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是什么←_←看到说什么内测网游是不是骗人的?

初&&见(小说)
“三月的天,小影的脸,说变就变。”
听到这话,小影放慢脚步,转过身,略带嗔意,说:“去,有你这么自损的吗?”她话一出口,脸就红润起来,马上又多云转晴了。
这时,天已大亮。晚春的晨风,带着丝丝凉意,捎来忽远忽近的鸟鸣。昨天晚上,临睡前,小影再次对她母亲说,今天早上不用煮早餐,她和我赶到鸡场坡场吃。清晨,我在鸟啼声中醒来,小影已洗漱好。她穿一套淡蓝色运动衫,健美灵动,递给我一套,要我也穿上。相恋以来,我穿什么衣服,小影说了算。
两分钟前,出得落东村口,我自谑说:“小影,我这个人呐,长得矮小困难,要心好眼差的女孩子,才会要我。”小影顿时就生气了,白了我一眼,眼角有晶莹的泪珠涌动。
毕业之前,有一次陪班主任喝酒,他告诉我们,谈恋爱,第一要敢动口。喜欢听你说话的女生,一般对你有好感;不管你说什么,接触多次,一直微笑朝你看的女生,多半都欣赏你喜欢你;如果一个女生和你接触多次,有一天因为你的自损而哭,时机就到了,就要当机立断,不要错过。认识小影后,尽管她已经为我的自卑流过多次泪,我仍然不一小心就说错话,害她伤心,好在她每次“变脸”的时间都不长。
小影每个星期赶三次乡场:星期四赶煤洞坡,星期六赶鸡场坡,星期天赶马场。三个乡场中,鸡场坡最出生意,她也起得最早。从落东赶三个乡场,交通不便,很难搭车,小影经常背着装满衣服的大编织袋,早起晚归。长期的锻炼,她练就了极好的脚力和耐力,背着六七十斤的编织袋,丝毫不影响走路的速度。小影走路比我快,她说,赶乡场,做小生意,就图个快,图个早。
我快走几步,挨近小影,保证以后不再胡说,她才和我说话。
小影侧过脸,眨动着清澈的大眼睛,说:“小波,要是有一天,我出门打工,你会等我吗?”每次在一起,她一说话,都喜欢侧着脸看我。
我不知道,近来,小影为什么老问我这句话。对我而言,北京,上海,广州,这些大都市,太遥远了,遥远到无法想像,遥远到让人恐惧。
我说:“小影,打什么工。我陪你赶乡场,不好吗?成家后,我们在大河边,选个地基,砌间房子,把双方父母接过来,挨我们住,那不很好吗?”
小影说:“去,想得美,谁要和你结婚了?”
我说:“我给你讲过的,那个经常给我写信的女同学。”
小影语气急切起来:“好啊,好啊,你去找她啊,我高中都没读完,一个穷姑娘家,哪里配得上你这个秀才!”她一边说,一边拿眼睛揪人。那目光水火交织,有着“巧兮倩兮,美目盼兮”的美妙。
我岔开话题,告诉小影,我从小学到师范的男同学,大都已经结婚。认识她之前,每到周末和假期,有女同学来家玩,父母就喜出望外,做平时舍不得吃的腊肉香肠血豆腐。如果男同学来玩,大家一般划拳喝酒,父亲常当着男同学,骂我不长进,没出息,往往搞得男同学们尴尬离开。
小影没回答。她走在前面。往往是,每次赶鸡场坡,从她家出来,说笑间,到第一次歇息时,我们就走过了乐川洞。但那天清晨,小影破例的,将第一次歇息的地点选在乐川洞。
乐川洞是个两面对穿的山洞,是落东村和客田村赶鸡场坡的必经之路。流经下洞,从砂岩、白桥方向来的小河,是老马场区煤洞乡和坪上区鸡场坡乡的分界线。落东村在撤区并乡后,已经划归鸡场坡乡。不过,小影坚持说,她是马场人,不是鸡场坡人。
进入洞中,小影三步两步就超过我。我眼前黑黑的,眼睛看着洞那边传来的微弱亮光,一步一挪,慢慢摸索着前进。若明若暗中,听到小影小声喊:“傻瓜,往右走,地上没有坑,大步些,快点。”
我闻声辨位,大胆跨步,朝小影指的方向走,正担心会不会被头顶的钟乳石撞上,冷不丁一个影子冲到我面前,吓得我心里一紧。还没反映过来,脖子就被一双熟悉的手搂住。接下来,我听到小影急促的呼吸,感受到她温暖的心跳,听到自己砰砰的心动。我们没有忘乎所以,很快分开,惊鸿一吻后,背上纺织袋往鸡场坡赶。出得乐川洞,小影始终走在前头,轻哼着山歌小调。一路上,我极力回想小影推开我时说的话,我隐约记得,当时她说了句“晚上……”就没下文了。从乐川洞到乡场,我主动和小影说话,她不答话,一个劲走在前面,不让我看到她。到了乡场上,她铺整好小摊,才和我说话,一开口脸就红如朝霞,无限娇羞。
那天清晨,在若明若暗的乐川洞中,我品尝了初吻的美好。出得乐川洞,小影虽不搭理我,我觉得脚步无比轻快,哪芮大坡、白桥小河,在晴和的天空下,简洁而清朗,平和而友好。经过白桥村时,我注意到,在从公路拐进村子的岔道边,一个正担水回家的女孩,好奇地朝我看了一眼,撇了撇嘴。那模样,极像我初识小影的那个端午节,在哪芮大坡上,一个劲朝我和小影做鬼脸的红衣女孩。
在鸡场坡乡场,小影铺整好小摊,坐下来休息时,她那身淡蓝色的运动衫,成为那天最美的风景。挨近她时,我又一次告诉她,她脖子真白,比葱根的白丰富得多。以往这么说,她随意问“你想不想吃嘛”,那天早上她没回答,极快地瞄了我一眼,脸上的红瞬间延伸到脖子根。我分明感觉到,她整个人比平时要热得多,从她身上流出的热气,源源不断,形成一波一波无形的热浪,很快将我包围。
直到第一个顾客买走一件上衣,小影才和我说话。
小影走神时,我主动和顾客搭讪,以28元的价格,卖了一件上衣,赚了5元。买上衣的人走远,小影责备我:“真真十足的傻瓜,那件衣服,最少要喊50元以上,哪有你这么卖的。你报一个价,别人还一个价,你就一口定价?”
我说:“你没看见吗,买衣裳的的男人,不讲多话,一脸的老实相。”
小影说:“懒得跟你讲。知人知面不知心。做生意,多找一分是一分。怕开口,怕讲,哪样都做不成。”
我说:“现在,我哪样都不想做,只想吃早餐。”
小影又揪了我一眼,让我招呼小摊,她去粉面馆端粉。
看着小影灵动的模样,我心底无比喜悦,虽然我知道,喜悦不能随时流露,但那天早上,我顾不得那么多。在我眼里,那个鸡场坡乡场的早晨,每个人都亲切和善,目之所及,近处的每条街道,远处的山川、田野,都是极其曼妙的风景。从小影去端早餐,我就一直关注着她走过的那条小巷。我甚至希望,她一走进小餐馆就马上走出来,用她那又嗔又爱的眼神揪我。
是的,我喜欢小影说话时的投入,喜欢她坚毅的神情。每个星期五下午,放学后,我带上手电,迫不及待往小影家赶。我从来没有那样的感觉:有小影在的地方,任何熟悉的事物,都是新鲜的。小影说话的声音,比我听了二十多年的清晨鸟啼更加悦耳。最美好的是,星期六一大早,陪她去鸡场坡赶乡场,晚上在她家休息,陪她父亲母亲聊天,吃过晚饭,她带我去邻村的好友家玩耍,或者去大河边玩耍,我们坐在松软的河沙面上,她说起童年趣事,也说起长成中的种种艰辛,我陪她一起笑,一起流泪;星期天,我们赶马场,小影晚上住我家,陪我母亲做家务。晚饭后,我带她去小河边散步,坐在河边的水草上,给她讲一些吓人的鬼怪故事,讲到恐怖处,她哇的一声惊叫,往我怀里钻……春节偶遇小影,我们确定交往以来,每次到小影家,比小影更关心我的,是她母亲。第一个月,我一到她家,她母亲总是第一个问我:“幺,吃饭了没?”她父亲坐在大门边吸旱烟,接过我装的纸烟,眼神又深邃又平淡,叫人无法读出其中奥妙。一个月以后,小影家星期五的晚饭,要等我到才开饭,我走进她家院子,她父亲照常坐在大门边吸旱烟,眼神不深邃了,见我到了,说一声:“吃饭”。大家才上桌。同样的,在我家,每个星期天,父母要等我和小影到家,才开晚饭。
在小影经常光顾的三个乡场中,鸡场坡最为热闹,也最出生意。赶鸡场坡场的人,有县城的,有坪上乡的,有马场镇的,也有织金白泥乡的。卖服装的人,爱约几个合得来的,租几个相邻的小摊,大家相互照顾。在鸡场坡,摊位紧靠小影的,左边是张姐,右边是王哥。他们两人,都已成家,为人热情,心直口快,做生意一点也不含糊。王哥是个壮实的男人,爱玩笑,平常,小影去抬早餐,他由衷地夸奖我说:“兄弟,真有眼光,小影人不错。抓紧点,别放跑了。”张姐既热情又细心,她告诉我,这两年赶乡场,在马场,煤洞坡,她和小影的小摊都挨在一起。今年来,小影一和她聊天,经常说起我,说我什么都好,就是关键时候有点笨,脑筋转不过弯弯。张姐还告诉我,小影说和我开始接触时,她父亲不太喜欢我的木讷,现在不一样了,一到星期四下午,他就问小影:“小波明天来不来?”
我与小影初识,缘于喻家大屯。
1998年端午,和往年一样,我陪同村的赤脚医生老张父子三人爬山找草药。出了村子,老张说:“儿们,今天爬喻家大屯,最少有三十里,你们怕不怕?”我和三哥幺哥异口同声地说:“三十里,比村里到六枝近,我们赶六枝都不怕,这点路,没问题!”
