就用双手推着他走进里屋了。刚将少华推进门,白果就火辣辣嚷道:“我看新嫂子来了!”这一声了不得,把个李小姐才抬起的头又压到肚脐眼边去了。钟小姐一听这嚷声,就有了好感。心想,哪里来的野姑娘,这么风风火火的。再举目一看,但见一张红朴朴的小圆脸,十分显眼地长着一双浓眉大眼,一副叫人喜爱的模样。她是那样任性,那样随便,却又那样亲热。她是谁?从身上的粗布宽衫宽裤腿看,不象少华的妹妹,也不象方家的丫头,倒像一个村姑。她和方家是什么关系,为何在少华面前如此随意?正疑惑间,那女子已把少华拖到餐桌边,问:“少华哥,告诉我,哪位是新嫂子?”李小姐听说是少华来了,紧张的心蹦跳得更厉害了,同时,也生出一个愿望:想看少华一眼,看看他究竟是什么模样,只是她始终鼓不起勇气抬头。钟小姐是局外人,心里没有什么可紧张的,倒觉得这野姑娘好有意思的,要看看她究竟闹些什么花样。她坦然而亲热地将笑脸迎着女子质问的眼光。那眼光盯在她秀色可餐的脸上:稍稍卷曲的额发,长而明亮的眼睛,白皙挺直的鼻梁,红润鲜嫩的双唇,被一身衬出颀长身材的父母装突出得特别的摩登。白果先是呆了:这是哪国飞来的洋神仙?继而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反感:这就是新嫂子?一个看得做不得的瓷菩萨?……心直口快的她,心里这么想,口里就这么问:“你就是新嫂子?--”她的话刚出口,便遭到方四娘的严厉训斥:“白果,你个疯妹子!”玉秀婆正要出面介绍,被钟小姐拦住了。她大方而热情地拉着白果的手,自我介绍说:“我是少华的同学,姓钟,你喊我钟芳,要不就喊我钟姐。”又指着李小姐说:“她,才是你的新嫂子。”白果为自已的莽撞羞得满脸通红,但仍然恼着钟小姐:何方来的小妖精,夹在人家夫妻中间,不兴妖作怪才怪!李小姐虽说还在害羞,低着头没能让她看清,但凭山村大户人家闺女的打扮,便叫她生出好感。对于站在一旁的钟小姐就更愤慨了,没来由地觉得李小姐受了她的欺侮,无法跟她站在一块,甚至连方四娘要她坐下喝杯喜酒的邀请也没理睬,气鼓鼓地挖了钟小姐一眼,转身跑了。方少华被弄得很尴尬,面对着母亲、未婚妻和同学,他都感到一种深深的不安。此刻,他只是用慰安的眼光看着钟小姐,嘟哝地说:“这个疯妹子,疯得没一点规矩。”方四娘也说:“乡里妹子不懂礼,说话没个轻重。”方四娘说这话时,白果已跑远了,她没听到,但少华的话她是听得一清二楚的。话虽轻,却重重伤了她的心,禁不住鼻子一酸,脸颊上就有湿润的蚯蚓在蠕动,跑出好远好远了,那几条湿润润的蚯蚓还在脸颊上痒痒地爬。她一直跑到练武的山坡上,坐在一棵古松的粗根上发呆。她觉得自己的脑子昏沉沉的,却又空空的。她好是伤心,却弄不清为什么要伤心?这无可解释的意念象把锋利的锄头,在她心堤上挖着,挖开了一个缺口。于是汩汩的泪水喷涌而出了,泪水洗着她火烫烫的脸,及至哭出呜呜的声音来。&方四爷清清楚楚看到白果来了又走了。白果来大院里,他是很高兴的。他常常向她发出邀请:“来玩嘛,就象在自己屋里一样嘛。”她却避而不来。他明白她是躲他,便总是找点事要她来做,她并不愿意接受,常遭爹的训斥:“小时候,你哪天不在方家院子里玩?”迫于爹的训斥,她才不得不进方家大院,但总是做完事就赶忙离开,不曾有过片刻的逗留。这夜里她倒是不请自来了,而且显得很高兴。他明白她是为他儿子来的。果然,儿子很快也离席而去。他感到恼怒,气都生在儿子的身上。把半醉的亲家安排歇息后,就迫不及待地将儿子喊到书房里训话:“你越发不象话了,成何体统!”愤然的怒斥伴随三股浓雾一齐喷向肃立在书桌边的方少华。少华糊涂得摸不着头脑,委屈地问:“爹,我哪点不象话了?”方四爷重重地将水烟袋顿在书桌上,怒道:“你还强辩不成?”说完,又很快把水烟袋端在手里,立时,水烟袋里发出战鼓一般繁密的咕噜声。方少华忍受地低下头,但没过多久,到底憋不住了,问:“爹,你就明白说吧,我究竟犯了什么?”又是三股浓烟喷出:“你倒质问我了,难道你自己还不明白?你是个有妻室的人了,还要在外面招惹多少女人?我问你,象话吗?”方少华气得差点弹跳起来了:“我哪里招惹什么女人了?……”这话刚出口,突兀心里亮了一下,明白过来了,忙说:“爹,你是指钟芳吧?哎呀,你老人家怎么了,我分明告诉了你,她是我的同学。”爹老子哪听得进儿子的解释,勃然大怒:“同学?难道你不是读的圣贤书?就记不得贤哲的教诲?连男女授受不亲的诲诫也不懂?”少华颇有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烦恼了,说:“爹,如今是什么时代了?”