那天早晨,我们赶到哪芮村,才八点过。在哪芮的亲戚家喝过水,我们就沿着丛林往山顶爬。当天,阵雨小雨交替。为找草药,我们专捡没人走过的山路走。沿路,荆棘密布,野草过人,尽管我们穿着长袖衣服,爬上哪芮大坡顶,手上脚上还是布满了血口子。我还以为到喻家大屯了,抬头一看,哪芮大坡之上,耸立着一座新的大山,其高大,一如在哪芮村看哪芮大坡,让人望而却步。
张三哥张幺哥两人,分别大我四岁、两岁,虽已成家,才都二十多岁,正是争强好胜的年龄。他们比我强壮,那天有意要考我的耐力,当即问我敢不敢和他们比比,看谁先爬上喻家大屯顶。我不服输,在老张吸旱烟时,我们三人争先恐后,手脚并用,奋力往屯顶攀爬。
爬到屯顶,已是满头热汗、气喘吁吁。三哥幺哥,就着茂密的草丛,躺在草地上休息。我擦擦汗,站在屯顶极目四眺。但见方圆百十公里之内,所有群山,齐齐赶向喻家大屯,或匍匐,或叩首,或蜿蜒回旋,或奇峰突起,或憨态可掬,不论任何姿态,却都无一例外,面向喻家屯俯首称臣。远处,三岔河如同巨人身上的腰带,随风飘荡,时隐时现,山间公路,像衣服上的丝线,纵横交织。看到此情此景,心情顿时无比舒畅。站在平处,转动着身子,感觉风从山底涌上来,将人托起,身上似乎即将长出翅膀,像那搏击长空的岩鹰,随风而上,御气而行。舒怀长啸,几声过去,没有回声,只有山谷和河流之间,升腾而起的雾气,以无穷的法力,变幻成数不胜数的奇异形状,沿着山腰,爬过山顶,消散在太虚。回过神来,才发觉,站定处,是一块重约千斤的平坦大石板,上面布满青苔。这块石板,只是沿着屯顶绝壁砌就的墙壁中的一小部分。屯顶之宽,不压于两个蓝球场。屯顶四周,峭壁边沿,余下的巨石,都是墙壁的基础。悬崖边上、峭壁之下,草木稀疏的地方,还能隐约看得见从山顶掉下的石块。我想起,小时候,在哪芮村玩,老人们曾说过,喻家大屯顶上,很久以前,曾屯过兵。屯下,空旷的山洼之间,房屋连绵之处,就是喻家屯。过去,喻家屯以喻姓居多,其中的一位喻姓人士,曾富甲一方,红极一时……屯顶上,建有恢宏的庙宇。和平的年代里,农闲时,人们就去庙宇里游走、朝拜。乡风,乡情,在那庙宇内外,一代代延续;在那些动荡年代,人们曾经团结起来,在屯顶上庙宇中躲避过战乱,躲避过土匪,不论多么凶狠的外敌,否认多么凶残的土匪,都拿人们毫无办法。时间慢慢向前推移,到破四旧那些年,几个对喻家心怀不满的人,煽动起一帮人,花了半把个月,将屯顶的庙宇彻底毁坏。据说,那些带头的人,后来都遭了报应。
我们狂呼一通,吼累了,坐下来抽了两支烟,老张才爬上屯顶。老张喘息一阵,平静下来,拿出旱烟袋,悠悠地抽起旱烟,一边说:儿们哦,这地方,太绝了,百年之后,要是能安葬此地,一定能佑及万代子孙。老张除了懂草药,平时爱和阴阳道士聊天,对风水有一些了解。过了几分钟,他又悠悠地说:我做梦呢,这种地方,咋能安葬人呢?砌房子、建亭子才合适。可是,你们看,这么高的地方,这么宽的城墙,砌一间房子,得花多大价钱?
老张没说错。喻家大屯上,萋萋荒草间,那些断垣残壁,留给人太多的想像。但我们没心情去想这些。屯下,哪芮大坡顶,平坦的空地上,成百上千“游百病”的人,正在嬉戏欢闹。更多的游人,从喻家屯方向,从哪芮大坡的不同方向的小路上,正在陆陆续续赶来。屯下的空地上,卖饮食的临时小摊点,不下数十个。已是中午,一路攀爬、采草药,肚子早已饿了。老张说:“小波,你和你幺哥先去下面的坝子上,买点吃的,我们随后就到。”我和幺哥得了命令,兔子一样往山下跑。
屯顶到屯脚,看上去不远,我们跑了半个小时。
屯脚,开阔的空地上,树丛间,岩石边,唱山歌的,打闹的人,这儿一堆,那儿一伙。早听说,每年端午,喻家大屯人游人如织,真正到了才晓得,游人比想像中的还多,又以年轻人为主。青年男女,大家说话都大胆、随便,不像平时那般拘束。互有好感的一对对男女,远离自己的伙伴,或在岩石下,或在树丛下,或在草丛间,进一步交流了解。胆大的情侣,旁若无人,在一棵树下,或一片岩石后,搂着接吻。
我们朝着那个打了把红遮阳伞的小摊去。
小摊的主人是个好看的女孩,穿一件白蓝相间的花格子衬衣,眼睛黑白分明,神采奕奕;她笑起来,牙齿像白玉般闪光。我们走近时,三个男孩在围着她开玩笑。一个说:“小妹,陪哥哥玩去,今天下午,开你一百块钱。”她微笑着说:“大哥,好啊,但我有一个条件。你只要一个人把我卖的凉面吃完,不要你开钱,我陪你。”玩笑的男孩说:“小妹,你这凉面还有多少碗,你报个数,我付你两倍的钱,你跟我走,好不好?”女孩说:“行,大哥,我还是那句话。当着大家的面,我们来个君子协定。第一,不管这些凉面有几碗,你一个人吃完,我马上跟你走。第二,如果你一个人吃不完,那也行,一碗凉面你只要付一百块钱,你当着大家,马上数钱,我马上跟你走。不光是你,你们三个大哥,哪个都一样。哪个说话不算话,不是人养的!”
我心里暗暗一惊:好生厉害的女孩!
开玩笑的男孩,脸一阵白,一阵红。他一激动,伸手捋了捋头发,额头上的刀疤,隐约闪着红光。他的两个同伴,戏笑陡然蔫下来,就像大热天里的禾苗,骤然遭受冰雹的袭击。女孩不看他们,弯下腰去洗碗、盛凉面。三个男孩忿忿离去,刀疤额掉过头,指着女孩,恶狠狠地说了句:下次遇到你,老子不弄死你,不是人日的!
男孩原形毕露的凶狠样子,我极其反感。同行的张幺哥,看不下去,动我一下,低声说:“兄弟,走,去收拾那几个杂种!”在马场附近,张幺哥打架的名头是响当当的,我曾看见他把四五个小青年打得跪地求饶。
我劝张幺哥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拉住了他。待卖凉面的女孩立起身来,我笑着说:“小妹,请给我们来八碗凉面。”
女孩一看见我和幺哥,忽然哈哈大笑。我和幺哥被她笑得莫名其妙,两人你看我,我看你。没想到,幺哥看到我,也跟着笑起来,接着伸出手,摘下我头上的草帽,从帽子上扯下几截茅草。我自己也觉得好笑。刚才在喻家大屯顶,只顾着看美景,忘记了摘帽子,也没在意帽子是不是沾草,衣服是不是被岩头划破。女孩和幺哥前后一笑一闹,不少人朝着我们看,围拢过来。
等女孩笑好,回过神,我说:“小妹,让你见笑了,请帮上凉面吧。”
女孩惊诧地望着我,说:“大哥,你们两个?八碗?不会吧?”
我一字一句的说:“不错,八碗凉面。”
女孩摇摇头,做了个鬼脸,极不相信的样子,接着说:“大哥,你们不怕撑破肚皮?”她红扑扑的脸蛋,白亮的牙齿,清脆的嗓子。说话间透着生动和灵气。
幺哥性子急,说:“小妹子,请你做你就做,你怕我们不开钱?”
女孩说:“我才不怕呢,你们能够全部吃完最好。”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喊我:“龙老师,你也来游百病?!”
循声望去,是我前年在镇上实习时教过的学生小丽和小蓉。我应了一声,她们说跟着哥哥姐姐来玩。我看看女孩卖的凉面,不过十多碗,就告诉两个学生,喻家屯上的凉面特别香,叫她们喊上哥哥姐姐也来尝一碗。
卖凉面的女孩,看了看我,眼神有些疑惑,也有些许不易察觉的喜悦。
两个学生去喊叫哥哥姐姐时,老张和三哥也到了。三哥走上来,问好了没有,肚子在咕咕叫。他放下装草药的麻布袋,让老张坐好,催卖凉面的女孩:“小妹子,请快点嘛,我来三碗,我两个兄弟一人两碗,我老爹一碗,多少钱?”
三哥边说边掏钱,我示意他停下。这时,我学生的哥哥姐姐过来了。小蓉拉着她姐姐,朝我们这边指。小蓉姐姐走近卖凉粉的小摊,惊喜的喊:“小影,是你?你姐没陪你来?”
卖凉面的女孩回过头,高兴的喊:“张萍姐,你也来玩?”