爹老子更怒了,质问:“怎么,兵荒马乱时就容许胡来?”少华被误解惹恼了,怒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如今允许男女社交自由。”爹老子更是怒不可遏:“男女社交就允许随便把女人带到家里来?岂有此理!”少华这才听明问题的症结,觉得是自己的疏忽,忘记向爹说明情况,这么想着,情绪也就缓和下来了,认错地说:“爹,确是我没有禀明情况,是我的错。带钟芳到家里来,是事出无奈呀。”爹老子不满地问:“难道是她硬要跟来不成?”少华不再计较爹老子的态度,心平气和地说:“爹,几天前,学校通知,要展开雪峰山战役了,学校要疏散,所有学生,有家回家,有亲投亲,只有少数无家无亲可投的随学校撤退。钟芳家在东三省,无家可归,她有个哥哥在国军当师长,原来驻在隆回桃花坪附近,她要投奔哥哥,恰好与我同一段路,学校要我护送她一段。我俩是同班同学,能拒绝吗?哪知到桃花坪一打听,才知道他哥哥的部队早两天移防雪峰山麓洞口一带,正好挨近我们家,她要求我带她找哥哥,我能撒手不管,让她一个孤女子流浪吗?”爹老子听了这段缘由,也觉得情有可原,不好责怪儿子,但还有一个白果,是他记恨儿子的,只是他有话难说出口,便旁敲侧击训道:“就你理由多。我也不跟你多辩,只是你要记住,你是有妻室的人了,要懂规矩,要以方家的门风为重,不要再跟一些女人来来往往。”儿子并不明白爹老子究竟何指,心里虽觉得委屈,也不好明说,只得硬忍着点头应是,求得有一夜安逸的瞌睡。&&&&&&&&&&&&&&&&&&&&&&&&&&& 十、&一连几天,天气燠热燠热的,连方四爷都换下毛哔叽夹袄,穿上单衣了。一般下力的男女,女是单衫男赤膊,俨如六月天气啦。时局比天气更令人焦躁,就象一桶火药被包围在堆堆篝火中一样叫人焦急:明知它必然爆炸,却又迟迟不见爆炸。妖风时时卷起,涌来。天上常有飞机隆隆,飞得很底,吼得吓人,接着便有流言传来,说哪里哪里挨了炸弹,弹坑象小鱼塘一般,炸死好多人。背着被包、扶老携幼的难民,雀群一般涌来,又雀群一般飞散。败兵零零散散地来扰,打鸡杀狗地闹,闹得全村不安。却都不曾扰过方家大院。这一天怪了,竟然窜进方家大院来了。是几十个瘦得像干柴一样的士兵,不分青红皂白,从冲里追方家的短尾巴大黄狗,直追到大院里。大黄狗也大感意外:居然连这块安全保护地也没有了。它被追得途穷末路,在院子里团团狂奔。吆三喝六的瘦兵们,被大黄狗的肆无忌惮气恼得不行。他们是败兵,既已生死无定,便也顾不得禁忌了,气急之下,乒乒地朝黄狗开了枪。头两枪没打中,第三枪终于打在大黄狗的胸脯上。大黄狗顿时就瘫倒了。那狗真肥,将两根抬它的枪捅条压成了弓。几个瘦兵好不高兴,说:“还是大户人家强,给了他们一次好狗肉牙祭!”便兴高采烈地走了。方四爷对这事却难平静。想着打狗欺主这一点,他难免耿耿于怀。但想到居然胆敢在他方家大院开枪打狗了,可见时局恶化到了什程度,他又不能不忍气吞声。在厄运将来未来之时,方四爷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有着难耐的苦痛。方少华却是坠入另一种苦痛中。回到家来的安全感使他暂时摆脱了时局给予的忧愁。而越来越恶化的时局,偏偏又带给他心灵的重压。钟师长的无法寻觅,使钟芳滞留在家中,成了他父子间随时可能爆发“枪战”的导火线。他万没想到回到家里如同进入坟墓,那般枯燥、寂寞、难以忍受。那沿途令人留恋的自由、潇洒、欢笑,早已无影无踪了。他是把心用在读书和学校活动上的好学生,不曾细思过成家立业。他知道自已有未婚妻,却不曾细想过应承担的责任,仍然像一般青年一样和女同学相处。他跟钟芳意气相投,过从较密,却不曾有过丝毫调情、恋爱的邪念。领钟芳回家,既是一种责任,也是出于同情心。他万没料到会给家庭带来麻烦,更没有丝毫要伤害未婚妻的念头。他为什么要伤害她嘛?她从没碍着他什么。他对她陌生,也不了解她,但记忆中还依稀留着小时候的印象,她温柔得像一只小猫的印象。这印象使他觉得她可怜,期待有朝一日给她施予怜爱。他是无可指责的。可父亲却因钟芳而训斥他,干妹妹白果也记恨钟芳。钟芳更是个无辜者呀,她根本就不知道有个李小姐的存在,何曾有损害李小姐之心?她也同情李小姐,也觉得李小姐心灵受到伤害,但这都是偏见和误解造成的,谁都没有责任。倒是李小姐知情识礼,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仍然是平平静静、羞怯怯的,一天到晚默默帮娘做事,待钟芳也像对待亲姐妹一样友善。