那一刻,我记住了小影的名字。小影喊张萍时,微笑着看看我,她的眼神,比第一次看我时温和了许多。刚才,初见小影时,她的笑容,已在我心里打下了烙印。我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想拥抱小影的冲动。那冲动,比我与前女友在一起时还要强烈。
我和张萍是熟人。在镇上实习时,有朋友曾动员我追求她。我们交流过几次,她精灵古怪,心气又高,我们虽没恋爱,相处得还不错。她和小影打过招呼,说:“龙老师,你也来玩?这是我同学的妹妹,小影,你看,漂亮不?”我没想到张萍来这一手,不假思索地说:“小影很有灵气,我很少见到像她这样有趣的女生。”
我看见张萍的眼睛瞬间睁大又恢复平静,小影的眼睛比刚才又睁得更大了一些,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淘气。和张萍说话间,小影已经备好凉面,我端一碗给老张,让三哥幺哥他们先吃,我和张萍他们赶后一些。不知道小影有意还是无意,她为我做的凉面,辣椒多了一些,本来就闷热的天,吃下几口凉面,我的热汗就冒上来了。她装水的桶里,剩下的水不多,我起身喝两次水,她始终面带微笑,盯着我看。
凉面太辣了,我只吃了一碗,先付了钱。我和老张父子三人,加上张萍他们四人,一共十二碗面,原本说好了两块钱一碗的,付钱时,小影只收二十元。还:“龙老师,你一下买十二碗,把我凉面都买完了,我马上就能回家,打点折,应该的。”
我问她姐姐在哪儿读书。她说在马场中学,初三时补习,和张萍姐同班,初中毕业没考取中专,去广东打工快五年了。
小影和我交谈时,我发现,不远处,人群中间,一个穿红衬衫的女孩时不时朝我们看。女孩身高和小影差不多,隔我们大约两三丈远。她看我们时,假装有事,离开同伴,神情专注而好奇,不时朝我眨眨眼、撅撅嘴、伸伸舌头,来一个顽皮的小动作,模样极其可爱。我能感觉到她会抓人心的目光,不便向小影询问,只好装作没看见。
大家吃好,已经下午两点过。我们的路还远,我和小丽小蓉他们打了个招呼,准备往家赶。三哥和幺哥却不想走,接连抽了几支烟,听了几首山歌,这才一步一回头往山下走。没想到,我们歇息时,小影已经收好凉面摊,张萍也叫上她妹妹回家,小丽两兄妹也一并回家,大家一起下山。
张萍很能讲,已成家的三哥幺哥,一路的玩笑中,仍占不了她的便宜。下坡途中,张萍说:“龙老师,你们经常教学生助人为乐,人家小影一个女孩子,挑着桶下山,扭来扭去的,你就舍不得帮帮人家?”
我背着一麻袋草药,并不轻松。张萍一说,看到小影挑一担桶,人虽不矮,但的确吃力,我说帮她挑下山,她居然答应了,说声谢谢,双手把桶递给我,眼神里又增添了几许得意。接过桶一试,才晓得上了张萍的当,小影的桶虽不重,但挑着桶下山的确不容易。
一路上,小影说起她的姐姐。她说,她姐前年找了个四川人,小日子还过得去,去年春节回来一次,带了个胖小子。只是,她瞧不起姐夫,姐夫又懒又馋又爱胡说,讲什么都不沾边,尽说发横财一类的白日梦,人又好色。开始听他说话,还以为他有见识,接触两天,一见他就恶心。
我们回家是从落东渡口过河。老张说,从落东过河,经那系,过柴家坝、苏家寨、白秧寨就到马场,这条路,比走煤洞坡方向近。张萍也说,这条路她经常走,近得多。过落东村时,小影留我们吃晚饭再走。她也许是故意,在道别时,用一只桶碰我的右腿,一下,一下,又一下。她的嘴,也极快地嘟了一下,一下,又一下。
鸡场坡乡场,辐射面宽。赶场的时间,从上午十点到下午三四点,除了买服装的、开小馆子一类不叫卖的,卖农药的,卖种子的,卖耗子药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极其逗笑。最有趣的要数买耗子药的叫卖:“耗子药,耗子药,耗子吃了打不脱;上街不买耗子药,回家睡不着;上街不买耗子药,晚上老公打老婆……”
在鸡场坡乡场上,小影为了锻炼我的耐性,常常借口有事,让我招呼服装摊子。没人光顾的时候,张姐就和我聊天。她说,兄弟,你晓得就行,你还没和小影好以前,追小影的男生可多了。鸡场坡这地方,你说它好,它也好,人比较纯朴。说它不好,恶心的事也不少。前几年,一个赶乡场的女孩子,回家的路上,挨几个混混抢劫糟蹋后杀死了。小影这姑娘,不仅心直口快,还胆大。她堂哥在鸡场坡派出所上班,派出所好几个年轻人,对小影都很好,小影爱理不理。
我一边听张姐说,一边回想认识小影以来的乐趣。春节开场后,陪朋友去马场玩,遇到张萍和小影,张萍叫我们几个男生陪她们去听山歌。那天,小影见了我,欢快地喊“龙哥”,主动和我交流。后来我才知道,那天的安排,是张萍和我朋友许华的杰作。许华知道我认识张萍,他想追张萍,张萍对他也有感觉,他才在新春约我去赶马场。
那天,小影的问题咋一听很简单,但很难回答。比方她问我,龙老师,去年端午在喻家大屯,你为什么不让你的朋友打那几个人?我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说,跟小混混计较,自己不就是小混混吗。她说,那天,要是我请你们帮我收拾那三个家伙,你们会不会动手?我告诉她,那天,不用她请,是我拉住了张幺哥,才制止了一场斗殴。她说,那三个人不好惹,她听说过,他们在白泥乡,是提起脑壳耍的角色。三个人曾经在鸡场坡街上打过一次群架,三个人对十多个人,结果那三个人不要命,打红了眼,提起砍刀追得十多个人满街跑,幸好她堂哥他们派出所的提起枪出来才制止。小影又问,龙哥,那天你为哪样讲我有趣?我说我是凭直觉,你心明眼亮,平常做事待人,一定善良、灵活、有分寸,我没说错吧?她说龙哥这都是你猜的呢,你怎么会知道?我说你的眼睛会说话啊,眼睛会说话的女生,也会放电,容易把小男生们电晕。她笑着问,龙哥,你挨电晕了没?
那天的交流轻松愉快。感觉里,才从马场街上来到大河边,一行人才沿着河岸走了不多久,天就擦黑了。当天才大年初三,家乡一带的规矩,叫化子三天年,初三之后才能走亲戚朋友家,我们在大河岸边告辞,许华不管这些,让我陪他送张萍他们回马场。分手时,张萍说,许华,初五六,你和龙老师来马场,我们去鸡场坡玩,那边的茶山上,唱山歌的人多。小影也说,龙哥,初五六,你们还没开学,你一定要陪许哥来我们落东玩。那一整天,小影的眼睛很有神采,那神采就随着她的眼睛涌动,如同时疏时密的轻音乐,一不留神就扣动了我敏感的心弦。
道别后,张萍和小影手拉着手,她俩回头两次,直到她们走过的小巷空空如也,许华才肯转身,说,兄弟,我完蛋了,张萍把我的心勾起跑了。我发誓,明年今天之前,我要把她娶回家,这样的女子,让给别人,我真他妈的太对不起自己了。许华又说,兄弟,不晓得你真呆还是假装,傻瓜都看得出,小影对你特别好,这么说吧,小影对你的好,是那种倒贴的好,你要是主动一点点,凭哥哥的经验,我保证你龙小波一年内就结婚,你小子绝对是我们寨子头的福人。许华的一番话,撩拨得我心头热烘烘的。他不知道的是,我早在去年端午就认识小影了。今天和小影交流,我才明白小影一直记着我,也明白小影一直向张萍打听我,要不小影就不会问我读书时追过的那个女孩长得漂亮不漂亮,对我称呼也不会从“龙老师”变成“龙哥”。我当时虽未理会许华的玩笑,回到家,我像丢了魂魄的人,做什么都觉得无精打采。我告诉父母,认识了一个女孩子,明后天起要去她家玩几天。父亲正在地炉火边吸旱烟,他瞟了我一眼,吸旱烟的声音响亮起来,他说:“小波家妈,小波的枕头也该换换了。”那天夜晚,我昏昏糊糊,像失眠又不是失眠,小影的影子一会儿晃荡在左,一会儿晃荡在右。她的欢笑声,一次又一次,将我带入一个又一个无比神奇的梦境……
与张姐交谈着,小影很快回来了。她端了两碗辣鸡面,我和张姐一人一碗。她径直端到张姐的小摊边,喊我一声:“傻子,你还不吃?”手上却不闲着,为我抬过椅子,看着我吃,那神情,就像一个画家,欣赏自己的得意门生作画时的样子。小影说过,她喜欢看着我吃东西,她还没见过一个人,吃饭像我一样投入,像我一样虔诚。
往往是,吃过早餐,小影就坐挨着我。没有顾客时,她就要我给她说我读师范时,甚至读初中时的往事。她问我初中时有没有喜欢过女孩子,还不准我说谎,我只得老老实实告诉她,有过,不止喜欢一个,因为我读书年龄小,女同学们常常把我当成小弟弟。她就责备我瞎扯,就追根刨底,问我最喜欢哪一个,是不是比张萍姐好看。我也反问她有没有喜欢过男生,她说有啊,和我读书的男生,只有两种类型:我喜欢的,不喜欢的。喜欢的,我和他们说说话,也讲点脏话。不喜欢的,我从来不看一眼。但是,到现在为止,看一次就顺眼的,只有一个傻瓜。在小摊旁,小影每次和我闲聊,说到“一个傻瓜”,她要么捏我的鼻子,要么拧我的耳朵,要么不时靠靠我的肩膀,有时她干脆不管小摊,靠着我睡觉。我们淘气得不像恋爱,像是两个过家家的孩子。
那天早餐后,小影不撒娇,不拧我耳朵;中餐后,也不撒娇,不靠我午休,闲聊。除了和顾客交流,余下的时间,她独坐一旁,双手托腮,默默看着我。她眼神极其专注,好像在暗示我什么,又似乎需要我给她什么答案。我主动和她说话,她很少回答。天气很热,太阳很烈,一点也不像晚春。我热得不行,直扇扇子,也给小影扇风,小影就那么坐着,定定的望着我,不时撅撅小嘴,耸耸鼻子,伸伸舌头,做些小动作。