而在方少华面前,就完完全全是一个令男人怜爱的娇妻了,总是客气中饱含温情,羞涩中含有敬畏,仿佛每一个眼神都在说:我都听你的。这很使他感动,有时脑子里冷丁冒出一种意念:她真好!但这意念常常被白果搅得无影无踪。白果也像着了魔似的,喜欢参和他的事,跟爹唱一个调子,见面没有别的话,开口就是咄咄逼人的追问:“哪天跟嫂子拜天地?”问得他方少华心里好烦躁,问得他对李小姐生出隔膜。他并不曾有抗婚、不愿娶李小姐的想法,只是不想在钟芳面前举行这次婚礼。什么原因?他自已也说不明白。爹老子催他的时候,他冷冷地说:“等找到钟芳的哥哥后再说吧!”爹老子不允,说:“你结你的婚,与钟小姐找哥哥有什么相干?”他无言以对。爹老子催急了,他又临时提出个条件:“择个吉日良辰嘛,求个人旺家和。”这正打中了要害,爹老信奉的正是这个。于是亲自查历书,几经斟酌,择了个一生难逢的黄道吉日。岂知这近在眼前的日子,给了少华无可抗拒的压力。日子逼得紧,又无可更改,万一几天内找不到钟芳的哥哥呢?……他不敢想象后果会是个什么样子,心里更是油煎般难受.&忽有一天,凌晨时分,全家被值夜的长工悄悄叫醒,说是院子外面全是军队,有枪有炮还有马,都睡在风火墙边的树下,说不清是国军还是鬼子兵。这消息像一把无形的箝子,把方家老少的心都拧紧了,连处世不惊的方四爷也发了毛,吸水烟袋的气力也没有了,一连使劲吸了好几口,也没能吸出鼓点似的声响。他慌得失去了方寸,对来的究竟是什么军队的判断也没想去作,只是一个劲地在脑子里扭麻花:是全家从后门仓惶出走,还是静坐侍毙?仓惶出走并不难,各种准备早已做好,每人都有一个包袱,钞票、银元、细软,都缝在衣服里,那一小方印成的难民证,也都缀在衣裳的左襟上,被铺之类和粗重物品,也都整束成担,由长工分管着,随时可以挑着走。家具杂物之类,该储藏的,早已藏进夹墙;日常用着的,带不走,来不及藏,就只能听天由命了。方四娘更是吓得魂不附体,站不起,坐不稳,躺着都四肢发抖。但她没有忘记要儿媳妇换上缀了补丁的旧衣服,还在脸上涂了一层锅灰。倒是方少华惊而不慌。他听到消息后,首先想到的是吩咐上下人等不准点灯、喧哗,接着找到钟小姐商议,判断外面来的究竟是什么军队。他想日军烧杀掳掠,无所不为,不至于露宿野外,不入民宅。这军队八成是国军。他把这判断告诉爹老子。爹老子反问:“国军不是一样打抢?”少华说:“那是些散兵游勇。兴许门外来的是正规军。大凡稍像样子的军队,还是讲军纪的。”爹老子没有理由反驳,但也并不相信,他宁肯从更坏的方面想。屋子里忙得象窜乱的一池鱼,院外却是梦一般的静。这更使屋里的人精神上造成了强烈的反差,一个个好像站在烧红的煎锅面前,随时都有被拖上去熬煎的恐惧。唇干口燥的方四爷,一连喝了几口又苦又辣的烟袋水,令他感到如同喝了毒药一般晦气。他突然丢下水烟袋,睁大眼睛四处寻找。房里乱糟糟的,他没有寻到要找的东西,也说不明白究竟要找什么。急得他双唇抖索却又不敢发火,只是粗气直喘地坐在方凳上,两手急剧地捋着胡须稀疏的下巴。其实他是在寻找镜子,他想照照镜子,焦躁不安的他突然想起千多年前那位为了过关一夜急白了胡子的伍子胥,他觉得自已眼下的遭遇有点类似当年的伍子胥,他想对镜看看,自已的须发究竟怎样了……远处传导来悠长的鸡鸣。这证明人类顽强生存力的呼唤,给焦躁不安的气氛增添了一丝平静,也给方四爷如焚的心田里抹上了一丝湿润。就在这一刹那,方四爷猛然感到眼前有一种迥异于昏暗的光亮。他定睛细看,认出那是一面镜子,一面嵌在壁上的镜子。他模模糊糊看到那里面有一个神态呆滞的瘦老头,一副奄奄待毙的莫可奈何的样子。他用双手在头顶和下巴上摸了又摸,眼中并没有白发白须,没成伍子胥!但这片刻的轻松很快又被另一声鸡啼搅碎了。鸡叫三遍天大亮。天亮了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将要降临预想不到的灾难!意味着那些睡在门外的军人就要冲进屋来,全家就要成瓮中之鳖……刀已悬顶,急也无用,他只能瘫在圈椅上暗暗叫苦!窗外的亮光每增白一次,就加剧一次他内心的惊惶,高悬头顶的那柄寒光闪闪的利剑也就会越发快地坠落下来……&十一&&& 随着一声如同空气炸裂似的军号声,死去了的村庄陡然复活了。人呼马嘶和敲门声,尖刀一般剌进方四爷的心。他只当是死神正在敲门,顷刻之间,他,他的家人,还有他的这座古色古香的大屋,都会在刀光枪弹烈火之下化为乌有。这是他最不愿想起的事。他一直害怕灾难到来之时,他会瘫倒在地。谁知灾难真的来了,他却没有瘫倒。他突然变成另一个人,变成一个与方家无关的旁姓人,竟浑身轻松起来,头脑也清醒多了。他从圈椅里站起来,迎着曙光,步子稳健地走向内院,他要去向妻子、儿子、儿媳妇嘱咐:宁肯清白地死,决不辱没这洁净的大屋,和在这大屋里颐养过天年的列祖列宗。这行动使他自已觉得振奋,又感到鼻尖发酸,眼睛抑制不住被泪水模糊,这种突如其来的悲壮意识,更增加了他行动的果决。他刚走到妻子房面前,却被气喘吁吁追来的长工喊住了。想到连最后向家人嘱咐的机会也将丧失,惶乱的心,使他身子失去来衡,幸亏扶住墙壁才站稳。长工报说:“四爷,国军在敲门。”方四爷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反问:“你怎么知道?”长工说:“我听得清清楚楚,讲一口北方拐子话。”方四爷仍疑惑:“有的汉奸也讲北方话。”长工说:“我还从门缝里看到帽徽,是国军的帽徽。”方四爷联想到儿子的判断,相信了长工的话,陡然振奋起来,忙松开扶墙的手,猛地朝前一指:“还不快开门,快,快,快去开门!”长工打飞脚走了,方四爷也紧跟着追了去。方四爷刚追到院坪里,突然想起屋里还有个大学生儿子,他到底还是多见过一些世面的,由他来接待国军岂不更好,便返身大喊:“少华,少华--”其时,长工已将大门打开,一群军人走了进来。走在前面的两位气宇轩昂,英气勃发,跟在后面的也都军容整肃,不是挂着匣子枪,就是背着美式冲锋枪或卡宾枪,一个个雄健威武。方四爷的呼喊,触动了走在最前面的魁伟军人的记忆,他惟恐耳误,不曾听清,又张耳细听,分明听见喊的是“少华、少华”,便轻声问身边的长工:“这里是不是有个方少华?”长工忙道:“是呀是呀,老爷喊的正是方少华少爷。”正好这时方少华听到父亲呼喊忙着走出来了,与魁伟的军官在台阶边碰了个正着。他们两个都惊异地站住了,四只眼睛胶在一起。就在魁伟军官在喉咙里自言自语念叨“少华”的那一刹那,方少华陡然记起来了,高兴地喊道:“丁刚,是你呀!”“少华,少华,多年不见,没想到在你家里相见了!”魁伟军人这么喊着雄步走近来,又是握手,又是拍肩,又是搂抱的。兵荒马乱之时,老朋友相会,自然是大喜事。不过,他们的相识,也是在兵荒马乱之时。他们原是塘田战时讲习院的同学,这学院是一些热心抗战救国的教授们创办的。那时,二十来岁的丁刚在读研究部,年仅十五六岁的方少华在读补习部。那时,他们一边在学院听讲、学习,一边走向社会宣传抗日,去村庄教歌,办文化夜校,日子过得火热火热的。可惜不到半年,学院就被宣布停办了。丁刚在教授的介绍下从了军,走向抗日的战场;方少华考取大学继续读书。是雪峰山大会战,才给了他们重逢的机会。如今,丁刚已当上团长,驻防方家冲的就是他这个团。这对方四爷来说,无异于天兵神将突然降临,心里平添了几分安全感。一夜惊惧之苦,没有熬成伍子胥,反倒活活成了喜弥勒。远客的到来使他绝处逢生,他真是双喜临门了,杀鸡宰羊,盛宴款待,自然是情理中事。&&&&&&&&&&&&&&&&&&&&&&&&&& 十二&在方家大院享有绝对权威的方四爷,第一次表现出难得的开明。他郑重宣布:“你们年轻人有年轻人的话要说,也请钟小姐作陪吧,我就不来参和了,莫叫你们老鼠见了猫似的,有话也变得没话说了。”方少华自然高兴,面前没有了“家庭警察”,就自在多了,有朋自远方来,就可以敞开胸怀叙旧了。丁团长虽也极愿单独与少华叙旧,但仍然很客气地说:“世伯说的哪里话,有你老人家在身边可以多给我们指教。有道是,老人不说古,年轻人失了谱哩。”这几句话,把方四爷说得满面生辉。他连连拱手说:“哪里哪里,自古英雄出少年。像你丁团长,就是有为青年!少华,你好好陪丁团长多喝几杯吧!”说罢,他带着一串满意的笑声走了。不一会,少华奉爹老子之命请来的钟芳,又给厅堂里带来一片生机。当她婀娜步入厅堂的那一刹那,就像厅里突然撒来一束灿烂的阳光,把几位年轻军人的眼睛都剌花了。他们一齐肃然起立,一个个厚实而挺突的胸部急促起伏。少华先指着一位敦实军官,这样介绍说:“丁刚,丁团长,我的老同学。这是钟小姐,也是我的同学。”丁团长风趣地说:“我是老同学,那钟小姐就是新同学罗!”钟小姐极敏感那种异样眼光,忙说:“我是来寻哥哥的,他也是当兵的。”丁团长一听是军人亲属,更觉近乎,感叹地说:“喔,寻哥哥--战乱中寻军人哥哥--”站在一旁的宋营长被触动了,他凝神注视着钟小姐,突然醒悟地一声高喊:“钟小姐--钟芳!”钟小姐被喊声怔了一下,她看到了这位长着白面书生面容,却是一副运动员体魄的军人,认出他了,也高兴地喊道:“哟,是你呀,宋振戈!”就在这一瞬间,一只细白的手与一只纤嫩的手紧紧相握了。丁团长大为诧异:“你俩早认识?”