白天的时间,很快在小影俏皮的小动作中悄悄过去。收摊时,小影在一旁指点,看我动手。见我收拾服装井井有条,她连连夸奖“不错,不错”。张姐在一边说:“小影妹妹,龙老师这么勤快,你抓紧点哦。我看呀,五一节,国庆节,都是结婚的好日子。”小影的脸仿佛唰的一声就变红了,说:“张姐,你乱说什么呢。我和他,他,八字还没一撇,谁知道他怎么想的。”小影说话间,又拿眼睛揪我,似乎要将我吞了才解恨。我假装没看见,也笑着和张姐说,谢谢她的关心,我会抓紧的,除非别人不理,要不,我打死也不放手了。张姐的眼睛眨了几下,这是她趁小影离开时告诉我的一些秘密。这秘密,是张姐背着小影时告诉我的:如果女孩子在自己喜欢的男子面前,别人一提到结婚就脸红,那她一定很纯洁,深爱着这个男子,也希望快点结婚。真正尝过热恋滋味的女孩,她才不管旁人提不提结婚。小影听到我和张姐的说话,骂我:“你要死,讲了你好多回,你怎么动不动一开口就死啊活啊的。”张姐又笑起来,说:“小波,你看,我讲的不假吧,你一提到死,有人就心急了。”小影不理张姐,也不坐,脸红红的,一边帮着我收拾小摊,一边小声说:“波,别理她,我看,她是闲慌了。我们回家,吃过晚饭,去那系玩。”
回到落东,已下午五点过,太阳不再灼热。按照以往的习惯,每次赶场回家,吃过晚饭,小影要洗过澡,才带我出去玩。我们很快收拾好,又帮张姐收拾一番,才背上编织袋往家赶。路上,小影告诉我,她今天有些害怕。我问她怎么了,她说上午她去派出所找她堂哥时,遇到去年在喻家大屯上羞辱过的刀疤额。当天挨她羞辱的那个男生,直直地盯着她看,眼神又色又怕人,她怕万一有一天撞上这个人,不知会有什么结果。我让她别担心,劝她说不行以后就不赶鸡场坡了,眼不见心不烦。她说这与赶不赶鸡场坡无关,老人们讲,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她估计,那家伙对她已经怀恨在心。
晚春时节,夜郎湖尚未蓄水,从落东渡口划船到那系,水有些急,划船技术差的人,要花十多分钟。小影划船,和我在一起时,不管水急水缓,她都慢慢划,一般要用二十来分钟。船停下来,拴好船绳,小影在前,我在后,往那系村下游的河岸走。
那时,正是人们晚饭过后,坐在院子里拉家常的时候。夜色初上。平静的河面,倒映出四周的灯光,倒映出天空的星星,也倒映出我和小影并肩而坐的样子。河风轻拂,大河两岸,开门声,狗叫鸡鸣声,女人喊孩子的声音,孩子的啼哭声,电视里传出的不同打斗声,河岸两边青年人欢快的笑声,小影轻哼《梦里水乡》的甜美歌声,好像都从静谧的河水里冒出来。我想,人间仙境,也不过如此吧。
走过那系村前小麦将熟悉的河坎,小影拉着我,一直走到她曾经带我嬉闹过的那片沙滩。在她带我玩耍过的海滩中,那片沙滩最宽,河沙也最细软。大河边的细沙,经水淘过,松软而干净。小影突然站定,转过身,拉住我的双手,淘气地问:“波,陪我洗澡,好不好?”我从小在家门口的小河里洗澡,也曾在大河上游的马场大桥附近洗过澡,但面对那系村前那深不见底的河水,心里有点打鼓。小影发觉我的顾虑,说:“傻瓜,我们不凫水,就在岸边,这一带,我熟悉。”我笑着说:“不管你喜欢什么,我都陪你。不就洗澡吗。刚才我是怕我们玩得太尽兴,这水可不浅哪。”
那片河滩,除了我们,并无一人。小影看了看四周,率先在沙滩上坐下,后来干脆躺下。我陪她并排躺着。她问,傻瓜,你今天累不累?我说不累。我问她,认识以来,为什么她很少带我去鸡场坡玩?她说以后你自然会知道,接着叹了一口气。很快,她凑近来,问:你今天最想什么?我说跟你想的一样。她说你坏死了呆死了你知不知道?我说不知道。才说完,她的调皮劲又上来了,一个翻身,骑着我,匍匐在我身上,极认真极仔细的看着我,用手指帮我梳理头发,梳理眼睛,叫我闭上眼不许动,随后她用耳朵贴近在我胸膛,说要好好听听我的心跳。我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小影一样,从平静到不平静到极不平静。我问她听到了什么,她什么也没说,似乎正在发着高烧。我翻起身,让她平躺在沙滩上,低头轻吻她,寻找她的灵动、充盈、温润。她不再逃避,闭着眼,双手不离我的脖子。浅吻的时候,我还清晰地听到大河两岸的一些声音,到后来,我什么都听不清了,只感觉一种前所未有的热浪,似要将人烤成灰烬。整个河滩,都变成了起伏的小影,整个世界,都变成了小影轻盈的头发,我感觉到自己在一条神秘的山路上奔跑,跑啊跑啊,突然长出翅膀,飞过一个又一个山头,就像一只飞向喻家大屯的山鹰,在接近山巅的刹那,陡然几个起落,冲出山顶,继而又跌下山头。
河岸恢复平静后,小影还不想起来。她抓住我,不准我去河边,也不准我洗澡。她问我有没有想过娶她。她的声音柔软得如同天上的彩虹。我说主要是看你想不想结婚。她问我是想结婚才找她,还是另有其他目的。我说你已经告诉自己了呀。她骂我是天底下最坏最坏的大流氓。直到骤然来到的高烧慢慢退却,小影站起来,拉着我,去河边洗澡。
虽未入夏,河水一点也不凉。站在齐脖子深的地方,人的重量就变轻了,小影要我抱,陪她嬉戏。河面不再平静,荡漾着一圈一圈快乐的波纹,无限重叠、汇合,永远前赴后继,在相似中变幻。那时,我们就是两条鱼,我体会到了鱼的愉快。小影说,小波,要是永远这样,多好啊。在微弱的灯光下,我看到,她的眼里,白天的娇羞不知何时已悄悄隐退,充满了无限柔情。小影的泳技比我好,她一个人游泳时,长发遮住她的脸,也遮住我的眼光和想像。她游得尽兴了,让我去追逐她,那神情,简直就是传说中的美人鱼。
当我们重新坐在沙滩上,河面慢慢归于平静量,夜开始加深了。我看了看手表,已经晚上十点过。小影父母一般休息得早,我劝小影回家休息,明天还要赶马场,小影顺从地站起来,拉紧我,去找小船。远看去,小船还好好的搁在那儿,小影去解船绳时,“咦”了一声,我问她怎么了,她说船绳不是她拴的,她熟悉自己拴的疙瘩。她说归说,却不犹豫,让我上船,她把桨,向河对岸划去。
回到家,小影父母果然还没睡。她父亲看了看我们,没说什么。她母亲说:“小影,水热好了,你们明天还要赶场,洗个热水脚,我和你爸先休息了。”小影高兴地应了一声,说:“老爹老妈您们休息吧,我们不是小孩子了,会照顾好自家。”小影父亲抖了抖长长的烟杆,先去睡了。小影在母亲耳边说了些什么,她母亲看了看我,然后点点头。
洗好脚,我像以往一样,去小影家客房。她从后面揪住我耳朵,骂:傻瓜,你没看见刚才我妈点头?那时我立即明白,在小影家,我已经不是外人。那天晚上,我二十四年来单身睡觉的习惯彻底告一段落。
第二天,小影母亲破例没喊小影起床。以前,小影陪我聊天,我们在火边说话,吃瓜子,或在院子里聊天,边看月亮,把吴刚和嫦娥的故事翻来覆去的讲,不断加入自己新的想法,小影母亲等我先睡,才催小影休息,第二天一大早叫小影起床。那些夜晚,我的心被浓浓的幸福感包围着,我很奇怪自己没有辗转反侧,而是在想着小影的笑中,做着一个场景不同但内容相似的梦。在那个梦中,我和小影能上天入海。小影活泼可爱,不管上天还是入海,她都飞在我前面。在天空飞翔时,她常常变成一朵绚烂的云朵,我一直追啊,追啊,每次追到她,伸手触摸时,分明能感到她整个人的脉动。但逮着她,想把她抱紧时,她却无影无踪。待我苦恼时,她变戏法似的,在我耳边轻轻一笑;在海里时,她变成一条漂亮的金鱼,每说一句话就吐出一串清香的水泡,时而钻过我的指间或趾间,那舒痒从触觉一路向感觉深处延伸……睁开眼,天已微亮,小影站在床前,朝我耳朵呵气,轻声喊:“傻瓜,起床了。傻瓜,起床了。”
我永远记得,在那个星期天的早晨,当第一缕阳光从窗户照射进家时,小影起床时的身影。那是她的闺房,窗户不大,光线虽太好,但她穿衣、梳头,一举止一投足,干净利落,清爽自然。那股我以前做梦时的熟悉的清香,在她轻摇头部、乌黑秀发飞起来的刹那间,占满了我的想像。她梳好头,走到床前,叫我十分钟后起床,就出去了。起床后,堂屋中,大门边,热水已倒在盆里。小影正在陪她母亲包荷叶粑,她看我一眼,甜甜地笑了,说:“快洗脸,吃了早餐,好去赶场。”我问她父亲,她母亲说:“小波,你不要管,你姨爹赶场去了,他去给你弟弟寄钱。”我应了一声,惊喜于小影母亲说话中给我的暗示。吃好早餐,我和小影背上编织袋出门前,我对小影母亲说:“姨妈,昨天我和小影商量好了,小影今天去我家住,星期四我帮她背衣服去煤洞坡。那边赶煤洞坡近得多。”姨妈高兴地点点头,说:“小波,我家小影脾气不好,你平时让着她点。”小影急了,说:“妈,好了,我知道啦,我不欺负小波就是。”
这个早晨,小影走路不快了,也不走在我前面了,她走在我后面,或者比我赶后一两步。一路上,她问我开学后有什么打算,昨天我说的,把星期四的课程调开,陪她赶场是不是真的,我答应将来在大河边选块地自己砌房子,把双方的老人接在一起住是不是真的。我说我不好答应你,你就等着,过些天,我请起几架马车来娶你吧。
小影呸了我一下。她的脸正对着阳光,格外清朗,眼神中多了一份宁静。
那个星期天的晚上,我和小影到我家,小影第一次叫我父母“姨爹姨妈”。父亲虽像以往一样,没说什么,给我的脸色好多了,他打回一斤白酒,要母亲炒两个小菜,第一次要我陪他喝两口。母亲把元宵节后,留下来预备栽秧用的一块腊肉,切来做菜。那天晚上,小影陪母亲做菜,亲昵得像一家人。晚饭桌上,小影对弟弟他们出奇的好,不懂事的小弟问:“小影姐,小影姐,你做我大嫂,好不好?”小影的脸不再微红,大方的说:“好啊,你不怕我打你小屁股?”小弟说:“小影姐,你什么时候做我大嫂?”小影看看我,脸不自然了。在家中,除了两个姐姐,男孩子的排行中,我算大哥。父亲瞪了小弟一眼,小弟不再说话,悄悄吃饭。