宋营长激动地答道:“中学同学!”丁团长恍然大悟,说:“是你常说的那位同桌女同学吧?”宋营长面浮红晕,说:“正是我常提到的那位钟师长的妹妹。”丁团长听罢,忙抢着来和钟小姐握手:“钟小姐,幸会幸会!”然后又在宋营长胸前擂了一拳,嚷道:“好个小宋,真是弯弯肠子,过去你可从来没说过你的同桌女同学是钟师长的妹妹呀!”被这话闹了个大红脸的宋营长,结结巴巴说:“怎、怎没说……是你没记性嘛!”弄得众人哈哈大笑。丁团长乐时,一双眉毛随笑声闪动,像要展翅高飞。本想再逗宋营长几句的他,见钟小姐粉脸飞霞,默然低着头,用一条小丝手绢半掩嘴鼻,笑不是,不笑亦不是,好一副难为情模样,便反宾为主地大大方方说:“怎么怎么,大家站着傻笑干吗,快快入席呀!”少华也陡然意识到自已是主人,忙招呼道:“大家请,大家请!”但众人迟迟疑疑的,仍然站着未动。先入了座的丁团长复又站了起来,说:“少华,你这个主人当得很不得力。光说请坐,怎不说个如何坐法?”少华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心中无主意,随口说:“都是朋友,随意坐,随意坐吧!”丁团长脸上双翼高扬,大手一挥说:“慢,随意不得。请问列位,这是什么地方?”众不明其意,哑然。他不待有人回答,自答道:“这是堂屋,也就是大厅,是一家最庄重的迎宾处。再请问大家:这是什么桌面?”又不待大家回答,自已作答:“大圆桌面。小宋,我告诉你,在南方这是有讲究的。一般客来,八仙方桌款待,动用圆桌面,必是贵客光临。今天自然是来了贵客。贵客是谁?当然不是你我,而是钟小姐和她的哥哥钟师长,他们兄妹理所当然地应坐上座。”有人疑问:“钟师长不在这儿呀?”丁团长说:“这容易。副官,你去看看电话线架好了没有,给钟师长挂个电话,就说钟小姐在这儿。”副官应声要走,他又唤住说:“若电话线没架好,就发个报去吧。”接着又冲钟小姐说:“请上坐吧,你坐右,左边给钟师长留着。”不曾经历过这种场面的钟小姐也发窘了,只是笑而不动。方少华不愿这么僵持,上前推着钟小姐的手臂,劝道:“这是你跟哥哥团聚的好日子,就坐首席吧!”宋营长也说:“老同学,兄妹战场相逢,难得的佳话,何况又是同学盛情相请,你就不必客气地坐吧!”钟小姐还在迟疑。她突然触到少华火一般熨人的眼光。那眼光充满了她无法婉谢的期待与恳请,便情不自禁地缓缓向丁团长示意的座位移了去。宋营长脱口说道:“看看,还是人家新朋友面子大。”丁团长接口道:“那我就给你这位老同学面子,请你坐下席,正好两位老同学遥遥相对。”本来宋营长在话刚出口时就有点后悔,后悔自已不该说出这种带有明显妒意的话来。但后悔迟了,被丁团长抓住话柄了,他只好装胡涂,说:“下席哪能是我坐的,你是长官,只有你才有资格坐。”丁团长笑说:“这是在朋友家里做客,不分军阶。你是钟小姐的老同学,钟小姐坐上席,自然你应坐下席。”与钟小姐对面而坐,能举目就能得见那张常在梦中出现的亲切面孔,这本是宋营长求之不得的。但明知此时丁团长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不能轻意应允上当。便将不安的眼光紧盯着丁团长,说:“团长,你这可是喧宾夺主了,排席位该是主人少华的责任,他才是今天真正的东道主。”丁团长忙说:“不错不错,少华是今天真正的东道主。不过我跟少华是老同学,从不分彼此,你问问他,我是完全可以代表他的。”少华忙抢着说:“当然,当然!”丁团长脸上的翅膀使劲地扇动了两下,发出一串胜利的大笑:“是嘛,是嘛!你小宋就老老实实坐下吧!”惹得众人鼓掌大笑。这时副官回来报告:电话打通了,钟师长听说钟小姐在这里十分高兴,他正惦记着妹妹安危哩。他本要立即来看妹妹,无奈军务缠身走不动,只好请各位快点儿吃好,然后派几个警员送钟小姐去师部。丁团长忙对副官说:“你再挂个电话给师长,请他放心,我们一定照办。”宋营长抢着说:“等会我带几个人去送就是。”丁团长又将快走出厅堂的副官唤了回来,说:“你报告师长,就说有她的老同学宋营长亲自护送,大可放一千万个心!”厅堂里立地又飞起一阵哄然大笑,把个宋营长羞得满脸绯红,竟不敢正眼瞧钟小姐。这时,女佣来问:“厨房师傅问:是不是上菜了?”丁团长一挥大手说:“上,当然上,宋营长急等着执行任务哩。”厅堂里,又是一阵大笑。&&&&&&&&&&&&&&&&&&&&&&&&&&& 十三、&方家冲虽是偏远山村,却有悠久耕读传统。前清年代,就出了个举人,不是民国反正,方四爷也是个中举的料子。近几十年来,颇有几位在粤沪城市当科员、科长之类的人物,将城市宾宴的排场带了回来,与本地的传统搞法相结合,成为一种自具一格的习俗:讲究四冷四热八碟,四干四湿八大碗,两个蒸盆,外加四份时新蔬菜。这是战时,城市沦陷,运输中断,各类海货自然奇缺,加之逃难在即,人身自危,疏于菜园管理,蔬菜也是稀货。好在家畜家禽杀之不绝,豆类也是易得之物,便有了新的创造:没有墨鱼,以干笋丝、油炸豆腐丝代;没有鱼肚,以油炸干猪肉皮代,便也丰丰盛盛凑齐了八大碟、八大碗。酒亦不难,虽说最名贵的西汾酒只剩下小半瓶供方四娘磨“三七”治四肢骨头痛,但山民们熬的谷烧酒也是清醇芳香,甘爽可口的。四个冷盘端上来了,一色的深紫色。色不佳,味道美,悠悠然飘着清香,一种如同自远古而来的香。南方人的丁团长,因这久违了的家乡口味甚为兴奋,有意调侃北方拐子的下属宋营长。他夹了一块腰形小薄片,说:“小宋,你猜猜这是什么?猜中了,罚我一杯酒;猜不中,罚你一杯。”宋营长心想,这无非是鸡鸭猪身上的,有什么难猜,随口应道:“行!不过题目是你出的,你得加倍罚。”“怎么加倍法?”“我猜中了,你得喝双杯。”丁团长痛快地回了一句:“要得!”便将那片腰形小薄片放在宋营长碗里。宋营长一边说:“可不准后悔哟!”一边夹起小薄片细看:却见紫中带红且透明;再嚼嚼,硬硬的,颇有嚼味。是腊牛肉?但牛肉没这般松脆;是腊猪舌?猪舌不会这么硬。他看了又看,尝了又尝,直到把那薄片全嚼在嘴里了,仍然不得要领。已经品尝过的钟小姐,很替老同学难受,忍不住给了一句启发性的提示:“从鸡身上想想。宋营长仍然茫然:“莫非是腊鸡肉?”钟小姐淡然一笑:“是腊鸡肫。”宋营长恍然大悟,大喊:“对,是腊鸡肫,是腊鸡肫,我猜对了!”丁团长脸上的双翼又高高扬起,断然说:“不算,这是钟小姐杀的枪。小宋,快,快喝罚酒!”“该罚该罚!“众人也同声附和。宋营长未曾喝酒心先醉。他笑眯眯瞟了钟小姐一眼,然后欣然举杯,仰脖而饮,再将杯儿倒了过来,紧盯着丁团长的眼光,像是说:怎么样,干光了吧!丁团长瞅着杯口仅落下一滴晶莹,才放开他,转眼对准钟小姐:“钟小姐犯了规,该罚,也该罚一杯!”钟小姐双手捂脸叫了起来:“哟,太冤了,怎么罚我了?”丁团长说:“你参与作弊,还不该罚?”众人也说该罚,只有宋营长笑而不言。将这表情看在眼里的丁团长,突然问:“小宋,你应该表个态呀,你说说,,钟小姐该不该罚?”“钟小姐犯规,责任在我,这酒该罚我!”宋营长机灵地站起来,说完,不等任何人表态,酒杯一晃,一饮而尽。丁团长本要反对,但已来不及了。他转脸钟小姐,意味深长地一叹,道:“到底是老同学呀,尽护着你哩。”说笑间,四个热盘齐端上来了,大家热热火火地吃着,齐声赞口味好。方少华给丁团长夹了一箸菜,说:“老同学,你吃亏了,光顾讲话,菜全叫大家吃了。”丁团长用自已的筷子压住少华的筷子,说:“你究竟是向着老同学呢,还是护着新同学?”“你说呢?”少华巧妙以对。丁团长又高展双翼:“是护着新同学。”少华笑道:“那我就向一回老同学吧!钟芳,你快快敬丁团长一杯。”丁团长心里高兴极了,但表情却不张扬,说:“我丁某何功何德,怎受得起钟小姐的敬酒?”满怀心意的少华说:“你为钟芳找到了哥哥,还不是大功?”生怕酒苦了钟小姐的宋营长,抢着说:“丁团长为钟小姐找到哥哥,纯系巧合,这酒不该敬。”丁团长品出了这话的弦外之音,也就格外生出促狭之意,笑道:“小宋这话对极了,不能要钟小姐敬酒。不过,钟小姐找到哥哥是件大喜事,我该敬钟小姐一杯。”看到丁团长举杯站了起来,钟小姐也忙礼貌地站了起来,说:“丁团长如此盛意,我怎当得起!”她虽满脸羞涩,却也并无惧意。方少华知道钟小姐是有点酒量的,却偏说:“钟芳,丁团长的盛情自然你该领,只是我看不过丁团长的不公平。他是海量,怎好跟你小姐对拼!应该这样,丁团长来大杯,钟芳喝小杯。”大家也是一片喊好声。丁团长自恃酒量过人,不把弱不禁风的钟小姐放在眼里,豪爽地说:“也好,我就用这饭碗,该可以了吧!”众人更是活跃起来,一齐起哄,递的递碗,斟的斟酒,反倒把一旁侍候的家仆闲着了。丁团长端起满满一碗酒,高举到眉边,说:“钟小姐,我敬贺你了!”钟小姐笑盈盈地也端起了小酒杯,毫无娇羞,大方地说:“我有言在先,来而不往非君子。丁团长既敬了我,也该容我回敬丁团长。”丁团长高声地说:“那感谢不尽!”方少华起哄道:“也照原样。”丁团长随口答道:“没问题!”说着,他又咕噜噜将一大碗酒尽倒肚里。待他揩着嘴边的酒滴,将空碗亮给钟小姐时,钟小姐正将一只空杯亮向他。“好,钟小姐痛快!”丁团长愉快地这么喊了一句。钟小姐愉快地回道:“团长好酒量!”“过奖了!”丁团长听罢,乐不可支。