很晚了,小影铺好床睡下后,父亲叮嘱我,下个星期天,把小影的生辰八字交给他。
我坚信,这世上,所有开心的事情,都过得特别快,日子也因此充满希望,充满喜悦。
一转眼,开学快两个月了。每个星期,我和小影挤出两个下午的时间,互走对方的亲戚家。我的四个舅妈,两个姑妈,两个姐姐,对小影都很满意,大家一致认为,小影比我读书时谈的女朋友强得多。她们认为,小影心好,勤快,为人灵活,处事得体,识大体,明事理,大家夸我有福分。小影的舅妈、姑妈和嫂子,对我也不错。小影说,她的亲戚们,总体认可我。只是,她舅妈说我话少,可能心机重,不好接触。对她舅妈这一看法,我陪小影又去看望她舅妈几次,我自己花钱,为小影的小表弟表妹买了衣服,陪他们没大没小的打闹,才消除了小影舅妈的疑虑。我平时玩得好的同学朋友,大家也祝贺我找了个懂事的女孩。和我相处得最铁的许华,这家伙见我一次就夸我一次,还说要是我晚一点追小影,他一定要抢先。我知道,在我和小影的恋爱快速进展的同时,他和张萍的恋爱也飞速发展,他们已经决定国庆节结婚,他动员我也在国庆节结婚,说国庆节好呢,兄弟,我们两弟兄同一天结婚,也许同一个月当爹……我批评他口无遮拦,他说兄弟,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你不要往心里去,就没事了。
我和小影的恋情公开后,一个星期里,她四天住我家,三天在家。每个星期五下午,我赶到她家,第一个叫我的人,变成了她的父亲。她父亲已逐渐习惯,坐在大门口抽旱烟等我。“小波来了,”他向家中喊,“小影家妈,开饭了。”坐上饭桌,他照例让小影为我倒半碗酒,陪他边喝边聊天。他很细心,问我爷爷做生意时的往事,问我父亲年轻时的事,问我们村中几户大姓人家的事。他认识我二爷爷,年轻时曾陪我二爷爷上云南做生意,还说我二爷爷和爷爷是上半镇的名人,解放前,私人掏钱修路修桥,在上半镇,是我二爷爷和爷爷带的头。
晚饭桌上,小影和她母亲,耐心听他父亲给我讲述往事。她母亲不时给我夹一块腊肉。小影不俏皮,也不像独处时冲我做鬼脸,而是不时看看我,微微点头,始终面带微笑,向我传递信任和期待。
吃过晚饭,小影父母自己先休息,不管我们在家聊天,还是去小影的朋友家玩。我们的世界,好像一下子变单纯了,好像我们的生活除了牵挂对方,再没什么新鲜事了。我们成了一对准夫妻,挂念不比恩爱的夫妻之间的少,本能的需要一天比一天强烈。小影也越来越主动。她喜欢软绵绵的草,喜欢陪我在河水在嬉戏,放纵。很多夜晚,我们除了继续说起过去,更多的是交流当下,憧憬未来,仿佛明天一伸手就可以抓牢,明天正在一天一天接近我们,属于我们。
随着交往的加深,我知道小影最不喜欢我提起白桥。我多次想问她原因,她沉默不语,我只得作罢。
父亲很快找先生帮我和小影测了日子。一个订婚的日子,一个结婚的日子。订婚的日子在农历五月二十三,暑假即将开始;结婚的日子在农历冬二十五,也就是公历下一年的元旦节。先生开了日单,我让小影转给她父亲。她父亲找人比过日子,认为日子对两家都吉利,同意了这日单。
日子确定下来,小影开始纳鞋垫。虽然她自己做服装生意,但她决定纳几十上百双鞋垫,不想让母亲从小教给她的手艺失传。她在安顺进货时,顺带备好纳鞋底的丝线、布料。除了赶场的三天,其余时间,她不出门玩,专心致至纳鞋垫。她母亲帮她下面料,教她粘布壳。她学着戴上顶针,开始一针一线编织明天。纳鞋垫的最后一道工序,已经改用缝纫机。小影说,她争取订婚前纳好鞋垫。
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巴望早点放学,好赶去小影家。以前,她每个星期赶三天乡场,现在,她只赶鸡场坡或马场了。热恋中的我们,巴望着天天在一起。每天傍晚,赶到那系时,沿河两岸,灯光陆续亮起来。平静的大河水,倒映出晚霞余晖,河岸房屋,屋中灯光。河对岸的灯光中,我能准确认出小影家灯光。我不由想起她在院子门口张望的情形。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小影经常撒着娇说,坏蛋,经常做好饭菜,等你半天,听到有人过路,害人家一次一次跑院坝前面跑。那段时间,雨季到来了,小影经常告诉我,她总是希望,过了星期一,就到星期五。每个星期五早晨,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出门看天色是晴是阴还是雨,如果下大雨,她宁可我星期六一早直接去鸡场坡找她,也不要我星期五晚上赶到她家。因为,从柴家坝到那系一带,雨季里,山洪很吓人,连续好几年,山洪一发作,经常冲走水牛。再有,雨大了,船家不渡船。可是,小影又说,小波小波,你有这种感觉没有:一个人时,心里被掏空了一样,做事有气无力,没精打采。我告诉小影,我一个人时,要是深夜,睡不着,就给她写信,写情话,也设想明天。小影说:明明晓得,天天都会见到,都会在一起,但不知为什么,每一天在第一次见到时,都好像第一次见到。大概因为如此,所以总觉得每天的日子都是新鲜的,都与以往不同,充满活力。
亲昵只是日常生活的添加剂。平时,小影仍如未认识我前,主动承担起家务。她是小女儿,比大哥大姐小得多,比她二姐小五岁。她二姐外出打工后,她不想再读书,高二就辍学了,理由是大哥家负担重,她也考不上大学,还有一个小弟读书,趁着年轻,出门打工,又可挣钱供小弟读书,也可攒点钱,回来做点小生产,找个踏实的人过日子……辍学后,父母身体不好,她取消了打工的念头,向二姐借了点钱,学赶乡场,做点小生意。两年后,她改卖服装,生意比想像的好,一年下来,收入比她二姐的工资高。此后,她改变了最初的想法,计划再打拼两三年,去县城租个铺面,把生意做大一点,遇到投缘的那个人,把家安了,过点简单日子。
小影对未来的设想,几乎每天都有新见解。往往是,前一天她兴致勃勃告诉我的打算,在第二天的交流中,她要么推翻重来,要么修改补充。好些周末,她干脆不赶场,带着我到处玩。
小影带我走得最多的地方,除了大河边,还有乡茶场。
乡茶场离鸡场坡街上有六七里路,在一片土坡上。我们去玩的那天,正值春分和清明交替时节。天气好极了,天空明净,山色如洗。一路上,采茶的人,游玩的人,大家有说有笑,好像不是去采茶,而是去赴约。
到了乡茶场,在茂密的树林后面,一片清爽的嫩绿钻进眼帘。眼前,大片闪着晨光的茶林,沿着土坡起伏,从坡顶向四周,慢慢向下倾斜。还以为前面的茶叶消失处,肯定是有万丈悬崖,待走近看,才发现山坡在那儿陡然转折,坡度从十几度一下子变成几十度。陡坡上,泥土虽然浅薄,仍种满茶叶,茶叶一直延伸到坡底的人家屋后。
采茶的女孩们,不穿平常干活的衣服,而是穿着自己最满意的衬衫或T恤,或红色,或水红色,或浅蓝色,或新绿色,或紫色,或杏黄色。或者在胸前挂一个竹篓,或一只手提着竹篮,远看去,她们在极认真的采茶。挨近看,几个女孩你看我,我看你,小声交流,盯着某个男孩子,相互交流意见。在路上和小影打招呼的几个女孩子,拉着小影陪她们采茶。那天,我和小影穿的是深蓝色的运动装。我在茶林中或走或坐,看小影陪她的伙伴们、同学们采茶、欢笑,不少男孩主动去找小影,小影指指我,男孩们看到我和小影穿着一样的衣服,知趣地走开。晚上,从小影同学家吃好饭回家的路上,小影无比开心,不上一次说,小波,你知道吗,今天,我那几个同学说,我们穿的情侣装特别好看。
从茶山回家的路上,我问小影,刚刚陪她说话,穿一套红色运动衫、笑声有些夸张的女孩是谁。小影说,那是她很要好的姐妹小玲,她们从小学到高中一起上学、一直辍学。小影反问我是不是喜欢小玲,如果喜欢她马上带我去小玲家。小影的声音冷冰冰的,害得我连忙保证再不追问。那以后,我从不在小影面前提起小玲,也不再在乎与小玲偶尔相遇时,小玲看我时那意味深长的目光。也没把小玲有一次塞给我的小纸条放在心上。那张小纸条上,只有8个字,排成两行:
字迹绢秀,落款画了一只小铃铛,没署日期。
在大河边,我们常洗澡嬉戏的沙滩,小影最喜欢那套淡红色的连衣裙。好多时候,她直接穿着裙子下河,先让我在岸上看一阵,再下河陪她。她的裙子在水中缓缓荡开来,人和裙子就像一朵盛大的琼荷。我们曾经用一天的时间,沿着大河岸,从落东走到马场,走到我家,沿途,热得不行,看不到行人的河弯,小影就让我看着她游泳。她一向喜欢独自游泳。
在鸡场坡,在落东附近,不管我们去哪儿玩,小影都很照顾我。有时她玩得很尽兴,也会暂时忘记我,和她的朋友们开心的闹,爽朗的笑,还拉我参加。我带她在上半镇玩,则让她和女生们自由交谈,让她逗那些夸夸其谈但追女朋友老是不见效的朋友。不管在哪儿玩,热闹过去,两人面对时,小影都好像不认识我似的,双手托腮,仔细端详我半天,才许我洗漱、休息。小影除了对新鲜事很有兴趣,能很快投入,对熟悉的人和事,她也有兴趣。她说过,她一直认为:在同一个人身上,经常发现不同,或者在同一件事情上,经常发现新的东西,那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
订婚的日子越来越近。有一天,小影告诉我一件事:结婚前,她想去外省转一圈。结婚后,她保证不再出门,当个好女人,好好管家,带孩子。
小影的想法,不仅我父母极力反对,她父母和亲戚也极力反对。那个夏天,小影的这个想法就像野草,疯狂地生长。她像着魔了一样,公历五月中旬时,她已经作了准备。因为她这一想法的纠结,我发觉,原本充满活力的夏天,并未因为我们的热恋而美好。每接近农历五月底一天,我心底的隐忧就加深一分。尽管我一再劝小影,婚后,每个假期,我陪她天南海北到处转。有孩子后,就一家人外出旅游。但她还是坚持,订婚后她就出门。
初恋的时候,我答应过小影,不论她做什么,我全力支持。对小影一个人出省的想法,除了支持,我别无选择。
小影离她自己决定外出的日子越近,我们相互间的依恋越强烈,她也越来越不能控制自己的激情。她一再重复告诉我,她出门后,一定每个星期给我打一次电话,写一封电话上不好说的、属于我们的信。
小影临出门的一个晚上,她破例带我去白桥找小玲玩。小玲见了我们,很开心,也很热情。交谈中,小影和小玲说话的随便,她们俩低头贴耳的随和,她们相互间的理解,超出我的想像。小玲家很宽敞,正房和厢房完全隔开,她住厢房。我感觉到,小玲父母对她的要求,要松得多。所以,小玲的家人,没谁影响我们聊天。凌晨过后,小玲留我们在她家住宿。她和小影为我铺好床让我先睡。她俩睡一个房间,我瞌睡轻,两人的笑声吵得我睡不好。
第二天早晨,我起得极晚。起床时,小影陪小玲在包好荷叶耙。小玲父母,比小影父母年轻得多。她父亲,是那种见人熟、极好相处的人,难怪昨晚小玲说她父亲人缘好。她母亲慈眉善目,温和好客。她的几个哥哥,友好地和我打招呼。小玲最小,在家是独女,看得出,她家人处处都让着她。可能是家中小女儿的缘故,小玲极其调皮、好动,不及小影娴静。
离开小玲家后,小影问我,小玲人怎么样。我说,乐观可爱。小影停下来,怪怪地看我。我说,在我眼里,没谁有你好。小影伸伸舌头,冲我撒娇、做鬼脸。
小影是在农历五月二十八清晨外出的。我们那一带的习俗,带“六”带“八”的日子,做什么都顺。
五月二十七晚上,我陪小影到安顺火车站,送她上火车。火车站附近,住宿的旅馆大都又小又脏。我们走了几家,挑一家不临街的旅馆住下,但仍旧又吵又闹。我们住的房间,有浓厚的汗水味、尿骚味,小影把卫生间冲洗一遍,将发黄的白订单扯下来,叠放在洗手间,从行李箱中找一床新床单换上,房间里的杂味才淡下去。
接下来,小影让我平躺在床上,她就趴在我身上,静静地看着我,不许我说话。一边用她的手指、手掌,轻轻地、舒缓地摩沙我的脸庞、脖子。又将耳朵贴在我的胸膛,听我的心跳。我们紧紧偎依着,她气息柔软而均匀,心跳柔和而均匀,完全没有以往的热烈和奔放。她说,结婚以后,她就这样睡觉。
慢慢地,小影想了,有感觉了,她像欣赏艺术品一般,将我和她还原到原生态。她后来闭着眼睛,呼吸渐渐急促,我觉得世界渐渐模糊,所有感觉完全消失,所有记忆变成空白,一次又一次,只余下我们在大河里时的感觉:波浪慢慢浸润沙滩,水流完全将我们包裹,直到波涛平静,直到鸟啼声传来,小影还舍不得分开,她轻咬我耳朵,说,小波,记住,我想你,天天想,等我电话,等我的信。我不在家,你要经常去看爸爸妈妈。订婚后,我叫小影父母爸爸妈妈,小影喊我父母老爹老妈。
那个黎明没有阳光,天空却也清明朗润,所有的事物,都不及我和小影穿着的淡蓝色情侣装动人。在候车厅时,小影娇柔地靠在我怀里,很快就传来均匀的呼吸。我没有睡意,我在回味昨晚所有的美好,回味那些可能,质疑那些已经抵达、过去我认为达不到的不可能,我看着小影微红的双颊,想起她身上种种我看不够和永不知厌倦的美好,突然产生把时光留在此刻的想法。然而,火车按点到了,我不得不摇醒小影,不得不帮着她把行李送到安检口,看着她走上火车,坐在靠车窗的那个座位,也不挥手,静静地,微笑着朝我看。小影的挥手,连同她的眼泪一起,随着火车缓缓开动的刹那,一起向我涌过来。我还在招手,还在流泪,火车已经远去,只留下长长的铁轨,和小影越变越大的微笑,还有她无比幸福而且清晰的声音:小波,小波,等我回来,我要给你生娃娃,回来就给你生娃娃……
我沉浸在巨大的幸福感中,数着每一天过日子。我的日子,完全被小影的生动占满,所有记忆里,全是她的嗔怒,娇笑,媚眼和媚态。这种混混沌沌的状态,直到一个月过去,还没接到小影的电话,没接到小影的来信,我才发觉心慌。
一个月里,每到星期五下午,我都像小影在家时,按时赶到她家,陪她父母吃饭。渐渐地,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为什么我和小影恋爱半年多来,她大哥一家从未出现过?为什么小影离开一个月后,她大哥家也没任何人来看她父母?最大的疑问是:为什么小影明明说好一个星期打我一次电话,一个多月过去没有电话,也没有书信?
我尽力回忆小影离开那个清晨,她那淡淡的微笑,她微笑后,火车启动时她的流泪。我越回忆越不能肯定,小影的微笑和眼泪,是留给她自己,还是留给我的。这个怀疑,连同婚期将近时的焦躁,在9月份开学后的第二个周末,随着小影的第一次来电完全破灭。小影在电话里的声音,我听不出有任何激动,只听得出些淡淡的伤感,小影说:小波,婚期推后吧,我想再多玩半年。要不,明年的三八或国庆吧,好不好?我答应了小影,并将婚期延期的事,在两个星期内,通知我和小影家所有亲戚。第一次来电后,小影没有失约,每个周末都给我打一次电话,只是,每一次电话,我都无法听到她语气中的欣喜,甚至听不出她在家时想念我到见到我后的急切。
事情比我想像的来得还要快,还要糟糕,就在我和小影最初预约的婚期那天,我收到小影的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来信。
小波,亲:
你想我吗?我天天都想你,上班想,走路想,吃饭想,睡觉更想。
我无法不想你,亲爱的,想到连做什么都做不成。有一天,我忽然明白,经常这样想你,肯定会走进一个不好的状态,我就试着不想。
我在一家编织厂上班,厂里又脏又吵。不知道的,以为出来进厂打工,条件好,能挣钱,进了厂,才晓得完全是受罪。上班的第一个月,一到星期五,就不自然的想起你的好,想起我们在河沙坝上那些快乐的时光。小波,我真后悔,不应该出来,应该听你的,在家呆几个月,结婚,做你的新娘。
你晓得我为什么要出门吗?你以为我只是想出来看看吗?不是的,自从在河沙坝上,把自己交给你的那天晚上,我就发觉,自己对新的东西,有一股发疯似的迷恋。因此,你经常问我,为什么每次我看你,都像最初相识的新鲜感。我说不清这里面的道理,我必须在对你的日思夜想中,在每次见到你前,仔细看你,看到你身上与昨天不一样的地方,想到你今天的表现比昨天更好,我才会有冲动,才会要你。我原以为,只要我控制住自己这个古怪的想法,我就和你结婚,我们生一个属于自己的娃娃,平平淡淡过日子,可是,每次欢爱之后,躺在你怀里,听到你的心跳,想尝试新鲜感的怪想法就涌上来了,越来越强烈,强烈得我无法控制自家,强烈到有时力不从心(不用你说,你的每一个最细微的表现,我都体察得到)。
短短的一个月,这个奇怪的想法就害了我。
我本不想给你写信,本想打电话告诉你:我不会嫁给你。我怕你在电话里受不了,也怕自己说不出口,这才给你写信。
事情的变化,比我想像的来得快。不仅你不会原谅我,我也不会原谅自己。离开你一个月后,渴望新奇的我,陷入了新的困境,不能自拔,也无法自拔。也许,我会在这条路上死去,也许,过一年半载,当我彻底醒悟过来,我再重新找一个像你一样的男人结婚。我不敢奢望你原谅,但目前我的现状就是这样:白天在厂里想你的激情,在晚上,把一个陌生人变成你,从他那里得到暂时的欢快,得到我并不缺少的金钱。
亲爱的,请你允许永远这么叫你吧。从决定把自己交给你那时开始,我就是你的女人,也为自己是你的人而高兴。我这一生,如果真正爱过一个人,那不是别人,只是你。如果我有一个孩子,不管男孩女孩,我都取名叫影波。
这些天来,我度日如年,我想我的症状以后一定会加剧。我知道,不管我做过什么,只要明年国庆节前,我如期回家,你都会娶我,我也会毫不犹豫嫁给你。可是,当我一个人静下来,细细思考时,我发觉,就算你还是原来的你,我已经变了,变得我都认不清自己了。所以,我已经做不到了,尽管我每天晚上强迫自己,我真的做不到。
我请假看了医生,医生说不出详细理由,只说是一种心病,只要我回到你身边,慢慢调养,应该会好起来。应该会?应该的事情,能说清楚吗?我害怕在你身边时,这病症慢慢加重,我们的父母,会心痛得要死。与其让大家心痛,干脆我们两个心痛就行了。
这个结果,对你很无情,对我们的父母也很无情。我二姐已经知道我的处境,我们厂离她家不远,我经常去她家。拜托你,以后有空,你经常去帮我看看我父母,我会告诉他们我们退婚的事。最后,求你一件事:收到这封信后,你如果想结婚,想找个好妻子,就你一定去找我的同学小玲。小玲是那种细看才耐看的女孩,比我好了千倍万倍,我已经给她写过几封信,告诉她你的好,告诉她我和你分开的理由。我坚信,她一定会等你,她一定比我更适合你,比我对你更好。
我选择我们原定的结婚日给你写信,我是想一生记住这一天:日,不管我们有没有举行婚礼,从这一天开始,你永远是我小影名义上的丈夫。如果有一天,我突然回来,你还会看我一眼、吻我一下吗?