钟小姐倒很冷静,她端过丁团长的酒碗与自已的小杯比试了比试,说:“这一碗足抵我这五小杯吧!”“不止,不止,抵十杯八杯都不止!”众人这么附和。钟小姐转过身去向家仆吩咐:“拿六只饭碗来。”“要这么多碗做什么?”众人不解。钟小姐宛尔一笑:“回敬丁团长的酒呀。丁团长用碗,我不用碗怎成敬意?何况丁团长有言在先:他喝一碗,我喝一小杯。现在我喝一大碗,他喝五大碗不算多吧?”这一下吓坏了宋营长,他急着劝道:“老同学,你可不要冲动!你哪晓得,丁团长可是我们师里有名的酒仙呀!”方少华却说:“是宋营长过虑了吧!钟芳既有这份盛情,我们只有鼓劲的份,岂有泄气之理!”丁团长只当钟小姐是故作声势闹着玩,有意要将他的军,他想顺势给她一个回马枪,闹她个下不了台。慷慨地连声喊:&&& “斟酒斟酒呀,我将这五碗全干了就是!”“好!--”只见钟小姐这一声喊罢,眉宇间显出了几分豪气。丁团长眼里看得仔细,像是看到一种十分熟悉的气质。那是钟师长在战斗前沿表现出的那种坚毅的气质。他心里微微震动了一下,很想缓和一下拼酒的气氛,可正要开口,钟小姐喊起来了:“少华,把斟满的那碗递给我。我先干了,至于丁团长干不干,就看他算不算男子汉了!”钟小姐这一来狠劲,丁团长不免有点心虚了。他明白,大凡女子对酒,要么滴酒便醉,要么就是酒仙,三五个男人都拼不过。他已看出钟小姐乃酒坛巾帼英雄,真要喝下去,自已非醉扒不可。这是非常时期,酒醉贻误军机,是要掉脑袋的。他不敢再拼下去了,但又不愿认输,便使缓兵之计,拉着方少华说:&&& &&& “慢,方老弟,钟小姐喝一碗,我要喝五碗,这明显的不公平。不过,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既答应了,再不公平我也认了。只是你太向着新同学和新同学的老同学了,菜都不放辣椒,弄得我没下酒菜,待炒个豆鼓辣椒来再喝也不迟。”&&&& & &钟小姐仍然从方少华手中接过酒碗,一饮而尽,然后说:“我还是先喝了,丁团长可以等菜炒来再喝。我相信丁团长是个讲信用的人,决不会为五碗淡米酒失信于一个弱女子!”丁团长嘴被堵了,一时竟哑得回不出话来。幸亏这时跑来个勤务兵来报告:“团长,师长来了!”果然,门前马蹄得得,众人忙丢下酒杯,目光一齐投向庭院那边的大槽门。&&&&&&&&&&&&&&&&&&&&&&&&&&&& 十四、&不一会,大门口走进来一小队军人。走在最前面的进了庭院后,立即挺胸肃立于甬道两边,让一位魁伟军人健步从中间走过。堂屋里的人,都一齐离座迎到阶檐边。当钟师长矫健迈上台阶时,丁团长领头行了军礼。接着说:“师长,正虚席以待,请坐上席!”钟师长颔首以答,在走向上座的时候,眼光在人群中找到了钟芳,他走到她面前,握着她的手说:“小妹,到底见到你了,这一段真为你操心!”钟小姐才喊了一声“大哥”,喉咙就哽塞了,变成泪眼朦胧。丁团长在一旁说:“师长,快上席吧,你们兄妹的离情别绪,等会回师部再叙吧!”钟师长用一个指头点着丁团长的脑门,对大家说:“看看这个丁刚,真是一副铁石心肠!”众人都笑了。钟师长又问:“哪位是方先生?”丁刚将方少华拉到钟师长面前,介绍说:“这位就是,我的老同学。”钟师长惊异地“喔”了一声,紧握着方少华的手,将眼光盯在他那清秀而英俊的脸上:“我要好好感谢你,感谢你护送钟芳。”钟少华腼腆地说:“ 这算不了什么,同班同学嘛,一路作个伴。”钟师长喜欢上这个英俊青年了,重重地在他肩上拍了几下,停在喉胧边的那句“会有出息”的话,到底没有说出来。丁团长又催道:“师长,快入席吧!”钟师长一边嗔道:“这酒鬼”,一边泰然自若地端坐在首席位上。听说师长亲自来了,躲在里屋书房抽江西条丝烟的方四爷,觉得好长面子,按捺不住地要亲自出面致意才够礼数。他整衣恭步来到堂屋时,正是酒宴重开,新菜上桌之际。钟师长一见满桌丰盛的菜馐,大感惊异,惊赞道:“真没想到在此战乱前哨,能吃到这么多的好菜!”这话恰被匆匆迎来的方四爷听到了,他极度高兴,忙连连拱手说:“师长过奖,师长过奖,不成敬意哪!”钟师长正不晓来者何人,一旁的丁团长忙立敬介绍说:“方少华的令尊方老太爷。”钟师长应声端立拱手:“给老太爷请安了!小妹此次在贵府打扰,实感不安,深表谢意!”方四爷说:“哪里,哪里!穷乡僻壤,来了贵人,高兴还来不及哩,何言打扰?只是没有什么好东西款待。”钟师长连连说:“丰盛之至,丰盛之至!”方四爷谦虚地说:“何言丰盛。只是战乱之时,逃难在即,百姓们只一个想法:宁肯自已吃尽用光,不留一点给日本人吃了杀中国人!如今也难找到什么好吃的东西,只是将就着。为表心意,我虽不会喝酒,也要敬师长一杯!”