最后,亲爱的,请不要问我为什么。请你相信,我永远爱你,也永远祝福你和小玲幸福快乐。
小影的信,我读了又读,无法相信小影的理由,始终没弄清症结所在。我按照小影信中所说,找到了小玲。果如小影所说,小玲虽然顽皮,但比小影细心,柔情得多。小玲对我极好,我甚至来不及反映,她和我很快就恋爱上了。小玲为什么主动追求我,为什么很快接纳我,为什么一见我就脸红,为什么倒贴式的对我好,而且没心没肺的好,我一直弄不明白。当时,我们很快谈婚论嫁,结婚的日子订在2000年的3月8日。这些变化让我措手不及,也让我父母措手不及。但我不结婚不行,我不知道为什么,和小影在一起半年,小影没怀孕,和小玲交往两个月,小玲就怀上了。小玲还有小影无法相比的优点,她对我,对我的家人,远比小影细致得多。除了爱拧我耳朵,她对我的确比小影对我好得多,细心得多。不过我隐约感觉到,我父亲和小弟不太喜欢小玲,他们要喜欢小影一些,但日子是我和小玲过,所以家人都支持我们的婚事。
婚后,我多次问小玲,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小玲说,她和小影同一年进高中,高二时一同辍学。当时,她和班上的一个男生好,两人约好考同一所大学,考进大学后就同居,没想到小影冒出来了,抢了那个男生。小影出门打工,给小玲的信中说,小玲,以前,我抢了你的王子,现在,我送你一个更好的。
我的横劲一上来,就特别较真。结婚后,我对小影一去不回的种种猜测,也被纷繁的日子一天天淡化。我用读师范时音乐老师教的那些基本功,去书店买了一些作曲入门的书籍和光碟,重新学习歌曲创作。早晨,我跑到屋后的小山顶上练习吊嗓,一时间,村人议论纷纷,说我可能神经不正常,我那么一吼,鸟都不叫了。支持我的,除了我的家人和学生,就只有几个同龄人了。吊嗓的空隙里,我以为自己会淡忘过去,谁知小影和小玲的笑容交替出现。那笑容,都是我第一次看见她们时的微笑,有淡甜淡甜的味道。我想起在学校跟着一位老师练习特异功能时,他说过走火入魔的可怕,当小影和小玲的笑容斗争越来越激烈,我的吊嗓渐渐为村人接受时,我下定决心不再吊嗓,也不再早锻炼了。几乎就在停止早锻炼的同时,我发觉,结婚以来,我对小玲的依恋不见了。练习作曲的想法,也不见了。
我与小玲的恋爱结婚,我们双方的父母是满意的。我却觉得心情很满,满到似乎随时会爆炸。小玲的温和与温情,实在超乎我的想像。恋爱到结婚,我们只用了不到半年。半年里,我们几乎天天蜜月。小玲总是不厌其烦地询问,我和小影恋爱时爱最爱玩耍的地方。我不知道她是好奇,还是想通过陪我旧地重游,来消减我对小影的怀念。我只知道,她在家中是小女儿,家就住白桥,离小影家不远,离鸡场坡也很近,她陪我去当初我和小影走过的地方,都不远。小玲不太喜欢在水里玩耍,相对而言,她比较喜欢茶山。她说,小影带我去茶山上玩的那天,她一直在观察我。当时她有一个奇怪的想法,她希望她就是小影。她说,小波,那天,你和小影穿的那套淡蓝色的情侣装,是我这么些年来见过的最生动的。当时,你肯定没有感觉,我和几个姐妹私下里说,你们两个,把衣服穿活了。
因为小玲的好奇,恋爱的第一个月,冬天里,我穿上她为我买的情侣装,那浅淡的绿色,在鸡场坡乡场上,在乡茶场上,我不知道有没有让小玲得到心灵上的安慰。小玲说,乡茶场之行,她有一种从心底放开的舒畅感。那天虽然很冷,但小玲一直很开心,也可能因为天冷没人的缘故,小玲的奔放和热情让我历历在目。
除了茶山,小玲还多次陪我爬哪芮大坡,在喻家大屯脚下,我最初认识小影的草地上,在喻家大屯顶上,在五指山山颠,我从小玲那儿,体会到恋爱中的女子特有的狂野和温顺。奇怪的是,小玲越狂野越温顺,我越反感。恋爱一段时间后,我告诉小玲:小玲,我们结婚吧,元旦节也可以,但有一点,疯狂结束了。小玲给的答案出乎意料,她说,她喜欢在小河边疯,因为小河水虽然浅淡,但看得清沙石,不像大河水那样,原来还能看到河底的沙石的,后来被一堵混凝土大坝拦腰截断,从此变深沉了,表面看去平静,但任何时候都能将人吞没。
小玲陪我把我和小影恋爱时走过的地方都走了一遍,有的地方甚至光顾了多次,我表示反感以后,小玲爽快答应我元旦结婚。但她父母觉得时间太仓促,不同意,要她多观察我一段时间,直到见我对小玲没心没肺的好,对她的兄弟姐妹有求必应,两老才爽快地答应了我们的婚事,婚期才从元旦节推迟到三八节。
我学作曲练吊嗓时,离我当爹的时间越来越近了。我心里出奇的静,按理是学习任的最佳时机,但当我拿出电子琴,听到电子琴中自带的几首音乐,我就失去了动力。结婚后,小玲认为我在学习音乐,她每天以准妈妈的欣喜,热心与村里的表嫂她们交谈,还用她的柔情无微不至的呵护我。很多时候,尤其和亲友们在一起的时候,她的言行完全以我为主。她从不会像小影一样,用挑逗的方法去教训一个调皮的小男生。奇怪的是,小玲越好,我心理越烦,我甚至以她怀孕和自己创作为由,和她分床。与小影相比,小玲作为女人的优点的确要多一些,唯一的不足,是每天早晨见到她,感觉她又成熟了一点,眼神里更无小影一样的专注和欣喜,而是一种提前到来的满足。也许是她发自心底的预期满足感来得太快,让我慢慢产生了淡淡的提防,无论她如何努力,这道无形的墙不见消减,只在日益增厚、长高。
我对自己内在的变化感到吃惊。为了消减这些怪怪的想法,每天放学后,我坚持到田间地头劳作。主动承担起母亲的菜园,让母亲腾出更多的时间照顾小玲。母亲特别喜欢小玲。小玲怀孕后,母亲几乎每天都做一道有肉的菜,让小玲努力吃。母亲的菜园,是我们家的自留地,村人大都有类似的一两块。母亲种得多的,是白菜,青菜,芫荽,大蒜。我新种的几畦菜,有香葱,大葱,红萝卜,菠菜,折耳根。每天下午,我花个把小时在菜园,坐在地里,望远处的山野、河流,看路上往来的行人,强迫自己静下来,什么也不想,任时光轻轻流走。几个星期后,我发现,每天我从菜园回家,小玲都会在路上出现。有时,我走在路上,她从路边的表嫂家,或者堂嫂家,走出来,喊一声“老公”,挨近,扣着我的肘弯,一同回家。小玲扣我的肘弯,从恋爱时就习惯了。
小玲只要一扣着我的肘弯,就缠我给未来的孩子取名字。她想了很多名字,我认为顺其自然好一些。她知道我忘不了小影,所以经常都不回避,主动提起小影,说不知小影一个人在外面,过得好不好。每每提及小影时,小玲心思特别细,不愿也不会向我说起,小影曾给她说过什么话,写过什么信。她经常都嗔我:你就知足吧。小影那么好的人,死心塌地爱你一场,人家肯定有难言之隐。就我这种傻瓜要你,要不信,你去换个人试试。
我承认,小玲说的是真话。如果不是她的主动,我不会很快走出失恋的阴影,也不可能从在一年内,谈两场相似的恋爱。小玲时不时的提醒,让我不得不重新审视我和她的感情。尽管这感情有着随意、过渡的味道,但我最终明白,生活最重要,珍惜最重要。
日子就在小玲的碎碎念中,慢悠悠的过去。我也一改失魂落魄的状态,平静地生活,认真教书,参加自觉考试,不断进步,力争让自己的工资稳步增加,做一个现实的人。放学后,我常常陪小玲,带孩子去河边玩,到村子四周的土山上玩,之后回家煮饭做菜,等一家人回来,大家说起当天的新鲜事。
孩子出生后,我没分家,小玲的处世越来越得到亲友的认可,我的姐姐和弟弟妹妹,都对小玲交口称赞。尤其是两个弟弟,在选择女朋友时,左挑右选,最终都选择和小玲性格相似、容易相处的女孩。在抚育孩子、教书育人的日子中,我也认识到教师这一行业的限制,结交了同行之外更多的朋友。通过自己的努力,在孩子进一年级之前,我调进了镇中心学校,当了副校长,课程少了,社会接触面也渐渐增加了。好几年后,也就是我和小玲成家八年后,我又调进了县城的一所中学,小玲和昔日的几位同学合伙办了一家幼儿园。两个后,我们在小城有了自己的小家,过着平常日子。这期间,我虽然也想小影,但那想念已经很淡,淡得似乎小影从来就没出现过,似乎只是昨天的一个梦境。对小影所有的怀想,到后来,都变成了一抹微笑,忽远忽近。
我怎么也想不到,小影那忽远忽近的微笑,在我进城后的某天,又一次变得那样真切。
彻底抛弃对小影的幻想,明白小玲的好不可复制后,我对小影的当下,已经失去兴趣。这时,小影出现了。
那天下午,下班回家,我哼着刘和刚唱的《父亲》,打开门,就听到了小影的声音。没错,沙发上,坐着我老婆小玲,还有看去比小玲年轻得多的小影。
“龙小波,不欢迎?”小影笑着站起来,“管你看我顺不顺眼,今天我就不走了。”
小影声音没变,仍脆脆的。语速变了,已无当年的俏皮,富于顿挫,吐词的轻重之间,不经意流露出她对人情世道的把握。
我边笑边走近,说:“看你说的,不是做梦吧。只要不嫌弃,十天半月随你住。”
“我可不敢,”小影笑着说,“我怕天塌下来。”
她说笑间,站起来,捋捋衣服,身材还如从前那样,富有活力,激情四射。
我正要接小影的话,小玲向我递了几个眼神。
挨近才发现,小影的脸部,表情已不及小玲的自然。她微笑的时候,眼角细细的鱼尾纹、勾勒过的眼影,不经意间出卖了她。刚才开门时,觉得得她比小玲年轻,那是因为她穿着得体,衣着色差抢眼,比小玲的一色的家常服好看。
我起身煮饭,小玲止住我说,已在楼下的小餐馆预订了,一会儿下去吃。她小玲为我倒茶时,小影又拿她揪过我的眼神拧了我一下。那眼神一点都没变,只一下,我就回到了以前的感觉:从脸部向下,皮肤上,一股清流,轻柔地流淌而过,一直流到心底。
交谈中,我发觉,小影的兴奋,是撑出来的。她那微微发黑的眼袋,护肤品后那些细小的表情告诉我,她的睡眠质量不高,所有化妆,都掩饰不了时光的痕迹,也无法掩藏她从内到外的疲惫。
晚饭桌上,小影的儿子影波,我的儿子林波,两个小家伙亲得像多年不见的老友,不停地交换着自己对世界的认知:从菜的颜色,到菜的调料、盐味,延伸到《舌尖上的中国》;由吃的,延伸到国家地理、电脑游戏、湖南卫视,延伸到自己最喜欢的影视明星、歌手。我没想到,我儿子林波的交流一改常态,与平时比,听的多,说的少。毕竟,他生活的小县城,无法与小影儿子生活的东莞市相比。小影呢,很少提及她在外的生活,只和小玲说起读书时的往事,说起当年某个男同学的发型,说起落东到那系的渡口,渡口边最宽的沙滩……两人突然不说话了,相视一笑,各自夹菜,也不看对方,筷子不约而同伸向炒白菜,似乎无意,又好像有意的,同时伸向一片白菜,又几乎同时伸回筷子,又相视一笑,比刚刚那一笑,多了些不自然。不过,我仍能看出,小玲的微笑中,有着胜利者的姿态。
两个孩子,他们正在兴头上,交流到动情处,忘记了夹菜,小影和小玲不时提醒。
小玲问小影:这次回来,住多久才回。
小影说:可能一个月,可能一年,也可能住下来。
我看见,小玲极不自然,尽管她恢复得极快。而小影,表情很漠然,尤其是她说到“可能一年,也可能住下来”时,她的眼神,似乎一瞬间就失去了所有光泽。在她面前,仿佛正现出一条无限长的泥泞小道,也仿佛从她心里,新生出一种见所未见的迷茫。
晚饭后,小玲让我带两个孩子回家,她和小影去逛街。直到孩子们睡觉后,两个女人才回来,都喝了酒,像两姐妹,一前一后,嘴里说着脏话,不知骂谁。
那晚,我没休息好。这些年来,对小影的经历,我作过无数假设,猜想她的容易与不易,回味她的好。但当她真正出现,一切又那么苍白,苍白到不知所措,苍白到相视无言。恋爱时的那些预约,热恋中那些对明天的向往,都轻飘飘的,一如天际淡淡的流云,眨眼之间,无影无踪。
我不知何时入睡的。第二天一早醒来,小玲已煮好早餐。她每天九点前到幼儿园,晚上八点前关门回家。吃过早餐,快九点钟,我洗漱好,提前下楼发动车子。今天,我们一家,陪小影母子两人回落东。
二十年过去,从普定经坪上过鸡场坡到落东的路,早已今非昔比。出了鸡场坡,路面渐渐好起来,从白桥分手去落东的公路,已经硬化。到乐川洞,小车穿过上洞,在半山腰绕了两圈,终于到了落东村。
小影家的瓦房,十多年前就改成了平房,外墙贴上了瓷砖。院坝中新添了两间厢房,院坝四周,那些曾经带给我和小影无限乐趣的兰花、月季,那些蔬菜,早已不见了。看见小影父母的遗像,我问她为什么不说一声。她欲言又止,我便不再追问。
和小玲结婚的前十年,我经常陪小玲回娘家。每年春节,我都去看望小影的父母一次。结婚之初,小玲答应我,经常去看望小影父母,她也陪我去过几次。慢慢地,因为害怕小影母亲的眼泪,我把看望小影父母的时间间隔拉长了。小影母亲一见到我,喊一句“小波”,就要流一会眼泪,叹息一次。老人不止一次问我过得好不好,常常念叨说,小影没有福气,小影命苦……
新房的评价是小影小弟。当年,我和小影恋爱时,小影小弟正在读高中。那个暑假里,他没少陪我到河边捞鱼、捞虾。他和我打招呼的神态,与二十年前如出一辙。小影为我们泡茶的情景,也与二十年前也如出一辙。
小影小弟高中毕业,没考取大学,两年后就结婚了。他结婚时,我来喝他的喜酒,他陪我说了好多心里话,责备小影不争气,说如果我不嫌弃,就拿他当兄弟。但他说话不算话,他父母离世,我竟然没听到任何消息。我问他原因,他用嘴朝小影努了努。
阳光真好。远处,大河里的水,已经降下去了,只留下空寂的河岸。大河岸边,以前,我和小影玩耍过的那些沙滩,一些已经变成了河道,变成了新的草地。河道未变的地方,那些记忆中的沙滩,也都变成了泥土。在这个晚春时节里,大河两岸,绿意在争先恐后生长。
小影的脚步几乎没有改变,似乎就是二十年前的模样。在喝茶或吃饭间,我又随时逮住她当年揪我的眼神。只是,如今的揪,已经不再敏感,仿佛麻木了,麻木到大脑深处,麻木成一片空白。
那天陪小影回家,我感到了小影和她小弟的欲言又止,也感觉到了小玲的不自在,更感觉到了心里的空虚。我怕这空虚再度抬头,转而渴望实在,更害怕由虚空到实在的妄想无限放大,最后落下来,砸伤我二十年的休养。
回到小城,小玲没留小影,我也没有。小影也没去她的同学或朋友家,她们母子自己开了房间。小玲给我太多暗示。临睡前,我发火了,我责备小玲不理解我,不相信我,居然怂恿我、侮辱我的价格。小玲不停地道歉,后来无比疯狂,似乎要将我生吞活剥。最后,她好像经历了莫大的痛苦,把自己哭成一个泪人。她哭着说:小影骗我的,小影骗我的,我傻啊,真以为她放下你了!啊!我真傻啊!……
小玲冷静下来,她终于告诉我,当初,小影给她写信,是托她关心我半年到一年,并未让她和我好。小影在信中说,我这个人容易感情用事,做事冲动,有时不计后果。小影告诉小玲,说她到广东几个月后,发觉自己怀上了,于是决定在外面住一年半载,把孩子生下来,再回来找我结婚。她从和我恋爱开始,就一直想为自己心爱的男人,多生一个孩子。热恋中,她向她妈说过,她妈妈同意,但她父亲和姑妈舅妈坚决反对,说如果她一意孤行,大家就不认她。小影说她听不进大家的劝,她心意已决。她从来都这样:下了决定的事,绝无更改。小影还对小玲说,她知道自己欠小玲的,高二辍学后她们虽然很少来往,但对她来说,所有同学朋友中,值得相信的,只有小玲……
小影什么时候离开的,我没接到电话。一个星期以后,她给我发了彩信和短信,彩信是她儿子的照片。短信说:小波,对不起,带孩子回来,我没勇气让他认你。你恨我吗。
我删除短信,留下彩信,久久不能平静。
后来,小玲向我坦诚:当初,小影只请她帮忙监督我,而不是接纳我,但她不甘心输给小影,我找到她后,她觉得我正是她要找的那种人,就毫不犹豫地,与我做成了冤家。结婚前,她多次写信告诉小影,劝小影打掉孩子。后来,小影回信说,小玲,好姐妹一场,既然你和小波已经在一起,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小波,我祝你们幸福。
再后来,我去看小影小弟几次。他一直拿我当哥。从他那儿,我得知,在我和小玲幸福生活的十二年间,小影带着孩子,先后结了三次婚。她的第一任老公,到如今,一直托人打听她的下落。那是小影在东莞认识的第一个男生,小影就在他父亲的厂里上班,以厂为家。他与小影交往半年后,发誓非小影不娶。婚后,他对小影言听计从,小影发觉怀上的不是他的孩子,做了流产。在他追问下,她告诉他,进厂前,她遇到当年在哪芮大坡奚落过的刀疤额……他发疯了,带站一帮人,废了刀疤额。流产两年后,小影离婚了,理由是她怀不上孩子。后来,小影又结了两次婚,男方对她都很好,但她无法怀孕,不得已离婚,两次婚姻都没维持一年,她从此不提婚姻。
我也经常接到小影的电话。
一说到婚姻,小影叹气说,小波,你不知道,怀不怀孕不是理由,最痛苦的是,和不喜欢但对自己好的男人生活,我怕依恋慢慢变成习惯,怕在依恋别人的温柔中麻木至死。
我问她:究竟想找个什么样的人。
她说:随缘吧。这些年了,她累了,也知足了。
每个星期,我和小玲分床睡的两个夜晚,夜深人静的时候,小影的电话就来了。她常常说,小波,回家,见到你,就像我们第一次遇到,你虽然变胖了,但笑容还是老样子,真的很好看。你知道吗,十多年来,不管什么困难,一想到你,就不难了;十多年来,一到深夜,我没有一天不想你。可是,谁叫我那样固执,把到手的幸福抛弃?把到手的家弄丢?小波,你不要生气。我写那封信,只想刺激你,试试你的耐性,没想过让你离开我。信中的好多事,都是骗你的,我对天发誓,我没乱找男人。我虽然亏欠小玲,给她写信、打电话,但从没请她帮我照顾你,更不会傻到让她和你好。我不过,不过想给你,给你先生个娃娃,我们再结婚。娃生下来了,你也见到了,但我知道,你一定恨我,恨我没告诉你真相,恨我激怒你。你是不是也恨自己禁不起激怒?……小波,我是不是,是不是很傻?……小波,我别无他求,只要你过得好,我就开心了,真的,只要你幸福,我真的会开心……
小影的夜谈,往往是开始时清晰,后来就语无伦次。交流一段时间,我得知,她的身份证,名字已不叫芦影,早改成了芦照影。我还得知,她早就回来了,在贵阳城边,开了一家农家乐。我进一步了解到,多年来,小影一直想找一个合得来的人,打伙过日子,努力了好多年,交往了不少人,始终没遇到,她也渐渐看淡了。这些年,寻寻觅觅中,她已经习惯独处,习惯在每晚临睡前,喝一杯酒,让自己在麻木和臆想中睡去,在梦境中做一回自己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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