干酒之后,钟师长邀钟芳说:“小妹,为了感谢方老太爷的关怀,我兄妹俩共敬老人家一杯吧!”没待方四爷婉辞,方少华已举杯在手,说:“家父确不适酒,让我代喝了吧!”钟师长满意地瞥了方少华一眼,示意钟芳,先一道将酒干了,然后说:“令郎英俊过人,机敏过人,前程无量呀!”“过奖了,过奖了!”方四爷不迭拱手,不禁朝面带桃红的钟芳瞅了几眼,心想:幸亏儿子带回这个天仙也似的女子,招来一批贵人,引来一片荫庇。他满意地瞅着儿子,觉得是自已退避的时候了,便交代说:“少华,你多敬师长和各位长官几杯,我告辞了,告辞了。”方四爷一走,酒桌上立时出现了新的活跃。只是钟芳不再逞强了,丁团长也不那般恃酒自傲了,倒是方少华豪兴大发,一手端杯,一手把壶,逐个缠着敬酒。正闹得热闹时分,大门外隐隐传来歌唱声。最先听到的是钟师长。军人的警觉使他的耳朵特别灵敏。他放下已举到唇边的酒杯,示意大家也静一静。大家静下来了,门外孩童们的咏唱声也就十分清晰地飘来了:&&&&&&&&&&&&&&&&& &&&&&&&&&&&& 没料想,枪声未响喜炮响,没料想,茅屋飞出金凤凰,&&&&&&&&&&&& 没料想,小女喜嫁曾团长,&&&&&&&&&&& &没料想,门前安起盒子枪,&&&&&&&&&&&& 没料想……&听得众人云里雾里。钟师长吩咐副官去问唱些什么。不一会,副官回来报告,说是一群孩子在学唱村里二癫子编的歌。还带回一个故事。说是二癫子原是村里的一个读书人,本是个秀才坯子,可惜文运不佳,屡试不第,怀才不遇,虽说有点家产,怎奈他四体不勤,坐吃山空,终于落个穷困潦倒。岂料战祸临头,逃难在即,一夜之间,命运之神给他开了个大玩笑,让他志得意满。事情是这样的:那夜,风声甚紧,二癫子一家正处在投奔无门的绝境,只等任人宰割。不想突然一帮国军涌进了他的家,中间有个姓曾的团长,被他那只着一件紧身内衫的女儿的丰胸肥臀细腰震住了,顿时心旌摇荡,想到自已的几个姨太太都丢在后方,非要在当天夜里将二癫子的女儿纳为姨太太。这对走投无路的二癫子来说,无异于得了当太师爷的荣耀。他喜不自禁,第二天一大清早,烧了一壶米酒,往门前大樟树下的石板上一躺,抿一口酒,编一句唱词,再琅琅唱着。一帮平素喜欢围着二癫子逗笑的孩子,也跟着学唱。虽说他们不懂唱词的内容,但觉得有趣,很快也就唱熟了。钟师长听罢,浓眉一皱,从牙齿挤出一句骂:“这土匪!”方少华弄不清骂的是谁,丁团长和几个军人却是十分明白,钟师长骂的是曾团长。也知道这骂中有痛。原来这曾团长确是土匪出身,归顺国军之后,匪气未改,作风粗暴,生活糜烂,到一个地方,娶一个小老婆。小老婆不说有一个连,也有一个加强排。为这事,气得钟师长恨不得要剥他的皮。无奈曾团长打仗勇敢,攻打、防守,都顶呱呱。师长要靠他打仗,凡是啃不动的硬骨头,就会一声令下:把曾团拉上去!曾团一上去,硬骨头准会啃下来。所以他恨他,却又离不开他。他是恨铁不成钢!只得在军纪上对他有几分宽容,往往网开一面。这时,钟师长又是处在这种复杂感情中,他仰天叹道:“大浪淘沙,泥沙俱下呀!”丁团长愤愤地说:“老曾虽然不是人,他还打鬼子;在女人面前他是只野兽,在日本鬼子面前,他还是个中国人!只是有些家伙,拿手中的枪杆子当烧火棍,见了鬼子如同见了虎豹,跑得比兔子还快,这些家伙才真的不是人,没一点中国人味!”宋营长不赞同丁团长的看法,他对钟师长宽容曾团长,心里早有异议,只是闷着没机会表露出来。此刻机会来了,他忍不住说:“腐败跟怕死一样坏,再肯打仗,到头来还是打败仗。移一回防就娶个小老婆,钱是哪来的,还不是吃空缺,再就是勒索老百姓!弄得部队不成个部队,打得了什么胜仗?从抗战开始,节节败退,一直从东北退到这湖南的山窝窝里还是一败再败,难道是败在我们当兵的不勇敢?我才不承认哩。他妈的全败在腐败上。”这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说得满座肃然,说得钟师长心里绞痛似的难受。钟师长静默着,将凛然的目光越过酒桌,投向寥廓的蓝天。他眼帘里渐渐幻出辽阔的平原,幻出火烧般的红高粱林,幻出茂密的玉米青纱帐,幻出碧波翻滚的松花江……他眼睑上渐渐泛出泪水,泪水滚落在黄绿色的军装上。他情不自禁地以筷击碗,沉重地唱了起来:&&&&&&&&& &&&&&&&& &我的家&&&&&&&&& 在东北松花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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